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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90 | 1 【 以下文字转载自 LoveNLust 讨论区 】
发信人: qiuer (Q球儿), 信区: LoveNLust
标 题: 【二月征文】如果女人长得丑..
关键字: 丑女人的尊严；丑女人的三次爱情；丑女人的亲情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Wed Feb 15 20:43:49 2012, 美东)
这里讲一个丑女人的故事，故事可能有点长，但字字血泪...
前言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
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
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
地狱 。”
———狄更斯
在这个时代，人是最强大的存在，人又是卑微的存在。一个上等的人首先要出身高贵显
达；如果没有好出身，头脑聪明灵活也好；如果没有好头脑，容貌倾国倾城也可。而如
果一个人，一个女人，出身卑微，资质平平，相貌丑陋，就该自觉归为下等人，低到尘
埃里去，忘掉尊严，忘掉爱情，忘掉体面，在这个时代的夹缝里扣扣索索，了却一生。。
引子：
寻人启事
方庆庆，女，双目失明，27岁，于xxxx年xx月xx日从上海市xx区xx路xx弄走失，走失时
，身穿白色上衣，黑色裤子，上衣右胸处绣着“金牌按摩师”的字样，有知其下落者，
请联系王先生xxxxxxxxxxx，有重谢。
故事是关于这个走丢的女人的。
第一章 一份体面的工作
第一节
“丑，不要全怪到父母身上，二十岁的女丑女孩多半是咎由自取。古话说的好，没有丑
女人，只有懒女人。二十多岁的女孩，皮肤黄黄的是怎么回事呢？自己想想，清洁防晒
抗氧化，做到了没有？保养，是最重要的。年轻人要舍得在自己身上投资，认由年华老
去真是赤裸裸的浪费，是最愚蠢的行为。当然咯，有的姑娘先天条件好，那自然是含着
金汤匙的幸运儿，那些先天条件差的，就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少吃饭多喝水，
少熬夜多敷脸’这十二字金科玉律是那些女明星也要恪守的，平常人更要严格要求自己
！”
“笑，是第二重要的，古龙不是说过吗？会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在大世界里，客
人就是上帝。上帝高兴了，你也要跟着高兴，要是上帝生气了，你就要赔着笑，让上帝
消气。姑娘们，别觉得是大世界委屈各位，‘大世界’外面那个更大的世界里也一样，
有钱人就是上帝，你要是不赔笑脸给金主，哪里有饭吃，哪里有衣穿？这可是大实话！
可能有人说，世界变了，人人平等。这话也对。你们挣了钱出去找个地方洗脚修指甲，
人家也拿你当上帝。这就是所说的平等。能在大世界工作，姑娘们是应该偷笑的，咱们
王经理的目标是要建一个‘专业’的洗浴中心，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计划
，你们就是这项计划的中坚力量。做专业的服务人员，保持微笑，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
这是大世界洗浴中心的女服务员特别培训周中的一天早上，服务员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方庆庆是她们中的一员，但是她不是洗脚的，也不是搓澡的，她是洗洗脚盆的。她之
所以没有洗脚，不是因为她不会洗，全因为她是一个丑女，一个笑起来更难看的丑女。
她身高不足一米五，平平的脸上嵌着一双细小的眼睛，塌鼻梁下面挂着两片暗淡的香肠
嘴，而且她须发有点繁盛，嘴唇上面生着一层小胡须。“一个人怎么可以生得这么丑！
”她不止一次听到身后有人这样说了，中学老师，同学，公交车上的陌生人，大世界的
洗脚妹……可是真的像培训的老师说的那样，她是“咎由自取”吗？“少吃饭多喝水”
，这条她肯定做到了，她哪里舍得大把花钱吃饭呢，如果喝水能饱，她肯定天天喝水了
，大世界换了经理后，就有免费的水喝了。“少熬夜多敷脸”，她也不怎么熬夜，晚上
九点就睡了，有时还更早，宿舍里的洗脚妹没有人愿意和她说话，况且早上不到6点，
她就要起床干活了，敷脸，她也是试过的，大世界外面就是屈臣氏，上个月发工资，她
去买了一盒燕窝精华面膜，四十大块，敷了两天，脸上火辣辣的疼，还起了一层小疙瘩
，赶紧停了，过了一个礼拜才消退。丑得无可救药就是这样吗？丑到甚至不能洗脚？
洗洗脚盆的工作只有她一个人做，洗得再干净也没有奖金，要是没洗干净出了篓子，轻
则罚钱，重则滚蛋。庆庆觉得培训老师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她确实比较珍惜在大世界
的工作。比起餐馆里洗盘子的，这儿的工作算不错了，她也洗过盘子，一整天坐在一个
板凳上，面前两盆水，一摞又一摞叠的老高的布满油污的大碟小盘被端来，饭点的时候
，那些碗垒起的大厦可以直接把她遮住，那漫天飞地的油让人莫名地绝望。洗脚盆干净
多了，没什么油，而且洗脚妹放进去各种香波精油，洗盆的时候，被香气包围，有一种
幸福的感觉。
庆庆很羡慕洗脚妹，在她看来那是一个体面的工作，只有好看的人才能做的工作自然是
体面的工作，而且还有提成拿，客人来大世界，可以点名要哪个洗脚妹服务，被点了名
的洗脚妹月底就有奖励。
庆庆会洗脚的，而且洗得好，这不是她自己说的，是灵子说的。灵子是大世界女工宿舍
唯一一个和她有些交情的，是四川老乡，干保洁的，最近辞职回老家结婚去了。灵子在
的时候，庆庆晚上会给灵子洗脚，两个人一起聊天，聊那些说了八百遍的往事，庆庆最
爱说自己小时候参加六一节目跳舞的事，那时候她并不丑，跳舞的怎么会丑。老师用彩
带给她和班上的漂亮女孩缠起两个又弯又翘的牛角辫，那是从那年春节晚会上的儿童舞
蹈上学来的。庆庆说，本来老师要求都买红色的彩带的，大家都去买，那个唯一卖彩带
的商店里的红彩带就给扯光了，于是她只好买了黄色的彩带来，那个舞蹈节目就属她最
醒目了，因为她是不同的那一个。庆庆说她小时候很会念书，作文写得尤其好，有一次
语文老师出的题目是记难忘的一件事，她写的是和全班同学一起在操场上除草的故事，
全班分成六个小组比赛，她们组的组员们一个个“争先恐后”，锄草的锄草，拔草的拔
草，终于争得第一，每个组员都“大汗淋漓”，“兴高采烈”，她记得清楚她用了哪些
成语，因为老师特别为此表扬了她，用红笔在成语下面画了圈圈，然后在作文纸的右上
角写了个大大的“优”，她的作文还被贴在板报上展示一周。灵子每次都会听得很认真
，就像没听过一样，她会问“操场上怎么有草啊？”“操场上真的有草吗？”等等问题
，庆庆说：“有啦，我们那个是土的操场，每年都要长草的。”
洗脚是有学问的。庆庆的床头放了三本足疗的书《足疗入门必读手册》，《足疗技术完
全图解》和《足底疗法治百病》。书上说，人有脚，好比树有根，“树枯根先竭，人老
脚先衰”。人的五脏六腑在足底都有相应的投影，分别对着心、肺、肝、脾和肾，足部
还是足三阴经的起始点，足三阳经的终止点，踝关节以下聚集了六十多个穴位，常按摩
刺激脚底穴位，可以调理脏腑，疏通经络，强身健体，祛病出邪。
庆庆本来是要来应聘洗脚妹的，来之前她买了三本书，认真的学习，在自己的脚上试手
法。应聘的时候，却没有给她展示的机会，招聘的是个秃头男人。劈头就问：
“会洗脚吗？”
庆庆说：“会。”
“以前在哪儿洗？”
庆庆说：“还，还没洗过。”
就淘汰她了，她又来了两次，才捡到了洗洗脚盆的漏儿，只好先做着。
上午的活儿清闲些，到中午午饭时间，庆庆大概洗了二十来个盆。午饭去对面超市买了
两个馒头，一块五，用小刀切成片，抹上腐乳吃。大世界的洗脚妹工资是提供住宿，每
月一千八加月底奖金，庆庆是每月一千六，这个待遇在服务员里算好的，毕竟解决了住
宿的大问题。洗脚妹们基本上是月月光，吃饭一天要用二十多，加上平时买水果零食，
一个月基本要吃掉工资的一半，剩下的买化妆品和衣服还得缩手缩脚的，根本剩不下钱
。庆庆一个月不足两百块就够了，她搽脸，在超市的开架上捡个最便宜的，也基本不添
置衣物。洗脚妹每看到她吃馒头腐乳，都得不齿一下，钱眼里的穷鬼！
她们是不知道庆庆有她自己的大计划！
正吃饭，前台那儿有人过来喊方庆庆，说有人找。谁呢？谁会给她打电话，是灵子吗？
庆庆灌了一口水，咽下嘴里的馒头，一路小跑到了前台，原来是她妈。她来上海已经一
年多了，她们从没有通过电话，一次也没有。
来上海的时候，她带了在家乡皮包厂做工赚的800块，跟她妈要了家里存的用来供她当
时读高二的弟弟上大学用的1000块，许诺说上海赚钱快，赚了钱就还给她妈，还能帮着
供她弟弟念书呢。来上海路费花掉了500块，刚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她又穿的破破烂
烂，工作不好找，被找工作的中介还骗掉了500块。她住在两元一晚的棚户屋里才勉强
度过了那昏天暗地的第一个月，后来棚户屋里的一个安徽大妈帮她找了洗碗的工作，才
算是又见了太阳。但是洗碗的时候，又要住，又要吃，并且她也实在需要添置过冬的衣
物，基本也没存下钱。只有三个月在大世界工作，她才开始有了些积蓄，从她开始存钱
的第一个月起，她就常常做梦，梦见和她妈打电话，她妈让她把存的钱都寄回去供她弟
弟上学。现在，这梦终于成了现实。
庆庆没怎么多说话，前台的小姐在，她妈在电话里用家乡话连骂带哭的一直说，大意是
说她肯定说谎了，邻居家的孩子在上海工作了两年回家给父母买了新房子，还娶了媳妇
，骂她不懂事，忘本，催她赶紧把这三个月的存钱寄回家，她弟弟考上了大学，上海的
好大学，以后家里都指望弟弟了。
前台的小姐去吃午饭了，庆庆妈的哭声换醒了庆庆这一年来所受的委屈，因为拿了家里
的钱，她从不敢打电话回家向她妈哭诉，一个人扛着扛着，现在她妈给她打电话，仿佛
拉开了大闸，那些委屈都来了。她在棚户屋里和一堆外乡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冬天她
甚至没有自己的被子，只能扯别人的被角，感冒了也没钱去看病，还有洗碗后皴裂的双
手，打碎了碗老板的责骂，那些瑟瑟发抖、战战兢兢的记忆， 都一下子化为泪水泄了
出来，她哭啊哭啊，好像这个世界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哭，哭得整个人佝偻成一团
，不停地抖动，好像秋风里的一片干枯的叶子。
庆庆呜呜咽咽地说了些话，不知道是些什么。她妈不再骂她了，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
说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在外乡不容易，但是弟弟考上大学，做姐姐的怎么也要帮扶的。
后来她终于不哭了，哽咽着问了家里的情况，弟弟什么时候来上海，她妈说她爸的身体
不大好，腰老是疼，干不了什么活儿了，弟弟收到录取通知书了，家里人都很高兴，爸
爸也很高兴，下个月就要到学校去报道了。家里没多少积蓄，弟弟可能要向国家贷款念
书了，但是爸爸说砸锅卖铁也要给娃第一年的钱凑起来。庆庆说，她能寄两千回家，她
妈说好。
第二节
一年多以前，庆庆在家乡县城里韩国人投资的皮包厂工作，她知道自己不漂亮，但是并
不觉得自己多么丑。每天早上，她也像其他的年轻的姑娘们一样，转着脑袋在镜子里端
详自己，觉得在某个角度自己还挺美的，有点像舒淇。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没有黎明那
么帅但是像黎明一样温文尔雅的男人爱上自己，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皮包厂是代工厂，生产的都是名牌包，庆庆自己并不知道，她们制作的包到商场里要买
到几万块一个，于霄知道，于霄知道很多，因为他会用电脑。在方庆庆眼里，于霄就是
一个温文尔雅的人，他是皮包厂的监工，平常就坐在车间门旁边的角落里，聚精会神地
盯着电脑屏幕，心无旁骛。庆庆观察过，他的手指细长的，就是有点黑，不然真像武侠
电视剧里吹玉箫的男主角的手，于霄个头不高，大概有一米六五，很瘦，黑黑的，他的
五官里鼻子生得最好，高高的鼻梁带出了几分英气。
于霄是大山里出来的，到庆庆所在的县城打工。厂里的人对他的家事知道得很少，只知
道他孤零零的，过年过节从没有回过家。姑娘们没有多少看得上他的，空生了个好鼻子
，可是个头矮，而且很穷，只挣监工那点死工资，县城里跑运输，开饭店，搞装修的小
伙子，个个比他赚得多。可是庆庆喜欢他，她常常端着脑袋看他的侧脸，他的鼻子漂亮
极了，勾勒出一个倔强的侧脸，他打电脑时那么安静，那么温和。
庆庆看到于霄的桌上堆着很多书，有电脑自学的书，还有成人自考的，也常见他在背英
语单词，“他要考大学”，庆庆想，自己也去偷偷买了和他一样的成人自考的书，偷偷
地看。庆庆有时想，“也许他会看上我的，他每次到我的工位检查的时候，总愿意多停
一会儿，如果我和他一起考上大学，他就更会看上我的”，有时又想，“他那么好，他
一定比我聪明，读了很多书，他会看上我吗”。
有一段时间，庆庆和于霄的关系似乎变得密切些了。
庆庆每天都从家里带午饭到工厂吃，她总是和也在厂里做工的初中同学玉洁一起在工厂
的大院子里搬个板凳一起吃，边吃边聊些琐事。一天，庆庆带了两盒饭来，午饭的时候
，等其他的工人都走出车间了，她鼓起勇气走到于霄那里。
“监工，我带了两盒饭，你一起吃不？”
于霄抬起头，看看她，出人意料的说：“好，谢谢，到院子里吃么？”
于是于霄、庆庆和玉洁三个人一起吃了午饭，庆庆觉得那是她吃的最开心的午饭了。于
霄原来很能说话，她和玉洁都一边吃一边听他说，只要笑和表示惊讶就行了，因为他有
那么多新鲜事。他说工厂做出来的包，牌子是路易威登，网上的人都叫它LV，也有人叫
它驴牌，拿到北京上海大商场去卖，一个得卖到三四万。庆庆和玉洁说，啊，看着和超
市里五十块的差不太多。他说外国人现在欠着中国很多钱，那些钱如果发给每个中国人
，一个人能摊到五千块。他还跟她们悄悄地爆料皮包厂的韩国美女老板原来其实是个丑
八怪，整容才变漂亮的……
那天以后，每天他们三个都一起吃午饭，庆庆开始在带的便当上花心思。她自己吃的时
候，总是胡乱弄些剩饭剩菜装进去，现在她每天下班都去超市买点肉回家，鸡肉，排骨
，牛肉换着花样买，做好了菜就分装些到饭盒里。她爸以为她是赚了钱知道孝敬老人，
出去到处夸奖女儿懂事。
每天去工厂工作也变成一件幸福的事，因为可以见到他。他现在比以前更多地在车间里
走动了，每当他从座位上起身，庆庆的心就开始咚咚地跳，她该怎样坐着才好看，他喜
欢他走过来的时候她正在干什么，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直到他真的走过来，她看着他，
冲他笑，他也冲她笑，他的嘴巴总是弯成好看的弧度，露出洁白的牙齿，而那仿佛就是
庆庆的阳光，照亮她的一整天，温暖她的整个心。
她更认真地读书了，有时中午她就不吃饭了，偷偷摸摸地用布包装着书找个没人的地方
学习，每天下班回家就窝在房间里读读写写，比她上学的弟弟还更用心。她从没有这么
渴望知识，她想要在告诉于霄自己也要参加成人自考的那天，用渊博的知识惊艳他，她
无数次想象那一刻，想象那一刻他的惊讶，他眼里放出的光，想象他可能会抱住她在风
里转圈。
四月的时候，花都开了，到处都弥漫着春天的芳香，诱着人们努力地呼吸，用力地生活
。于霄收到了一封信，信里饱含的情意扑面而来，像火红的玫瑰花瓣源源不断的扑飞出
来，一直一直地。他想要回一封信去告诉庆庆，她误会了，可是他写不出令自己满意的
信，他怎么才能不伤害她呢，他从没有想过她，从没有喜欢过她，从没有为她动过心。
这太残忍了 。
一下班，他就逃走了，他在工厂后面的草地上踱来踱去。
“于霄。”庆庆来了。
“庆庆。”于霄转过身看了一眼庆庆，就低下头去看地。
庆庆也羞答答地低下头。
“我们走走吧。”沉默了好长一会儿，于霄说。
“恩。”
他们到了附近的一个公园里，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于霄说：“庆庆，你知道我家的情况吗？我不是好人家的孩子，我家穷，我爸撬人家锁
偷东西被抓着了，被关进了监狱，我妈改嫁了，我是没人要的可怜孩子。”
庆庆说：“怎样呢，这没关系。”
“我很感激你看得上我。真的。”于霄顿了一顿，说，“但是……我已经和玉洁好了。”
“什么？不可能的，玉洁，玉洁她有男朋友，都快结婚了。”
“她和那个人已经分手很久了。我们在一起一个月了。而且，她爸同意出钱给我们开个
饭馆，我觉得挺好的。我不打算参加成人自考了。我那儿还有些书，可以送给你，我留
着也没有用了。”
这简直像晴天霹雳一样。怎么是这样，不是应该抱住她在风里转圈的吗？不是应该一起
考试吗？怎么是这样？她才不要什么书，她要于霄！“为什么是这样呢？为什么呢？你
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吗？”
于霄说：“我确实没有。”
她飞也似的跑走了，她要去问问，问问那个抢走于霄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玉洁和玉洁家人却只当这是一个笑话，或者这真的只是一个笑话，庆庆把自己编成一个
大笑话，成功地惹的众人都笑了。
“我抢你男朋友，笑死人了。大白天的，做梦呢。”
“像你这么丑的人也发春心，哈哈哈，你也配谈恋爱？配猪猪都不肯。照镜子不？看看
你那香肠嘴，老鼠眼，还有黑黑的小胡子，啧啧。”
不知是因为玉洁，还是玉洁妈，这个大笑话在工厂里，后来在整个小县城都传开了。一
个丑八怪孔雀开屏，还发闷看了好几个月的书。
庆庆硬着头皮上了几天班，就再也没办法面对于霄和玉洁，没办法面对众人的嘲笑。她
躲在家里不出门，在镜子里看自己，真的这么丑吗？香肠嘴，老鼠眼，这些字眼她第一
次听到，却是越看越像，直到看到镜子里是一个老鼠脸上贴了一副香肠嘴，吓得赶紧扔
了镜子。可是这能怪谁呢，她能改变自己的脸吗？
哦，也许，也许可以。
她想起于霄说过皮包厂的韩国老板，以前是个丑八怪，不是整容变成了人尽皆知的美女
掌门人了吗。整容，这两个字便开始萦绕在庆庆的心上，一时间她想整容的时间甚至比
于霄还要多。整容就会有于霄，不是吗？如果变漂亮了，于霄就会喜欢上自己的。
庆庆第一次去网吧就是为了整容的事儿去的，在网吧小老板的帮助下，她搜到了不少关
于整容的网页和新闻，比如韩国整容最好，比如有女明星花了十万块整容。出国，当然
是不容易的，网上说国内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有专业的整容医院，价钱还比韩
国便宜。看着网上的整容广告，庆庆的心又活了过来，那些人整容前和整容后的照片简
直天差地别，庆庆想着自己筹到钱去整容，再回来都能到艺术团去寻个职位了，岂不是
风光死了，想着想着，她自己都笑了。从那天傍晚以后，这是她第一次笑。
庆庆开始盘算她的整容大计划，第一步是筹到十万块。于霄说过，皮包厂里做出来的驴
牌包到大商场可以卖几万，那有两个不就够了。
为了能偷到两个驴牌的包，她又重回工厂工作了，并且借口回避于霄和玉洁，她请求调
到库房做点货的。
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她自己一个人在库房的机会时，她就把两个包从窗户扔了出去，她早
观察过，库房的后面是一个死胡同，平常都没有人去那里。等到夜深人静，她才去偷偷
拿了回来，藏好在自己床垫下，连她爸妈也没有看见。
她自己也怀疑自己的胆子怎么这样大，如果被抓到是不是要像于霄的爸爸一样被关到监
狱里。她坐在床边摩挲着驴牌包， 兴奋和害怕夹杂在一起只让她的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就像飞驰的火车摩擦铁轨，轰隆隆，轰隆隆。
她把买票剩下的一千多块钱缝在贴身的衣服上，驴包夹在衣服里装在一个酒红色的长方
形旅行包里，一路上都放在脚下，每时每刻都护着。
火车开了两夜一天，她没怎么睡，眯一会儿的时候也都是在做梦，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像
是发酵了一样，轻轻的，涨涨的，暖暖的，像春天阳光里的杨絮一样。
到上海的时候，正下着雨，淅淅沥沥的小雨。
上海太大了，她像是被扔到一个巨大的迷宫里，仰头转一圈，只看得到迷宫的高墙，早
上一直到傍晚，雨已经停了，她才撞到一个大商场。
“请问，路易威登的牌子在哪里卖？”
“这边直走，前面右拐就是。”商场的保安职业化地说完，又看了她一眼，她头发散着
，染成了黄色，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翻领polo式的T恤，下身一件牛仔马裤，两手抱着一
个红色的大旅行包，浑身上下已经湿得差不多了，补问说“你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卖包。”
保安似乎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嘴角露出一点笑，“这里可不能卖包，只能买，知道吧
。”说完带着这个笑话去找他的同伴了，今天他们又有的说了，有的笑了，这真太好笑
了，不是吗？
驴包的店比庆庆印象里的皇宫还要豪华。高大的玻璃门纤尘不染，门旁的服务员对她说
：“欢迎光临”，瞧，他们是欢迎的。店里弹软的地毯让她想要睡一觉，就躺在地毯上
。她看到橱柜上的驴包了，她轻轻地走过去，于霄没有骗她，那个包比她带来的小，还
要卖到四万块。
她回转头寻找服务员，错愕地说不出什么话。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服务员走过来，说：“女士，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请问，你们买包吗？”
“嗯，卖的，您看上哪款。”
“我不想买，我想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庆庆把那个湿答答的大红包放下，从包着
的衣服中取出两个驴包。
服务员一脸惊愕，他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任他有怎样的专业素养，也没能把他的表情
藏住，这样的怪事可不是谁都能遇到，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平静，“女士，我们这里不收
购的。”
“我可以卖得便宜点。”
“对不起，我们店没有收购的业务。”
庆庆从大商场出来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了，她走在雨里，看着雨水一点点浇灭她的希
望。
后来，在饭店洗碗的时候，庆庆听说有专门收购二手名牌包的店，她打算把她全新的包
算二手包卖出去，可是店里的人说她的包是仿的，没有正品的标，不收。
那两个包，庆庆就放在床头，装些零碎小物，没有人认为那是真的。
第三节
大世界的地基上原来是一个十年老店东临本帮菜馆，是经理王烁的老爸王东临白手起家
的地方。
这十多年间，上海，一点点退去那些沧桑老都会的印迹，喝了回春药水一样，日新月异。
王东临紧紧随着上海发展的脚步，从一个厨师成长为赫赫有名的东临饮食集团董事长。
东临集团旗下有四个饮食品牌，分别是主打本帮菜的白鹿，主打火锅的捞月，主打西式
甜点的黑麒麟和主打日料的花事，各个品牌又分别有多家分店，以白鹿最多，花事最少。
王东临有四个儿子王泊，王梓，王戟和王烁，他早有打算把这四个品牌分别交给四个儿
子管理，自己就退到幕后，享享清闲。老大王泊早年是跟着老爸在大世界干过的，就把
本帮菜白鹿交给他；捞月和花事是留洋的老二王梓回国一手创办起来的，他自己选了捞
月；老三王戟是到英国学过绘画的，虽然和做甜点没什么关系，到底是对西餐了解多些
，黑麒麟就分给他；王烁是老末儿，没得选，剩下花事归他管。
平常人家老小儿通常能得到老人最多的疼爱，可是在王家，王烁却是王东临最不中意的
一个儿子。
老大王泊木讷无言，十几岁起就跟着王东临下厨房当学徒，到后来有了大世界，当管账
的，勤勤恳恳，从没出过叉子，如今年届四十，有妻有子，不是就是老人所求的吗。老
二王梓最聪明，经营大世界的时候，王东临看他是个好苗子，勒紧裤腰带送儿子到国外
念书，开眼界，学本事，事实证明书没白读，学成回来的王梓帮助王东临开创了本帮菜
以外的捞月和花事，东临本帮菜馆这才真正转变成东临饮食集团的，不然顶多就是换了
个名字。老三呢，是个艺术家，王东临虽然不懂西洋艺术，但是看着老三画的画也觉得
美，有个搞艺术的儿子，说出去也挺长脸，不赚钱也没什么，王家现在不缺钱。
只有小儿子，从小念书就烂，老师三天两头找家长，打架，不做作业，考试作弊，什么
坏事都做尽，高中毕业就下学了。在社会上混的这几年，没什么正经职业，又是倒卖跑
车又是炒房子的，女朋友经常往家带，从来没见过两次是一个人的。
外人都以为是王东临把这个儿子惯坏了。其实，王东临是从不肯给这个小儿子好脸色看
的，小时候老师找完家长，回家一顿暴揍总是免不了的，下学后也没给他很多钱用。看
着他穷奢极侈的生活，王东临心想总不是什么好买卖，老早就放话说，“要是进了监狱
，立马脱离父子关系，好自为之”。
王烁其实没干违法的事。他高中毕业的时候，王家的境况是很好了，东临集团已经初具
规模。王东临说是没给他很多零用钱，到底是比普通人家多很多，而且王烁和他妈要钱
，王东临也不知道。
王烁整天和那些腰缠万贯的公子哥儿混在一起，玩跑车，他帮着那些更有钱的公子哥儿
们倒卖跑车和改装跑车的零件，钱，对他来说，不是一个难题。
零二年的时候，房地产开始热起来，王烁以那些公子哥儿们做桥梁搭上政府高管，趁热
炒地皮，狠狠赚了一大笔钱，这事他没有告诉王东临。
现在王烁二十五岁了，在上海算算有十余处房产，户头上几千万也是有的。只是这些年
喝酒熬夜，从不爱惜自己，看上去像是有三十五岁。
王东临把花事交给他管，他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实际上还是他二哥在经营。
他自己偷偷买下了他爸白手起家的东临本帮菜馆的地皮，在上面盖了个养生会馆，多少
有些赌气的意思吧。
养生会馆是洗浴中心的好听点儿的说法，一说到洗浴中心，人们总往歪处想，好似说是
养生会馆就变得高雅和专业起来。
大世界养生会馆建的可以说是极尽奢侈之能是。整个大世界主色是象牙白和金色，由两
个楼体构成，一边矮，一边高，两者之间由月牙形的回廊连接，回廊前面是一个人工泉
，常年潺潺地流着水。矮的一个建筑物整体是半圆形的，四周由白色的汉白玉柱子围起
，里面是泡温泉的，一半露天，一半室内，这边的按摩房间只有三个，只有级别非常高
的人才可以在这边享受服务。高的这一边有五层，一二层是全是足疗和推背的包房，按
摩师、洗脚妹和庆庆平时只在这两层活动，三层是自助餐厅，设有高级私密包厢，四层
是私家影院，五层是客房。
话说回来，大世界养生会馆倒也真不是挂着羊头卖狗肉的纯色情场所。王烁结交的政府
高管，商界名流并不比他爸和他哥哥们少，或者还更多。这些权贵大鳄们要找情人，机
会多的是，他们倒真希望有个地方可以真的推背按摩，放松疲乏的身体和精神，当然，
言语调戏一下漂亮的洗脚妹、按摩师也是在所难免的。
王烁本人并不常常来大世界，他雇了人在负责日常的经营。只有当有权贵显要光临的时
候，他才会来，并且亲自接待。
多金男王烁也算是个远近闻名的钻石王老五，身边从来不乏彩蝶翩翩。
他年少时，也曾经奋不顾身地爱过，高中的女友上了大学，还是上海本地的大学，结果
还是没过几天就有了新男友，那是他最伤心的一次恋爱。
后面的恋爱谈了一箩筐，反而是越谈越没感觉，早先的时候，吵架闹分手，他心疼，想
着去分析他和他女朋友之间有什么沟通上的问题，后面就索性全归为他和所有女人不可
调和的矛盾。
这样想着，他交女朋友时，就总觉得自己是个看透对方的不羁浪子，不肯也不屑和女人
说自己心里的话，女人闹事就采取和稀泥的态度。
所以，即便是除去那些为了他的钱和他在一起的女人，那些真正的独立的想要在他身上
寻找爱情的女人，他也留不住，或者也不想留住。
现在他身边的这位叫桐桐，是个大学生，刚毕业不久。她说了很多次她在什么地方工作
，王烁却总是记不住，只知道是个小公司，当秘书，她上司带她来参加饭局，认识了王
烁。
桐桐长得很娇小，圆圆的脸，不是标准的美女，但是却很可爱。王烁看来，桐桐有种婴
儿的气质，看着她就愿意多看一眼，想要捏捏她的脸。他确实喜欢和她待在一起，看着
她，像看一个孩子。他知道自己有能力保护她，给她安逸的环境，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所以连她偶尔挂在脸上的愁容，那些在别的女人脸上一显现出来就招人讨厌的愁容，也
变得天真可爱起来。
桐桐已经搬到王烁的一处房产里住下了，但是她不愿意辞掉工作，她说她想成为杨澜那
样有家庭有事业的成功女人。王烁听了，只当听一个孩子说长大要当科学家，当然鼓励
她，心里却全不当一回事，连他们是否会有一个共同的家庭，这个问题他都没有想过。
而对刚毕业的桐桐来说，她搬进一个男人的家，那就是打算嫁给他了，她心里开始像要
求老公那样要求王烁，要求他只能想她一个人，只能和她一个人发生关系。
王烁却全然不知。
各式有来由的没来由的应酬一个也没落下，席间的媚眼挑逗也照单全收，即使桐桐还在
场。
王烁总是说这都是假的，桐桐却不能接受，这些暧昧成了他们矛盾的爆发点，似乎每次
吵架都为了这个，王烁身上的香水味，在一起的时候手机来电了不接或者躲到卫生间接
，不在一起的时候不接桐桐的电话，等等，等等。
吵架真累啊。
什么绝情的话都说得出。
桐桐说：“王烁，你恶心死了，恶心地让人想吐。”
“恶心你就走啊，干嘛赖在我这儿，想从我这儿要到什么。”
“你说什么呢，什么‘从你那儿要什么’，你不要自以为有点臭钱就了不起，我压根看
不上。”
“看不上就滚，不拦着。”
“好，你让我走是吗？你这是不爱我了是吗？”
“你自己要走的。”
他们总是这样吵，直折腾得两人筋疲力尽，桐桐哭得嗓子都哑了，有时连王烁也心疼地
落泪。怎么就不能都把对方往好处想呢，非要对抗爱的吸引力把对方推远，然后又再克
服自尊的排斥力靠在一起，恋爱的人真该反思下。
为了避免费时费力的吵架，王烁开始试着迁就桐桐，身在上海的时候，就尽量晚上都回
家，取消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两人吵架的次数果然减少了很多。
王烁每个月有多半时间出差，到香港、欧洲看车展看赛车，买跑车，买零件。奇怪的是
这非但无损两人的爱情，反而让他们更亲密了。
每次出差回来，他都觉得桐桐更可爱了几分。
他喜欢从她身后托着她的圆挺的乳房，像托着两只滑腻的白白的小兔子。
她那么静静的，蜷缩在他怀里，当他用手指在她那嫩红的乳头上打圈时，她就开始喘息
，胸脯一起一伏的，像海浪一遍一遍地打过来，挠得他心头痒痒的。
他的指尖若即若离地顺着她的乳沟划过她的腹部，轻轻地抚摸她。
看着她慢慢焦躁起来，像要振翅飞走的蝴蝶，又用坚实的臂膀紧紧地扣住她。
他们像一对随着海浪起伏的白鸟，一遍遍到了浪头，对视着笑，然后又落下。
可是无论多亲密，桐桐仍然一如既往甚至是变本加厉地介意王烁与她以外的任何女人，
尤其是漂亮女人有交流，任何交流，哪怕饭店的女服务员，飞机上的空姐，只要她在，
她就尽量挡在她们和王烁之间，避免她们“勾引”王烁。
是王烁妥协了，因为好像除了善妒，桐桐哪哪儿都好。
他开始认真地听桐桐说话。听她说她正在学习珠宝设计，看着她画的设计图，虽然不知
道画的什么，但是心里竟跟着她一起生出些快乐和希望，好像原本腐掉的生活重又发出
了嫩绿的芽儿。
第四节
王烁最近害了失眠的毛病。夜里关灯后，辗转反侧，就是不能入睡，只觉得眼球发滑，
脑袋发涨，像是脑袋里面塞了个氢气球，直撑得上下颌都合不上，脑袋好像要离开身体
飞出去。
到医院，全身上下查过了，脑子，肝脏，心脏，肾脏都没事，最后中医下了个结论说是
饮食不节引起的“痰热内扰”，说白了就是吃的太肥腻了。
王烁看来，这纯粹是糊弄人的，谁会因为吃的好睡不着觉呢。
可是，失眠久了，真的吃不消，人似乎对自己失去了控制。只在身外不满地看着这个自
己反应迟慢，出乱子，发脾气，闹得凶了就出手狠狠地锤这个自己的脑袋，希望他打起
精神。
本来碍于桐桐不喜欢，王烁就比原来还少去大世界了，再加上失眠，他已经一个多月没
到大世界了。
这天早上起床后不久，接到一个电话，他跟桐桐说，
“今天得去下大世界。”
“什么事？”
“李局带着一个大将军来了，我得招待下。”
“当兵的呀，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枪杆子里出政权，走到哪儿都是这个老大。”王烁边穿鞋，边腾出右手，
比划一个手枪状。
“那干嘛去大世界呀？”
“李局说要来呀，自然是觉得咱们的大世界还不错，我还挺高兴的呢。你也来吧。”王
烁听出桐桐话里的不放心，心想索性带着她来，免得她唧唧歪歪地没个完。
“我去干嘛呀。”桐桐虽这样说着，心里却已经想着是不是穿刚买的那件蓝色连衣裙。
“泡泡温泉什么的。”王烁打了个瞌睡说，“还睡不着觉，今天索性去买点安眠药吃好
了。”
“啊，吃安眠药要依赖的。咱们按那医生说的，吃清淡点，看好不好。”
“别听那庸医胡说了。”
王烁嘴里的李局，名叫李国钦，拿王烁当儿子待，这里头有一段渊源。李国钦有个儿子
，叫李如钢，是王烁的把兄弟。他们是高中同学，关系很铁，高中毕业后，李如钢虽然
托关系上了大学，但是还是和王烁混在一起，玩跑车，赛摩托。俗话说，“常在河边走
，哪有不失鞋。”整天赛车，总有翻车的时候，那年冬天，李如钢就发生了一场看上去
并不很严重的车祸，他骑着摩托车载着一个女孩子，骑得自然是很快，在一个转弯处撞
到一辆公交车的车尾，李如钢当时头出了点血，送到医院，神智还很清楚，女孩子也只
受了轻伤，原本以为这个小车祸休息两天就没事了，探望的家人都走了大半，只剩下李
国钦夫妻俩留下来照顾儿子。可是，就是半小时的光景，李如钢突然就不行了，口吐白
沫，立刻叫了医生来，才发现原来是脖子处的脊椎因为冲撞力太大震断了，算是菩萨保
佑才算捡回一条命，但是脖子往下都瘫痪了。那天以后，王烁天天去看望李如钢，跟他
说话，李国钦都看在眼里，心里觉得这个孩子不错，重情意。王烁炒地皮炒楼房也都多
亏了李国钦提供内部消息，哪里要开发，哪里要通地铁，王烁就早早的把那块地买了，
等着涨价。
去年李如钢咽了气，李国钦直把王烁当自己儿子看了，王烁也自觉和李国钦比和自己老
爹还亲些。
李国钦一行有三个人，除了传说中的大将军赵启民，还带了一个亲信，是个年轻的处长
，姓姚。大将军，来头不小。用李国钦的话说是已经打通任督二脉，修炼成神，上至中
央部委，下至小县城，他都有说得上话的朋友。大将军生在和平年代，没打过仗，自然
没有战功，能成为振邦护国的将军，全靠他几十年修炼的处世哲学，若浓缩起来，全在
一个“通”字。
任何一个组织，往小了说，一个人的工作单位，往大了说，整个国家机器，都可以看作
一个有机体，有机体里遍布着血管，那就是人脉。有事办不成，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不
通”，因为一个人办不成的事，这世界上肯定有人可以办得成，你若办不成找人办就行
，关键是得找得着那个人。而如果你这儿是个死胡同，“不通”，那么哪怕那人就近在
咫尺，你也还是寻不着。所以要办成事，就得多疏通，疏通大动脉这样的重要关系固然
重要，毛细血管也不能放过。
王烁这一趟是绝对没有白来的。因为“通”可以传递的，一个人若是和一个很“通”的
人“通”上了，这人就也跟着“通”了。即便是不能一簇而“通”，这种近距离地观摩
大将军指点江山、纵横捭阖的机会，也是千载难逢的。
“通”既然这么好，自然人人都想“通”，却不是人人都能“通”的。“通”的学问就
像厨艺，可意会而不可言传，高手做菜，能自然地去掌握分寸，若让他条条框框地列出
加几勺盐，什么时候加盐，加多少水，什么时候加水，用什么火，烧几分钟……难以穷
尽不说，学的人生硬地照做，做出来的菜，似乎总是在这里或者那里差了点什么。“通
”的学问也是这样的，一个人要迎而不卑，威而不亢，疏而不离，近而不怠，需要极敏
感的察言观色的本领，绝不是简单的行为准则可以涵盖的。
聊和侃，在“通”的学问里是很重要的章节。聊和侃又不同，通常是先侃而后聊，侃是
大雨磅礴，展示的是侃的人丰富的阅历，震慑住听者，聊则是春风化雨，展示的是聊的
人平易的人格，拉拢住听者。
对初次见面的人，首先必谈实事要闻，如若谈得不错，接下来是美景美食，如若再谈得
来，才有下面的家人近况。基本上，扯上家常，关系也就算是“深”了。
王烁陪着大将军、李国钦和姚处长先在三楼包厢吃饭，桐桐也跟着，席间一直倒茶倒酒。
大将军笑意盈盈，说国家现在形势大好，他作为代表团团长访问过韩国，朝鲜，巴西，
最近还要去菲律宾，这些国家对中国是很敬畏的，说他们的军队‘不能和中国比的’。
王烁说：“是，现在国家强大了，以前要出趟国，又是财产证明又是保证人的，就怕你
不回来。现在外国人都求着中国人去，送钱。”
大将军满意地点头。
饭前的时候，李国钦贴心地耳语给王烁，说大将军爱吃日料，这可正中下怀。花事最近
开设了一个VIP尊享区，专门从日本请来一个最顶级的日料大师，一次只最多招待五个
人，每人设最低消费五千元。王烁就打电话给他二哥王梓，把日料大师和今天新鲜到的
食材接到大世界来了。
大将军很满意，说比在北海道吃的还更精到些。
王烁说：“美食还得行家赏，大师傅这次总算是伯牙遇到了子期。”
大师傅忙点头称是。
大将军谦虚地笑起来：“还是我比较幸运。”
午饭结束，下午两点多，王烁带着大将军，李国钦和姚处长穿过汉白玉石柱围成的月牙
形回廊去大世界的温泉楼泡温泉，桐桐自己找了个电脑上网消遣。
大世界不是专做温泉的，汤池并不多，大大小小一共十六个。大将军说，“得宝池”这
个名字好，他们便就选了得包池。
温泉楼的屋顶靠南边的一半是透明的，得包池是在南半部分，泡汤的时候，午后的阳光
洒进来，照得人懒洋洋的。
王烁强打的精神，此刻已经有些不济了，但是他仍然睡不着，只觉得脑袋嗡嗡地响，听
着大将军和李国钦的谈话已经进入话家常阶段，大致是说些养生锻炼身体之类的。
不知道说到哪儿，大将军问王烁：“小王，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啊，年轻人也要注意保养
。”
王烁懒懒地说：“您不知道，最近我睡眠有点问题，看了医生，也没说出有什么问题。”
大将军说：“这我倒可以给你支个招。我原来也犯过失眠的毛病，后来看中医，说洗脚
有效，我内人给我寻了一个足疗的师傅，在家里住着，我出门也带着，天天晚上睡觉前
按按，真就睡着了。我看你那边有足疗的，你不妨试试。”
“诶，这我得试试。”王烁说，心里只嘀咕，这大将军大概不过是带个漂亮的情人，还
说是按脚，只怕是暖床的吧，嘴上说的是：“大将军对足疗也有研究，那不妨咱们泡泡
脚，按一按，看看合不合您的心意。”
“好，哈哈，我内人给我找的那个足疗师傅，虽然又老又瞎，手艺确实不错。我看你们
这边都是水灵灵的小姑娘，看看能不能比我的师傅手艺好。”
王烁心一紧，看来是自己小人之心了，笑着说：“您那位师傅定是位高人，我这儿这些
门外汉怕是要让您见笑了。”
大将军摆着手笑说：“这可说不定。”
桐桐这边自己上网上得真无聊死了。
王烁穿着浴袍来找她，说：“去挑几个足疗师，大将军想要按脚，找几个专业点儿的。”
王烁觉得自己交代的“足疗师”“按脚”和“专业”，意思已经表达得很准确了，要按
摩，不是要小姐，桐桐应该不会吃醋，凭她的机灵劲儿，这点事也总办得好。
哪知话到了桐桐耳朵里，全走了样，“哼，到底还是想要洗脚妹，还想要专业的，不知
想洗哪只脚？！”桐桐别的事儿是挺机灵的，可是但凡这事儿沾着一点醋味儿，她就犯
上了浑。
她咧着嘴说：“好，没问题。”心里却在盘算着，绝不能让王烁占到便宜。
桐桐去二楼找了领班，说要找几个洗脚的，要把她们都叫来挑几个。
领班当然懂她的意思，找洗脚妹，看脸挑，简直是太正常了，不然呢，难道现场洗个脚
，再挑？
一共二十九个洗脚妹齐刷刷地站成了两排，领班还贴心地找来了洗脚妹们的业绩表，按
洗脚的多少排了个一二三四五。桐桐翻了翻业绩表，洗得最多叫小于，长得很媚，峨眉
樱唇，洗得第二多的那个，叫小夏，桐桐觉得她最好看，一字眉，大眼睛，嘴巴嫩嫩的
，洗得最少的那个叫小刘，是丑些，矮矮的，三角脸，化了状，看的人真像拿个抹布在
她脸上抹一把，越化妆越丑。
她要给别人挑最漂亮的，给王烁挑个最丑的。她才不担心王烁会挑个漂亮的呢，他是主
人，他自己不受用着那个最丑的，还把丑的给别人不成。
正打算说就要小于，小夏，小莉和小刘时，庆庆端着飘着玫瑰花瓣的木盆走过，桐桐眼
尖叫住了她。
这个姑娘才是她要找的！啧啧，看看她的眼睛，她的鼻子，还有她的嘴，桐桐简直心花
怒放。
桐桐指名要了庆庆。
“要我洗脚了，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庆庆低着头，在心里一遍遍地问自己。
可是领班说，“这个不会洗脚，是洗洗脚盆的。”
“不要，不要，我想洗脚。”庆庆在心里喊着，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开口说话了：“
我会洗脚。”
领班和有几个洗脚妹向她投去鄙夷的目光，可是她们说了不算。
“她说她会洗”桐桐说，“就她了。”
选中的洗脚妹都很高兴，她们看到老板来了，都知道来的是贵宾，洗得他们高兴了，老
板的小费是肯定不会少的。
只有洗脚盆的庆庆不知道她要给谁洗脚，但是她是最高兴的。她终于可以洗脚了，灵子
回家后，她每天晚上只在自己脚上按来按去，希望有一天她可以从事这个只有漂亮的女
孩才能做的体面工作。
今天早上，她看见有一只喜蛛爬在自己的枕头上，就知道一定是有好事发生，但没想到
有这样好。
她心里暗想着晚上的时候她一定打电话告诉灵子，她一定会为她高兴的。
可是，她和另外三个姑娘站在一起，差距确实太明显了，哪怕不看脸，只看轮廓，她那
么矮，只能勉强到旁边的一米七四的小夏的咯吱窝，她那么黑，其他三个姑娘透亮透亮
的，百里透红，就像红宝石，绿宝石，蓝宝石，旁边放了一块茅坑里挖出来的又黑又硬
的石头。
大将军说：“这个姑娘长得，让人心疼。”确实，庆庆，她丑得让有几分善心的人觉得
于心不忍。
王烁一看就立刻明白了，这是桐桐诚心恶心自己。他原想去换一个，但是大将军又说了
“这个姑娘长得让人心疼”，他也不好再做恶人，这坨屎，他只好闭着眼睛咽下去了。
庆庆在王烁的榻前的蒲团上跪下了，脱掉他泡完温泉穿上的白色棉布袜子。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又白又嫩的脚。她曾偷偷看过洗脚妹给别人洗脚，一般人的脚，脚
后跟和脚趾关节处因为和鞋子的摩擦，都生着茧。当然，来保养的女人中，有些常去做
去脚部角质护理，也会有嫩嫩的脚，但是都很瘦，王烁的脚，肉很多，脚底脚背都有很
厚的肉，像画里的弥勒佛的脚。
庆庆握着王烁的脚，呆呆地，片刻后才想起按摩的手法，点按，压刮，压推，揉法。从
足底到足背一共六十二个反射区，她全都记牢了， 细致到脚趾的关节和脚趾内侧面，
一个也没有漏下。她全心只在这脚上，甚至忘了脚的主人是她的老板。
刚开始按的时候，王烁觉得按得他生疼的，看大将军仰着头闭着眼睛，也不好做声。过
了一会儿，他觉得脚底热热的，好像有人拧开了他的脚上的阀门，把困在他身体里面的
魔鬼放了出去，一时觉得眼皮涩涩的。
“王烁，王烁。”李国钦推推王烁，“这小子，居然睡着了。”
王烁一个激灵醒过来，他很惊讶自己居然睡着了，还睡得很香，连梦都没有做。
李国钦说：“嘿，看来是真有效，居然把你给按着了。”
王烁赶紧陪不是，看大将军笑呵呵的，没有生气，才放心。
大将军说：“我看那，给你按的那个姑娘按得不错。”事实上，只有大将军一个人看出
来了，当庆庆一只脚底还没按完的时候，其他三个人两只脚都摩挲一遍了，只是碍于庆
庆旁若无人的继续按，才不好先起身。
王烁看了一眼庆庆，他已经不太记得刚刚的感觉了，只觉得睡的这一觉，神清气爽，已
经很久没有这样舒服了。他觉得大将军说的未必是真的，但是还是赶紧表示自己其实之
前没做过足疗，免得大将军以为他把按的好的留给自己。
王烁提出要让庆庆再给大将军按一遍。
大将军说：“这倒不必了，下次吧。”
第五节
那天晚上回家后，王烁睡得也很熟。
可是第二天开始，他又继续失眠了。连着失眠了几天后，他又恢复了萎靡的精神。不是
丢东西，就是忘事。连说话也说不利索，常常的情况是，他想要说一个人的名字，话就
在嘴边，却死活也说不出。
这天，王东临过大寿，他原在手机上设置了提醒。谁知手机丢了，就全然不记得了。都
到了晚上，王泊看他还没来，才背着老爷子给他打电话叫他赶紧来。
好容易在晚饭开始前赶到，编了个谎说飞机晚点，勉强糊弄过去。晚饭时，全家人饭全
家都围着讨老爷子高兴。他又发昏说起赵启民大将军来的事，说在大世界云云。
王东临问说：“什么是大世界？”
王烁这才意识到自己是一直瞒着他爸他买了东临本帮菜馆的地皮，盖了大世界的事的。
既提了，就不好瞒着，只得从实说了。
王东临一顿暴怒，骂他不肖，正经生意不肯做，跑去开洗浴中心，到别处花天酒地还不
够，竟然自己还开个窑子。
又问到花事的生意，他也一无不知。气的王东临直把他撵了出去。
王烁让司机开着车到处兜了一圈，他开了车窗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熏得他眼睛里渗出
些泪。唉，细想下，这几天好像没做一件脑袋清楚的事，种了一个又一个的苦果，然后
又自个咽下，只觉得从胃到嗓子都一通苦味。
不由得想起了那天在大世界睡的那个午觉，那个香甜的午觉，就像回味儿时妈妈做的芝
麻糊，口齿留香，心满意足。
嗯，他得把那个庆庆找来。不管她有多丑。
听到说王经理要把方庆庆接回家，每天只给他一个人洗脚时，洗脚妹们没有一个人相信
这是真的，包括方庆庆本人。
哪有这样的事，上次桐桐挑走了庆庆，洗脚妹中已经有人觉得不忿，她长得丑又没洗过
脚，怎么就挑走她了。后来却也没什么后话，是因为她们从中也猜出个八九分，肯定是
桐桐是醋坛子，不肯让王经理沾腥，才挑个不中用的给他。
“可是这次王经理亲自来挑，还要养在豪宅里，断没有挑她的道理啊。”
“是呀，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哼，好没意思的，辛辛苦苦的干了两年了，末了末了，还不如个洗盆的。”
“难道她给王经理下了药？小莉，她上次给王经理按摩，你们有没有看到她用什么‘脏
’东西？”
“我也没注意那些，不过她按了很久，是我们平常的两倍时间还多。”
“肯定有猫腻，我们去搜搜看。”
“不好吧，万一她看到。”
“看到怎样？她还敢告状不成。就算她敢，我们人多，也不怕她。”
洗脚妹们平日不肯仔细琢磨洗脚的功夫，把时日都耗在磨嘴皮上，机会来的时候，不去
想自己是不是够格，总是在抱怨别人怎么不够格，不能说不可悲。
方庆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正在洗盆，她简直是惊呆了，使劲掐了自己一把，疼，又
掐了一遍，生疼的，那么这是真的咯。
方庆庆是不是个自信的人，不好说，但是她至少不能说是一个妄自菲薄的人。经过了于
霄那件事，她已经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不美”，而是“丑”。但是她不觉得因为丑就终
生不得翻身，她觉得自己就像流水线上的一个倒霉蛋儿，被不小心包上了一层污损了的
包装纸，只要撕掉重新包一下就好了。对于洗脚这件事，她甚至是带着几分自信的。—
—这和人们的期待有点距离，对于一个外包装差劲的人，人们才不想管她里面是什么样
的，只想看到她“低到尘埃里去”。
没什么比你自信能做好的事成了现实更令人高兴的了吧。
王经理说，今晚就要带走庆庆。
她随时都可以走，行李没什么好收拾的，大红包一装就好了。
她到宿舍的时候，包里的东西都被洗脚妹们扯了出来，洋了一地，红内裤躺在乳白色的
地板砖上，特别刺眼。屋里的洗脚妹没人理她，只描眉的描眉，看小说的看小说，好像
她和她的所有东西都变得透明了一样。
但是她并不生气，她的心已经被兴奋充满了，再放不下别的情绪。她带着微笑跪下来，
一件一件地把衣服重新收拾到大红包里。拉上拉链的那一瞬间，她想起她来上海的那天
夜里，下雨的那天夜里，她也是这么跪着，抱着她的大红包在商场门前看来来往往的行
人一点点地变少。想着，想着，好像这儿也下起冰冷的雨来，她把脸埋进红包里，呜呜
咽咽地哭起来。
洗脚妹们心里都暗自高兴，以为她满足了她们的要求，在她们的欺负下委屈无助地哭了。
只有庆庆自己知道，她不是。比起她别处受的委屈，这里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司机把她的包扔进后备箱，咔嚓一下扣上，吓了她一跳。
她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局促地摆弄着手指。
王烁眯着眼睛靠在后座上，他还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上次洗脚，他也没有和她说过话。
窗外的上海，高楼大厦，目不暇接，她非常努力地想要去看清那些酒店商场的名字。在
她印象里的上海，就是像这样的，车窗外不断向后行驶的高楼，因为她来上海后在室外
的时间很少，多数是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去，途中从公交车的车窗里向外看。这
次车开得好快，她都看不清了。
车不知开了多久，王烁一直没有大动弹，突然无聊赖地问：
“你叫方庆庆？”
“嗯。”
“以后，叫你庆庆可以吧。”
“好。”
又过了一会儿，车就驶进了一个豪华小区。
每栋楼房都一百多米高，矗立在黄浦江边，像开天辟地时的天柱。下车后，庆庆仰着脖
子看了好一会儿，她是要住到这里来了吗？这就像要到书里的故事里面去一样不现实。
她想着，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死过一回，现在是另外一辈子了。
第二章 留下来的理由
第一节
这辈子还没完，她还是方庆庆，还是长着老鼠眼，香肠嘴的小矮人。
王烁家有三个佣人，保姆惠玲，司机海涛，还有桐桐搬进来后新招的一个厨师。海涛是
上海人，有自己的住处。厨师和保姆原来各自住一个房间，庆庆来了之后和保姆一起住。
王烁近来都在上海，不知是因为年龄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他不像以前那样事事想着
法儿，逆着他爸的意思干了。他以前不屑拥有的来自父亲的认可，现在却好希望能得到
哪怕一分。也或者他只是不再伪装，开始正视内心的渴望。他渴望他爸用看他二哥的眼
神来看看他。他从没有看到他爸那种嘴角挂着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的脸的正面，因为
他总是在他爸那样看他二哥的时候，在旁边看着他爸。
从他爸上次骂过他之后，他开始每天去东临饮食集团上班了。
王梓正积极地筹备东临集团上市，王泊，王戟，还有王烁都参与进来，资产评估，土地
评估，立项报批，宣传报道，事一件接着一件，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饮食集团王烁参与的最少，读书也读的少，刚开始他能做的事情并不多。但是王梓每次
开会还是会问他的意见，希望他能有参与感。王东临看着四兄弟为了家族的事业齐心协
力，天天乐呵呵的，身体都比原来好了许多。
庆庆来了有一个星期了，每晚十点半，她准时端一盆水到王烁和桐桐的卧室给王烁洗脚
。五十分钟的按摩总能让王烁安静地睡个好觉。王烁心里是有些感激的，不过感激的不
是庆庆，而是给他支的这个好招的赵大将军。
有时桐桐也让庆庆给她洗一个，但是多数时候，桐桐还是愿意到浴缸里泡澡。
按说庆庆这样的长相，对桐桐构不成任何威胁，王烁压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庆庆。但是
看着庆庆蹲在床边，温柔地摩挲王烁的脚，桐桐还是莫名地堵心。
这天，桐桐泡好了精油澡，满身香气，穿着翠绿色的真丝吊带礼裙，低低的荡领儿，半
露出白嫩的胸脯，贴身的剪裁，勾勒出纤细的腰身，胯部做了精细的折子，往下长裙及
地，后面还拖着长长的裙摆。
她款款地走来，脸上扣着一个面具，幽幽地泛着介于金色和银色之间的金属光泽，眼睛
的轮廓还有脸的轮廓处彩绘着金色白色相间的花纹，额头斜歪着一个圆形的图案，上面
嵌着紫水晶，闪闪得发着光，像带着一顶西式小礼貌。
王烁痴痴地看着她：“怎么不让我看你的脸啦？”
桐桐走过来，靠在他耳朵上：“要你摘下来。”
王烁刚要伸手去摘，桐桐一转身闪开了，裙摆一抖，飘来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还没玩够呢。”桐桐咯咯地笑起来。
她一溜烟儿地飘走了，又带了一个面具来，看上去是个女巫，纯白色的脸，眼周勾着粗
黑的线，两个黑洞在鼻子上险些连起来了，嘴唇是鲜红色的，上嘴唇很薄，下嘴唇很厚
，像是生气了，两个耳朵连到头顶向外散着红黑相间的羽毛。
她把面具伸到庆庆跟前，说：“戴上啊。”
王烁哼了一声说：“你怎么这么淘气啊。”，伸手把桐桐拉过来，摸了一把她的屁股，
真丝的面料紧紧贴着她的皮肤，好滑。
庆庆看看王烁，王烁正含笑看着桐桐，桐桐举着面具看着庆庆。
庆庆在身上擦了把手，把面具戴上了。
桐桐像个孩子似的笑起来：“真好玩。以后都戴着。”转脸向着王烁，“好不好？”
王烁说：“人家也要吃饭睡觉，哪能一直戴着这个玩意。”
“那就来洗脚的时候戴着。”桐桐摘下自己的面具，嘟嘟着嘴说。
“好好好，听你的，小乖乖。”
戴着面具会有很奇怪的感觉，你看得到别人的表情，别人却看不到你的，这种不对等的
感觉造成的后果是，你好像不属于身边的世界，而是一个幽灵。
庆庆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内心想要切实地做一个人，一个能得到尊重的人。洗完脚她没
有立即回房间去，而是带着面具来到客厅的大阳台前，隔着玻璃窗向远处眺望。
这楼房有四十四层，王烁的这一间还在最顶层，是复式格局，楼上分布着主人的卧室，
书房，琴房，私家影院，会客室以及客卧，楼下是大客厅，厨房，大餐厅，以及佣人房
。二层主卧和书房都设有江景阳台，一层的客厅的阳台最大，弧形设计，长度足足有七
八米，从阳台看过去，可以看到最繁华的上海滩。火树银花，霓虹灯彩，直连到墨黑的
天上去，这和家乡相反，家乡小镇夜里十二点，要是爬起来到室外去，是很难看到灯光
的，倒是可以看到湛蓝的天上的繁星，那白色银河的银河就有点像此地阳台看下去的大
片灯光。
上海看不到星星，是因为人间的光太亮了，直把繁星的光彩都淹没了吗？
这不是庆庆第一次站在这里看上海了。第一天来这里的时候，她看见桐桐站在阳台上，
风轻轻吹起她的头发，撩着她白色的长睡裙，像仙女一样。让她想起小时候，她也喜欢
扮仙女，站在高高的土堆上，闭着眼睛，任风拂面。和灵子说小时候的事的时候，她没
有说起这件，因为“扮仙女”这样的事，连她自己都要笑话自己的。就像现在，她怎么
敢说她也想要站在那个阳台上，吹吹风呢？
经历了这许多嘲笑和鄙夷，她也学着周遭的人对自己刻薄起来了，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
到羞耻。
可是，相貌平平的蠢女人天天涂脂抹粉，想要在马路边遇到对自己一见倾心的又帅又有
钱又体贴的白马王子；脑袋空空的小职员天天玩电子游戏，却想要一夜暴富，名利双收
，这些又比一个丑女人幻想着可以变美高尚到哪里去呢？为什么他们可以天天显摆自己
的“梦想”，看到丑女人一做梦，就立刻板起面孔嘲笑她呢？
虽然羞耻于“扮仙女”，夜里上厕所的时候，经过阳台，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向
外看看。每次都匆匆的，怕被看到。
今天戴着个面具，她胆大了许多，似乎真有些幽灵的心态，好像她的整个人连同着她的
脸都隐身在面具后面了。她站在那儿，呆呆地看了很久，想起家，又想起于霄，他和玉
洁结婚了吗？这件事她谁也不能问，她一问，人们又会想起她闹的那个大笑话。她为了
远离那个笑话才离开家乡，怎么又能自己去喧腾它呢 。
“谁，谁在那儿？”
庆庆打了一个冷激灵，腾地一下转身，连带碰倒了旁边的一个花盆架上的花瓶，还好阳
台旁边是羊皮毛一体的地毯，花瓶掉在上面也没有碎，滚了一两圈，就停下来了。
“是我。”庆庆要说话才意识到自己还带着面具，赶紧手忙脚乱地扯下来。
桐桐站在阳台正对的二层楼梯上向下看着她，好像法海看到了妖怪。
“你站在那儿想干嘛？”
庆庆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她想要看看上海”，这个回答太矫情了，像她这
样的人只配向下看着脚丫子。
桐桐的声音很大，把王烁也喊了出来。
“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她！”桐桐一只手搭在王烁身上，身体也依了上去，“大半夜的，站在阳台那儿吓人
，吓死我了！”
王烁看着阳台前的庆庆，窗外的灯光照在她背上，这样看过去，只有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带着怒气说：“你半夜不睡，在那儿干嘛？”
“我，我就在这儿看看。”
桐桐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又转身趴在王烁肩膀上，“乐乐，我们把她
送出去吧，我来帮你洗脚。”
王烁乐了：“你会洗脚？别逗了。”
“怎么不会，有什么难的。”
王烁勾起食指，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没有答她的话。对庆庆说：“没事不要在房间里
乱跑。”
第二天，王烁上班后。桐桐把正擦地的惠玲叫上楼，过了十分钟左右，惠玲哭着跑下来
，看到庆庆，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都是你！扫把星！”。
原来桐桐把惠玲辞退了。理由是新来的庆庆只管洗脚，大部分时间都闲着，可以把洗洗
刷刷这些家务也做了，就用不着惠玲了。
其实，这之前庆庆白天也没干坐着，都是和惠玲一起洗衣擦地的，这个房子，太大了，
一个人根本做不完。在庆庆来之前，桐桐还和王烁商量要再找一个保姆呢，现在却要辞
退一个。
为什么有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心关在牢笼里呢？他们的心瘦小得可怜，却还要把心关
在阴暗的地牢里，不见阳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触动他们脆弱的神经，然后他们那
颗心就像蒙了眼睛的驴子，朝着无底的深渊一直走下去，不闹到鱼死网破不肯停止。
桐桐就一心想要庆庆不好过，因为她摸了她男人的脚，而且还摸得那么认真。
庆庆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开始擦地，一连擦四五个小时，才能勉强擦完。其实，以前惠
玲在的时候，不是所有的地都天天擦的，比如书房，琴房，并不天天用，就一周擦一次
。现在桐桐要求所有的房间都要天天擦，她说：
“空气质量这么差，一天不擦就落一层灰。”
中午午饭后收拾主卧室，打扫洗浴间。
下午洗衣服，除了桐桐和王烁能水洗的衣服外，还有桌布，毛巾，浴巾，床单，每天都
有一大堆。以前惠玲都把这些用洗衣机洗的，可是桐桐说：
“洗衣机洗出来之后，硬邦邦的，用起来不舒服。”
晚上洗碗，碗都很高级，都是名窑烧出来的上好的瓷器，一个小汤碗也要上千块，可是
再好，用完也是布满油污，洗起来和那些饭店里的碗也没有什么分别。
等到给王烁洗脚，庆庆已经很累了。她会很自觉地戴上面具，因为面具可以藏起倦怠的
神情。
第二节
九月，庆庆的弟弟方志来了，带着家里七拼八凑的七千块钱，算算可以交一年的学费，
半年的住宿费，还能剩下五百块做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其实，哪里剩的下五百块，开学
时，买被子，洗漱用品，军训服装，一两天，他的五百块就不见了。
方志开学那天，没有人在身边，班上的同学都是爸爸妈妈帮着买东买西，张罗着铺床，
有的甚至爷爷奶奶也在。原本庆庆爸是来上海的，但是路费太贵，后来就说反正有姐姐
在，爸妈不去也行。可是，庆庆那天也没有去，她跟桐桐说弟弟开学，想要去帮忙。
桐桐在看时尚杂志，头也没抬一下，说：“不用请假啊，活干好了就可以出去。”
可是，她的活永远也干不完，她是不能自己出去的，这栋楼进出都要刷指纹，王烁压根
没有帮她登记指纹。
过了几天，到周末了，王烁在家，她才终于得到出去的机会给她爸妈打电话，问弟弟的
电话号码，被她爸骂了一顿，她听到她妈在旁边甚至哭了，“为什么生了这样冷心肠的
闺女，弟弟开学都不肯去看看”。
尽管很委屈，庆庆也没有哭，她觉得没有去看弟弟确实是她的不对。她告诉她爸说，最
近找了一个好差事，可以负担她弟弟的生活费，只是这个差事脱不开身，得他自己来一
趟拿钱。
她爸问：“一个月能挣多少？”
她说：“三千两百块。”王烁说给她大世界的两倍工钱，原来一千六，现在就是三千两
百块。
她爸那边一下没了声音，连她妈的呜咽声也停了。他们一定太惊讶了，她干什么活儿呢
。邻居儿子，说在上海发财了，一年能赚到两万，他们掐指算来，闺女这样一年能挣到
快四万块呢。
她爸说：“做的什么活儿，可以赚这么多钱。”
庆庆不敢和她爸妈说是洗脚的，他们家县城也有洗浴中心，几乎全部是挂着羊头卖狗肉
的色情场所，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爸妈解释清楚，自己是真的洗脚按摩师，而不是
坐台小姐。只好说谎：“给有钱人家做保姆，要带小孩子，所以走不开。”
她爸妈便没有再细问了，给了她方志的电话号码，嘱咐她作为姐姐，又先到上海，应该
多照顾弟弟。
一年不见，小志又长高了，庆庆必须仰着头才能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和眉毛很好看
，卧蚕眉，丹凤眼，武侠小说里说的剑眉星目就是这样的吧，又生着令人羡慕的高高的
鼻子，他也是厚嘴唇，可是一点也不像香肠，粉嘟嘟的很讨喜，活脱脱一个美男子。再
看看庆庆，让人不由得感叹，为什么同样的爹妈生出来的孩子差距却这样大。
“姐，你那同学玉洁已经结婚了，和那个监工。”
庆庆早猜到他们结婚了，可是听到方志告诉她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她想起于霄
给她讲网上的趣事，想起他走过来冲着她笑，想起那天夕阳里他们在工厂附近的马路上
走着，也想起于霄说的“从没有想过她”的话。
真是一场梦，只是男主角已经走了很久了。
她也该醒了，于霄永远不会再走进她的故事了。他和玉洁的生活一定很简单吧，没有大
上海，没有豪宅，没有王经理，没有桐桐，多幸福啊。
当初是为了于霄，想要整容，为了整容，来了上海。如今，于霄没了，她在上海是为了
什么呢。
“姐，你能再给我点钱吗？我想买个剃须刀。”方志羞涩的问。
当然可以了，她刚给了方志两千块，又上楼拿了五百给他。
“买个好的。”
“嗯。”方志乐呵呵地走了。
看着方志远去的身影，快乐从她心里生出来，在她的脸上开了一朵花。多漂亮的小志，
多聪明的小志，如果她走了，他是不是也要过她过过的生活，挨饿受冻，给人洗碗，受
人嘲笑？不，不要，他那么瘦弱，阴寒的冬天说不定会要了他的命，他的手指那么细嫩
，冰冷的洗碗水一定会把它们糟蹋得伤痕累累。她不能走，不能就这么把他弟弟扔在这
里。
留在上海，她要继续在王烁家吗？她真太累了，就像一匹驮着过重行李赶路的骡子，她
的脖子后面的肉发僵，摸上去也硬硬的，像粗粗的草绳，低头两分钟就不大受得住，要
仰头一会儿，胳膊整天酸酸的，夜里侧躺着睡，就疼得厉害。
回家乡去会好很多吧，找个服装厂，布娃娃厂，流水线上的活儿和现在比起来真是太轻
松了。虽然挣的钱只是现在的零头，可是大家都挣那么多，倒也不觉得少了。
而且，她也是要嫁人的吧。在上海，不可能有人愿意娶她，不可能的。如果回家，她相
信是会有人愿意娶她的，平常只听说谁家儿子穷得讨不上媳妇儿，没听说谁家女儿嫁不
出去的。虽然那个人可能没有于霄好看，没有于霄温柔，没有于霄聪明，可是古话不是
说了“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那些绝代佳人也难觅得如意郎君，她又凭什么不肯
向生活低头呢。
好像越想越觉得该回去了，上海根本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桐桐这样折磨她，其实，无非
是想要她走。她又为什么偏要去洗那双脚呢？
要是真走了，她弟弟肯定要贷款上学了，别人肯定要嘲笑他吧，他连生活费也没有，恐
怕要趁上课的间隙去打工，还只能馒头腐乳度日。
不过小志比她聪明很多，他也许可以更容易地赚到学费？
她反反复复地想，每天都想，每天还是照样地擦地，洗衣，洗脚。
“怎么没戴面具。”好多次她要端着洗脚盆要进主卧室的时候，桐桐把她拦在外面。
她只好放下盆去戴面具，她听得到桐桐在房间里咯咯，咯咯地笑，有时她正洗着脚，桐
桐也会扑哧一下笑出来，然后就止不住的打着滚儿笑。
奇怪的是，有时王烁也会提醒她：
“戴上面具。”
庆庆不喜欢王烁提醒她戴面具，虽然她也搞不太明白桐桐为什么讨厌她，可是她更不能
理解王烁为什么要厌恶她，他自己把她找来，关在这个大监狱里，却还要羞辱她？
“真该走了。”她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这真是一个大监狱，繁华都在窗外，不能自己进出，只能不停的干活。
不过，有件事，使她感受到一些温暖，这些温暖使得她那个“回家还是留下”的天平发
生了倾斜。
不知是不是因为隔着面具，看不见那张丑脸，王烁近来总是愿意在洗脚的时候和庆庆说
说话，就像当初的灵子一样，只是那时都是庆庆主动在说，现在都是王烁问，庆庆才答
，通常她答得很短，
“四川。”
“嗯，有个弟弟。”
“上大学。”
“上海F 大学。”
“我供他上。”
有时她会答得长一点，比如说起阳台外的风景，她会谈及老家的夜空那满天繁星。
天气开始转凉了，豪宅里倒还开着冷气，桐桐也不关小空调，倒是搬出个羊绒宽幅披肩
围得结结实实的。庆庆还穿着那件蓝色短袖翻领T恤，洗晒的次数太多了，表面起了一
层硬硬的毛，颜色也掉得差不多了，只有领子下面还能看到原来的颜色。穿的少，又加
上整天捣腾冷水擦地，洗衣的，她的手总是冰凉的。
“你冷吗？”王烁问她。
“不冷。”
“冷就多穿点。”
第二天洗脚时，王烁递给她一个大纸袋，里面都是些新衣服，吊牌还没摘，有毛衣，长
袖T恤，牛仔裤，还有一件棉袄。
庆庆抬起头，从面具里看他：“给我的吗？”
“嗯。”
她从来没有一下子得到这么多新衣服。小学时，每年置办两次新衣服，一次是六一的夏
衣，一次是过年的冬衣，年年盼六一盼过年，很大程度上就是盼着穿新衣裳，中学时，
身体长定了，买衣服的次数更少了，就是自己工作以后，她也从来没舍得一次买两件衣
服。
在她洗完脚，刚出卧室房门时，就听到一直嘟着嘴的桐桐嚷起来：
“干嘛给她买衣服？”
“她没衣服穿，我打发秘书超市里随便买了些。”
“我也没衣服，我也要。”
“你什么时候穿过超市里买的衣服？”
“你买我就穿。”
“有意思吗？”
“我觉得有意思。”
“哼，我觉得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你觉得什么没意思，你说清楚。”
“你别烦我，行吗？”
随他们闹腾去，虽然是因为庆庆吵架，可这事儿她可管不了，她悄悄地在自己房间里一
件一件地试新衣服，尺码都很大，T恤穿起来像个袍子，裤子不扎腰带直接就掉下去了。
可是她仍然很开心，这个开心持续了很久。
王烁大概不知道，那张生气的女巫面具底下是一张笑脸。
转眼过了一个月，小志又来电话，说：
“姐，我们宿舍的人都买电脑了，就我没有。”
“那咱也买个吧，电脑要多少钱。”
“买个便宜点的就行了，五千块就够了。”
庆庆心里咯噔一下，在大世界三个月存了四千块，寄了两千回家，剩下的上次她弟弟来
，都给他了。现在她枕头下只剩下本月的工资三千块了，还没有到发下次工资的时候呢。
“小志，姐这边，现在还没存到五千块，等几天行吗？”电话那端一阵沉默，庆庆知道
，那是失望。
“哦，那这个月的生活费你能寄给我吗？”
“好。你不来拿吗？”
“我不去了，功课忙。”
“哦，功课忙注意身体，吃好点。”
“嗯，知道了。”
寄掉一千，还有两千，还差三千，庆庆挂掉电话后开始在心里盘算，这些数字就像长跑
时终点的红线，激励着她沿着时间向前跑，使她忘记身体的疲惫。
她已经很久没动过回家的念头了，这儿挺好的，赚的钱多，而且她开始不那么讨厌面具
了，觉得带着面具是一项福利，而不是一种羞辱，在面具下，人很安全，可以自顾自的
笑，自顾自的生气，反而摘下来有些不自在。
第三节
东临集团的上市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王家四兄弟纷纷发挥自己的作用，二哥王梓是带头
的，什么事他都要操心，但还是主要扛着与证券公司和律师事务所打交道的事，王泊主
要负责公司的资产评估，王戟主要负责宣传，王烁则主要负责协调和政府机关的关系。
每天他们各自忙完，还要再碰个面，讨论进展和下一步的计划。基本上，没有人能回家
吃饭。
这样每天的忙碌让王烁的生活很充实，他很享受和亲兄弟相处的时间，好像小时候的时
光又回来了。
王东临还嘱咐他们四个每周五晚上要来个家宴，给他也说说上市的进展。王烁觉得他说
话的时候，他爸也会看着他了，嘴角挂着笑，眼睛眯成一条线。
他很满足，他没试过不洗脚，但是他想也许不洗脚他也能睡着吧。
桐桐却是越来越不开心，王烁在她身上花的时间少得可怜。他每天回来很晚，好像从不
会忘记洗脚，却常常忘了和她说话。
以前她说：“哎呀，好无聊哦。”
王烁就会贴过来和她说话，带她出去逛街吃东西，甚至又一次，他直接抱起她冲出去，
买了机票就去了香港迪士尼。
可是现在她这么撒娇时，他却像没听到。
她气了，说：“干嘛不答我的话？”
他就会用那种带着厌恶的眼神看着她，说：“想吵架是不是？”
这样之后，大吵一架是不能避免的。平息以后，双方各执一词，一个说，吵架是从带着
挑衅意味的“干嘛不答我的话”开始的，一个说，“想吵架是不是”才是最明确的想要
挑事的措辞。反正没有人承认是因为自己才吵架的。
吵架时的男人和女人在对方眼里是最丑的，毫无吸引力可言。吸引力又是爱情最重要的
部分，如果双方不能互相吸引，爱情也就死掉了。
桐桐还不想放弃这份爱情，她想要把感情再往前推进一步。
这天早饭时，她对王烁说：“乐乐，刚才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爸住院了。”
“怎么住院了？”
“肺炎。我想回家看看他。”
“嗯。”
“你一起来不？”桐桐理想中王烁上一句话应该是“好，我们一起回”，可是他只“嗯
”了一声，桐桐只好追问。
“现在这么忙，哪里脱得开身？”
“一两天也不行吗？”
“你看到我哪天是闲着的？”王烁有些不耐烦。
“忙忙忙，忙还每周家宴。四五个小时，不知能谈多少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对我回家吃饭也有意见？你是脑袋闲出虫子来了吗？”
“你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闲出虫子来了’，就你忙，别人都闲着，你从来不闻不问
，又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简直好笑！”
“你扯着这句话说有意思吗？这么跟你说吧，我去哪儿你管不着，你要去哪儿我也不拦
着。”
晚上，桐桐收拾回家了。临走时，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乐乐，我觉得我们之间出了些问题，你也应该有所察觉吧。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我们也
能吵翻天。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是不爱了吗？ 我知道你一直忙上市的
事，很累。但是请你在我们分开的这几天里想一想，好吗？
爱你
桐
王烁并没有看到这个纸条。
公司上市遇到了难题。他们提交的立项报告证监局迟迟不见动静，打电话问，只有个秘
书说正在处理。
王东临说：“这事可急不得，凡是都有规矩，人家既然说正在处理，就不能有意见。”
老爷子虽然这样说，但是兄弟们却不能不急。
“有规矩是没有错，但是规矩是人家定来约束咱们的。”王烁说，其他三兄弟都同意。
“这件事还得老四多奔波啊。要是没个熟人，人家要压咱们多久，咱们是一点脾气也没
有啊。”
王烁何尝不想打通这层关系呢，这些天他各处游说，可是就是没有办法在证监局找到管
事的人。
前几天和李国钦李局长吃饭，李局长带来了一个说是在证监局工作的人，叫房涛，个头
很矮，二十来岁，头发却已经秃了一半。
李局长介绍说：“小房，高材生，T大学的博士。”
那房涛竟吊起嘴角，眨了一下眼睛，什么谦虚的屁也没放。
王烁喉咙里立刻浮上来两个字“傻B”，想来他大概是有所耳闻王烁只是个高中毕业生
，没上过大学，又听得李局说王烁有求于他，才做出这付阴阳怪气。王烁当然没有把那
两个字说出口，只说：“厉害厉害。”
先时事再美食，再到家人近况的聊天模式房涛也会，不过正如我们说过的“通”的学问
不是简单的几条规则，同样的聊天模式赵启民大将军用了就是广交天下好友，从房涛嘴
里出来却是另一番效果。
房涛说：“我是雷打不动，每天都要看新闻的，咱们年轻人要抓紧时间学习，才能赶得
上国家的进步。”
他说的那样认真，还从公文包里拿出打印装订好的X会议精神，说：“胡主席讲的太好
了，要领会他的精神，不是很容易的事啊，我连着看了五天了，”他边说，右手擎着胡
主席的会议精神像要抖落灰尘那样一点一点，停顿了十几秒钟，大概忘了自己是要接着
说五天的学习有什么收获呢，还是要说看了五天还是不能领会深奥的会议精神，只把会
议精神收回来放在餐桌上，想了想，又收回到公文包里。
连见识过官腔百态的李国钦看着，都不自主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饱含深意的笑。
房涛接着说他参加的那些饭局。在哪儿吃，吃的什么他都没提到，只提到是和谁吃的，
是谁自己掏腰包请客呢，还是走公账。基本上是他的部下请他吃，他的同学请他办事也
请他吃，他请市领导吃，中央领导来了一般是报销餐费。
王烁一边喝酒，一边夹些清淡的菜吃。那房涛喝酒上脸，两杯啤酒下肚，脸已经红得猪
肝色，服务员看得害怕，问他有没有事，他摆摆手说：“这点啤酒算什么，中央部委来
考察的时候，直接上茅台，”他食指和拇指比划一捺的长度，“这么高的杯子，啊，直
接干了，啥事没有。”停了一两秒钟，他又接着说，“其实酒量要练，我的酒量都是念
博士的锻炼出来的，那时候在研究生会干，腐败是经常的，每周都得有一次，不到十个
人，没有二十瓶啤酒下不来。”他呷了口酒，“对了，此‘腐败’非彼‘腐败’哈，我
们都叫出去吃饭是‘腐败’，其实是自嘲的。虽说研会也报销，但不是都报销。”说完
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大概期望王烁和李国钦跟着他一起“自嘲”，但是，王烁和李国钦都没有跟着笑，因
为他圆圆的秃瓢儿脑袋晃起来，像一个十足的傻瓜，聪明人都不肯跟着傻瓜笑。
虽说已经看出来来的是个傻子，李国钦还不肯死心，王烁先前为东临集团上市的事找他
，说想找个证监局的人。一个下属听说后推荐这个房涛，是个专员，李国钦喜不自胜，
赶紧联系王烁安排了这个饭局，怎么说也还是要挑个话头问一问上市的事，于是故意问
王烁：
“公司上市的事怎么样？”
王烁摇摇头说：“感觉遥遥无期的，一起筹备上市的IT公司在美国都开盘好几天了……”
王烁还要说，却被房涛逮着话头，说：“不能求快不求稳，你看美国金融危机闹得，满
大街都是失业的，这说明什么呢？就说明了他们的政策是不好的！咱们还是要扎扎实实
一步一步来啊，可不能求快。”
王烁本来是想要接着问问立项审批的事，听完房涛这一番“教导”，他吞了口唾沫，顺
带着把那未出口的话也咽了下去。
这下李国钦也放弃了，充着王烁撇了下嘴，两人都莫名地干笑了两声。
王烁心里已经确定这顿饭是白吃了，这么想着，倒生出些娱乐精神来，恭维起房涛：“
您说的太对了，这事就得慢慢来，越慢越好！”
房涛点了点他红红的脑袋表示同意，说：“要时刻警惕啊，不能让‘居心叵测’的资本
主义钻了空子。毛主席的教诲不能忘，‘要坚决抵制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啊。‘发
扬艰苦朴素的革命精神’，啊。”
从上市怎么就说到“艰苦朴素”，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就顺着这“艰苦朴素”往下说
，“不能忘了过去的苦日子，啊，就说咱们这顿饭，过去是想都不能想的，啊，要好好
珍惜啊。”
不知道说了多少个“啊”，饭桌上已经是杯盘狼藉了，房涛的“精神”也传达得所剩
无几了，就等着聆听教诲的人买单了。
王烁冲李国钦眨了下眼，微微露了个鬼脸，然后喊了一嗓子：“服务员，买单，AA啊，
算算一个人多少钱。”回过头，一脸认真地说，“房专员，今晚我真是，听君一席话，
胜读十年书啊。说来惭愧，我书念得少，觉悟太低了，更严重的是，先前吧，我自己还
不觉得自己觉悟低。不瞒您说，今晚我原来还想犯错误，想用糖衣炮弹来“轰炸”您，
想代替您买单，简直是太自不量力了。”
房涛直懵了一般，他可没打算为自己买单，压根没带钱来。
服务员已经算好了账，报说：“您一共消费一千二百四十八，每人平均四百一十六。”
王烁和李国钦付了钱，服务员又走到房涛跟前，只见房涛的脸红中带黑，脸腮上的肉耷
拉下来，眼皮半扣着，隐约可见他的眼珠在左右来回转动。过了几秒钟，他仍然不动，
也不说话。服务员用求救的眼神看向王烁。
“怎么着，房专员，您吃得不舒服？”
房涛还是不说话。
王烁挥手叫服务员过来，说：“来来，我先替房专员垫着。他大概是吃大闸蟹吃多了，
顶着了。”
从王烁叫服务员买单后，房涛一句话也没说，出了饭店，他自己拦了辆出租车扬长而去。
王烁和李国钦相视而笑。
李国钦说：“你真够狠的，看把他气的。不过话说回来，这又何必呢，路总要越走越宽
的好。以后是难得有求于他了。”
王烁咳了一声说：“您觉得这人靠谱吗？以后还是绕道走吧。”
“只怕他来找你啊。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哪。”
王烁想了想，觉得李国钦说的有道理，公司上市总要与证监局的人打交道，落到这小人
手里真太可能了，心里有点后悔自己没忍到最后。
第四节
这几天，豪宅里只有庆庆一个佣人。桐桐不在，王烁基本上也不在家吃饭，正好厨师老
家有事就赶着空儿回家了。
王烁却还是每天都回家，他习惯了每个晚上的洗脚，庆庆总是默默的，让他觉得很平静
。他总是要求关掉卧室的灯，全拉开窗帘，窗外的夜上海之光像水一样流进来，仿佛有
叮咚之声。
他卧在躺椅里，翻着从书房随手拿起的一本桐桐买来装饰书架的书，一本聂鲁达的诗集
，奇怪的是他这么个半文盲居然还读进去了，他从诗里看到了自己，“我是个绝望的人
，是没有回音的话语 / 我失去了一切，又是一个拥有一切的人”，看到了桐桐，“的
确，我已经不再爱她，可是我曾经多么爱她哟/ 我的心声在寻找着和风，为的是能吹进
她的耳中”，甚至还看到了他的初恋女友，是那句“我们错过了这个晚霞”。
他喜欢这首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你如同忧郁这个字。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世界太喧闹了，姑娘们也是，为什么她们不肯安静一下呢？她们的神经上像驾着摇摆的
天平，时刻在衡量着“得到”和“付出”，如果她们付出了一点儿，哪怕是一个关心的
眼神，而没有看到“得到”秤盘上多出相应的砝码，她们的神经就会感受到强烈的震动
，这震动一定要发泄出来，天平才能重新回到脆弱的稳定状态。
王烁想，为什么没有一个女孩子像诗里那样，安静，她在他身边坐着，或是忙碌着自己
的事，他看着她，就知道她爱他，而他自己也爱着她，他悄悄把玫瑰递给她，她不用刻
意地雀跃，他就能从她的眼里看到喜悦。
难道只有自己爱上自己才能这样心意相通吗？
王烁看着庆庆，她现在总是自觉地带着面具来，他已经好久没看到她的脸了。
他突然问她：“庆庆，你曾经爱过一个人吗？”
庆庆抬起头，透过面具看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正仰着头，闭着眼
睛，只能看到他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一起一伏。恍惚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有人
问过她问题。
“啊？”庆庆呆呆地想要确定一下。
“你是不是也曾经爱上一个男人？”
该怎么说呢，也许在新闻不多的家乡小镇，还在流传着，一个丑姑娘发春的故事，那真
是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现在庆庆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我没有。”
王烁能听出她言语里的含混，那么她也爱过，她的爱情会是那种淡淡的吗？他没有再问
下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周末，庆庆说要给他弟弟去送买电脑的钱。
王烁问：“我开车送你去吧。”
“不用了，我坐公交就好了。”
“你知道坐什么公交吗？”
这一问倒是问倒她了，她是第一次去送钱，其实也是想趁着桐桐不在去看望下方志 。
“不知道吧，我载你去好了。”
已经十一月了，秋意渐浓。庆庆还是坐在司机海涛的旁边，旁边的车窗开着，时间尚早
，窗外的风还带着清晨的凉意，像股股清凉的泉水，让人忍不住想要灌满整个胸腔。
距离庆庆坐着这辆车来滨江豪宅的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她还依稀记得那天
晚上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窘迫和不安，现在她心里妥帖多了，她把脸又再靠近车窗一点
，隐约闻得到上海的气息。
到了F大学，方志已站在校门口等，看见庆庆从一辆豪华红色奔驰里走出来，真是惊得
目瞪口呆。
“姐，你发达啦？”
“别胡说，那是我老板。”
“他干嘛送你来？”
“人家心眼儿好，看我不知道坐什么公交车，就送我来了。”
方志看着绝尘而去的熠熠发光的奔驰，满心向往。
“小志，带姐看看学校不？”
“不了吧，我一会儿还有事儿。”
“那，你有脏衣服，我帮你洗洗？”
“有洗衣机的。”
“哦。”庆庆心里想着她来了之后，弟弟会带着她看看大学校园，然后带她到宿舍去，
他坐在那儿看书，她帮他洗洗衣服，然后一起去吃饭，可是看来方志没有这样想。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方志看直接走不行，就说带庆庆去吃个麦当劳。他狼吞虎咽的一口
气吃完，然后就心安理得地走了。庆庆不知道，他是赶着去买电脑了。
校门前的路两旁长着粗粗的梧桐树，阳光里散着金黄的光，映得天更蓝了。一阵秋风过
，宽大的叶子扑棱棱地跳着舞落下来，像儿时折的纸飞机。
庆庆只信步走着，她心绪平静，觉得此刻的自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幸福。她工作不算繁
重，工资不低，可以足够供弟弟上学，甚至还帮助他买了电脑。如果她再贪心一点，会
有个人爱她吗？
她想起昨晚老板问她的话，“你曾经爱过一个人吗？”她爱过的，像只蛾子一样看见灯
火就一头扑上去，只烧的她遍体鳞伤。现在，那些伤痂已经开始脱落了，她不再幻想着
改变容颜去挽回那个男人的心。
会有人爱她的，她想，那个人正在家乡等着她。等她供弟弟读完大学，——还有不到四
年就好了，——到时她二十六岁，也还不算老，她就回家去找他。
庆庆一边想着一边走，每到一个路口，她就朝着人多一点的方向走。
她走进一间玉石专卖店，门口的货架上堆满了玉镯，很多女人的手在其中挑拣，玉镯碰
撞的声音脆生生的，很好听，每个带不上镯子的手都被服务员拉过来套上一个塑料袋，
把镯子使劲一撸，就上去了。
庆庆也买了一个，五十块。在大世界洗盆的时候，五十块够她吃一个多月的。虽然只过
了两个多月，但是她的想法已经和那时不同了。她不再想着攒钱整容，给弟弟的钱还有
剩下，她也要对自己好一点，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她用袖子轻轻地擦玉镯，镯子泛着温
润的光泽，把她全身都笼罩起来。
夜晚渐渐吞没了白昼，王烁今天早早就回家了，但是却不见庆庆回来。到八点的时候，
他开始有点疑惑，她要在他弟弟那儿住一晚吗？心想那就不能洗脚了，略微地有些失望。
又过了一个钟头，家里的电话响了，
“王先生，我…….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你在哪儿？”王烁竟有些高兴。
“在……在杜莎…..夫人蜡像馆门口。”
“好，你在那儿等一下。”
庆庆红着脸，羞耻心使她抬不起头，从太阳落到西山，她就开始找回去的路，可是她甚
至不知道豪宅的地址是什么，她疯了似的看每一个公交站牌，想要从上面看到江字，她
只知道豪宅在江边，每看到一个江字，她就爬上那辆公交车，坐过去，在那周围一顿乱
找，再坐上一辆公交车，再找，活像一个迷宫里的苍蝇。
她打电话给方志，可是方志一直也不接电话。
“你怎么到这儿了？”王烁是自己开车来的，海涛已经回家了。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上车吧，你吃晚饭了吗？”
“……没。”她简直要哭出来。
“那我们先去吃个饭，我饿了。”
这家饭店的装修是深紫色色调，灯光柔柔的，王烁和庆庆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坐下。
四周的男女个个衣着光鲜，表情泰然。可是在庆庆看来，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荆棘，刺得
她这个软体动物浑身发疼。
“你怎么了？”王烁问，他的声音不是很温柔，但是也不是责怪的语气。
“我……对不起，麻烦您了。”庆庆战战兢兢地说。
王烁轻笑了一声，说：“没关系。吃饭吧。”
庆庆战战兢兢地吃了几块鸡肉，心渐渐平静下来。
“你弟弟上大学，你怎么没上？”王烁懒懒地问。
“我没他聪明。”
“那你来上海就为了供弟弟上学吗？”
庆庆又想起昨晚王烁问她的问题，她说：“不，不是的。”顿了顿，收集了些勇气，又
继续说，“我在家乡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不喜欢我，我就离开了。”
王烁直了直身子，眯着眼睛简短地说了两个字：“这样。”
庆庆鼓起勇气继续说：“他没喜欢过我，因为我太丑了。”
王烁没有否定她的说法，只问：“那么，那个人很帅？”
庆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反正比我好看吧。”
“你也没有太难看。”
王烁的这句话算是表扬吗？反正庆庆的脸羞得绯红一片。
正说着，王烁的电话响了，是李国钦。
“小王，我刚得到的消息。证监局的副局长是赵启民将军的老部下，咱们找找赵将军，
这事准成。”
“太好了，赵将军现在在哪儿呢？”
“我也问了。”
“赵将军现在在休假，我陪着去趟海南，一边度假，一边就把事办了。你那边能抽得出
身吗？”
“当然能。”
“那我可安排上你啦啊，明天就出发。”
“好，谢谢您，为我的事麻烦您太多了。”
“这小子……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
挂上电话，王烁对庆庆说：“明天我要去海南，你也来。”
“我？”
“嗯，你带着洗脚盆去。”
王烁不是觉得自己一天也离不了洗脚妹，是因为是赵将军上次说庆庆按脚好，这次带着
她去，应该会使他高兴。
第三章 一场旅行
第一节
赵将军说，要带着夫人和女儿一起来。
赵将军有段难言之隐，是关于他女儿赵小雅的。
一年前，小雅在外交部做翻译，为人乐观热情，深得领导和同事的喜爱，据传说英语处
要考虑推荐她给总理做翻译了。如果家长要鼓励自家女儿多上进，会很愿意拿小雅做榜
样。“别看电视啦，有空学学英语，你小雅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认识一万个单词了
。”小雅姑妈就是这样教育自己女儿的。
如果硬要说有点不顺心意的，就是小雅的终身大事了。小雅大学开始的恋爱分分合合持
续了八年，期间她去伦敦修外交学学位，她男友在美国读计算机博士，后来她回国，她
男友去香港做分析师。两人聚少离多，屡次吵架分手，而两颗疏离的心总是被那美好的
往事牵引着回到一起。那年夏天，她男友被调到美国的公司总部后，重遇了阔别多年的
小学同学，小雅百转千回的爱情在这段当事人认为是奇迹的重逢前戛然而止。
当时小雅已经二十九岁了，家里人开始为她的婚事奔波。
小雅生得肤白如雪，人又乐观热情，说人见人爱一点儿不为过，再加上赵将军刚提升为
上将，赵家女婿必得怀揣十八般武艺，才能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进赵家大门。
不过，赵家最后选定的女婿张于彦可没把自己当成是幸运馒头砸中的傻瓜，“我也是名
门之后，这门婚事只能算是门当户对。”他这样想当然也是有道理的，张于彦的父亲是
个中将，比赵将军年轻不少，升职的潜力很大，到了赵将军的年龄，也难说不比赵将军
还高一头。
对于小雅，经过漫长的初恋，自觉已经体验了爱情里的酸甜苦辣的极致，她已经不期待
任何一场别的恋爱，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爱无能”。
赵小雅和张于彦就这样结婚了。
张于彦堪称奇葩一朵，他对外人平和冷静，谦虚礼让，一派君子风度，对家人的态度可
以称得上是疯癫。没结婚时，他父母是他的出气口，饭菜咸了淡了，说话多了少了，门
关了开了，各种事物的各种状态都是他这个“人肉炸弹”的引信，一旦着了，轻则骂人
摔东西，重则出手打人。
张家父母也是有口难言，不肯对外人说。和小雅的婚事，张家父母是没有插手的，何必
祸害人家女儿呢。但是张于彦凭着他自己的“君子风度”和他爸的名声获得了赵家的青
睐，张家父母也不会横生阻挠。
张夫人说：“也许，娶一个好妻子，他从此改了呢。”
唉，人们总是愿意怀着微弱的希望，岂不知微弱的希望是最害人的。盼着事情像着美好
的方向发展，期待每一次转折按自己想象的那样发生，什么时候如愿过呢？
到一切不可收拾，白送了一生的幸福。
张于彦对小雅只温存了两天，便开始拳脚相加。
小雅因为青肿的脸，失去了随总理去英国做翻译的关键机会。这件事对小雅的打击很大
，她已经失去了爱情，嫁给了不爱的人，遭遇了家暴，她的人生成为一个陀螺，靠着唯
一的支点旋转，那个支点就是她的事业。
如今可怕的婚姻连她的事业也要吞没。
赵家得知女儿的遭遇，简直怒不可遏。赵将军甚至带了配枪的士兵去了张家兴师问罪。
张将军和夫人百般道歉，赵将军都不为所动，直至张将军拉了不肖子当面跪下，立下保
证书，赵将军才缓过一口气，肯听张于彦说话。
张将军双眼含泪，捶着大腿，说：“全都怪我，这全都怪我！离婚吧，悬崖勒马，为时
不晚。”
说得赵将军都心有不忍。
那张于彦也哭成一个泪人，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哽咽着保证以后不再犯。
漫天的泪水直把赵将军也泡软了，狠踢了张于彦几脚，就夺门而去。
可怕的是本性难移。张于彦想要看到身边的人因他而痛苦，这带给他疯狂的快感，他戒
不了。
为了避免赵家再上门兴师问罪，他竟然丧心病狂地“雇人家暴”。他雇了人在小雅回家
的路上假抢劫，真施暴。小雅两个月的身孕因此流产了。
这场闹剧终要谢幕。警察花了几小时就查到是张于彦主谋的“抢劫案”。丈夫雇人抢劫
妻子，只为施暴，一时哗然。张将军和张于彦断绝了父子关系，张于彦被判处两年监禁。
但是这些都不能修复碎了一地的小雅。
赵夫人说女儿得了失心病。
医生说小雅得了抑郁症。
总之，她不能再去外交部上班了。她不再喜欢修身的小西装和高跟鞋，不再爱迪奥的香
水，不再喜欢妈妈做的牛肉面，不再爱艾薇儿的摇滚，不再喜欢法国电影，一切能使她
高兴和感动的事通通一夜之间褪了色。
她特别害怕秋天。她说：“人总要在秋天死掉，就像叶子。你看那些叶子，多像人，他
们在夏天是鲜亮的生命，有血有肉。到了秋天，他们的血就被抽空了，肉也干掉，你看
那些落叶，蜷曲干瘪，好可怜。人怎么还忍心去踩踏。”每当看到有人踩到落叶，她就
会哭起来。
又到了秋天，赵将军要带着女儿到一个没有秋天的地方去，李国钦提议说到海南，赵将
军立刻同意了，但愿海南的骄阳能温暖小雅慢慢冷却的心。
他们一家从北京出发。王烁和李国钦从上海出发，先赵将军一家到达海南美兰机场。
下午五点，赵将军一家才到。
赵将军身材高大，应景儿地穿着天蓝色的T恤。赵夫人头发烫着卷儿，穿着巴宝莉经典
格纹领白衬衫和米色阔腿裤，周身散发着贵气。旁边的赵小姐，也未失风度，穿着一件
纯白色的及膝连衣裙，恬淡雅静，只是露出的胳膊和腿就像十四岁的少女一样单薄。
老友见面，一番寒暄。
赵夫人说；“小雅怕冷，这儿好，真暖和。”
王烁说：“这时候北京是冷了，树叶都落光了吧。”
小雅点了点头。
王烁说：“赵小姐在这儿好好玩，这边四季如春。”
“没有落叶？”
王烁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嗯。”
小雅出人意料地动了下嘴角，只有赵夫人把那看做是笑，“女儿笑了”，她对王烁顿生
好感，小雅可是一年都没笑过了。
赵夫人说：“小雅，你要喜欢，我们多待些日子。”
“不要。”小雅淡淡地说，她其实喜欢这里，但是她讨厌她妈妈为她做这做那，因为她
知道自己没办法回报她任何东西，哪怕一个笑容。
“好好好，不要咱们就走，”赵夫人转过头对着王烁和李国钦说，“反正啊，下面去澳
洲姨妈家。咱们这边秋天冬天，那边刚好春天夏天，诶，也不冷。”
“这是跟着太阳走哇。”李国钦说。
“可不是？”
赵将军认出了王烁身后的庆庆，说：“诶，这个女孩我认识，”
王烁把庆庆拉到前面，说：“我得谢谢您，解决了我的大烦恼，很久没失眠了。”
赵将军哈哈地笑起来，说：“谢谢这姑娘吧，会按的才好使，那天我就看她按得不错。”
庆庆记起她第一次给王烁洗脚的那天，按王烁的意思是，眼前的这位将军推荐王烁洗脚
来解决失眠问题的，那么是不是更应该谢谢他的是庆庆呢？
王烁乐呵呵地点头，庆幸带了庆庆来。
赵将军侧身，让出一个人，之前赵将军又高又壮的身体彻底挡住了他，说：“这是我说
的那位任师傅，他可是一等一的高手，你们两个可以交流切磋。”
任师傅形容清癯，并没有因为眼睛看不见而不修边幅，他的头发很飘逸，身上穿着一套
有些发白的灰色旧式唐装，手里是一根涂了清漆的木质拐杖，看着他让人想起“仙风道
骨”四个字。
庆庆说：“你好，我叫方庆庆。”
任师傅说：“你好，任良过。”
第二节
王烁的那点事他们甚至在机场去酒店的路上就谈好了。
听完王烁和李国钦你一句我一句的描述后，赵将军说：“事儿不大，回头我问问郑副局
长。”
李国钦私下给王烁比了个OK的手势，意思是这事就算妥了。
李国钦租下了一个别墅，别墅掩在高高的椰子树里，四周环绕着蓝色的泳池，泳池隔着
细白的沙滩就是大海，海的蓝色一层一层的加深，到地平线与蓝天连成一片，蓝天的映
照下，海水的蓝还又变化多端，有时显现绿光，有时泛着嫩黄的光泽。
“哈哈，独门独院好，像家，一家人。”李国钦说。
“是啊是啊。”赵夫人回应。
不过两人心里是不同的想法，李国钦是想把王烁说成是自己的儿子，赵夫人是想说像儿
女亲家。
第二天早上，天大晴。李国钦张罗大家出去玩，赵小姐正呆呆地坐在餐桌旁看早饭，她
已经看了很久了，赵夫人叫她吃，叫了好几遍，她全当没听见，像是要和早饭比赛谁先
变成化石。
大家都收拾好了，她还在看。
“小雅，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李国钦说。
她不动。
“出去可以看海。”赵夫人说。
她不动。
“我们还要去看猴子，很多很多猴子。”赵将军也说。
她还是不动。
“外面暖和。”王烁说。
她抬起头看了看，赵夫人立刻就扶了她去洗脸换衣服。
赵夫人以为女儿能听进王烁的话，其实小雅不过是真的有点冷罢了，作为母亲，她都不
知道女儿想的是什么，着实有几分可悲。高级公寓、写字楼、别墅总爱在夏天开很大的
冷气，好像和屋外的温度差得越大就越高级。王烁是怕冷的体质，早晨几乎是冻起来的
，赶紧跑到阳台上晒了一会儿，才暖和过来。大家说是劝赵小雅出门，说的却都是外面
吸引自己的理由。恰好，王烁的理由适用于赵小雅罢了。
赵夫人穿了一件蓝白黑三色相间的连体泳衣，披着一件黄白相间的纱巾，乐淘淘地像回
到了少女时代。
“哟，老来俏。”赵将军打趣说。
李国钦跟着赵将军和赵夫人，一路替他们二人照相，让路人给他们五个人合影，还没到
沙滩，时间已经定格了一百次。
“小雅，过来和妈妈一起玩水呀，你看多蓝。”
小雅看着地出神，不答话。
“小王，那你来吧，我们一会儿还去潜水呢。”
“诶，他可不能玩，这孩子晕水。”李国钦在旁边一边说一边笑。
王烁有点不好意思，说：“诶，我说李叔，你咋啥都知道？”
“嘿嘿。我可记得真真的，过去钢子，你们一伙儿出去玩，但凡是跟水有关的，游泳，
潜水，你都不敢去，钢子可没少笑话你。”说起儿子，李国钦脸上的笑容退掉大半。
“那也好，可以陪着我们家小雅，沙滩上人多，不安全。”赵夫人说。
如果王烁此时就知道赵夫人所误会的，他一定会做点什么，哪怕不是挑明了说，也会尽
量避免和赵小雅的接触，来消除这个误会的。因为他对这个赵小雅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长久的厌食使她不仅消瘦，而且哑黄，她的眼睛像一汪死水，没有一点生气。他喜欢桐
桐那样的，充满朝气的女孩，尽管他最近从诗里发现自己渴望一个安静的女友，但是安
静绝不代表着死亡，他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内心充满希望的女人。
他和她无话可说，便在沙滩上躺下，享受阳光。
小雅侧过头看着闭着眼睛的王烁。身边的人一直想着法儿地让她说话，可是要她说什么
呢，她的生活这样失败，她还要用嘴巴去重复吗？她不喜欢说话，不喜欢逼迫她说话的
人，为什么她妈妈不肯在她身边这样不言语地躺着呢？想着，她也躺下了，在王烁身边。
远处的赵夫人一直盯着这边看，一见他们齐齐躺下，就指给赵将军和李国钦看，连赵将
军也开始觉得女儿和王烁之间有点什么事儿。
在沙滩杀了很多菲林之后，他们开始准备要去猴岛看猴子。
赵夫人说：“小王，你陪小雅回去吧，晒了这么久太阳，她的身体要吃不消了。”
王烁有些意外，他是想去猴岛的，怎么就这么不客气地“命令”自己陪赵小雅呢？不过
一转念，觉得自己此行本来就是有求于人家的，为人家做点事再应当不过了，只说：“
好的。”
第三节
庆庆一直和任师傅待在一起，两人也混得熟起来。
洗脚按摩虽然是庆庆之前朝思暮想的职业，但是，有这种愿望是源自她对自己出身的自
卑感，她心里已经排除了可以得到像赵将军，王烁这样的人的尊敬的可能性，凭借洗脚
就能达到世人的尊敬，是她没想过的。可是眼前这位任师傅，在她看来，就做到了，他
简直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也许他手里的拐杖里就藏着一把绝世好剑。
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任师傅说，他靠听。他的
耳朵可以听见细微的别人根本听不到的声音，如果你在他面前说话，突然伸出手和他握
手，他一定会泰然的伸出手。如果躲猫猫，除非你一动不动，否则他一定可以听到衣服
的摩擦声找到你，甚至如果四周安静些，呼吸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庆庆在他面前也显得放松些，因为他看不到她的香肠嘴和老鼠眼。
“任师傅，你怎么做到的，你的耳朵为什么这么厉害？”
“因为一个人某个地方弱了，其他的地方就要强大起来补救。我的眼睛看不见，为了能
更多的知道身边的事，耳朵就变厉害了。”
“是吗？意思是如果我瞎了，我的耳朵也会变这么灵？”
“只要你想。其实每个人都有弱的地方和强大的地方，往往是互相补充的，你也应该是
，不如你想想你什么地方相对弱一点？”
“脸。”庆庆黯然地说。
任师傅说：“那你的心灵会变得很强大。”
庆庆想了片刻，她的心强大吗？不过她想的更多的是，她的心强大就可以补救她的丑吗？
她喃喃地说：“心灵强大，别人就会待你好吗？”
任师傅说：“会尊重你。”
庆庆在心里说：“骗人。”
任师傅好像听见了她心里的话，说：“这不是骗人的。如果你外表不美，是会有人嘲笑
你，但是也有人不嘲笑你，如果心灵弱小，你会把眼睛盯在那些嘲笑和轻视上，自己也
认同自己低人一等，做事就会缩手缩脚，时间久了，就不仅仅是外表不美了，心也丑了
，原来那些不嘲笑你外表的人也会看不起你。如果你的心灵强大，你会无视那些浅薄的
以貌取人，自信地为人做事，那些嘲笑和轻视也就不攻自破了。”
庆庆点着头。
“有时，我觉得我的眼睛瞎了，倒使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人的眼睛向外长，只看到
周围的人，却看不到自己。可是有时周围的人却带来束缚，你的快乐和痛苦常常是因为
眼睛只盯着别人看才有的，这是不对的。除了别人给的，每个人还应该多多少少有些属
于自己的东西，这些东西使你不管别人嘲笑你，轻视你，还是奉承你，谄媚你，你都无
所谓。这样就是心灵强大了。”
庆庆说：“你说的真好。”
任师傅笑笑说：“倒像教育你似的，其实我也还在不断改进。”
庆庆突然虔诚起来：“任师傅，我可以叫你师傅吗？”
“师傅？我？我可以教你什么？”
“教我……教我按摩。”
“你会呀。”
“我没拜过师傅。”
“我也没有。”
“我只买过书。记住了所有六十二个反射区，肾上腺，肾，输尿管，膀胱，额窦，脑垂
体，小脑和脑干，三叉神经，鼻，大脑，颈项，甲状旁腺，甲状腺，眼，耳，斜方肌，
肺和支气管，心，脾，胃，胰，十二指肠，小肠，横结肠，降结肠，乙状结肠和直肠，
肛门，腹腔神经丛，生殖腺。这是左脚的三十五个。”
任师傅咧开嘴笑起来：“你还真都记住了。你知道这额窦啊，脑垂体啊是干嘛的，在身
体什么位置吗？”
“这个，我不知道……啊，在头上。”
“呵呵，在头部反射区对不对？”
庆庆点点头。
“这都是他们想象的，我并不是很相信。你想，按照他们的理论，足疗治病，按病的不
同有不同的配方，规定按哪些反射区，但是理论又强调按摩所有的反射区的重要性。这
是矛盾的呀。”
“你这么说，也有几分道理。我给王经理按摩的时候，第一次是按摩所有的反射区，后
来我知道他是要治疗失眠症，从书上找了神经衰弱的方子，只按某些反射区，按完了，
他说：‘怎么今天少了？’，就没有放松下来。”
“是吧。脚是身体的末端，按摩，促进血液循环，身体热起来，才能睡着。道理其实只
有这么简单。我现在给赵将军按摩，是不光按摩脚的，我们的身体平常坐立行走，很多
肌肉都长时间紧张着，就像弹簧一直压着，按摩能使肌肉放松下来，也有利于睡眠。”
“师傅，我也想学全身按摩。”
“你来，趟在这里，我先给你示范一下。”
任师傅很认真地给庆庆按摩起来，一边按摩一边讲解。
庆庆问：“师傅，你什么时候开始按摩的？”
“这个，我也不记得了，不过我爹生前是个老中医，我十几岁就跟着他学了针灸。”
“你还会针灸？”庆庆心里无限佩服自己的师傅，一下午的时间他要带给她多少惊喜呀
，“那你就信针灸的那些穴位吗？”
“也不信，我很久没有施针了。”
庆庆又问：“你会永远都按摩下去吗？”
任师傅笑了，说：“不会。我现在就想走了。”
“为什么？”
“我已经供我儿子上完大学，想回绍兴老家陪老婆了。”
“原来你有家，真好，”庆庆一脸羡慕，“你家在绍兴呀？”
“恩，绍兴诸暨，西施浣纱的江边。”任师傅说，“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也不会一直按摩下去，我供我弟弟上大学，等他上完，我也回家去。”
“嫁人？”
“嗯！”
“你一定能找个好丈夫。”
庆庆美美地笑了。
“不过有点可惜。”
“什么可惜？”
“赵将军说，我走之前，最好给他再找一个按摩师，我看你蛮合适的，如果你肯做，可
以找我。”
“王经理挺好的。”庆庆想起王烁开车去找她的那天晚上，心里满满的感激。
“那你很幸运。赵将军人也很好，我随他去了很多地方，国内的，国外的，只是我看不
见，很少上街，不然应该有很多趣闻讲给你听。”任师傅神情黯然，突然脸上的表情又
一亮，“还是有一桩趣事，几年前，我们去法国，赵夫人，赵小姐都一起去的，我们去
看了一个模特儿大赛，一个中国女孩得了冠军，赵夫人在台下一直说：‘太丑了’，结
果旁边一个懂中文的外国人转过脸对赵夫人说：‘为什么说她丑，她太美了’，赵夫人
说：‘在中国，这样的嫁不出去’，那个外国人撇撇嘴说：‘如果我娶到她，会很开心
’，赵夫人和赵小姐为这件事笑了很久。”
庆庆听得呆了，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就是那个丑女孩。
任师傅见庆庆不说话，略感抱歉地说：“太不好笑了是不是，我就这次出过门，只有这
一件在国外与在国内不同的事，其他的，都一样了。”
“不，我觉得这个故事太好了。”
第四节
王烁在海南的时候，桐桐已经回到上海了，她看王烁不在，猜他一定又是去欧洲看车展
什么的了，心里有些不高兴，“说没空去看我爸爸，却有时间往外跑”。不过她看到庆
庆和洗脚盆也不在，怎么也没想到王烁出差会带着庆庆，以为他是把庆庆赶走了，鬼使
神差地又高兴起来，还自己动手把卧室收拾了一翻，换了几幅画。
王烁和庆庆拖着行李回到滨江豪宅时，桐桐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然后就是狂怒：
“你，你去哪儿了？”
“去了趟海南。”
“你居然这么平静？”
“你能消停一天吗？我刚坐完飞机，累死累活的。”
“你怎么不在上海消停着呢？你不是说没空吗？没空还去海南？怎么着，你爸的公司要
在海南上市啊？”
“你能理智点吗？我说了没空就是没空，你不信拉到。”
“你想让我怎么理智？我讨厌你！”桐桐说着上前，抓着王烁的衣服，使劲地捶他的胳
膊和他的前胸。
“泼妇！”王烁推开她。
“怎么着，不喜欢啦？口味改了，喜欢丑八怪了吗？这么丑的你也要，发春呢你？”
啪，王烁一个巴掌甩出去，桐桐打了个趔趄，摔倒在沙发上。再起身时，半边脸已经肿
起来，上面印着清晰的手指印。
桐桐呜呜咽咽地在沙发上哭。
庆庆知道桐桐嘴里的丑八怪说的是她，但王烁并没有要她，想来是桐桐误会了。
她记起师傅跟她说的，“心灵要强大”，好像真没怎么介意被说成是丑八怪，看着桐桐
捂着脸哭，心里反而生出些不忍， 她上前了一步，说：“桐小姐，王经理其实是去海
南办上市的事呢。”
可是，桐桐哪会领情：“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了？谁告诉你我姓桐？不知道不要瞎叫！
你以为和你的王经理去了趟海南，就了不起啦？看看你自己吧，你妈生你的时候把你的
脸挤坏了吧。”
王烁听到桐桐已经口不择言，又厌恶地瞅了她一眼。
庆庆倒是大胆起来，说：“桐桐小姐，我觉得你都没有听王经理说话，是因为误会才生
这么大气，吵这么大的架。为了你们好，我才说话，你要是不肯相信，我也没有办法。
你以为会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到你面前，找你羞辱吗？”
“我羞辱你？我怎么羞辱你了？难道你还觉得自己长得天仙一般不成？”
王烁转过头说：“够了，我受够了，我们分手吧。”
桐桐起身就走了。
此时，夜已经深了。
王烁说：“我累了，洗脚吧。”
庆庆有点想念王烁那白白胖胖的脚了，“等有一天王经理失眠症好了，就会辞退我吗”
，她想着，心里有些不舍，按摩起来，还更用心了。
王烁看着她，说：“今天怎么没带面具？”
“哦，我马上去拿。”
王烁说：“不用了，我就一问。我觉得你从海南回来有些不一样了。”
庆庆抬起头，脸上带着笑，问：“哪里不一样？”
“好像好看点儿了。”
庆庆扑哧一下笑了。先前他说“你也没太难看”，现在又说“好像好看点儿了”，要是
对别的姑娘说，只怕要引起一场“战争”。
庆庆洗完脚，起身要走。
正在此时，窗外飘进一阵风，把薄纱窗帘整个吹起来，直飘荡到庆庆身上，似乎在拉她
的手。
“你能不走吗？”王烁说。
庆庆有些不知所措，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说：“要倒掉洗脚水。”
王烁像没听到，把她拉到了跟前，拉开她的运动服上衣，然后是一个毛线开衫，就看到
她瘦小的身子，她的身体真的像没有发育完全的青春期女生。她的乳房小小的，但胸型
还蛮好看，像一串倒挂的葡萄。
他轻轻地摸着她的乳房，问：“你喜欢的那个人曾经摸过你吗？”
庆庆想要逃走，但是王烁拽住了她，又问：“有没有？”
庆庆使劲摇着头，她很害怕，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惊慌”。她没有明确的目的，如果拼
了命要逃掉，应该也是可以办到的。
王烁站起来，把她换到躺椅上。
“王经理，我害怕。”庆庆的眼泪开始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可是，王烁不答她，他只是站着看她穿着一条小内裤佝偻在躺椅里哭，像个受气的女学
生，她的胳膊和腿细细的，但并不干瘪，肉很紧致，他忍不住又去摸，发觉她的手脚有
点冰冷，便脱掉了自己的浴袍，俯下身子抱着她，抱得紧紧的。
他吻她，她不哭了，却还在抽噎，但是她回应了他的吻。
这是多么奇妙的感觉啊，他的嘴巴湿答答的，很温暖，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有点甜
滋滋的。
王烁开始吻她的乳头，手开始向下游走。
庆庆又开始害怕，“为什么他不肯一直吻她的嘴唇呢？”，这样很难受，乳头像是要钻
出个什么东西似的，她试着躲开。
可是王烁按住了她，开始有些疯狂，好像他想要这个身体很久了，这个身体一直罩着一
条小内裤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看着她拖地，看着她洗衣服，她却始终对他不理不睬，
他甚至有些恨她了。现在他终于按住她了，立刻扯掉这条罩着她的小内裤，把一把钢刀
刺进她的身体。
“啊”，从她身体里流出一朵血花滴落在鹅黄色的躺椅垫上。
第五节
先前桐桐冲出门也是一时冲动，他们每次都是这样的。总有一方说“分手吧，我受够你
了”，然后另一方就气冲冲地走掉，然后就等着对方打电话，再吵一个余架，就会重归
于好。
这次，桐桐刚走出豪宅的大楼，被外面的冷风一吹，就有些后悔了。
他确实刚刚坐完飞机回到家，心里大概期盼着她的一个拥抱，等来的却是自己劈头盖脸
的辱骂，他心里应该也很委屈。
也许他真的去海南谈生意的，庆庆是没有理由撒这种谎的呀。
说他看上庆庆这样的丑八怪也太冤枉他了，她看过王烁之前交的女友的照片，个个水灵
灵的，他是最看重外貌的。
桐桐越想越觉得自己糊涂，想要回去，又觉得太没面子了，不如等事态缓和一下，她就
沿着缓下来的“坡”体体面面地走下去。
为了消磨时光，她索性找了家理发店，给头发上个色，这是最消耗时间的事了。她选了
亚麻色，很配她白皙的皮肤。
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暗暗发起春心，想着一会儿回去怎么勾引王烁。不管他生
了多大的气，都不能抵挡她的媚惑，从来都不能。
可是这一次，他真的能了。因为他已经瘫软在那个“丑八怪”的身旁。
桐桐看到卧室的一幕后，她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
“王烁，你这个畜生！你居然真上了这个丑八怪，你这是要侮辱我吗？这屋里放条母狗
你也要吗？哼，以前的惠玲你也没剩下吧？”
庆庆在床边站着，用床单掩着身体，为失贞的事，还惊魂未定，根本说不出话。王烁赤
条条地软在床上，看了桐桐一眼，面无表情地说：“请出去，不然叫保安了。”
桐桐想让王烁指责自己，她就可以大声地反驳，她想让他来打自己，她就可以耍赖撒娇
，趴在他胸前哭，可是，他只一动不动地说“请出去”。她只好默默地蹲下来，趴在自
己的膝盖上哭：“乐乐，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找这样一个丑女人
来羞辱我？”
王烁有点心软，往常只要她蹲下来抱着膝盖，他就认输了，这个姿势太可怜了 。他说
：“你走吧，我们的缘分已尽，你想要什么随便拿。”
桐桐走了，屋里的东西她一件都没带走。
第二天，王烁差司机海涛送去三百万，说给她用来学设计，她收下了。
很久以后，桐桐带着一个洋老公从纽约回国，在上海开了个工作室，主要给富人做私人
珠宝定制。一天午后，她和王烁在一个咖啡店见面，她问他：
“当初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会看上那个丑丑的洗脚妹？”
王烁苦笑了下说：“我觉得她的皮囊下住着一个美丽的天使。”
“你也太逗了吧。”桐桐笑得简直直不起腰。
“信不信由你。”
“那我呢，我的皮囊下住着一个丑陋的巫婆？”
“那时候，我很累，我好像渐渐看不到你，只看见一个大喇叭。”
桐桐哼笑了一声，说：“你可能确实是累疯了。”
“嗯，我觉得我自己也不是我自己，我身体里面像是有一个诗人。”
“什么，再说一遍？”桐桐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
“诗人。”
桐桐又笑起来，说：“真看不出。”
“嗯，我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我，我应该很瘦，有点黑。就像庆庆的样子不是她真的样
子一样。”
“太搞笑了。”
“是啊。如果我当初没有这样‘搞笑’，她应该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吧。”
第四章 寂静的天使
第一节
桐桐走后，王烁也有些低落，庆庆就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一直睡不着，想明天会发生什么，王烁会像忘了这件事一样吗？如果那样，她自己也
能做到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吗？她肯定做不到，她又不是妓女，陪睡不是她的职业。
如果不能忘，她就只能放弃这里的工作了，可是，她才喜欢上这里呀。如果再找工作，
大世界肯定认定她是被王经理赶出来的，恐怕连脚盆也不给她洗，别的洗浴中心，无论
是招按摩师还是招妓女，都没有人会要她。那她又要去洗碗了吗，冬天马上就来了，如
果洗碗的地方不提供住宿，她住在哪里呢？想想那些棚户屋的日子，她就不寒而栗，况
且，洗碗的微薄工资根本不能养活她和小志两个人。
她越想越绝望，好像明天就要回到棚户屋去，她和弟弟就要开始吃馒头腐乳。
或者，王烁不会忘记。那么，有这样的可能他是因为爱上了她才那样做的吗？这个想法
太大胆了，像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看上这样的她呢？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那种事不是
就是爱一个人才会做的吗？
庆庆硬着头皮开始一幕一幕地回想，从在大世界第一次给王烁洗脚开始，王烁有曾经表
现出喜欢自己吗？他第一次跟她说话是在来滨江豪宅的路上，他问了她的名字。庆庆用
力想着，愿意和她说过话的人不多，那些人说的话她都记在脑子里。王烁没有和她说过
多少句话，加起来也没有那天午饭时于霄说的话多。那他不爱她咯？肯定的呀，他是爱
桐桐的，他总是顺着她，含笑看着她。
她更加绝望了，自己编了个希望，又被自己戳破了。明天，她肯定要离开这里了，她甚
至开始想应该对小志怎么说，‘姐姐以后不能给你那么多零用钱了’，这样说吗？可是
小志才跟她说生活费不太够，她也答应了下个月再多给一点。
她再想下去，便开始埋怨王烁了，如果他没有爱上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但是，
她又想到王烁对自己的好，他不是给自己买过衣服吗？他不是带她去海南了吗？他不是
说自己“好看点了”吗？有这么多，为什么没可能他是爱她的呢？是有可能的，有可能
的。
她对自己说了几遍，就开始相信自己了。生活好像又充满了光明，明天他说不定会再吻
她呢？她想念那个吻，舔舔自己的嘴唇，上面好像还有他的味道。
她是笑着睡着的。
早晨，一缕阳光照醒崭新的一天。
庆庆起床准备了早餐，然后一边擦地，一边继续她昨晚的自我辩论。
王烁看起来精神很好，看到餐桌上还没有食物，说：“好饿啊。”
庆庆心想，他真的要当没有发生过，不然怎么都不看她一眼。她要说什么，嘴巴长了一
下，又觉得没什么要说的。过了几十秒才又说：“我煎了蛋，在厨房。”
王烁说：“哦，那一起吃吧。”
“不了，我有面包。”庆庆没有抬头，继续擦地。
王烁轻轻地走过来，蹲下，扶起她的脸，在她的额头吻了一下。
“你没有要当没有发生！”庆庆差点喊出来这句话，眼泪立刻充满了她的眼睛，她笑着
，低下头去擦掉泪珠。
他又吻了她的嘴巴，长长的吻。她又闻到那种甜滋滋的味道了，这一次好像还带了一点
咸味儿。他吮吸着她的嘴唇，舌头深到她的嘴巴里，像是要勾走里面的一块糖。
他们站起来，他轻轻地推着她到长长的餐桌旁，让她仰面躺下。今天她穿了一件粉色的
套头衫和一件宽宽的牛仔裤，他拿起餐桌上配备的用来剪包装袋的剪刀，沿着她上衣的
前襟和袖子剪开，里面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小吊带，她小小的胸，仰面躺着，几乎看不出
，只有乳头突突的。
庆庆一直说：“不要啊，我的衣服。”
王烁用食指堵住嘴唇，示意她不要出声，她便安静了。
他又剪开了她的两条裤腿，在她的白色内裤上收刀似的也剪了两刀，然后把她从已成平
面的衣服上扶起来，自己坐在椅子上，刚好够得到她的乳房，他把脸埋进去，像婴儿一
样吃起来。
庆庆觉得很自在，她自然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思绪又飘动起来，她的心又不安了，那她
的担心是多余的吗？她该问问他呀。可是，她实在问不出“你爱上我了吗？”这样的话
。因为无论哪一种回答都没法使她安宁，如果他说“不爱”，那不就是于霄的回答吗，
重复昨天的故事太可怕了，如果他说“爱”，她便能心安理得的相信吗？她不能，她这
样卑微，怎么敢奢求他的爱。
王烁抬起头看一眼她，发现她的脸上已经流过两行无声的泪水。
他问她：“我弄疼你了吗？”
庆庆摇摇头说：“我以为你会当昨晚的事没有发生过。”
王烁嘴角挂着一朵隐隐约约的笑，他问：“如果那样，你会怎么做？”
“在你上班后，离开这里。”
“我不让你走。”他带着几分任性的语气说，然后低下头去用舌尖快速地舔庆庆绯红的
乳头。
庆庆觉得身体里渐渐生出一股吸力，越来越强大，像是要把王烁整个人从下身吸进去。
王烁一边冲撞着她的身体，一边不停地问她：“你还要走吗？还要走吗？”一声紧过一
声。
“不，不，不走。”她胳膊紧紧抱着他，双脚也盘在他的腰上，昨晚那把刺穿她身体的
钢刀，现在她正乞求他刺得再深一点，再深一点，直接带了她沉沦到地狱中去。
第二节
王烁上班后，庆庆一个人在豪宅里，她不用被逼着无止境地拖地了，也不用刻意躲开厌
烦她的桐桐。
她简直像个女主人，她收拾收拾餐桌，整理好床铺，然后就可以在大客厅的白色真皮沙
发坐下，打开巨幕电视把所有的频道都扫一遍。当然，她是什么节目也看不进去的，因
为她整个人像个充满了快乐的气球，晕头转向。
幸福追得太急，真让人吃不消呀。
她完全打开了阳台的落地窗，清风徐徐，携着柔白的纱帘翩翩起舞。她也要跳舞，跳一
支快乐之舞，此刻的世界上还有谁比她更快乐？她身上裹着王烁早上穿的白色睡袍，长
长地，拖了一节在地上，这简直像一件完美的礼服。
那么，跳吧，姑娘。
当她踩到地上的“裙摆”，把自己绊倒在地时，她笑了，开怀地笑，笑地流出了幸福的
眼泪。哦，快乐简直太多了，她一个人用不完，得找个人分享。可是找谁呢？
一想到这个问题，她的快乐好像自动减了几分。不能找爸妈，谁家的父母会为女儿未婚
失贞而高兴呢？遇到这样的事，藏着掖着还来不及，还大张旗鼓的去“报喜”，简直会
被骂作“荡妇”，况且她爸妈还以为她在给人家做月嫂，和人家男主人发生了关系，还
有比这更寡廉鲜耻的事吗？那么找方志，方志有可能会为姐姐和有钱的老板睡了一觉而
高兴吧？这样他就有一丝机会可以坐上那光彩熠熠的豪车兜上一圈？可是做姐姐的，怎
么能和弟弟启齿这样的事？太匪夷所思了。
就只有灵子了，她临走时给庆庆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不知道还能联系上不。
“庆庆，怎么是你？”灵子总是很冷静，连这样惊喜的语气都很少见。
“嘿嘿，好久不见了，你结好婚了吧，家里怎么样？”
“回家就结了。现在我们承包了菜田，刚从早市回来。”
“卖得好吗？”
“还行。”
“那就好。”庆庆沉默了下，竟然不知如何开口说自己要分享的“快乐”。
灵子问她：“你呢，还在上海？”
“嗯。”是的，她还在上海，她为什么还在上海，她在上海做什么。庆庆从在大世界桐
桐点名叫她去洗脚那天说起，一直讲到当天上午她无处消散的“快乐”。
灵子默默地听她讲完，叹了口气，说：“没想到几个月的时间，你就经历了这些起伏。
我的生活很简单，我和我丈夫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去早市批发蔬菜，到六点半还没批
发完的话，上午还要去菜市场卖掉剩下的，下午都要在蔬菜大棚里拔草，杀虫，施肥，
还要采摘明天要卖的菜，晚上呢，把菜淋上清水，装上三轮车，睡觉。几乎天天如此吧
。”
“那你觉得开心吗？”
“还行，不愁吃穿。”
“我原来的打算也是供完小志念书，就回家去结婚。幸运的话，我也可以过上你这样的
生活。可是，今天我突然想，这到底是我能选的，还是生活逼着我必须做的？如果我能
选，现在我不就有另外一个生活吗？我现在真的好快乐。如果我不能选，生活是不是太
苦了。”
灵子说：“谁的生活能说不苦。哪怕就说王经理，山珍海味，穿金戴银，但是你要说他
不苦，也未必，事事当意的人不会害失眠。生活要是能吃啊，肯定是发苦味。但是你不
能去糟践它，不然，等到结成了恶果，恐怕你也没心情发这样不痛不痒的感叹了。”
“我在糟践我的生活吗？”庆庆喃喃地说，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灵子。
“庆庆，单凭你说，我也不能就知道你的情况。但是我还是多句嘴，你多想想，你现在
快乐是真的，那明天呢，如果一个人只管眼前快乐，不理明天死活，就是糟践生活啊。”
“我确实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你说的刚走的那位小姐，人家是个白嫩的女大学生，可王经理还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就可以留得住他？哪天他发狠把你扫地出门，你怎么办呢？”
庆庆长叹一口气，好像快乐也随着泄掉了一样。她想象着那一天，她抱着大红包走出这
所豪宅，一出门就是劈头盖脸的嘲笑和辱骂，她爸妈不认她，她弟弟不理她，路上的行
人戳着脊梁骨骂她“婊子”，桐桐甚至狠狠地朝她吐了口唾沫，骂她“下三滥的贱人”。
她再也飘不起来了，灵子的话句句似针，把她这个大气球扎得满身是洞。她瘫在地上，
看着身上的棉布睡衣，刚刚是谁把它想成了丝绸的晚礼服，真是一场白日梦。
王烁这边，今天证监局打电话来了，说开始受理东临集团的申报材料了，要公司密切配
合接下来的审查工作，看来赵将军的电话果然十分给力。
晚上的家宴上，王东临高兴地说：“真是值得庆贺，有生之年，看到你们四个齐心协力
，做一番大事业，真是不枉我这一辈子啊。”
“爸，这次多亏了老四，要不是他找对了人，咱们还且等着哪。”老三王戟说。
王东临含笑看着王烁说：“老四终于长大啦。” 抽一口烟斗，又想起一件事，接着说
，“你说的那个赵将军，什么时候请来家吃个饭。”
王烁说：“赵将军不在上海，他来了就请来。”
“嗯，一定要谢谢人家的，礼数要周到。”
众人都答应着。
王烁喝了不少开心的酒，回到豪宅，就叫：“庆庆，庆庆，你在哪儿？”
他一路回了卧室，过了一会儿，庆庆才端着洗脚盆进来，脸上扣着面具。
王烁痴痴地笑：“怎么戴着面具？”
“昨晚，你问我‘怎么没戴面具’。”
“我不是说了‘我随便一问’吗？来，过来。”
庆庆刚把洗脚盆放下，王烁就拉着她往床边走。
“不洗脚吗？”庆庆问。
“待会儿再洗。”
王烁还在微醺状态，伸手去解庆庆的衣服，说：“你也帮我脱。”
庆庆比王烁矮很多，她仰着脸解王烁的衬衣扣子。原来王烁不光两只脚白白胖胖，他的
身体也是，触感很细腻，像女人的皮肤。
王烁似乎很着急，庆庆还没有完全解完他上衣的扣子，他已经把庆庆脱光了，然后自己
脱了自己的裤子，横抱起庆庆，近似把她扔到床上，像饿狼一样腾空扑到这个弱小的猎
物身上。
本来，和灵子的电话已经戳破了庆庆的快乐，可是，当她的身体不自主地配合王烁，随
着他动而上下起伏时，快乐好像又充满了她的心，她的身体发肤，她又达到了快乐的顶
端。
不要停，不要走，她多想他永远在她体内，他们就像划着一叶扁舟，在海洋里一起一伏
，永不到岸。
他软软地趴在她胸前，又吃了几口奶，仰起脸伸手去摘她的面具，说：“好急啊，还没
亲嘴呢。”
“你怎么又哭了”，他问。
庆庆的太阳穴上躺着两淙泪，说：“王经理，我不想你离开我。”
“我不离开你。还有，不要再叫我王经理，叫我四哥。”王烁说着，俯下身子去吻她。
她抬手挡住他的嘴，鼓起勇气问：“四……四哥，难道你不嫌弃我长得不好看吗？”
王烁笑着说：“我不是说过‘你长得也没太难看’吗？”
“可是……”
王烁拿开她的手，轻轻吻了她一下，说：“庆庆，我知道你想的什么，女孩子都会想的
问题。我现在很开心，我是说和你在一起。当初，我和桐桐也很快乐，但是和现在不同
，现在的快乐让我很安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将来你会变了，或者我变了，我都
不知道……如果我们一直是这样，我会娶你的。”
也许这段话对别的女孩来说，简直太失败了。什么叫做“也许将来你会变了，或者我变
了”，这只不过是将来喜新厌旧的借口罢了，什么叫“如果我们一直是这样”，哪一段
关系会“一直是这样”呢？全是借口！
但是庆庆接受了，可能是她没有谈过恋爱，还没有一个男人教会她去质问，也可能是她
真的能理解王烁，觉得他此刻就是从她身上获得了理想的爱，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直
到她成为他的新娘，不是吗？他的最后一句是“我会娶你的”。
第三节
王烁想自己是真爱上了诗歌。
每次总是从书房拿书到卧室读，丢的卧室到处都是书，他干脆找人把主卧室的梳妆台搬
出去，从书房搬进来一个书架。
这天，他趴在床上看书，庆庆骑在他屁股上给他按摩。
王烁把手里的书，举过头顶，说“你看，这首诗，‘在清晓的密语中，我们约定了同去
泛舟，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这无目的无终止的遨游’，真美。”
“哪一个？”庆庆使劲在摊开的书上搜寻。
“第四十二首。”
庆庆找到了王烁说的那首诗，不过她的眼睛却被第四十一首吸引：
我的情人，你站在大家背后，藏在何处的阴影中呢？在尘土飞扬的道上，他们把你推开
走过、没有理睬你。在乏倦的时间，我摆开礼品来等候你，过路的人把我的香花一朵一
朵地拿去，我的花篮几乎空了。
清晨，中午都过去了。暮色中，我倦眼蒙胧。回家的人们瞟着我微笑，使我满心羞惭。
我像女丐一般地坐着，拉起裙儿盖上脸，当他们问我要什么的时候，我垂目没有答应。
呵，真的，我怎能告诉他们说我是在等候你，而且你也应许说你一定会来。我又怎能抱
愧地说我的妆奁就是贫穷。
呵，我在我心的微隐处紧抱着这一段骄荣。
我坐在草地上凝望天空，梦想着你来临时候那忽然炫耀的豪华——万彩交辉，车辇上金
旗飞扬，在道旁众目睽睽之下，你从车座下降，把我从尘埃中扶起坐立你的旁边，这褴
褛的丐女，含羞带喜，像蔓藤在暴风中颤摇。
但是时间流过了，还听不见你的车辇的轮声。许多仪仗队伍都在光彩喧闹中走过了。你
只要静默地站在他们背后吗？
我只能哭泣着等待，把我的心折磨在空虚的伫望之中吗？
这首诗难道是作者钻到她心里看了看才写成的吗？不然他怎么会写得这样透彻呢？每一
字，每一句都是她所想所思。
她说：“我好喜欢第四十一首。”
王烁又看了一遍第四十一首，笑着说：“你不用‘哭泣着等待’啦，我已经来了呀。”
庆庆抿了下嘴唇，好像给他看到了内心，有些不好意思。
王烁接着说：“这本比我先前看的那本，要舒服。先前那个，让人焦躁，现在这个，让
人平静。”
“我不是很明白。”
“我来念一首你就懂了。我念了啊。”
“念呀。”
王烁的声音很迷离：“丰满的女人，肉做的苹果，滚烫的月亮，/海草、泥浆和捣碎的
光浓郁的气味，/是什么样幽暗的明亮在你的圆柱间开启？/男子以感官触摸到的是什么
样古老的夜？”
王烁翻过身躺着，庆庆就坐他的大腿上了。他掀开她的浴袍，摸着她的胸脯，说：
“你看，这就是‘肉做的苹果，滚烫的月亮’。”
他坐起身，把脸贴到她的胸脯上狠狠吸了一口气，说：“就是这样的气味。”
庆庆羞红了脸，她是“丰满的女人”了。先前，她跟这个词语毫不沾边，可是就在和王
烁相爱的短短一个月里，她的乳房长大了两倍还多，她的皮肤伸展开了，表面像是凝着
一层滑腻的脂。她脸上的皮肤像被玉雕师傅打磨过，变得很细嫩，连她暗淡的嘴唇也有
了血色。
王烁继续念：“噢，爱是一趟与水和星星共行的旅程，/与溺水的大气和面粉的暴风雨
；/爱是闪电的撞击，/是臣服与一种蜂蜜的两个身体。”
他贴到她的身上，手在她的背上无目的地摩挲。
“吻复一吻，我漫游于你小小的无限，/你的边界，你的河流，你的小村落；/而生殖之
火——变得多么令人愉悦——”
他又吻她，吻她的每一寸肌肤，吻到她的大腿内侧，用舌尖去挑逗她。他的舌头像是一
支点燃的火柴，庆庆就是那一堆渴盼燃烧的木柴。
她回应他，在他的大腿上媚态百出，主动的求他，像个瘾君子，迷失在熊熊烈火里。
“悄悄穿行过狭窄的血道，/直到它快速倾泻如夜晚的康乃馨，/直到它似实实虚，如一
道暗中的光。”
这真是一首令人焦躁的诗，庆庆也同意。
王烁躺在床上，眯缝着眼睛，几乎睡着了。庆庆一手支着头，一手翻着桐桐留下来的时
尚杂志。
通常，当一个家换了女主人，新任女主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彻底清除旧人的一切痕迹
，她用过的全部扔到，她碰过的也要换新的。但是，庆庆不这么做，她什么也舍不得扔
，她说：“多可惜，即使衣服不能穿，还能做抹布不是？”
“外国人会觉得我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吗？”她突然问。
“嗯？”
“你看这个，这个女孩。”
王烁仍眯着眼睛，探过头看了一眼，画面上的女孩是一个大版本的庆庆，大脸盘，眼睛
极小，比庆庆的眼睛还小，一张大嘴，不过皮肤比庆庆白多了，个头很高，穿着很时髦
，比庆庆有气质很多。
他说：“嗯，外国男人看中国女人的审美是有点问题。”
那么，就是说他们真的会觉得，那些中国人认为不怎么好看的女人很好看咯？庆庆又想
起师傅给她讲的那个模特大赛的故事。
她呆呆地幻想起来，在某个街头，她优雅地顾自走着，对面走来的行人都侧头看着她，
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他们会竖起大拇指，说：“泥真瓢良。”啧啧，多美好。
她从来没有被称赞漂亮呀。
王烁那句“你长得也没太难看”，现在她听来也有些不满意了，意思还是“她难看”，
只是没有“太”而已。
“如果能去外国就好了。”她嘟囔着说出来。
转头看王烁，还要说什么，但是他已经睡着了。
第四节
诗里说：
女人之躯，洁白的双腿，
你委身于我的姿态就像这世界。
我粗犷的农夫的身体挖掘着你，
努力让儿子自大地深处欢声坠地。
在王烁辛勤地耕耘下，庆庆很快就怀孕了。
王烁那天说的“如果我们一直是这样，我会娶你的”还作数吗？这其中的抽象模糊的假
设“如果我们一直是这样”是成立的吗？
庆庆想问问王烁，却不知从何说起，“我们还是那样吗？”像这样问？可是“还是”哪
样呢？王烁当初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所定义的“这样”到底指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吧。
王烁还是很忙，忙于各种应酬，多数都要夜里十点多才能到家。他在躺椅里看书时，庆
庆默默地给他洗脚，他趴在床上看书时，庆庆默默地给他按摩。好像除了做爱时的喘息
，他听不到她更多的表达。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没错，王烁当初就是爱上了这样一个“寂静的”庆庆。他随口
说的那句“如果我们一直是这样”，或许指的是当时做爱过后的心满意足，也或许并没
有具体的所指，但是如果一定要问他，他会说“‘这样’就是指一段安安静静的爱情”。
现在，她还是“寂静的”呀。她像一缕烟，围绕着他，却没给他丝毫束缚。他不用解释
为什么他在家待的时间这么少，为什么回来晚了，为什么秘书要半夜给他打电话。
王烁也从来没有带庆庆出去玩过，没有见过任何他的家人和朋友，庆庆怀孕以后，他也
曾想过这件事，但是庆庆从没有表现出有这样的意愿，他自己也没什么必须要带她出去
的想法，拖到现在，庆庆的肚子已经挺出来，好像更不方便到处走动了。事实上，这几
个月，庆庆几乎没有出过门。因为方志也忙，虽然不知忙些什么，总是让庆庆直接打钱
给他，自己不来取，也不用庆庆去送。而打钱，楼里就有自动存款机。
王烁以为她不问不抱怨是因为她都懂，其实，恰恰是因为她全不懂。在她心里，自己被
得到了，也就是得到了对方，她不知道一个女人得到一个男人，是要像水浸透海绵那样
，渗入他的每一寸生活中去。
这天，庆庆自己吃好了晚饭，看时间还早，就捣腾着用桐桐没带走的化妆品化妆。这不
是她第一次这样做，时尚杂志上有教，她照着画过几次，每次都是在王烁上班后画，在
他下班快回来的时候就跑去洗掉。
丑姑娘沿着上眼睑画了条黑色的细细的眼线，在眼尾处勾画了一笔，然后在腮上扫了个
红晕。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觉得有点像那个杂志里的中国模特了，又试着学
那个模特咧开嘴大笑，那样真迷人，但是她怎么也学不来。
王烁今天意外地回来得很早，一开房门，看见镜子里的庆庆，乐了，说：“一个人在家
化妆？”
庆庆吓了一跳，从椅子上滑走，要去洗手间洗掉。
“不要走，又没有说不好看。”
“那好看吗？”
“不太难看。”
唉，又是这句。
庆庆还是要走，但是王烁抱得她很紧。他吻她，隔着衣服摩挲她。
“不行啊，”庆庆试着挣脱他，说，“要伤到孩子的。”
“没事的，我轻轻的。”
庆庆上身躺在床边，两条腿高高举起，搭在王烁的两个肩膀上，王烁跪在一个软床凳上
，双手抱着庆庆的大腿，从庆庆的两小腿之间窥视她的表情。他轻轻摇撼着，像爸爸为
那未出生的孩子摇着摇篮。
王烁说：“明天，我一个哥们过生日，你和我一起去吧。”
“啊？”
“你化了妆，难道不是想给别人看的吗？”
“可是，我的肚子......”
“没关系的。”
第五章 什么都没改变
第一节
黑白色调装修的西餐厅，铺着锃亮的红棕色硬木地板，洁白的桌布旁码着细腻的小牛皮
座椅，还有开放式厨房，玻璃酒窖，老式留声机里流出的时而欢快，时而低沉的爵士乐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贴着“只欢迎上流社会”的标签。
王烁的一班朋友三三两两地到了。
过生日的是胡雅康，一起来的还有梁天斌，骆欣，李行言，李兢宇，唐猎，除了李兢宇
，其他的每个人都还带了个女伴。这些人年纪轻轻，每个人手里却都有个几千万的存款
，这还不算上豪宅豪车。
他们的财富多半是从市场“空手倒”来的。眼下，国家盯上了房地产，钱马上就没有那
么好赚了。梁天斌转而投身成衣行业，成立了自己的服装品牌，胡亚康建了个高尔夫球
场，骆欣正在做网络游戏，李行言、李兢宇和唐猎三个还在吃老本。又说李行言和李兢
宇是他们这班人里面真心爱赛车的两个，多年来一门心思在赛车上，虽然说拿不上什么
名次、奖金，只投入不产出，但是也算一个事项，“花完了再挣呗”李行言总是这么说
，也有道理，他们这些人从来不缺挣钱的渠道，好比家里装了“自来钱”，一拧阀门，
钱就来了。只有这唐猎，还和念书时一个样，每天的任务就是花钱。
“哟，乐乐，你总算来了，哥几个等的头发都白了。”
“瞎贫，服务员明明说你们刚到。”
“不管，等一分钟也是等，”唐猎咋咋呼呼的嚷着，也不管这高雅的餐厅里光鲜的小资
们向他投来不满的眼神，“没带个妞儿来呀。”
“带了。”王烁把庆庆，让到跟前。
庆庆出门前仔细扎了头发，挑了一件她最喜欢的粉色开衫，里面是一件蓝白条纹的长袖
套头衫，还是王烁当初让秘书从超市大开架给她买来的那些衣服，当初买的大，如今肚
子挺出来都还能穿。下身穿着桐桐的一件粉绿大摆裙，脚上穿着一双黑乌乌的运动鞋。
出门的时候，她问王烁：“这样行吗？”
王烁说：“都行，男人都只看脸。”
“那我化个妆。”
“别了，化妆像带个面具似的。”
所以，她就这样来了，跟她来上海那天看上去差不多，除了凸出来的小腹和那件不合时
令的大摆裙。
唐猎看一眼庆庆，又看一眼王烁，哈哈地大笑起来。其他的几位连同他们的女伴也都觉
得此情此景，好比是看天下无贼电影里，头顶扣着大脸猫面具的范伟幽幽地说“我要劫
个色”，不笑简直是对不起自己的笑肌 。
唐猎回头对着挂着笑的众人，说：“你们这些人，干顾着笑呢吧，得向王乐乐同学学习
啊，多有娱乐精神，”他又转向王烁，接着说，“乐乐，你太棒了。我跟你说，先前，
我说去酒吧，热闹，寿星指定来西餐厅，寿星说什么来着，”他又转过去看一眼胡雅康
，好像看见他的脸就想起了他说的话，说，“说‘咱们都长大了，别闹腾了’，你说说
，这是什么话，生命在于闹腾，生命在于娱乐。”他顿一顿，又接着说，“多亏你，你
没来的时候，别提多冷清了。诶，你哪儿找这么一个妙人唱这一出好戏呀。”
王烁耐心地听他说完，说：“什么唱戏，这真是我女人，肚子里是我的孩子。”
“哟，还有孩子。”唐猎伸手想要去摸庆庆的肚子，乐呵呵地说，“不是假的吧？”
庆庆吓得回退了一步。
“真的呀？你还找了个孕妇？够专业！”唐猎朝王烁竖起大拇指。
梁天斌也说：“王乐乐，真有你的。”
“我可没这闲情开这玩笑。”王烁和这些朋友好久不见了，说想念他们并不是矫情的话
。他们这样胡闹，他也没生气。那些一起厮混的日子里，他们还干过更离谱的事呢。逮
着一个引子，有的没的，取笑个没完，简直太稀松平常了。有一次，他们看到一个大叔
端着相机半蹲照相的姿势，觉得很搞笑，后来居然还开了一个主题派对专门模仿各种奇
怪的照相姿势。
他不理唐猎，自己在空的座位上坐下，招呼庆庆说：“过来坐。”
唐猎还不肯罢休，围着庆庆说：“诶，小姐，他在哪儿找的你？给你多少工钱啊？”
庆庆不舒服极了，她知道自己正被作为一个大笑话在这个长桌上流传，而且与之前不同
的是，这次她还正在场。桌上的人几乎没人在乎她的感受，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笑，
后来，连旁坐的人都可以清晰地听见他们传播的“耳语”。
“我觉得她长得有点像那个模特儿L诶。”
“拜托，那是我偶像，差很远好不好？”
“嘴巴，嘴巴，我觉得很像东成西就里面的梁朝伟。”
“伟仔那是可爱啦。”
“哈哈哈。”
庆庆几乎成了桌上唯一的话题。每一句嘲笑都像打在她脸上的巴掌，现在她的脸已经通
红的了。她想要冲出去，可是，王烁在她旁边挡着她。
甚至连王烁也脸含微笑。那神情好像是接受了众人的顶礼膜拜后，混着几分“不敢当”
的心满意足，他懒洋洋地摆摆手，说：“你们别闹啦。”
什么叫“别闹啦”？难道他也认为这是在“闹”一个笑话？庆庆喘着粗气，她希望王烁
严肃地告诉这些人，她不是雇来当笑话的，她生平最怕的就是被当成笑话，可是王烁不
会为她说。
她只能自己来说：“我是真的怀了他的孩子。”
谁知她一出口，却引发了众人又一轮的大笑。
“哈哈，你还找了个实力派演员。”
王烁抿着笑说：“怎么地，你们才肯相信？”
“亲一口！”众人一片起哄声。
“不信你下的去嘴。”不知谁说了一句。
座下又是一阵哄笑。
王烁双手把过庆庆的头，吻了一下她的嘴唇，还发出“木啊”的声音来佐证这一吻的货
真价实。
“太牛了！”李兢宇说，“不过，我还是不信。”
众人也纷纷摇头。
唐猎已经乐的要在地上打滚儿了，他拉过走过身边的女服务员，说：“诶，服务员，你
最公正了，你来看一下，你说这位先生身边的小姐像是他太太吗？”
服务员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算公正了。事实上，她已经从他们毫不掩饰的对话中，知道事
情的概貌，也觉得很搞笑，脸上的笑容比平常礼貌式的微笑显得自然很多，但职业素养
使她只是礼貌地摇摇头，说：“这个，我不清楚。”
“你就猜，猜一下你会吧。”
服务员重又打量了一下王烁，皮肤很白，身材有点胖，以她多年来观察客人穿着打扮的
经验来看，他所穿的衬衫、西装、皮带和皮鞋，虽然没有把Logo晒在外面，但是一看就
是顶级名牌货。而旁边的庆庆，无论是相貌、身材，还是打扮，都很明确的告诉世人，
“我只是一个农民工”。
她微笑着摇摇头说：“大概不是吧。”
“哈哈，看吧，公正的服务员都说不是了。”
“服务员怎么就公正了，等孩子出来，我们去做DNA好了。”王烁就像说相声似的回应
着唐猎。
“你还嘴硬。”
“灌他酒，酒后才能吐真言。”胡雅康说。
寿星一发话，大家都开始让王烁喝酒，好像今天是他过生日一样。
王烁一觉醒来，已经是早上九点了，他发现他躺在一个宾馆套间里，身旁还躺着一个穿
着黑色紧身超短连衣裙的女人。
那当然不是庆庆。
他打电话问唐猎昨晚发生了什么。
“喝完酒，去蹦迪啊，还能做什么？哦，你带了一个超正的妞儿走了。”
“庆庆呢？”
“谁是庆庆？”
“就是我带去的那个女的啊。”
“找她干嘛，你没给钱哪？”
“那是我女人！我怎么不找她？”王烁已经急了。
“你真的假的？”
王烁挂了电话，不和他继续昨晚的对话。庆庆这一夜在哪儿过的，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
了，可是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夜里在外面不是好过的。
他赶紧驱车赶到昨晚的西餐厅门前，发现庆庆正佝偻在路灯下，真真像一个女乞丐。
他开车门走过去，脱下西装，包着她，扶她进车里，像那首诗里写的似的，“万彩交辉
，车辇上金旗飞扬，在道旁众目睽睽之下，你从车座下降，把我从尘埃中扶起坐立你的
旁边，这褴褛的丐女，含羞带喜，像蔓藤在暴风中颤摇。”除了那句“含羞带喜”，庆
庆此刻只有羞和愤，没有一丝喜悦。
她坐在他旁边，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昨晚她哭了太多了。
当王烁喝醉了，有人拿酒灌她，要她说“实话”，当王烁被驾着走了，她在后面追赶疾
驰的汽车，而王烁的朋友们打开车窗看着她大笑，当餐厅的服务员礼貌地请她不要挡住
餐厅的门，当寒冷透过她单薄的衣服和皮肤侵入子宫，她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她甚至连
回家的路也找不到。
她头一次意识到这几个月的幸福是多么的不牢靠，似乎只要她一踏出那豪宅，就烟消云
散了。
王烁并不把昨晚朋友们对庆庆的嘲笑当一件大事，毕竟那不是对他的，这班人顶清楚如
果他想找漂亮女人，只需要在手指头上抹点蜜，就自动有猎物上钩了。而且，在他看来
，这些嘲笑也没什么恶意，不过是搞笑罢了，再说了，难道还有人故意丑化庆庆吗？她
自己原来就生的这样，嘴巴又不灵活。所以，这些取笑简直是她自找的。这个庆庆，她
难道就不会为自己辩驳吗？如果换做是桐桐，就算长了庆庆的脸，她也一定不会让那班
人好过。
两个人都沉默着。许久，庆庆才张开冻僵的嘴巴，说：“我……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王烁转头看看她，心里有些发紧，他回转过头，才说：“没有。”
第二节
庆庆几个月辛苦垒起的自尊，就像海边的华丽沙堡，被一浪一浪的嘲笑抹去了最后一丝
痕迹，接着，那些嘲笑直把她整个人也淹没了 。
“你怎么了？像丢了魂似的。”王烁问她。
“嗯？”她呆呆地像什么也没听到。
看哪，天使已振翅飞走，只剩下一张寂静的蠢笨的皮囊。
“没事多出去走动走动，逛逛商场超市什么的，老窝在家人都捂坏了。”王烁从钱包
里密密麻麻的卡片里抽出一张信用卡金卡递给庆庆，说，“出去给自己买点衣服吧，刷
这个卡就行，没密码的，签名就签我的名。”
她接过王烁递过来的金光闪闪的卡，喃喃地说：“没密码，安全吗？”
庆庆也有一个银行卡，是她被大世界录用以后，统一办理的工资卡。卡片是翠绿色的，
上面印着一个卡通牛，这张卡片连同身份证是庆庆最金贵的东西了，一到要出门，她就
会剪一块方块布，在贴身衣物上四周缝合，里面装着这两张卡和现金。卡片的密码，她
设置的是于霄的生日，这谁也不知道。
“刷就行了。”王烁不回答那个傻问题 。
“能取钱？”
“不要取钱，买了东西直接刷卡买单，知道吧。”
“哦。”庆庆说，其实她还是不知道，因为她从来没有刷卡买过东西，但是她也不好意
思继续问了。
春天真来了，楼下的柳树已经发芽。
一场春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着醉人的泥土的清香，像土地公闭关酿了一整个冬天的好酒
，全散出来，大宴天下宾客，男女老少，不分贵贱，来者有份。你看，踩着恨天高的摩
登女郎，套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开着豪车的公司老总，推着平板车的地摊摊主，人
人脸上都因春的到来而洋溢着充满希望的微笑。
但是，不同的人的希望却不尽相同。摩登女郎可能希望男朋友今年能够奉上一个充满爱
心的浪漫求婚，环卫工人大概希望行人能够提高素质，不要再随地吐痰，公司老总正惦
记着公司的营业额在今年能不能再翻个番。而那辆堆满水果的平板车后的摊主陶正红，
迫切的希望能够有个住的地方，不再居无定所。
陶正红眼睛盯着每一个行人，只要有人目光有掠过她所在的方向，她就立刻吆喝起来：
“来块菠萝吧？水果？上好的大芒果，新鲜的杨梅。”
可是从清早到现在，她一个水果也还没有卖出去。她在心里咒骂每一个经过却不买的行
人，“吃不起吧，穷鬼，一辈子受穷翻不得身。”
就是这些“穷鬼”里头出现了一个她熟悉的矮小的身影。
诶，这个人，这个人是……
“庆庆，庆庆——方庆庆。”陶正红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她一只手拉着平板车，整个身
子都斜出来，希望声音可以传得更远一点。
“陶大姐。”庆庆循声朝这边加快步伐，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摇摇摆摆像一只大鸭子。
这陶正红是庆庆住棚屋时认识的，她们曾并排睡在二层大通铺的上层。
陶正红快五十岁了，身材粗壮，肩膀和手臂简直像男人一样，而她那粗壮的大腿更为她
带来“陶大象”的诨名。她脸上的肉也很多，像隆起的山脊，鼻子两侧凹下两条深深的
大壑，延伸到两片紫红色的薄嘴唇。
这样的面相和她专横而且刻薄的性格可谓一脉相承。她每天都要吵架，吵架时总摆着一
张讲道理的脸。人们常说她“胡搅蛮缠”，她却觉得自己是“以理服人”。这么说吧，
如果我们把吵架比作拔河比赛，大象就是有办法凭借她的两片薄嘴唇，赢得任何一场比
赛。
棚户屋的床位一天两元钱，为免每天来收房费，房东常常按月收六十，二月二十八天，
大象就不肯了，她到房东那里大吵大闹，要要回四块钱。
房东说：“上个月是三十一天的大月，我不是也没管你再收两块钱？”
大象说：“话不能这么说。法律有规定，‘私人财产不容侵犯’。你少收了，不来要，
是你的事，我只当你发善心给我白住了一天。但是这不等于，往后你就可以白白多收我
的钱。再说，说好了，下个月我就不在这儿住了。那你还是多收了我两块钱哪。”
棚户屋的人几乎都和她吵过一架，为床下放行李的空间，为躲开床板接缝处的床位，各
种事儿，她都要争个尖儿。只有蔫蔫的庆庆，她不仅没有和她吵过架，还帮助过她。
棚户屋里，两层大通铺住了三十个人，但是除了床之外的空间只有一尺宽。所以，每天
早上床上的人不能都下来，站不开，只能轮流着，一拨儿走了，下一拨儿才能下床。庆
庆刚到的时候，旁边的人欺负她新来乍到，总是在她下床后逼她再上床给自己腾地方。
陶大象就看不惯，拉住庆庆不让她上床，说：“谁先下来就是谁的。”陶大象善于吵架
的声名在外，那人也不愿再回声。
庆庆永远不会忘记那年冬天，她是扯着陶大象的被角度过的。大象后来还带庆庆找了洗
碗的工作，虽然很苦，但那带给庆庆来上海后的第一笔收入，她用那笔钱买了一件棉衣
，才挺过那个可怕的冬天。
不过，有件事，庆庆不知道，大象带她找工作的时候，说是有熟悉的中介，收了她五十
元中介费。事实上，根本没有中介，那五十元是落进她自己的腰包了。
不过，大象可不觉得见了庆庆有什么亏心的。这事就算说穿了也没啥，找活计都要有中
介费，一般是一百块，这是看庆庆落魄的不行，才只收了五十呢。
陶大象一眼就看见了庆庆的大肚子，惊讶地问：“你结婚啦？”
这个问题戳中了庆庆的痛处，她低头不语。
“那……是生出来再结？”大象识趣地转问。
庆庆点点头。
大象便没有再问了。她自己也是累了，没有心力打探别人的生活。
大象说，他老公去年也来上海了，跟着一个包工头到处干活。包工头给手下的一共四十
几个人，在郊区的一个村头盖了十几间平房做宿舍。大象也随着丈夫住在那儿，他们夫
妻俩住一个单间。
“条件挺好的，宽敞又干净。”大象说。
大象丈夫去工地干活，大象到市区摆水果摊，收入还算不错，今年过年，她和丈夫还买
上车票回了趟老家。
可是上个星期，噩梦降临。她和丈夫晚上收工回到家，竟然发现十几间房子已经被夷为
平地了。她放在屋子里的棉大衣，还有兜里的两百块钱也没能找回来。不光他们，住在
那儿的其他工友没人来得及把自己的东西都抢出来。
包工头说，这地是他找村委会租来的，但是房子是区里派人强拆的，说是违章建筑。
“人心都是肉长的，”大象说，“他们说拆就给拆了，好好的一个家，早上还在，晚上
就没了，锅碗瓢盆，什么都没剩下。”
“那你们现在住哪儿？”庆庆问。
“大伙到政府大楼去闹，就在那政府大楼门前生了柴火取暖。他们才派人找了个零件厂
的空仓库，给我们过夜，男的女的都在一个仓库里头，也不能生火，半夜冷死个人。”
大象深深叹了口气，说，“出来可真不容易呀。”
庆庆想起自己住棚户屋的时候，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还在洗碗吗？”大象哭诉完，开始对庆庆的生活有些兴趣了。
“我在给人洗脚。”
“洗脚？你这穷孩子……肚子里的娃，不会没爹吧？”
庆庆知道大象肯定想歪了，说：“有……有爹。不是那样的……是正经人家。”
“你就说这孩子的爹是不是你洗脚的主顾。”大象逼问。
庆庆低下头，不说话。
“还是吧？”大象摇了摇头，说，“你呀……”
庆庆无法为自己解释，她难道能和眼前这个人说，孩子的爹是爱自己的？大象一定会把
象牙都笑掉了。或者她能说孩子的爹会娶了自己的，说真的，她可没这个把握。
“你怎么到哪儿都吃亏呀？”大象用手指戳了戳 庆庆的脑门，又说，“能找着那个混
蛋不？大姐给你说理去。”
“啊？不用。”庆庆赶紧谢绝。
“怎么不用啊？”
“不用说理。”
“你还怕我欺负着他不成？我就帮你问问他，‘是不是会娶你？’你自己问过了吗？”
庆庆摇摇头。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副蔫蔫样儿，肚子都这么大了，你就连问问都不敢？我来帮
你问！”
庆庆有些动摇了，问问也无妨吧，就说：“他晚上很晚才回来。”
“正好。晚上我水果也卖完了，陪你去。”
“好。那陶大姐，我先去买件衣服，买完回来找你。”
“去吧去吧，我就在这儿，不走。”
第三节
外面的春天才露了头，商场里的春装却已经过季。
庆庆在一楼看见卖玉镯的，停下来，看了看。最便宜的也要上千块，贵的还有几十万的
哩。“真贵呀。”庆庆想。几个月前，她决意要对自己好一点，在一间玉器店里花了五
十块钱给自己买了一个玉镯。现在还在她手上，她用衣袖蹭了蹭，玉镯的光愈发润透，
也看不出比那几十万的差在哪里。
在二楼，她看上了一条红色大摆裙。哦，她就爱大摆裙。小时候，她和伙伴们常玩的一
个游戏叫“转裙子”，就是穿着裙子的姑娘原地旋转，裙子就跟着打开，像撑开的伞，
要以摆大的裙子最好看。庆庆想象着自己穿着这条红裙子在绿色的草地上旋转的样子，
不觉痴痴地笑起来。
“请问，您要试穿一下吗？”服务员问。
庆庆看了一眼价签，八百块，太贵了，太贵了。
三楼是男装。王烁的衣服都是秘书小刘帮着买的，常常看见王烁手里提着一打纸袋子回
家，直接堆进衣柜里。
四楼，是婴儿用品。庆庆看得呆了，漂亮的柳条编的摇篮，宝宝的头上方还带着个遮阳
棚，摇篮里面铺着雪白的花边棉布，架在两个椭圆形的轮子上，碰一碰，就前前后后的
摇起来。还有可爱的宝宝连身衣，仿佛能看到里面装着个小宝宝，藕似的小胳膊，小腿
儿，从那小小的开档处还可以摸摸它的小屁股。还有澡盆，奶瓶，小鞋子，小被子，小
枕头…….这些她的宝宝都需要。
庆庆推着满满一车婴儿用品到了结账处。
“请问，刷卡还是现金？”收银员问。
“啊，刷卡。”庆庆刚还想开口问怎么才能刷卡结账，听到服务员问，不觉松了一口气。
她把王烁的金卡递过去。
收银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卡。按她的经验，这样的金卡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办的
，眼前这位的穿戴和气质，非常不像持卡人。
“请您输入密码。”
“这个……没……没密码。不能刷吗？”
“没密码直接按‘确定’键就好”
“请您签字。”
庆庆工工整整地签上了王烁的名字。
收银员比对了一下，问：“请问，这是您的卡吗？”
“不是，啊……是。”
“您是王烁本人？”
“不是，王烁是我……是我……是我孩子的爸爸。”
“您能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吗？”
“我没有电话。”
“您可以用我们的。”
庆庆拨通了王烁的手机。虽然她牢牢记着王烁的手机号，但是这还是她第一次打电话给
她。
“喂？”电话里传来王烁的声音。
“王…王经理，我是庆庆。”她每次一着急，就还是叫他王经理。
“什么事？”
“我在商场里刷卡，但是人家说要打电话给你。”
“怎么了？卡有问题吗？”
“我……我不知道，我让她跟你说啊。”
收银员接过电话说：“是这样，王先生，我们需要确定一下这张卡是您的，请问您能传
真一下您的亲笔签名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跟她说，不能刷就别买了。”
服务员耸了一下肩膀，边打字边说：“对不起，我们不能用这张卡给您结账，请问您还
有别的卡，或是现金吗？”
庆庆身上就带了两百块，只够买那个宝宝连体衣裤，她有些不甘心，又拨通了王烁的电
话。
“喂？”
“四哥，那卡怎么不能刷呀？”
“我哪儿知道？小刘昨天才刷过的，怎么你一用就有问题？你别烦我了啊，我还开会呢
。”
嘟嘟，王烁又挂断了电话。
是什么时候，他也开始对她说“你别烦我了”呢？她和他说话的机会少的可怜，可还是
能烦到他。
庆庆默默地付钱买了小衣服，呆呆地想，如果陶大姐帮她问他，他会怎么回答呢？是不
是也说“你别烦我了”？
第四节
陶大象下午的生意不错，一车水果都卖出去了。
庆庆带着大象到了滨江豪宅楼下，门卫不让平板车进入，她们走了两百米开外才找到一
个自行车停放处，把车锁在那儿。
大象仰着头，看这栋冲入云霄的大楼，问：“乖乖，你住这上头？”
庆庆在指纹识别器上按了一下，紧闭的大门吱地开了。
“啧啧，真先进，我按一下，就不好使吧？”
总算到了豪宅里面，大象东摸摸，西摸摸，一会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盘腿坐在地板上
，一会去看看吊灯，一会儿摸摸花瓶儿，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
庆庆面带微笑看着她，像个女主人那样。
“乖乖，真是开眼啦。庆庆啊，你前世一定修了善缘，才能在这儿住着。啧啧，让我住
一天也行。”
庆庆很想说：“行，在这儿过一夜吧，仓库又潮又冷的。”
可是，她不敢，她不是这个家的主人，她知道。
八点半，王烁回来了。
庆庆和大象上前来。粗壮的陶大象张着嘴对王烁傻笑，王烁看了她一眼，只当她不存在
，转头问庆庆：“今天怎么回事啊？你刷卡了吗？”
“没，我用现金买了这个。”庆庆转身从沙发上拿起宝宝衣裤给王烁看。
“孩子还早了才出生，买那干嘛呀？”
陶大象还在一个人傻笑着。
王烁偏头用眼神点了一下她，问庆庆：“这人谁呀？”
“哦，这个是我以前认识的陶大姐，上来，坐坐。”
“那你们坐吧，我先上去了。”
看着王烁上了楼梯，大象才回过神，抬高了音量，说：“王先生，我有几句话想和您说
说。”
王烁在楼梯上回转了身，也不下来，说：“什么？”
大象就这么仰着脖子说：“庆庆的经历大概您也知道了。我和庆庆都是外地来打工的，
早先我们住在一个铺上，盖过一床被子，是共患难的。她小，和我孩子一般大，我拿她
当闺女看的。这孩子是上辈子积德攒下的好福气，遇见您这样的贵人，过上这么好的日
子。”
王烁有些不耐烦听她絮叨，说：“怎么地？”
“您看这当妈的，看见闺女怀了孩子，甭管孩子的爹是皇帝老儿，还是平头百姓，都有
个一样的操心。我就想问一句，您对庆庆，有个什么打算吗？”
王烁哼笑了一声，问庆庆：“你找来问我的？”
庆庆已经低了头，不看王烁，应声摇着头。
“不是她找我来问的。”大象自己说，“我自己来的，我是庆庆这孩子当闺女看来着。”
“什么‘当闺女看’，没事把自己当妈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是她亲妈就住下，不是就滚
。”王烁又看向庆庆，说，“你出息了啊，大街上拉个人就来质问我？你还嫌我不够烦
是怎么着？”
他又说她烦了。
庆庆听了反而生出些反抗的勇气，抬起头，说：“四哥，我不想烦你。我肚子里的孩子
都五个多月了，我只想问一句，你对我们母子什么打算。”
“你这是逼问我吗？我没有做打算的习惯。”王烁说完就上楼了。
留下庆庆趴在陶大象的肩膀上抽泣。
大象拍拍庆庆的头，说：“不怕，等把孩子生出来，母凭子贵，看他还能怎么样？”
“陶大姐，如果他真的不要我了，我也不能赖在这儿啊。”
“说什么傻话，要是出去了，孩子生出来谁给你养？把它放在仓库里？一夜就给冻死了
。”
庆庆抽噎着，不知说什么。
“你就在这儿，赖着不走，就是了。”
陶大象临走前让庆庆拿笔记了自己的电话号码，说，“有事，就打电话给我。”
晚上洗脚的时候，庆庆在脸上扣上女巫面具，一声不言语。王烁伸手去掀庆庆的面具，
庆庆没防备，就被掀开了。
王烁说：“庆庆，我想和你说句话。”
庆庆才抬起头看着他。
这个她爱的男人说：“我不知道我们会怎样，真的。我不是个有打算的人，我不习惯给
任何人承诺，甚至包括我爸。如果你了解一些我，你会知道，我尊重我爸，但是我从来
没有对他说过‘我会怎样怎样’这样的话。承诺只会束缚一个人，人最不应该做的就是
束缚自己。自由，是最可贵的品质。你也是一样，不要因为你怀了我的孩子，就束缚了
自己，如果你想走，随时都可以。”
庆庆疑惑地看着他，像是在问：“你说的什么话？”
“我知道，你不能理解，很多人不能理解。”
第六章 那只是一场错觉
第一节
当地球转了个身子晒太阳时，北半球和南半球的人们就不得不交换他们的季节了。上
海，水岸的柳树正垂下那一头青丝顾影自怜，墨尔本，路旁的枫叶却已换上红妆做最后
的演出。
这天，王烁接到李国钦的一通电话。
“赵将军来了，说要拜访下你家老爷子。”
“我爸？”
“是。赵夫人和赵小姐才从澳洲回来，在上海落地，赵将军来接的。”
“我爸倒是说了要请赵将军吃饭，谢谢他上次帮忙。可这赵将军怎么倒主动来了？”
“我猜是赵夫人要来。”
“赵夫人？”
“你是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上次在海南，你和赵小姐形影不离的，赵夫人心里八成认定你当女婿了。”
“……没有这回事吧？”
“我也是猜的，反正吃了这顿饭总是明了了的。”
“那李叔叔你也来啊。”
“我就不去了。人家说了拜访你家老爷子，我去干嘛？不好不好。”
“我爸肯定得请你，现在上市的事儿已经差不多了，要是没您，可不行。”
“那请了再说，哈哈哈。”
东临集团上市的事已经接近尾声了，五月又赶上王烁母亲的大寿，王家上下处处好像过
节一样。
王东临听说赵将军要来拜访，着实吃了一惊，问：“怎么不先请人家？”
王烁说：“这赵将军就是好结交朋友的，他来也无妨。”
“诶，这不合礼节，千万不能怠慢了人家。”
“是，到时我亲自开车去接来。哦，对了，咱们把李局长也请来吧。”
“要的要的。我亲自打电话邀请他。”
如果女儿害怕秋天，就干脆躲开的做法，可不是一般家庭的妈妈可以办得到的。不过我
们得承认，经历了两个春天和两个夏天，小雅的病情确实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她恢复了正常的进食，还向赵夫人提起想要吃北京的芸豆糕，这可难不倒赵夫人，她派
人在唐人街没找到有卖的，就干脆从国内找了个北京面点师傅飞来澳洲现做先吃。现在
小雅的皮肤恢复了血色，加上她是个晒不黑的肤质，在澳洲的金色沙滩上晒得都脱了皮
，也不曾变黑，脸上白里透红，一点儿也看不出已经三十二岁了。
离开澳洲时，汽车碾过一条铺满枫叶的路，赵夫人一直抓着女儿的手，密切地注视着她
的神情。小雅打开车窗，恰好一片火红的枫叶飘了进来，挂在她的额头，她抬手取下来
，端详了很久，微笑着对她妈说：“妈，你看，多灿烂的红色。”赵夫人才算放下一颗
心。
一听说回国要去王烁家，小雅就了解了她妈的心思。
“我不想去。”她说。
“小雅，你要是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妈妈绝不强迫你去。这两年，你吃了这么多苦，
妈妈有很大的责任……我早已打定主意，就算你五十岁还待字闺中，爸爸妈妈也会尊重
你的心意，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都是彼此的依靠。”
“妈……”小雅靠在赵夫人的肩头，一颗泪珠滚落下来，她说，“我从没有怪过你们，
是我自己对爱情失去了信心，只想草草嫁了。”
“妈妈知道和文清（赵小雅的初恋男友）分手对你伤害很大，你们俩当年也是年少气盛
，各自一心扑在自己的事业上。两个人分明走的是两条路，还没有一个肯为了感情调整
下自己的方向，可不只能越走越远？谈感情的，怎么能就是低头走自己的路，等着对方
靠过来呢？妈妈不想你一直错过幸福，这次咱们去王烁家，有缘那最好，无缘的话，就
当随你爸爸交个朋友，也不尴尬的。”
小雅点点头，既是随缘，她便宽心了。
再回想初恋，她觉得她妈说的对。她的确不曾为爱改变自己的方向。当年她男友要去美
国读书，她本可以也申请美国的学校，但是她听从了她一直崇拜的一个学姐的建议去了
伦敦，后来两个人商量好都去香港找工作，她男友还为此放弃了硅谷的工作机会，结果
她因为意外得到外交部的职位，留在了北京。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之间才开始吵架不
断的吧。他们就像拴在一起的两匹方向不同的马，奔跑起来，勒的彼此血肉模糊，直到
她男友剪断了自己脖子上的绳子，那突然的震动使她一头栽到在地……
对于王烁，他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只是记忆里的某个片段，因为常常想起而被无端地
加强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沙滩上，她回转头去，看见王烁不说话地躺着，枕着自己的胳
膊，闭着眼睛，睫毛翕动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那么听妈妈的话，去看看吧。
王烁的豪华奔驰车载着赵将军一家，开过一段长长的弯道，弯道一旁是翠绿的梧桐老树
，另一旁是海桐花、木樨相间的乔灌木丛。
赵将军说：“哎呀，这些老梧桐值钱哪。”
“是别处挖来的，原来想在徐汇买一栋老宅，价钱都谈好了，但是为产权捣腾了三个多
月，也没弄好，转而买了这个，看着差不多，但是树是挖来的，总有点‘暴发户’的感
觉。”王烁笑呵呵地说。
赵将军也笑了，说：“老宅确实不好买啊，大部分都还是国家的，市场上的少，转让手
续也麻烦。”
“是啊是啊。”
王烁从后视镜里又看了一眼赵小雅，他自己也许没注意到，但是观察细致的赵夫人发现
他已经看了她不下十回了。
的确，当你相隔半年两次见到同一个人，她的相貌精神却全然不同，你总会不自觉地多
看她几眼，解答心里不可抗拒的疑惑。
小雅剪了齐肩发，染了若有若无的栗色，上身是一件蓝色的飞袖衬衫，下身穿着一件浅
色水洗蓝窄腿挽边九分牛仔裤，右裤腿大腿侧边绣着一个黄橙色调的凤鸟，整个人看上
去时尚又静雅。
看她的人仿佛也能感染到她内心的安静，生活的烦恼也跟着烟消云散。
梧桐弯道的尽头就是王家的别墅了，这是一栋英式都铎风格的建筑，屋顶铺着黑灰色的
瓦片，墙面是古朴的暗灰红色砖块，以土黄色抹灰做镶边，二层墙面的右侧凹进去形成
一个露台，游廊边沿垂下些绿色的藤蔓植物，狭长的凸式窗一共两组四对，窗的石泥下
框上雕着精细的花纹，灰色石头砌成的拱形门框两旁各竖着一个哥特式的塔柱，塔柱上
的灯亮着。
王东临，王夫人，李国钦还有王家其他三个儿子都在门口等着赵将军。
“赵将军，欢迎您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赵将军一下车，王东临就迎了上去
。他的这番话在他现代派的儿子们听来着实有些别扭，不过没人会去纠正他，惹他教训。
“您看您说的，是我们打扰了。”赵将军说。
今天还是王夫人的生日。四个儿子里，王夫人和王烁最亲，这是因为王烁挨王东临的打
最多，到十几岁了，王东临还是一生气就动手打，下手也不管轻重，当妈的总怕打出毛
病，护着儿子，护来护去，不肖子倒成了最贴心的。
李国钦和王夫人在王烁这儿有不少的共同语言。赵将军来之前，俩人边喝茶边聊。
李国钦说：“不知道为什么你家老爷子老是说王烁的不是，我觉得这个孩子挺聪明，对
朋友非常真诚热络，心胸也开阔，从不耍心眼儿赢那些一时的蝇头小利。”
“他爸是喜欢上进的孩子，偏偏这孩子做事没个长性。”
“唉，老爷子是吃过苦的，日子好了，孩子还要往苦处养。”
“我倒是也不指望他做成什么大事业，开开心心的就挺好，只是这孩子，不光做事没长
性，交女朋友也没个长的，唉。”
李国钦突然神秘起来，用手挡着嘴巴说：“跟您说啊，今天赵将军可是为了女儿的婚事
来的。”
“啊？怎么回事？没人和我说过。”
“这虽是我猜的，但也八九不离十。赵将军虽然好交朋友，但是不请自来的事还从来没
有过。再加上赵夫人和赵小姐也一并要来，这事错不了。”
王夫人一下来了兴致，“那老四的意思呢？”
“这我也不大清楚。去年在海南的时候，他倒是和赵小姐形影不离的，不过前几天和他
打电话，他好像忘了似的。哎，年轻人啊，节奏快。”
吃饭的时候，男人们都在聊东临集团上市的事，女人们则在话家常。
赵小雅坐在她妈身旁，赵夫人挨着王夫人坐。
王夫人不住地打量小雅，对赵夫人说：“小雅长得真俊俏。”，又说，“小雅是做什么
的？”
赵夫人说：“在外交部当翻译官。”全然忘了女儿已经很久没上班了。
“哎呀，真厉害。”
赵夫人心里好不得意的，说：“您这四个儿子才是个个都厉害的不得了啊。”
王夫人稍稍偏转了头，跟小雅寒暄，说：“马上要回去上班了吧？”
“嗯，打算先去英国上一个月的研修课。”
赵夫人又接过话头，说：“她下个月才上课，我也跟着去转一转。”
“我们老四也老往欧洲跑，家里很多他在那边照的照片。”王夫人对小雅很满意，见她
们说又要出国去，为了不显得自家低了，提起王烁的旧事，意思是我儿子也出过国。
“是吗？可惜他不去，不然带我们一起咯。小雅虽然在英国上过学，别的国家都不熟。”
“问问他，也不一定。”王夫人稍抬高了声音，问，“老四啊，你去欧洲不？”
“啊？”王烁一愣。
“你去不去欧洲？赵夫人和小雅要去欧洲旅游，你不是对欧洲很熟吗？去给她们做个伴
儿。”
“好啊，可以。”王烁只当是拜托他。
赵夫人说：“哎哟，不好特意陪我们的，你们忙。”
“没关系的，我也想去逛逛。”王烁说。
临走时，两家又互相交换了礼物。赵夫人送给王夫人一个礼盒，说：“这是小雅孝敬您
的，上海啊，虽说是南方，冬天却是阴冷的，这个是澳洲的羊皮毛一体的毯子，给您铺
着，暖和。”王夫人送给小雅一个冰种玉镯，满面笑容地给她戴上，说：“小雅白，戴
着好看。”
第二节
那是一个阴天的早上，王烁就像平时上班一样离开，只是手里多了一个小箱子，带拉杆
，但他没拉，只是像公文包那样提着。
庆庆看着他，突然有种感觉，他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她冲出门去，蹒跚着追上王烁，喘着气叫他：“四哥。”
“怎么了？”
“你要不要和这孩子说句话？”
王烁不耐烦地眨了下眼皮，说：“怎么说，它听得到？”
“它听得到的，我常和它说，它听到了就会踢我一下。”
王烁转着眼珠想了想，却没想到要说什么。
“不说话，摸摸它也好。”
他就把手放到庆庆的肚子上，就像放在一个蒙着布的气球上一样。
庆庆轻轻摸着肚子，说：“孩子，这是爸爸的手哦。”
可惜的是，孩子并没做出什么反应。
王烁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个动作在庆庆的眼里变得特别慢，慢到可以看清楚他抬脚时露
出的鞋底的花纹。
王烁建议他们去法国自驾游，不要像旅行团那样，一周走马观花十个国家，一个国家，
只去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只去一个地标。他说：“这纯粹是集邮式旅游。”小雅和赵夫
人都同意。于是，王烁把司机海涛也带上了。
离小雅研修课开始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他们安排的行程是四天在巴黎，两天观光，两
天购物，然后里昂两天，阿尔卑斯地区再待上三天，然后去南部游览三天。
在城市里的观光都匆匆的，看多了埃菲尔铁塔的图片，很多游人见到实景后，竟陡然生
出失望的情绪。
赵夫人说：“咦，怎么埃菲尔铁塔是这样黑不溜秋的？”
到处都是人的城市也让旅游成为一件让人疲劳的事。
但是，当他们离开了城市，去了南部地区和阿尔卑斯地区，情况就完全不同了。那里童
话般的狭窄街道和彩色木屋，当地人亲切的笑脸，这一切都使时间慢得像停止了一样，
人人都忘掉萦绕在心头的苦恼。而且，眼下正是鲜花盛开的时候，石头镇叶塞尼亚的石
头房子，石头街道还有石头湖岸都摆满了鲜花。格拉斯镇的玫瑰花也都盛开了，空气里
弥漫的香气让人心生荡漾。
那天的傍晚，夕阳把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橙色的温暖的光，小雅站在粉红色的玫瑰花田旁
，迎着夕阳，突然想起了她的初恋。
她念起：“我们错过了这个晚霞。/今天的黄昏没人看见我们手拉手，/那时蓝色的夜正
渐渐落到天下。”
她身旁的王烁正看着她染着光的白皙的侧脸，想起了遥远的高中时代的某个同样的黄昏
，有张同样的侧脸，他继续念到：“那么你当时在哪里？/待在什么人中间，/说些什么
话语，/为什么正当我伤心，/觉得你在远方时，/全部的爱会突然而至？”
小雅惊讶地看着身旁这个胖胖的男人，她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念这首诗。
“我能吻一下你的眼睛吗？”王烁一动不动地问，他脸上没有一丝猥亵的神情。
小雅轻轻闭起眼睛，他的嘴唇轻轻地落在她的眼睛上。
而这一幕被去找旅馆回来的赵夫人用相机捕捉到，那定格的瞬间浪漫至极，甚至也开启
了她年轻时的回忆。她没有去打扰他们，转身让海涛把这张照片到镇上的小店里做成明
信片寄回家给大家看看。
可是海涛并不知道王家别墅的地址，他把明信片寄去了滨江豪宅。
“要是我们能生活在童话里，爱情是不是就永远不会结束？”小雅说。
“你听说童话的另一面吗？”
小雅摇摇头。
“看似柔弱的灰姑娘其实是个烂酒鬼，白雪公主嫁给王子以后，成了家庭主妇，懒汉王
子和成群的孩子让她很受伤，贝拉也因为人老珠黄失去了野兽的爱。”
“你是说没有完美的童话吗？”
“我是说，我们不能太依赖‘童话’这两个字本身，即使在童话里也有日常生活。”
“真的没有永远心意相通的爱吗？不是说白头偕老就算的，是那种过了一辈子还会为彼
此而心跳，从来不肯说伤害对话的话，不肯做伤害对方的事。”
“我想这样的爱，是需要两个完全自由的人，才能达得到，他们应该不想抓住任何现实
的东西，甚至包括爱情。”
“我想我能理解你说的意思。我曾经为了一份爱，卸掉了身上所有的东西，才发现原来
我曾经死死抓着这么多东西，连爱情也是被我拴着的。其实，反过来看，也是这些东西
拴住了我……只是，谁能不想抓住爱呢？”
“如果一份爱，你一定要费劲心力去抓牢，怕它飞了，不如就放手了。”
小雅看看他，半开玩笑地说：“这样想的人通常很薄情。”
“那看你怎么定义薄情了 。”他停了一下，又说，“这样更容易接近你说的那种真爱
。”
小雅想问“那么你心里定义的薄情是怎么样的”，不过话未出口。
在阿尔卑斯地区，他们停在雷蒙湖畔的依云镇，这边还有点冷，空气像那里的泉水一样
甘冽纯净，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泉水流过心底。
漫步湖畔，天上飘浮着一朵朵白云，水面栖息着三五天鹅。
“这里太美了，真想一辈子都待在这儿。”小雅说。
“好，一辈子。”
（未完） | q***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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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如庆庆预感的那样，王烁回上海后没有再回去滨江豪宅了。
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赵小雅，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一颦一笑，多么动人，他已经很久没
有这种爱的冲动了，就是想要盯着她一直看，听她一直说，守在她身边，一刻也不离开
的冲动。如果不是害怕吓走她，他可以立刻向她求婚。
当然，他的记性也没有糟糕到已经忘记了滨江豪宅里庆庆的存在。但是在他看来，那已
经是一场结束了的缘分了，和以往他结束的数十次恋爱没有什么不同。 庆庆的外貌条
件不佳？这可不是什么好的不同，一个女人可能因为长得美而要求更多，谁会因为一个
女人更丑而特别对待呢？这样说虽然有些残忍，但是却是事实。庆庆怀了他的孩子？他
不是第一次搞大一个女人的肚子了，现在，医学技术很好，怀孕的女人不想要肚子里的
孩子不是一件办不到的事。如果孩子生出来，当然事情会变得麻烦一点，但是也只是多
了一个人而已。
因为一时的错觉产生的孽缘，总要结束的呀。
没错，那只是一时的错觉。他，作为一个假的黑瘦的诗人，爱上了一个假的寂静天使。
这也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事。他的每一次恋爱，都多少带点错觉。他从没觉得两次恋爱里
的他是同一个他。每一次恋爱都发掘着他在某一方面的特质，这正是恋爱让人觉得刺激
而不可抗拒的理由。想想吧，和酒吧小太妹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堕落的黑
帮分子，当他换了一个银行职员女友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商场精英，和桐桐在一起的时
候，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这每一个都是他，又不是全部的他。
他觉得，现在这个爱上赵小雅的他，是最接近“真正的全部的他”的他。他正以全身心
投入一个恋爱，这才是特殊的，与以往不同的，值得珍惜的。
他已经结束过太多次长长短短的缘分了，就像挨多了打，虽然再来一场仍然不能说是一
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是他已经不会把这事形容为“不幸的灾难”这样严重的字眼了，那
只能说是一个“小事故”。
他这样想，却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超级恶人。因为他也曾经遭遇过失恋，被人
像丢弃旧衣服一样甩掉。开始的时候，日子肯定不好过，但是因为失恋就死掉的事却并
不常见，大多数人都会慢慢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恋爱结束了，而生活还要继续，再过些日
子，人们还会意识到曾经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那样作践自己是一件羞于启齿的蠢事。
他相信，只要他长期不去滨江豪宅，那里面的女人总会想明白的。
时间是最好的善后者。
以前那些被她甩的女人不是都想明白了吗？她们中的有些还会愿意从他身上拿走一笔钱
，好令下面的新生活过得更好一点。他得承认，花掉钱确实会带给他心灵上的一点安宁
，因为女人的青春相比男人更珍贵，他可不想亏欠了谁谁谁的青春，这罪名太大。
庆庆会需要钱的，她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她是最需要钱的，他想。
第四节
庆庆也是这么想的么？这只是一场错觉？
当夜幕降临，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玻璃上不甚清晰的自己，“这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如果那样该有多好。透过车间的小窗户照进来的午后的阳光，太温暖而使她趴在工位
上睡着了，就只是那样趴着做了一场梦。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
可惜啊，噩梦做的太深，她已经没有能力醒来了。
今天，海涛来告诉她说：“他们已经订婚了。”
他们是指那张唯美浪漫的明信片里的男女主角。
这个消息一点也不令人吃惊，她很早之前就收到了那张散着香气的明信片，并且她已经
整整三个月零八天没有看见王烁了，她试着给他打过两次电话，那嘀嘀的声音真像是嘲
笑声。
尽管如此，她还是受了震动，这就像死刑犯即便早已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行再好的律师也
无力回天，法官落锤宣判的那一刻还是会很震撼人心。
她那最后的一个挣扎是问：“他从此都不再洗脚了吗？”
海涛一边摇头，一边扭头走了。这个问题还用回答吗，他从此和她没有关系了，他洗脚
与不洗脚，与她都不相干。
这就是灵子所说的糟践生活吧，她都是咎由自取，谁也不能怪。那天晚上，她不是可以
拼命逃掉吗？都是因为她抱着一丝可耻的幻想才造成今天的结果。她的四哥可曾给过她
任何承诺，没有！他只是说了一句“如果我们一直是这样，我会娶了你”，她就自己在
心里翻译成了“他会娶我的”。那前一句的“我不知道，也许将来我会变了，或者你变
了”竟好像她在这一刻才听到似的。错，错，错，全是自己的错。她拼命这样想，好像
说服自己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会令她好受很多。
她是有多孤单。为了不让她父母知道她没有结婚就怀了孩子，她连他弟弟也瞒着。这些
日子，在这豪宅里，她孤零零一个人，飘来荡去，像一个死去的野鬼。 她也没有拿起
电话给灵子打电话，给陶大姐打过一次电话，她告诉她一切都好，她像害怕别人的嘲笑
一样害怕别人的可怜，即便她们尽量选用真诚的措辞，她也受不了。
如果一个倔强的心，没有配上一副惊艳的美貌，那就简直是负的。
未婚先孕，相比这个，她当初制造的那个发春的笑话太不值一提了，她要怎么面对那些
恶毒的辱骂和嘲笑，即便，她铁了心，忍受这一切，也肯定不再有人肯娶她了，谁会愿
意娶一个作风不正的女人呢？她就将带着一个没爸的孩子穷此一生，连这孩子大概也要
抱怨她不能带给它一个完整的家。
那么她的一生就此就完了。
她推开阳台的窗，任风呼啦呼啦地吹过来，夹杂着雨。
正在此时，那个孩子要来了，在她妈妈觉得她的一生要完结的时候，它的生命正要开始。
她颤抖着，觉得喉咙里什么东西要冲出来，那是笑还是哭，她也不知道。她能感受到她
的孩子正在下沉，正在撕裂与母体的联系，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来到这个世界上。
在这个无望的绝境里，她又生出一丝非分之想。如果他亲耳听到，就在这个晚上，他将
有一个孩子，他的第一个孩子，这个崭新的生命会使他回到她的身边吗，哪怕就这一晚
上？
她拨通了王烁的电话，嘀，嘀，嘀，冷静的嘲笑声，她又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她发
了疯似的，拨了四五遍，好像整个房子都充满了嘀，嘀，嘀的声音，一声强过一声，声
声都在逼问她：“你还要痴心妄想到什么时候？”
她的阵痛越来越急促了，体内的孩子的母体襁褓已经破裂，她开始郑重地思考这个孩子
的生命。
她打电话给陶大象，跟她说：“陶大姐，我要生了，你能不能来一下。”
“啊，天哪！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呀，你可别乱动，我来带你去医院。千万别乱动。”
谁也帮不了她，如果她再不做点什么，这个孩子很可能会没命。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那些幻想和绝望就都被丢到脑后了，她身体的孩子根本不可能自己
爬出来，一切都得靠她。
她在阳台前面的羊毛地摊上平躺下来，脱掉被黄色液体浸透的内裤。
这应该就是地狱的模样了。目光所及的一切茶几，花瓶，沙发，吊灯，全都活了似的，
旋转着，又夹杂着虚虚实实的人影儿，王烁，于霄，玉洁，桐桐，物和人一起纠缠着，
扭曲着，哀号，怒吼，她闭起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他们，一松气，他们就又齐齐涌
过来，缩成一团，像是要把她卷进去一片片撕裂了似的。有几次，她都想直挺挺地死过
去算了，她一停止争斗，周围也跟着安静下来，只看见远处开了一道光门，走来一个白
胖胖的婴孩，正当她伸出手去拉它时，张着利爪的群魔突然又从四面八方而来把那婴孩
推走，离她越来越远，她只得继续抖擞全身的力气去战斗。
母亲终于从魔鬼的手里抢回了她的孩子，是个女儿，她用手拉断脐带，把剩下的一部分
盘在孩子的小肚皮上。孩子的额头泛着青色，脸上还沾着血污，她紧紧皱着眉头，好像
对什么很不满意。是嫌这个世界太冷清了吗？
庆庆蜷缩着躺在地板上，她太累了，全身的血液都倒空了一般。
又过了一会儿，陶大象才急冲冲地跑进来，身后还跟着保安，她嘴里一直在说：“妈妈
呀，可急死我了，人命关天啊，你们还说什么隐私，就比命还重要？”
看到消瘦的庆庆躺在一片血污里，她差点哭出来：“庆庆，你怎么这么命苦，这么命苦
啊。”
庆庆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去，任眼泪流进她的头发。
保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里就像刚刚发生了一场凶杀案一样，他疑惑地问：“
生孩子怎么不去医院？”
陶大象转过头，恶狠狠地盯着他说：“这回你们相信了吧。幸亏孩子大人都没事，万一
出点什么事，你们，你们晚上能睡得踏实吗？”
大象把庆庆扶着到卧室躺下，给她喝了点热糖水，又把孩子也洗干净了放在她旁边，说
：“长得像你。”
这话是真的，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庆庆的女儿的眼睛和嘴巴都遗传了妈妈的基因
，她的鼻孔还向外翻着，如果不发生女大十八变的奇迹的话，她将会是个比她妈妈要丑
的姑娘。
“你给她起什么名字？”
“珠珠。”
“呵呵，挺好的，真像一头小粉猪。”
庆庆恢复一点力气后把自己这三个多月的情况和陶大象说了一下。
“唉，其实，上次我看他那样子就像是外面有人了。可怜了你啊，你下面怎么打算？”
“我想回家了。”
陶大象点点头，说：“你就这么走了？庆庆啊，不是我说你，你不要事事没有打算，你
以为你自己有多少资本可以供你挥霍？你这样回家去，不要让别人笑掉大牙才怪。你现
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多攒点钱，腰包鼓鼓的，才能回去立足。”
“陶大姐，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不可能到他面前去向他要钱，我不是不知道我和孩
子将来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但是如果我伸手去要，我就一分钱也不值了，我真心不愿
意这样。” 庆庆沉默了一下，接着说，“其实，我正是知道自己没有资本，不敢挥霍
。如果我长得好看，如果他曾经爱过我，给过我承诺，这些就都是我的资本。我可以凭
借他们到他面前去质问他，管他要这要那。可是，这些我都没有啊。”
“你到现在还在乎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大象摇了摇头，说，“先活得下去再说吧。”
“也没有那么悲观，他每个月都有派人给我钱，我也有一些积蓄了。”
“你手上有多少钱？”
“有四万块。”
陶大象眼睛突然亮起来，说：“那还不错，回家可以做个小本生意咯。”她眼珠看了一
眼别处，好像想起来什么，继续说道，“对了，庆庆，我刚刚接到你的电话，着急得不
行，打车来的，唉，我们挣个钱不容易。”
“陶大姐，你怎么不早说，我把你钱给你。”
当然啦，陶大象其实只是从附近的水果摊蹬着车赶过来的，平白得了一百块钱，她和她
老公高兴了半天。
第二天，陶大象又以更大的兴致跑到庆庆这里，说：“庆庆啊，我琢磨了一晚上，有这
四万块，你不用回老家去呢，我们在上海也能做个买卖。我们能在菜市场买上两个摊位
，就可以天天都有进账啦。”
庆庆为难地说：“陶大姐，我不想在上海待了。这房子，我也不能赖在这儿住，再去住
大通铺的话，根本没法养孩子。钱，得给我弟三万，也就够给他交学费，他的生活费都
还没着落呢。”
“哦，那就有点可惜了。”大象说，“那你能捣腾几千块，给我们使一使吗？我和孩子
爹也存了一些钱，要租摊位还差四千块呢。”
庆庆没说话。
“我们挣了钱，马上寄还给你。”
“那好吧。”
第七章 孩子，妈妈还有什么可以给你
第一节
庆庆离开上海的时候，自以为今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世事无常，时间才又过了一
年，她就又回来了。
一年前，庆庆带着她的女儿一回到家乡，立刻谣言四起。人们都说她在外面当妓女，不
小心怀了野种。
“好好的日子不过，出去卖，看看那痴呆孩子吧，就是活生生的报应。”
“当妈的是个丑八怪，还能指望生出个凤鸟来？”
“就这个模样儿，也能卖得出去？”
“价钱低点不就好了？看着吧，那个朝天鼻能出息地比她那个婊子妈还丑，照样卖得出
去。”
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庆庆决定回家时，已经知道要面对这一切，可是她不能忍受他们把
珠珠也一起骂进去，她做错了什么？她一点儿也不觉得珠珠难看，她看她的样子很像桐
桐的时尚杂志上的那些外国超模。她的两只小眼睛，间距有点宽，颜色较常人浅一点，
眼神总是显得有点涣散。
每当有人骂她女儿“痴呆”，她就会回骂，现在她也学会了叉着腰骂街了，反正也再做
不成矜持的黄花大闺女了。
“痴呆？你才是痴呆！没文化就不要乱讲，书上说这叫‘慵懒’，知道吗？在外国很流
行。”
“在中国就叫痴呆！你有能耐再去卖，好把那小白痴送到外国‘慵懒’去啊。”
“管得着么你？娼妇。”
她的亲生爸妈也找不到理由理解她，她总能听到她妈带着几分哭腔说：“就知道会出事
，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赚那么多钱。缺心眼儿啊缺心眼儿，这一辈子就算是完了。”
她爸只吧嗒吧嗒地抽烟，冷不丁地蹦出一句：“还是卖！”
“不是！”她分辩着，说道，“我没有凭这挣一分钱，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我给我弟的
钱一分一分干干净净的，要不是为他，我早回来了，也不会有这个事，为什么你们啊，
我自个儿的爸妈都不能相信我，理解我。”
可是她爸倒是更恼了：“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你弟念书才留在那儿的，那现在你弟书也没
念完，你怎么就自己跑回来了，回来干嘛？丢人现眼！”
她知道她是彻底被世界遗弃了的，只有“小痴呆”和她相依为命。
可是，那年夏天刚到，孩子却突然生病了。开始的时候只是普通的感冒，有点轻度发烧
，庆庆带着她去打了个肌肉针。可是，那天夜里，孩子不仅没有退烧，反而烧得更严重
了，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吭哧吭哧地咳个不停，第二天，她甚至开始呕吐。庆庆赶紧
带她去了医院。医生说，孩子得了脑炎，得赶紧治，不然就会损伤到脑子。
每天的输液和各种验血，拍片很快花掉了庆庆不多的积蓄。她求助于她父母，可是她妈
说：“一分钱也没有啊，刚给小志寄了生活费。”
她在脑子里搜寻每一个筹钱的方法，想起来她临走时还借给陶大象四千块钱，就赶紧给
她打了电话。大象说：“我这儿刚盘下一个小铺子，钱都投进去了，还没回本。”
庆庆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边哭边说：“天哪，怎么办，怎么办？”
大象抱歉地说：“那……那你来上海吧，我这边天天有零散的进项，可以帮着给孩子治
病。”
可是，到了上海，关于钱的窘迫状况是更严重了。医生说，要孩子住院观察，可是光床
位费每天就要将近两百块，如果再加上药钱，护理费，诊断费，一天需要花费五百块以
上是一定的。
“大夫，能不能我带着孩子每天来输液？”
“你家孩子是细菌性脑膜炎，随时可能没命知道吧？钱重要，还是命重要啊？”
当然，命重要，这孩子的命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可是她到哪里去找这些医药费呢？
她到F大学找方志。
他们已经两年未见了。去年庆庆走的时候，本来要去见见方志，但是方志说正在准备考
试，就没有见成。
庆庆说：“小志，我去年汇到你卡上三万块钱，告诉你用来交学费的，是吧？现在是不
是只交了一个年的啊，你能不能把剩下的，先给我，你小侄女病了，着急等钱用。”
“什么小侄女？”
“爸妈没有告诉你，我生了一个孩子吗？”
“没有啊。”方志没有流露出任何什么惊讶的表情。
“我生了一个孩子，她现在得了脑炎，医生说随时可能没命……”
庆庆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可是方志打断了她的话，说：“想来要钱就直说，干嘛还造出
一个要死了的‘小侄女’。”
“小志，你…….你觉得我在骗你？我给你了那么多钱，我现在用我女儿的命来骗你？”
“给了再要也算给啊？我不想和你说了，你快走吧。”
“哦，小志。”庆庆突然瘫倒在地。她想问问老天，为什么她付出的爱永远得不到回报
？她爱过于霄，爱过方志，爱过王烁，他们通通都要以伤害她来回报。这偌大的世界真
的就容不下她？她这么爱她的女儿，可是她也要离开她了么？她像个疯子似的，坐在地
上，嚎啕大哭。
方志又折回来，从漂亮的牛仔裤口袋里翻出两张一百块钱，塞到她手里，带着几分不情
愿地叫了她一声：“姐，”，然后说，“那些钱，我已经花了，拿不回来了，你拿着这
个钱走吧，别再来找我了，我同学看见了，还以为我怎么地你了。”
这几天，她一直用陶大象从大象老公的工友那里七拼八凑借来的钱，可是很快就花到了
五千块，大象跟她说：“庆庆啊，你的钱我们已经还上了，现在你还倒欠我们一千块。
以后你得自己想办法了，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庆庆不放过任何一个招工的广告，只是几乎没有一个工作能解决她目前的困境，首先，
她不能做长工，等着一个月以后才拿钱，珠珠可能已经没命了。另外，无论那一份工作
的工资都太低了，洗碗的短工，一天才五十块钱。但是她也不能不做，她不可能指望一
天赚到五百块，这是不可能的，只能赚一点是一点。
这天，她突然从报上看到一则报道，报道称，富人们的奢侈生活愈演愈烈，上海新开的
一家盲人按摩馆专门为富人提供按摩服务，按摩师全部都是盲人，一次上门服务收费高
达两千元，盲人按摩馆的经理周先生表示，他们致力于提供优质，专业的养生按摩服务
，他们招收专业的盲人按摩师，待遇丰厚。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按摩了，但是庆庆还是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盲人按摩馆并不难找，既然是提供奢侈服务的，前期投入自然不能小气，店面位于繁华
街区的醒目位置，装修是复古中式风格，从外面的大门到里面的家具摆设，一溜全是红
木的。从大门进去，是一个扇形的红木镂空大屏风，墙上悬挂着八大山人的字画。
前台小姐带着庆庆找到招工负责人黄玮黄先生，一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表明
来意后。黄先生扑哧一下笑了，他往上推了推眼镜，说：“小姐，看字吗？我们招收的
是盲人按摩师，你这俩小眼睛看着滴溜亮的呀。”
“为什么一定要盲人呢？我按摩得很好的。”
“盲人是我们的特色。看见这屏风上的字了吗？‘不视，不求，是为道也。’说的就是
，我们要招的是‘得道’的盲人。”他看庆庆一脸茫然的样子，摇摇头说，“算了，跟
你解释，你也不明白。走吧走吧”
“先生，我急着找工作，有没有洗洗脚盆的活儿，我也可以干。”
“没有。”
“什么活儿都行。”
“到对面找去。”那黄先生用纸扇指指窗外，说，“那边都正招服务员呢。”
对面是个新开的豪华餐厅，确实在招服务员。
庆庆战战兢兢地走进去，店里的人说：“诶，小姐，我们还没开业呢。”
“我…….我是来找工作的？”
“找什么工作？”
“外面不是写着招服务员吗？”
凡听见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人说：“你再仔细看看那广告，说的是‘形象气质佳
，身高一米七以上’，姑娘，一米七以上啊，这要求比选空姐还高呢，怎么你觉得你够
了？”
庆庆只得红着脸走了。
孩子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庆庆看着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嘴唇都有点发紫，好像随时
都有可能彻底地离开她。
“珠珠。”她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有谁能了解这孩子对她是多么重要吗？没人，因为
没人像她一样被整个世界抛弃。她只能从这个孩子身上得到一点点温存，一点点爱，一
点点希望。有时，她那遗传自爸爸的白白的皮肤和肉肉的小脚丫，还会带来一丝丝甜蜜
的回忆。尽管结局是他抛弃了她，但是如果问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是什么时候，她现
在就可以说出来，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有王烁在她身边的日子，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
呢。
“上天啊，我愿用一切换珠珠的平安，可是，我竟然什么也没有。”
医生说，珠珠的情况很危险，从明天开始要给珠珠用外国进口的药了，药费可能会增加
，还有，拖欠的医药费要是再不还上，就要停药了。
庆庆又去了盲人按摩馆，她哭着对招工的黄先生说：“求求你，我真的会按摩，我曾经
给住在滨江豪宅里面的人按摩，还有个大将军也说我洗脚洗得好，求你给我个机会，我
的孩子，快没命了。”
黄先生摘下眼镜，说：“真的对不起，这是公司的硬性要求，这就像你不能到饭馆要求
厨师给你按摩是一个道理。”
“我蒙着眼睛也不行吗？”
黄先生摇摇头，说：“不行的，这会被客人投诉的。”
第二节
这天夜里，庆庆做了一个决定，这将是她能看见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晚上，尽管是夜，
却是她人生的最后一线光明。
明天以后，尽是无底的黑暗。
在这一夜，她能将一辈子都看遍吗？
她的孩子，她多希望，珠珠能在一夜之间长大。作为一个母亲，最想见证就是孩子的成
长，不是吗？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牙牙学语，看着她从一个小不点儿一寸寸长大。
大人能从孩子自的瞳孔里重新认识一遍这个星球。孩子亮堂堂的眼睛里的世界，多美妙
呀，一花一草，一鸟一兽，都能使得那汪清水放出夺目的光。她会说：“妈妈，你看，
小花！”“妈妈，你看，这有一颗小草！”“妈妈，你看，跑过去一只小白猫！”哦，
孩子，妈妈将不能看到，你会愿意讲给妈妈听吗？妈妈会凭着自己那久远的回忆想象光
彩世界带给你的触动。
孩子，当你长大，你会穿上漂亮的红裙子“转裙子”给妈妈看，是吗？每个女孩都爱美
，你也不会例外。哦，孩子，千万不要对妈妈看不见而失望，妈妈会看得见的。你一定
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选一块绿色的草坪，草坪上的灌溉喷头正向四面八方喷着水
，你就站在那儿，转啊，转啊，不停地笑。对不对？如果运气好，暖暖的阳光还会送给
你一道草坪彩虹。你是最美的！如果有人和你说了相反的话，你一定不要相信，那都是
别人嫉妒你才那么说的。你长大了甚至可以去做一个模特儿，穿漂亮的衣服，站在通亮
的舞台上。
哦，可怜的小孩子。看看你这瘦小的身子，这场病把你折磨得这样憔悴，妈妈怎能放着
你不管。如果一定要用一辈子的光明来换回你，妈妈愿意。光明，这就是妈妈仅有的，
不是吗？
庆庆趴在珠珠的病床上 ，眼睛不忍离开孩子一秒钟，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从病
床下拖出一个大红包，翻起来。
她找的是那件在商场里买的宝宝连体衣。先前想要给孩子穿，可是总嫌有点大，现在，
她应该能穿上了吧。看，多可爱，和她想的一模一样，她握着的小手和胖胖的小脚丫从
螺纹袖口和裤脚里露出来，还有小脸蛋也从领口里探出来，细嫩的皮肤几乎透明了似的。
她看着突然又伤心起来，以后她还能给孩子买衣服吗？就算能买，也看不了颜色和款式
，只能凭手摸来确定大小吧。那么，她应该趁着今晚就出去买！可是……她身上又没有
多余的钱。至少，她可以买个帽子。对，虽然还不是戴帽子的季节，可是冬天说来就来
了，她得给孩子买一顶帽子，一顶好看的帽子。
这是怎样漆黑的夜晚。她应该从早上就开始用心看的，看看马路边形形色色的商店，看
看匆匆赶路的行人，看看街角，看看树叶，可是白天，她还一心在恳求那个按摩馆招工
的先生收留她。
有谁肯记下这个镜头，一个弱小的妈妈，一个强大的妈妈，正在街角佝偻着前行，又有
谁能看透她无助的内心。
上海哦，上海，她曾经站在四十四层的高楼上俯视过她，她再不能看一眼了。想起那豪
宅，凭着这末日来临的勇气，她拨了王烁的电话。
“喂？”电话竟然通了，这是她没料想到的，从里面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可是她不知道说什么。
“喂？哪位？”
“我想看看你。”在对方即将挂掉电话的瞬间，她说。
“你是谁？”
“我……我是庆庆。”她能听到王烁鼻子里哼出的不屑的笑声，她是有多后悔，她不该
打这个电话，不该去触碰那段回忆，那段回忆本是她茫茫人生的珍贵财富，如今她就要
亲手毁掉了。不等他再开口，她就惊魂似的挂掉了电话。
可是，珠珠呢，珠珠也是他的孩子啊，他会救她的，会的。比起珠珠，回忆算什么呢，
就算他嘲笑她，辱骂她，她也应该承受，她又拨通了电话。
“你不要再打电话了，行吗？你一年都还没清醒过来吗？”她还没有开口，王烁就这样
质问她了。
“孩子，你的孩子，她现在病了。”
“孩子病了，你跑来说‘想要见见我’？脑抽啊？”
“不是，我原来没指望电话能打通。”她想要分辩，可是真的好无力。在为珠珠治病的
日子里，她真的没有想到要去求他。在她心里，他已经不是她够得到的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王烁挂掉了电话。
她又拨，电话就关机了。
她疯了似的，想要向他解释，虽然她也不知道要解释什么，就是想要和他通着电话。她
像得了偏执症一样，重复拨着一个关机的号码，一遍又一遍。在拨了上百次以后，王烁
的电话在开机的瞬间就响了。
“孩子真的病了，得了脑炎，医生说，很危险，随时可能死掉。”她抢先一股脑儿说出
来。
“你不要编瞎话了。”
“真的，是真的。”她恨不能从电话绳钻进去，到他面前去，一字一字地告诉他这是真
的。
“那你说在什么医院？”
“在……”这真的是天命吗？她不记得那个医院的名字了，她只是每次匆匆地冲进去，
匆匆地走。
“编不出来？不要再费心思了，你，你的孩子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如果你还惦念着
这个电话号码，我换掉就是了。”
“不要，不要，我没有说谎。”她对着那嘀嘀嘀的嘲笑声做着更加无力的辩解。
庆庆背靠着坐在公用电话亭旁边，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只有路灯傻傻地亮着。
又过了多久，她才想起来，她是出来给珠珠买帽子的，可是路边已经没有一个杂货摊，
只有被踩扁的矿泉水瓶被清风吹着，轻轻磕碰着人行道的方砖。
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发白，对每一个在城市里忙忙碌碌的人来说，这标志着崭新的一天
的开始，而对庆庆来说，则意味着永远的黑暗的到来。
她已经坚定了心，要对自己施行这件残酷的事。
刺瞎一只眼睛，曾经是商以前的一种比割鼻，截舌更残忍的酷刑，称为“民”。后来周
继承商的各种肉刑时，去除了刺瞎眼睛这一项，大概是因为太残酷了。
据传说，元代的时候，曾有一个京师名妓，叫樊事真的，和一个朝廷的文官相恋，她立
下誓言，“如若负心，必剜出一只眼睛。”可是，后来文官离开京师，她还是抵不住在
母亲的逼迫，嫁给了另外一个权豪之家的子弟。与文官重逢之日，事真说：“你走后，
我不是不想坚守，只是母亲之意，不敢违抗，如今，事已至此，我决不会令当初的誓言
落空。”于是，拔出一只金簪，刺瞎了自己的左眼，文官受到很大的震动，就原谅了她
的背叛。
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这个名妓也可称为一代奇女子了。
清晨的盲人按摩馆，还没有多少客人。
又见到庆庆，招工的黄先生抢先就说话了：“姑娘，真不行，别难为我了。”
可是庆庆镇定的站着不动，不争辩，也不恳求，她从口袋里取出准备好的两只钢针狠狠
地刺进了她的双眼。
世界在一瞬间变成了血红色的汹涌的海，血浪一头一头地扑过来，带着白色的沫儿，那
海的红色越来越深，直到变成一片死黑。
黄先生和在场的每一个服务员全都惊呆了，他们像被施了魔法一样无法动弹和说话。
“快送医院啊。”不知哪里喊出的一嗓子，才化了那石化的魔咒，众人都动起来，打电
话的打电话，拿毛巾的拿毛巾。
“求求你，收我吧。”血人一样的庆庆发出最后的哀求。
“行，行，行。”那黄先生一直不停地点头，好像不知道庆庆已经看不见了，他心里隐
隐地痛，这太可怜了。这事是他造成的吗？他问自己，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姑娘会
做出这样的事啊，他一直问庆庆，又像是喃喃自语，“为什么偏要做这个工作，这里没
什么好的啊。”
“我女儿病了，需要钱。”庆庆回答着。
“孩子的爸呢？”
庆庆摇着头，说：“他不要我们了。”
“哎呀，造孽呀。”
庆庆还没揭开纱布的时候，黄先生自己掏钱给珠珠付了药钱。
珠珠的病在第二天就得到很大的好转。医生说，过两天可以出院了。
人们都说，这孩子是专门投胎来折磨她妈妈的魔鬼，可是庆庆觉得，她是个天使。
第三节
陶大象对她丈夫说：“你说庆庆这孩子，怎么干出这种傻事，那眼睛多金贵呀，怎么就
下得去手给戳瞎了呢？啧啧。”她沉默了下，继续说，“没钱，先找个人捣腾下呗，怎
么至于就……”
她丈夫正仰面躺着，说：“净放马后炮，她当然是逼急了，谁不知道眼睛宝贝？借钱，
向谁借？人生地不熟的。连还带借的给她那五千块，可是我去向工地上的朋友借的，受
了多少冷脸？实话说，她要是好生生地上门来想再借点钱，我看我也未必能点得了头。
”他转了个身，叹口气，说道，“唉，可怜人啊。”
“咱们得帮帮她，不出钱，就出点力呗。”大象说。
“怎么帮？”
“咱们现在这个小屋子，腾出一半搭个铺给她和她孩子住吧，我也好照应照应她。”
大象丈夫环视了一下他们的屋子，这件屋子是他们租下菜场的摊位后，他力主租下的，
月租金要六百块，是他们住过的最贵的房子了。大象跟着他一辈子没享过一点福，供孩
子念书，补贴孩子买房，他们老两口多年来一直在外漂泊，大象每日为了一粒米一滴油
算计来算计去，她那胡搅蛮缠的个性多半也是被这苦日子逼的。他是有多想让老婆跟着
自己过上好日子，给她一间遮风挡雨的温暖的小房子，一日三餐，有菜有肉，隔三差五
，置上两件新衣裳，任她带笑含嗔的骂自己几句，锤自己几下，多好。原来想，孩子们
念完书，这样的日子就不远了，谁想孩子结婚，开销比念书还要大，不算房子，光是彩
礼嫁妆，对他们来说，也需几年的奋斗，大象还想着孩子买房也多少补贴点，是个意思
。眼见他们两个的小日子十年内也遥遥无期，他才发狠非得租下这房子，不能再让大象
住大通铺，住仓库。
这间房子也就十平米左右，一张床就占了半壁江山，再加一张床，他们的空间就更局促
了。但是，庆庆也真的太可怜了。他想了想，说：“好。听说老冯睡的是个上下铺的床
，他就住了一层，我们把我们这张床和他换换。到时候，我们睡上面，让那姑娘睡下面
，空间也不会变小了。”
“嘿，你还真有办法。”大象拍了他丈夫的肩膀一下，嘻嘻哈哈地躺下了。
盲人按摩馆的那位招工的黄玮也和庆庆熟络起来，他每天都会开车来接庆庆去上班，晚
上又把她送回住处。
按摩馆和他相熟的员工对他说：“你也不用这么自责啊，这件事情怎么也怨不到你头上
，公司确实只要招盲人嘛，我们只是凡人，不能为遇见的每一桩不幸买单哪。你想想，
要是，某个人得了绝症，要换肝换肾的，路上随便拉个人就说：‘我不行了，你得给我
付手术费。’如果路人不肯给，就要被贴上‘恶人’的标签？要这么着，天下就乱了套
咯。”
“我也不尽然是自责吧。我是有些佩服这个姑娘的，不是一般的有勇气。”
“这确实是。”那人点点头说，“我说给我老婆听，她都惊呆了。唉，不知孩子的爸爸
在什么地方，如果她知道这姑娘为了他的孩子做这么大牺牲，会有什么反应。”
“不知道。只但愿庆庆和她孩子的生活从此就好了吧。”黄玮正要结束谈话，又想起什
么，说，“对了，她按摩按得真的很好，比店里的那些瞎子按得好，客人反馈非常棒，
才两周，已经有很多人点名要她了，所以她不是你说的那种‘路上随便拉个人就让人家
替她买单的人’呢。”
听的人笑了笑，说：“你说的也太神了吧。”
事实是，庆庆的按摩技术真的在失明以后像通了某个关键的穴道神奇起来。
她师傅任良过曾经和她说过，一个人某个地方有损失，其他的地方就会变得强大起来，
补救弱掉的功能。现在，她能理解了。只是与她师傅不同的是，她强大起来的是手指，
而不是耳朵。她的手指对人体的触觉变得更加敏锐，肌肉的走向，关节的形状，她都了
然于心。庆庆觉得，按摩是不要眼睛的。视觉甚至可以说是隔在手与心之间的障碍。看
不见之后，她的手与心才不受干扰地统一在一起。
一天，按摩馆里的来了一个记者，说最近老是腰疼。黄玮推荐庆庆给他按一按。
庆庆顺着那记者的脊柱从下往上摸了一趟，说：“您的脊椎第四和第五关节过大，是不
是什么时候抻着了？”
“是啊，好多年了。”记者看着黄玮，比划着说，“那年去西藏，那路，那叫一个不平
啊，行李箱全是用扛的。这么大一箱子，我两手把着，一擎，诶，闪着了，从此就没好
。”他又转脸对着庆庆说，“师傅，您给看看，能缓解下不，疼得慌。说实话，这多年
的老伤，我也不指望能痊愈了。”
庆庆不言语地按摩着。她先是用推法，疏通气血，然后两手相叠，揉着关节旁的肌肉。
“忍着点啊。”庆庆说着，用力一拨，将原来粘连的组织分开。
“啊。”记者疼地喊出来。
然后庆庆又接着以叩击法放松他紧张的肌肉。
也就半小时功夫，记者站起身后，扭了扭腰身，说：“诶，神了，这……就这么好啦？”
高兴的记者，后来还把这件事整理了发到晚报的副刊上。
虽然没什么外面的人看到，庆庆在盲人按摩馆里的名气却因此而越来越响。
可是，在按摩以外，庆庆的生活就没有那么美好了。
眼睛看不见以后，她掌握生活的方法就只有触摸。分辨事物还不算难题，她能够凭着记
忆，从触感和形状，容易的判断出，手里拿着的是一个杯子，一本书，还是别的什么。
但是，手，不像眼睛那样可以一直掌控一个范围内的物体和方位关系，通常情况下，当
手触到一个物体，人就只能掌握混沌世界中一个它，其他的物体，还有所掌握的这个它
与那些其他物体之间的位置关系，就只能靠想象去得到了。
这时，人才能深切体会到意识这种东西是多么长于欺骗。
当庆庆沿着她以为的门的方向走过去，却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墙，当她伸手去找水杯时，
却混乱地把桌上的饭盒碰翻，当她端着一盆并不满的水，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保持水不洒
出来，甚至当她站得久一点，就没办法保持自己身体的平衡，她就渐渐对自己的意识失
去了信心。
一个人如果不能肯定意识里的事，就会失去安全感，什么都令他害怕和紧张。
庆庆随时提防着小偷，每时每刻都把银行卡和身份证缝在贴身衣物上，没事就伸手去摸
摸，还在不在。对于女儿珠珠，她更是时时崩紧了神经“保护”她，以免她受到任何伤
害，她用一根橡皮绳子，一头拴在珠珠的腰上，一头栓在自己的腰上，孩子一跑远，就
会被拽回来。就连她去按摩馆上班，她也是这样带着孩子，只不过，上班时用的橡皮绳
子比在家时用的要长一些。好在珠珠是个不哭不闹的孩子，给她个杯子，她也能不声不
响地玩上一上午，加上黄玮帮着说话，经理就同意，在她不按摩的时候，可以这样。
陶大象说：“庆庆，珠珠正是学走路的时候呢，你一直拴着她，对孩子不好，得放开。”
“不行，我不放心，到处都是危险，随时都可能伤着她。”庆庆紧张地使劲摇着头说。
“孩子总要独立长大的啊。就像那脐带，到了时候，就该剪断。”大象继续劝她。
“不要，珠珠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庆庆回答。
大象只得摇摇头作罢。
一天，庆庆休下午班在家，中午便躺着和珠珠一起睡个午觉。珠珠因为上午睡过了，睡
了一会儿就醒了。
刚好大象进来看见，就小声说：“哦，小珠珠，让妈妈再睡会儿，姨妈妈带你出去学走
路，好不好呀？”
珠珠乖乖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指指腰上绑着的绳子。
“你个小人精。”大象刮了一下珠珠的小鼻子，帮她解开了绳子，这一老一少就快快乐
乐地出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珠珠已经是一个渴望独立的孩子了，她不希望被拴住，即使是拴在爱
她的妈妈身上。当她粗壮的姨妈妈的手放在她的腋下，她一步一步向前迈着的时候，她
发出兴奋的咯咯咯的笑声，这笑声真让人陶醉。
可是庆庆这边，就完全是另一番情况了。当她睡醒，发现绳子的另一端没有她的珠珠，
她几乎是掉下了床，连跑带爬地出了门。她就这么在一片黑暗里撞来撞去，一边跑，一
边拨开她撞到的任何一样东西，就像穿梭在一片高高的玉米田里一样，她一声高，一声
低的喊：“珠珠，珠珠，你在哪儿？”
认识的人看见了她，过来跟她说：“大概是你陶大姐带出去啦，别着急，一会儿就回来
了。”
她就不由分说地对人家又撕又打的，根本听不进去对方说的话，不停地嚷嚷着：“是不
是你抢走了珠珠，是不是？哦，珠珠，珠珠不见了，被人抱走了。”
从这样的场景，人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这个瞎女人是疯了的。
这件事平息了以后，大象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这样，珠珠得毁在你手里的。”
第八章 短暂的婚姻
第一节
J大学门口的丁字路的街角常年停着一辆废旧的面包车，轮胎早瘪了，车内的零件已被
掏空，车身上的白漆被蚀掉的部分也已经锈迹斑斑，可是这辆破车前却总也不断人，多
数是推着自行车的大学生。
“陈师傅，轮胎破了。”
“陈师傅，辐条又断了，您给补一根成吗？”
“陈师傅，后座加个垫儿，我载我女朋友。”
这个废旧车体其实是一个修车铺，铺主人叫陈绍诚，也就是学生们嘴里的陈师傅，是个
瘸子。学生们都喜欢来陈师傅修车铺，因为这儿不坑人。车胎破了一个洞，陈师傅会帮
着补一补，也就一两元钱。别的修车铺可没有补车胎这回事，车胎破了，就换掉。即便
都是换胎，质量也全不同，别的修车铺常常用的是廉价内胎，使用寿命超不过两个月，
那些师傅巴不得学生们老来换车胎呢，听说还有的师傅会在半夜跑到学校附近的路上撒
图钉！陈师傅修车铺就算是要换轮胎，也都换的质量好的，只要不是被扎破，用一两年
都没问题。
陈师傅话不多，不像其他的修车铺的师傅会常常和学生搭讪说话，问他们上不上课啊，
出不出去玩啊，但是陈师傅脸上总带着笑，时光在他那嘴唇两边黑亮的皮肤上刻下的纹
路，就自然的是微笑的弧度。
据说陈师傅当年是为了救治他得了癌症的老婆才兼职开的这个修车铺，后来他老婆还是
死了，他干脆辞了原来的工作，专心修起车来。他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叫团儿。团儿常
常搬个板凳儿坐在废弃的面包车里玩一个头发掉光了的芭比娃娃，一会儿跑出来，缠着
她爸爸吃一块她剥开的糖果。团儿总是穿的破破烂烂的，衣服就分作两季，热的时候是
一件黄色长袖T恤，太热了就把袖子撸起来，冷了就是一件红棉袄，常年没有洗，棉布
棉袄的表面都蹭出一层油亮的光。
团儿生得可爱，热心的学生会带上两包糖果或者一根冰糖葫芦送给她。
陈师傅，总是拍拍团儿的小脑袋，说：“团儿，谢谢哥哥姐姐呀。”
团儿就会仰起稚气的红扑扑的脸，说：“谢谢，大哥哥和大姐姐。”
“陈师傅，你该给团儿找个妈妈。”
“是啊，团儿长得这么好看，该给好好打扮打扮。”
陈师傅收到这样的建议很多次了，终于，在半年前，团儿迎来一个后妈妈，只可惜这后
妈妈是个瞎子。
开始的时候，团儿很怕她的后妈妈，因为后妈妈没有眼睛，眼眶向下凹着，很可怕。
陈师傅对她说：“团儿，不要害怕，那是团儿的新妈妈，”他又指指旁边坐着的白白的
小眼睛的看上去三岁左右的小女孩，说，“妈妈是为了要救这个小妹妹，眼睛才坏掉的
，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好孩子，叫她一声妈妈。”
团儿喜欢那个小眼睛的咧开嘴笑着的新妹妹，她点点头，对着瞎女人叫：“妈妈。”
是的，庆庆是嫁给了这位陈师傅。陈师傅原是陶大象夫妇的老乡，大象介绍他和庆庆认
识的。
庆庆原来是不想嫁的，她对陶大象说：“陶大姐，我不想了。是三年半以前吧，”庆庆
转了转自己手腕上的镯子，继续说，“我给自己买这个镯子的时候，我曾想着，再过四
年，我就回家去，找一个人嫁了。四年马上就到了，你看看我，唉……一个没结婚就生
了孩子的瞎女人，千万不要再奢望什么了，奢望就只会失望。”
“唉，庆庆，你确实是命苦。”大象听她说的几乎掉下泪来，她接着说道，“但是你才
二十六啊，一辈子长着呢。再过几年，我就回家了。到时候你怎么办？还有珠珠，她怎
么办呢？你自己能照顾她吗？古话不是说，苦尽甘来嘛。你吃的苦不会白吃的，你现在
也能挣钱了，再找个好伴儿，日子不就过起来了，到时候，珠珠长大了，少不了孝顺你
。”大象顿了顿，见庆庆没说话，想她是听进去了，就继续说，“还有，这个老陈，可
是错过了就不再有了的好人，脾气好，心眼儿好，跟你说啊，人长得也不错呢。现在是
老了，当年他年轻的时候，娶的那媳妇儿，可是一等一得漂亮，我们那儿十里八乡的小
伙子都心心念念地想着娶呢。可别忘了，他是个瘸子。你就可以想见，他人有多好。啧
啧。”
庆庆低着头，过了许久，才说：“可是他有一个十岁的闺女，‘十岁八岁，不当狗意。
’肯定会欺负珠珠的。”
大象叹了一口气说：“庆庆啊，大姐跟你亲不？”
“陶大姐，你怎么这么说？这几年，若是没有你，我和珠珠怕是活不过来。”
“那大姐跟你说句实话。打你眼睛坏了之后，你疑心太重了。你一分一分地护着你的钱
，是怕大姐和大姐夫偷你的？我虽说是一辈子缺钱使，但我没动过偷的心思。”
“大姐，我不是防你……”庆庆有些着急地要解释。
“你先别解释，听我说。”大象拦下她，继续说，“无论你是防着谁，都防得过了。我
是和你亲，才告诉你。你藏着掖着，明眼人都看在眼里。说句不好听的，你那是‘此地
无银三百两’。这几年，是你姐夫来了，和他在一起，我脾气收了不少。要是，搁在早
些年，凭你多可怜，早让我赶了出去。我让你住我这儿，是让你天天当贼防着？”
“大姐……”
“再说，这珠珠。孩子三岁多了，你还天天弄个绳儿拴着。是上个星期吧，我好说歹说
，你才肯解开。我要是不说，你就打算栓她一辈子？”
庆庆沉默着。
大象继续说：“你和老陈的事，不成则罢。要是成了，你听大姐一句话，不要犯疑心病
，人家孩子不会欺负咱们珠珠的。反倒是你，做了人家后妈，不该去疑心，挑拨小姊妹
俩的感情。”
“可是……万一她真的欺负了呢？”
“你还是没听进去啊。你要是到底儿也想不明白，趁早不要嫁过去，两相清净。”
不过，人总是嘴上说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外一回事。大象虽然放出这样的话，却还
是没有停止张罗，最终还是把庆庆和老陈撮合到了一个屋檐下。
第二节
虽然这是庆庆第一次结婚，但是也不知为什么，在她心里，就像是准备二婚似的。
陶大象说：“哎，不用折腾办礼了，找个好日子搬到一处就成啦。”
她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婚礼，最上乘的是新人漂亮排场也大，如果没有大排场呢，郎才
女貌终成眷属也足以赢得众人的祝福，如果没有美貌的新人，热闹豪华的排场也可能可
以让观礼的人心满意足，即便两个都没有，好歹应该是一对未来充满着希望的身体健康
的年轻人吧。一个丑瞎子和一个中年瘸子，一人还有一个女儿，办一场穷酸婚礼，倒像
是要博同情的。
但是老陈说：“办一个吧。”
庆庆把头转向他，就像有眼睛的人看了他一眼那样，又转回来，摇摇头，说：“不要了
。”
“庆庆，”老陈突然叫她的名字，说，“你应该有个婚礼的。”
他说的很平常，却的的确确触动了庆庆心上的弦，她从前是多么坚定地相信自己应该有
一场婚礼的呀。
从她五岁时，她就盼着有一天可以穿上硕大的白色蓬蓬裙，捧着一束红玫瑰，像个公主
一样地嫁人了。小时候，那个梦想是彩色的，就像她画在图画本上的一幅水彩画，天涂
得瓦蓝瓦蓝的，房子要涂成彩色的，像一个大糖果，地面，因为太阳太明媚，应该涂成
明黄色。现在，再看脑海里的这个梦想，哦，才知道什么叫做不真实。
“那是上辈子的事了。”庆庆说。
“咱们还在这辈子里呢，不要挨日子。”
“挨日子”是有多贴切地形容了她的生活，她不得不停下来“看”眼前的这个男人，脑
海里浮现的是一张她师傅的脸。
从她失明后，每遇到新的物或人，她都在脑子对应成曾经刻印在脑子里的影像，比如，
她摸到的每一个杯子，好像都印着一只啃竹子的大熊猫，按摩馆里的女服务员，被一个
个按照说话的方式和语调贴上了大世界里的洗脚妹的脸。
这个老陈音调深沉，就像她师傅一样，他说的话虽然没有她师傅说的多，却一字一句地
都到了她的心里。
她已经动摇了，只是因为某种惯性，她继续说：“不挨日子还能怎样？”
“我们回我安徽老家吧。我家有一个大院子，足够办一个婚礼，把你父母也接过来，两
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顿饭。镇上有租婚纱的，我们去租上一套。哦，走之前，我们去装个
假眼球，虽说也还是看不见，但是眼皮能撑起来，听说，还能转，像真的一样。”
“真的吗？”这太美好了，庆庆几乎想对每一句都确认一下。
“真的，一万多就能装两个质量不错的。”老陈只帮她确认了最后一句。
一天天挨着过的日子，好像又有了希望。他们开始打听装假眼球的医院，计划着年前就
装上，然后回庆庆家过年，再把庆庆的父母接上，到安徽去，到了春天，就能把婚事办
了。
以后，就再也不来上海了。
那天晚饭后，老陈领着庆庆在公园里散步。
庆庆突然问：“我能不能摸摸你的脸？”
老陈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这是一张瘦瘦的脸，有平整的额头，浓浓的眉毛。她摸他的眼睛时，他轻轻地闭起了眼
，她只能摸到长长的睫毛线，那应该是一双大眼睛，眼皮薄薄的，是单眼皮吗？他的鼻
梁像陡峭的山脊，鼻翼窄窄的，硬硬的，鼻子下面有扎手的胡茬。他的皮肤摸上去有些
粗糙，但是嘴唇却很湿润柔软。
这是一张好看的脸，他令庆庆想起了于霄，距离那个让她羞愤难当，甚至从某种意义上
说，改变了她一生命运的下午，时间已经快过去五年了。
她原来打定主意不问，打算着一嫁给这个人，就像已经结婚半辈子的老夫老妻那样，不
再说起关于感情的话题。
可是，此情此景，怎么她还是忍不住呢？她终归是不肯安分于自己的外貌，哪怕到了失
去眼睛的地步，也还是不肯放弃拥有爱情的可能性吗？
“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她问。
老陈好像并没有对她的提问感到意外，他说：“我也说不清楚，一看到你，我的心就绞
疼的。”
“你是同情我？”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要照顾你。”
这个人出于同情想要照顾自己。她对这样的答案是满意的，她自知自己的外貌已经不足
以吸引任何人，不吓跑他，已经是万幸了。出于同情的感情也是牵动着人的内心，就这
一点，她就已经满足了。可是，对于他呢？他毕竟是要娶她做妻子的呀。她警告他说：
“我即便是装上一对假眼球，也不是个好看的人。”
“庆庆，任何人，知道你所经历的，都不会再嫌你丑。”
庆庆翘起嘴角，她已经很久没有笑了，她说：“陶大姐说，你娶的老婆很好看。”
“她是很好看。”老陈也笑笑说，他脸上的表情显示着他正在陷入一段美好的回忆里。
“你当时怎么追上她的？”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我总是不能回答，就跑去问她，她指指正在下着的雨，说
：‘你就像这雨。’我还是不懂，继续问她，她就不说了。你懂吗？”
“我懂。”
“哦？我这样告诉别人，别人都说，不是她在瞎说，就是我在胡编。”
“她是说，你就像雨，下到了她的心里。”
第三节
庆庆还一直在按摩馆里干，她简直成了那里的招牌。
这几年，方志没有来要过钱，她的工资和奖金就都存下了，老陈也有些积蓄。装一双假
眼，过年回家，结婚，他们自己盘算着每一笔消费，钱是足够的，还能剩下一些做个小
买卖，日子似乎真的要好起来了。
庆庆是往家里打过电话的，她爸爸始终也不肯和她说话，她只和她妈说。
第一个电话是庆庆揭开纱布的那天打的。
“妈，我真的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做丢脸的事。”她一遍一遍地这样说，人已经泣
不成声。
她妈也受了她的感染，哭着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庆庆拨家里的电话号码时，是打算要告诉她妈，她对自己做了一件残忍的事，但是电话
一通，她却说些为往事辩白的话。对于眼睛，她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是她的善良，使
她不肯去伤害一个老人的心？还是她的倔强，使她不肯将自己的不幸哪怕告诉自己的妈
妈？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妈问：“孩子怎么样了。”
她嗷嗷地哭着，含混地说：“好了，都好了。”
“好了就好。别哭了，好好过日子。”
这几年里，她和她妈通电话时，也常常听到关于方志的好消息，什么他当哪个社哪个团
的部长啦，什么他去杭州啦。她总是应和着，心里也着实为这个弟弟高兴。但是，高兴
归高兴，她是发了狠心不再贴补他一分钱了。她的钱是她用一辈子的光明换来的，没人
配用这笔钱，除了她的孩子。况且，方志曾经在她最难的时候，狠心地推开了她，她是
要多糟践自己，还肯拿着自己的血汗钱追着去贴补他。
这天，她突然接到她妈的电话，老人急匆匆地说：“庆庆啊，你得帮帮你弟弟呀。”
庆庆立刻知道又是钱，她还能帮她弟弟什么呢。她讨厌这个，但是她没有出声。
她妈也没等她问，继续说：“刚刚银行打电话来，说他弄了什么信用卡，那是什么，你
知道么？”还没等庆庆回答，她妈妈又继续说：“我反正听那意思就是，小志他使了银
行的钱，但是没还上，人家银行的人说了，这钱要是后天还不还上，就得告小志。”
“多少钱？”庆庆问。
“五千块。”
庆庆沉默了一下，说：“那你打电话问过小志了吗？”
“打了，打不通。”
“妈，你先别急，信用卡就是可以透支的，还上就没事了，小志说不定已经还上了。”
可是，事实远没有这么简单，那天以后，庆庆妈又陆续收到近二十通电话，全是通知方
志还信用卡的钱的，都加起来得有十万块。
庆庆妈一直拨方志的电话，但是一直不通，她就只好打电话给庆庆，说：“孩子，你能
不能去他学校看看呀？我和你爸都快急死了。”
电话那头传来庆庆爸的声音，说：“叫她去就行了，她亲弟弟，她不管，谁管？我来和
她说。”
“啊，”他就这样称呼她，说，“你去看看小志，怎么还用等着我和你妈说，你自己不
着急吗？有个当姐姐的样儿吗？”
庆庆是有多久没有听到她爸的声音了，她努力在脑子里搜索着。“还是卖！”“回来干
什么？丢人现眼！”是，他最后跟她说的话就是这些。“哦，爸，我也是你的孩子，我
就这么不堪，不值得你施舍一点点父爱吗？”她在心里问，眼泪早流出来一片。
“怎么不说话，哭，哭什么哭？”
“我来和她说吧。”庆庆妈说。
“庆庆，怎么了？”庆庆妈问。
“妈……”三年了，她爸还不曾相信她，他那冷酷的语气是加在她肩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使她崩溃了，再也不能自己扛着这一切苦难，她呜呜咽咽地从她去找小志的那天，一
直说到现在。
“天哪，这造的什么孽。”庆庆妈再不能说一句话。
母女俩只隔着电话哭成一团。
许久，庆庆爸拿起电话一字一字地说：“不行就回家吧。”
好珍贵的六个字，包含了原谅，爱和疼惜。
“嗯。”庆庆哭里带笑地说，“我会去看看小志的。”
那天晚些时候，庆庆妈终于拨通了方志的电话，证实了那些债务确实存在。方志说，那
些钱有的用来交了学费，有的花掉了，也不肯说怎么花的。
他说：“还问这个，有什么用，花掉就是花掉了。操心怎么花掉的钱，不如操心怎么把
钱还上。”
他还提起让他妈问问他姐姐，说：“全家都想想办法，总能还上的，还上就没事了。”
当庆庆妈把他姐姐的情况都告诉他后，他就没再说一句话了。
那天晚上，当小志看见眼窝深深凹陷的庆庆时，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姐姐的脚下，懊悔
地捶打自己，嘴里说着：“姐，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当方志第一次到上海的时候，他和他姐姐是一样的，尽管他多读了几年书，但是他对上
海一样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怎么刷银行卡，对网络的认识也很少，以为那纯粹是个“坏
东西”，因为高中同学里上网玩游戏的成绩都很糟糕，他不知道有搜索引擎这种东西可
以用来查资料，他甚至不知道怎么用抽水马桶。一切都是新鲜的，他小心翼翼地学着每
一样东西，生怕被人嘲笑“乡巴佬”。那个时候，他手里的生活费只有五六百，睡在他
旁边的室友买件夏天的短袖T恤就要七百块。他不能说羡慕那种生活，只是十分清醒地
意识到他和他的室友是要过截然不同的大学生活的。大学，不会像高中一样，所有的同
学都罩着校服，吃食堂，这里的生活千差万别，而他，是要过苦日子的那一类人，他从
开学第一天就开始留意学校里贴着的各种兼职的小广告，偷偷地记在小本本上。
那是什么时候，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呢？是在他从她姐姐那里拿到第一笔钱开始的吗？
两千五百块，他从来没有拿到那么多钱。那天回去的路上，他第一次去吃了麦当劳，要
了一个巨无霸，一杯大可乐，吃的一点也不剩，那真是一顿令人难忘的午餐。尽管那两
千五百块，比起后来的疯狂消费，算是都花到了有用的地方，添置必要的冬衣，买剃须
刀，买被子，买了个优盘，想要的东西就可以去买，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后来他还买了电脑，每个月还有一千五百块的生活费，他渐渐地觉得自己的生活和那个
临床的室友也差不了多少，他也可以狠狠心，买一件七八百的衣服。
当庆庆把三万块汇到他的账户时，他在电话另一端差一点要仰天大笑起来。庆庆嘱咐他
的，“这钱是用来交学费”，“省着点花剩下来的钱，因为姐姐要回家了”。这些他都
胡乱答应着，心里却做着另一番打算。
“姐，你打我吧。那年你把钱寄给我，我没有用来交学费，我用那三万块钱买了一辆二
手车，开了大半年，你去找我的时候，我刚出手卖掉，折价折得刚勉强够交上那个学期
的学费，我手里真是一分钱也没有。我是不敢，不敢相信你说的是真的，我在心里不停
地告诉自己，你说的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天，看看我，竟然把你害成这样。”
“唉。”庆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就是命运吧，又问他，“那现在这些信用卡
的债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花到哪儿去了，起先是急着交学费，同学给我出的招儿，后来，我就越透
支越多，一直拆东墙补西墙，挺到今天，快毕业了，我实在挺不下去了……”
“唉，”庆庆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等明天早上银行开了门，我们就去还上吧。”
事实上，她所有的积蓄都替方志还债还不够，还搭上了老陈的两万元。
这一下，他们又一贫如洗了，不得不重新做计划，把所有的事，装假眼球，回家，结婚
，全都缓后一年到两年。
庆庆心里的荒漠，刚刚因为一场细雨，发出了希望的绿芽儿，这芽儿又被突来的北风吹
来一片黄沙笼罩起来。她好失望，这失望的表现是一种精神上的落寞，是无声的，细心
的老陈发现，她有时会呆呆地站起来，片刻后又坐下，好像忘了要做什么似的。直到过
了些时日，她的心又被新的牵挂和忧虑填满，她的精神才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
又说事有两面，这件破财的事也有一些值得说说的好处。
方志的一番自我剖白解开了庆庆几年来的心结，她一直不能理解那一天方志为什么会对
自己那样冷漠无情，为什么她愿意把她所能付出的一切的爱都给他，他却吝啬到连起码
的信任和尊重都不肯给她。现在她明白了，他是害怕承担因为自己的错而造成的严重后
果，害怕到了极点，而选择了逃避。懦弱也是错，但是比冷酷容易原谅很多。
另外，这件事也使她对老陈放心了，这是她羞于启齿的。在老陈表示愿意娶她时，她的
第一个念头其实是怀疑，怀疑他是盯上了她的钱，她在按摩馆的工资可比他的修车铺的
收入高多了。这次，听到要为她弟弟还债，老陈只简略地问清了事实，就毫不犹豫地拿
出了自己的钱。换一个位置，她能做到吗？她不太敢回答这个问题。
第四节
庆庆和老陈原本打算等到办婚礼之后，才搬到一起住，但是因为计划的改变，这件事好
像遥遥无期似的。又既然已经决定了在一起，庆庆母女再挤在人家陶大象家，也不太好
，于是他们就还是搬到了一起。房子是在J大学附近的一所公寓里的隔断间，他们在屋
里又拉起一道帘子，隔出一半给两个孩子住。
新婚夫妇该有更多独处的时间，但是在他们这个家庭，这不太现实，夫妻两人的工作都
是没有固定的休息日的，基本上是白天都要上班，晚上，两个孩子又总是在旁边，所以
，说是老夫老妻的生活更恰切些。
好不容易一天下午，团儿上学去了，珠珠也被大象接去过一天，庆庆休班， 老陈提前
收了摊回家。
两个人并排坐在床边，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的庆庆的脸都红了。
老陈试着拉起庆庆的手，探过头去吻她，但是庆庆却躲开了。
“怎么了？”老陈问。
“我……怕光。”
“怕什么？”老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能等我装上眼球之后吗？”
在庆庆脸上浮现出羞愧的神情的一瞬间，老陈懂她的意思了，她是在意自己在光下的模
样。
他对她说：“庆庆，我不介意的，但是我尊重你的意思，我们就等到结婚以后，好吗？”
庆庆点点头，她自尊心太强了，也许像她这样的丑女人，应该自觉地扔掉自尊那奢侈品
，生活会跟着变得容易一点，但她就是办不到。
这样一来，大人的生活的改变是甚微的。以前他们各自上班，晚饭后有空就到附近的公
园散散步，现在也还是这样。
但是孩子的生活大不同了，她们在一起有做不完的事，说不完的话，家里总是回荡着她
们那银铃般稚嫩的笑。
庆庆原本担心的十岁的团儿会欺负三岁半的珠珠的事，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而且，如果
仅仅用“从来没有吵过架”来形容这两个小伙伴的亲密关系，实在是太过于保守了。
“团儿像珠珠的‘小妈妈’。”人们是这样说的。
这样的形容生动得多了。从珠珠搬进来的第一天起，团儿手里的芭比娃娃就传到了小妹
妹的手里。因为她有一个新孩子了。每天早上，团儿会给珠珠洗脸，她在小矮凳上放一
盆水，在珠珠的脖子下仔细地掖上方巾，轻拍她的脖子示意她微微弓起背，她的动作熟
练，孩子脸上的边边角角也不放过。接下来，是梳头，珠珠蜷着小短腿坐在床上，团儿
就跪在她身后，轻抚着珠珠柔软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收到她的小手里，套上橡皮圈儿，
努力不揪着那孩子的头皮，比成年的妈妈做得还要好。
十岁上下的女孩子痴迷于扮演妈妈的角色，这并不稀奇，几乎每一个过家家的场景里都
有类似的桥段，人们常常将这种热望解读为孩子对成长的渴望。多数孩子的这种渴望是
虚幻的，她们最多不过是在过家家时，在一个洗脸盆里放一块小木板，学着古装电视剧
里苦命女主的样子，“干洗”一件衣服，“喂养”一个塑胶娃娃，一旦回到现实里，她
们又恢复为一个无耐心的儿童，她们绝少能够花费连续的时间去照料另一个孩子。
可是，十岁的团儿对珠珠的爱是具象的，她的爱切实落到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珠珠成
为她的一项甜蜜的负担，她非常快乐地承担着，喂她吃饭，给她洗澡，洗衣服。之前，
这些事都是陶大象给珠珠做的。但是，这之中有微妙的不同。
陶大象对婴儿的爱是粗笨的，她会一股脑地把她认为好的东西全塞给孩子，逼她尽可能
多地吃东西，硬是让她去玩她不喜欢的游乐场里的免费大转盘。大人常常太小看孩子了
，忽略他们细腻的情感。事实上，这种粗暴的讨好根本不能赢得一个孩子的心。所以，
尽管大象照顾珠珠有两年之久，珠珠对她并没有多少依赖，在那两年里，她还是更愿意
待在她妈妈工作的按摩馆里玩那些叔叔阿姨们送给她的各式玩具。
而团儿的爱是灵巧的，她能轻易地从孩子嘴角眉间的神情，了解她的想法，她所做的都
能触到孩子的心。珠珠迷上了她讲的童话故事，每一天都要缠着姐姐讲故事。事实上，
那些故事对团儿来说也是“故事”，她在讲的时候，是带着憧憬的，并不是像大人那样
知道自己是在“骗人”。团儿的爱还是带着力量的，她瘪起小嘴巴，说：“珠珠，老是
咬手指头的话，肚子里就会长一条大白虫。”，下一次，珠珠抬起手的时候，就会偷偷
地看看她姐姐，如果团儿在看着她，她就不啃她那可怜的指甲了。
总之，这是一种柔软而坚韧，让人忍不住想要依靠的爱。
团儿的身上的那种不慌不忙的镇静的气质非常迷人，就连大人也为之着迷，她的爸爸就
常常心满意足地盯着她看，好像能从她身上看到他那美丽的妻子的影子。
对美好的事物，人们并不耗费过多的力气去追本溯源，而更愿意真诚地欣赏和称赞。但
是如果一定要问，这孩子这么懂事的原因，人们会说，可能是因为妈妈的早逝，父爱的
粗糙，逼地这个一脸稚气的女孩过早地独立了。
陶大象夫妻俩要回老家了，临走前，陶大象对庆庆说：“有团儿在，我也走得放心了，
看看她把珠珠照顾地多好，孩子胳膊腿儿都壮实了。我说什么来着，苦尽甘来啊，孩子
，老天送给你一个团儿，总算是对你遭的罪的一点弥补吧，阿弥陀佛。”
起初，庆庆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总好像哪里不对了。
珠珠再也不愿意和她一起去按摩馆了，哪怕告诉她，黄叔叔给她买了她一直梦寐以求的
那个“轰隆隆跑的大火车”玩具，她也不为所动。她只想和团儿待在一起，好像就只是
和团儿面对面坐着也能让她满足。
可是，团儿是要上学的。周一到周五，珠珠还是得跟着庆庆去按摩馆消磨时光，但是她
总是闷闷不乐的。
黄玮会跑过去问她：“小猪猪，你怎么啦，谁欺负你啦？”
“我要姐姐。”她嘟嘟着嘴说。
每到下午，她就焦躁得厉害，发脾气，不停地吵闹，一遍一遍地吵着“我要回家”，“
我要姐姐”。
按摩馆的经理说：“要是这孩子明天还是这么吵，就不能再来了。”
这倒遂了珠珠的心愿，她可以待在爸爸的修车铺里，像她姐姐当初那样。她坐在废旧的
面包车里摆弄光头的芭比娃娃，用一下午的时间去含化一根冰糖葫芦上面裹着的糖，然
后就牵着爸爸的手一起去接姐姐放学，一起回家。
“看着”他们三个其乐融融的样子，庆庆猛然发觉自己在这个家里简直是多余的。老陈
和团儿好像就只需要一个珠珠，现在他们圆满幸福，一点儿也不需要她！
她转念又一想，天哪，他们这是夺走了她用一辈子的光明换来的珠珠！准确地说，是团
儿夺走珠珠的，就是她，她是个小妖精！
她懊悔起来，当初不该听陶大象的话，解开绳子的，珠珠以前一直拴在自己的腰上，很
开心的。只有和她拴在一起，她才是安全的。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闪出一种从来没有
在她脸上显现过的狰狞的神情，那神情和丛林里的虎妈妈发现自己的孩子受到了敌人的
威胁时的表情像极了。
但是，这个所谓的小妖精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呢，比珠珠大不了几岁。没用多长时间，她
的理智还是战胜了那突来的混合着恐惧和仇恨的情绪。
孩子，终归还是离不开妈妈的，她想。
关于照顾孩子，起先她实在是有心无力。一个瞎子，自己尚且状态百出，又怎么有心力
去捯饬孩子的吃穿住行呢。两年多来，经过了多少次跌倒，烫伤，割伤，简直数不清，
个中的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现在，她终于可以马马虎虎生活自理，她也想像正常的
妈妈那样给打扮自己的女儿。
这天晚上，团儿烧好了水要给珠珠洗澡。
“珠珠，洗澡咯。”团儿朝着珠珠做着鬼脸。
“我来给她洗。”旁边的庆庆突然说。
团儿疑惑地看她一眼，她当然没有反应，团儿又转头用同样的眼神看老陈。
“团儿，让妈妈给妹妹洗吧。”老陈说。
团儿脸上露出不放心的表情，她说：“哦，那我来倒水吧。”
“不用，我来。”庆庆说。她这是逞强，两年来，她从没有成功地完成拿起热水瓶里把
水倒进一个固定的容器里这件事。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向着她认为的热水瓶在的地方擦过去，团儿一路跟着她，在她要碰到
热水瓶的那一瞬，团儿俯身扶住了。
“哈哈，还好，还好。”团儿朗朗地笑起来，老陈，连同小珠珠也都咯咯地笑起来。
只有庆庆铁青着脸。
在团儿的一路帮忙下，庆庆终于成功兑出了合适温度的洗澡水。
这种感觉简直恍如隔世。当初，她带着珠珠回老家，那一年里，她给女儿洗澡的时候，
她是那么小，只有现在的她的一条腿那么大。三年了，孩子都长这么大了，不知道她的
样子变了多少，还是原来的样子吗？庆庆一边洗一边想，眼角不觉渗出了泪，她赶紧抬
起手臂拭去，不想被看到。
正洗着，珠珠突然哇哇地哭起来。
“洗发水弄到她眼睛里啦。”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团儿飞快地去兑了一杯干净的水来，给
珠珠洗眼睛。
“妈妈，还是我来洗吧。”看着珠珠脸上痛苦的表情，团儿央求道。
庆庆把脸转向她，像“瞪”着她那样，她那凹陷的眼睛，加上皱紧的眉头，吓得蹲在洗
澡盆旁边的团儿险些跌倒。
“巫婆，妈妈，你像个巫婆。”这是第二天，庆庆硬拉着珠珠去按摩馆时，那孩子这样
说。
“什么？谁跟你说的，谁跟你说妈妈是巫婆？”
“姐姐说的。”
“姐姐还说什么了？”庆庆的语气变得狠狠的。
“妈妈，你不要欺负姐姐好不好？”珠珠突然说。
庆庆一下子被什么话噎住了，“是她欺负妈妈，是她从妈妈手里抢走了你”，她是要这
么说吧，可是她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她。
第五节
庆庆和团儿之间紧张的关系，老陈也有所察觉。
这天，他对庆庆说：“团儿跟我说你不喜欢她。”
“没有。”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人人都喜欢她，而且，她和珠珠处得那么好。”
“哼，她是和珠珠处得好，好得不得了，她还教导我女儿喊我巫婆。”老陈提到珠珠，
令庆庆激动起来。
“你女儿？都这么久了，你都没有把团儿当自己女儿看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庆庆想要分辩她并不是要强调“这个意思”，但是这很无力，她
的话里确确实实隐含了“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还能有什么意思？”
“那她就有把我当妈看吗？谁家的孩子会说自己的妈妈是巫婆？”
“你和一个十岁的孩子论平等？”
庆庆没有答他的话。这场简短的争论在一片沉默中结束，沉默的深处，好像可以听得到
类似花瓶裂开的声音。
如果说，这是一场战争。十岁的团儿，并不是像他爸爸想的那样，明显处于劣势。她聪
明，镇静，美丽，而战争的另一方是个偏执，无助的瞎子。但是谁让这个瞎子挑起了战
争呢？团儿只不过是勇敢地应战罢了。
让我们暂且不说孩子和瞎子之间的战争，先看看孩子与孩子之间的战争吧。在多数人看
来，孩子之间的战争，作为美好童年的一部分，是纯真的，无害的。但是，如果我们肯
动脑筋想一想，就会发现，这纯粹是成年人的视角，并不应该作为一个客观事实。成年
人每日厮杀在争夺有限的社会财富的战场上，见多了人性的贪婪和狡诈，而渴望一方视
金钱如大粪的净土，在这样的视角下，孩子们为争夺玻璃弹珠而爆发的争吵，只是一场
无关紧要的游戏，哪怕有些孩子在争吵中斗了心眼，耍了把戏，那也只是机灵的表现，
和“狡猾”绝对不相干。但是，如果我们试着等同地看待孩子与大人所争夺的事物，比
如说，成人社会以弹珠，而不是金钱，作为交换媒介，我们就会发现，涉及到一个思维
独立的孩子的战争并不全然是无害的。
团儿讨厌这个瞎眼的后妈，她丑陋，凶恶，就像要害死白雪公主的恶巫婆，但是她并不
惧怕她，在和她的斗争中，她表现地聪明而勇敢。
团儿和珠珠更亲了，她花心思讨好这个孩子，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她爱她，另一方面，她
愿意看到那个“恶巫婆”为此而抓狂的样子，这能带来一种含着一丝丝危险的，刺激的
快乐。
庆庆几乎没有机会和自己的孩子说说话，虽然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她仍然希望孩子
能愿意待在她旁边，“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现实的情况是，珠珠总是“姐姐
”，“姐姐”的叫个不停。
“姐姐，我要尿尿。”
“姐姐，我想出去荡秋千。”
什么事，她能干的，不能干的，她通通都要叫上姐姐。
“不要荡秋千，多危险，会摔着的。”庆庆语气急匆匆的。
“有我呢。”团儿嚷一声，不等瞎眼后妈再说半句话，就拉着珠珠走了。
这天是周末，庆庆休班。她坐在床边，竖起耳朵听着团儿和珠珠说话的声音，她趁着空
儿，嚎一嗓子：“珠珠，到妈妈这儿来，妈妈有糖吃。”
最初的时候，珠珠会不情愿地过来一下，嘴里嘟囔着：“我有糖。”
后来，她叫得太多了，珠珠就不理她了。
“我们玩游戏吧。”团儿说。
“好！”珠珠很兴奋地答应，又问团儿，“出去荡秋千吗？”
“外面太冷啦，我们过家家吧。”
“哦，过哪一个啊？我不要再当爸爸了。”
“不过那一个，过新的，你当孩子。”
“那她怎么办？”珠珠指着芭比娃娃问。
“这次就我们两个。”团儿把床头蒙着被子的方巾扯下来，向空里一抖，平平地铺在床
上，对珠珠说，“过来，过来，你躺在这儿，当小婴儿。”
珠珠乖乖地爬过去，躺下，手脚故意乱动着。
“淘气的孩子，打屁屁啦！”团儿说，“快，乖乖躺好。”珠珠躺好后，她把方巾的四
角向中间收起来，打好结，轻轻拍着珠珠说，“乖孩子，你该学说话啦。叫，妈——妈
——”
“妈——妈——”珠珠欢快地假装牙牙学语。
“真聪明，妈妈给你做饭去。”团儿下了床，恰好看见庆庆掀开了拉在屋子中间的帘子
，说，“你过来干什么？”
庆庆耷拉着脸，不理她，又叫：“珠珠。”
“妈妈，我刚刚不是叫你呢，我和姐姐在玩游戏。你看，我还包着呢。”珠珠总是不记
得她妈妈看不见，她在床上滚着，小手努力从方巾里抽出来，才支着床，站起来。
“不能随便叫别人妈妈，让坏人带走了怎么办？”
“姐姐又不是坏人。”
团儿不喜欢“恶巫婆”和珠珠说这么多话，她说：“珠珠，我们去荡秋千吧。”
“好，耶，荡秋千了。”珠珠腿上还包着方巾，就扑通一声跳下了床。
“不许去！”庆庆厉声说。
“我们就要去！”团儿说。
“你出去！找你爸去！”庆庆声音有些颤抖。
“就不！”团儿拧着小脑袋说，一边过去帮珠珠取下方巾，穿上鞋子，拉着她往外走。
“我说不行就不行！”庆庆摊开胳膊，挡住她们的去路。
“让开，你个老巫婆。”
“你个妖精，你还我的孩子。”庆庆的脸扭曲，她无助地在眼前摸索，想要把珠珠拉到
怀里。
团儿把珠珠藏在身后，一只手拉着她，躲开庆庆的摸索。
庆庆动作越来越大，越来越快，几乎要碰到她们了，团儿飞快地伸出手，打开“恶巫婆
”的“魔爪”，却反被抓住了手，庆庆顺着她，摸到了珠珠，使劲把孩子往自己怀里拉
，可是，连珠珠都害怕她了，嘴里一刻不停地喊着“姐姐，姐姐”。团儿拉着珠珠的一
只手，不肯放开。庆庆狠心地使劲一扯，团儿后退了了几步，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恰在此时，老陈进屋了，目睹了这一切，他赶紧一颠一颠地跑过去，扶起自己的宝贝女
儿，把她整个抱起来，轻拍着她。
“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老陈冲着庆庆大吼。
庆庆只顾按着自己怀里的珠珠，不让她逃走，她的身体，因为激动，还在激烈地喘着气
，许久，她才说得出话，她说：“我们分开吧。”
老陈抱着团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然，老陈还要回来的，从这所房子里搬走应该是搬来的庆庆和珠珠。老陈的态度很冷
淡，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提出，既然不是一家人，庆庆应该把之前帮方志还债的钱还
给自己。
庆庆说：“好，我挣了钱，就给你送来。你要是不放心，我给你写个借条。”
“不用了。”老陈说。
就这样，庆庆的这段婚姻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第九章 巫婆到野鬼的路
第一节
庆庆紧紧地抱着珠珠，孩子在她怀里瑟瑟发抖，却还在挣扎着，不停地叫着“姐姐”。
当她偶尔睁开眼睛，看见她那眼角含泪的瞎眼妈妈，就更猛烈地挣扎起来，嚷着：“巫
婆，巫婆，把团儿姐姐还给我。”
“哦，珠珠，珠珠。”除了孩子的名字，庆庆好像什么也说不出了，她的心乱遭遭的，
好像被喉咙里的一只大手牵着，那手激烈地抖动，让她有把心呕出来的冲动。
从老陈家搬出来之后，黄玮帮她在按摩馆附近找了一间屋子，是一幢老楼，房东把原来
的三室一厅改建成八个单间，专门用来出租，庆庆的这一间是最大的一间，带阳台，一
个月要一千块租金。
庆庆要黄玮帮着找房子的时候，嘱咐过他：“找个不要太贵的。”
事实上，在市中心，这间房子确实不贵了。
“幸亏是老楼，新楼可没有这个价钱。”黄玮说。
那就先住着吧。庆庆打算，还上老陈的两万块钱，她就回四川老家去了。她爸爸已经原
谅她了，方志也马上要毕业了，她终于可以回家了。她的心好累，好想回到家的港湾，
不再洗别人的脚，不再乞求别人的爱，从此再没有孤单和害怕。
虽说，住这个房子，会使还钱的进度变慢一点，但是最大的好处是离按摩馆近，最近，
她学会了用导盲犬，只要不用乘坐交通工具，她自己就可以回家。
但是，事情并不很容易。从搬出来那天起，珠珠就没日没夜地哭，就像回到了婴儿时代
。庆庆过来抱她，她就大喊着：“不要你抱，要姐姐抱。”庆庆要喂她吃饭，摸索着好
不容易凑近她的身边，她抬起手哗啦一下推翻饭碗，嚷着：“不吃你做的饭，要姐姐。”
几天下来，孩子几乎没有吃东西，没有睡觉，一场感冒很快趁机找上了门。庆庆吓坏了
，那一年，孩子的病就是从感冒开始的。她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
大夫说：“孩子要多休息，才能恢复免疫力。”
“可是，大夫，她一直不肯睡觉，好几天都没睡了。”
“这怎么行？这样大人也要拖垮的呀，给你开点安定，晚上，饭后，给她吃一片，别吃
多了啊。”
“诶，好。”
过了些日子，珠珠终于安静下来。团儿的离开在她心里留下的伤口，渐渐地愈合成了一
层痂，只要没有人去碰它，一切就相安无事。再过些日子，等到痂脱落了，那个伤口大
概甚至连个疤痕也不会留下。时间就是有这种能力。
庆庆，一门心思全在按摩馆里。按摩馆里的服务，分高低两种，一种是常规服务，客人
来店里接受按摩，另一种是贵宾服务，是店里派车把盲人按摩师送到客人家里进行按摩
。和大世界一样，盲人按摩馆的工资计算方式，也是基本工资加提成，多劳多得。常规
服务和贵宾服务对客人的收费，相差好几倍，同样地，对按摩师的提成也差很多。庆庆
积极争取每一个贵宾服务的机会。她每天都计算着这一天的收入是多少，然后又算算从
搬出来到当天，平均每天收入是多少，按照这个平均收入，她还有多少日子可以回家。
如果哪一天，她接到了贵宾服务的单，当天的收入会比其他没有接到贵宾服务单的日子
高很多，她就又计算着，如果按照这天的收入，能提前多少日子回家。
回家，回家。等到回了家，日子就好过了。
由于庆庆起早贪黑地耗在按摩馆里，不放过每一个工作的机会，她给珠珠的爱更少了，
她只是每天早晨把她叫起来，胡乱用湿毛巾擦擦脸，随便摸一件衣服就套上，然后带着
她到按摩馆里，让孩子坐在休息室里跟玩具，保洁员们消磨一天的时光。
庆庆总想着，等回家以后，她就可以给孩子洗澡了，可以给孩子买新衣服了，可以给孩
子讲故事了。好像只要一回家，之前的日子全都可以抵消不算了似的。
有一天，保洁员王阿姨对她说：“庆庆啊，珠珠的衣服袖子底下破了个大窟窿。”
“哦，再等等，等等，等我们回老家了，就换新的。”
“啧，这孩子，跟你明天就走得了一样，日子要一天一天过的哟。”王阿姨一边擦地，
一边说，“我帮你补补吧。”
“哦，好，谢谢你啦，王阿姨。”
“不客气。”王阿姨越走越远，还说了句“真可怜啊”。
庆庆并没有听到。
第二节
这一天快下班时，庆庆又接到一个贵宾服务的单。
据说，对方要找上海最好的按摩师，所以到了最好的盲人按摩馆里，提出要找馆里最好
的按摩师。当然，这里，庆庆是最好的。
按摩馆的专用司机师傅载着庆庆开过一个又一个的街道，到了一幢高楼下。楼上下来一
位小姐，接庆庆上楼，司机就回去了。
好熟悉啊。尽管庆庆看不到，但是，她听得到，那人造喷泉哗哗的流水声，那门禁解开
的提示音，还有那高跟鞋走过大理石地面嘎达嘎达的声音。
这是，那一幢楼吗？她是，又回到那里了吗？
不由多想，她们已经进了最后一道门。
“爸，按摩的来了。”旁边的小姐一边自己换鞋，一边拍拍庆庆，示意她也换鞋。
小姐的爸爸没有答应，妈妈敷着面膜走过来，说：“小雅，你该让王烁找个保姆啊。来
个按摩的，还让你下去接，上一天班都累死啦。”
“哎呀，妈，下个楼有什么累的。”小雅搂着她妈妈的背，说，“你们这不是才来两天
嘛，我们正找着呢。你住得惯不，这房子？”
“房子，是不错啦。不过，我还是喜欢别墅。”小雅妈妈边按着脸上的面膜，边含混地
说着，她看了一眼庆庆，又看了一眼，转脸对小雅说，“诶，小雅，这个按摩的小姐很
眼熟诶。”
“哎唷，你不要谁都眼熟好不好。”
“啧，让你爸来看看。”她脸上的面膜已经皱了，索性撕了下来，喊道：“老赵，你来
，你来，看看这个按摩师傅，我觉得老眼熟的。”
赵将军手里拿着报纸走过来，把胸前的眼镜戴上后，嘶了一口气，说：“这是那个，王
烁带来海南的那个，按摩师傅吧？叫什么来着？庆庆？”
庆庆点了一下头，肯定了赵将军的话。
“看吧，又说我乱讲，跟你说，你妈记性好得很。”赵夫人得意地对小雅说。
“好好好，我妈这么年轻，记性当然好咯。”小雅笑着趴在她妈妈身上。
赵夫人用疼爱的眼神“瞅”了小雅一眼，又转头对庆庆说：“诶，姑娘，你的眼睛怎么
了？”
“是啊，那年是好的呀。”赵将军也问。
庆庆一直沉默着，她越来越像她师傅了，她确定他们没有再连续下去的问题，才简短地
说：“出了意外。”
“哦。”赵将军点了点头。
一家人都没有再问下去了。他们都久经社交，最是能察言观色，把握说话的分寸。把眼
睛弄瞎了的意外，肯定是别人不愿触碰的惨痛记忆，不要再问，是最好的尊重。
庆庆被安排在沙发上等着，因为赵将军想等晚一点再按摩，按完了直接睡觉。她用手轻
轻摸着坐下的沙发，触感还是她在的时候的那个真皮沙发的触感，他们没有把一切都换
掉吧？这触感把她的记忆一点点唤醒，这个沙发前面应该是一个黑亮的茶几，斜对面，
一边是另一组黑白配的真皮沙发，另一边是巨幕电视，头顶是星星样的嵌在天花板里的
灯，往前有一个黄橙橙的皇冠一样的水晶大吊灯。
就是在那个皇冠吊灯下，那块羊毛地毯上，她一个人，一个人生下了她的孩子。
哦，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已经过去三年多了，记忆竟然一丝也没有模糊，反而因为在
脑海里重复得过多，而一天天地变得更加清晰了，尤其是那天的风声和雨声。
那羊毛地毯再前面就是大阳台了。在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房子的那天，那个阳台就像散着
某种圣洁的光一样，令人无限地向往，她盯着那阳台，还有阳台上穿白裙的桐桐，痴痴
地看了很久。
现在这个阳台又有了新的主人。这位赵将军的女儿，是那张浪漫的明信片上的女主角吗
？那个美丽的侧脸是赵小姐的吗？当年的海南之行，她和赵小姐就像在大街上擦肩而过
，她完全不记得她的脸。不过，这一点儿也不重要吧。重要的是，不管是明信片，还是
阳台，主人都不是她。
她不能不想起王烁，是他，带她走进了这所豪宅，是他，给了她一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尽管那时光很短暂，仍然是她最幸福的，最幸福的时光。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她会见
到他吧？她原以为今生都不会见到他了。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现在是清醒地意识
到这一点了，那些幻想都是错，她错了，或者也可能是他错了，他们才有了那样一段交
集。
这个美丽的错，曾经是一朵洁白的云，如今却成了她一生的阴霾。
可是，她并不恨他，一点儿也不，经过这些年反反复复地思考，她终于发现那个错的根
由在于，她太不属于这里了。
这里是王烁的现实世界，却只是她梦里的世界。
她只是路边的一株野草。梦里的灯光太强了，看那漂亮的星星嵌灯，看那华丽的皇冠吊
盏，看那窗外的一片霓虹。这些光，造成了一种假象，使她误以为那片遮住阳光的阴霾
是一朵白云。其实，它从来都不是。
她是一株草，一株草只应该求取阳光和风雨，可是，她要过别的，比如，尊重，比如，
爱。看吧，老天惩罚她了，或者说，是拍醒了她。她再也看不见了，看不见珠珠，也看
不见王烁，连最后一眼也没看成。这次，也不要指望相见！
在她按摩快要结束的时候，王烁才回来。
小雅到门口迎了他，笑着说：“嘿，你猜怎么着？我妈给我爸找按摩师，竟然是你原来
带去海南的那个。”
“什么？”王烁吃了一大惊。
“真的。世界可真小。”小雅能理解他的吃惊，继续说，“快按完了吧，你可以去看看
。”
“有什么好看的？”王烁冷冷地说。
好了一会儿，司机就把庆庆送走了，王烁才在赵将军面前露面。
“嗯，这个姑娘按的真不错，我觉得比任师傅还好。”赵将军转了一下脖子，说，“哎
呀，浑身舒畅。”
“哎唷，爸，你也太夸张了，任师傅给你按了那么多年。人才走，你这就这样说，啧啧
，男人啊，可真不长性。”
“鬼丫头，乱讲话。任师傅也说，这姑娘按得好！他走的时候，跟我说，可以问问能不
能找着她。”赵将军转脸对王烁说，“是吧？你当时说她回家了，才作罢的。我刚问了
，她说回家了一年，又回来了。你看，这就是缘分。”见王烁点头回应着自己的话，赵
将军又想起什么似的，说，“噢，对了，我忘了问了，明天去问问她能不能像任师傅那
样长期在咱们家吧。”
“嗯？”王烁像走了神没听到似的，又像是听到了，因为他回答说，“好。”
第二天中午，按照赵夫人给的地址，王烁找到了盲人按摩馆。
得知王烁是昨天订贵宾服务的太太的家人，服务员脸上堆满了笑容，说：“请问，有什
么可以为您服务的？”
“我们想换一个按摩师。”
“为什么？”服务员看上去有些吃惊，继续问道，“请问昨天的按摩师有什么令您不满
意的地方吗？”见王烁不答话，她还继续问，“您可以留下您的意见吗？”
“换个按摩师，需要这么麻烦吗？”王烁的眉头微蹙着反问。
“哦，当然不，您可以随便选择您想要的按摩师。”服务员递给王烁一个按摩师的册子
，让他挑选，她脸上吃惊的表情此刻已经退去，她说，“请原谅我的唐突，主要是，从
来没有顾客对这位按摩师不满意过，她是我们的招牌。”见王烁眉头展开了，低头翻着
册子，服务员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您看那边，还有挂着的花名册，最上面那三
个是金牌按摩师，其实，其中两个只是挂名在这里，太老了，不再做了，最右边的那个
就是昨天给您提供服务的方庆庆。”
由于某种不能言说的原因，王烁抬头瞟了一眼那带相片的花名册，他的脖子像是抽搐了
一下似的，又回过头去盯着那个眼眶凹陷的女人相片看了几秒钟，问：“那个是方庆庆
？”
“是啊。”
“她眼睛怎么了？”
“嗯？”服务员不知怎么回答，因为王烁问话的语气，好像是先前就认识庆庆，而现在
非常意外为什么她的眼睛瞎了。不过，她并不习惯向客人发问，无论客人问的什么问题
，她都要尽量解答，所以，喉咙里冒出的疑问被她自己又咽下去了，她说，“大概是两
年多以前吧，她为了挣钱救她女儿，把眼睛刺瞎了。”
王烁手里的册子差一点掉在地上，他想要理清一条思路，可是，心里乱成一团麻。
“确实很可怜。就在这儿用针刺瞎的，几乎就是您站的地方。”服务员把王烁脸上的表
情解读为同情。
“为什么要刺瞎？”王烁发现自己不能解释这个问题。
“噢，我们只招盲人。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工资高吧，她女儿当时是住院，您也知道，住
院费用很高。”
“这样。”王烁好像还要问什么，但是他问不出，但是他确定自己还有一些疑问，这些
疑问好像把他的心撑得体积变大了两倍，每一下心跳，都压迫着他的肺，使他呼吸困难。
“先等一下。”王烁把花名册放在桌上，他摸了一下耳朵，试图使自己表现得镇静一点
，说，“我有点事，一会儿再来。”
“好的，先生。”
走出按摩馆，王烁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进去几口。
他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抽掉了半根烟，才弄明白自己心里的疑问是什么，他想知道，他
在庆庆戳瞎自己眼睛的这件事上，有责任吗？
他搜寻着记忆，依稀记得有一天晚上，他接到了庆庆的电话，通话的内容，他都不记得
了。他努力地挤自己的脑子，就像要挤掉一块海绵里的最后一滴水那样，那天，庆庆好
像确实有提到“孩子”和“医院”。可是，然后呢，他如果当时知道了孩子住院的事，
他为什么没有去呢？是他觉得庆庆撒了谎。天，事实上，她竟然没有撒谎？！他当时为
什么要觉得她在撒谎呢？为什么呢？他的记忆无论如何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了。有那么
一阵，他发现，回答这个问题的意义已经不是很大了。
她到底是没有撒谎，而他不管是什么原因，认定她撒了谎。这件事已经造成了她最终戳
瞎了自己的眼睛这样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一定无助到了极点，才会想到要戳瞎眼睛吧。虽然他没有具体的记忆，但是他觉得那
天晚上，庆庆一定已经用了最恐怖的字眼，比如“孩子快要死了”之类的。而他，就是
不肯相信。
天哪，光是想象她把针插进眼里的动作，就使他出了一身冷汗。
那么她们挺过那一关了吗？孩子还活着吗？
他该进去见见庆庆，问问她。
“问一下，方庆庆现在在哪儿？”
“哦，她正在里面按摩呢，快出来了。”就在这时，保洁员王阿姨带着珠珠走过大厅，
服务员指指珠珠，说，“那个，就是庆庆的孩子，都是为了她。”
王烁看过去，那孩子拉着保洁员的手，迈着小腿儿，身子一扭一扭地，她长得很像庆庆
，但是没人会把“丑”字用在那么小的人儿身上，她看上去很可爱。
“诶，系统显示，庆庆是空闲的了，您要找她吗？”
“哦，不用了。”这句话几乎是自动蹦出来。
经过这些年的锻炼，理智已经慢慢成为他的潜意识。他不用刻意在心里琢磨，就可以说
出奉承而不失风度的美言，不用刻意控制，就可以在坏情绪流露出来之前将它制服。现
在，他的理智告诉他，此时此地，见庆庆，一点用处也没有，那只会演变成一场闹剧。
父女相认？负心人浪子回头？得了吧，众目睽睽之下，白白做一场小丑。
第三节
“庆庆。”
听到喊这两个字的声音，庆庆回转头，好像暂时恢复了视力一样，看见王烁穿着一件白
衬衫，站在身后，眉头有点皱，嘴角却斜斜地挂着笑。周遭的世界，通通虚化了似的，
只剩下他们两个。她想跑过去抱住他，头靠在他胸前蹭一蹭，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但
是梦里却出现过无数次。可是，她脚底像粘住了似的，一步也动不了。
过了一会儿，她的意识渐渐复苏，先是珠珠，然后是导盲犬，再然后乌泱泱的全世界都
涌进他们的二人世界来了。她才发觉刚刚又是在做梦，怪不得跑不动，真真的是场白日
梦。
王烁过来拉住她的胳膊的时候，她的心腾地一下沉下去，好像铅球撞到了地面。她别过
头，不想让他看她的脸。
“很像那个面具。”他把她的脸掰过来，细细地看着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他的语
气甚至带着一点笑。
是啊，现在，她是一个真的巫婆了。
“难道这是我愿意的吗？”她喃喃地说，像是怕人听见似的。
他也确实没听见，只淡淡地说：“去吃个饭吧。”
“不了，我们要回家了。”
“我饿了，先吃个饭吧。”
尽管她反复说服自己不该再生妄念，可是，既然需要说服，就说明她潜意识里不是这么
想的。有多少次，她偷偷地想，王烁得知自己为了他们的孩子弄到这样惨的地步，会怜
惜地再一次把她拥到怀里，为她落泪。
可是，重逢竟然是这样的，惨淡。她这边心里已是狂风暴雨，他那边还是风和日丽，他
们中间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互相看得见，但是互不干扰。在某个瞬间，她突然发现
她的记忆里，满是这样的画面。她为迷路急得团团转，她被嘲笑激得满脸通红，他都是
这样带着几分笑的平淡。到底是他什么都不在乎，还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她，后者的成分
应该多一些吧。
其实，对王烁而言，这样的平淡也是他所未预料到的。今天中午，他不是还激动地差一
点要去找她了吗？他看见她的照片时，心里是受了莫大的震动的。尽管经过了一下午的
沉淀，刚刚他看见庆庆一手拖着孩子，一手拖着导盲犬的可怜背影，依然很激动。可是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转过脸来，世界就好像一下子平静了。他突然觉得，她瞎了眼睛也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又带上了那个面具一样。
“如果你对你的女人永远是一张平静的脸，多半是爱得不深，或者压根不爱。要我说
，你并没爱过她，只是你的生活一直都吵吵闹闹的，过得累心，才格外希望，有个安静
的女人，就是这样，你压根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后来有个朋友这样对王烁说。
但是王烁否认了，他说他曾经爱过庆庆。可是，他的那个朋友固执地不肯相信。
庆庆沉默着，以沉默抗议这惨淡的重逢。她心里还是恨起来，恨得没头没脑的。她确实
被抛弃了，但是那个抛弃的过程好像很自然似的，没吵没闹，都没个场景说出一个尖锐
的“我恨你”。长久以来，她倒是都在恨自己，那天晚上，怎么竟然连医院的名字也说
不出。现在她心里恨，恨王烁的语气，这恨显得十分飘摇无力。
“孩子叫什么名字？”王烁问，见庆庆不回答，他就俯下身子，问珠珠，“你叫什么名
字？”
“珠珠。”
“哦，珠珠你好。我叫……‘八八’。”
“骗人。”珠珠咧开嘴笑，说，“没有人名字叫‘八八’。”
“我真的叫‘八八’，我家有八个孩子，分别叫‘一一’，‘二二’，‘三三’，‘四
四’……”
“五五，六六，七七，八八！”珠珠高兴地跟着数起来，这是团儿姐姐教给她的。
“真聪明！”王烁勾起食指，在珠珠的小鼻子上划了一下，说，“珠珠和‘八八’去吃
饭好不好啊？”
“好。”
王烁带了她们去了自助餐厅。珠珠很开心，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多吃的，各种巧克力
，水果，冰淇林，西点，小吃，大虾，螃蟹……看得她眼花缭乱，都不知道吃什么好了
，这样也想试一下，那样也想尝一口。
庆庆只得一个劲儿地嘱咐她：“别吃完热的，吃冷的，要坏肚子的。”
“你们什么打算？”王烁问。
“我要带珠珠回老家了，这个月过完，就走了。”她没有跟他说欠债的事。
“为什么要走呢？在上海，孩子可以上个好学校。”
庆庆哼笑了一声，说：“上海？不适合我们。”
“庆庆，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庆庆的冷淡，使得王烁脸上的那抹“什
么都不在乎”的笑退去了，他说，“我可以帮你养这个孩子。”
“什么叫‘帮我养’‘这个’孩子？”庆庆觉得王烁这句话太扎耳了，刺得她甚至来不
及回味王烁那句迟到的“对不起”。
“你的眼睛不方便，我可以帮你养大她。”
“你想抢走珠珠？”庆庆往后一推椅子，站了起来。
“你这么激动干嘛？”王烁最不耐烦的就是女人的激动，他说，“没人要抢你的孩子。
我可以帮你请个保姆什么的。”
“不用了，回家，我妈可以帮我。”
“那没回家的时候呢？你自己没摸摸看，这孩子瘦得跟难民似的。”王烁盯着珠珠看，
孩子确实太让人感到心酸了，她那胳膊腿儿，活像四根大火柴，脖子后面可以清楚地看
到颈骨，好像脑袋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等到，回家，就好了。”
“你不还没回吗？这几天，我找个保姆帮你带一带，吃点好的，啧啧，我说，你没给她
饭吃吗？”
“她前一阵生病了，一直胃口就不好。”每当有人说起珠珠，庆庆总感到一点羞愧，她
确实没能力照顾孩子。前几天，她在床头发现一堆饭，实在想不出来由，问珠珠，珠珠
也不做声。后来，她才慢慢会意，那孩子是把她妈妈用勺子塞到她嘴里的饭，又吐了出
来，就吐在地上。
第四节
“反正还剩下半个月，一辈子也许再也不见了。”王烁这么想着，干脆给自己放了半个
月的假，亲自带着珠珠满上海的玩，每天一个游乐场，翻着花样儿玩。
开始的时候，珠珠有些害羞，看见什么都睁大眼睛和嘴巴，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看她的
“八八”，好像在问：“我也能玩吗？”
“走走走，我们也去玩。”王烁总是拍着她的小脑袋这样说。
哦，多漂亮的木马。王烁帮珠珠坐上木马后，珠珠一刻不停地侧身看木马的眼睛和嘴巴
。木马一起一伏地旋转起来，她笑啊笑，看一眼旁边的圆镜子里面的自己，看一眼另一
边冲着自己笑的“八八”。
“真想，一大整天都在这儿。”音乐停下来时，珠珠像个小大人一样地说。
“还有更多好玩的呢。”
随后，珠珠就丢掉了害羞，完全地玩疯了。
她在哈哈镜前，笑地在地上打滚，尖声地叫：“啊，珠珠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啊，‘八
八’是一个小矮人。”王烁也跟着她笑地前仰后合，先前他要是看见哪个大人在哈哈镜
前捧着肚子笑，肯定会不屑地骂一句“白痴”。
珠珠最喜欢吃冰淇林。之前她就喜欢吃雪糕，只是庆庆一直不给她吃，觉得凉对身体不
好，其实，想要省钱也是重要的理由，她总说：“有那钱，不如买包奶喝，实实在在，
有营养。”可是，珠珠不爱喝奶啊。
王烁给珠珠买的冰淇林，又比超市小卖部买的雪糕好吃百倍。又香又脆的华夫筒上面一
个大大的冰淇林球，拿到手上的第一个，珠珠是一口一口地舔到肚子里的。看着她不满
足的样子，王烁又给她买了两给，她一手拿着一个，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终于在右手
上的圆球上，狠狠咬了一大口，然后，兜着小嘴儿，吼吼地笑。
好玩的玩也玩不完，好吃的吃也吃不尽。这就是孩子的天堂了。
早上，王烁把珠珠从按摩馆接走，晚上，王烁还把珠珠送回按摩馆，因为庆庆上班早，
而且通常情况下，晚上也要工作。
有一次，王烁问她：“你缺钱吗？怎么这么卖命？”
“不，不缺。”庆庆说，心里想着，就差三千了。
孩子长得真快，才一个周，她的身上就长肉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庆庆轻轻地摸着她的
手臂，有时，还能听见孩子在梦里咯咯地笑，她心里又高兴，又有隐隐的失落，她从来
没有使珠珠这么高兴过啊。
王烁一边，这天晚上临睡前，小雅突然对他说：“我今天打你电话，你手机好像没电了
。我就打了电话给你秘书，她说你这几天请假，在看孩子？”
王烁镇静地坐在她跟前，说：“小雅，我没瞒小刘，自然就是不想瞒你，我有个孩子，
我也是最近才见到的，是庆庆给我生的。”
小雅垂下眼帘，上下嘴唇抿做一条线，说道：“其实，我有猜到那个庆庆和你有些关系
。”
王烁惊讶地看着她，说：“海涛告诉你的？”
“怎么可能？他跟你从来都是一伙儿的。”小雅笑笑，继续说，“那天，庆庆来按摩，
我看她坐在沙发上的神情，特别奇怪，我猜她在这房子里应该有除了按摩以外的回忆。
而且，你那天回来也没有去见爸，应该是要避开她吧。”
“你真聪明。”王烁笑笑说，然后叹了口气，说，“我没有隐瞒你吧？在你之前，我有
过很多，女人，很多。”
“我知道。”小雅点点头，然后把话题转了回去，说，“庆庆眼睛瞎了，跟你有关系吗
？”
王烁点点头。
“她真的很可怜。”小雅顿了顿，继续说道，“不光是眼睛瞎了这件事，我猜，她应该
很爱你，可是，你却没有好好爱她。”
“这你就瞎猜了，都过去了。她月底就要带着孩子回老家了，我这几天想带着那孩子玩
一玩。”
“她们不留在上海呀？！不知道为什么，我怎么好像不介意你有这个孩子似的，我们应
该好好待她们。”
“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
“我觉得是因为那孩子的妈确实太可怜了。”小雅低头沉思了一阵，又说道，“我也想
带着那个孩子去玩一玩。”
“你不要上班吗？”
“可以请假，我已经攒了十个月的假了，再不休，就作废了。”
“那好啊，我们去杭州吧，上海都被我们玩遍了。”
“好。”
小雅是个好女人，她善良又聪明，她有自己的意见，却并不强迫别人接受，当听到她不
认同的看法时，她只是沉默和微笑。小雅妈妈私下对女儿说：“你啊，戾气全被一场恋
爱磨光了，软趴趴的，小心被欺负。”
事实上，小雅的“软”不是那种会招致欺负的“软弱”，而是会让人不自觉地尊重的“
柔韧”。
尊重，在婚姻生活里，常常比爱还要重要。
第五节
这天晚上，庆庆接到王烁的电话，说：“错过了末班动车，珠珠今天晚上就不回去睡了
，我们在杭州住一晚上。”
“啊，不行，珠珠从来没有离开我睡觉，她要睡不好的，你们做汽车回来不？”庆庆着
急地说。
“她玩了一整天，刚一洗完澡，马上就睡着了。”
一晚上，庆庆都没睡着，担心庆庆会不会失眠，又担心她会不会踢了被子感冒，好不容
易睡着，也睡地轻轻的，梦里一摸旁边，空空的，人一个激灵就醒了，恍然觉得，自己
已经失去了珠珠。
就那么睡睡醒醒地过了一夜，到第二天中午，王烁才把珠珠送回来。
她一把抱过珠珠，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发现珠珠换了新衣裳。上身好像是一件小衬衫，
领子是彼得潘式的圆领儿，衬衫下摆扎在一条蓬蓬的裙子里，想起来就好看，孩子的皮
肤也滑溜溜的，头发顺的抓不住，鼻子凑近一闻，一股浓浓的孩子式的奶香味。
“珠珠，爸爸给你买了新衣服？”
“不是‘八八’买的，是小雅阿姨给我买的。”
“小雅阿姨？”
“嗯！小雅阿姨给我买了新衣服，还给我洗澡澡和擦香香，妈妈，你闻闻我，香不香？”
庆庆掉了魂儿似的，怪道她昨晚睡得那么不踏实，原来珠珠是和她后妈在一起睡，那个
女人尽了一切努力讨好她丈夫的女儿，还能有什么好目的？她说不定有不孕症，正想要
一个孩子！庆庆越想越觉得自己糊涂，为了赚钱还老陈的债，竟然这么大意。她原以为
王烁现在有了家室的，他的老婆是怎么也不可能让他把一个外面养的孩子带回家的，这
才肯放心地让他带几天孩子，也是自己确实没精力照看孩子。可是，她以为不可能的事
就这样发生了。庆庆心里涨满了不安全感，她把珠珠抱得更紧了，绝对不能让他们把珠
珠抢走了，绝对不能。
珠珠正曲着胳膊，闻自己身上的香味，她说：“明天‘八八’和小雅阿姨说，要带我去
南京玩，妈妈，南京是哪里呀？”
“南京？好孩子，南京满大街都是抓小孩子的坏人，我们可不能去。”
“你骗人！小雅阿姨说，南京比杭州还好玩！”
“是她骗人！”庆庆的语气变得凶凶的。
“你骗人！巫婆，你又变回巫婆了，你赶走了我的团儿姐姐，老巫婆。”珠珠伸出小拳
头使劲捶打着庆庆。
第二天，庆庆发狠心请了假，不去上班，这样王烁和那个小雅就找不到她们了，也就不
能带珠珠去什么南京，不能再讨好珠珠，也就不能把她夺走了。做出这样的决定，她是
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因为离赚足两万块还债就差一点点了。当然，还了债其实也并不能
马上就走，还需要再赚点车费零用钱之类的，但是，“两万块”，就像长跑尽头的一道
红绳，诱着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向它冲去。今天如果能接到两个贵宾单，就够了，她在
心里盘算着。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啦，贵宾单很少，一天能接到一个就很不错了，还没
有哪一天她接到了两个以上。
珠珠在房间里很烦躁，把枕头到处乱扔，使劲地跺地板，开始的时候，还好声好气地问
：“妈妈，我们怎么还不去上班，再不去，‘八八’找不到珠珠怎么办？”
庆庆回答说：“好孩子，妈妈今天病了，不去上班了。”
机灵的珠珠哪是那么好糊弄的，她大声地喊：“你是个大骗子，你就是故意的，你不让
我和‘八八’在一起。巫婆！”
孩子嘴里说出的“巫婆”两个字，像刀一样插在庆庆的心上，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就算
成为巫婆，她也不能失去珠珠。巫婆至少还是人，如果失去了孩子，她就成了野鬼，无
依无靠，四处飘荡。
庆庆正打算去洗洗攒下来的衣服，黄玮来了电话，说：“庆庆，你快来，今天有三个贵
宾服务，时间还刚好一个一个挨着，去完这家去那家，真太好了。”
“这么好呀，可是……可是我今天请了假。”
“哦，那可惜啦。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是珠珠……她感冒了。”
“哦，你可以带她来呀，感冒了再家待着也没有用。”
“唉，不了，她要睡一会儿。”
挂上电话以后，庆庆把要洗的衣服放下了，坐着发了一会儿呆，那三个贵宾单像一个顽
固的口香糖，黏在她心上，任她怎么努力，也扣不下来。她站起来，又坐下，到窗台处
看了一眼，又回来坐在床边，继续发呆。
珠珠还在闹腾，停一分钟，嚎十分钟，嗓子都喊得有点哑了。隔壁住的小情侣来敲了三
次门了，说：“大清早的，让不让人睡觉了。”庆庆只管给人家赔不是，却对珠珠毫无
办法。好容易又熬过了一个十几分钟的回合，到了一分钟的“休息时间”，珠珠也不叫
妈妈，只说道：“我也喝水！”
庆庆伸手到旁边的矮柜面上摸索杯子，指尖碰到了一个纸包，她拿起来，捏了捏，一粒
一粒的，哦，之前大夫给开的安眠药，庆庆恍然想起。她放下了纸包，去倒水，拿起暖
瓶的瞬间，动作突然停止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停了片刻，又像是后悔了，继续倒
水，洒出来不少，但她还是颤悠悠地倒满了这杯水，她拿着杯子，又出了半天神儿，好
像下了一个什么决心似的，背过身，摸起桌上的纸包，拿出一粒药片，放进了水杯里。
珠珠喝完水，又闹了一会儿，就安安静静地在床上睡着了。
庆庆给她盖好毯子，在孩子身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摸摸她顺滑的头发和细腻的皮肤，
心里生出一些莫名的感动，哦，孩子，妈妈马上就可以带你回老家了。接着，她给黄玮
打了电话，问：“黄经理，你刚说的那个贵宾服务，派人去了吗？”
“派走一个，还有两个。”
“我现在过来，能赶上吗？”
“能啊，肯定能。”
“那行，我这就过来啊。我就做一个，珠珠在睡觉，我得回来看看，她要没事，我再做
另一个，行吗？”
“行。”
当我们会回想自己做过的事，常有感叹，如果当时我没有那样做就好了。比如，庆庆，
她可能会想，如果当时她没有向于霄表白，她就不会为了躲避那些嘲笑来到上海；即便
来了上海，如果她没有心心念念要做洗脚这项体面的工作，她就不会认识王烁；即便认
识了王烁，如果那天晚上，她能够理智地推开王烁，她就不会成为怀了孩子的弃妇；即
便她没有推开王烁，如果给王烁打电话时，她能够记得医院的名字，王烁大概就会去医
院救孩子，她就不会刺瞎了眼睛；即便她刺瞎了眼睛，如果她没有再做结婚的美梦，珠
珠就不会因为团儿的离开而哭闹失眠，医生就不会开给她安眠药；即便医生开了安眠药
，如果她能够拒绝王烁带孩子的要求，就不会有来自赵小雅的威胁，她就不会再给孩子
吃一次安眠药，就不会发生悲剧……太多的如果了，其实，一切的根源在于，她是一个
不肯安分的丑女人。即便上述的如果全都成立了，故事确实会发生改变，但是，只不过
是另一个悲剧罢了。
那天午后，那幢老楼着了大火，火灾是由一个电焊的火星引起的，老楼当时正在改建，
楼外面密密麻麻地搭着脚手架，上面铺着木质的踏脚板，四周围着绿色的尼龙防护网，
这些易燃的物品加上那天的风，使那场火灾异常惨烈。滚滚的浓烟，燃烧着的窗帘，衣
物，还有爆炸的玻璃碎片，不断地从楼上飞出来。大火先是从十层着起，迅速膨胀的火
团跳跃着，点燃了整栋楼，吞噬了一条条生命。
对面街道的杂货店里的店员说，好像曾看见一个瞎眼的女人在人群里撞来撞去，伸着胳
膊一直呼喊着，火灾现场太吵，根本没听清她喊的什么，也没人来得及理她，因为大家
都在想办法抢着救自己的家人。
人们在一间隔断房里找到了烧得面目全非的珠珠，但是她的妈妈从此没了下落。既没有
在楼里找到她的尸体，也没有在附近的车祸现场发现她。有人说，她可能得了失心疯，
成了路边的乞丐，也有人说地骇人听闻，她可能被黑市的刽子手拉了去摘了可用的器官。
【完~】 | v*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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