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买买提看人间百态

boards

本页内容为未名空间相应帖子的节选和存档,一周内的贴子最多显示50字,超过一周显示500字 访问原贴
SciFiction版 - 醉卧红尘
相关主题
醉卧红尘番外 不堪回首的一日星座时空之决战涿鹿(4)
醉卧红尘外传之梦·蝴蝶星座时空之决战涿鹿(5)
[征文]凌霄金玉双峰会:点评[灵山]徐公子胜治星座时空之决战涿鹿(13)
青帝 作者: Deathstate (第八回 惊天神龙
青帝讲的是什么?无底判官(6)
青帝 传送门 (Nov 11 PM 更新)无底判官(7)
云海仙踪 作者:树下野狐无底判官(8)
星座时空之山海战神(16)一起去看南湖船by宝树 (转载)
相关话题的讨论汇总
话题: 墨尘话题: 龙帝话题: 九炫话题: 青帝话题: 杨筝
进入SciFiction版参与讨论
1 (共1页)
c****t
发帖数: 19049
1
人物设定:
月昭--天帝 天界众仙之主 (金)
映莲—九玄龙帝 统领天下水族,现世名潋 (白)
墨尘—狐辰王 号令天下狐族 (黑)
织锦--青帝(芙蓉城主) 司花之天神(青)
九炫--鬼天子 自小被潋养大(红)
第一话 墨尘·惊梦
秦淮河畔的华灯总比别处的亮,不为什么,只为那暮色中迎风招展的各色长幡,题写着
一个个烟行媚视的名字。“怡红”,“翠袖”,“沁玉 ”,“□□”,叫法不同,却
是一样的笙歌处处,媚影妖红。
金陵花魁嫣无心的那一间名为“醉卧红尘”。
醉卧红尘,红尘醉卧,笑看风云眼前过。
那名字风尘得来又带有几分洒脱。只是,十丈软红,真正能够醉卧的人有几个?
“翠浓,无心小姐哪去了?”
“今早听闻有贵客来访,匆匆忙忙准备去了。”名唤翠浓的美婢答道。
“这来的是哪里的贵客?从不曾见无心小姐如此慎重的。还将常年深锁的紫竹轩也腾了
出来。”
“是啊,上次小侯爷来时也没这么大的排场。”
说起她们那色艺双绝,又心思莫测的主子,不多言的女子都会好奇地多说几句,何况是
这些莺莺燕燕。
“叫嫣无心出来!”轻声细语霎时被一声断喝打散,七八个汉子一拥而进,为首一贵介
公子模样的人拍着桌子嚷着。
“醉卧红尘”的二小姐轻红忙迎了上去:“这位公子,无心姑娘外出了,让无忧姑娘陪
你可好?”
“我就要无心,其他人闪一边去!”那公子一手将轻红推开,更是嚣张:“今日我若见
不着无心,就拆了你这青楼!”
轻红踉跄地倒在其他姐妹怀里。无心不在,轻红又受挫,她们这些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小姑娘,都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
其他客人都知道这公子的家世脾性,见事情闹大了,怕惹祸上身,一时间纷纷走避。偌
大的凤楼,此时只剩下靠窗那一桌的客人。
一个黑衣、墨发的男子。
他原本,只想找一个好位置,静静地欣赏秦淮日落。温一瓶清酒,浅尝微醉时的味道。
他尤喜在暮色渐浓时临窗远眺,看那落日的江岸,如一位风尘女子被轻染酡红的双颊,
由端丽转为妩媚,渐见魅惑。
而他们,实在是有些扫了他的兴。
“这位公子,不防先息怒,过来共饮一杯如何?”他漫声道,音色柔静低徊如笳声萦绕。
“你是何人?”那公子走近打量起来。
“小姓杨。”他轻轻地微笑,低掩的眉睫微微一挑,幽滟的眸光如飞雪,越过众人,投
落于虚无缥缈处。“这位公子就原谅那些小孩子,不与她们计较好么?”
被那柔滟的眸光掠过,那公子心中一怔,凝神看去,方觉他容貌姣好如女子,眉目间隐
隐透着清雅之质,神情闲雅,一双似醉非醉的墨瞳掩映于浓浓的幽睫下,眼波流转间竟
令人心动莫名。
青楼中也难得见到这般出色的人物啊。
“要我饶了她们也可以,你便代无心陪我一晚……”那公子干笑道。
“对弈,还是抚琴?”他从容自若,静若照水闲花。
“什么都可以!”那公子大笑,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到我画舫上去。”
一群人拥着他俩,步向门外。
经过轻红身边时,他忽低头在她耳际低语了几句,转瞬就被他们带上了停在门前的画舫。
等到那一群人消失,众女子才惊魂未定地开始交谈。
“幸好那位公子出言相助,不然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对了,轻红,那公子方才对你说了什么?”
轻红脸色凝重:“他要我跟无心小姐说,她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船内灯影摇红,二人相对而坐,隔着棋盘。
“为何你一直不肯抬头看我?”那公子有些疑惑,无论何时,他的眼眸总藏在浓密的睫
毛下,眼神飘忽,从不与他正眼相对。
“我不惯与人对视。”他执白子,目光专注于棋盘,说话间已落了一子。
那公子有些不耐,伸手握住他的下颔,硬将他的脸抬起,“若我要你看我呢?”
“那就怨不得我了……”恍惚间,那公子似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一句,那也是他有生之年
听到的最后一句:“一切,均是你自己招来的。”
而后他看见他缓缓地抬眼,凝眸,惊艳的眸,幽滟的眸,深不见底,深不可测。恍若无
数人在无数个梦中惊起一泓秋水的滟,惊落一场繁花的红,那是天上地下,唯一一双可
以令红尘湮灭的眼。也是凡人,看不得的,眸。
画舫悠悠顺流而下,他阅尽两岸灯花。
繁华至极的金陵城,奢侈糜烂的帝都,一湾秦淮河水已淘尽多少才子的情,歌女的痴,
名妓的怨。然而,他喜欢这个在纵情声色、醉生梦死中没落的都城,那一寸寸,一点点
侵入骨髓的毒,魅惑而绝望,让他如品佳酿般沉醉。
人生百态,不也如这两岸灯花般闪烁不定,有辉煌之时,也有黯淡一刻。
而他,总是隔岸观火的那一个。
“公子……”
他回首,一道红影翩然而至。
明艳的眸,明艳的唇,明艳如花的容颜。然而她的气质清冽如雪,高傲似冰。
“无心,你来了。”他微笑,一时间,天地间燃亮的星火都尽数印入他的眼瞳中。
“无心来迟,请公子治罪。”
“我在想,我是否应该让你回去,人界始终是个凶险所在,我不放心你留在这里。”
“可今日遭遇危险的是公子啊。”无心轻笑,带着几分调皮,“何况,公子逗留红尘,
无心也只好继续作金陵的花魁了。”
“我帮你挡灾,你反而将我一军。”他摇摇头叹了口气,“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毫无规
矩了?”
“若公子明日回宫,无心也即日离开人界。追随公子原本是无心的心愿。无心也担心公
子在人界的安全啊。”
“算了,我说不过你,你回‘醉卧红尘’吧。”他回头,目光投注于眼前的流水,“顺
手帮我料理一下舱内的那几个闲人。”
“是,公子几时回来?”
“我本想和你一起回‘醉卧红尘’的,不过,似乎有贵客来访了……”他微微一笑,“
真的是很尊贵的客人呢。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出现。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啊?”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远地,灯火闪耀的秦淮河,一道白影御水而来,身型纤瘦,身法
轻盈,犹如风中荻花,以风为翼,渡水凌波。一望之下便知不是寻常人物。
第二话 映莲·菊影秋风
“许久不见,墨尘。”夜色中一身素衣的少年迎风而立,身姿清瘦如菊,一对苍银的瞳
却冷澈灿霜如梅花。
他会意地微笑道:“夜风彻骨,夜露深重,映莲殿下还是进来吧。”
如一阵凉风般从墨尘身边擦过,那少年轻蹙了眉,道:“我不喜欢你唤我这个名字。现
在我叫潋。”
他不由失笑:“你还是在意别人这么唤你,映莲可是个好名字啊,虽说有些女子气……
”说话间只觉有两道奇寒彻骨的视线狠狠地投射过来,他慌忙打住。
“我倒没料到你会来下界开设青楼,做起这种烟花生意来了。”那少年刚坐下,便不紧
不慢地说。
真是腊月的帐,报得爽啊。灵牙利齿如他,是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挪夷他的机会。更何
况,他还是那种有仇必报的人物。
墨尘心中暗叹,也在他对面的软榻上坐下。稍稍调整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便细细打
量起他来。
肌肤似雪,眉目如画,素衣银发萦绕间,是一朵如梅如菊的容颜。这个昔日威风凌厉,
贵为天下最善战一族帝王的人,而今竟会令人想起楚楚动人这个词。墨尘不禁窃笑。
“你在对我施摄魂术?”潋忽然道。
“啊?”墨尘一怔,继而道:“没有。我的法术对你是无效的。”
“哼,知道就好。”潋有些不满,“三界之中,你的眼睛是最看不得的。道行稍浅的妖
精与你对视,不消一瞬,心神便会为你所夺。若是凡人让你看了一眼,三魂就去了七魄
。”
“正因为我的眼睛天生有摄魂夺魄之能,所以在人界一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躲人躲得
有点累啊。”墨尘苦笑。
“于是,你委委缩缩惯了,现在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我么?”潋冷冷说。
墨尘呵呵笑了:“我可是很庆幸可以这么看你啊。毕竟能与我目光相对的人不多。普天
之下也不会超过十个。”再次饶有意味的看了他一眼,“何况,你现在的模样实在是让
人忍不住想看……”他笑得更甚了。
“你该适可而止了。那么想看的话,回你的悠狐宫看你那些千娇百媚的妃子去。”潋似
想起一事,又道:“想当年我妹妹被你的眼睛所迷,寻死觅活的要跟随你,你却一走了
之,天涯海角逍遥去了,弄得我一族脸面全无。我妹妹最后一气之下另嫁他人。这笔帐
我还没和你算呢。”
“你说水茗公主啊,她现在不是和东晨君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我可是成全了他
们啊。”墨尘轻叹了口气说,“感情事是一点也勉强不得的。无心当时不也对你情有独
钟,可惜你心高气傲,对人家不闻不问,委实伤透了她的心。你的妹妹如今已有了如意
郎君,她却还在跟着我颠簸红尘。”
“那不如说是你拖累了她。”潋不以为然,“还是不谈这些陈年旧事,你和我之间纠葛
太多,一时半刻也说不清的。我今日是有事找你。”
“我知道,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来找我的。”墨尘微笑,“你有求于我,这次是为了
什么?”
“我想要你……”说话间,潋忽然身形一展,银光骤现,墨尘有些悴不及防,一时间只
觉眼前白影一闪,额上一凉,他人已回到了座上。
抬眼看去,那冰雪似的容颜上首次绽放了一朵淡然的笑:“我想你告诉我一些事。”
墨尘伸手摸摸额际,发觉眉心已被贴上了一样东西,那物纤薄如纸,却粘得紧紧的。一
时半刻弄不下来。他很快就放弃了努力,道:“潋,你是这么求人的么?”
“我在你额上贴了银龙鳞,没我的允许,你是撕不下的。我问你时,你若故意欺瞒我,
那龙鳞色泽就会转黑。”潋冷澈的眸流露出一丝狡黠,“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墨尘无奈地说:“你倒将法术用到我身上来了。好吧,你可以问了,我知无不言就是。”
“你的名讳?”潋问得干净利落。
他答得不慌不忙:“杨墨尘,字荻湮,封号狐辰王。”
“今年贵庚?”
墨尘有些失笑:“你这是招亲么?”
“答我。”潋正色道。
“一万七千三百八十五岁。”墨尘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在试探我?”
“你为何来人界?”
“这……与你无关吧。”墨尘眼睛一抬,惊梦的眸霎时神光骤现,似要挑起夜色的妩媚
,月华的清艳。
“据实回答。”
“呵呵,我是为了试试当青楼的老板才来下界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涟指指墨尘额上的龙鳞,“看,龙鳞都变黑了。”
“潋,我瞒不过你。” 无奈地,他说道,“我来下界是为了寻一个人,一个故人。”
他的声音悠远似山涧清泉。墨黑的深瞳仿佛穿越了重重深夜,燃亮了远古时的黑暗。
“哦?你也会执着于一个人?”潋有一丝惊讶。
“我曾经欠了他一样东西。所以隔世来还。”无烟的浅笑淡然浮上他的脸,那双惊梦惊
艳惊世倾城的眸在微笑中变得有些风尘。“这是私事,我可否不说?”
“不行,我可不能错过深入了解‘好友’的机会。”潋的眼闪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墨尘发现他这个所谓“好友”虽然外表冷漠,有时也甚为狡猾。
“你的好奇心不可取。”墨尘轻叹,“那是我未得道成仙时的事了……”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一时间沉默不语,神情悠远。
潋觉得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特别好看,有种华贵而沉静的优雅,那双倾城绝色的眸子似醉
非醉,似醒非醒,象极了他那间青楼的名字:醉卧红尘。
真是令红尘迷醉的眼眸啊。
c****t
发帖数: 19049
2
第三话 杨筝·梦里花落
他的梦里,总有下不完的雪,那一点点的素色,是开到及至的苍樱不灭,不死的魂魄,
即便凋落的刹那,仍清高如斯。
雪落无声,而他梦里的雪,飘落时却有很温柔,很缠绵的声音,只要凝神聆听,就会发
现那象唱着一曲亘古寂寞的歌。
几千几百万年以来,那场雪在墨尘的梦中静静地落着,舞出尘世间绝无仅有的风华,歌
咏着红尘中天地动容的绝唱。一切正如远古时的那一夜,他遇见他一般。
夜,竟是这般黑暗,或者,那是浓重的杀意禁锢了漫天的月影,星光?
它逃,没命地逃,身后是伴随着一声声“妖孽”呐喊着的狩猎者。
它惊慌失措,它夺路狂奔,它来不及去辨认哪是生路,哪是死道。
直到它在筋疲力尽地窜进那下着细雪空旷的山谷。
杀意在靡靡白雪中远去,它隐隐听见雪在吟唱,它从不知道,落雪会有如此动听的声音
。清冽而悠扬,低回婉转如同九天的仙乐。
缓缓地,天籁般的乐音中冉冉飘来一点淡青色的灯火。近了,才看见一袭天青色的衣裳
,衣袂在风中漫漫地,无声无息地飞扬。雪落有声,那人的脚步却轻如鸿羽,踏雪无痕
,一路行来,不见他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灯,就掌在那人的手中,而他空着的那只手,此刻正向它伸来。
那是一只很清秀,很好看的手,白净的,修长的十指,指甲很均匀,指节并不突出,但
那只手在抱起它的时候被它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狠狠地咬了一口。
抬头时,讶然看见他的笑容,温和的,甚至有点宠溺的,那双细细长长的墨色眸子在微
笑中灿若流星。
后来它才发现,原来那么年轻的人竟是少年白发,那一头长及腰际的发是一种泛着死气
的灰白,沉沉地,象坟头的白垩。过肩处用一条青色的长绳束着,松松地,象绿藤多情
地挽住一湾薄薄的流水。
屋子里跳动着激烈燃烧的火,冰冷颤抖的它,忍不住在温暖地诱惑下一点一点挪动自己
的身躯,越靠越近,直到那忽然窜起的火舌烧着了它的尾巴。
他禁不住失笑了,同时又慌忙用手帮它拍灭身上的火。那一瞬,它看见那秀气的手上留
有它的齿痕,深深的,红红的,象一个烙印一般烙在他手上,同时落进了它的心。
而后才知道救了它的人叫杨筝,那名字动听得犹如深夜,雪落红尘的清音。它无数次在
心中默念他的名字,却从未曾叫得出口。因为它,还学不会如何说话,毕竟,它幻为人
的时间实在太短,太短了。
它的名字却是他给取的,有那么一次,他出神地端详着它的眼,而后,轻轻一叹,说道
:“这么一对墨色的眸子,真可以湮灭红尘啊。”
于是,它被起名为墨尘,杨墨尘。
在往后相处的日子,它总能听到他用清澈的,低回的声音唤着它的名字,一声声,一句
句,墨尘,墨尘……
优美如天籁。
渐渐地,它也喜欢上了自己的名字。只是,始终不及喜欢他的。
自从它被救的那一天,它就恋上了他温暖的怀抱。他空闲的时候,它便变回原形,放肆
地跳到他身上,钻近他怀里。他总是无可奈何地抱着,任它在他怀里赖着,缠着,象护
着个调皮的小孩。
他忙的时候,它就化成人身,用幼小稚嫩的手紧紧扯住他衣服的下摆,迈开蹒跚的脚步
,跟着他到处晃悠。它经常跌倒的,它是只刚幻化成人的幼兽,还不习惯用两条腿走路
,而他,便是它最好的老师。
它学着他的一举一动,模仿那优雅的,宁静中尤显高贵的举止。即便它偶尔跟不上他的
脚步,跌倒了,也会很快爬起来,它那双小小的手从没离开过他的衣襟。
杨筝疼它,宠它,象对待自己的孩子。闲时,总会细细帮它梳理那一把长长的乌黑的发
。每次他总会用心地梳够九十九下,说是祈盼它的生命长长久久。
然后再用翠玉的簪子束好,固定。他总尽力地将它扮得象个人类的小孩。
虽然,它还无法隐去头上尖尖的耳朵,无法藏起身后长长的尾巴,但偶尔临镜自照,它
会发现,镜里是一张惊为天人的小小容颜。有着乌檀般亮泽的发,整齐的刘海下,是一
对黑幽幽的,宛如沉潭千尺的眸。它的眼,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点点天真的风情,小
小的人儿,已是这般地烟行媚视。也许,那是一种天生的蛊惑,狐族与生俱来的本能。
那座山谷,长年累月细雪纷飞,仿佛四季怎么开也不败的花,只落不败的苍樱。积雪层
层叠叠,覆盖了整个山谷,终年不化。
然而,即便下着那样的雪,墨尘却不觉得冷,雪屑触及肌肤时,那种轻轻地,凉凉的触
感,象极了杨筝清凉无汗的手,温柔而呵护地拂过他的脸颊。
所以,在墨尘的记忆中,那场雪是温柔的,温柔得几近缠绵,让他夜夜梦回,难以忘却。
透过迷朦的雪雾看人,总有几分虚幻无依,似假似真。有时,墨尘会想,杨筝也许根本
就不是尘世间的人,因为,他从不曾见他离开山谷,到外面的世界去。也许,杨筝和他
一样也是妖精变的吧。不想受俗世的惊扰,所以才隐居于此。
墨尘偶尔会看见杨筝遥望着谷口,神情哀然,无言中久久不曾移开他的视线,仿佛眷恋
着什么似的。
墨尘不懂,有太多人类的感情,心思,墨尘还未曾学得会,更谈不上明白和了解。
山谷与外界相接的地方立着三块异石,高耸入云,呈擎天之势。石上分别刻着一个古文
,字字苍劲有力,如刀如刻。那三个字连起来是一个地名——奈何桥。
有一次,杨筝指着那三个字对他说,奈何桥,是黄泉之国的边界,过了奈何桥,生死就
由不得自己了。说这话时,杨筝的眼神有那么一刻的苍凉,而后,他淡淡笑着说,过了
奈何桥,就可以看见一种很美丽的花,在黄泉的彼岸静悄悄地开放,从来没有人去欣赏
,独自开了一季又一季,那花的颜色红的象天际燃烧的晚霞,总在对岸就耀亮了亡魂迷
蒙的眼光。
那种花叫彼岸花,只开在黄泉的花。
“墨尘,如果有一天你要过奈何桥的话,你一定要好好想清楚,是重生还是沉死,全在
你一念之间。”
那时候,他,并不怎么留心去听杨筝这番语重心长的话,也许,生死这个概念在墨尘的
心中还很模糊,脑中存有的也仅是逃亡时那一刹深深的恐惧。
他还没有失去过什么,他还未曾品尝过人世间生离死别的滋味。这只小小的幼兽还没有
足以称为人的资格。
所以,在那一个黄昏,他离开山谷的时候,他丝毫没有去看书写着“奈何桥”三个字的
石笋,他眼中望见的只有绚烂如血的流霞,那在天空中悠然怒放的彼岸花……
杨筝,远远地,站在谷中望着,看他天真的身影逐渐被霞光浸食,吞没。
雪落进眼底,沉淀出亘古不灭的落寞。
该来的终归会来,该去的始终是要去的。他改变不了什么。
轻轻地,杨筝的叹息飘落,如雪……
第四话 奈何桥前可奈何
“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前可奈何?”轻轻地,墨尘的声音似吟唱起古老的音韵。敲
碎了夜的宁寂。
“后来怎样?你有回去么?”
“后来?”墨尘的眼投向那彼岸璀璨的灯火,眼神在刹那间晦暗下来,“后来,他死了
,他终于去了一个我再也寻不着的地方……”
当生命已穷途末路,你最想见的是谁?你最想对他说什么?
杨筝,杨筝……
小小的黑色身影爬过的地方,蜿蜒着一道道血色的印痕。被震碎的骨络和震断的经脉,
早已无力支持他身体的前行。
当生命已穷途末路的时候,他却想见他,只想见他而已。
杨筝,那个永远在细雪纷飞的山谷遥望远方的人。
无论如何,他都想回去见他一面。即使,即使是只能再看一眼也好。
少女小巧的足□□着,在摇曳戈地的妃色长裙中若隐若现,纤秀如莲。婀娜的身姿款款
行来,有说不出的幽雅,好看。
她笑起来的时候,腮边梨窝甜甜,衬着那一身红衣,让人想起漫山遍野开得鼎盛的红杜
鹃。
——艳,那是一种明艳到及至反而回归清纯的美。
然而,对墨尘来说,眼前这个娇小的女子却是最大的梦噩。
只一照面,她一掌就震碎了墨尘的肋骨,腥热的鲜血喷出,将漫天的雪染成红色,连他
的狐珠也被震出了体外。
第二掌,墨尘感到全身的经脉尽断,霎时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而后,她没有再动手,只是将方才还致人于死地的纤长十指收进宽大的衣袖中,唇际浮
上一抹妖精般甜美的笑,静静地看着墨尘的垂死挣扎。
她是这般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痛苦,她艳如桃李的容颜没有丝毫残忍的神色,甚至她大
而清澈的眸子中闪烁的是嘲讽似的怜悯。
他继续匍匐而行,压抑不住的鲜血大口大口地洒在他爬过的道上,绯红而又凄绝的花一
路开过,烧痛了雪的眼睛。
拼着最后一点真气,他爬向哪个飘着温柔细雪的山谷。
当他终于可以远远望见直耸云端的石笋时,前行的十指忽然传来锥心的刺痛,随即,他
听见骨络断裂的声音,他忍不住惨叫。
“够了,小家伙,不用再往前走了。我们还要在这里演出一场凄美的戏呢。呵呵……”
她轻轻笑着,俯在他的耳边低声道,“至少,这出戏要让他看得见……”
她放声笑了起来,声音动听如风动银铃。
“放了他吧。”低沉而冷静地,那声音从前方传来。书着“奈何桥”的石笋下赫然立着
一道清瘦如竹的身影,他的身后依旧是细雪不断的山谷。
“好久不见,你别来无恙啊,杨筝……”她的笑甜甜的,梨窝深深,似剩得下水的柔情
。艳阳下,美得似一朵怒放的杜鹃花。
“樱重雪……”
“原来你还记得这个名字,我以为你一早就把我忘了呢。”樱重雪闪烁着灵动的眸,似
乎想起了什么,微笑道,“对了,他让我来问候你哦。”
“他?”杨筝的一向云淡风轻的眼里漫过难言的温柔和眷恋,恍惚间似又回到遥远的从
前。
“是的,他让我来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
“你、怎么、还没有、去死呢!”她笑得天真,清澈的大眼却难掩的狠。她故意说的非
常慢,慢到每个字都可以化为一只穿心的箭,逐一地钉入他的心脏,活生生钉死了他。
让他痛苦的方法,她实在是太清楚了。所以,自认目的达成后,她忍不住满意地笑起来。
然而,杨筝沉静如昔,波澜不兴的面容上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悲喜。他,没有她预期中的
痛苦。
过了半响,低低的笑从那紧抿的唇间逸出,渐渐地扩大到震耳的程度。
“哈哈哈哈………原来他是这么希望的……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实在是太
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墨尘的记忆中,从未见过杨筝如此恣意的笑过。以前纵然有,也只是淡淡的微笑,如
同秋日的云,清淡得不落痕迹。
而今,他笑,大笑,笑得身体止不住的轻颤,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笑得幽幽的墨瞳中
沉淀出一片死寂。
“三千年了,这么长的时间,他还没有原谅我么?哈哈哈哈……太可笑了,哈哈哈哈…
………”
“那我还在这里干什么?等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筝啊杨筝,你还象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干什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空旷的雪原只有他疯狂的笑,响彻云霄,白发在笑声中狂舞、飞扬。
墨尘吃力地抬起头,痴痴地看着那样的杨筝,不知为何,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绝望,杨
筝的,绝望。
笑声在剧烈的咳嗽声中嘎然而止,杨筝的衣袖刚掩上唇际,随即被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染
上凄艳的花。
他,竟,笑至咳血。
樱重雪面罩寒霜,冷冷地看着,而后冷冷地说道:“笑够了么?那么来看看你的这位小
知交怎么死吧。”
她抬起手掌对着墨尘就要一掌拍下,刹时一点刺骨的冰寒掠过她的脊背,凝神望去,杨
筝的眼神犀利如剑,正穿越了重重冰雪,静静地看着她。
“我再说一遍,放了墨尘。”他唇边犹带着一丝血痕,他的声音却是沉着而有力的,瞬
时间那个向来温文尔雅的人散发出一股逼人的锐气。
轻笑,她不由眯起眼睛窥探着,“你也会有这么凶的表情。真令我意外啊。不过我要是
杀了他,你又能耐我何?”
“莫非你以为,我没有能力杀你么?你也太小看我了。”杨筝笑得出奇的冷,出奇的静
,“若再敢伤他分毫,我可不保证你可以完好无缺的回去。”
“杨筝,难道你想破了哪个禁忌?有趣,我倒想试试看,你有没有哪个本事救人!”樱
重雪一把抓起墨尘,飞掠而起,身型轻巧如燕,一眨眼,已与山谷相距甚远。
杨筝淡淡地笑了,转眼间在细雪中消失了踪影。
红影飞掠处,一道青影快得近乎雷电,追上了,只见那宽大的衣袖拂出,一卷一带,墨
尘已落入杨筝的怀中,他另一只衣袖随意挥出,看似飘渺无力的的招式,却轻易将樱重
雪震出十丈之外。
旋转,停落,轻盈如蝶,他几乎可以不震起地上小小的一片飞雪。
“……杨筝,你中计了……”她未落地时,已笑得粲然如花。
杨筝没有理会,他只是小心地将墨尘平放在雪地上,仔细查看他的伤势。墨尘的伤势之
重,让他不由轻蹙眉头。
“我知道你的意图,你这次来无非是想我破了禁忌而已。所以你利用墨尘来逼我。”杨
筝淡淡地说,“现在你如愿了,你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你知道,那你还……”
“我无法见死不救,而且……”那素来清静安宁的眼淹过的竟是深浓如水的倦怠,“我
累了……如此而已……”
“你想救那只小狐精?不可能,他的狐珠已被我震出体外,即便你可以让他保住性命,
他不久也会打回原形。”
“那又如何?活着,就可以重新开始,他还小,还没有体会过做人的悲喜。就这么死了
的话,太可惜了。”杨筝温柔地抹去墨尘唇边的血,凉凉的手指触及他的额,似乎可以
减轻他此刻的疼痛。“而我,我已经活够了。”
“所以你就傻到用自己的命去换。呵呵……杨筝,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愚痴透顶。”樱
重雪略带嘲弄地说,“不过,你不会不守约定吧,我记得你可是发过毒誓的。”
“是的。我,杨筝,终生自囚于奈何谷,若违背誓言踏出山谷半步,将遭冥火自焚而死
。”他抬头,回望身后的山谷,轻声道,“这一切,我都没有忘,我只是厌倦了躲藏的
日子……”
“那么你就照约定去死!”从樱重雪的衣袖中飞出三点青光,冷荧荧地,转眼已打到眼
前。
杨筝没有躲闪,反而转身护住墨尘,那三点青火便哧地一声没入他的背后。
“静静地听我说,墨尘……”杨筝似压抑着莫大的痛苦,低声说道,“我现在将真气注
入你的体内,保持你的元神不散。如果你变回原形,千万不要害怕,也不要让她知道你
还元神未灭,明白吗?不然,她不会放过你的……”一股暖如春风的气自他手心源源不
断地传入墨尘体内,杨筝的脸渐渐失了血色,白得吓人。
“灭天,灭地,诛神,诛佛,青冥幽火,招来!”随着樱重雪的咒文唱起,杨筝哇地一
声又吐出一大口血,周身窜起青色的火,瞬息间将他吞没。
“不用怕,墨尘,我带你回去……”杨筝支撑着抱起墨尘,青色的身影在苍青色的火焰
中摇晃不已,却仍竭力地向着山谷掠去。
杨筝,杨筝……心中不断膨胀的声音似要撕裂了胸膛爆发出来,墨尘张大嘴,却怎么也
无法发出成句的声音,“啊……啊……”他想说话,他想唤出杨筝的名字,他想大叫,
他想痛哭,喉咙中却好象被什么梗住似的,只有嘶哑的嚎叫。
白雪皑皑,杨筝的血落于雪上,融出点点妃色的泪,生命如荻花于风中摇摆,一息尚存。
那青色的妖火正从身体内部侵蚀着他的一切。从心,肝,脾,肺,连同血液一起,燃烧
殆尽。
进了山谷,杨筝终于力竭,倒在了奈何谷的茫茫雪色中。
“墨尘啊,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往后的路就只有你一个人去走了,”杨筝溢血的嘴角
此刻犹带着一抹云淡风清的笑,沉柔如水的眸对望着墨尘滢然欲泣的双瞳,“傻瓜,你
这个样子好象要哭似的,你太小了,眼泪对你来说还是无法拥有的东西……但是,活下
去,总有那么……一天你会明了人世间的悲喜,你会品尝到眼泪的滋味……”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白惨惨的阳光劈了一头一脸,却冷得叫人发抖。
墨尘吃力地拍打杨筝身上的火,而那火焰烧得无声无息,阴阴惨惨,象一头青色的兽,
一点一点啃尽他的骨,吸干他的血。任墨尘怎么用劲,也无济于事。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杨筝对天长叹。
何时这仙人不屑一顾的情感也汇成了灾,酿成了罪,夜夜刻骨铭心,夜夜魂牵梦萦。
抬手,杨筝轻轻地拂过墨尘的脸,蓝色幽火中的微笑如风,如月,淡无痕:“墨尘,若
有一天你长大了,千万不要象我一样,明知相思苦,还是苦相思……”
手,未滑落之前已燃成飞灰,墨尘握不及。
人,在浅笑未逝时已焚尽,点点青灰,连同等不到的,刻骨相思,都一并淡去无痕。
杨筝死了。杨筝的一切均化为灰烬,遗落红尘。
“啊————”墨尘的嘶叫生生敲碎了山谷的宁静,悲伤,悲愤,悲痛……人生的七情
六欲,墨尘最先学会的是这么一个“悲”字。
悲而无泪。
他,竟无法为杨筝流下一滴眼泪,干涩的眼眶无论他怎样哭叫,都没有人类晶莹的液体
淌下。难道这就是妖和人的区别么?这就是他还未学会的情感么?
“杨筝真的死了?”
她依旧笑意盈盈,从不远处飘然而来。
恨——
抬头望见那个美艳如花的女子,墨尘学会的第二种感情是“恨”。
咬牙切齿的恨,刻骨铭心的恨,她浅笑的样子,她杀害杨筝时的残忍,他将永生难忘。
“看来他真的死了。”她审视了雪上的青灰,松了口气似的。“不过还是把他的魂带走
的好,免得以后又生事端。”
她纤手轻晃,灰烬中浮起翡翠色的一点青光,带着轻灵而又清澄的莹火,落到了她掌心。
杨筝的魂,那是杨筝的魂啊……
墨尘不顾一切扑了上去,想借着最后一点力抢回他的魂,却被她宽大的衣袖狠狠扫了出
去,十指抓扯之下只撕下了她小小的一片衣袖。
“小家伙,你急什么,很快你就可以下去陪他了。不过在这之前,你还要承受被打回原
形的痛苦罢了。”
她轻蔑地看着他,象望着一条垂死的狗,甚至比狗还不如。
而后,她挥挥衣袖,飞掠而起。
杨筝,杨筝,把杨筝还我……
墨尘拼尽全力追了上去,奔跑着,重重地摔倒,又再次爬起,再次追上去……
四肢在奔跑中剧烈地颤抖,胸口却痛得不能呼吸,他知道,自己要变回原形了……
渐渐地,十指收缩,四肢着地,他褪去了他帮他穿上的那身衣裳,终于变回原来的模样。
身体似乎轻松了许多,但心却沉重得如同被千斤的大石所压一般。
他无法让自己停下,由白天至黑夜,这只疯狂的兽在雪地上奔驰,不停嘶叫着:杨筝,
杨筝,杨筝……
“他还小,还没有体会过做人的悲喜。就这么死了的话,太可惜了……”
“总有那么……一天你会明了人世间的悲喜,你会品尝到眼泪的滋味……”
“墨尘,若有一天你长大了,千万不要象我一样,明知相思苦,还是苦相思……”
化为兽的时候,耳边竟无时无刻响彻着杨筝温柔的声音,一直以来,杨筝希望给他的,
希望教会他的,是人的一切。所以,他用了自己的命去交换。
若上天真的怜我,再给我一次生存于这世上的机会,那么,我要做一个人,一个人上之
人。而这一生,我要尝尽人生的悲喜,看遍红尘的繁华,这一生,我要还给杨筝,一滴
眼泪……
力尽倒地的墨尘,在昏迷前对天起誓。
c****t
发帖数: 19049
3
第五话 青帝织锦
“他死了?那后来呢?”潋的追问敲醒了墨尘的沉思。
“后来……我就到下界找他了。” 回眸,轻笑,绝色的容颜宁静清雅,波澜不起,“
因为,我欠了杨筝一样东西。”
“什么?”
“——眼泪。我的一滴眼泪。”红尘俗世中那双眼眸虽染上了风尘,却不改当年的清澈
和执着。
“可笑,墨尘啊墨尘,我还以为你是如何超凡脱俗的人呢。没想到你也和一般的凡人无
异。”
“那是因为你还不懂……”墨尘自顾自地笑了,“其实,我最想做的就是一个凡人,跟
在他身边的一个凡人。我的愿望仅此而已……”
“凡人?我想你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了。”清冷月色下的容颜一笑倾城,转瞬又恢复
秋霜似的冷。“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织锦在哪?”
“织锦?天帝之师,一人之下,众仙之上的青帝织锦?”墨尘真的有些诧异。
“是的……我记得你见过他。”
深邃的眸子如水波,泛开一波波浅淡的笑意。“是啊,我曾经在天翔祭上见过他一面。
”那个温文尔雅的君子,那朵长于天界土壤的旷古幽兰。
****** ******
天翔祭,天界上仙每三千年一次的盛会。
小雪初晴。
灵霄殿前,千枝万树绯滟点点,繁华绝艳胜似红尘一梦。琼玉枝头,每一朵,每一瓣都
是孤高而清丽,隐隐透着绝迹于人世的傲气。
暗香浮动,五瓣的香脉贯穿了天庭略寒的气,洋溢于有人无人之处,似乎连花上的残雪
也被熏染上似有若无的幽香。
众仙云集,他在一片白衣羽冠中遗世而孤立。
玄衣,墨发,白玉的发簪松松地挽起黛色流泉,如雪如月的容颜下,那一双眼,顾盼之
间,瞳深似海,冷丽得让人在刹那间失了魂,丢了魄,犹不自知。
杨墨尘,以狐辰王的身份登上灵霄殿时,已是他得道成仙的第一千七百年。
回首前尘,恍若隔世,那无数个日日夜夜在眼角眉头轻巧地走过,不带走什么,也没有
在他年轻的容颜上刻下岁月的印痕。
然而,千尺沉潭,即便平滑如镜,还是在偶尔风过水涟漪时,让人窥见埋藏深处的沧桑。
逐渐老去的那颗心,在无数个月朗星坠的夜晚,藏在清高的身躯下辗转,呻吟。夜夜责
问他为何忘了,忘了那个动听得好似雪落红尘的名字。
修仙的路子一步步走过来,身后拖曳的是记忆惨淡的影子。
往事皆不堪回首。
狐族修行有三道:天狐道,媚狐道和玄狐道。
墨尘选的是最后一个。
天狐道,靠吸取日月精气修行,五百年成精,一千年成仙。但之后的修行将停步不前。
媚狐道,用的是阴阳互补之术,修的为魅邪之道,五百年成精,而永世不能成仙。
而所谓的玄狐道,共分九层。每层是九百年,一共是八千一百年。修行玄狐道,对修行
者的禁制极为苟刻,要无欲,无求,无思,无念。修行过程中,一丝一毫的心神动荡都
会令修行前功尽弃。轻则功力全失,沦为废人;重则走火入魔,性命不保。
天狐道千年成仙,玄狐道却需万年才可得道。然玄狐道是王者之道,一经练成,便可随
心所欲,于呼吸之间增进功力,修为一日千里。
记得有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杨筝将那只小小的黑狐抱在胸前,朗朗的月光下流淌过清澈
的声音:“墨尘啊,你以后千万不要堕入魔道,不要贪幕一时之乐,而毁了毕生的修行
。”
那时,他真的很小,还不懂什么叫贪欢慕色,什么是妖魔邪道,却将那番话铭记于心。
日后夜夜想起,才知是如此的语重心长。
墨尘最后选的是玄狐道。绝情,绝欲,绝念的修行之道。
无数个无眠的夜,要将深植心中的思念连根拔起,让那温暖脆弱的角落沦为一片荒芜冷
寂之地,让那个动听的名字再也无法于那片天地中弥漫出不息的白雪。
他知道,自己可以的,绝对可以做到的。
这个世上,如果连如此眷恋的人都可以让他从记忆中消失,那么还有什么是他无法办到
的呢?
功成名就。
一万年后的今天,他御封狐辰王。
他傲然立于众仙云集的灵霄殿上,一身夺目的冷丽光华。
他冷眼回望,来路白雪茫茫。
绝了情,断了欲,灭了念,葬了思。该忘的,都忘了,不该忘的,也忘了。
他,是千万年来修成玄狐道的第一人。
他是狐辰王——杨,墨尘。
灵霄殿上,他本应恣意欢愉,尽舒心中快意,然而他没有。他沉静如水,他优雅如莲。
他静静地望着曾经追逐过的繁华,眼里一片寂寞而阑珊。
天翔祭也不过如此。
此时,他真的有些意兴阑珊。
忽然间,身旁不知那位仙人传出一声低叹。“那便是青帝织锦啊!”
霎时,万籁俱寂,空气中原本流动的若有若无的梅香,被一股莫名的幽雅之气压了下来
。胜似芙蓉的清丽,梅的孤冷,菊的高傲。少了几分牡丹的贵气,多了一分兰的娴静和
悠远。
让一切有香之物皆无味的绝顶香气——王者之香。
众仙皆回望,他依稀望见,千重梅林深处,有人缓缓行来,淡青色的身影,翩翩欲飞的
衣袂,伴着沉香四溢。
难道???
墨尘心中一凛。
千枝万树的绯滟,红尘梦醒的繁华,都难及他花间清浅悠远地一笑。足以令梅花失尽孤
冷,令芙蓉褪尽清丽颜色,令菊挫了那高洁冷傲的性情。
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么一个人能够让自恃高越的天界仙花惭愧得惨无颜色,羞得无地自
容。
青帝——织锦。司花之天神。
我以为……
墨尘的眼波越过众仙的阻隔,在触及那天人的容颜时,倏地黯淡了下来。不是他……虽
然也是一身青衣,也是这般优雅端丽的容姿,但是,不是他……
微笑,颔首。
青帝仿佛在冥冥中察觉了他微妙的心情,报以温和尔雅的一笑。
微笑的刹那,眼前的人和梦里那张容颜重叠了起来。
很像……当他微笑的时候,很像他……
墨尘正想大步上前,却看见青帝身后走出另一个天人。白衣及地,发似流泉。高挑俊秀
的身姿,脸上覆了个白银的面具。虽看不见容颜,却觉得那面具下的视线,犀利如剑,
其寒若冰,开阖间自有一番不言而喻的威仪。
之前与青帝微笑行礼,谈笑风生的仙人都纷纷束手回避,似是震摄于那人的气势。
墨尘倒也没有回避,反而起了好奇之心。远远注视着梅林中的二人。
这边厢,青帝望望四周因好友到来而噤若寒蝉的仙人,不由叹了口气:“莲啊,你不要
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好端端地戴什么面具啊,吓坏那些上仙了。”
“哼。”白衣天人不置可否,冷冽生威的面具下传出低沉悦耳的声音:“理那些无聊人
等作什?”
“呵呵……对了,那边一身玄衣,气质高华的那位便是狐辰王么?”
“是的。阿织你莫与他目光相对,他的眼睛有摄魂夺魄之能,妖异非常。”白衣天人一
闪身,挡在了青帝身前。
“不要紧,狐辰王殿下好漂亮的一双眼啊。红尘三界,我未曾见过如此倾城绝色的眸子
。”赞叹之余,青帝附在他耳边低低笑道:“看来,你在天界的封号要易主了。”
“什么封号?御水帝君?九玄龙帝?”
“不是,不是……是那个‘天界第一美人’的称号啊。”青帝自己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荒唐!哪个该死的家伙说的?阿织,你在开玩笑吧。一点都不好笑!”白衣天人恼怒
非常。
“我像说笑的人么?天界众仙都这么传啊,都传到天帝的耳朵里了。”青帝好容易才忍
住笑,装出一份正正经经的模样。
“该杀!!!”
“不要动怒,天翔祭上发脾气好不吉利。”虽说作弄童年好友是这位性格温和的青帝私
人的爱好,但过分了就不好玩了。看到他气得发抖的样子,青帝赶忙转移话题:“听说
这位狐辰王是水茗的意中人?”
“妹妹年幼无知,被他的魅瞳所迷,终日朝思暮想,茶饭不思。让母后很是担心。”龙
帝认为:有些人天生就是让人讨厌的,像这位狐辰王便是让他极不爽的人物,第一眼看
去便很不顺眼。
那双眼睛美则美矣,却太肆无忌惮了。若有所思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和青帝身上,让人
好不自在。
于是一接触到墨尘的眼神,他便狠狠地瞪回去。
好有趣,那人的眼神凶得很可爱。
正看着青帝二人私语的墨尘,发觉被称为“龙帝”的白衣仙人用挑衅的目光看着,便回
予礼貌的微笑。
龙帝再次狠狠地瞪回去。
墨尘又回予优雅的微笑。凝眸,这次用了点摄魂术。
哼,敢对我用法术。你也太小看我了。
龙帝回瞪……
瞪~~~~~~~~~~~~~~~~~~~~~~~~~~~~~~~~~~~~~~
青帝望望一脸笑容的狐辰王,再看看旁边杀气腾腾的好友,两人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
大眼瞪小眼的。他不禁摇头苦笑。
这样继续下去也不是办法,心念所动,他水袖一挥,流云般挡住了他们之间针锋相对的
视线。
“好了,莲,不要用那么凶恶的眼神对待仙友,天帝即将驾临,取下你的面具,我们进
殿吧。”
“好。”虽然有些不满,龙帝还是对他言听计从,不再用眼神和别人缠斗不休,扬手间
,已摘下脸上的白银面具。
原以为,被封为天界第一战神的龙帝,面具下想必是何等相貌堂堂,英姿飒飒的模样。
然而,在看到那张脸时,墨尘还是被大大地惊了一吓,呆了一阵。
龙帝的容颜,用惊艳二字实不足以形容,那应是:
——幽独空林色,静隐倾城姿。水色连天滟,蹁跹飞雪迟。
这样的美丽如果是长在天界任何一位仙女的身上,绝对是一种福分,但身为武将的龙帝
有着一张令人浮想联翩的脸,委实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墨尘会心一笑。可以理解龙帝刚开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原由了。
真是非常有趣的人物,想必这次天翔祭不会闷得慌了。原本萧瑟的心情一时间舒展了不
少。
随即,他跟在那两道卓越不群的身影后面,进了凌霄殿。
****** ******
“记得当时天帝要我舞剑,而你为我弹琴的事么?”
“当然记得,毕生引以为耻的事怎么可能忘得了?”
“呵呵……你还那么介意?”
“你根本都不知晓我后来付出的代价有多重……” 潋一想起当日之事,脸都绿了。
******  ******
宴罢。
天帝意犹未尽地对列座的狐辰王说:“听闻圣卿剑术高绝,可否为朕舞一曲?”
“承陛下厚爱,墨尘就不推辞了,只是臣也听闻青帝殿下的琴艺冠绝天下,可否请他为
臣的剑舞抚琴?”
天帝转而问伴于身侧的青帝:“织锦意下如何?”
青帝心知墨尘醉翁之意不在酒,轻轻笑着刚想应允,却听见有人推桌而起。
“慢着!”只见龙帝脸若冰霜,大步走上前来:“狐辰王殿下只是想要一个人为你抚琴
助兴,何必劳烦织锦,我来为你抚琴好了。”
“那……能得龙帝青睐,再好不过。有劳,有劳。”墨尘心中偷笑不已。“我在殿外等
候。”
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青帝知晓好友关心袒护之意,但看到那两人之间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特别是深知龙帝
冷傲的脾性,他开始觉得有些头大。“莲,你会抚琴么?”
自幼喜欢舞刀弄枪的好友,从来都不屑碰这些丝竹歌乐之物的。
“天下还没有难得倒我的东西,阿织,借你的琴一用。”龙帝扬一扬眉,神情甚傲。
“好的,你要小心……”青帝不忘叮嘱。
“放心,要担忧的是他!”话音未散,他的身形已一闪而没,转瞬现于殿外。
“我要你小心的是我的爱琴。”青帝无奈地把接下去的话说完,虽然该听见的人已听不
见了。
梅影疏绝,雪意正浓。他在花前舞剑,他在花下抚琴。
墨尘手里的剑名“初晴”,取“小雪初晴”之意。
龙帝指下的琴曰“回雪”,应“起舞回雪”之境。
几瓣梅花悠悠飘落,墨尘用剑轻轻一舞,残红即碎为点点妃色。再一舞,妃色也散去无
痕。
“好剑法。”龙帝说道,继而双手在弦上一挥,如水般的乐音流泄而出。琴音先是低徊
幽咽,如石下清泉,暗抑不可闻,又似清风明月,平淡了无痕。
墨尘的剑也舞得分外轻灵飘忽,剑尖在梅花间轻颤,前后左右随意穿插,剑势却柔和得
不曾惊起花间休憩的粉蝶。
霎时,龙帝的琴音一变,风雨之声大作,仿佛疾风吹至荒凉大漠,两军在此交战,刀光
剑影,战鼓齐鸣。无数将士在沙场厮杀,热血染红了铠甲。残阳如血,马蹄声碎,战旗
于劲风中飒飒生响,终被折断,落进奔流不息的江水中……
墨尘的剑势也随之一变,化轻灵为凝重,大开大阖,似纵马奔驰于无边雪原,引弓射苍
月。
他剑上的罡风激起层层冰雪,弥漫出一片幻梦般的景致。
一心想要给墨尘一点警告,龙帝手下的琴愈奏愈疾,玄风和真气贯注于七弦之上,每一
下的音律都锐利如剑,风刃于无形中劈开冷寂的气,向起舞的人袭去。
好厉害的凝气成剑,御风如刀。
面对天界第一武将,墨尘不敢轻视,他的剑势更加绵长细密,剑气暴长,白光潋滟,整
个人似在风雪中旋舞,煞是好看。
龙帝的琴音如怒涛卷霜雪,迅猛而激烈;墨尘的剑招却变得像一只飘舞的燕,在风雪中
静静舒展羽翼,盘旋而上。
“好剑法,好琴艺,真是精彩!精彩!”天帝不由脱口赞道。
青帝却暗自担忧:莲似乎是用了御风之术,若再斗下去,灵霄殿外的千顷梅林怕要毁于
一旦了。
心绪不定时,忽听见“回雪”发出一声裂帛般的脆响,七弦齐断。
而墨尘手中的名剑“初晴”也铮一声断为两截。
想是宝剑名琴承受不住他们二人贯注在上面的气,同时身死。
梅林一片凄惨景象,断枝残叶铺满地,落梅如雪乱。
而被剑气,罡风卷起的飞雪,此刻,犹在漫天旋舞,久久不息。
手里握着半截残剑,立于这一天一地的飞雪中,墨尘恍如做了一场流水落花的美梦。
许久不曾如此梦过了,自从自己将梦境扼杀于荒无人烟之处。
而梦中人在一万年后的现在,在细雪纷飞之处遥遥向他微笑,寂寞如雪……
大梦初醒。
“杨筝……”隔了无数个日夜,他终于可以再次唤出这个名字。
杨筝,杨筝……
他小声地唤着。心中有个坚冷如冰的地方融化了,不知是血还是泪的液体开始潺潺流动
……
心,也不那么冷了。
抬眼,方见青帝和龙帝在不远处已凝视了自己很久,他收敛心神,一笑回礼;“龙帝琴
艺高绝,墨尘佩服。”
“哼,你的剑法也不差。”依旧是冷冽的声音,不过那苍银色的瞳仁中多了一抹欣赏的
颜色。
“莲,你的琴艺果真是天界第一啊。”青帝不由对身旁的好友微笑道:“不过却是杀伤
力第一而已。”
三人望见身后梅林的凄惨景象,相视而笑。
末几,青帝似想起一事,对龙帝说:“莲,你好像毁了我最心爱的一张琴啊。”
“这,这……我一时失手……”方才还神色自若的人现在神情大窘,“阿织,是我的错
……”
“哦?那你要如何补偿我呢?”青帝微笑着斜睨着他。
“阿织想要什么都行。”龙帝爽快地回答。
“这个么……”青帝微微一笑,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然后墨尘就看见那位高高在
上的龙帝顿时脸若死灰。
“阿织,你又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像么?”
向墨尘行礼告辞后,青帝优雅地步回殿内,而身后,好友犹在不停地追问:“阿织,阿
织,你不会当真的吧……阿织……”
“有何不可……”青帝气定神闲。
“可,可是……阿织……”
方才还一脸神气的人现在却垂头丧气地跟在别人后面。
看得出来,那位高傲不群的龙帝对他的好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总被吃得死死的,就好
像一只骄傲的龙围着一朵花团团转一样。
墨尘不由宛尔一笑。
******* *******
“一直想问你,后来你给了青帝殿下什么补偿?”墨尘打趣地说。
“不想死就别问!”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别过头。“我都忘了。”
这像是忘了的人说的话么?分明是托词。
墨尘也不拆穿他,继续说:“那么,你为何问我织锦的去处呢?”
“织锦被贬下凡的事你知晓么?”潋神色凝重。
“知道,那件事在天上界已传得沸沸扬扬。听说天帝为了他手下的一个花仙,将青帝殿
下贬到了下界……”
“不仅如此,他还命织锦要接受十世轮回的惩戒,方可回归天界。真是荒唐!”潋言语
中难抑愤怒之意,“阿织下凡时我正在欲界天征战西方鬼族,等我功成回还时,阿织已
降世多年。芙蓉城人去楼空,很是凄凉……”
说到这,连一向冷傲的龙帝也不免神情黯淡。
“我听说青帝殿下与现任天帝之间有很深的渊源。”墨尘沉吟道。
“是的,当今天帝名月昭,他还是太子的时候,织锦便是他的老师,月昭继位后,封织
锦为丞相,位于一人之下,众仙之上。没想到他称帝不足千年,便这样对待自己的恩师
。”
“人间不同仙界,善恶纷争甚多,青帝殿下要历经十世轮回,实是不易啊。”那朵长于
天界的仙花,从未受到凡尘俗世的纷扰,如今要在红尘中尝遍爱恨生死的滋味,委实令
人忧心。也怪不得龙帝会不顾天条下来寻找。
墨尘似乎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如若找到他,你想怎样?”
“我绝不会让阿织受轮回之苦,我要帮他跳出轮回。”潋断然道:“但是我寻觅了许久
,都没有他的下落,所以这次才会来找你,我想你也许会知道阿织转生到了何处……”
“很抱歉,我也不知道青帝殿下的行踪。”墨尘略带歉意说。
潋难掩失望之意,纤长的眼睫在冷澈的瞳印下重重阴影。墨尘这时才发现,龙帝的身体
似乎有些不妥,他肌肤的颜色很白,白得几近透明,头发是银色的,眼睛也是银色的,
整个人素得像一株水仙。然而,在这个谈笑自若的人身上,他感觉不到一丝活着的气息。
墨尘讶然说:“难道,你这个身体已经……”
“这个身体已死。”潋点点头,淡淡说,“为了不惊动天界,我用了移魂之术,我的本
体还在水晶宫里睡着,只有元神附在了这个叫潋的凡人身上。”
“天下凡人数不胜数,你何必要选一个已死的身体呢?”
“我的元神太庞大,普通的人类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压力,而且很难找到一个和我元神
契合的身体。当年找到潋时,他已经死去,但只有他的身体可以与我的元神契合,所以
无奈之下,只有附在了他的身上。”潋轻叹了口气道。
“这么脆弱的身体,想必连五成的法力都发挥不出来吧。”墨尘若有所思道。
“只有三成不到,一旦用了三成以上的力,这个身体将崩溃。”潋静静地回答。
“这么说来……”墨尘忽然微笑着靠近,靠在他耳边低低说道,“只有三成不到的法力
,你的处境可是很危险的哦。”他的手指轻巧地把玩着潋颈边的一缕银发,极为暧昧。
“三成已足够让一般的妖精无法近身,只要不遇上你这样的家伙就好。”潋狠狠拍开了
墨尘玩弄他头发的手,又恢复了以前瞪人的冷冽眼神。
真有趣……每次见到他,墨尘总忍不住要用言语逗他生气,这点,他和喜欢作弄好友的
青帝不相上下。
倏地,潋眼神一冷,望了船外一眼,说道:“有一个我不愿见到的人来了,就此告辞。”
“等等,你还没帮我把龙鳞取下来啊……”
墨尘来不及挽留,只见潋身形一晃,已化为一道飘逸的白影掠出画舫,远远飘落在宁静
的水面上,继而施展开御水凌波的身法,几个起落,翩若惊鸿,那点白影已离船甚远。
而追出船外的墨尘,身形忽然停了下来,他发现离画舫很近的一侧有一个玄色的身影,
静静地立于水面,仿佛许久以前已经在那里等候着。
清朗的月色下,墨尘看见那是个眉目俊秀的青年,身形修长挺拔,年纪很轻,眼神却很
沉稳锐利,而那凌厉的眼神似乎在远远跟随着潋素色的身影。
那孩子,好大的一股煞气,排山倒海般,令人窒息的煞气。墨尘隐隐觉得那人有些异于
常人,他的额上似乎印着三色的龙鳞,想必是潋的九玄龙王印。
难道这是潋做的手脚?如果潋惹上了这样的人物,那便麻烦了。
转念间,墨尘发现他冷冷地望了这边一眼,目光如电,而后便追着前方若隐若现的身影
离去。
令墨尘诧异的是,那青年飞掠渡水的身法和潋的如出一辙。一样的曼妙,一样的轻灵优
雅,只是潋施展起来多了几分飘然的仙气,而那青年则更矫健而已。
不多时,那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便如追逐的蝶,融入对岸的夜色中。
遥望远处,墨黑的天幕上有星斜斜陨坠,墨尘不由轻叹:青帝降世,龙王下凡,时值多
事之秋,红尘三界,怕是很快就要风起云涌。
旋身,只见他宽大的衣袖一扬一遮,身形也于瞬息隐没。
徒留下华丽庞大的画舫,静静地卧于水中,随波荡漾……
第六话 纸醉金迷地 醉生梦死乡
元宵虽过,秦淮河一带的河亭上,仍挂着各式彩灯,飞檐朱栏,掩映着琉璃灯火,沿河
两岸,精致华丽的河房描金绘银,雕梁画栋,绣花帷幔从拱门顶部长长地垂曳于地,玫
瑰红、橄榄青、烟波绿、茄儿紫,浅灰、明黄、琥珀……装扮出一个如锦如画的世界。
一到华灯初上,楼里灯火辉煌,倒映到秦淮河里,更显光怪陆离。
“醉卧红尘”面朝秦淮河,大门外迎面贴着一副龙飞凤舞的联子,上书:
纸醉金迷地,醉生梦死乡。
坐镇醉卧红尘的,是金陵最有名气,也是最得罪不得的女子——嫣无心。
届时,楼内一群莺莺燕燕正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
“轻红姐姐,听说上次来这里撒野的李公子得了失心疯?”一个黄衣丫鬟问道。
绯色衣裳,年龄稍长的女子应道:“我也只是听李府的下人说过,他们公子自从游河之
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一见到谁就死盯着人家的眼睛看。那些下人们都说他们公子一
定惹上了什么妖精,被摄去了魂魄。”
“前些日子李府还想派人过来我们这儿查证,还好被无心小姐挡了下来了。”
“当然了,无心小姐动动手指头,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都会颤一颤,他们李家就仗了亲
戚在京城做官,竟敢来我们这里掳人,也太过分了。 ”另一个朱裳美婢接口道。
“不过那天小姐知道杨公子给人掳走之后,脸色都变了,琴儿吓了一跳,总觉得小姐变
得有点不像我们小姐了。”
“什么话嘛,杨公子是小姐的贵客,小姐当然紧张啦。话说回来,姐妹们,你们有谁见
过杨公子的眼睛?”
“是哦,他住进紫竹轩那么久,但是就连去那里伺候的莺莺都说从来没正眼看见过,只
远远看着,就觉得那双眼睛绝妙不可方物,仿佛就要摄人魂魄一般……”
“我说,那位杨公子会不会真是什么妖精,李公子的失心疯就是因他而起的……”
“有可能,杨公子回来后,就传出李公子发疯的消息,好凑巧哦。”
“应该不会吧,他和小姐交情那么好,我们家小姐又怎么会和个妖精是朋友呢。”
“哎呀,我们不要再争论什么妖精不妖精了,我倒是觉得,无心小姐对那杨公子动了心
呢。”最小的蓝裳少女得意地说道,一句话倒真的压住了众人的声音。
恰在此时,一个黄莺般清越动听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们都聚在一起说什么来着?”
话题的核心人物——金陵花魁嫣无心袅袅婷婷地从珠帘内走出,一身烟波绿的长裙,如
临波杨柳,摇曳生姿。如云的秀发在头顶盘了个松松的发簪,几缕垂至脸颊的发丝却好
似出挑的红杏,秀气中带着几许俏丽和顽皮。翦水双瞳,灵动且妩媚,此时眸光向四周
一掠:“谁对谁动了心啊?”
众女子低低笑着,纷纷掩口不答。
“你们啊,拿谁说笑都可以,莫拿杨公子来说笑。”无心想板起脸来训话,无奈对着她
们,哪冷硬得起来,末了,她美目一瞪,狡黠地补了一句:“动心的是你们吧。“
“小姐,你笑我们……”一语中的,大半人都倏地飞红了脸。
无心不由暗自叹气,公子啊公子,你再住下去,只怕醉卧红尘里大半的人魂儿都要丢了
呀。
众人正说说笑笑着,门外踱进来一道素色的身影。
那人静静走进这笑意盈盈的烟花之地,白衣戈地,银发低垂,清瓷似洁净的脸上,那眉
眼仿佛用工笔细心描绘而成,苍银色的瞳,顾盼之间,却有锋芒隐现,让那晚菊般清瘦
荏弱的人无形中带着压倒一切的凌厉气势。
与那人目光相对,无心不由心中一凛,这眼神,怎么凭的熟悉。
“请问公子到醉卧红尘来,想见那一位姑娘呢?”
“叫你家公子出来。”语音淡淡,语意却不容拒绝。
“咦?公子?”无心一愣,遂脑筋一转,展颜笑道:“我家公子素爱清净,他不见客的
。”
“我和你家公子是旧识。”冷澈如雪落寒梅的眼瞳神光一现,“不要多说了,若杨墨尘
不肯出来见我,我进去就是。”
白衣人挥挥衣袖,便要大步走进去。
无心心中疑云更深,那人怎么可以直呼公子的名讳,而且,这样霸道的气势倒有些象她
印象中的某个人,那个傲视天下的尊贵之人。难道……
“等等……”无心回过神来,忙伸手拦住他,“公子贵姓,让我帮公子进去通传一下。”
身形顿了顿,他秀气的眉微蹙:“真是麻烦,就跟他说我姓龙……”
“龙……龙……”无心瞪圆了一双杏眼,话也结巴起来,“难道……您是龙……龙帝…
…殿下?”
“嗯。”龙帝有些不耐地点头。
嗡一声,无心脑子里霎时象炸开了锅,脸上即刻飞上了两簇流霞,妖妖娆娆的,红得象
春日的桃花。
天,竟然是龙帝。
思慕已久的意中人忽然在眼前出现,自己不但没认得出来,方才还对他诸多刁难,无心
现在羞得只想挖地三尺,一头钻进去了事。
都是公子不好,明知龙帝驾临人界,也不事先打声招呼,这次真是糗大了。
暗地里,无心倒怪起墨尘来了。
从白石铺就的甬道向前,穿过一道曲折悠长的回廊,便进入一处幽静的院落。院中湘竹
滴翠,竹林里有石笋参差,错落有致。一座小假山下植有几株白杜鹃,白色的杜鹃虽有
欺霜胜雪之姿,骨子里却透着繁华锦簇的浓艳。这几株花儿开得正盛,如同一片白云压
住了重重青翠,月下倒带着几分艳煞。
迎面一座楼阁,便是“紫竹轩”了。
上了阁子,一眼便望见朝外正中的紫檀条几上,陈列着一幅白狐绣屏。旁边一只鸡血胆
瓶,瓶中插着几枝未开残的白梅,素雪点点,在苍青枝头宁静的休憩。花梨木的架子上
,一只青铜鼎炉正燃着沉檀香,镂空的狮盖由四面丝丝吐着轻烟。阁子里只点着两盏宫
灯,朦胧的灯火透过层层纱罩,温柔得令人心碎。
玄衣的年轻人倚在炉旁的软榻上,神情慵懒,微阖的眼因来人而轻启,千尺深潭,纯净
的墨色,似融入了浓浓的夜色,霎时间便吞没了灯火的绮丽。
“公子,我把龙帝殿下带来了。”无心将龙帝送进门内,便转身告退。
“潋,你好清闲呢,还有空来看我。”颀长秀气的手指揭开鼎盖,补了些沉香进去,玄
衣人颔首一笑,以示欢迎。
龙帝没有回答,打量了四周一眼,才道:“清闲的是你,墨尘,我可没有你那么会享受
。”
墨尘将龙帝的讥讽略过,微微笑着:“古来烟花之地,总是一城中最奢华颓靡的地方,
我喜欢在这里领略红尘的繁华,这又有什么不可呢?倒是你,不是寻青帝去了吗?怎么
还在这里呢?”
龙帝被他一问,神情反而有些不自然,蹙着眉头,有点窘又有点恼的样子。
墨尘觉得有趣,便眯起眼睛试探道:“你不会是为了躲避某人,而躲到我这里来吧。”
“墨尘你不要胡说!”龙帝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差点跳将起来。
“不要紧张。”墨尘呵呵笑着,“那天你走后,我见到有人追着你过去了,所以随口问
问而已。不过我实在好奇,是什么人能让你见了他都要走避不及的?”
真是那壶不开提那壶,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龙帝瞪人的目光已足以杀了他好几次了。
“更奇怪的是,那个人施展的身法和你的如出一辙。”也许是故意的,墨尘无视他眼神
的威胁,继续说着在龙帝听来极为刺耳的话。
“杨墨尘!!!”龙帝终于忍无可忍,气势汹汹地要走过来,墨尘忙伸手阻止:
“不要过来,有什么话你坐在那边说就好。”
“干嘛?”
“上次着了你的道,害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你的法术。你看,我现在额上还留着你那
片龙鳞的印子。”墨尘无奈的揉揉眉心,“难保你这次又有什么新法术要在我身上试练
,我们还是保持一段距离的好。”
龙帝冷哼了一声,站定,一阵骤起的罡风挟着雷霆之势,向墨尘袭去。
“哎哎……不要伤了我的古董……”这个人真是说打就打,下手毫无留情。墨尘宽大的
衣袖一挥,柔若春风的劲道接下了那迅猛的攻击。
“这里最老的古董就是你!”龙帝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意思收回真气,那至刚至阳的
力再一次破空袭来。
看来是触动了龙帝的禁忌了,怪不得连说话也这么毒。墨尘咋舌,当下顾不得失笑了,
还是抢救自己的古董要紧。心念之间,已用上五成法力,硬将龙帝的气给压制了下来。
“龙帝息怒,我道歉就是。”墨尘收起玩笑的态度,站起身说:“我记得你上次说过,
你这个身体承受不了三成的法力,你还是不要勉强的好,方才的话算我失言,我们各自
将自身的法力收回,如何?”
龙帝也知自己现在是怎么也胜不过狐辰王的,和当年天翔祭上的琴剑比试不同,这个人
类的身体如同一层脆弱的纸,稍有不慎,就会崩裂当场。而在他还没有找到织锦的之前
,绝对不能轻易毁了这个好不容易寻来的身躯。
龙帝颓然之际,也只有深吸一口气,缓缓将放出的力收回。
阁子里原本充斥着两股不同性质的气,如同翔龙翻腾,互相对抗,互相牵掣。现在双方
力道一撤,排山倒海的力也于瞬间化为无形。
墨尘舒了口气,重又坐回软榻上:“总算保住我的古董了。”
龙帝冷着脸色,还在为自己敌不过墨尘而懊恼。
“其实我方才那么说并无恶意,只是,我亲眼见过那孩子,身上带着好大的一股煞气。
我怕你惹上了什么厉害人物而已。”见龙帝已恢复冷静,墨尘这才坦然道来。
出乎意料的,龙帝这次没有动怒,白皙的脸上反而有种欲言又止的尴尬。隔了一阵,才
听那低回悦耳的声音徐徐道来:“如果你保证不将听到的一切传给第三者,我便告诉你
。”
墨尘不由失笑:“我象那么喜欢嚼舌的人么?”我只是喜欢和你开开玩笑而已,暗地里
偷偷说着。
“嗯……”龙帝点点头,“这个我可以信你。”
清瘦秀挺的身影慢慢踱到窗前,龙帝遥望远方的眼神,带着几许难言的情愫,仿佛正为
一些烦心的事所困扰。
红尘繁华颓靡,正如春城的飞花柳絮,迷人眼,扰人心,但是,又是什么让这向来行事
果决,刚毅过人的天人,露出如此迷茫的表情。
墨尘暗暗惊讶。
“他,叫龙九炫……”
“啊?”墨尘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
“我说,他叫龙九炫。”龙帝有点恼,回头瞪了他一记。
“那个追着你去的孩子?你的仇家?”
“不是,他是我儿子。”
“噗——”墨尘刚入口的一啖清茶差点就很不文雅地喷了出来,他擦擦汗道:“你有儿
子?怎么我都没听说过,怪了,我记得你还没有娶后妃的,难道是私底下和哪位仙子…
…”
“不要乱猜!”再次没好气地截断他的话,龙帝澄清道:“他是潋的儿子。”
“原来如此,真吓了我一跳,忽然就蹦出个儿子来。”墨尘舒了口气,笑笑说。
“当年我和潋定了一个契约,他让我的元神附在他的身体上,而我要在他死后抚养他唯
一的儿子。”淡淡的月光流淌过那线条柔和的侧脸,这个身体,在死去的那一刻就没有
再长大,而今仍保持着少年似的容颜。
龙帝望着窗外,静静说:“十八年,我的承诺只有十八年。在这十八年内,我会扮演好
潋这个身份,也会给他儿子一个父亲。而十八年后,我和潋就两不相欠了,我和九炫也
再无任何干系,我便可以用这个身体去做我想要做的事。”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超出你的控制了,对么?”墨尘凝视着他,墨色的瞳明明静静地
,似乎能看透纷扰的一切,“人类的情感,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不是说断就可以断的
。你可以,但他,也许不能。”
龙帝没有答话,窗外,有烟花开开谢谢,瞬息浮生,对生命漫长如斯的他来说,短暂得
如同烟火的一霎,然而,为何还有一些荏弱的容颜,在记忆中徘徊不去。
“你到底是不是我父亲?象你这么没心没肺的人怎么可能是我父亲?”
“我最讨厌你!我要学天下第一的剑法,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然后……把你打败
……”
“其实,我觉得你也不那么坏……”
“潋,只要有这水玲珑,无论你去了那里,我都能找到你么?”
小小的孩儿,曾经天真稚弱的容颜在似水流年中成长,成长,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已经
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会用坚忍的眼光望着他,会用强健的手臂去保护自己喜欢的
人,会养成那样认真执着的个性。一切变化得太快了,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而在一回首
之间,血缘的沧海在他身后填出了广袤桑田。
“十八年后,你就这样走了?”墨尘温和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时间到了,我就离开了。”龙帝点点头,“我已经耗费了十八年的时间,织锦也许在
凡间受了很多苦,我不能再耽搁下去。”
“你……没有跟他解释过为什么走?”
“无需解释。”龙帝断然道:“我向来恩怨分明,何况,九炫已到了可以自立的年纪。”
“但他现在追过来,你不借机和他讲清楚?”墨尘奇道。
“没有必要!原本我就不是他父亲。”回过头,龙帝冷冽的双眼透露出强悍的意志和不
容更改的决绝。
墨尘凝视着他,若有所思。龙帝的决绝看似无情,也许只是不想将那个残酷的事实告诉
九炫而已。一旦跟他解释,就必须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就不在了。十几年来,占据他
父亲身体的,是另外的一个人。那样还不如让他误会和怨恨比较好。
墨尘微微笑了:也许那素来高高在上的人,其实有着温柔体贴的一面,只不过一直藏在
冷漠孤傲的外表下,不为人知而已。
“呵呵……原来你要我保密,是怕被人知道,你在人界帮别人带了十几年的小孩?”墨
尘想了想,忽然笑道:“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天界,难保不会让那帮上仙笑歪了
。龙帝啊龙帝,你的一世英名就这样付诸流水了。”
龙帝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看样子又要发作,墨尘正想要如何安抚他好,谁知他终归没有
暴怒,只闷闷说了句:“我要你保密是另有原由的,我不想多说,你也不要问了。”
“好。”墨尘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也就识趣不再纠缠下去。“不过你既要避开九炫,
又要寻找青帝的下落,委实麻烦。你有下一步的打算吗?”
“嗯。”龙帝点头,“我要去京城。”
“京城?难道是要赴京城三月的那个群芳会?”
“你果然知道很多事情啊。” 龙帝斜睨了他一眼,“到时候,天下最名贵的花卉都将
齐聚京城。”
墨尘眼睛一亮,道:“是了,青帝殿下降世,对凡人也许没有什么影响,但对于凡间的
花精花仙来说,她们的王降临,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只要找她们来问问,应该会有青
帝殿下的消息。”
“没错,可以在群芳会上亮相的,相信都是花中之花,艳冠一方的名株。我听织锦说过
,大凡成精成仙的灵花异草,花姿都极为出众,道行越高,容姿愈美丽。所以,汇聚了
那么多名花仙草的地方,要找到一两个花仙应该不难。”龙帝展颜一笑,颇为自得的样
子。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龙帝忽然走近来,苍银色的冰瞳盯住了墨尘,一字
一顿慢慢说道。
墨尘只觉得有条冰凉的小蛇悄悄爬上了背脊,他心知龙帝态度越温和,所拜托的越不是
好事,当下只有硬着头皮说:“如果我可以办到,我当尽我所能。”
“好。”龙帝又是得意一笑,乍现的笑颜如斗雪的寒梅在玄冰百丈的悬崖堪堪而开,清
极,冷极,却也美极。
“我要你和我一道上京城。”
闻言,墨尘的头开始幽幽痛了起来,抬头,他苦笑道:“我可不可以拒绝,说我不去呢
?”
“哼哼……”龙帝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对着几上的鸡血胆瓶轻弹,咚咚两声,极为清脆悦
耳。“你很心疼你这些玩意?”
“知道了,我去就是。”墨尘无奈地摇头,“京城繁华,汇集了四面八方的风流人物,
而我的眼睛天生妖异,在这里就已经躲人躲得很辛苦了,去了那种人气重的地方,只怕
要象瞎子摸路一样了。”
“那有什么关系,既然不能看,就干脆不看。到了那边,你就当自己双目失明好了。”
龙帝不以为然道。
“你咒我……”
“少了你一对眼,世间一定少了很多失魂落魄之人。哈哈,我觉得不是坏事。”
“……你说话好不留情……”
c****t
发帖数: 19049
4
第七话 当时明月在
三桅的立帆大船,盖着蓬帐,挂着角灯,漆得光亮的船舱,有紫檀木制的几榻,有红木
雕花的栏杆,船的两边,还飘挂着绫制的绣花窗帘,薄薄的轻纱迎风舒展,如绝色舞姬
的长裙,莲花般轻盈绽放。
船头的甲板上,正中摆着一张紫檀木椅,一个气质高华的年轻人坐在上面,气定神闲地
摇着手中一把薄若蝉翼的扇子。浅蓝色的长衫,衬着那永远慵懒的,闲闲雅雅的神情,
和一双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惊梦之瞳,狐辰王杨墨尘,无论何时何地都是最懂得享受
的人物,何况身边还有个久浸风月的女管家——嫣无心。
说来也真是夸张,三个人上路,居然雇了那么大的一艘船。都是无心闹着要跟去,还吵
着说难得去一次京城,如果不沿途游玩一番就太可惜了。对着那个伶牙利齿的女孩子,
墨尘根本就没有反驳的机会,也懒得去争辩,只有由着她了。而可怜的龙帝,则是一直
被蒙在鼓里,直到出行的那天,才知道一切完全不是他所设想的那回事。
“为什么不用法术去??”站在岸上,龙帝铁青着脸,指着如同画舫般华丽精致的船,
咬牙切齿问道。“你有能力让我们不日到达京城的。”
“法术?”墨尘先是诧异,后又摇摇头笑道,“不要那么煞风景了,难得去一趟京城,
我可不想在腾云驾雾中倏地一声到了,白白错过沿途美丽的景致。有道是烟花三月下扬
州,我们虽是上京城,却也不能白走一趟啊。”用的,倒是不久前无心拿来应付他的说
词。
“好,既然你不想用法术,那为什么不走陆路,要选最慢的水路?”龙帝双眼差点就要
喷出火来了。
“陆路颠簸,没有水路来得舒服啊。我们难得在一起游山玩水,怎么可以让路途劳累扫
了我们的兴呢。哎哎……龙帝殿下,你怎么脸色那么差,不会是那里不舒服吧?”墨尘
看见龙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副快气晕的模样,心中笑得都要抽筋了,却还一脸关切
的表情问道。
“杨墨尘!!你!!!”龙帝开始发飙了。
墨尘优哉游哉地摇着手中绡扇,微笑着:“我是答应过和你一同去,至于怎么去,可不
一定要依你呀。”
原本是想借助墨尘的法力,日行千里,不日即可到达京城,却没想到反被他摆了一道。
龙帝现在看见墨尘绡扇轻摇,一副意态风流,清逸脱俗的模样,只恨不得一脚将他踩扁
,拆了他的骨,抽了他的筋,再剥了那张狐狸皮给母亲当围脖。
这个该死的笑脸老狐狸。龙帝心中开始咒骂不已: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看他不顺眼了
,如今那个人无时无刻不在设着陷阱让他往里跳。要不是现在被这个凡人的肉身束缚着
,老早就御风而行了,那里还用得着在这里受气?
“潋,可以动身了,再晚了就要拖到明日了。”知道龙帝气甚,墨尘故意在船上扬声唤
道。
罢了,罢了,等找到织锦再和他算账,跑不了的。龙帝硬将原本直往外冒的熊熊怒火三
两下扑灭,带着极度不悦的心情飞身上船。
看着龙帝气乎乎地跳上船来,大袖一挥,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就往船尾冲去,一副眼不见
为净的模样。
墨尘这次实在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倒在椅子上。
“公子……”一直都没吭声的无心,忽然眨眨精灵的大眼睛说道,“我忽然发现,公子
你……其实也是蛮坏心眼的。”
“呵呵……我也不知怎的,一见到龙帝就想逗他。他生气的样子实在有趣啊。”扑扑扇
子,墨尘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
“虽然很不应该,但我也觉得,那样傲气的人暴怒的样子好可爱。”无心也小小声,饶
有其事地说。
“噗——”
帆被风涨得满满的,船行的速度虽然没有陆路来得快,但顺风而行,省了不少力气。偶
尔龙帝会恼怒那速度太慢,用法力招来东风,鼓着帆前行,一路乘风破浪,倒也逍遥。
等到夜色渐浓,无心便点着那几盏七彩琉璃灯,在船头摆上八仙桌,温一壶好酒,做几
样小菜,然后和墨尘一起邀月对斟。至于不屑和他们“寻欢作乐”的龙帝,嫌他们太吵
,总是独自跑到船尾喝酒。
夜凉如水,江心倒映着弯弯细细的一轮新月,繁星都已沉灭在幽暗的水波里,宁静中有
箫声如诉,在船头袅袅升起。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无心婉转清丽的嗓子,唱起秦淮的名曲,倒也丝丝入扣,叫那些歌姬听了也要自愧不如。
墨尘的箫音,缥缈虚无,只是让有心人听了,总觉得幽回中难掩点点寂寞。
“真是无聊,吵得人不得安宁。”在船尾的龙帝忍不住暗骂一声。
抬头,一天一地都仿佛浸融在梦一样白的月光中,悠悠荡荡的舟子晃得人好像要醉了。
不久,笙歌停了,管弦也寂冷了下来,酒变淡了,淡之无味。
江中明月,年年月月日日时时照相思。
歌唱得是:几回魂梦与君同……犹恐相逢是梦中……
却怎不见那个人来入梦呢?织锦,织锦……
涓涓一水隐芙蓉,犹见那一袭青衣,从繁花锦簇中飘然而来,素素的,淡淡的,从容而
静雅,却胜过世间一切繁华。
忆起少年时,喜欢舞刀弄枪的他经常扛着把大刀到处找人比武,等到他十三岁掌管天宫
兵器库时,已经是打遍天界无敌手了。性情火爆,待人却冰冷,小小年纪已贵为一族的
皇太子,也的确有资格傲视天下,孤芳自赏。但是,朋友却少得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
知心的,也只有那么一个。
青帝织锦,那个时候还只是芙蓉城里的一个小花仙。辈份不高,却已在天界闻名遐迩。
风华绝世,又有满腹才情,性情高洁,又敏慧深细。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在那一代的
花仙中,也就出了这么一个。花若生的艳,难免会招来蜂蜂蝶蝶,爱花之人,总想将它
栽到自己园子里。凡有广袤园林的仙人,都千方百计想移栽这株仙花。但是每一个要染
指他的人,都怕了龙皇子的那把大刀。在一次天翔祭上,龙皇子当着众仙之面直言:谁
敢对织锦有非分之想,谁就等着接招吧。说完,龙族镇海之宝,那把长九尺七寸的长刀
——雷牙风爪在日光下凌厉生辉,看得众仙面面相觑,至此再无人敢打织锦的主意了。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个为人和善,看似温文可欺的花仙,其实一
点都不需要他的庇护。织锦的聪明才智足以让他轻松应付一切。这样一来,没有用武之
地的智慧,就都施展到他的身上。捉弄他,成了织锦少时的乐趣之一,一物降一物,对
别人耀武扬威的人,对着这个朋友,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屡战屡败,不战也败,几乎
是溃不成军。
然而,那时虽打打闹闹,却是亲密无间的。
直到织锦当上了青帝,又成为太子月昭的老师,他的才学和智慧终于得以尽情的施展,
忙碌让他再也无暇和好友开玩笑了。后来,月昭称帝后,织锦贵为丞相,每天仿佛有理
不完的政务,一个搬进了天翔云宫,一个回到水晶宫,两人连见面的机会都寥寥。
莫名地,龙帝总在芙蓉盛开的季节倍感寂寞。
记得许久以前的夏日,芙蓉城里流水潺潺,湖里绿浪横波,芙蓉如歌,似唱着一则绝美
恒远的传奇。
织锦即将搬进天宫,他来为他送行,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呆望着一池的粉红骄绿,心里
戚然。
织锦见了,伸手扯过他的袖子,微笑说:“芙蓉,是长于水泽的花,一生与水不离不弃
,我走了之后,如果你能帮我照看它们,那么每一年夏季,我们还可以回到这里赏花。”
龙帝闻言一振,他明白织锦的意思,淡淡的,他也笑了:“我会引来龙宫之水,让它贯
穿芙蓉城里七十七道水脉,布下重重结界,有了我水气的保护,无论过了多少年,这里
都会和现在一样,有开不尽的芙蓉花。”
亲水的芙蓉,一生与水不离不弃……
早已知道,如果他是芙蓉,那么他会做他赖以生存的那片水泽,因为天上地下,只有他
,是他唯一的知己,也是唯一一个掏出心来对待的人。
再后来,他出征欲界天,一去就是几百年。临行前,织锦也到了水晶宫外送他,波光潋
滟,映照着他熟悉了千百年的那张容颜,淡似浮云的微笑,至今仍在他心湖中悠悠荡漾
着,难以忘却……
原以为,此生和他结下了不解的因缘,就真的可以不离不弃……不曾料到,再回来时已
人去楼空,遍地残红,连一丝花气都捕捉不到。
芙蓉城里的芙蕖还一年年无忧无虑地开,即便那个说要回来的人已不在了。
当时明月在,可照彩云归?
到头来,终是天人两隔。
悠悠天地,冉冉浮生,最怕是,那离了水的芙蓉,还能活么?
泄愤似的,龙帝用力掷出了手中的瓶子,白瓷的酒器,远远地划过一道白影,如同一个
沉重的叹息没入水中。此时才发现,在月照不到彼方,江水竟是如此沉暗。
“天帝月昭,如果织锦有什么不测,我决不会放过你!”一字一句,决非戏言。
“不会放过谁?”骤地,一个柔和的声音从身后冒了出来,龙帝心里凛然,回头一看,
便对上那双可湮灭红尘的墨色深瞳。就近看来,那黝黑的眼珠仿佛浸在清水中的黑琉璃
,清清亮亮的,似有水波流过,眸光流转,冷丽不可方物。连向来对美之一字感悟甚低
的龙帝,都不得不承认,狐辰王杨墨尘确实有一对艳绝天下的眼睛。
此时,微笑正静静写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
“哼。”龙帝别过头,赌气不答,那天的事还很让他恼怒,何况现在处于冷战中,更是
不屑和他说话。
墨尘见他这模样,也知他个性别扭,是决不会主动示好的,当下也就把他的冷面孔不当
回事。反而有心撩他说话:“那次天翔祭上,我是有意和青帝说话的。”
果然,这话题引起了龙帝的注意,他稍稍把头转过来一点了。
墨尘又道:“因为第一次见到青帝时,我真的大吃一惊,他笑起来很象我的一位故人,
你知道是谁么?”
歪打正着的,墨尘说中了龙帝心中想念的人,他渐渐放松了警惕,想了想说:“……杨
筝?”
“对。”墨尘靠着船檐,低头看着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水,“那个时候,忽然觉得自己忘
了很多不该忘的事情,有些已远离自己的,需要去找回来。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朝
着龙帝,他微微笑了,“既然来了,总相信我们会找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红尘无限,
但我们有的是时间,你说是么?”
“嗯。”点头一笑,泯灭了所有愁云惨雾,龙帝的心情也舒畅了许多。
墨尘觉得是时候岔开话题了,遂道:“对了,一直想问你,你那个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
“……”
似乎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龙帝偏着脑袋,想了很久,才慢吞吞说:“九炫他小时侯很
叛逆,也很聪明,长大了反而变奇怪了,苯苯的,还有点呆,时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
“……苯……呆……”墨尘有些意外,睁大了眼睛,想笑却又不敢笑,怕打击了这位父
亲大人高傲的心。
也许,那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吧。墨尘心情愉悦地想到:船行的速度不快,他或许赶得上
来吧。
生性耿直的龙帝,至今还不知道墨尘在打着什么样的算盘。可怜他,不知不觉中又着了
狐狸的道了。
№0 ☆☆☆水月华于2004-06-01 20:57:51留言☆☆☆

〖晋江商城-豆浆机酸奶机小家电热卖〗
第八话 留得残荷听雨声
龙九炫是在黄昏时分走进这条金陵最闻名的龙门大街的,那时,他经过的每一家青楼,
从一笑千金的花魁到端茶递水的丫鬟,都忍不住从雕花的窗子里望多了他几眼。
一个人如果背着那样巨大的一把剑在繁华的街上走,不引人注目才奇怪呢。何况,他还
是一个特别招人注意的男子。颀长高挑的身姿,比寻常的南方男子要高出许多,即便是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也显得鹤立鸡群。一身朴素的深灰色劲装,掩不住满身英华傲气
,铮铮铁骨。厚重墨黑的玄铁古剑,就斜斜地背在身后,没有剑鞘,未见锋芒,却莫名
地有股令人震慑的气势直压过来。
龙九炫走进这繁华的烟花之地时,刚好碰上街中起了一场骚动,隐隐地,有妇人凄凄切
切的哀求声传来。
“莲……莲啊……”
也不知怎的,这个沉稳如山的人瞬时脸色一变,分开拥挤的人群,飞也似朝发声处走去。
菊香院的门前,几个彪型大汉围着两个瘦弱的身影拉拉扯扯。
“该死的老婆子,今天你不把人交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为首的汉子恶狠狠道。
一脸沧桑的老妇护着身旁一个衣发皆白的细瘦身影,悲戚地哀求着:“各位大爷,行行
好,莲儿已经神智不清了,你们就饶了她吧。”
“莲儿是我家公子用真金白银买下的,不要说疯了,就是死了也是我家公子的人!来!
我们把她带走!”几个彪型大汉一声断喝,就上前抢人。
拉拉扯扯中,眼见老妇仍紧拉住莲儿的手不放,为首的大汉十分不耐,抡起碗大的拳头
就往她身上招呼过去。
拳头在半空中定住了,为首的大汉只觉得一只手腕象被铁箍箍住了似的,不能移动分毫
。惊怒中抬头,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矗立在他面前,几乎挡住了整片阳光。阴影中,
那如刀如刻的五官,年轻却冷俊非常,一双颜色有点浅的狭长眼瞳,正冰冷而又轻蔑地
往下望着,那眼神让人想起觅食的猛兽,居高临下地看着在他势力范围中的猎物。
那股排山倒海的煞气,直直从头顶压了下来。
暗地里挣了两下,手腕纹丝不动,豆大的汗珠开始不争气地往外冒了。为首的汉子壮了
壮胆,怪叫一声,另一个拳头直扑他的脸。
没有等他打到,龙九炫面无表情地将手一抡,围观的人一阵惊呼,那少说也有百来斤的
汉子被带起,重重摔在远处河堤上,一条腿还在那晃悠晃悠。
众人哄笑,余下的几个汉子一拥而上,想仗着人多给他个教训。他也不紧张,一手一个
,轻轻松松把他们逐一丢了出去。
喝采声一阵响过一阵,人声鼎沸,众人都在望着他,而他眼里却只映得下那个白衣白发
的纤细身影。
是你么?潋?
按耐下紧张不安的心绪,龙九炫缓缓伸出手,以极温柔的姿式撩起那人低垂的发。
清丽如莲的面容,楚楚动人的风姿,无奈那双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无神,目光涣散。
不是……
几乎听见自己暗自叹了口气,龙九炫难掩心中万般失望,手也僵住了。
“恩公,恩公……”见到这个救了自己的高大青年愣愣地盯着女儿看,眼神复杂,还一
脸失落,老妇人有些胆战心惊地说,“莲儿她认不得人,还望恩公不要见怪,哎哎……
莲儿,快和恩公道谢……”
莲儿……莲……潋……
原来听错了啊。那头银丝也似的发和那身白衣倒有些相似,可惜,终归不是他,不是他
……
龙九炫耳朵里已听不进什么话了,也不理身旁的人在和他说些什么。喧闹中,他只意兴
阑珊地拨开围观的人群,闷闷走了开去。
众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情绪瞬息万变,只当他英雄仗义不留名,一面叫好,一面让了路给
他。连青楼上矜持高傲的清婠们,都探了头来巧笑倩兮,之前只敢偷偷望,现在眼波流
转,简直是一副芳心荡漾的模样。
却见那位惩强扶弱的大侠,冷着一张俊脸,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转身,以气吞万里如虎
的姿式冲进最近的一间青楼。
……
四下顿时鸦雀无声……
英雄难过美人关,大侠去嫖妓也是人之常情……不知是谁回过神之后对旁边的人小声说
道,而楼上的女子几乎个个红着眼睛咬牙切齿怨天怨地:为什么不进来我这间?为什么
……为什么……
醉卧红尘。
所有人都看到他进的那间,高高悬着这灿金的四个大字,金陵花魁嫣无心的醉卧红尘。
有人说,曾经见过他进了一间叫“醉卧红尘”的青楼,方才正沮丧的时候,龙九炫忽然
看见要找的地方就在眼前,几乎想都没想就冲进来了。
楼子里几个丫鬟,迎面被他吓了一跳,这人高高的个子,身上还背着一柄巨型铁剑,虽
然样子清俊,但表情实在吓人。
“这……这位公子,你,你要找那位姑娘?”
“你们有没有看过一个银色头发,约莫十八九岁的人来过?”龙九炫手忙脚乱的比划着。
被问的丫鬟稍稍缓了口气,还好,不是来打劫的。“他啊,我记得五六日前和无心小姐
和杨公子一起走了。”
“去哪了?”
“他们三个人雇了一艘船,听说是去京城了……咦咦……公子,人呢?”那丫鬟只觉眼
前一花,话没说完,人已没影了。
京城,京城,他去京城了……
日行千里的宝马,没日没夜地狂奔,如此速度,龙九炫还嫌它不够快,一路狠命抽打着
。骏马发出一声声嘶鸣,奋力向前狂奔。
快点,再快点,如果慢了,哪赶得上落下的行程?
缰绳在手里被攥得死紧,心里却止不住痛苦地问:潋,你就这么不想见我么?
**********
——情深不寿,只因我是那青蚨之子,便怨不得天地了。
很小的时候,当别人还停留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童真中,连喜欢和讨厌都是朦朦胧
胧的年纪,龙九炫已倔强地贯彻着自己的喜恶。
讨厌是由来就有的,看不惯那个人总是冷冰冰的面目,受不了他火爆的脾气,最讨厌的
是,那个人对他,总有种莫名的疏远感。老早他就怀疑,那个人也许根本就不是他的父
亲,只不过顶着一个父亲的名头,在欺压他而已。所以,九炫狭小的心眼里总装满与他
作对的远大计划,一有机会,便付诸实行。
那个时候,家的后院养了一池芙蓉,每年夏季,芙蓉绽放如歌,缥缈地在晨雾和暮霭中
低徊吟唱。
那个人喜欢芙蓉,每每看到他呆望着那些含笑无语的丽颜,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九炫从未
看过的温和眷恋,这个小小的敌人便开始酝酿他的计划。
长久的计划终于在夏末的一个黄昏实施了,那一天,九炫乘那个人不在,一把火烧光了
池子里的莲。他把油倒进水里,看着池子上无声无息浮了一大片七彩斑斓的色块,便兴
奋地点着了火,呼的一声,妖红的火焰一下子从水面窜上来,吞噬了这种水生的植物。
出水亭亭的叶被烧得噼里啪啦的响,娇弱的花瓣叫热气一薰,马上焦黄萎缩了。
火光映红了流霞,恶作剧的成功给了小孩子莫大的满足感,以至于当火光和天色一齐黯
淡下来时,他才想到自己真的闯了祸。依那个人的脾气和心性,这个家看来是呆不下去
了。
于是同一个晚上,他带了几样喜欢的东西,逃离了那里。
一把小木刀,几颗古怪的小石子,一个青铜狮子,还有一条据说是母亲留下来的手绢,
这些,都是九炫最珍爱的玩意,就算是离家出走都不舍得丢的。可惜有一样他忘了带—
—银子。
在那个年纪,九炫还不甚在意钱的妙用,游游荡荡了一天后,看到人家用白花花的银子
买吃的,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吃饭,而身上也没有带任何值钱的东西。
窝在有钱人家门外的汉白玉台阶上睡了一夜,第二天,却被那户人领着狗一路追打着。
“臭小子,要睡觉也不看看地方,这里是你能呆的吗?”管家模样的人凶神恶煞。
权贵人家的狗都很会看人,对主人讨厌的人特别凶。现在有主人在背后支使着,更是狂
吠着追来。
可怜九炫跑得过追打的人,跑不过人家养的恶犬。眼看一条腿就要被追上来的狗咬住,
忽然那只恶犬一个机灵,缓了下来。动物天生对危险有种奇妙的直觉,那几条狗似乎察
觉到一个厉害的人来了,纷纷畏缩起来。
长街的尽头,白纱似的晨雾中,缓缓走来一个人。宛如工笔描画出的眉目,秀秀气气,
清瓷般的脸上,眉如远山,斜飞入鬓,眉峰低低掩着一对苍银色的瞳。
衣发是一色的白,远远行来,便像缥缈的一朵云彩,冉冉而至。
那人望向他们,眼神一如往常的倨傲,仿佛天底下,再无什么能够入他的眼。
果然还是这样目中无人!九炫恨恨地想。他倒忘了自己现在处境尴尬,后面是一群凶神
恶煞的人和狗,眼前是他最不想见的人。要他逃过去寻求庇护,那是打死也不干的。结
果只有赌气似的一屁股坐到地上。
皱起了眉头,那个人按耐着濒临发作的火气,淡淡说:“还不过来,被狗追着很高兴吗
?”
九炫还没答话,追来的人已骂开了:“臭小子,还敢逃,大清早鬼鬼祟祟躲在门口,不
是偷儿就是乞丐,不教训你一顿那能放你走。”抬头又朝着前面的人吼道:“喂,拦路
的,你是那小子什么人?最好和他没什么干系,不然有你好看!要知道我们……”
“闭嘴!”声音不大,却沉着有力,尤其是那直射过来的眼神犀利如刀,冷冷的,象要
把人从头到尾剖开,吓得漫骂的人差点咬了舌头。
慢慢地走到九炫身边,白衣人哼了一声,昂起头道:“我家的小孩我自会管教,哪里轮
得到你来插嘴?”末了,冷冷扫了他们一眼,看得那几条狗呜呜叫着直往后缩。
“你……”
那几个人还想争辩,只见他随意地一扬手,砰地一声巨响,旁边一丈外半截土墙应声而
倒,竟似被劈空掌力生生震塌了。
“我现在心情恶劣,要好好管教一下我儿子,如果不想被祸及,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话说得波澜不起,脸上也没有凶恶的表情,效果却立竿见影。
那些人吓得面如土色,三两下已逃得无影无踪。
想到将要面对那人的火气,九炫倒宁可让那帮人捉回去算了。
可是,居然没有……
偷眼看看一语不发拉起他就走的人,九炫心里诧异极了:他不是生气了吗?我烧了他最
宝贝的花……
“你也真够窝囊的,被人追着满街跑。没本事还学人家离家出走……”见九炫用眼睛偷
偷瞄他,那个人在他头上狠狠敲了一记,板起脸训道。
“要你管!”九炫摸着痛处,就是死不认错。
“以后我教你剑术吧。”沉默了半响,那个人忽然说。
“啊?”有些反应不过来,九炫望望那张和平素一样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难道真的不生我的气?平常不是早发飙了吗?
“免得以后又像个贼似的被人追打,丢尽我的脸。”
“我那里丢脸了?!”九炫有点恼羞成怒地叫了起来。
“对了,我还要慢慢想个法子给那些芙蓉报仇才好。”想了想,那人的嘴角浮上一丝恶
意的微笑:“不过来日方长,你说是么,儿子?”
嗡地一声,头皮都炸麻了,九炫心里头开始第一千零一次的咒骂:冷血!恶霸!黑心肝
的狗贼!%*&@*(&$# ……
骂人的词语一路顺溜而下,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
心里骂得开心,无意间却碰到那人的衣裳,九炫不由咦了一声。擦过脸颊的衣袖湿湿凉
凉的,像在夜间走了很长一段路,被露水打湿了的。
难道他,找了我一天一夜吗?忍不住抬起头,看着那人清秀平静的侧面,第一次,九炫
用既不讨厌,又不激愤的心情审视着眼前的人。有点疑惑,又十分不信,那个人会对别
人好吗?好像除了那该死的花之外,从没见他表现出对其他东西热衷的态度。还以为,
他的血是冷的呢。
因为那个人的手,无论何时都没有温度,凉凉地,总让小孩子想起故事中的鬼。
可是,应该,也许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无情吧……
八岁的九炫,从那天开始,似懂非懂地了解到一些事,也从那时起,他的目光开始追着
那个人转。讨厌与喜欢,在小孩子心里原本就没有绝对的分界线,即便有,也不是一成
不变的。
有时候,在未曾懂得喜欢时,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了……
白云苍狗,岁月如梭。
后来的日子少了父子间的争斗,倒过得飞快,等九炫长大了一些,那个人真的开始教他
练剑。
风隐竹林,重重翠影摇曳着,沙沙作响。
那个人舞剑的姿式很美,龙九炫难以相信,那样荏弱的身体里会藏着雷霆般巨大的力量
,一招一式,都带起一阵罡风,方圆十丈,竹叶狂舞如飞刀,真气逼得人挣不开眼来。
而他手中持的不过是一小节翠竹,却能举轻若重,将它使得如同古朴沉重的玄铁剑。
收剑,转身,站定。
良久,绕着他旋舞的叶片才徐徐落下,在他周围划出一个圈来。
“看清楚了么?这是当年狐辰王使的剑法,他是使剑的名家。虽然我很不屑他的为人,
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的剑法确实无人能出其左。我擅长用刀,但对你来说,刀太过霸气
,不如剑来得雍容大度,你本身煞气就重,用起来会过于杀戮。”他抖了抖手中青竹,
幻出一串绵绵绿影。“仔细看好了,狐辰王的剑法中,举轻若重,举重若轻,轻灵和凝
重兼而有之,招数变幻莫测,意态雍容沉静。”
“怎样?你看清楚了吗?”他又回头问了一句。
摇摇头,龙九炫缓缓说:“没有。”
“……”
“好,我再从头演练一次。看好了。”
又是绿影重重,竹叶飞舞。
龙九炫无法移开眼光,似在认真揣摩,事实上,那些招式一招都没往心里去。
末了,他收招再问:“看清了么?其实来来去去也就这么几招。”
“……没有。”
“……”
“不要发呆,用点心思去看!”那个人开始不耐烦了。
他手中的竹枝舞得越发地慢,但还是激起阵阵罡风。
这次舞来,足足比上次花多了两倍有余的时间。
“这么慢,该学会了吧?”
“……还没……”
“……%^%^&*……第四次……”龙九炫听得他咬牙切齿地嘀咕着,然后再次认命地舞起
来。
……
“这样呢?来,你先练一次给我看。”
拿起沉重的玄铁剑,龙九炫还没使几招,那个人的脸色已经黑得过天上的乌云。
“我虽然不要求你达到狐辰王那种飘逸飞扬的气度,但至少你要能使得从容不迫,落落
大度。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藏头缩尾,畏手畏脚,比作贼的还像作贼。算了,我再从头
练一遍,你给我认真看着。不能光记住招式,还要注意将招数融会贯通,气正心顺则如
行云流水。”骂归骂,他还是耐下性子教导着。
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笨————”
“……第十次,再学不会的话,你干脆去市集上学耍大刀算了!”看到眼前的少年还像
根木头似的矗在那里,那个人开始抓狂了,仅有的耐性已被刚才反反复复的演练消耗得
点滴不剩。
几乎是泄愤似的,那个人把竹枝舞得水泄不通,招数使得飞快,收招时,身边舞动的竹
叶还慢悠悠地飘了很久。
“怎样?”
“……”龙九炫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算了,你去学耍大刀好了,我教不了你!!”耐性和好脾气终于在无数次无功用的重
复中被磨光了,那个人一张脸已经气得发白,愤愤然丢开手中翠竹,拂袖而去。
沉默……
那个一直静静看着的少年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那一袭白衣从眼际里远去,消失,方拔
起身旁沉重的铁剑。
飞快的扫了那剑一眼,只见他随意地一抬手,一振臂,一凝神,锐利的剑气嗤地一声直
刺出来,轻松地劈开周围清新的气,划出一道云雾似的白痕。
一剑即出,鬼神惊。那墨剑化为一道黑龙,张牙舞爪,冲天而起,剑风似龙吟,啸叫着
在苍青竹林中流窜,翻腾。
回手,收剑,黑龙转瞬又蛰伏于剑下,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
只有少年年轻的脸上,悄悄扬起一丝微笑,有些稚嫩的傲气,也有点少年得志的自在飞
扬。
悠悠地,风又开始在林子里自由自在地穿越。
十三岁的时候,九炫学会了惊世骇俗的剑法,也学会了如何不落痕迹地隐瞒自己的实力
。虽然在那个人眼里还是个木头似的笨孩子,不过他毫不在意,可以让他多教几次,变
笨一点又有何妨呢?
又过了几年,小孩子长得快,十六岁的龙九炫已经是个颀长挺拔,俊逸过人的少年。高
大英伟的身姿,冷煞的面容,酷烈的气质,宛如青铜铸就的狮子,在泛泛众生中流光溢
彩,沉美非常。这样的人走在街上天天有一大票一大票的女子失了心,丢了魂。只是,
他从没回应过任何一个女子爱慕的暗示,当别人处于情窦初开的时候,他已经陷入了一
段禁忌的恋情中。
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的,只发觉每次看向那人的目光,有了点点不同,然后就开始做些
让那人莫名其妙的事情。
有时候,九炫会故意站在那个人身后,偷偷比较着,为自己高出他许多而暗自欣喜。
夜里,九炫常在那个人睡着了之后开始练剑,墨色流光在暗夜中飞扬,流转,伴着天上
的星月之光和地上的萤火,他殷切期望着可以比那人变得更强。
小时侯,无数次窥见那人的身躯,均毫无所动。现在偶尔瞥见了,便脸红耳赤,一溜烟
逃得远远地,躲在那人找不到的地方拎着一大桶一大桶冷水猛往头上浇。
初初长成的少年,总为着一点点变化而沾沾自喜,为了些许的优胜而雀跃不已,却也难
免被突来的欲望吓着了。
什么时候变得连自己都惧怕了呢?当分不清喜欢和爱,敬畏和欲望时,心里只有惶恐和
不安。
然而,改变的只有九炫,那个人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一样的容颜,一样的感觉,一样冷傲的性情。岁月留痕,他呢?十几年来一往如昔。时
间在那个人身上仿佛静止了,如冻结的河流,一片死寂。
九炫很怕去想个中原由,怕知道了,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就会被打破。
只要保持现状就好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江南三月,梅子黄时,那雨最是温柔,雨意绵绵,于无声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那个人喜欢雨,这来自天上的水,总让他想起许多前尘往事,许多自在逍遥的日子。看
苔痕深绿在雨雾里,听瓦瓴上交错的雨声如同金戈铁马,战鼓齐鸣,他便会有种纵横沙
场,豪气干云的快意。
每当此时,那一个惯于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元神便在凡人的肉身中蠢蠢欲动,几欲化
龙而去;想起暴雨洗刀锋,那血化为丝丝红线顺着锋刃蜿蜒而下,挥刀过处,尖锐的罡
气斩开密密的水帘,弹指定胜负,一笑取人头,何等快意不羁?何等逍遥自在?而今他
却只能在雨中抚慰自己好战的灵魂。锋芒隐没,那眠于东海之渊的天刀雷牙,也该感到
寂寞了。
九炫却不喜欢雨,因为这个时候,他总要匆匆地拿着把雨伞到处找他。
雨打芭蕉,园子里的芭蕉叶很绿,浓浓绿意中掩映着几点朱红,却是几枝斜曳而出的樱
桃,在万绿丛中闹着春意。
园子里养的一池芙蓉,未到花开的时节,便只有翡翠似的玉盘,托着颗颗由天而降的晶
莹琉璃珠。雨声叮叮咚咚,如瑶琴,如画筝,或缓或急,或清亮或激越,像是奏着天籁
般的曲子。
九炫总能在园子里的某个角落寻着他,看他怔怔地凝视着满池绿叶,淋着雨,想着无人
能懂的心事。
这时他会静静地走过去,撑开六十四骨的油纸伞,为他遮住那一方湿漉漉的天空。
“我不需要!”
每次都是这样拒绝,转身,离去。
龙九炫永远不懂他拒绝的理由,正如他永远摸不透那个人的心思。血气方刚的少年哪懂
得龙腾于海的豪情壮志?
但他也有他的坚持。
十八岁时,九炫已不再烦恼于喜欢和爱的差别,他只梦想着为那个人撑起一把伞,望他
风雨无忧。他是如此忠诚于自己的决定,以至于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种习惯。
后来那个人走了,九炫清楚记得自己最后一次为他撑伞,离他不辞而别刚好十三天。
那个人离开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九炫都没有走出那个家。
那个人的房间被收拾得很干净,瓶子里也天天有新换的芙蓉花,他喜欢坐的那张竹椅被
抹得纤尘不染,依旧摆在他每天休憩的地方,他惯常去散步的园子里,所有的花花草草
都被打理得生机盎然……
一切的一切都和他走前一样,九炫平静而又平淡地维持着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他总
在想,或许有一天那个人又会忽然回来了。
然而,每当下雨的时候,九炫就开始神情恍惚,一听到外面叮咚的雨声就会不由自主地
往外跑,撑着柄油纸伞四处找他。
园子里依旧蕉绿桃红,有时他会以为自己看到那个孤高冷寂的身影在绿叶亭亭的池子旁
边一闪而过,等他慌张地追了过去,却只剩一池幽幽的绿和一地淋漓的雨。
手松开了,伞掉落了,怅然若失的他在绵绵的梅雨中呆站着,痛苦地咀嚼着一个事实:
那个人真的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我走了,不要来寻我……
怎么可能做到?一直相信,今生最重要的便是如此了,所以明知已失去,还要不停地去
寻找,去寻找,那怕是寻一辈子……
记起童年时,到市集上听说书的讲故事。故事里有一种奇妙的虫,叫青蚨虫。
“那青蚨虫啊,最重血缘,亲子之间有着奇妙的联系。如果你捉了子青蚨和母青蚨,杀
了子青蚨,把它的血涂在铜板上,那么你用了涂有青蚨血的钱,只要母青蚨还在你手里
,那些钱也会自己飞回来的。此所谓用之不尽,生生不息……”
也许,我就是那个子青蚨,即便死了,若血还未干透,仍会不顾一切寻过来的,哪怕隔
着沧海,隔着桑田,哪怕将没顶于去寻你的路上。
c****t
发帖数: 19049
5
第九话 青蚨之子
暴雨,倾盆。
泥泞的山道,一骑飞驰于倾泻的雨幕中,雨鞭抽打得人都睁不开眼来,狂烈的雨势仿佛
带着无形的压力,企图将置于期间的人生生压垮。地面很滑,泥水积多了,渐渐漫成了
洪流。
奔跑中,马蹄溅起朵朵浊黄色的水花,骏马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中要保持奔跑的速度已经
很难,更何况马上的人还在一路鞭策着,快些,再快些。
骤然间一声嘶鸣,马的前蹄一滑,整个马身都失去了平衡,啪地一声闷响,那匹日行千
里的宝马重重的摔到地上,马上的人措手不及,救不了失控的坐驾,只来得及飞身而起
,身形平平挪到三尺之外。
湿透了的头发都披挂在脸上,身上的衣裳也再也找不出一丝干的地方,隔着雨幕,九炫
默默看着倒地不起的爱驹,心里惨然。
马的一条前腿受伤了,虽然不算严重,但也没有可能再驮着人奔跑。而且,受过一次脚
伤,即便好了,这匹日行千里的神驹,也不能回复当日的神速。作为一匹千里马,它彻
底废了。
或许是察觉到主人的心意,这匹素有灵性的神驹挣扎着,竭力想要站起来,伴着一声声
哀切的嘶鸣,它一次又一次摔倒在地。最后一次怎样也站不起来了,却仍硬撑起脖子,
铜铃大的黑眸望向自己的主人,温和而哀切。
它是九炫的爱马,曾经跟他走过许多地方,当他追随着那个人的足迹不懈寻找时,是这
匹忠诚的马陪着他一路跋山涉水,由荒芜至繁华。
他不忍心在此丢下它,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他又如何能追上那个人的脚步?
思绪万千,决定却只有一霎。九炫顿了顿足,毅然转身,迈开大步朝官道上走去,再没
有回头。
厚重的云层压得更低,雨势稠密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四周灰暗的,没有光,只偶尔见到
天边劈落一道道紫红的电,而闷雷从前方轰鸣着滚来。
倏地,那匹骏马奋力挣了挣,朝远去的人发出一声长嘶,九炫不由闻声一震,发力狂奔
了起来,灰色的身影霎时化为一羽飞驰的箭,直射出密密的雨幕。
——这个世界上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只有这一样,决不能割舍。
潋,潋……
**********
已是初春时节,船行过处,一路花红柳绿,草长莺飞。
如水春光,如画江山,近得京城,自是人物风流,别有一番繁华。
墨尘却有些倦,几日来都只顾着倚在软榻上打盹。偶尔睁眼望去,便见无心追在龙帝身
后,一脸欢喜雀跃,指东点西,妃色的衣裙在风中翩翩然,像极了花间穿梭的粉蝶。
说不喜欢,他倒是开始自得其乐了,枉我还一路逗他开心。墨尘抚着额际,眸光却浅浅
地停留在龙帝身上。
此时无心正拖着他到船头看岸上的人放纸鸢。在天界,龙帝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下
凡的十几年,也几乎是过着隐居般的日子。所以人间一些新奇好玩的玩意,对他来说闻
所未闻,更别说亲眼见到了。
再加上无心那个小狐狸,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和仰慕已久的人朝夕相处,自是一路上费尽
心思讨他欢心。
只苦了墨尘,每到一处,都要给那两个到处惹麻烦的人物收拾烂摊子,一个刁钻伶俐,
一个冷傲孤僻,都是不肯吃亏的人物。通常是小事化大,大事闹得满城风雨。原本打算
时间充裕,可以在沿途打探一下青帝的消息,最后都不得不打消了那个念头,逃也似的
匆匆启程。
墨尘因为天生一双惑乱众生的绝艳眸子,本来就极怕和太多的凡人接触,现在倒好,他
们闯祸,却要他去陪笑脸,说好话,不得已时还要施施法术平息闹剧。这一路下来,最
累的人反而是他,连一双眼也少有时间可以休息,总是时刻在躲避旁人的目光,那种目
不能视的感觉着实令他苦不堪言。
等到终于离京城不远时,墨尘已经累得连欣赏繁华的兴致都没有了。只要那一大一小两
个闯祸精乖乖呆在船上,他宁可天天躺在软榻上休息,动也不想动了。
“墨尘,我们还有几日才到京城?”
听得耳边一缕毫不客气的问话,墨尘懒懒地抬起眼帘,眸光流转,轻轻扫了龙帝一眼,
“如果你们不下船闹事的话,大概差个七,八日就到吧。”
“谁下船闹事了?”龙帝一脸于我何干的表情。
“是……你没有,是我自己吃饱了出去找麻烦上身而已。咦,无心呢?”
“她说要去城里找些东西。”
“……”
这个小狐狸一定又去惹事了……墨尘哀叹了一声,一时间只觉倦意更浓,换了个姿式,
又要阖眼睡去。唉……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建议他们走水路,真是报应不爽啊。
“墨尘,起来!” 龙帝忽然发出一声低喝。
感觉被人用力推了一下,墨尘乍一惊,撑起身来往外望。
身旁的龙帝不知何时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双眼盯着对岸,眨也不眨的。
“怎么了?”
“他追来了……”话音渺渺,良久,龙帝轻轻呼了一口气,宛如一声叹息。
还是追来了,九炫……
江风激荡,灌满他灰色的衣裳,他风尘仆仆,一路寻来,只为了追随画舫上那点如云如
雪的白影。
那个人衣袂蹁跹,风在他身边仿佛也染了点清冷的气息,一身静寂的白,宛如轻盈落于
江心的一片云彩。
是他,潋……
心,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微微颤栗着,握紧拳头,也止不住全身欣喜的波动。
终于追上他的脚步了。九炫几乎想要仰天长叹。
“龙九炫?”墨尘瞥了对岸的人一眼,恍然道。
只见龙帝一个转身似要飞掠而去,墨尘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又想和上次那样弃船逃走?行不通的。”墨尘看着他,摇摇头说。“不如跟他说清楚
,一了百了。”
“你以为我不想说吗?”龙帝愠怒地甩开墨尘的手。“你又以为他会相信多少?那个孩
子从小就很死心眼!认定的事向来都别想他改变。”
“认定的事?”墨尘微微笑了笑,“是认定的人吧,潋啊潋,凡人的情感你又了解多少
?”
“我不知道,不过我今天一定要让他打消跟来的念头!”同样是极为自我的人,一旦决
定的事便要贯彻到底。
认真,坚忍而执着,九炫会有那样的性格,也是在某人的熏陶下吧。
提气,纵身,灰色的身影如鹰鹏展翅,叟地一声掠过江面,堪堪停在船头。
原以为,那个不远千里追来的年轻人见了龙帝,会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却只见他目不斜
视,直直走到龙帝面前,站定了。然后唇张了张,似乎想唤谁,却没发出半丝声响,只
痴痴望着,呆呆看着,仿佛这一刻重逢,已经过了百年、千年般恒远的时间。
墨尘心里开始低叹:那样的眼神,是看一个长辈,一个父亲该有的么?也许,那个什么
都不知道的人,是潋吧。
自古以来,爱上龙帝的人是什么下场,墨尘还是略有耳闻的。龙帝对自己不喜欢的人,
有着绝对的冷酷。身为武将的他视那些恋慕的目光为耻辱,并摒弃一切想要匍匐于他脚
下的人。
这样的人,除了青帝织锦,他还会喜欢上其他人么?
墨尘正暗自为那个名为九炫的年轻人担忧时,这边的两人已经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跟过来吗?”龙帝额际隐露的青筋,看得出他的耐心已
到了极限。
九炫就只一味地抿着唇,闷不做声,只用倔强的眼神看着龙帝。
“好,我就不多费口舌解释了,反正你也不会听。”龙帝用力一甩衣袖,本来微眯的眼
睛霎时睁开,苍银色的瞳流露出铁一般的意志,“三掌,如果你接得下我三掌,我就让
你跟我去京城!”
九炫眼睛一亮:“真的?”
“嗯,狐辰王就在这里,我可以让他作证。”
看到龙帝瞥过来的冷冽眼神,墨尘苦笑着点点头。
什么时候他又成了父子斗争的见证人了。
听龙帝这么说,九炫的目光不由落到他身旁那个一直沉默旁观的玄衣人身上。以优雅的
姿态倚在软榻上的年轻人,眉目如画,一双绝美的眼睛掩在浓浓的眉睫下,流光溢彩。
在他点头之际,那眼神刚好悠悠飘了过来,与九炫的目光相对。
九炫一震,心神在瞬间几乎被那双幽深如潭,绮丽如梦的眼眸吸了过去。
好厉害的摄魂术,九炫定了定神,再次望去,只见他已倏地避开了自己的视线。
方才不小心和九炫的眼神相对时,墨尘已暗叫不妙,却意外发现他的定力比一般人强许
多。心头一动,便用了点摄魂术,居然也不见对他有特别的影响。
墨尘开始有些诧异了,这个龙九炫看来也不是普通人,一个凡人莫说抵挡他的摄魂术,
就是被他的双瞳凝视一下都会吃不消。没有高深的道行和经年的修为,根本不可能坦然
面对墨尘的眼睛。就他所知,普天之下可以不畏他眼眸蛊惑之力的,只有少数几个上位
的神仙和异界的帝王。
龙九炫,被龙帝用三重龙王印镇压下的躯体,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潋啊潋,你又
到底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
江风激荡,对掌的两人立于船头。墨尘坐在一旁观望。
“第一掌!”龙帝清叱一声,比试开始。
第一掌出得平平无奇,招式没有太玄妙的变化,只隐隐听见有风雷之声,在手掌拍出时
呼啸而过……
龙帝只不过想试试九炫的能力到了那里而已,所以这第一掌,最多用了一半的力。也许
,潋他也斟酌着如何打退九炫而又不令他受太大的伤害。
哎哎,做人父亲实在是为难啊。
一旁的墨尘把龙帝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简直洞若观火。
双掌交接。九炫顺利接下了龙帝第一掌,身形只是稍稍晃了晃。
“第二掌!”龙帝点点头,像是对九炫的赞许,随即出了第二掌。
骤时,真气激荡,似卷起漫天风云,将画舫上的几层白纱都卷飞了。那掌风切开空气,
发出龙吟般尖锐的啸叫声,江水在真气压迫下,在船的两边瞬时分成两道水幕。
罡风的中心,发出清脆的啪一声,一白一灰两道人影飞速地合而即分。
白影凝住不动,灰影却踉踉跄跄退了三大步,方站定了身子。
体内止不住的气血翻腾,好厉害,潋的那一掌远远超出了九炫原先估计的力度。真气如
潮水般一波波袭来,挡得了第一道,又被后面几道更为强劲的力击倒。
拼尽全力才把那一掌接了下来,但是,潋似乎还没有用上十成的功力。他的第三掌,能
挡得下来么?万一挡不住的话,那将再也没有理由见他了……
想到这,九炫不禁咬了咬牙,昂然迈前一步,道:“请再出掌吧。”
龙帝清冽透澈的目光,在九炫的脸上打了个转儿,九炫接下这一掌的情况如同他预期的
一般。方才用了大约八,九成的力,他已经接得勉强。那么第三掌,只要用上十二层真
气,他一定接不下。不过还要小心在最后用上柔劲才行,免得真的震伤了他。
龙帝稍微思量了一会,说道:“我现在要出第三掌了,你小心。”
下一瞬,就真是风云变色了。
气流如同漩涡般不断汇集到龙帝身边,只见他衣袂翻飞,宽大的袖子象白鸟洁净的羽翼
,拢着一对修长秀气的手,原本温润如玉的掌心,在真气凝聚之下渐渐有些泛红。手掌
拍出时,龙帝一连换了几个姿式,点,拨,拂,按,在身前划出一圈掌影,而九炫看来
,却好像霎时眼前开了几朵白莲,花开极至,人间风动莲华,一时间只觉得那一掌玄妙
不可方物。
待掌影近到身前,倏地嗤一声,一道刺目的银光冲出重重白莲掌影,只听一声震耳的龙
啸,银光化为翔龙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九炫不予多想,挥掌迎了上去,在那锋利的,仿佛可以将人皮肉割碎的风刃中,他运起
所有的真气,准备出掌。
扑嗵,扑嗵……
在两股强大的力压制下的寂静,九炫忽然听到自己身体里响起一阵怪异的心跳,扑嗵,
扑嗵……由缓慢沉重变得急促激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受到刺激,苏醒了,在躁动着要破
体而出。
就在此时,九炫迎着啸叫的银龙,出掌了。
扑嗵扑嗵扑嗵……
那妖异的心跳骤然变得剧烈,一股陌生的,灼热如火的力由心脏处喷涌而出,肆无忌惮
地冲破束缚,涌向力量的出处。
这是什么?九炫一惊一诧,狂飙紊乱的气仿佛不受他控制似的涌向手臂,汇集了原先运
起的真气就要从掌心涌出去……
不行!!!!!!!!!!!!!!!!!!
会伤了他的,会伤了他的……
心念所动,在双掌交接之际,九炫硬将全身的真气散去,在身体中嚣叫的小妖终于平静
了下来。
一切发生不过弹指一挥间,然后只听啪地一声脆响,龙帝的掌力巨滔般涌了过来,九炫
就用自己毫无防御的身体接了他惊天地的一掌。
银龙,穿胸而过……
许久以前,那个人教他掌法时,曾经这样问:“如果敌手是我,你有几成胜算?”
“没有,一成也没有。”
因为对着他,永远下不了杀手。
两人交战,死的,一定是九炫。
扑嗵……扑嗵……扑嗵……
缓慢的心跳,静寂的世界,九炫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然后耳边便听见细雨淋漓的声
音,像那一日他不辞而别,自己独自撑伞,在偌大的园子里找他的时候,那种沁入骨髓
的凄凉雨声。
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却仍认得出是自己和他生活过的水绘园,那里芭蕉很绿,樱桃很
红,那个人在莲花彼岸,想着无人能懂的心事,丝毫没有留意到绵绵细雨已淋湿了他的
白衣……
伞呢?我的伞呢,潋,等我过去为你撑伞……
九炫忽然惊慌了起来。
我怎么找不到带来的那把伞啊,他就要走了,他就要走了……
“炫儿——”
龙帝一击之下,才发现九炫根本没有运气护住自己,而他掌上的力已经汹涌而出,来不
及收回了。“该死,该死,你为何不运气抵挡呢?”
计算好了他只会被震退,绝不会受伤的,没想到……
九炫被掌力震出了丈外,倚着栏杆,轻轻喘着气,嘴角淌下一丝触目惊心的红。龙帝的
声音像是忽然将他自梦里唤醒,他艰难地望了这边一眼,见到那个眷恋的白影飞也似的
从船头掠过来。
潋,我接不了你三掌,你又要离我而去了,像当初一样决绝……
其实我的愿望很微小,我只是想和以前一样,能够天天看到你而已。其他的事情对我来
说太奢求了。
已经听不到别人的声音了,耳边停不住的只有那微弱的雨声,如泣如诉,滴答,滴答……
是什么流下来了?红红的,在地上惨然如花?
九炫轻咳了一声,掩着口的手一摊开,一掌殷红。
是血呢,还在流么?
滴答……滴答……故乡的雨也在下着么?
何时才能在那里为你撑一把伞呢?
潋……
“炫儿,炫儿……”
为什么你这么紧张?我不是答应离开了么?
从此天南地北,形同陌路。
龙帝赶到的时候,九炫忽然用力扯住了他的袖子,紧紧地,像攥着什么珍贵的宝贝,抓
得连手都发白了。那衣袖受不了如此用力的拉扯,发出一声裂帛似的响声,被生生撕开
了。
然后,九炫便抓着那片撕开的衣袖,倒在了龙帝脚下。
苍白若死的面容上,有泪如雨,静静地,淌了下来。
——从此天南地北,形同陌路。
可是,可是,我仍然舍不得啊……
即便是小小的幸福,小小的希望,也想把它牢牢抓在手中,绝不轻言放弃。
*********
“这,这到底发生什么了?难道有人劫船?”无心刚掠上画舫,便见到四处一片狼藉,
龙帝和墨尘面前,还倒了一个受伤的青年。
“不要多说了,无心,你快去准备药草和清水。”墨尘瞥见龙帝扶起九炫,就要给他疗
伤,忙阻止说,“潋,你现在给他灌输自己的真气只会害了他。”
待墨尘仔细查看过九炫的伤势,不由蹙着眉说:“他的内脏受到严重损伤,而且,你那
一掌的龙气现在还在他体内四处流窜,不把它们引导出来不行,如果你再用真气给他续
命的话,只会加速他的死亡。让我来吧。”
龙帝担忧地看着九炫,似乎并不相信墨尘的话,但又不知如何是好,一脸无措的神色。
仿佛安慰他一般,墨尘微微一笑,“别忘了,我现在的法力可比你强许多,如果我治不
好的话,就真的没有办法了。来,我们扶他进去舱里吧。”
龙帝喃喃地低语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他为什么在最后撤去护身的真气呢,这个笨
蛋,到底在对掌时胡思乱想些什么?”
船中,无心已收拾好房间,正忙着调配疗伤的草药。
墨尘示意龙帝把九炫扶到床上。
“好,我现在要用元灵狐珠来给他疗伤,无心,你到门外去,好好守着门口,没有我的
召唤,不得进来。”墨尘深吸了一口气说,“潋,狐珠一旦离开我的身体,我便丧失自
卫能力,你坐到九炫前面,要千万留心不要让其他事物过来骚扰。嗯,那我们开始。”
生死攸关,气氛霎时凝重起来。
墨尘见龙帝把九炫扶好,便微微阖上眼帘,凝神运气。不一会,隐隐可见他身体中有一
道七彩流光,由胸腹间缓缓升起,然后移到颈上。
他双唇轻启,似乎有意无意地吐了一口气,倏地,那道七色流光便带着股氤氲也似的气
从他口中流了出来。
霎时,光芒大甚,整间小室都被仙气华光笼罩着,流光的中心,隐约可见一颗龙眼大的
墨色琉璃珠,在悠悠旋转着,同时还能嗅到似兰非兰的清香慢慢弥漫开来。
凝结了墨尘万年清修的元灵狐珠,自是天下无双的疗伤圣物。
感觉到元灵已离体,墨尘抬眼微笑,“我让狐珠把九炫体内剩余的龙气逼到一处,然后
你借机把它引回自己身上。”
“好。”龙帝甚为配合地点头。
那颗墨色琉璃珠仿佛通灵的神物,在空中绕了一个圈,带着华光仙气飞回了墨尘身旁,
然后便在九炫头顶盘旋起来。光芒流动,耀若晨星。
不一会,墨尘又道:“潋,握住他的右手,我已经把龙气引回他的手上,现在就看你的
了。”
龙帝依言拉起九炫的手,触手冰凉,沉冷,似乎生命已经从这个躯体中一点点褪去。感
觉到被引导至他手臂中的气,如山泉潺潺地奔流着,慢慢向手掌处逼近。
近了,近了……
在龙气接触到手掌的一霎,龙帝用力握紧九炫的手,心念随之而动,一吸气,如同海纳
百川一般把那股气吸了过去。
“好了?”
“嗯……”龙帝望了九炫一眼,那张脸依旧苍白如纸,抽走龙气只不过暂时缓解了伤势
恶化,并没有让他好起来。
“现在,我要用真气冲开他被淤血堵塞的经脉,做了这些之后,他才可算是把命保住。
不过这个时候非常危险,因为经脉受损,在我为他清理淤血的时候,他会很痛苦,也许
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去了。潋,你最好和他说说话,让他尽量保持清醒。”
墨尘用柔劲在九炫背心一拍,九炫身体一震,发出“啊”地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银色的发,银色的瞳,犹如工笔描绘而出的清秀眉眼,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此刻就在咫
尺之遥,触手可及。一切,不是梦境吗?
“父亲……”九炫喃喃说。
“嗯……是我……”
那个人用清澈的声音答话,让人恍如梦中。
九炫张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忽然背后一股大力涌了进来,心肺间一阵剧痛,仿佛有无
数把刀子在里面乱刺。猛地,一口血就要喷出来,却怕污了潋的衣裳,不由咬紧牙关,
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墨尘向龙帝打了个眼色,龙帝心领神会,遂凝视着九炫缓缓说道:
“最近常常想起你小时候的事,不知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你的性格十分执拗,凡事都喜
欢和我作对,我说东,你偏向西。我让你念书,你却跑到村子里找人打架。脾气是出了
名的差,人也顽皮得不得了。自从你一口气气跑了五个教书先生后,就再也没人敢上门
教学了。没有办法,我只有自己教你读书写字。我自己是很讨厌这些文雅无趣的玩意,
所以无心教你,害得你现在也和我一样识字不多,实在是我的过错……”
这什么和什么啊……墨尘虽然在专心运气为九炫疗伤,不过空闲的一只耳朵听到龙帝的
话,也不禁莞尔。这对有趣的父子啊。
九炫却听着听着,脸上不由露出窘迫的神情,仿佛一个小孩子,被人当着长辈的面数落
他的丑事一样。
龙帝见九炫专心在听,便顿了顿,继续说:“后来,你趁我不在的时候烧掉了池子里的
莲花,还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我当时气坏了,心想如果让我抓到你,一定要狠狠惩罚不
可。这样的小孩不好好管教,长大还得了?可是当我见到你,我竟打消了这个念头。”
龙帝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原来,你不过是一个想要人注意的小孩。是我太疏忽了,我
不懂你喜欢什么,也不知怎么做才算是对的你关心和爱护。让你觉得我冷落了你,其实
并非我本意。我想,也许教你剑法,教你一切防身的技能,就算是对你好吧……”
九炫一面听着龙帝的话,一面忍着揪心的痛楚,额头上不时已布满密密的汗珠。然而,
听得龙帝说到动情处,他也不由露出悠然神往的眼神。只是眼前又开始模糊起来,耳边
那缕清亮的声音也逐渐飘远了,意识随着沉入无边无际的虚无之中……
“炫儿,炫儿!”龙帝忽然发现情况不妙,九炫的眼睛正要阖上,苍白的脸上呈现出安
详平静的神情。
“摇醒他,不能让他睡!睡过去就没救了。”墨尘忙催动真气,在他心脉处一口气冲了
过去。
“啊——”九炫浑身颤了颤,似乎因疼痛意识又恢复了一些。
龙帝急了,他只觉一股火气冲上心头,猛地腾出一只手来揪住九炫的衣领,把他拉近自
己,一时也顾不得身份语气了,大声吼道:“告诉你,小子!身为九玄龙帝,我从来没
有花费这么多心思去考虑怎么对一个人好,怎么可以在不伤害他的情况下离去。该死,
我烦够了!你若还想跟着我,就先让自己强悍起来,我的身边向来没有弱者的位置。像
你现在连这点痛都忍不住,死得这么窝囊的话,我不到三天就将你忘个一干二净,这样
也好,省得整天让我忧心忧肺的,睡也睡不安宁!”
“我……”九炫心神一震,一张口,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瞬时喷染上龙帝一身
白衣。
龙帝猝不及防,被迎面洒了满头满脸的血。
九炫的身体随着向前倾倒,四周迷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在擦过龙帝的手臂倒下之际,他
挣扎了一下,口中吐出几个含糊的词语。
龙帝清楚听到一声“父亲”,而后低低地,微弱而绵长的一句却是——
“潋……”
难道还是救不了他吗?这个原本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自己失手杀死?他倒下前,明
明还挣扎着唤过自己的名字,他的血,淋在自己身上还滚烫得让人心悸。
然后,现在说,他死了?
龙帝缓缓阖上双眼,昂起头,那血蜿蜒地流过他紧闭的双眼,染红了他的双颊,然后从
下颔滴答滴答淌了下来。虽然不见他露出哀伤的表情,但那白皙的颈项袒露在空气中,
无由地,却有一种绝然而又悲戚的味道。
“他还活着。”静默中忽传来柔和的声音。
乍一惊,低眸便望见墨尘那双微笑的眸子正绕有幸味地注视着自己,波光粼粼的墨色双
瞳,甚是美丽。“放心,他还活着。虽然还未清醒,不过总算把命保住了。”
龙帝长长舒了口气,而后皱起了眉头:“刚才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害我以为……”
“我顾得了他顾不了你啊。”墨尘呵呵笑着,瞥见龙帝一头一脸的血,又说,“你还是
先去换个衣服吧,这个样子好像刚斩过人似的。我在这里收拾善后就好了。”
“无心,无心……”墨尘扬声唤了起来。“快点带龙帝下去更衣。”
临走前,龙帝不忘悄悄握了九炫的手一把,感觉那脉搏缓慢而有规律地跳动着,心头一
直悬得高高的大石这才算落了地。
********
夜色如墨,远处的天际悬着几颗黯淡的星子。画舫在岸边停泊着,江风很大,吹得江岸
上的草发出阵阵沙沙沙的脆响,摇曳着一波又一波的绿涛。
墨尘走出舱外便看见龙帝那一袭白衣在船头冷冷凝着,像黑夜里另一道月光。
很久以前就听说,龙帝这身白衣在天界的战场上,是让异族闻风丧胆的标志,骁勇善战
的龙族帝王,一拿起天刀就像变了个人,冷冽、决断、残酷、无情,整一个战场上的冷
面修罗。
曾经“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人物,面对生死早该是习以为常,而他却在误以为
九炫死去时,露出那种近乎悲戚的神情。十几年凡人的日子,是不是在龙帝心里,留下
了一些不可磨灭的痕迹?然后那颗高傲的心,才有了些许变化?
悄悄走近他身后,墨尘方出声问道:“这么晚了,还不去休息?”
回头时,龙帝的表情让人觉得有些漠然,没有答话,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这个应该是你的吧?帮九炫换衣服时从他贴身的衣裳中发现的。”墨尘瞥了手中的信
笺一眼,然后笑着在龙帝眼前扬了扬,“说实话,这字有点……咳咳……”
“我的字那里不好了!”龙帝一把抢过信笺,苍银色的眸子恼怒的时候总是瞪得圆圆的
,墨尘一直觉得他瞪人的眼神特别有趣。
“虽然字不漂亮,他可是小心翼翼藏在最贴身的地方呢。”
……
龙帝垂下眼帘,有半响没吭声。
“你慢慢看,我先去休息了。今天施法为九炫疗伤,现在有些疲倦。”
“嗯……谢谢……”
“啊?”那个性格极其别扭的龙帝会向人道谢?奇了……
“我说谢谢你救了九炫。”龙帝仿佛有点不好意思,眼神左右游移,清了清嗓子又继续
说,“始终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呵呵……如果你硬要这样想的话,那等我有难的时候,你来帮我就是。”墨尘的低语
在风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余音未了,人已消失了踪影。
啧,这只狐狸……
微黄的信笺,只写了简简单单几个字:“我走了,勿找。”
狂草的字迹,像天际的浮云一般无拘无束。
那是自己离开时留给九炫的。没想到他一直带在身上。纸被压得很平整,纸上却布满了
无数纵横交错的折痕。只有一次次将纸揉皱了,再摊平,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因为痛苦,把信笺揉成一团,却又不舍得丢,只好再次把它压整齐,一次次的重复,最
后还是藏在贴身的地方了。
忽然间,龙帝有些明了九炫的心情……只是……他终是要回水晶宫的。在人间,毕竟呆
不了长久,这个脆弱的身体也不允许他无限期依附下去。
炫儿的愿望,是实现不了的……
龙帝盯着手里的纸许久,轻轻一松手,信笺在飘起的同时被一股锋利的剑气撕得粉碎,
点点微黄如蝶儿般蹁跹而去,转眼散入暗寂的夜色里。
“你要跟来,就让你跟好了。只要你将来不后悔就好。”龙帝展颜一笑,宛如清风朗月
的笑容霎时让四周光亮起来,苍银的瞳神光骤现,冷丽的眸色让天上的星子也黯然失色。
——虽然终须离别,但是,我在这儿的时候,可以尽量对你好吧。
第十话 流水游鱼两相忘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九炫静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四周的窗子关得密不透风
,怕夜半的江风灌进来,让病人冻着了。
龙帝半夜进来,摸了摸九炫的额头,幸好,昨晚因伤势引发的高烧已经退了。虽然人还
没清醒,不过墨尘说不碍事,现在需要的只是充足的时间静养。
见他睡得安稳,素白的被子却滑了一角下来,龙帝走回去帮他掖了掖被子,转身轻手轻
脚走开。忽然横里伸出一只手来,用力把他拉了回去。
“炫儿……”龙帝吓了一跳,以为他终于醒了。
可惜九炫没有答话,眼皮抬了抬,眼神茫然,似乎还没恢复意识。也许只是梦见了什么
,无意识下死抓住龙帝的手不放。
轻叹了一声,龙帝见挣了几下都没挣脱,也就由他了。看来,今晚他不放手的话,也只
有坐着等天亮了。
那边九炫又再次沉沉睡去,清朗的月色映着他如刀如刻的五官,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逼
人。现在才发现,九炫和这个身体的主人——潋,无论样貌、身材、气质无一分相象。
十八岁的九炫,已经比潋高出一个头不止,眉目清俊,和样子秀气的潋长得差了十万八
千里。还有那双手……
龙帝紧盯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好一会,怎么看都不是一个尺寸。
为什么以前没发觉呢?九炫和潋,如果不是他事先知道内情,甚至连他自己都要怀疑两
者间有无血浓于水的亲子关系。
十八年前,那个有着飘忽微笑的少年,在细雨淋漓的荷塘边,跟他定了一个契约。一切
仿佛昨日事,如今他仍清楚记得那苍白唇际的一丝轻笑,如风如月,清淡了无痕。
他降临人间的时候,人间足足下了三天豪雨。那年夏天,久旱无雨,他来了,然后天降
甘霖,四处清凉一片。
他的元神翱翔天际多时,却找不到一处可供栖息的躯壳。第三天黄昏,终于让他感觉到
一丝契合的气息,遂降下云头,龙尾一摆,直奔那处而去。
开始他以为是在如血的残阳映照下,那条村落才会呈现出如此妖异的一片红。谁知道,
飞了过去,竟见到方圆百里,尽成废墟。有些地方还滋滋冒着白烟,像是原本燃烧着的
烈火才刚刚被雨水扑灭。
那股召唤他的气息从村中最大的一间宅院传出来。他降了下去,远远的,他的元神在绯
红的流霞中,是一条颀长优雅的银龙,带着清冷的水气和氤氲似的银光仙气冲入那一片
嫣红的云雾中。
莲华灼灼,触目以及是一池滟滟的红色水莲,莲茎妖妖娆娆,如同欲语还羞的女子。花
色如焰,带着三分赤色,二分火气和一分不可一世的妖邪,在碧水涟漪中艳惊四处。
这般喧嚣霸道的火色,映红了池畔少年苍白的脸和苍白的衣。
龙帝翩然降落于一池火色中央。龙身一敛,幻化成白衣羽冠的仙人。
“是你召唤我来?”银眸四顾,除了少年之外别无他人,那清冽如冬雪的声音问道。
少年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现出一双乌黑清亮的眸子来。
风里夹杂着阵阵热浪,莲华如火,与天际的流霞相辉映。宁静压抑中无由地让人嗅到危
险的气息。
“九玄龙帝殿下,我们来做一个交易。”少年的微笑在霞光中出奇的淡,出奇的祥和。
话音渺渺,似乎转眼便被风吹散了。
“哇……”少年怀中的孩子不知怎地受惊了,号啕大哭起来。
池里的红莲募地一亮,灼灼的,映得池水也红了。
少年柔声哄住了孩子,便娓娓道来:
——吾儿出生的时候,方圆百里,皆被妖火烧成灰烬。鸟兽虫鱼,无一幸存。就连这条
村子的人都难逃劫数。这池子里种的,原本是白莲,却也变成这火焰似的模样。妖火肆
虐,不久也将把吾儿的身体一并吞噬殆尽。然而,水火相生相克,普天之下,唯有您一
人能够镇得住他体内的妖火。无奈之下,只有把他托付给您。十八年,我愿用自己的躯
壳换吾儿十八年性命无忧,还望龙帝殿下成全我的心愿。
“有趣,育有妖火的孩子么?”龙帝锐利的目光在少年脸上轻轻一转,“好,我便用十
八年的时间换一个可供栖息的躯壳。”
清澈而抑扬顿挫的声音定下的,是约定,也是交易。
于是,他庞大的元神附到了这位名为潋的少年身上,当他重新睁开眼睛,原本乌黑的瞳
孔已经变成苍银色,眸子中流动着洌洌神 光。一头青丝也褪成银色流泉。
龙帝环顾四周,扬眉一笑,天生的倨傲和冷然霎时显露出来。
稍稍适应了这个人类躯壳,龙帝正要动身,忽然耳边一痛,低头看去,原来怀中婴孩不
哭了,胖乎乎的小手正扯着他鬓边的一缕银发。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小子……”
火红色的头发稀稀拉拉地挂在大脑袋上,一双红玉似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好奇的看着
自己。
龙帝不由皱起眉头,这红色可真刺眼,偏偏是自己最讨厌的颜色。
看来,真如潋所说的,这个孩子满肚子妖火气,还真邪门呐。
小小的拖油瓶浑然未觉上头一双冷冷的眼睛正打量着自己,小手继续耍玩着龙帝的头发
,一脸陶然自得。
嗯……还是先封住他身上的妖火吧。
龙帝伸出食指,就要点上小孩光洁的额头,那孩子见有东西靠过来,撒手不扯他的头发
,小小手指一开一合,已经把龙帝的食指抱得紧紧的。
“喂喂……我是要给你下封印,不是把手指给你玩的。”啧,这小鬼把我的手指当玩具
了。龙帝恼怒地瞪着他,手指用力甩了两下,没挣脱……
小孩子以为龙帝跟他玩,咯咯笑着,双手抱着他的手指送到嘴边,居然就这样甜美地吮
起来……
……筋……筋……
冷静,冷静……大人不与小孩子计较,现在发火太没面子了。
龙帝努力努力让自己的脸色不至于那么难看,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乖,乖,把我的
手放开,等会给你好东西玩。”
想不到如此笨拙的哄骗居然有用,龙帝乘孩子放开手的刹那把龙印点上他的额头。
按下第一片龙鳞,封住他的外貌;按下第二片龙鳞,封住他体内肆虐的妖火;按下第三
片龙鳞,让那龙之印护住他的身体。
足足布下了三重龙王印,才看到那嚣叫于孩子体内的妖火渐渐熄了。
妖气褪去,便见孩子的外貌也起了变化。嚣张的红色隐没了,一双昏昏欲睡的大眼睛变
成猫一样的浅灰色,发色也恢复成平常的黑亮。
“小鬼……”对了,小家伙还没有名字呢,总不能一直叫他小鬼吧。
算了,起个容易叫的名就行了。阿猫阿狗的确实有点难听……嗯……
龙帝略一沉吟便说:“这样吧,赐御姓‘龙’,赐我封号‘九玄’为名,嗯……属火的
小鬼,就叫你‘龙九炫’吧。”
小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抱住了他的手指,咯咯笑着,乐不可支的模样……
十八年,还有十八年要对着这个小鬼……
龙帝这才发现前途多难,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风不知从何处漏了进来,床前的灯火晃了一下,莲焰闪烁。龙帝募地惊觉自己出神了很
久。
身边九炫很安静地睡着,手还紧紧握着自己的。
现在想起来,小时候的九炫真是有趣啊,也比现在乖多了。小小的,胖乎乎的手;浅灰
色的眼睛喜欢追着他的银发滴溜溜地转,笑起来瞳孔颜色浅浅的,像只猫咪;还有,喜
欢玩弄他手指的恶习。
龙帝狐疑地瞥了一眼九炫的手: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是小时养成的坏习惯?
不由的,他开始在灯下反省起自己的启蒙教育来。
************
画舫平缓行进在运河上,两岸垂柳如烟,偶尔有一两树桃花李花,红红白白的,在朦胧
绿意中争芳斗艳。
用膳过后,墨尘习惯性靠在软榻上打盹。午后的暖阳从雕花的窗棂间投进来,在他脸上
印下斑驳的光影,懒洋洋的天气容易让人也变得懒洋洋的。
这几天,九炫的伤势略有好转,四人这才启航前往京城。龙帝顾着照顾他儿子,都没有
时间来和他斗嘴了。可惜少了个娱乐的对象,墨尘顿时觉得无聊得紧。而无心小狐狸又
整天神经兮兮的,不知在紧张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又是一声尖叫差点把墨尘从榻上震下来。
自从九炫来后,无心时不时发出这等惊心动魄的惨叫声。
“又怎么了?”揉揉额头,墨尘苦笑着望着将他的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的女子。
“怎么可以这样……公子……怎么可以这样……”无心带着一脸悲痛欲绝的表情,小碎
步奔到墨尘身边。
“你又看见什么了?”墨尘暗暗叹了口气,不用说,一定是又让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事
了。
“我刚刚想把干净的衣服送进去,发现龙帝殿下,龙帝殿下他居然一手托着碗,一手拿
着小匙,喂那个某人吃饭……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信……天界第一神将的龙帝殿下
,那么高贵傲气的龙帝殿下,居然会去服侍别人……天啊……”无心两眼水汪汪,似乎
因为打击过度,连声音都颤颤的。
再叹了口气,看来,有必要让这个恋慕龙帝的小狐狸明了一些事了。
“无心啊,嗯……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墨尘努力选择温和的措词,以免伤害他家
无心可怜脆弱的心灵,“龙帝他……对自己喜欢的人有强烈的保护欲,这个在天界已经
不是什么秘密了。像当年他对青帝的过度保护,就让很多上仙既痛恨又无奈。而现在,
我想是九炫让龙帝的保护欲又发作了。”
“喜欢……难道龙帝殿下会喜欢那个傻瓜?”
“也许吧,九炫可是龙帝一手养大的,不可能没有感情吧。” 墨尘微笑着敲敲无心的
脑袋,打趣说,“怎么,妒忌人家了?”
“……我没有……”无心迎着他露出个粲然的微笑,一个转身,嘴里便开始嘀咕起来:
“哼哼……我要在那个叫什么炫的饭菜里下毒,哼哼,看他还能不能老在龙帝面前晃悠
……哼哼……早日归天的好……省得拖累龙帝殿下……”
“咦咦,无心,你说什么?”
“嘿嘿……没有,公子……没有什么……”
望着她的背影,墨尘不由摇头苦笑。
这个小妮子,没有什么的话,干嘛一路冷笑着往膳房走去?分明是心里有鬼。
此后几天,九炫都备受折磨,一会儿忽冷忽热,一会儿又周身其痒难耐。四个人一同用
膳,却只有他一个人吃坏肚子。离京城只有几日行程,一路上吐下泻,弄得本来早该好
的伤一拖再拖,连龙帝都怀疑他是不是水土不服了。
九炫则是有苦说不出,虽然猜到是哪个人搞的鬼,无奈没有确切的证据,不便在别人的
地头上闹起来。
一行人就在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起波澜的情况下挨到了京城。
***********
巍峨的城墙连绵千里,古寺的钟声恢弘而悠远。
东风无意,摇落了遍地榆钱。飞檐下不断被风吹响的,是一串串悬挂着的玉制铃铛。玉
石坠着,晃着,撞击着,叮咚,叮咚,叮咚,响声清脆又苍茫,不知惊醒了多少京华的
梦幻。
当四野的风旋起,携带着城外细细的黄沙和城内柔柔的柳絮飞扬于大街小巷时,更觉春
城无处不飞花……
墨尘他们到时,整个帝都都迷失在三月的芳菲中,喧嚣与清冷,古老与繁华,庄严肃穆
与热闹喧哗,皆共存于这片天子脚下的土地上。
京城三月的群芳会,车如流水马如龙。
四处人潮涌动,花香鬓影。
把无心和九炫两个小辈留在画舫上看家,龙帝拽了墨尘出来。说是要依靠他的灵敏感觉
寻找上位花仙。
墨尘无法推辞,只有在出门前便阖上摄魂夺魄的双眸,一路跌跌撞撞跟着龙帝在汹涌人
潮中“寻花问柳”。
看过了“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的牡丹,赏过了玉堂春睡的海棠,触目所及尽是天
下名花仙种:那艳治的芍药,素雅的白兰,妖娆的红杏,还有灼灼其华的粉桃,如月如
雪的白梨……不多时,两人已经花香染衣,顺带被沾了一头一身的花气。
墨尘倒不显得焦躁,龙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怎么搞得,偌大一个群芳会,居然找不到一个上位花仙?那些花仙都朝圣去了么?”
墨尘拈起一朵小小的桃花,轻轻嗅着,花香还没品到,却闻出龙帝的火气来。
“我也觉得奇怪,明明看出那花有几百年的修行,却怎么也唤不出她的元神来。”墨尘
朝着龙帝微微一笑:“也许真的都朝圣去了。”
“荒谬!她们的神主青帝都不在天庭了,还能朝拜谁啊?”龙帝难掩心中因失望泛起的
烦躁,一路赶来京城,便是希望可以从花仙口中打探到挚友的下落,现在希望成了泡影
,叫他一时难以控制地发起火来。
“不过,如果所有京城的花仙都这样的话,倒可以看出些端倪。虽说不能确定她们的隐
没和青帝有关,但一定在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异变。或者,我们不妨猜测,有什么人镇
住了这帮花仙,让她们离开或者藏起来……”墨尘的心思比较缜密,分析起事情来也井
井有条。
龙帝一时沉默下来,良久,才眸光闪烁:“据我所知,镇得住她们的除了织锦,还有一
个人。不过我想他应该不可能到这个地方来的。不,是他来了的话,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
“你说的难道是……”墨尘也不由神色微变。
“月昭,天帝月昭!”龙帝嘴角扯过一抹冷冷的笑,“他来了,我不可能不知道。那个
狂妄无忌的家伙,天界史上最傲慢任性的天帝!织锦这笔账我还没跟他清算呢。”
“是的,天帝下凡的话,人间必有异相,他所到之处有五色祥云拥簇,云间会降下滚滚
天雷,我们不可能没有察觉的。”墨尘顿了顿,又道:“那只有第一种可能,也许是青
帝降生在这里,是他令所有花仙惟命是从的。”
龙帝眼睛一亮:“阿织,阿织真的降世在这里了么?可是,自我下凡以来,从没感觉到
织锦的花气,他身上带有独一无二的香气,以前只要他在,方圆百里便暗香浮动,如同
开了满山遍野的香花一样。照理说,现在离他这么近,应该有所察觉才是。”
“你说,会不会转世之后元神有了改变?”
“应该不会,像织锦和我这种上仙,元神已修行到一定境界,即便转世,都能够保持以
前的外貌和一部分法力。”龙帝轻轻叹了口气,“唉,织锦到底在哪个地方呢?感觉似
乎很近,却又无从寻起。”
“假如我们的猜测没错的话,京城这个地方,便要多待些日子,慢慢找了。”
龙帝点头,抬眼望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围在一簇簇嫣红姹紫面前品头论足。
紫陌红尘,如此喧嚣繁杂,那朵遗失在凡间的仙葩又在何处静静吐着芬芳?
画舫中的两人,虽然说不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却也是相看两相厌。
九炫自从前些日子吃亏以来,对这个外表柔美俏丽内心诡异叵测的女子,简直是畏如蛇
蝎。无心呢,本来就不爽龙帝对他的好,见几番非难都吓不走他,心里更是恨的牙痒痒。
乘龙帝和墨尘不在,两人都想一血前耻,于是……
龙帝和墨尘踏上画舫,就看见无心和九炫各自祭出看家兵器,一副蓄势待发,剑拔弩张
的模样。
墨尘转过身拼命忍笑,龙帝却一脸愕然。
“你们干什么……”
“没有……”
“没有。”
双方忙把刀刀剑剑,暗器毒药等什物往身后藏。
“炫儿,谁说你可以练剑的?伤还没好全就乱动,快给我进去!”龙帝一声呵斥,九炫
如同接到大赦令似的飞逃而去。
剩下小无心,面对着墨尘似笑非笑的眼神,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墨尘衣袖一卷,无心藏在身后的瓶瓶罐罐就全到了他手上,他看着其中一个,有些啧啧
称奇道:“咦咦,这不是荠子粉么?让人浑身奇痒难耐的东西啊。还有这个,听说一点
点,就让人肠穿肚烂呢……”
一样一样解说下来,末了,墨尘晃晃手中一个瓶子,微笑问道:“这个我倒没见过,无
心,你说是什么?”
无心瞄了一眼,脸刷地红到了耳根,回话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公子,你就不要
作弄我了……”
“呵呵……那你以后就不要为难别人了。”
“我哪有?”无心瘪着嘴。
啧,小狐狸还不认错么?
墨尘眯起好看的眼睛,转身对龙帝说:“潋,九炫前些天身体的异状,也许不是水土不
服,我想……”
“公子——”无心大叫一声,匆匆拉开了墨尘,在他耳边悄悄说:“公子,不要告诉龙
帝殿下,我不再犯就是。”
“哦,哦。”
龙帝一脸困惑地看着这一大一小两只狐狸,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
京师的夜晚,熠熠的一片灯火辉煌,繁华颓靡胜过江南名城许多。
不知是谁提议出来逛夜市的,四个人一同走在京城的闹市中,不想引人注目都难。
两个天上的嫡仙,一个娇俏的小狐精,还有一个俊逸的人中龙凤,即便是京城,也难寻
得这等出色的人物。
黑衣的墨尘,白玉发簪松松挽起一湾黛色流泉,容貌端庄,气质高贵;着了一身妃子红
衣裙的无心,倚在他身旁,更衬得容姿俏丽,神采飞扬;冷漠清高的龙帝,素来都是白
衣银发,容颜气质清冷如冰雪;重伤初愈的九炫,此时是一身藏青色的衣裳,修长挺拔
的身姿在四人中尤为显眼,年纪轻轻便一派沉稳淡定的神态,不紧不慢地跟着龙帝的步
伐。
四人悠悠闲闲,旁若无人地从喧闹中掠过。
一路谈笑风生,一路招摇过市一般引起旁人侧目。
“公子,公子,跟紧我,不要走丢了。”天色愈晚,人渐渐多了起来,无心引着后面三
人左穿右插。
墨尘暗暗叹了口气,因为眼睛不争气,在人群中只靠着无心引领和自己的感觉躲避路人
,就跟瞎子没啥两样。不仅看不到京城夜市的繁华景致,还要在人潮中受罪,实在是不
想来啊。
“不要走得那么快……”又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几乎跌了出去,墨尘忍不住低声提醒前
方兴致高涨的家伙,小狐狸觅得机会和龙帝一起游逛,自是乐不可支,何况,还要花费
精力和九炫争风吃醋,那里还顾得了他呢。
墨尘已经数不清被人推搡了几次,有无意的,也有见他容姿出众,故意挤过来的。等他
好容易在流水般涌来的人群中站稳脚步,已经感觉不到无心的气息了。
“无心……无心……”
四下无人应答。
不会……真的……走丢了吧……
墨尘站在熙熙攘攘的路中央,哭笑不得。
“龙帝殿下快来看,这里有荷花糕买哦。”无心兴奋地扯了龙帝过去。
龙帝走近了,反而被另一样东西吸引住:“这是什么?”
九炫努力想了想:“烧饼吧。”
无心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个叫月饼。”
“这个又是什么?”
“我想是一种包子。”九炫老老实实答道。
“我觉得像馒头。”龙帝拿起来仔细研究。
“这个叫水晶包!”
无心差点晕倒,天,这两父子还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什么都不懂啊。
“咦,无心,墨尘呢?”龙帝忽然问。
“哎呀!我把公子弄丢了!”无心这才惊叫起来,左右望望,那里还有墨尘的影子,“
龙帝殿下,你们自己逛,我去把公子找回来。”
一溜烟连无心都没影了。
剩下的两人忽然有些沉默,没有了无心在旁边搅和,龙帝和九炫倒不知要和对方说什么
了。
静静走了一会儿,龙帝忽然拿起小摊上一样玩意:“咦,这不是你以前最喜欢玩的东西
么?有一次还为了它和其他小孩大打出手。”
九炫接过那个小小拨郎鼓,有些不好意思:“也算不上喜欢,那时看别人都有得玩,而
我没有,所以看不惯就跑去抢别人的。”
“打到别人跑来家里告状,我还以为是为了什么呢。”龙帝想想也觉得好笑,不禁笑出
声来。
走了两步,龙帝慢慢敛了笑容,浮起几许内疚的神色:“好像我从没为你买过什么,小
孩子喜欢的玩意,我一样都没给你买过。”
“以前很羡慕别人的,经常可以吃到冰糖葫芦,棉花糖这样的东西,不过后来就不喜欢
了。”
“因为炫儿长大了……”龙帝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清澈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现在有
想要的东西吗?”
九炫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想要一块水玲珑。”
“水玲珑?”龙帝困扰地想了想。
“是的,在有水的地方会呜呜地叫,靠近你时会发出好听的叮咚声,像潺潺的流水一样
。以前你给过我一块,不过在对掌时碎掉了。”
“那个是买不到的,你要那个作什么?”龙帝感到奇怪,很久以前他出于无聊,把这样
水族的宝玉给了九炫当玩具。感应到水气的存在就会发出声音的水玲珑,在水族里不算
罕见,但现在也不是一时半刻就弄得到的。
“……”
九炫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这位公子,那个还要不要?”紧张的小贩忽然追上来,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好。”龙帝匆忙给了银子,把东西塞到九炫手里,“水玲珑现在买不到,以后我再给
你找一块吧。”
“嗯……”
——如果可以一直呆在你身边,那我就不需要水玲珑了。
“炫儿,发什么呆呢?那边好像有人卖纸鸢,过去看看吧。”
九炫轻轻点了点头,大步跟上那个纤尘不染的白影。
——因为只有在你身边,水玲珑才会发出动听的流水声,那样,我就不怕找不到你。
************
耳边一片喧闹的人声,感觉到川流不息的人潮从身边擦过。
墨尘叹口气,一点点朝路边挪去。还是找个地方歇歇地好,等无心找过来吧。
“喂喂,这位公子,你不能挡别人的路啊。”头顶上,一把大嗓门叫嚷着。
“抱歉,抱歉……”墨尘低头歉疚地说,顺着声音侧身把路让了出来。
“咦……你的眼睛……”粗犷的声线忽然靠得很近,仿佛那人正在眼前审视着他,“看
不见吗?”
不是看不见,是不敢看,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我还不想让人魂飞魄散。墨尘无奈地点点
头。
前方的人惋惜地嘀咕起来:“可惜啊,长得神仙也似的好看,却双目失明……”
有些啼笑皆非,墨尘稍稍抬起头,正要说话,身边的人便豪气地说,“和人失散了啊?
来来来,我带你走回去。”然后不由分说就拉住了他的手。
“多谢,麻烦您带我到路边人少之处就可以了。”
“好说,好说。喂喂,你们让开,给我让开!喂,你!不要挡道!”那人开始大声吆喝
起来,一路上就好像马贼进村一样,通畅无阻,转眼到了路旁。
还真是快啊……
“真的只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十万分不放心地看着墨尘如同弱柳扶风般站着,感觉风
大点,人都会被吹跑了。
墨尘轻轻舒了口气,人气少的地方让他轻松很多。
“有劳您了,我在这等朋友来就行了。”温文尔雅的笑颜有那么一瞬掳去了身边人的呼
吸。
“我不放心,我陪你等好了!”那人随即爽朗地笑开,用力拍拍墨尘的肩膀。
“多谢……多谢……”
好大的力气,墨尘只觉得差点被打成内伤了。
此时,人潮忽然骚动了起来。
哒哒哒……几骑突出人群,疾驰而过,后面紧跟着一大群持长枪的将士,人潮瞬时被迫
分出一条路来。
“太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驾到————”
一声响亮的号令压倒喧闹的人声,哗啦啦,所有人都慌张地下跪恭迎,四处静了下来。
远处缓缓行来一驾龙辇,两匹枣红色的骏马拉着,朱红的翔龙在车身跃跃欲飞,黄金色
的帷幔款款垂到地上,繁复的纹饰让人目眩神迷。
一身黑地龙纹服饰的青年骑着骏马跟在龙辇旁边,冷俊的面容,神情傲傲的,冷冷的,
望着前方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眉间有一分难掩的自傲。
何处传来梨花的香气,幽幽地,隐隐约约流动在肃然的气氛中,为这不平常的静默平添
了几许温柔。
“雁儿,灯会到了么?”龙辇中传出淡泊温和的声音,一只手随着揭开了帷幔。月白的
衣裳,淡若浮云的气质,龙辇中的人有一双狭长宁静的眼眸。
马上的青年忙俯低了身子,在他耳边轻声说:“皇兄,还没呢。”
“哦……”眸光不经意向外一掠,大道上跪满了平民,正想放下帷幔,眼角的余光却瞥
见几丈外的柳树旁,有一抹黑影卓然而立。
那是……
流泉的乌发,沉冷的黑衣,如雪如月的容颜上,双眸是微阖着的。只是,仿佛欠缺了点
什么,很熟悉,却想不起来为何如此眷恋……
再一眨眼,已经失去那人踪影。
“皇兄,皇兄,看到什么了?”身边皇弟开始用手在自己眼前晃动着,他怔了一下,忙
收敛心神:“没有,我们继续走吧。”
放下帷幔之前,又望了那边一眼,月下杨柳随风轻摇,却那里有黑色卓越的身影?
是自己眼花么?
龙辇渐渐远去,人群这才喧闹起来。
“果然是皇亲国戚,好大的排场,你说是不是?”伟岸的男子回头问道,“咦,人呢?
刚才还在的。”
身边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倚在柳树下仿佛风也吹得走的修长影子?
奇了,不会真遇上神仙了吧,怪不得双目失明却长得那么漂亮,身上也没什么烟火气。
那人搔搔脑袋,寻到了合理解释,心里也就释然了。
远处,梨花白得如同浸融的月色,飞檐上翩飞的黑衣象燕子的翅。墨尘凝视着前方大道
上缓缓行进的红色龙辇,嘴角浮上浅淡的微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说是么,无桢?”
皎洁的月让浮云掩没,点点星子悄悄亮了起来。
************
船里很静,无心和龙帝出门去了,剩下的两人更显静默。
九炫在拭剑,黑色的剑身如墨,在灯下泛着沉冷的光泽。
墨尘在看灯,纱罩围起一簇小小的莲焰,轻吐着妃色的火舌。
“那把剑叫‘劫火’。”
九炫抬头,看见面前的玄衣人用一对绝美的眸子凝视着他,这么说。
“天宫兵器库里排名第七的魔剑——劫火,没想到他送了给你。”
天宫?一个怪异的名字。九炫不懂。
墨尘自顾自地笑了笑:“有一年,我在梅花下舞剑,潋弹琴。我们互相斗法,后来,我
的剑折了,他的琴裂了,彼此不分上下。那时,他还掌管着天宫兵器库,我看中了这把
‘天魔劫火’,想向他索取。他却说什么也不给,让我遗憾了好久……”
九炫摆弄着手中墨剑,看见它古朴的剑刃上流动着隐隐锋芒,心中暗道:这剑,真的如
此珍贵么?
“他把这么珍贵的兵器给了你,可见他还是很看重你的。”九炫闻言投来灼灼的目光,
墨尘遂悠悠道:“我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他,清楚他自在逍遥的脾性,他留在这儿,只不
过为了寻找一个人……”
九炫想起年少时,每每看见潋望着一池莲花,恍然出神的样子,他,一直在想念某个人
吧。
心忽然掠过一丝刺痛。
墨尘瞥了九炫一眼,继续道:“找到之后,他便会离开。”
惯于翱翔天际的银龙,即便眷顾,也只是一霎那的停留。等他腾云驾雾而去时,一界小
小凡人又怎么留得住他呢?想要追赶,又那里有他风一样的速度?
九炫一震,五指握紧了剑,沉声道:“那时我会追上去的。他上天,我便跟上去,他入
地,我也一道去。天下地下,我龙九炫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这样强烈的气势,这样深重的执念,让人不由想起了那两个人……
墨尘仿佛从莲焰中望见了两只白蝶,蹁跹着扑火而去。
无法舍弃的眷恋,用一生的时间去追逐,他们都是红尘中的痴子,都是参不透的那一个。
幽幽一叹,墨尘正视着九炫说:“那么,变强吧,强到有一天可以和潋并肩而行。他的
身边从来没有弱者的位置,一味地追逐,总有一天会被他摒弃。因为你还没有资格和他
并驾齐驱!”
九炫细细品味着墨尘的话,这个神秘的人物,他和潋一样,身上有一股不同于常人的气
质,他和潋,是同一类人,而自己显然不是……
正沉默间,无心和龙帝回来了。
龙帝一脸失落,想来仍未寻得青帝的下落,正怅然若失中。
无心却附到墨尘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墨尘倏地抬起眼眸,神情不变,一双墨瞳却波光
流转,绝美非常。
悄悄引了无心进入另一间轩室,他这才轻轻叹了一声:“他,天命将尽了么?哎,这个
痴儿……”
“公子,据说七皇子是在那天游灯会之后病倒的,病情日重,药石罔医。现在京城满街
都是求医的皇榜,太子许诺,医得好七皇子的人,荣华富贵,一生享用不尽。看来,这
位太子也不算太薄情。”
“无心,你还记得当年流金水榭里的那只白蝶么?”
“哦……那只喜欢在公子身边做梦的蝴蝶呀,它不是在很久以前投火自焚了吗?忽然提
它作什?”无心不以为然道。
“那时它不知作了个什么梦,忽然间扑火而去,让我抢救不及,被灯火焚成灰烬。而今
,它又转生为人,曾经的梦境还成了真。”
“难道他是那个七皇子?蝴蝶的梦里,他就是七皇子,死了之后,又转生成真正的七皇
子?哎呀,我都被搞糊涂了。”
“这便是轮回不息,美梦成真吧。”墨尘微微笑了。
“什么美梦啊,还不是一样要死。那个七皇子我看过,活不了几天了。”无心撇撇嘴。
墨尘没有说话,静静凝视着前方灯盏。飞蛾在灯火的纱罩外扑腾不休,不明白它为何那
么向往死亡。是为了得不到的光和温暖,还是骨子里就这么痴痴向往着?
“为一个人续命要耗损几年的修行……”筝语般清越的声音忽然悠悠道。
“公子,你不是要?”无心大惊失色。“不行,这等逆天而行的作法会让自己元神大伤
的。一百年的修为只能为凡人延续一年的性命……这,这怎么可以!”
“那又有何不可?”墨尘的微笑在灯火下有种看透红尘的洒脱。
无心见墨尘心意已定,遂咬咬牙道:“好,公子要救他,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取他的性
命,你也不要拦我!”
俏丽的面容霎时泛起浓浓杀意,红色水袖舒展,人就要掠出船外。
“回来!”身后冷冷一声呵斥,墨尘衣袖轻扬,已挡住了她的去势。
“以前我是如何教你的?你是个修仙之人,怎么可以妄动杀机?”
“成不成仙我不在乎,我只知道现在公子要做一件天大的傻事,无心虽然不才,却也要
尽力阻止!”扬起头,无心一脸倔强。
“无心……”墨尘摇摇头,似乎对她的固执无可奈何:“几千年的修行对我来说算不得
什么,若可以换无桢一生幸福,倒也值得,毕竟,我曾经亏欠过他。”
“几千年的修行啊,公子,你不心疼我心疼呐。况且,那个人的幸福又于我何干?对我
来讲,他的命和路边的花花草草,飞鸟虫鱼差不多。”无心看着墨尘,翦水双瞳亮亮的
,里面似有水波流动,“我在意的,是那个当年收留我,还教我修行成仙的人,他对我
好,凡人的生死在我眼里怎抵得过他一根头发?公子,你若因他而元神大伤,那我不如
趁早了结了他!像那种只剩了一口气的人,杀他实在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无心!什么时候你的心这么狠了?”墨尘寒了脸,继而叹了口气道,“你先回悠狐宫
吧,好好闭关修行,让自己冷静一下。”
“公子……”见墨尘真的动怒了,无心不由拉着他的衣袖,眼眶都红了。
“一切我自有分寸。”阖上眼睛,墨尘挥挥手道,“走吧,我处理完凡间的事之后,也
会回去的。”
无心低头,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掉落,一步步踱了开去。
“无心……”
募然转身,无心看见墨尘倚在靠椅上交叠起双手,静静地微笑:“不要做让我伤心的事
……”
不知为何,她为那个宁静无争的微笑而心碎,忽然间竟有种诀别一般绝望的预感。
泄愤似的跺了跺脚,无心敛了双袖,纤影化为一道红光穿窗而去,无言的缄默,最后只
遗落了一行清泪。
天边有星子将坠未坠,而意欲逆天而行的那个人,又将付出何等代价?
************
皇宫,夜很深了,禁宫内的一处仍灯火通明。奴仆们进进出出,个个神色凝重。
乍一声厉喝却撕开了禁宫的沉寂——
“如果医不好他,你们一个两个提头来见我!”太子筱雁看着皇兄气息越来越微弱,禁
不住心急如焚。
脚下,一帮御医战战兢兢,吓得面如土色。
七皇子无桢苍白着脸,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服侍在旁的宫女和御医额上都渗着密密的汗
珠,这个时刻,稍有差池,就是人头落地的大事,任谁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
筱雁在殿内来回踱着步,一会儿催促下人快把药煎好,一会儿又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忧
虑的看着他的皇兄。
任谁都看得出来,七皇子的病情是熬不过今夜的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告诉筱雁。
握着皇兄冰凉的手,筱雁不禁后悔万分:“如果不是我带你去看灯会,就不会这样了…
…”
夜风从殿外荡进来,吹得白色纱幔狂舞不已,灯火在一阵激烈的摇晃后,熄了。寝宫内
忽然静了下来。
筱雁把视线从皇兄身上移到左右,倏地一惊,不知何时殿内的下人全都瘫倒在地上,人
事不省。
莫非有刺客!
筱雁心中凛然,手悄悄摸到剑把,张口便要大喝。
“莫慌,我并非刺客……”一缕低徊优雅的声音适时传入他耳际。
猛回头,眼角瞥到一袭墨色的衣裳,待筱雁要看清这个不速之客的真面目时,一只手及
时掩住了他的眼睛。
方才那个柔和的声音又再次在耳边响起:“我是来救你皇兄的。答应我,不要看我的眼
睛,我便放开掩着你的手。”
筱雁定了定神,点头应允。
手依言放下之后,筱雁看见一个秀颀的身影从身边擦过,站到床前。乌发如泉,柔柔亮
亮地从发髻上披散下来,直垂到腰际。即便从背面看去,那个人也有着不同常人的高雅
气质。
乌发黑衣,这个感觉太熟悉了。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察觉到的事实:皇兄喜爱的人,每一
个都是这样乌发黑衣,然后,有一双绝美的眼。
还记得那时候,宫里的女子为了讨皇兄的欢心,纷纷披上了一袭玄衣。今天,这个一身
玄衣的人是否也有一双倾城绝色的眼眸?
而他说救得了皇兄,真的么?筱雁狐疑着。
墨尘在床前望了无桢好一会,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白梨下的誓言,如今还记得么?
——来生,我愿与你一同眠于梨花树下,化为梦里缠绵的一双蝶。
无桢,这一次,你又修了几生几世,才能重新为人呢?而前世的东西,你还记得多少?
五千年的修行凝为五色斑斓的一颗狐珠,悠悠从口中吐出。
墨尘就要把那颗狐珠放入无桢口中,手却被筱雁拉住了。
“你给他吃什么?”筱雁神色紧张。
“延命的药。”轻轻一笑,墨尘道:“我给他五十年的寿命,我知道你心里挂着他,那
么以后,你要好好珍惜这五十年,你和他能够在一块的时间也就这五十年了,莫像上次
一般让你皇兄伤心欲绝。”
听到墨尘这么说,筱雁有如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呆住了。恍恍忽忽地,眼前仿佛涌现
了许多模糊的景象。
“我要这江山,还有……你的性命!”
灯下,那锋利的剑刃流光溢彩,寒芒尽露。
静寂里,他的皇兄平静地笑了笑,而后抬眸:“我的命可以给你。”
剑光生寒,一片血光掠过,他倒在了自己怀里。
临死前,他犹在自己耳边轻声问道:“雁儿,你恨不恨我?”
——雁儿,你恨不恨我?
我怎么会恨你?皇兄,我怎么忍心亲手杀了你?那是什么时候?我被野心和恨意蒙蔽了
双眼,向你举起了利剑。
原谅我,皇兄,如果再有一次机会,让我和你重生在一起,我决不会,决不会这样对你。
刹那间,筱雁无法分辨这潮水般涌进来的影象是真,是假,是梦,是幻,只觉得最后那
一声绝望的呐喊在胸前迸了开来,心犹如被撕裂过一样痛楚。
珠子入口即化,无桢轻咳了一声,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眼睫轻颤了几下,朦朦胧胧间他
似乎看到一双深邃的墨瞳,正温柔的看着自己。
墨尘随即用衣袖在他脸上拂过,在他还来不及认清眼前的人是谁时,便再次沉沉睡去。
“皇兄他好了吗?”筱雁这才回过神来。
“嗯。”墨尘颔首,“不过,临走前我还要取走一样东西。”
拥有一份恒远的记忆,对今生的无桢和筱雁,都不是好事。
有些东西,是时候了断它了……
温柔而又无情的手指,拂过无桢额头的时候,将一个困了他几生几世的梦抽了出来。
幽幽地一缕白烟袅袅化出,在墨尘眼前凝成一羽白蝶。
“无桢,你缠绵几生的梦,就是这么美丽的一只蝴蝶么?”墨尘在心中轻叹。
眼前的蝴蝶,是这个人不悔的痴心,是这个人不舍的记忆,可惜,今天他必须夺走这一
切了。
无桢,你与我,就如同流水与游鱼,只能匆匆相见,然后匆匆话别。
无论你或者我,谁眷恋的回望都是一种不幸。
流水与游鱼,本该两相忘。
离开那里时,墨尘神色疲倦,连声音也带着几分暗哑:“筱雁,如果你真的爱他的话,
就忘了今晚的事,这一生都不要向他提起。”
因为,对无桢来说,我仍是个禁忌。
夜风中,那袭黑衣孓然离去。
那边,无桢很快恢复了意识,对着筱雁欣喜若狂的表情,有些怅然若失。
“雁儿,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什么?”
“好像是个美梦,不过我忘了……”
“皇兄,皇兄,你怎么哭了?”筱雁忽然惊道。
“没有,雁儿,皇兄不知怎的,悲伤难抑……”
不自觉的,无桢已经泪流满面,仿佛有什么珍爱的东西,失去了,再也寻它不着。
“皇兄,皇兄,是不是我之前的做法惹恼了你?请你不要悲伤,其实我并不想要这片江
山,我只想用手中的权力令你过得快乐些……”
筱雁手足无措的解释着,那声音仿佛一缕缠绕了千年的丝,绕着,绕着,终于穿过了重
重宫阙,结在城外那棵梨花树下。
到底,失去是一种幸福,还是不幸
c****t
发帖数: 19049
6
到底,失去是一种幸福,还是不幸,也唯有未来才能验证了。
那一个初春的夜晚,无桢的一个梦死了,那只飞过轮回的痴情的白蝶,那个梨花下缠绵
悱恻的梦,死在夜半之时。
梦殇了……
冷寂的长街,东风已老,柳絮漫天,夜风携带着白色柳絮和细细尘沙,穿过大街小巷,
低诉着春夜的惆怅。
墨尘从没像今夜一般觉得冷,春季里,凭的让人觉得凄凉。
难道是他方才损耗了五千年的修行?还是因为他刚刚埋葬了一个深爱自己的人的梦?
五千年,五千年的修为换来他一次重生的机会,不值么?不,没有什么值不值得,至少
他有那么一世是幸福的。
墨尘默默忍耐着体内一阵阵气血翻腾,自损功力的做法就如同将自己身体里的血活生生
抽去一般,轻咳了两声,他对着冷寂的夜悠然一笑。
墨色的衣裾擦过白里泛青的粗糙石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墨尘在静寂的京城里一个人走着,走着。
穿过了无人的祭坛,穿过了白日繁华的街道,画舫在杨柳岸边静静停泊着。
九炫和龙帝似乎还没歇息,暖融融的灯火下,隐隐听见龙帝清冷的声音低徊如歌:“炫
儿,伤好了没有,胸口还会不会痛?”
无甚起伏的语调,却透露了太多不寻常的关切和担忧。
隔着雕花的窗棂望进去,似乎还能看见龙帝伸手轻轻拨了拨九炫的前发,诧异地说:“
咦,你小时候贪玩跌伤的那个疤还在呢……”
而那边,九炫却有点窘,脸涨的红红地。想说没事,却又沉溺于对方的温柔,一时间喉
咙哽住了,半响作不了声。
还是别去打扰他们吧。
墨尘打消了主意,转身又悄悄走了出去。
天上悬着满天星子,心头却掠过一丝怅然。
原来,幸福是如此简单而又容易得到的事。看似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
那些沉迷红尘的痴儿,有生之年都在拼命追逐着自己所思所爱,如同瞬息而死的蜉蝣,
扑夜而去的萤火。而那永不死心的子青蚨,也在没日没夜地渡着茫茫沧海。
生命苦短,刹那昙华。一弹指已是一轮回。所以由不得自己犹豫,由不得自己后悔,只
怕稍一迟疑,已是白驹过隙,时过境迁。
指尖拈起一朵飞絮,仰头,是漫天狂舞不息的白絮,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看
起来就像当年奈何谷里的那一场雪。
有道是:古佛拈花方一笑,痴人说梦已三生。
而我呢?万年来我又渡过了凡人的几生几世?万丈红尘,看遍了无数繁华凋落,荒芜独
生。活腻了,活厌了,活累了,独自一人寻寻觅觅,何处有他的影子啊?
夜夜有梦,梦里有雪,雪中有他,却为何离他越来越远,梦里的微笑也越来越忧伤。
杨筝,杨筝,碧落与黄泉,你究竟去了那一方?
刹那间,墨尘心痛不能自持。
伏在江岸上,堤下江水滔滔,唯见它毅然东流而去,长恨难尽啊……
远处,开满荻花的江岸,悄悄燃起几点飘忽的鬼火,暗红色的小鬼躲在水草间窃笑连连
,一只苍白的手制止了它们的喧哗。
“呵呵……你们也感觉到陛下的气啊,他终于回来了呢。”一只小鬼兴奋地跳上他的肩
,在那簇火焰般的发间嬉戏。“嘘……不要闹,千万别惊动了那个人。”
挥挥手,赶下那只胡闹的小鬼,黑衣血鬓的俊美青年整整衣裳,优雅一笑:“走,去接
我们的陛下吧。”
小鬼们一哄而起,争先恐后遁入土里,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年也一挥衣袖,化为一簇妖火遁去。
第十一话 看拭手,补天裂
远处,从云层中透下了天光,淡金色的,很快染红了周围的云海。
天,已经亮了。
不知不觉,墨尘在城中走了整整一夜。夜露打湿了他的衣裳,许是沾了水气,连眼睫也
感到丝丝沉重。晨雾依旧很浓,模糊了视线,只望见远方的天,在曦照中渐渐亮堂起来。
叮当叮当叮当,一阵风卷到身后,摇动了飞檐上的玉铃。肆无忌惮的响声敲碎了昨夜的
沉寂,也扰乱了那颗原本就已不宁静的心。
风里,有不寻常的气息呢。
墨尘骤然转身,前方的空中飘浮着一个轻装少年。风,仿佛臣服在他脚下,托着他轻盈
地立于虚无之处,还温柔的鼓起他的衣裳,让那衣袂、袖子在雾气中恣意飞扬,如诗如
歌……
少年对着他一拱手:“我是风仙羽无,狐辰王殿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他——”少年扬了扬衣袖,微风扑面,一缕清雅沁人的香气幽幽弥漫开来。
似兰非兰,没有梅的高傲,莲的清雅,菊的孤芳自赏。雍容而大度,淡泊无争却足以艳
压群芳。
墨尘记得这个味道,很久以前,天翔祭上,那朵花中之花特有的香气,也是这一路行来
,他和龙帝千方百计想寻找的。
“青帝?!”墨尘脱口而出。
京师繁华靡丽,触目所及多是朱门粉墙琉璃瓦,雕梁画栋富贵家。这座坐落于城之东南
的院落却是青砖蓝瓦,别有一派洒然出世的味道。
小院清净,庭前一树梧桐,郁郁苍苍的,在艳阳里投下重重绿荫。墙边花圃里植有几株
白兰,鸳鸯藤爬满了整面后墙,绿蔓青芜,生机盎然。
前方一间居室,面面纱窗,雕栏环绕,墨尘嗅到空气中有缕若有若无的幽静香气,从屋
子里隐隐透出来。进到室内更是暗香浮动,袅袅绕绕。
居室中窗明几净,没有什么华贵摆设。只在南面窗下放了一张琴桌,安了一张断纹古琴
,映着窗外红红白白的桃花李花,美妙如画。
东面似乎连着一间寝室,风仙羽无将墨尘送至里屋门侧,微微掀开草青色纱帘,便止步
了。
“他在里面等你。”语气平淡如风,略垂下的修长眼眸却泄露了一丝难言的沉痛。
墨尘掀帘而入,眼前一张楠木穿藤的床上,月色的纱帐重重垂掩着一个青衣人影。
那是怎样一只苍白消瘦的手?血脉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细瘦得可怜的手指徐徐撩
开了阻隔两人的一层轻纱,将一切朦胧美丽的腻测都消抹殆尽。
“好久不见,狐辰王。”沉柔如水的微笑,在那张已经憔悴不堪的脸上,绽放出令人心
碎的美丽。
墨尘的心在望见这个人时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把:“青帝殿下……是你么……”
是的,无论他多么不相信,眼前的人确实是他和龙帝遍寻不着的青帝——织锦。只是,
他的模样和当年初见时已经大相径庭。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容颜,骨瘦如柴的身躯,苍白
如雪的脸色,还有灰白的发……天啊!是什么让这个一身琅缳仙气,优雅美丽的天人憔
悴如斯?是谁,把他折磨成这样的?
像眼睁睁看着一株国色天香的仙葩在狂风暴雨中凋落一般,墨尘久久不能平息内心的痛
惜,以至于怔怔站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青帝先伸出手,温和地拉他坐到自己身旁。
“狐辰王,你的脸色不大好啊。”
“无妨,昨夜损耗了一部分修行,现在仍有一点气血沸腾,只是……”墨尘触及青帝的
手,那么瘦弱冰冷的手指,仿佛濒死的人一样。有意识把自己的气灌输给他,却犹如石
沉大海,空荡荡的,一下子消融无踪。
“不用费心了,没用的。”青帝轻轻挣开手,把十指拢进宽大的衣袖中,安静地交叠在
膝上。“你是不是觉得气息就像被一个无边无际的深穴吸进去一样,转眼就消失了?还
有,我的元神现在很衰弱?”
墨尘惊异的点头。一切正如他所说的,青帝的元神衰弱得令人心悸。
微微一笑,青帝坦言道:“我的身体其实已经病入膏肓,现在就靠月昭一口仙气维持着
。只是元神仍在不断衰歇中,月昭篡改了生死,一样超越不了轮回。”
“但是,天界上不是传言你因为得罪了天帝而被贬下凡?”
“呵呵……”青帝睿智的眼眸闪过几分慧黠的光亮,“关于我和月昭的传言,不过是为
了掩人耳目罢了。那个慌是我编的。”
“可龙帝他……”
青帝忽然静了下来,继而说:“映莲啊,我最怕的就是他担心。编这个谎也是为了瞒过
他。不过,他的一意孤行还真在我的意料之中呢。”说到这,那苍白的双唇浮起一丝欣
慰的笑意,沉静的眼眸中闪烁的是对挚友的了解和关切。
“他也用了移魂之术下凡寻你,已经在凡间呆了十八年了。”想不到真相竟是如此,墨
尘不禁叹息:“原来我们真的离你很近很近,龙帝他,真的很想念你……青帝殿下没想
过见他一面?”
青帝没有答话,那双墨若点漆的眸子宁静而又略带忧伤:“你知道我为何让风仙把你领
来?”
悠悠叹了口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袖,淡青色的袖口上绣着几朵白梅,疏疏淡淡的,
别有一番雅致韵味。青帝秀颀的眉峰微蹙着,低垂的眼睫仿佛将死的蝶,犹自在僵冷的
枝头一颤一颤地挣扎。
“我有几百年没见过莲了,自他出征以来,我们就分隔两地。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
…让我没有机会见他,跟他好好说说话……那一日,当风仙羽无告诉我你们来了京城之
后,我几乎想要在莲面前现身了……”清澈沉稳的声音在此时有一瞬的停顿,而后,那
个人抬起头来,双眼清澈如水,微笑宁静而温柔:“我……最终还是没有,虽然,我也
很想念他……”
墨尘仿佛看见那宁静的眸子中有水波流过,在道出想念的时候滢滢如水,璨若晨星。
温柔的声音在稍作停顿之后又徐徐接了下去:
“——但是,生离与死别,狐辰王殿下,你认为那一样更痛苦呢?”
墨尘大震,只觉得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为何他会有如此坦然磊落的神情,憔悴的面容,嬴弱的身躯,却难掩那一身清越光华。
那微笑如此优雅,仿佛月光一般,让人无法移开眼睛,那睿智的目光,仿佛可以洞悉一
切。他直言思念时的坦诚,他发问时的尖锐,他隐瞒真相时的安详宁静,他在没有人知
道的地方独自承受一切,思念,却不忍相见。
生离与死别,那一样更痛苦?在青帝心中,早已有明确的答案了吧。
一时间,墨尘竟不敢,不忍再看那高洁的容颜,他和那个人如此相象,温柔而坚忍,独
自承担痛苦的样子更是无处不像。
墨尘用手掩住脸,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住的颤抖,心底有个伤口撕裂了开来,飘着不息
的白雪。
“抱歉,青帝殿下……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颤抖的声音从手指间逸出,泄露
了他此刻的脆弱无助。
伸手轻轻抚慰着他,青帝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皑皑雪色之中,他着了一身玄衣,孓然
立于众仙中间,这个有着绝世风华的狐辰王,却有一双美丽而沧桑的眼睛。是的,美丽
却沧桑,在那年轻的脸上,总隐隐带着一丝看透繁华的倦意。那深邃的墨瞳,虽然烟行
媚视,虽然艳惊红尘,却偶尔在喧嚣的背后,让人窥见深藏其中的苍凉倦怠。
生离与死别,对他来说,又是那一样更刻骨铭心?
“抱歉……我让你想起往事了。”青帝轻轻叹着,让他靠着自己的肩休憩,听他断断续
续地叙说着往事。
墨尘嗅着他柔顺衣料中沁出冷冽的香气,清清爽爽的,让人心神宁静。
“你说那女子杀了杨筝之后,又带走了他的魂?”良久,青帝开口问道。
“是的,魂魄在黄泉呆不久,很快就会轮回转生,除非那个人是十恶不赦之徒。我以为
杨筝会转生在凡间,所以一千年,两千年一直在下界不断寻找。”
“天界呢?你找过吗?”
“有,但没有他的踪迹……”
“墨尘,你有无想过,也许杨筝根本就没有转生,也许,他已经魂飞魄散了……”
“当我绝望的时候,我总会这么想。也许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他了。” 阖起眼,墨尘的
思绪飘得很远很远,“也许我和他,也如同那流水与游鱼,怎样的刻骨铭心终不过是霎
那的相聚。我让无桢忘了我,因为终此一生,我都不可能爱他。”低抑的声音掩在瀑布
般的发间,余音渺渺,“但是……谁能让我忘了他呢……”
“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墨尘。”青帝的眼透着睿智的光芒,“或许还有一种可能:杨筝
的魂被那个女子藏了起来。就像我一样,没有进入轮回。”
霎时间,那双惊艳的墨瞳流光溢彩,锋芒毕露:“难道我一直都找错了方向,我应该先
找到樱重雪,她自然会知道杨筝的下落。”
“是的,那个女子看来并非凡人。”青帝点头默许。“不是仙既是妖。”
墨尘像是忽然振作起来,五指往虚空中一抓,红光一闪,手中已抓着一片妃色的薄绢。
“当年我和她争抢杨筝的魂魄时,从她衣裾上撕下来的。这块薄绢不知是用何种丝物织
成的,千万年来丝毫不见腐朽,颜色还鲜艳如初。”墨尘把薄绢递给青帝。
青帝仔细端详了一阵,又拿近嗅了嗅,忽然眉间轻蹙:“这个味道……”
“怎么了?”墨尘神色凝重。
“虽然我不能确定这片薄绢是何物织成,但是这个味道我记得。”青帝的眉头深锁了起
来,“彼岸花,这是彼岸花的味道。”
彼岸花?墨尘有一会儿失神:记忆中杨筝跟他提过,这开在黄泉彼岸的花朵,嫣红如霞
,常常在对岸就灼亮了亡魂的眼睛。
果然,青帝也接着说:“虽然众生茫茫,但这种花只长在一个地方……”
“黄泉彼岸?!”墨尘惊觉。
“是。人间和黄泉只隔了一座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就是黄泉帝王重华的国度,在那边
,长满了这种花。”青帝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墨尘,黄泉这个地方是连天帝都不敢轻
易逾越的禁地,若天帝是掌管着生者的命运,那么黄泉之君王便是亡魂的主宰。没有人
知道黄泉之国有多么广袤无垠,就算是我,也只见过奈何桥畔那一小片地方而已……”
墨尘闻言朗声道:“我知道黄泉凶险,但如果樱重雪在那里,杨筝一定也在那里!我要
去找他。”
青帝似乎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墨尘,有句古语道:过了奈何桥,生死便由不得自己了
。虽然你修行深厚,万事还是要小心为上。”
墨尘扬眉一笑,先前的悒郁一扫而空:“输赢天定,我愿用毕生的修行赌一把。黄泉之
国我是闯定了。”
站起身,墨尘拱手向青帝辞别,却又再次俯身道:“不过,在走之前,我想为青帝殿下
做一件事。”
望向青帝消瘦容颜上那对温和柔静的眸子,墨尘认真道:“我让你见龙帝一面。”
青帝一震:“不,我不能见他。”
“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让你见他而不泄露你的行踪。”墨尘伸手撩起纱帐,附在青帝
耳边低语了几声,青帝颔首微笑。
“那就请青帝殿下静候我的消息了。”墨尘微笑,遂转身离去。
走出居室,方才在外面等待的少年已经不知去向,院内洒了一地阳光,白花花的,有些
耀眼。墨尘忽听一个人冷冷唤道:“狐辰王!”
抬眸一望,不远处那棵梧桐树下,有人正冷傲地看着他。
金光绚丽的,是他的发冠,上面垂着五色琉璃珠,在那张高贵俊美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
影。华光锦簇的,是他一身金色的衣袍,繁复瑰丽的纹饰让人想起日出时的云彩。
修长入鬓的眉峰掩着一对灿金色的眼瞳,习惯于高高在上的眸子用那特有的锐气和霸道
,冷冷看着墨尘。
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墨尘先是一愣,随即躬身行礼道:“狐辰王杨墨尘见过天帝陛下。”
摆摆手示意免礼,年轻的天帝开口第一句话却是:“不要把织锦的行踪告诉龙帝。”
墨尘按耐下心中诧异回道:“微臣答应了青帝殿下,决不泄露他的行踪,就算是龙帝也
一样。”
天帝点点头,眼中似乎还有丝不悦:“如果龙帝追问起,你就跟他说,织锦是我的,叫
他死了这条心回水晶宫去,我不会让织锦见他的!”
墨尘哭笑不得,这,这是什么话,虽然听说这任天帝和龙帝之间素有芥蒂,但没想到竟
是这种纠葛。
笑了笑,墨尘依言离去。
身后,那座青砖蓝瓦的小院落在一片阳光灿烂中沉寂着,墨尘这才发觉,原来院落的四
周被人布下了巧妙的结阵,所以同在京城,他和龙帝一直感觉不到青帝的存在,不过,
青帝本身的气息也已经很微弱了,那么衰弱的元神……
轻叹了口气,墨尘竭力把脑中繁琐的事情理出个头绪来。一夜之间,恍如隔世。找到了
青帝,还意外见到天帝,虽然只是一个白影而已,本尊应该还在天翔云宫里。
还有杨筝……
想到这,墨尘内心压抑不住一阵心潮起伏,莫名的亢奋由心脏散至四肢,多年来的期盼
终于有了眉目,令他冷寂已久的心不由激动起来。
杨筝杨筝,我就要见到你了,也许,这次不用等很久了……
**********
青帝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暗自叹气了,他望望还矗立在窗前生闷气的天帝一眼,开口道:
“陛下……”
“叫我月昭。”天帝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气乎乎地说。
“月昭,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回天翔云宫了。”青帝温和劝道。
“我一回去,你是不是立刻就去见龙帝?”
酸啊,那语气里怎么这么重的酸味啊。青帝哑然失笑,想他一进门就臭着一张脸,还以
为是在大殿上又被那帮老臣们唠叨烦了,原来是打翻了醋坛子。
“我不可以见莲么?”故意在他面前挑起,因为发现他生气的模样实在有趣。
“我不准!”
果然,一眨眼便见他来到床前,撩起月色纱帐神色激愤,高挑的身材挡住了窗外的阳光
,阴影像座大山般压下来。
难道他没发现自己和莲很像么?一样是睥睨天下的强者,一样的倨傲自持,却也有相同
的一触即发的火爆脾气。不过,莲是那种渗了几分孤冷清高的傲,月昭的,便是十足任
性加狂妄的傲。或许是太相象了,这两个人一直水火不容,相看两厌。
应付这种类型的人,青帝实在是驾轻就熟啊。
“这次不见他,我想再也没有机会了。”先是低下头,继而婉转的说:“你知道我的时
间已不多。”
天帝霎时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来:“织锦,织锦,你知道我会想尽办法为你续命
的。”
“你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绝对不灭的。”青帝悠悠道。
“有!因为我是天帝!”固执而任性的语气。
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啊。青帝阖上眼睛,正要说什么,却感觉一阵晕头转向,转眼已经
被人推倒在床上。
“做什么?”青帝诧异的问。
“不要说话,我把仙气分给你。”
青帝一抬眼,便看见月昭额上亮起一线金光,继而,那只嵌于额头眉心的天眼缓缓开启
,金光如水般流泻出来,耀得人睁不开眼睛。须臾,那只天眼完全开启,一时室内仿佛
挂上了另一轮红日,光芒四射,蓬荜生辉。
月昭轻柔地解开青帝的衣裳,十指在那月色般晶莹的肌肤上一路抚过,神情却越来越沮
丧:“明明我在这里,这里和这里都设下了封神咒,为何你的元神还是继续衰竭下去,
仙气不断外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织锦,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躲开上方那双忿忿不平的金色眼眸,青帝笑笑说:“在你的天眼面前,我能有什么瞒着
你呢。”
“有,你的本命花去了那里呢?你说被人盗走了,但我睁开天眼都找不到。你一直这样
衰弱下去,每次我追问你原因,你总是笑得这么狡猾!从以前到现在,有什么事都自己
藏在心里,病到这个地步了还不肯依靠别人。难道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
真的生气了?青帝暗自叹了口气,被两只、不三只贫忿的眼睛死盯着看,委实有些恐怖
。“月昭啊,你现在是天帝了,不可以随便动怒哦,会招来天雷的。”
“我就是很生气!”天帝终于发飙了。“我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我现在是众
仙之长,织锦,你不要用这种看小孩子的眼光看我!”
仿佛被狂雷击中,“砰”地一声,木几上一个琉璃胆瓶碎掉了,蓝色的碎片伴着飞溅的
清水洒了一地。
霎时,一道矫健的身影出现在纱帘后面,迅疾如风,飘忽如云。
“青帝殿下,发生了什么事?”风仙羽无忧虑地跪在门外。
“下去,不要来烦我!”屋内随即传出天帝的咆哮声。
静寂了一会,方听见那道温和沉稳的声线从一片火药味中传来:“羽无,我没事,你先
退下吧。”
“是。”和来时一样,羽无走得如同一阵风,无声无息地从帘外消失。
青帝无奈地抚着额际,劝退了风仙,这才撑起身,迎上那个“一脸我很生气”的男人。
“月昭长大了,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何况,小孩子也不会做那种事。”轻轻笑着,青帝
附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
只见天帝的表情由暴怒变成呆滞,又转为羞赫,一张俊脸眨眼间便红了个透,活象个红
彤彤的桃子。
哎哎,还说不是小孩子,这个模样分明就是当年在蟠桃园拿桃子丢他的那个金衣小童。
青帝斜睨着他,努力忍呀忍住嘴角要扬起的一丝笑意。
那个红着脸的人呆了半响,忽然扬起一双金瞳,眼里一片愉悦的光亮,“反正你就是我
的,谁也抢不走。”
想来天帝此时早把怒气丢到了九霄云外,心里只剩了青帝那句温柔暧昧的私语,独自陶
醉不已。
伸手揽过那人的颈,雪白的枕上金色和灰色的发倾泻而下,犹如薄薄山泉,在那生机勃
勃,灿烂耀眼的金色映照下,更显得青帝的发了无生机,形如枯槁。
“我会找到办法救你的,这次来就是想告诉你,天庭里正在培养你的本命花,再等多些
日子,就可以把你的元神移过去了。”
面对月昭一脸喜滋滋的表情,青帝只能回以微笑,手指抚过他额上的天眼,心里莫名地
流进一阵痛楚。
你不明白的,月昭,有些东西来得太快,而有些东西真的无法挽留……
现在只要阖上双眼,便可以感觉到本命花的根系在裂缝中竭力生长,一点点填补着空隙
,修补结界的裂痕。仙气不断从那里被抽出去,吸入异界的无底深渊中。
从来没有想过,仙界会有衰亡的一天,正如谁也没想到,天界自认完美坚固的结界会出
现裂痕。
当自己站在天之边界,看着前方如山峦一样起伏连绵的云层,发现天的尽头原来是如斯
寂静和恒远时,才恍然觉悟,即便是仙人的力量也很渺小,敌不过岁月无情的浸食。
那一日,在芙蓉城中斩下自己的本命花,再亲手把它种进结界的裂缝中去,就预见到自
己的败亡了。
也深知前路迢迢,唯有心如铁石,方能拭手补天裂。
只是,只是,还是放心不下他啊……
“你走神了……”
温柔的吻印落在他的颈项,小心翼翼的,带着几许虔诚和膜拜,生怕惊醒了那微阖的眼
廉,说话的人却带着几许不满:难道我就那么像个小孩,让你在这种时候都可以走神??
青帝淡淡笑了,无语地环上他的颈项,在那只通天彻地的天眼上烙下一吻。
天眼还未完全开启,所以你看不到我的未来,这是我最庆幸的事。
所以,也请你原谅我,这次又骗了你……
纱帐内一片风光旖旎,唯有望见前方命运者,方察觉到沉痛。
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
往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第十二话 只恐夜深花睡去
天将破晓,月昭醒来的时候,看到织锦在他臂弯中睁着眼睛,静静望着前方发白的曙色
。他沉思的样子让月昭很不安,仿佛那个人就要从窗棂透进来的曙光中消失一样。
“在想什么?”
“呵呵,在想你会不会是下一个‘君王从此不早朝’的昏君。”那样沉静优雅的人,说
出口的话却一招就让月昭梗得脸红耳赤。
“我知道你又要催我回去天翔云宫。”月昭瘪着嘴。
“没有,我只想知道你欠了几天的奏折没批而已。”看到月昭一脸不情不愿的表情,织
锦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算逼你回宫也办不了事啊,还不是把奏折改得一塌糊涂。
被人抓住痛脚,月昭也拽不起来了:“也,也就三天而已。”
在这位老师面前他还不敢撒谎,因为从没有骗倒织锦的时候。
“哦?那把十天前的给我看看。”织锦坐起身,微笑道。想来不止三天没批吧……
月昭伸手在虚空中晃了晃,哗啦一声,那张楠木床上瞬时堆满了奏章。
“果然……很多……”织锦看着两人中间小山也似的奏章,眼里带着几许了然的笑意,
斜瞥着他。
随手翻开一本,触目以及是朱笔潦草如天书的批复,一连翻了几本,都批得不知所云,
更有甚者,该治水的反倒下令降雨,该严惩的却判了轻罚。
织锦边看边无奈地摇头,拿起笔正要帮他改正,忽然瞥见一本更奇怪,除了月昭的朱笔
批示外,还在奏折下方描了几朵小花小草。
织锦盯了那些可爱的花花草草半响,好容易才忍住笑,指着奏折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
“耶?”月昭一愣,瞄了一眼自己的“杰作”,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天批得很无聊的
时候,忽然想起以前你帮我改的习作,就随手画上去了。”
“噗……”织锦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想当年他是月昭的老师时,为了鼓励他勤作文章,每每在习作的最后写上几句嘉奖的话
语,偶尔也会画几朵小花小草以示奖励。
想不到他居然学以致用,拿来批奏折!织锦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你这个朱批还真独特,说不定让臣子们揣摩半天都不懂你的意思呢。”织锦笑了笑,
瞟见天色不早了,便不再与他说笑,拢了拢散乱的头发,用朱笔认真帮他批起奏折来。
沉默里唯有毛笔落在纸张上的沙沙声响,和着窗外几声清脆的鸟鸣,静溢而又怡然。
织锦批得专心,横里一只手伸过来,捧起他的头发,回头一看,原来是月昭手里拿着一
把木梳,正轻轻帮他梳着头发。
“我帮你把头发束起来。”
他点头一笑,继续手头的工作。
“都灰白了,原来那么乌黑柔亮的……”
月昭的话忽然哽住了,只见手中梳子一梳之下,一把灰白的头发便骇然落了下来,再梳
一次,又是如此。
他坐在织锦身旁,怔怔望着眼前尤自忙于披阅奏折的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什么,像这脱落的头发一样,在他心中投下了骇人阴影。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自信了,是否忽略了发生在那人身上的一些事。
织锦正专注于眼前的奏折,一双手却从身后把他拥进了怀里,刚要回头,就瞥见那个年
轻的天帝把脸埋到自己的肩上。
“怎么了?”
“织锦,我是天帝,天帝掌管天下苍生,是吧?”低抑的声音从自己发间传来,有些犹
豫,有些惶恐。
“当然……”摸摸月昭的头发,织锦轻声回答。
“那我想要谁生就生,想要谁死就死,对么?”
织锦沉默了,良久,才拍拍他的头笑道:“即便神仙也有无法达成的愿望呢。”
这世间,纷纷扰扰,云起云灭,而生命始终是无法真正把握和任意玩弄的禁忌。
天帝也如是。
“我要回去了。”月昭忽然闷闷说,“你的本命花还很脆弱,我要回去看看。”
“嗯,把批过的奏折带上。” 一堆小山也似的卷宗推了过来。
“……”月昭几乎瞪圆了双眼。
“我都帮你改过了。”看到月昭不能置信的表情,织锦忍不住拨拨他额前的头发,笑道
:“反正好过你的鬼画符。”
临行前,月昭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脸正经道:“记住,不要去见龙帝。”
织锦不由失笑:“我不会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的,回去吧。要错过早朝时间了。”
月昭确定了一下那深幽的眸子里没有谎言的光亮,遂挥挥衣袖,把一大堆奏折都拢进袖
子里,左脚迈出又收了回来,再次叮嘱他:“不要骗我喔,不然我会很生气的,我很快
就回来看你。”
“嗯,嗯。”织锦耐心地点头。
又罗嗦了半响,那秀颀高挑的身影终于在金光中隐没。
在月昭最后的印象中,织锦一直微笑地望着他,恬静而安详地微笑着,阳光从窗棂中投
射进来,在那个人的周围渲染出一圈金色光晕,让他有那么一瞬忘记了心里曾有过的不
安和惶恐。
后来,在没有他的漫长岁月中,那个鸟语花香的早晨,还有织锦最后沐浴在阳光中的微
笑,一直清晰地留在了月昭的记忆中,永远的美丽和安详……
********
城南最出名的一间水阁位于倚绿湖上,三面环水。水磨楠木围成的雕花栏杆,檐下张着
帐篷,垂着白绫飞沿。靠着栏杆,摆着斑竹桌椅。正面楼上连着一间略矮的小阁,左右
挂着两领银钩纱幔,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放的是一张琴台。
墨尘死磨硬拽了龙帝过来,说什么他要去黄泉寻人,此去也许一年半载都回不来了,所
以硬是要龙帝给他送送行。
龙帝正纳闷那送别宴为何不在画舫上摆,墨尘已经搬出了一大串理由。
第一, 这间水阁有全京城最好的酒——“梅魂”。
第二, 这间水阁有全天下最出名的琴师。
酒好不好龙帝不清楚,但听到有天下第一的琴音,龙帝不由冷哼了几声。听过了织锦的
琴,天下还有什么能称得上第一呢。反正,龙帝是很不以为然的。
当下,龙帝扫了阁内一眼,拉着九炫毫不客气入了座。
青衣美婢不多时便呈上了酒菜。菜色无外乎常见的几样。酒却很特别,用粗陶罐子装着
,罐子外面糊了黄黄的一层泥土。拍开封口,一缕诱人的酒香渗着几许梅花的香气扑鼻
而来,让人未饮已醉。
婢女们把陶土罐里的酒细细引到白玉的小瓶中,再一瓶瓶呈上来。
墨尘拿了一瓶,笑笑说:“你知道这名酒‘梅魂’是怎么酿成的么?听说,每年冬至雪
下得最猛的时候,酿酒师傅便装好了酒,在罐子外面和着雪水和梅花瓣,抹上厚厚一层
黄泥,然后把罐子埋进老梅树底下。第二年挖出来,就是香气特异的梅魂酒了,不过…
…”
龙帝闻了闻酒香,没听墨尘说完,已经咕噜噜灌下了一瓶。
“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墨尘停住话题,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我觉得这酒还可以,不过还比不上阿织那边的‘月醉’就是了。”龙帝晃了晃瓶子,
又是一个空了。
九炫好奇地拿起一瓶,却刷地一下子被龙帝夺了下来,只见他板着脸训道:“炫儿,你
伤还没好,给我一边喝茶去。”
九炫讪讪地拿起茶杯,旁边几个婢女已经开始掩嘴偷笑了。这下九炫更是窘的脸都红了。
“好了,好了,还是我陪你喝吧。”墨尘见龙帝又在行使父亲的特权欺负小辈,不由有
些同情可怜的九炫。
“哼,你不要先醉了就好。”
“难道你不知道我向来好酒量的么?”
两人互不想让,喝了几轮,楼上便开始传出叮叮咚咚的瑶琴声,想来琴师已经开始弹奏
了。
那琴音开始很细,很轻柔,仿佛和风掠过池塘,那荷花轻轻一颤,只惊起了栖息在花瓣
上的蝴蝶,连水波都是细细的,碎碎的,而后又恢复平静。
渐渐地,琴音响了起来,可以听到泉水潺潺流动的音色,那山涧流过的地方,开满了红
红白白的杜鹃,俏丽的山鸟在林间嬉戏,花草上蜂飞蝶舞,眼前恍然似一片初春的景色。
而后琴音又一转,芦花飞了漫天,放眼望去,地上似铺了一层白净的雪。天是无尽广阔
的蓝,偶尔,几只水鸟从远处的芦苇丛中惊起,白翼一振,便点破了苍蓝……
龙帝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就停下手,似在倾耳聆听那行云流水般的琴音,又像陷入琴音
制造的幻境中。
墨尘唇际挂着若有所思的浅笑,望向龙帝的眼神,却渗了几分同情。
这琴音是如斯温柔,如斯美妙,仿佛在天宫上听织锦抚琴一样。无由地,龙帝竟想起以
前和织锦在一起的日子,那些快乐无忧的一朝一夕。
小时候,龙帝经常扛着柄大刀去芙蓉城找他,一路上不知吓坏了多少纤弱的花仙。远远
地,花仙们看见龙皇子刀上的银光,都一溜烟躲得不见踪影。
织锦有时也觉得好笑,明明那么可爱的一个人,给外人的印象却是如此冷漠和难以亲近
。织锦自己倒是很喜欢逗他的,每次看见龙帝又急又怒的模样就觉得很有趣。
龙帝却一直想不通织锦为何要屡屡捉弄他,性格那么温和的人,说了也没人会相信,是
自己在他手下屡战屡败。
那个时候,天界素闻龙帝酒品不好。有一次,他在天界庆典上醉倒了,到处找人单挑,
吓得天界上仙纷纷仓皇逃窜。他那把九尺七寸长的雷牙风爪舞起来,连宫阙的屋顶都要
被掀翻了,无人敢轻撄其锋。后来,还是一个机灵一点的上仙,去芙蓉城请了织锦过来
。没有人知道织锦用了什么方法制服了他,等一切平息后,躲在殿外偷窥的仙人们看见
织锦一脸优雅娴静的笑容,扶着龙帝走了出来,方才嚣张得像只斗鸡似的龙帝,此刻温
顺得和只小猫差不多。
从那以后,上仙们再也不敢请龙帝去喝酒了,织锦也因此名声大振,天界的人暗地里称
他为“伏龙”——降伏龙帝也……
身边有人轻轻碰了碰他,龙帝倏地回过神来,原来是九炫见他呆呆握着杯子定住似的,
不由担心地摇醒他。
回头,那边墨尘已有几分醉了,伏在案上,白皙的肌肤上有一抹浅浅淡淡的红,仿佛窗
外的桃花映红了他的脸颊。
“喂,墨尘,弹琴的人叫什么名字?”龙帝推了他一把。
墨尘模糊应了一声,一双冷丽的眸子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抬眸望来,竟有些摄魂夺魄
的味道:“他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人物……”
“哼。”龙帝显然对这个答复很不满意。
这时,阁子里又传出悦耳的琴音,龙帝没再细想,心神又沉浸入那清冽的曲调中。
轻轻地,墨尘忽然在旁边和着调子唱起歌来:“落花已作风前舞。又送黄昏雨。晓来庭
院半残红。惟有游丝千丈、罥晴空……”
龙帝不由皱眉。
“墨尘,你喝醉了,不要打扰我听琴。”
恰好墨尘唱到:“殷勤花下同携手。更尽杯中酒……”
看着龙帝,他忽然微微一笑,玄色衣袍一摆,人已去到阁子外。
止步,回眸,微笑,而后向龙帝他们点了点头,那一袭黑衣转眼间已翩然掠出倚绿湖。
龙帝和九炫都有些愕然,看到他蜻蜓点水似的飘过湖去,这才明白方才那一回眸是向他
们道别来着。
远远地,只听他的歌也唱到最后一句:“……我亦多情,无奈酒阑时。”
这只狐狸,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龙帝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楼上的琴音也不知何时停歇了,阁子里忽然静了下来,一阵风穿厅而入,掀起楼上的白
色纱幔,一张断纹古琴摆在琴台上,琴师已经不知所终。
飘飘渺渺,一缕熟悉的香气随风而至,悄悄在龙帝身边萦绕着。
龙帝倏地一惊,纵身掠上那间琴阁。
难道……方才弹琴的是阿织?
抚着古琴上冷冽的七弦,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龙帝触摸着,呆住了。
“你一定要来,不然,你会后悔的。”浅浅的笑,话里,若有所指。
“他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的人物……”
他曾对墨尘的话嗤之以鼻的,现在想起来,他话中有话,暗藏玄机。而自己觉悟得太迟
了。
怎么会没想到呢,普天之下,能弹奏出这种音色的人,只有一个——
织锦……
龙帝的心如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深深切切地痛了起来。
阿织,你不肯现身是有什么苦衷吗?难道连我都帮不了你?
我是为了你才来到凡间的呀。
c****t
发帖数: 19049
7
波光潋滟的芙蓉城之水,曾经掩映着他温和的笑颜,深邃宁静的龙瞑之渊,也曾遗留下
那高雅的芳香。
昨日种种,恍惚间全涌上了心头。
我不是你最亲密的好友么?而今,我在你面前,你却对我避而不见。
手,不由攥紧了白色的纱帐,纱帐后仍残留着青帝若有若无的香气,而伊人已逝,再也
无从寻觅。
十八年的寻寻觅觅,十八年的切切思念,全毁在这一瞬间。
阿织他不需要我……
深深刺伤龙帝的,是这份致命的无力感。
九炫担忧地望着龙帝,那个一向冷漠,仿佛事事皆不关心的人,在刹那间变了脸色,然
后一脸失魂落魄。
“父亲……”
茫然地抬起头,龙帝眼中沉淀着太多的痛苦,让九炫莫名地心惊。
窗外,雨后的天空滢滢如洗,仿佛放眼就可以望得到头,对岸的杨柳氤氲在水汽里,朦
胧出一抹醉人的绿。
桃花谢了,李花凋了,红白二色的落英躺在路旁,任人践踏。
“我们回去吧。”倦倦地,龙帝说。
飘忽的身影,衣袖飞扬,掠过门前的珠帘时,激起一阵叮咚乱响。
不该错过的人,终是被他错过了。
龙帝惨然。
**********
“咳咳……”方才的弹奏仿佛耗尽了青帝大部分的气力,现在伏在风仙怀里,他忍不住
咳嗽起来,原有的淡定从容已被病魔驱赶得无影无踪,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病态的红晕。
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匆匆掩上的衣袖也承不住呕出的鲜血。刹那
间就在苍青色的袖子上描出簇簇红梅。
“青帝殿下……”风仙羽无停住了脚步,心痛地看着那触目惊心的血痕。
“没关系,快走吧,回去晚了让天帝知道,不知会暴怒成什么样子。”青帝溢血的唇际
浮起淡然的笑,似无奈,似欣慰。“我很高兴,今天终于见到莲了。他看起来很好的样
子,身边还有个老实的孩子跟着……”
透过白色纱幔,可以清楚看见他的一举一动,皱眉时,生气时,正经时,谈笑时……已
经几百年没见的人,方才就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却要拼命抑制自己不冲出去叫他。
手下行云流水地抚着琴,眼睛却一直望着他,曲子弹完后,青帝只觉得有什么酸酸涩涩
的东西涌进了自己的心,眼睛在刹那间模糊了起来,几乎连龙帝的样子都看不真切了。
望着远方,青帝浮起眷恋的神色,像在对风仙说着,又像在自言自语:
“莲……他其实也很怕寂寞的,别看他强悍又冷漠,有时他也很依赖人,保护欲又超强
。”仿佛想起幸福的事,他低头微微笑了,“以前有我在他身边,他不怕寂寞,现在有
那个孩子在,想来也可以满足他过分的保护欲吧。”
“……莲……他已不需要我了……”那个微笑着的人有些落寞地说着,“我不见他,也
许他会非常生气,但生离总好过死别,你说是么?”
“殿下……”自己都这样了,还在担心别人么?羽无感觉到怀里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是
如此嬴弱,然而,依附在里面的灵魂却如斯坚强,坚强到让人不忍目睹的地步。
“我们回去吧,羽无。”青帝疲倦地靠在风仙肩上,安静地阖上双眸。
“是。”
抱着他穿梭在白云深处,驾御着风,尽量把速度控制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内。望着他安
详闭目的模样,羽无不禁有些恍惚。
风仙天性散漫无羁,而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甘愿束缚在他的身边呢,为这一缕醉人
的香气折腰,为这个美丽的灵魂臣服。
“你就是风仙羽无?今年是你来接我去天翔云宫么?” 青衣仙人对着他温文尔雅地笑
着,“我是青帝织锦。”
也许,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臣服于他脚下了。与其他上仙不同的谦和风度,睿智深邃
的眼眸,这个世界上,真有如此美丽的人?相处以后,方知道他的灵魂比外表更让人心
醉神迷。
但是,为何是他无法长寿?难道连上天也妒忌?
“请飞快一点……”
“啊?”惊慌地回过神来,风仙匆忙应道:“殿下您的身体……”
“我还撑得住。”伸手拢了拢头发,他仰脸笑了笑,“这风……很舒服……”
风很清爽,凉凉的,掠过脸颊,调皮地掬起他的头发,仿佛一双修长的手在把玩着。
天很宽广,蓝蓝的,在远方无尽延伸,不知什么时候,才飞得到尽头。
云很淡,丝丝缕缕的,仿佛天宫仙女们飞扬的轻纱,向着天的尽头缱绻而去……
天界、红尘都如斯美好,风很清,天很蓝,云很淡。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多看一眼呢。可惜,似乎没有时间了……
“羽无……”
“在。”
“不急着回去了,就这样飞下去吧……”青帝深深地看了远方一眼,微笑着,“如果你
飞不动了,就找个有花有草有山有水的地方放下我,人间很美丽,哪一处都是风景如画
……”
“是,青帝殿下。”不想哭的,却忍不住怆然泪下。
加快了速度,在云间肆意穿行,让迎面的风迅速把眼泪带走,不要让那个人看到,眼泪
对他是一种亵渎。应该微笑,微笑着送他离去。
殿下,羽无会陪你到最后的……
掠过耳际的风,怎么像在哭呢?
唉……
月昭,如果你回来见不到我,会怎样呢……
如果你知道我骗了你,又会怎样呢……来不及跟你解释了……
这风很温柔……让人想睡去……
金发金瞳的年轻脸庞在眼前渐渐退化,时光荏苒,仿佛又回到了许久以前,葱葱郁郁的
桃林中,有一个任性的金衣小童叉着腰嚷道:“我是天帝皇太子月昭!你是何人?”
“微臣乃芙蓉城青帝织锦……”
一切恍如昨日,遇见他,在那片葱绿的桃林里,如阳光穿透了绿荫,柔亮的金色投进心
里,
心湖忍不住就漾起了温柔的波澜,微笑也不知觉地抹上唇际。
几千年的岁月弹指而过,而今回首,却只记得那个稚嫩的容颜,那个任性的声音……
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
“月……昭……”
我……终是改变不了那个结局呢……
羽无感觉到一直轻轻拽着他衣裳的手指松开了,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有泪悄悄漫进了
眼眶,模糊中,他看见前方出现了一片绿色。那里有山巍峨而立,有水蜿蜒流过,有青
翠的竹子随风摇曳,还有不知名的花花草草,长在路旁……
那里,就是您想要的休憩之地么?青帝殿下?
***************
风仙在竹林中吹笛。
竹影婆裟,风过处,扬起漫天针叶,沙沙沙的,像在啜泣。
林子深处有山,山色如黛,无言地沉绿在暮色里。
林前有溪,溪水潺潺流过,绕着开满野花的小径,渐行渐远。
风仙用心地吹着笛。
在很久以前的每一个春日,都是他吹着笛子为青帝传递花讯,人间百花听了,便次第地
开,一时间草长莺飞,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可惜,今年春走得早,夜却去得迟,只恐,只恐那夜太深,露太重,而花又已经睡去了。
风仙孤独地吹起笛子。
笛声悠扬,绕过了竹林,越过高山,涉过小溪,告知天下百花:你们的王已经不在了……
第十三话 回首向来萧瑟处
——梦崩溃了,谁将在绝望中醒来?
“砰……”
天帝手里的玉壶摔了个粉碎,甘泉仙露洒了一地,身旁莹莹碧绿的,是一株仙姿国色的
兰。
刚才似乎听到织锦在叫我……
迷茫地抬起头,心头莫名闪过不祥的预感。
织锦,织锦在哪?
下意识睁开天眼往下界一望,天帝的脸色刷地一下子白了。
小院人去楼空,那里还有青帝的影子?
“风仙羽无,我不轻饶你——”随着一声怒喝,金光暴长,天帝刹那间已消失了踪影。
下界,隐隐响起轰隆震耳的雷声,一阵压过一阵。
“怎么回事?大白天打起雷来。”京城里的人都惊呆了。
“娘,你看那边的云好奇怪,五颜六色的,全都跑到一个地方去了。是不是神仙下凡啊
?”
“小孩子不要乱说,这晴天霹雳的,不是好兆头,快点回家去。”
惊雷阵阵响彻在京城天空,暮色浓艳,集结了四方彩云。一道淡金色的人影从云间遁下
,闪电般直扑竹林而来。
“风仙羽无,你给我出来!”人还未到,声音已经远远传来。
劲风把竹子压得低低地,竹叶四处飞散,扫得人的脸生疼。
风仙羽无静静地坐在溪边吹笛,仿佛天和地仍和方才一般寂静,暮色燃烧下,只有悠扬
的笛声在林间流淌,而天际的狂雷,山顶的怒云和眼前的金光都不存在似的。
那个众仙之长万灵之尊的男人一步步走来,强劲的罡风压迫下,竹子痛苦地挣扎着,终
是扭曲、断裂,发出困兽般的噼啪声。
一声惊雷打在羽无面前,激起水花四溅,洒了他一头一脸。
那个人来了,带着压倒一切的力量和怒气,停在水那边。
脚下细细流淌的溪水忽然滞了一下,然后逃离似的开始倒流。
“织锦在哪?”天帝瞪着一对金色眼眸,压抑着怒气问道。
羽无放下唇边笛子,没有说话,晶莹的水滴凝在眼下脸颊,宛如眼泪。
“我再问你一次,织、锦、在、哪?”一字一顿的声音,仿佛惊雷声声在头顶炸开。
“他睡着了,请陛下不要惊醒了他。”拭了一把脸,羽无平静地回答。
“放肆!”天帝额上的天眼一睁,一股莫名的力撞中羽无胸口,把他狠狠抛起,再重重
掷到林中。
羽无布下护身的风阵,仍止不住疾驰的去势,在撞倒了几十竿翠竹之后,方勉强停下。
坐起身,抹了抹唇角溢出的鲜血,他望着林子深处轻声道:“青帝殿下好容易才睡着了
,陛下请轻手一些,不要吵醒了他……”
话音未落,就被人用力揪住了衣领。
“我没有时间跟你蘑菇,说!织锦在哪?”天帝几乎是在他耳边吼道。
羽无勉强抬起手,指着不远处野花丛生的地方,说:“他就在那里。”
“胡说,织锦怎么会在那里?”揪住他衣领的手更用力了,“你把织锦藏到哪去了?”
“我没有胡说,天帝陛下,青帝殿下他就在那里睡着。他说,想要找个有山有水有花有
草的地方休息……”
“你胡说,你胡说!” 天帝怒不可斥,继而又喃喃道,“一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一
定是……”
嘴里说着不信,人还是忍不住掠到那边,天帝见到翠竹环绕的地方有一处微微拱起,上
面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他愣了半响,呆滞地看着风致楚楚的花儿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着,隐隐有暗香扑鼻,像那
个人如常展开笑颜,温和而清浅的。
“啊——————”只听他骤然发出一声困兽似的嘶叫,手隔空一拍,打得面前沙土飞
扬。“不是的,织锦怎么会在里面呢,不是的……”一边否认着,一边疯也似的挖着泥
土,全然不顾金色的华服被凡泥玷污了。
黄土下露出一角苍青,渐渐地,有苍白消瘦的手指袒露了出来,天帝三两下拔开泥土,
终于看见那憔悴的容颜。
“织锦,织锦,你睡着了吗?怎么可以这样,居然把你埋起来……”用力扫开覆盖着他
身体的泥土,把他从土里拖出来,天帝拍去他身上的沙石,搂着他轻轻摇晃着,“你看
,织锦他只是睡着了,他还好好的,不是么?织锦,醒来,告诉我你只是睡着了,织锦
,织锦……”
“对了,一定是因为仙气不够了,所以才昏睡不醒。”天帝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道:
“我怎么这么笨呢,来,我把仙气分给你。”
金色的天眼凝聚起耀眼华光,天帝把手放在青帝胸前,硬是把自身的仙气渡进去。
灰白的发掩着憔悴不堪的容颜,微翘的眼睫在风里有些微的颤动,他枕在天帝的臂弯里
,仿佛依恋仿佛倦怠地睡着。
仙气在那具毫无生气的躯体中激荡、冲撞,却找不到奔流的方向,反而四处游走,像失
控的急流,轻易就冲垮了堤防。
一缕暗红色的血从青帝苍白的嘴角淌下,悄悄润湿了胸前的青衣。
“够了……”痛苦低抑的声音从天帝身前传来,风仙低着头,双拳紧握,身体轻颤着,
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够了,天帝陛下,你放过他吧……”
“住口!不要烦我!”天帝一时心烦意乱,说话间又加快渡入仙气。
那个身躯震了一下,这次,血仿佛决堤似的涌了出来……
“够了————————————”风仙爆出一声大吼,“青帝殿下死了!身体死了!
连元神都散了,陛下再怎么做也救不活了————————————————————”
“胡说,你胡说!织锦还好好的,等一会他就会醒了。织锦,你应我一声啊,织锦……
”天帝轻拍着青帝的脸颊,仿佛要把他从眼前深沉的睡眠中唤醒。
“求求你,放过青帝殿下吧……”风仙扑通一声跪下,泪刷地一下子从脸上淌了下来,
“他早就耗尽了心力,因为深知陛下依赖着他,所以努力忍着不死。我知道他也想在您
身边多呆一阵子,可终有撑不住的一天啊……”
“现在他安静地走了,陛下就不要再折磨他了,我给您磕头,我给您磕头……”
说着,风仙径自在地上磕起头来,扑扑地声响,鲜血渐渐从擦破的地方涌出,黄泥上不
一会便晕开浅红的血色。
这个原本率性随风的少年,这一刻仿佛要把所有生命都投进去似的,拼命企求着。
“你……你胡说八道!”天帝指着他,气得脸发白,“我是天帝,我有凌驾一切的力量
,我不可能救不了他的……不会的……”
“不,陛下错了,青帝殿下说过,这个世界,在冥冥中有着严苟的限制,有很多东西无
法用力量获得,而生命是不能玩弄的禁忌。”风仙忽然抬起头,指着他怀里道:“陛下
没有看到吗?青帝殿下已经不在了,在您怀里……其实什么也没有……”
天帝定睛一看,怀里安详美丽的容颜在一阵风拂过之后,悄然削肌蚀骨,转眼化为一具
白骨,又很快地,白骨扬灰,他怀里,只剩了一袭青衣,裹着寥寥几根白骨和一缕花香。
哐铛一声,有什么落到了地上。
天帝颤抖地伸出手,拾起委地的青衣间一样金色发光的物件。
狭长晶莹的宝石,形状极像一只眼睛。
天眼!
“父皇的天眼怎么会在这里?”
惊疑之间,那只金色的天眼骤然光芒大盛,洌洌流光如水般流泻了出来,映着天帝额上
的那只天眼,有种诡异莫名的味道。
有什么……从那只天眼中流出来了,像那被遗忘被隐瞒的记忆,潺潺流进自己心里,光
芒耀目中,自己仿佛走进了谁的记忆,隐隐……望见那人回眸一笑……
织锦……
天界的枫叶那一年红得如火如荼,青帝在案前拆开日曦的书笺,枫影落在洁白的书页上
,染出一抹淡淡的血痕。
——织锦,这是我隐瞒了一生的秘密。
我知道自己为了一己之私,逼你发下重誓,将你推进万劫不复的境地。
然而,为了吾儿的未来,我不后悔。
望着字里行间失火似的红影,织锦有些失神,天帝日曦已在日前病逝,现在执掌天翔云
宫的,是新任的天帝月昭。
这封信函是在日曦过世后三天送过来的,随信送过来的还有一个紫檀木匣子,掀开盖子
,只见匣子中静静躺着一颗金色的宝石,在艳阳下流光溢彩,耀眼非常。
青帝却手一颤,几乎拿不稳匣子。
——我把天眼给你,它能够抑制月昭的天眼,虽然我们都改变不了那个结局,不过,或
许它能帮你把真相隐瞒下去吧。
织锦,原谅我,牺牲了你……
天的尽头覆着层层叠叠的云,几根参天石柱撑起了整片广袤的天。这里罕有仙人的踪迹
,显得空阔而辽远。青帝在云上静静凝视着被晨曦染成五彩镏金的流霞。
天的结界崩溃得无声无息,如同日曦天帝的突然病逝。然而织锦知道,日曦是为了撑住
天之结界而耗尽心力去世的。如今没有了他的力量,结界崩裂得更快了。在所有天人还
毫无察觉下,以令人惊骇的速度破灭着。
天界的仙气随着裂缝逐渐外泄,影响了天的平衡,所以,异族在边境燃起烽火,龙帝不
断出征。很快,当裂缝越来越大时,法力弱,修行短的仙人将被魔气侵蚀。
“我愿意代替月昭去补天……”当日,他在一片燃烧得仿佛末路的红叶中笑了,用坦然
的语气说出自己的决定。
不仅仅为了天下苍生,不仅仅为了天界千万年来的基业,只是,在选择的那一刹想起了
一个人,那个有些任性,有些骄傲,有些狂妄的孩子,如果那小小的肩膀将背负起命运
沉重的责职,也许自己可以帮他分担一些吧。
——天眼者注定一生孤寂,月昭他将会是个孤独一生的孩子,你知道了真相,还愿意为
他承担这一切,还愿意为他去补天么?
青帝微微一笑,走近崩裂的结界中,将自己的本命花种到裂缝里。
从今天起,它会在裂缝中生长,它的根将渐渐遍布整个裂缝,填补结界的空隙。但愿,
在它完全枯萎之前,能够填补好这片破碎的天。
月昭,我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
年轻的天帝缓过神来,手中天眼已经一片灰暗,脸上凉凉的,抹了一把,手心手背全是
泪。
原来,很久以前,当他缠着织锦,恼他因为政事冷落了自己时,织锦却在和自己的寿命
争夺着时间。每次半夜醒来,总能看到织锦在灯下帮他修改奏折。织锦教他为君之道,
容忍他的任性,容忍他对政事的漫不经心,却总不忘对他循循善诱。
等他骇然惊觉织锦的憔悴时,已经为时已晚。
那个时候才知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身边的人有一天也会忽然消失不见。
天帝怔怔地抱起青衣中的白骨,忽然仰天长叹:
原来,自己对织锦的爱,远远及不上他对自己的,是自己粗心大意,错失了一切。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后悔莫及……
“织锦,我带你回天宫吧,以后我会听你的话,当一个贤明的天帝……”
深深吻了吻手中青衣,天帝一脸黯然神伤,驾起祥云离去……
望着他在暗夜中远去的身影,风仙再次把笛子凑近唇际。
青帝殿下,天宫高处不胜寒,请您一路走好……
c****t
发帖数: 19049
8
第十四话 天魔劫火
叮当,叮当,叮当……
画舫上悬的风铃忽然响了,在窗前恍惚失神的龙帝一惊,恰好一缕清风透窗而入,扑了
满面清凉。
若有若无的,风里挟着淡淡花香,温柔地缭绕在他鼻尖耳际,仿佛呢喃,仿佛细语,仿
佛叹息……
莲……莲……
低诉着,而后远去……
龙帝霍然而起,甩开房门追了出去,寂夜中,传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阿织……阿织…
…”
九炫被那声凄然的叫喊吓了一跳,追出来时,就看见龙帝在船头仿佛要随风而去,他一
时慌了,不顾一切扑上去,紧紧扯住龙帝的衣裳,把他从船头拉了下来。
“父亲,父亲……”九炫轻轻摇着。
龙帝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见是他,痛苦地阖上眼睛,喃喃道:“阿织不在了,他刚刚来
跟我道别……”
话未说完,一滴泪“啪”的一声落在了九炫手背,烫得他阵阵心悸,他几乎是愕然地抬
头望着龙帝。
“是我错过了他……是我错过了他……”龙帝低语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力
推开他,手掩住脸踉踉跄跄走了开去。
性情高傲的他,绝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怆然泪下的样子。
九炫被那孤绝的背影抛在后面,冷风吹来,一脸茫然和无措,方才伸出去想为他拭泪的
手也僵住了。
不敢过去安慰他,甚至不敢走近他身边,九炫只有远远看着,想着,心痛着。
夜风撩起他的银发,在朦胧夜色中如同散开的月华。孤绝,冰冷,骄傲,拒人于千里之
外。他心灵脆弱的地方,从来都是自己的禁地,无从触摸。
我是你的炫儿,此外,你还当我是谁呢?也许,什么都不是吧……
九炫别过脸,狠狠心走开了。
那天之后潋变了,变得对一切漠不关心,眼神经常越过了他,停在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
,脸上的表情似无情,似悲伤,似怀念,但都不是九炫可以读得懂的。
有时候叫他,他仿佛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对外界的声音浑然未觉。好久之后回过神
来,也是隔了好一会才认出九炫来。
莫名地,潋的表情总让九炫有种绝望的预感。仿佛这里的一切,都将不能留住他。
离别,近在咫尺,而他,无能为力。
房间里没有点灯,九炫在黑暗中不知坐了多久,心里说不出的郁闷。忽然,他瞥见铜镜
中的自己,一双眼睛竟变成血一样红。
又来了,又来了……
九炫三两步扑到镜前,揉揉眼睛再看,还是红的。妖红的瞳仁在夜里如同熠熠的火焰,
分外诡异。
自从上次和潋对掌受伤以来,身体中仿佛起了什么变化。每一夜都纠缠在血红色的梦境
中,看见自己浑身浴血,站在无数尸体中间。
夜里眼睛会发红,头发也渐渐出现一缕缕血色。然后有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叫着:醒
来吧,醒来吧。
他不敢跟潋说,彼此间的关系已经像悬在一根细丝上,稍有变化,便会崩断。
“炫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每当潋唤他,九炫的心都倏地一沉,竭力按耐住要逃开的欲望。
龙帝犹豫了一会,看看他,终没有说什么,只有些疲倦道:“算了,还是送你回去再说
吧。”
画舫沿着来路折回,去的时候是热热闹闹的四个人,回来时,只剩了两个。
韶华易逝,春光也在他们不经意中耗尽了。偶尔经过的河道已经可以看见芙蓉的影子,
红的,白的,粉的,开得喧喧闹闹,看在那个人眼里却凭的冷冷清清。
芙蓉城的荷,也是这般清丽绝俗吧,花常开,水常流,人,却逝去了。
龙帝心中有说不出的怆然。
没有了那个人的天界,再没有值得自己留恋的地方。而人间,自己不过是匆匆过客。送
了九炫回家,也就要回东海了。
用一根细丝系住的两人,注定是要分离的。
九炫却恨不得这段归程再长一些,即便那表面平静的生活下暗藏波澜。
自身的异变一日比一日严重,眼睛在夜晚会变成红色,他就整夜都躲在房间里。红色的
头发,每长一次都被他偷偷剪掉。
只是,就算他竭力隐瞒,有些东西还是如影随形跟着他。譬如,每一夜的噩梦。
有一次,他梦见自己站在尸横遍地的修罗场上,月光很冷,刀光生寒,血却是热的,像
刚刚从鲜活的肉体中喷溅出来。
他握着刀,不知和什么人厮杀着。梦里见到一个孤绝冷傲的影子,他身上的衣裳白得令
人心悸,他手中的刀冷冷如月色,而后,银光一闪,自己颈上仿佛凉风吹过似的一阵寒
意,已经身首异处……
睁大了眼睛,最后看见那个人的脸,在放大了的圆月中是如此熟悉,他的脚下遍是尸首
,鲜血染红了他的战袍,而他冷冷一笑,神情中是自己不熟悉的高傲和冷酷……
潋?潋!!!
乍醒之后,冷汗泠泠,心脏狂跳着,几乎要跃出胸膛。
以后梦境一夜比一夜清晰,甚至两人对招,每一招每一式都历历在目,犹如身临其境。
画舫停靠在岸边,江水一片凝重的深黑色,浓得连月光都照不透。
江岸的衰草连绵千里,摇曳出一阵沙沙地脆响。偶尔有几只惊飞的水鸟射出草丛,像一
羽羽白色的利箭,点破黑夜的苍茫。
九炫半夜醒来,募地看见窗子外停着两点鬼火,暗红色的火焰在窗棂外跳跃着,宛如鬼
魂的窃笑。
他一惊,慌忙起身追了出去。鬼火仿佛故意引领着他似的,不紧不慢在他身前三尺晃动
着,九炫跟着火焰上了岸,鬼火上下浮动了一会,倏地消失了。
一个黑衣红鬓的修长身影从江草深处走了出来,到了近前,他恭敬地欠了欠身,道:“
我是聆火,我来接您了,陛下。”
九炫警惕地望着他。
那人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想陛下也有所察觉了吧,自己不同于常人。您的眼睛夜晚是
红色的,头发也渐渐变得火红,还有,陛下是否每一夜都会梦见以前的事呢?”
九炫越听越心惊:“你怎么知道我每一晚的梦?”
“当然。”那人笑了,“那是陛下的记忆啊,难道陛下真忘了那场屈辱的战争了么?”
尸横遍地的修罗场,生寒的刀光,温热的血,还有月下那个人冰冷的笑……
一切不会是真的吧。
“早在一千年前,陛下是欲界天的帝王,我们称您为鬼天子。后来,天界出兵攻打欲界
天,我们和龙帝率领的军队打了几百年的战,最后,我军战败了,陛下被龙帝所杀,鬼
族遭到重创。隔了一百年,潋军师终于找到一个适当的时机让您借着人类的身体复活,
还设计让龙帝为您下了控制妖力的封印,保护您不会在身体长成之前被妖火自焚。而今
,陛下已经有承受自身力量的身躯,是时候解开封印,恢复本来面目了……”
九炫听得一头雾水,不由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懂你说什么,我只知道自己是潋的儿子
,其他什么都不是。”
“陛下,您以为自己称为父亲的那个人真是普通人么?”九炫转身要走,听聆火这么说
又停了下来。
“陛下,他就是九玄龙帝啊,重创鬼族还斩下了您首级的天界神将。难道您忘了当年是
怎么死在他刀下的吗?”
“什么?”九炫霎时震住了,潋,潋是天界神将??
“当年潋军师为了让您复活,和龙帝定下了一个契约,让他保你十八年性命无忧。而现
在附在他身体里的,便是龙帝的元神。”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九炫脸色煞白,噔噔噔退了几步。十八年,难道潋当初
离开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陛下,跟我们回去吧……”
“我不信,我不信!”九炫骤然转身,踉踉跄跄往画舫狂奔而去。草地上,留下他深重
杂乱的足迹。
一口气跑到船上,扶着船沿,九炫捧着头蹲了下来,头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渐渐
地,捂住痛处的手感觉到一点点突起。松开手,九炫借着微亮的月色看见自己在水中的
影子。
一只赤色的角长在自己头上,仿佛在无情嘲弄着他。
“啪——”狠狠出掌击碎了水中的影子,九炫只觉得天似乎重重压了下来,刹那间一切
希翼和幻想都碎成片片。
一连几日都和九炫说不上话,连龙帝这么迟钝的人都知道九炫在躲着他了。
一日,寻着个机会,龙帝在他匆匆出去前叫住了他。
“炫儿,坐下来陪我喝一杯吧。”龙帝指指身旁的椅子。
见他低头不语,龙帝不由想伸手撩撩他的头发。九炫似乎一惊,很快避开了。
“干嘛躲我?”皱起眉头,龙帝过剩的保护欲有点受伤了。
“没有。”头顶的角,那天晚上好容易才压了下去,现在心里还忧虑着什么时候它又会
冒出来。
“那你在想什么?”龙帝狐疑道。
九炫暗暗叹了口气。
明明就在眼前,为何会觉得两人间如隔山隔海般遥远呢?
“难道……炫儿也有了恋爱的烦恼?”龙帝忽然问。无心似乎有和他说过,人类到了这
个年纪就会有这样的烦恼。想想也是,九炫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了。
“不是……”九炫有些黯然。
如果我不是鬼天子,而你不是龙帝,我们可以在一起么……
不,不可能的,他向来只当我是个小孩。不甘心啊,真的很不甘心。
所以,咬咬牙还是问了:“父亲有喜欢过谁吗?”
“我?”龙帝愣了愣,半响才慢慢道:“有。”
就是这样的眼神,冰冷淡漠的眼眸中难得一见的温柔眷恋,像自己小时候看见他独自赏
荷时的表情。每当这个时候,他整个人都好像柔和了下来,连声音都沉柔了几分。
为何,这样的表情不是因为我呢?九炫的心渐渐凉了。
龙帝没有注意到九炫的反应,他独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光仿佛倒流到许久以前,
他和青帝一起的日子。
“那时,他住的地方种了很多荷花,每次他从芙蓉深处走出来,阳光在他身后,就像为
他披上了一身金色的衣裳。我喜欢静静听他说话,只要呆在他身边,心情就很宁静……”
原来,你的心里一直有他,虽然从很久以前就感觉到了,但是,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也许,那就是喜欢了吧……”龙帝不由轻轻笑了。
“砰!”拿在手里的杯子应声而碎,手却仍用力握着,几乎要把破碎的瓷片都揉进掌心。
“怎么了?”龙帝诧异地问。
“没什么!”推开桌子,任手心彻彻痛着,一甩头逃离了他的视线。
为何你不爱我,为何你心里只有他,我一直追,一直追,都赶不上你……
心里翻腾着妒忌的火焰,九炫觉得自己像疯了似的。冷静下来时,人已经站在离江很远
的岸上。
不知如何再去面对他,有点绝望,有点自暴自弃,九炫在岸上徘徊着,望着天色由浓艳
转至灰暗,最后沉入苍茫。
任由黑暗包围了自己,九炫大睁的眼里跳着暗红的火。夜风撩起他的衣襟他的头发,这
一天一地如斯寂寞,他孑然而立,找不到归处。
有人静静走近了,在自己身后站着。
头也不回地,他忽然问:“自古以来,有没有爱上天界人的鬼族?”
“有,不过下场凄惨。”
“如果我想去天界,会怎么样?”
“只有一个可能,向天界宣战。”
连继续追逐着他的背影都不行了么?
九炫摊开手,看着掌心被碎瓷划破的伤痕,纵横交错的血痕,一道道像划在心尖的伤,
不能痊愈。
“陛下,您还留恋着什么?龙帝和我族形同水火,他还曾经杀了您,您难道就不恨?”
“他对我有养育之恩……”喃喃自语着,“你不会明白的……”
如果我说我爱上他,你相信吗?
九炫没有再说下去,望着天际黯淡的星子,心头又浮起那个青蚨的传说。
为了血缘追逐一生的青蚨虫,忘了死亡,忘了没顶的危险,傻傻地追着,追着……
别笑那痴心的子青蚨,其实我也一样,拼命追逐着他的影子。只是万万没想到,连血缘
的羁绊都是假的,真正的我们,是仇敌……
睡不着,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九炫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不但明显躲着他,还时不时甩袖
而去,有什么不满又不肯跟他说,难道是到了叛逆期?
龙帝气呼呼地坐起身,抱着被子烦恼着。
他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回水晶宫?
咔——
窗格子传来一声微响,龙帝警觉,扬声问道:“炫儿,是你吗?”
回应他的是哗啦一声巨响,整个窗子连同木制隔墙都被劈了开来。
飞扬的红发,赤色长角,血色瞳仁,九炫手中的天魔劫火剑斜斜指地,整个人充满了骇
人的煞气。
“练功走火了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龙帝皱皱眉头,刚想走上前看看,那把巨剑已
劈到了眼前。
九炫的剑法凌厉纯熟,招招像拼命似的,直取要害。
龙帝一边忙着躲闪,一边诧异地盯着如同陌生人般的九炫。
难道是下在他身上的封印解了,所以一时被妖火迷了心智?思忖间,又险险躲过一剑,
前襟被划了道口子,锐利的剑气差点就侵入内脏。
九炫的剑势一招比一招狠辣,剑身注入了真气,挟带着强劲的罡风袭来,龙帝有几次根
本避无可避,勉强跳了开,已经是狼狈非常。
在这样下去迟早会被砍中,不如先把他击昏再说。
龙帝打定主意,将真气凝于双掌,震开九炫的剑,想要绕到他背后去。谁知九炫竟倏地
一旋身,手中墨剑至上而下斜斜砍来,龙帝一掌拍向他胸前,想逼他收招。没想到他不
闪不躲,拼着中掌,手中剑势竟是越发迅疾。
龙帝被那玉石俱焚的打法吓了一跳,硬是错开要拍上他前胸的掌势,却躲不过他势在必
得的一剑。
只听见龙帝一声闷哼,噗地一阵血雨喷了出来,墨光闪过,一条手臂落下了地……
龙帝捂着伤处踉跄地退了两步,半身白衣霎时被血染了个透,脚下渐渐聚成一汪小小的
血泊。
九炫被洒了一头一脸的血,站在几步外怔怔看着,神智逐渐清明起来。哐当一声,手中
的剑落了地,他惊惧万分地望着龙帝,望着滴滴答答从他伤处淌下的血,望着地上那一
条手臂,眼睛被浓浓的绝望占领。
记忆只到了方才聆火诡异的问话:“陛下,我可以让你不再烦恼,不再留恋那个人,听
我说……”
当时他回过头,看到聆火闪烁的血红瞳孔,然后记忆就开始模糊了。而一睁开眼,涌入
视线的是触目惊心的殷红,还有地上一条断臂……
再也不能留下了,这次,真的不能留下了……
扑嗵一声,九炫双膝跪地,给龙帝磕了几个响头,惨然道:“父亲,炫儿大逆不道,竟
拿剑伤了你,现在只有断臂铭志,请父亲原谅炫儿……”
泪,刷地一下就淌了下来,操起地上的墨剑,九炫咬咬牙,一反手就要往自己臂上砍去
……
“干什么?!”只听龙帝一声断喝,闪电般踢飞了他手中的剑,怒斥道:“我又没有怪
你,你断什么臂?”
封住自己的伤口,龙帝缓缓走过来,向九炫伸出他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起来,看看你
,哭成什么样子了……”
九炫颤抖地握住龙帝的手,那向来冰凉的手,此刻却让他心里霎时流进一股温暖的痛楚
。张开双臂,把那个人紧紧搂住,像搂着毕生最珍贵的一样宝贝,九炫的眼泪,就这样
簌簌地落在他单薄的肩上。
就这样,让我在你身边多待一会,只要多待一会就够了……
绝望的心,为何到现在还期盼着奇迹出现呢?为何到现在还不肯放弃呢?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爱你,怎么样才能够留住这一切?
冰与火,天与海,还有飞鸟和鱼,要怎么样才能在一起……
“好了好了。”轻轻拍着九炫的背,龙帝不得不推开他,“炫儿,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
“啊!”九炫惊惶地放开他,脸倏地红了,但低头瞥见龙帝残缺的右臂,又悔恨交加。
龙帝的身体自断臂那天就差了下来,许是肉体被元神依附太久,开始承受不住,慢慢迈
向崩溃的边缘。
龙帝自己也渐有察觉,船离家乡一日日近了,身体却一日差过一日。就算九炫无微不至
地照顾,也只是聊以慰籍而已。
少了一条手臂,龙帝倒觉得没什么,除了有些时候麻烦一点而已。例如沐浴、更衣。
通常那种时候,都是……
“炫儿,帮我把衣服拉上来。”
低头,两眼望地,笨手笨脚着帮他拉扯着衣服。
折腾了好一阵,衣服还没穿整齐,某人的脸已经烧得像熟透的大虾。
“炫儿,你发烧了么?脸这么红??”
“没,没有。”越是心急越出错,越出错越紧张。
往往换个衣服已经要折腾半个时辰了,让急性子的龙帝很不耐烦,也让其实还想多看两
眼的九炫脸红到了底。
接下来的归程两人都很平静,没有谁,谈起离开的事。
龙帝毕竟对九炫有些愧疚,每次感觉到身后有他凝视的目光时,心里总有些难言的歉意。
九炫也沉静下来,似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到了江南我就会跟你回去,不过,如果你再在我身上做什么手脚,就别怪我不客气。
”落下了这样的话,鬼族的人也不再有什么动静。但是,隐隐地,仍能在午夜时分感觉
到无数鬼火尾随着他们的画舫前行,一片阴气如浓雾般笼罩着,而且,数量有越来越多
的趋势。
一日,九炫从市集上采买回来,隔了老远就望见靠岸停着的画舫起了火,冲天烈焰和晚
霞交相辉映,把江水都映红了。
“潋——潋——”九炫甩开手中的包袱,冲了过去。
还没到堤岸,就被聆火拦了下来。
“陛下,小鬼们知道了龙帝在上面,狂性大发,现在已经完全失去控制,鬼火吞没了整
条船,上去也没用了。”
“滚开!”九炫双目尽赤,对着他大吼。
“陛下,虽然他对您有养育之恩,但如果不是他,您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田地……”
“闭嘴,他是龙帝又怎么样?他以前杀了我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不能爱他?今生就算我
要认贼作父,也用不着你来教训我!给我让开!”九炫冷冷地看着他,森寒的血眸逼得
他不得不让开路来,“我龙九炫,天上地下,只听他一个人的话。”甩下了这么一句,
九炫顿顿足,身形化为一道红光,直冲进那失了火的画舫中。
“潋……潋……”一面躲着烧得噼啪响,四处散落的木屑,一面在一间又一间烧得通红
的房里找着。放肆的小鬼在火焰上咯吱咯吱地笑,一群群围着画舫跳舞。九炫怒喝一声
,四处驱赶着它们。
终于在船的中部见到了潋,火焰舔上了他的白衣,他有半身浴着火海,神情却很平静,
仿佛身上被烧着的地方,根本不会痛似的。
看见了九炫,他衣袖一挥,把一样透明的东西抛进他怀里,扬声道:“给你的。”
“潋!”根本顾不上看手里接住的是什么,九炫看到浑身浴火的龙帝,不禁痛呼出声。
“不要过来。”龙帝摆摆手,阻止他靠近,又淡淡说:“本来根本不会被那些小鬼的火
烧到的,只是跑出来的时候忘了一样东西,又折了回去,这才着了它们的道……”
“……本想送你回去的,看来也不行了。”龙帝望望自己身上肆虐着的红焰,露出失望
的表情:“这个人的身体已经不行了,被鬼火烧过,再也容不下我的元神了。”
“……”终于知道龙帝是在和他道别,九炫呆在当场,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我知道,这些小鬼是来接你的,现在我解了你额上的封印,以后,你该去哪就去哪,
天大地大,不用再拘泥于我的身边……”龙帝在火焰中微微一笑,银发轻轻飞舞着,“
再见,炫儿,那块水玲珑就当作我送给你的纪念,红尘多凶险,自己要珍重……”
那张如工笔描画般清丽的容颜渐渐在火中模糊起来。
留住他,如果现在不留住他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以后,他是翱翔九天的神龙,自己
是徘徊在异界的鬼,彼此之间再无交集……
然而,直到眼睁睁看着他纤瘦的身影被鬼火吞噬,九炫都只能像钉子般站着,咬紧牙关
,双手把那块水玲珑越攥越紧……
而后,他听见一声清亮的龙啸响彻云霄,一条全身银光闪闪的巨龙从画舫上冲天而起,
霎时间光芒万丈,龙鳞上反射的余光映亮了黄昏的天际。颀长优雅的银龙在画舫的上空
盘旋了一会,便龙尾一摆,消失在重重的云层里。
九炫呆呆地望着他化龙而去。
天际不知何时下起倾盆大雨,不一会,画舫上的火渐渐熄了,龙之水,恰恰是鬼火的克
星。
呜呜……呜呜……
怀里传来像是小动物哭泣的声音,九炫低头,慢慢摊开手,掌心中的水玲珑感应到水汽
,正发出声声啜泣。
“你哭什么……我都没有哭……”喃喃说着,忽然,一滴晶莹的泪珠就落在了透明的玉
石面上,叮咚,叮咚,仿佛可以把玉石砸出一个个坑来。
c****t
发帖数: 19049
9
暮色渐渐把一切掩埋,九炫望着天,看见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仍有一线银亮,像一条龙
优雅地滑过天际。尘封已久的记忆渐渐浮出水面,他想起许久以前,当他还是一只鬼的
时候,有一次在欲界和天界交际的天空,看到一线银光滑过。
他好奇地问了部下:“那边银光闪闪的是什么?”
“陛下,听说那就是龙,天界那边善战的一族。”
“哦,龙啊,天界有这么美丽的东西吗?如果我去了天界,是不是就可以好好看一看了
?”
说话间,一条通体银白的龙已经从天界的边境优雅掠过,那鳞片上夺目的光辉刹那间就
耀花了他的眼睛……
原来,一切缘分都从那时开始,当我还是一只鬼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或许,我
应该感谢上苍,让我能有十八年的时间和你在一起……
潋……
第十五话 黄泉·彼岸·花
黄泉之国和人间,其实只隔了弱水三千和一道奈何桥。
弱水剧毒,像一道天然的屏障将黄泉国度紧紧环绕起来,要入黄泉者,只能通过奈何桥。
墨尘在冥河边徘徊了几天,一直都找不到黄泉之国的入口,过了奈何桥之后,就只看到
嫣红的彼岸花缠绵千里,开得如同失火的原野。无论他怎么走,都走不出那一片红艳的
花海。
他停下来想了想,黄泉之国的入口,应该是被一道法术极强的屏障保护着,所以自己一
直在花海中兜着圈子,找不到真正的入口。
无奈,墨尘只有在奈何桥边静心等候着。
过了几日,冥河旁终于有人行来,白衣白帽的冥司引领着冗长的队伍朝着奈何桥走去。
墨尘凝神望去,见行列中多是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身着白色宫装,面覆轻纱,手中掌
着大红灯笼,袅袅婷婷跟着。
墨尘心念一动,瞄着领头的冥司不留意,借着夜色,身形一展,悄然掠到行列旁边,待
跟上去时,已化成一个宫装女子。同样梳着低低的发簪,轻纱覆面,一对惊艳的墨瞳掩
在浓浓的眼睫下,光芒流转,绮丽非常。
那些白衣女子一个个上了奈何桥,桥上很静,摇曳生姿的白纱裙在粗糙的石面拖曳而过
,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夹杂着环佩叮当。
“这位客人,你要喝迷魂茶吗?”骤然有把苍老的声音在墨尘耳边响起。
墨尘大吃一惊,循声看去,原来是长年守在桥头的孟婆婆,端着一晚碧绿的茶汤站在旁
边,殷切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像朵绽开的菊花。
见墨尘回过头来,她又故作神秘说道:“喝了它,保你把前尘往事,爱恨纠葛忘个精光
,喝了它,便不受世事纷扰,做人也会轻松多了。呵呵……”
绝望的时候,我何尝不想忘却。只是,终舍不下那个心愿……
墨尘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待抬眸时,眼中已是一片澄澈:“不了,多谢婆婆好意。”
“真的不要?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喽。”
墨尘微笑,点了点头。
转身走远时,犹听见身后孟婆婆在喃喃自语:“明明可以一了百了,自在逍遥,却偏偏
要自寻烦恼。哎,这世上还是傻子多……”
自寻烦恼么?也许是吧。无法阻止自己不去想他,芸芸浮生,百媚千红,能够入得了自
己眼的,占据自己心灵的,依旧只有那个人。
成仙时的心愿仍历历在目,这一生,虽然尝尽了人生悲喜,看遍了红尘繁华,却还欠了
他一滴眼泪。
今生若是不能还他一滴眼泪,怕是难以自在逍遥吧。
步下奈何桥,缓慢行进的队伍如同一条白蛇,在红花间蜿蜒蠕动。那曲折的行进方式似
乎遵循着某种阵势。行进了约莫一个时辰,倏地,墨尘发现队伍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
那片红花的海洋。
面前森然耸立着巍峨的城楼,城墙连绵千里,几乎望不到尽头。
墨尘不由暗自惊叹,想来长在奈何桥畔的曼珠纱华,本身就是一个玄妙的迷阵,不仅掩
盖了黄泉的入口,还迷惑了误闯其中的人。
城墙上有大红灯笼悬挂着,在冥河的夜风中翻飞。城门洞开,城外不见半个守卫,冥司
领着她们径自走进城内。
进了城之后,又是一番天地。
只见大道笔直,贯通四方。触目所及,庭台楼阁错落有致,月光下,隐隐见绿草如茵,
香花四处,竟然是一派人间江南的景致。
墨尘诧异之际,冥司已领着她们进入一座宫阙,穿过悠长回廊,停在一间花厅中。
一位嬷嬷模样的妇人迎上来,道了句辛苦了,仔细打量了她们几眼,又笑道:“今年从
人间带来的这帮舞姬倒标致得紧,待打扮打扮便领她们去见雪公主。”
之后便有几个妙龄侍女上来帮她们整装打扮,墨尘暗自数了一下,这一群舞姬约莫二十
三,四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少女,轻纱下,隐隐见面目娇好,体态娉婷,只是神情恭顺
,对嬷嬷的命令唯唯诺诺,倒像是被人摄去了心智,身不由己。
所谓的整装打扮,无外乎梳妆换衣,那些侍女倒很尽心,帮她们换上了各色华服,还细
心打理起头发,把一头头青丝秀发梳成个个亮丽的发髻。
轮到墨尘时,也只有硬着头皮让她们摆弄了。须臾,已换了一身雪纺宫装,外罩水蓝色
纱衣,头发被挽成复杂的宫髻,发髻上还别了二枝梅花型的簪子。
墨尘原本就生得好看,虽然化成女子,依旧身形高挑,又是修仙之人,自有一份与众不
同的清越高洁。这一番打扮,更令他容颜如玉,气质如云,再加上淡定优雅的举止,无
意中就压倒了一众舞姬的风华。
墨尘低头打量了自己这一身装扮,心中苦笑,幸好这个模样没有让龙帝或者无心看到,
不然又不知要取笑多久了。
待众舞姬打扮妥当,嬷嬷便领着她们穿过偏厅,进入一间大堂。此处与方才的花厅又是
不同,堂上雕梁画栋,摆设奢华,显然是宴客的场所。
墨尘思量着嬷嬷口中的雪公主究竟是什么人物,倏地,一道红影从门外踱了进来,人未
到,银铃似的声音已经飘入耳:“今年的人怎么晚到了这么久?难道不知道陛下的庆典
就要开始了么?”
言语之中,明显含着责意。
嬷嬷在一旁惶恐地接到:“公主恕罪,挑选这些舞姬时花了些时间,方才帮她们打扮又
耽搁了一会……”
“好了,好了,领她们进去吧。”红衣女子不耐地挥挥手,脸朝着这边转过来。
霎时间,墨尘如遭雷击,双目神 光乍现,犀利的目光隔着人群直直落在那张清艳的容
颜上。
那个人的样子,他这一生都不会忘却,即便她化成了灰也认得!
樱重雪!!!
墨尘无声握紧了双拳,费了好大的劲才止住身体的颤抖。翻腾的怒火几乎就要烧毁他的
五脏六腑。
樱重雪向这边投来冷冷一瞥,狐疑的目光绕过众人,在墨尘脸上稍作流连。
面上的轻纱掩盖了他发青的脸色,低眉敛目,把惊梦的墨瞳藏在浓浓的眼睫后,把燃着
烈焰的目光收敛,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墨尘深吸了口气,硬是把喧嚣的火气压了下去。
冷哼了一声,樱重雪示意嬷嬷把众舞姬领过去,遂转身消失在门外。
这次,走了很久才到达嬷嬷口中的万魔殿。越是靠近,墨尘的心越发宁静,如今,仇人
已近在咫尺,不怕没有机会讨回当年的债,心静了下来,幽深的眼眸也就清澄起来。
樱重雪,今日若不能为杨筝报鬼火焚身之仇,就妄我苦修了那么多年了。
望着眼前幽深莫测的大殿,墨尘唇角扯过一丝冷淡的笑。
殿内早已宾客满席,几颗硕大的夜明珠镶嵌在玉柱上,映得殿内一片柔和的月白色。
帝王的宝座位于上首,中间隔着几级台阶和一层轻纱帷幔。隔着轻纱望去,帝王的真面
目宛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
台阶下一字排开两行小桌,坐着十殿阎罗和十八狱狱司。
樱重雪便坐在下首第一桌上。
只听樱重雪击掌一下,歌乐声悠然响起,席间原本肃然庄重的气氛也融洽了起来。
墨尘身边的舞姬分成两队,一队约莫十人,从柱后鱼贯而出,在殿前翩然起舞。其余几
个没有入席的,便站在柱后伺候着。
墨尘倚着冰凉透心的玉柱,一双眼却冷冷望着樱重雪。绝丽的眸子仿佛种下了千年寒冰
,被那样的眼神看一眼,都会不寒而栗的。
席间觥筹交错,杯影酒香,还有婀娜多姿的舞姬如穿花蝴蝶般起舞助兴,这些冥界重臣
都有点醺醺然了。
若有若无的,帷幔后传出一声倦怠的轻叹,倏地,热闹的群宴静了下来,歌舞停歇,连
阎罗狱司们的醉意都吓醒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作什么好,舞姬们也战战兢兢地围成一团。
樱重雪微皱了一下眉头,把舞姬们统统赶了下去,接着躬身走进了帷幔中。
隐约看见她弯腰对着皇座上的人说了些什么,大家屏息静气,须臾,帷幔后传出倦倦的
声音:“年年都是这些,朕实在提不起性子……”
声音低沉而悦耳,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悠悠转了一转,再次把座下各位重臣吓得面如土
色。
墨尘心道:帷幔中的便是素有暗夜君王之称的冥皇了,不知樱重雪又是他座下的什么人
呢?她们称她为公主,难道是……
众人尴尬之时,只听帷幔中又抛出一句:“换个别的吧。”
隔了半响,樱重雪终于走了出来,她扫了殿内一眼,忽然,就朝着墨尘的位置走来。
墨尘心中一凛,遂站直了身子,迎上了她审视的目光。
“你没退下,是还有歌舞要为我们表演么?”樱重雪扬起秀气的下颔,问道。
面对近在咫尺的仇人,墨尘淡淡应着:“我舞艺不精,只会舞几手剑,不敢献丑。”
“哦?”那扬起的眼角眉梢含着若有所思的意味,“我……倒是没想到今年来了个特别
的人物呢……”募地,纤纤玉手扯下了墨尘的面纱。
面纱一落,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只见月白的珠光下,一张洁净的脸如雪如月,墨黑
的瞳低敛着,浓睫投下的阴影如白纸上的一抹淡墨,更衬得那人眉目如画,容姿绝丽。
樱重雪显然吃了一惊,盯着墨尘的脸好一会,不知思忖着什么。
墨尘倒是淡定从容的紧。
既然来了,就没想过可以轻易脱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沉吟了一会,樱重雪道:“那你便为陛下舞剑助兴吧。”
墨尘洒然一笑,缓步走入殿中。
环视了那些冥界重臣一眼,墨尘抬手拔出了头上的发簪,素梅银簪闪着冷冽的光芒。墨
尘右手持簪,左手二指顺着簪头向簪尾划去,口中清叱一声:“裂!”
只见三寸的簪子顿时银光暴长,眨眼间已化为三尺七寸长的清泉宝剑。
“见笑了。”墨尘微微笑着,面对众人的喧哗,随手挽了个剑花。流丽的剑芒耀花了旁
人的眼。
斜眼一瞥,樱重雪站在柱旁冷冷笑着,似是悟到了什么。
墨尘扬眉一笑。既然被你识穿,你要玩,那么我便陪你玩个尽兴。让你看看,今日的杨
墨尘和当年的狐精有何不同!
墨尘的剑开始舞得轻巧,蓝裳翩翩若飞,映着剑光一闪一闪地亮,煞是好看。渐渐地,
剑芒压倒了珠光,殿内已经看不见其他的光亮。放眼望去,只见一道蓝影绕着一道白气
,在空中如蛟龙缠绕,寒气森森,令人透体生寒。
“有意思。”帷幔中又传出一声轻赞。
这时,墨尘的剑也舞到绝妙处,只见殿中骤然飞起一道惊虹,蓝影腾空而起,只扑樱重
雪。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墨尘的剑堪堪停在她白皙的颈侧。
冷冷地,墨尘挑起那对惊梦惊艳的眸子,沉声道:“樱重雪,我来跟你要一个人。”
“哦?如果不是陛下提醒,我倒没想到堂堂的狐辰王会屈驾来做我们的小舞姬。”樱重
雪无视颈侧的寒芒,娇美的脸上尽是挑衅的浅笑:“狐辰王殿下,你来跟我要什么人呀
?”
“杨筝,把杨筝还给我!”
“杨筝?”樱重雪顿了顿,而后无法抑止地暴发一阵狂笑,“哈哈哈……”
墨尘的眼冷如冰霜。
她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然后化为唇际一抹轻蔑的笑:“怪不得我觉得你很眼熟,原来
我见过你,我记得你这双眼睛,你就是当年那只小狐狸,对吗?”
“好记性,我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你。”墨尘一字一顿说道。
樱重雪嫣然一笑,绯红色的水袖已在瞬间卷上了墨尘的剑,一拉一带,那纤巧的身躯如
游鱼般滑了开来,躲过锋利的剑刃。
“有趣,如果你今天赢得了我,我就把他还给你,不过,你要先逃过他们的刀剑才行。
”女子得意笑着,指着墨尘身后不知何时已成包围之势的冥界侍卫。
墨尘面不改色地扯下水蓝色纱衣,身形一旋,手中轻纱高高扬起,遮住了身影,待轻纱
落下时,殿内已不见了那个容姿出众的舞姬,站在众侍卫面前的是一个黑衣曳地,墨发
如泉的年轻人。
所有人一霎那只看见那一双眼,看不清他的容颜。
那对墨瞳,深不见底,深不可测,宁静的墨色中仿佛沉淀了无数红尘旧梦,人世繁华。
有几分落寞,有几分风尘,却十足的烟行媚视,叫任何人看了一眼都忍不住心颤。
“失礼了。”在一片哗然声中,墨尘优雅地颔首,然后出招!
流丽冷澈的剑光在身前划了个圆弧,一阵哐当的交接声后,前方侍卫手中的兵刃都只剩
下半截。而那道剑光如游龙一般,在包围圈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削断了所有侍卫的兵器,墨尘收手站着,眼神清清冷冷的,神色淡淡定定的。而后,手
中三尺冰泉慢慢扬起,剑尖指着远处的女子,定住了。
“现在,我有资格跟你要人了么?”清亮的音色坚定而又缓慢道出。
他立于殿中,举着剑,冷着脸,凝着眸,碧落黄泉,他来要回他思念许久的人!
恢宏的大殿,一时静寂如死。
“要人?魂都没有了,还哪来的人啊。”樱重雪似乎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禁不住噗哧
一声,笑了起来。
突兀的笑声打破了死寂的气氛,却让墨尘脸色一变,手中长剑一振,只听一声尖锐的嘶
鸣,剑气从剑尖逼射而出,在前方冲开一道白痕,剑光奇寒彻骨。
樱重雪侧身躲过,倚着玉柱肆无忌惮地笑着:“杨筝早就被我丢进冥河的弱水中了,你
要找他,去奈何桥上往下一望不就见到了。哈哈哈……”
“樱、重、雪————”墨尘一声厉喝,全身的衣裳霎时被罡气鼓起,乌发在锐利的剑
气中狂乱地舞着,那双眼,幽黑一片,沉暗得可以吞没一切光亮,“樱重雪,今日我要
用你的血祭杨筝!”
杀意顿起,手中长剑也毫不留情,冰寒的剑光化为长虹,追击着殿中飞掠的红影。
一个侍卫挡了上来,眼前一花,还没做出反应,头颅已骨碌碌滚落了地,留下身躯犹自
手舞足蹈往前扑了过去。
又有几个人围了上来,利剑劈下了前面一个的手臂,剑势往侧面一扫,旁边两个齐齐被
斩成两截。血花一时在殿内飞溅如雨,墨尘身上剑气激荡,血竟一滴也未能沾上他的身。
樱重雪一路在人群中闪躲,墨尘的剑光一路追了过去,一路哀鸿声起,遗下肢体遍地,
血流成河。
停住杀戮的步伐,墨尘振了振剑锋,甩去沾在上面的一串血珠,对着樱重雪冷冷一笑:
“怎么,你现在知道害怕了?所以让手下过来替你送死?”
回头,森冷的眼光扫过吓破了胆的侍卫,逼得他们齐刷刷又退了一步,十殿阎罗和十八
狱狱司早已不知去向,殿中一片狼藉。
“不想枉送性命的就给我让开,否则不要怪我出手狠辣。”墨尘沉声警告,而后飞身而
起,长剑舞出一连串剑花,罩住樱重雪的退路。
樱重雪俏脸含煞,银牙一咬,仗着玲珑短剑迎了上来。两人在空中闪电似过了几招,叮
当声不决于耳。落地后,墨尘稳稳站住,樱重雪却噔噔噔一连退了好几步,肩头的衣裳
被血染了个透。
“好你个狐精!”樱重雪捂住受伤的肩膀,愤愤地瞥了墨尘一眼,骤然向皇座上方掠了
过去。
墨尘冷哼一声,衣袖一敛,整个人如一羽墨蝶,紧追着她前去。
刷!刷!刷!
一排怒矢冷不防从墨尘身后射来,只见他去势不变,头也不回地用剑往后一断,一划,
银光如新月,剑气如惊虹,几十羽箭就像断了翼的鸟儿一样纷纷落下。一眼望去,箭尖
都被齐刷刷削断了。
真是骇人的剑法!
就在樱重雪将要冲入帷幔之际,墨尘的剑光已追到她身后,剑上的寒意透背袭来,她禁
不住打了个冷颤,回身掷出手中短剑,想要挡他一挡。
墨尘无视迎面而来的剑光,头微微一侧,在短剑险险擦过自己脸颊的瞬间,手中长剑已
刺入樱重雪的胸膛。
长剑挟着去势,继续带着二人向前飞去。众人只听得头顶一声凄厉的惊呼,抬眸望去,
樱重雪竟被墨尘的剑高高钉在玉柱上。
猛咳了一下,血从唇角溢了出来,樱重雪脸上浮现出诡秘的笑意:“就算杀了我,你也
永远见不着杨筝,告诉你,杨筝……不过是个影子……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他了……”
她一笑,血就从口中喷涌而出,衬得那张娇美的脸恐怖如夜叉。被长剑贯穿的胸膛也在
创口周围渗出血来,不一会便沿着柱身上淌下几道蜿蜒的血痕。
墨尘松开握剑的手,从柱顶飘身落下,神情恍然若失,一时还沉浸在樱重雪的话中。
杨筝……是个影子……怎么可能?奈何桥下,又究竟有什么……
难道,我千辛万苦闯进黄泉地府,任双手沾满血腥,却还是抓不住你一缕幽魂么?
杨筝啊……
墨尘仰头,痛苦地阖上双眸。一时间,心头泛起浓浓的凄凉和倦意,对生,对死,对这
份执着万年的相思……
帷幔后忽然一声轻咳,墨尘倏地睁开眼,这才惊觉,由骚乱开始到樱重雪被杀,有一个
人一直没有现身,仿佛对殿上的血腥厮杀视若无睹。
那个隐藏在轻纱帷幔后的冥皇!
像劲风忽然吹起了帷幔,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后面飞掠而出,宽大的衣袂扬起,像一羽苍
鹰展开它硕大无朋的翅,投下浓重的灰影。
也不见他的速度有多快,但众人眼前一花,那个修长的影子已经到了墨尘面前。
宽大的衣袖悠悠探出一只苍白的手,向墨尘胸前拍来。
墨尘的剑已脱手,匆忙间只得扬起衣袖接招。身影交错,电光火石之际两人已经互相拆
了几招。
墨尘被一股强大到骇人的力震退了几步,恰好那人一旋身,衣袂翻飞,遮住脸庞的衣袖
随着招式变换拂了开来。墨尘一抬眸,就对上了那张脸……
白发如霜,扬了在空中,清秀的眉眼,描绘出刻骨铭心的容颜,一切仿佛昨日初见,那
眉,那眼,那唇都是梦里思念到心痛的根源……
………杨筝?
墨尘张了张口,却因为惊惧过度而发不出一丝声音,整个人就那样怔怔地矗立在那里。
惊讶、疑惑、狂喜、不解……一颗心被各种各样的情感充斥着,几乎麻痹了视听,忘记
了天地万物,直到……
一阵剧痛震醒了呆住的他,慢慢地低头,慢慢地看清胸口上那一只苍白的手,十指已深
深没入自己的胸膛……
“杨……杨筝……”难以置信的眼神,难以置信的声音,话一出口,血就不受控制地从
唇际溢出……
杨筝……你……为何要杀我……
震惊过后的绝望,深深填满了那双幽深如海的眼睛,墨尘竟无法说出这句话,他竭尽全
力看着他,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看着他,几乎想把眼前这个置他于死地的人的样子,
狠狠揉进灵魂深处……
“错了……”淡淡笑了笑,那人又是一声轻咳,狭长清冽的眼睛迎上那两潭哀艳的墨色
,静静说道:“我的名字是重华,樱重华。”
洞穿他胸膛的手指随着话语猛地收紧,墨尘禁不住发出一声暗哑的呻吟,衣袖用力挥开
了那人的手,霎时,血雨洒了漫天,点点殷红惨烈如花,他的身形晃了晃,踉踉跄跄退
了三尺,脸上褪尽了血色,纸一样苍白。
捂住胸口的手可以清楚感觉到拳头大的伤口,狰狞着,心脏几乎就□□了出来,而那伤
口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无论他怎么捂都捂不住……
“我的狐珠……”
“是这个吗?”摊开的掌心,血淋淋地托着一颗墨色琉璃珠,五彩流光在他掌中滟滟地
亮着,衬着血色,有种凄绝的美。
很想再次唤出他的名字,很想问他,为何一见面就对自己痛下杀手,可惜已没有力气……
那样疏离冷淡的眼神,还有唇际若有若无的,仿佛玩味着他痛苦的微笑,这个人,真的
是杨筝么?
——杨筝早就被我丢进冥河的弱水中了,你要找他,去奈何桥上往下一望不就见到了……
奈何桥……杨筝……奈何桥……
墨尘混沌的意识忽然闪过一线清亮,他摇摇晃晃走了两步,猛一顿足,用上自己最后一
点法力,化成一道玄影飞出了大殿……
冥皇瞥了一眼手中的珠子,空着的另一只手往虚空中招了招,嗤地一声轻响,钉住樱重
雪的剑从柱子上生生拔起,落进了他掌心。
绯红色的纤影也随着禁锢除去,从柱子上滑了下来,软软瘫在地上。
“陛下,救救我……痛死我了……”
樱重雪还没有死,一恢复意识,便挣扎着要爬过来。
冥皇没有搭理她,手中长剑因为法力消退,骤然亮起一团银光,变回一根梅花银簪。
他仔细端详着,陷入沉思。
“陛下,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陛下……”樱重雪匍匐在地,哀求着,竭力伸出
手要拉住他的衣摆。“为了您,我逼走了杨筝……为了您,我把他的魂投进弱水中,让
他再也不能来扰乱您的心……我一直爱慕着陛下啊……”
轻叹了口气,冥皇把目光投在她身上,有些怜悯,也有点无情:“阿雪,我想我过去是
太放纵你了,让你忘记了……自己不过是……”
樱重雪忽然露出惊惧的神色,即便方才被墨尘的长剑贯穿时也没有的恐惧表情:“陛下
,重华……饶了我……”
话音未歇,那娇好的容颜便开始消融,肌肤迅速剥落腐蚀,很快白森森骨头都露了出来。
白骨红颜,不过须臾之间。
哀语连连的血肉之躯转眼就只剩了一具惨白的骷髅,骷髅的肋骨处插了一朵嫣红的曼珠
纱华,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还朝着冥皇大睁着,细瘦的白骨手指离他的衣摆只差了一寸。
“……你不过是一朵彼岸花罢了,长在腐肉和白骨之间,借了我的法力才化成人形。”
冥皇有些怜悯地说着,又摊开手指,眯起眼睛看着掌心那颗光华滟滟的墨色琉璃珠。
“真是漂亮啊,像他那双眼睛,仿佛可以湮灭红尘……”他端详着,刹那间仿佛想起了
什么。
募地,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收起珠子和银簪,觅着血迹掠了出去。
一路血流如注。
暂时封住的伤口因为不要命的狂奔又裂了开来,血一直淌着,淌着……连他自己都以为
要流干了。
远方隐隐望见了奈何桥的影子,如沧桑老树孤独地横卧在水面。
桥下,弱水三千滚滚流逝。
在桥上大口喘着气,伤口处已经痛得麻木了,没有了狐珠庇护的身体,甚至还抵挡不了
冥河上的冷风。
从桥上望下去,黑得像墨汁一样的冥河水,几乎照不出自己的影子。
借着冷冷的月光,他看见一簇青绿在水中载浮载沉。
是一株青莲。莲茎挺出水面,几片苍绿的叶片上托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弱水中的芙蓉
,带着几许孤绝和寂寞,顽强生长着……
河风吹来,它轻轻摇着,莲瓣微微绽开,刹那间,墨尘仿佛看见那个人温和怜悯的笑……
它……难道它便是杨筝?
顿时犹如五雷轰顶,墨尘全身抖如落叶。
“杨筝……杨筝……”他在桥上唤着,桥下死水微澜,青莲慢慢绽放,绽放……
风掠过莲房,莲心处忽然一声叹息,隔了千万年,墨尘再次听见那沉柔的音色:唉,你
还是寻来了么……我的痴儿……
一瞬间,心痛欲死!
酸楚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眼睛。
一滴晶莹的泪珠滴落在绽开的莲瓣中,又一滴,一滴,一滴,如断了线的珍珠……
不自觉用手一抹,原来……泪已披了满面。
墨尘哀然阖上眼帘,任眼泪潸潸而下。
杨筝,我日日念着还你一滴泪,而我从未想过是这个样子的……
你在冰冷的水里等了我很久吗?抱歉,我这就下来陪你,我这就下来了……
黑色的身影摇晃了几下,如同断线的风筝,一头扎进沉暗的河水中。
剧毒的弱水漫进他的眼睛时,他瞥见那莲花已开到了尽头,隔着水看去,宛如绿莹莹的
灯火。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原来,相思这种毒,也早已侵入骨髓,日夜揪心地痛着呢。
杨筝,你可知我想了你很久,很久了?
我这一生,只为你流过眼泪……
第十六话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像恍然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时,龙帝第一眼看到的是水晶宫透明的天顶,上面有浅蓝色
的水波荡漾,偶尔,几尾色彩斑斓的鱼儿嬉戏着、追逐着游过。
十八年的人生如梦境,一朝醒来,身边什么都没留下。
织锦的死,九炫的痛,虽是昨日事,但在脑海中也有些不清晰了。
然而,谁能忘记失去时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呢?
龙帝揪着雪白的衣襟,久久不能言语。
莫名的空虚感占据了他的心,他恍然若失,以至于身边的龙女一声声唤着:“陛下、陛
下……”他都没有去在意。
沉眠在深邃海底的龙宫向来很静,外面四季更替,里面波澜不兴。
以前龙帝都很享受这份寂静和安宁,现在,却觉得这里静的有些寂寥。
有时在繁花处处的庭院中散步,心头也会掠过烦躁的情绪,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只是莫
名地郁闷起来。
回想当日,在人间那小小的水阁上,织锦抚琴,墨尘醉酒,还有九炫在身边说说笑笑,
何等畅快惬意。
后来,织锦不在了,九炫走了,又从狐族那里听说了墨尘的消息,却是失落在了黄泉深
处。曾经相聚过的人都寻不回来了,龙帝心里空空的,仿佛缺了一块。
天界已经很久没去了,龙帝连最近一次的天翔祭都没有参加。倒是听回来的龙将说,下
界有个地仙给天帝呈上了一株长于蓬莱仙山的兰,那花舒展着翡翠色的叶,连花色也是
晶莹的绿。姿态有说不出的清丽高雅。
天帝当时见了,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掩面而泣,泪洒在白玉阶前,惊得庭上众仙面面
相觑。
月昭,也想起织锦了吧。身为天界最上位者,手里掌握着世间多少生灵的命运,同样留
不住身边一个最亲近的人。
龙帝黯然徘徊在潺潺的水榭中,衣白如雪,长长的衣袂逶迤在地,随着他的脚步拖曳着。
逝去了的人是永远回不来的,轮回也是仙人的禁忌,没有人知道,元神消散的青帝会在
何处安息,也许他早已化为一阵清风,一场细雨,或者那开在山坡上的白色雏菊。没有
人知道,即便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天帝也如是……
但是,总有什么是自己可以把握的吧?摊开双手,再收紧,总有什么留在了掌心中,像
那忘不去的记忆。
和九炫道别的时候,偷偷从云层中往下望,发现他还怔怔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天际,脸
上泪下如雨。
开始不明白他为何哭得那么伤心,后来想想,渐渐明白了他眼里深藏的痛苦的含义。
墨尘以前也多次说他不懂,原来,自己真的不懂,九炫对他的那片心,是现在慢慢回味
起来才知晓的。
明明学会了的剑法,却总是骗他不会,而到了晚上就自己一个人起来练剑,难道他不知
道自己剑气的锐鸣声足以吵醒任何人么?
每次下雨都傻乎乎地撑着一把伞到处找他;后来自己走了,留言说不要找还一路锲而不
舍地跟过来;在画舫上拼着受他三掌也不愿打消跟来的念头;冒冒失失地问他有无喜欢
的人,却一脸痛苦无助地等待他回答;帮断臂的他换衣服时,那脸呀,红得就像一只煮
熟的虾子……
龙帝不由微微笑了,而后,又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傻气的炫儿,这样执着认真的炫儿,为何以前从不曾明白他的心呢?
摊开手掌,空无一物的掌心有着细细的纹路。
我也想伸手留住些什么啊,不想错过,至少不想像错过织锦一样错过什么了……
慢慢握紧手掌,龙帝仰头望着浮在水晶宫上的蓝色海水,似做了什么决定。末几,只见
他白色衣袖一扬,人已从清泉蜿蜒的水榭中消失……
——我希望,当我握紧双手时,掌心能够实实在在把握住什么,而那样东西,是我不想
失去的。
故地重游,人间又是一年春风至,京城无处不飞花。
城南那间水榭显然破旧了许多,但是如水春光依旧,如画美景犹在。窗子外面的桃花李
花也依然开得红红白白,散了一地落英。
抚着沾了些许灰尘的斑竹桌椅,眼前依稀浮现当年墨尘在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样。
走上小楼,白色轻纱迎面扑来,似乎还留有一丝丝香气,在风中温柔缱绻着。
织锦便在这里抚琴的了。当时,他是用什么心情奏着琴,用什么眼神看着自己的呢?
他和他,曾经那么接近,两人间只隔了一层轻纱……
唉,龙帝听见自己深远的一声叹息,罢了,罢了,命运弄人。
化身为龙,一口气冲上天际,在云间盘旋了一阵,然后朝着那烟雨中的江南飞了下去。
一川烟树,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故乡的庭院已经成了一堆废墟,断壁残垣间偶尔跳出一簇火色,原来是傲然挺立的一枝
美人蕉。草色青青,皆朦胧在柔柔的细雨里。屋后的池塘还在,却也荒废了很久,水里
浮着伶仃几片荷叶,已经看不见往年开得热热闹闹的芙蓉花了。
龙帝一个人淋着雨,静静地望着水面一圈圈越泛越大的涟漪,淡然的表情让人猜不透他
的心思。
一把六十四骨的紫竹伞悄悄掩了过来,回眸,执伞的人有对火色的眸子,红鬓黑衣。
龙帝抬头,微微一笑。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边的?
说话的人老实回答。
——刚刚看见你在云间盘旋,所以就冲过来了。
龙帝斜瞥着他。
——哦,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不是回欲界天去了?
那人的脸微微红了。
——我不知怎么找你,只好在这守株待兔。
龙帝拨拨他火红的头发,诧异道:
——炫儿,你的角呢?
他有点不好意思。
——太引人注目,所以我藏起来了……
哈哈哈……龙帝忽然发出一阵大笑,笑声穿越了密密雨雾,直冲云霄……
归去时,应该是晴天吧。
尾声 黄泉摆渡人
黄泉与人界隔了一条河,河上有桥,名曰奈何。
弱水三千,年年月月在桥下流过,只争朝夕。
我在冥河这头撑一叶扁舟,总有迷失的亡魂来找我,央求我渡他们过河。
他们被未死的执念束缚,留恋前世的爱恨□□,他们不愿过奈何桥,因为桥上有孟婆的
迷魂茶在等待他们。
——红尘中的痴子,冥河边迷失的亡魂,我可以渡你们过河,不过我要特别的东西作报
酬。
我对每一个有求而来的亡魂这么说,即便我知道他们除了对人世的执念之外一无所有。
我只是无聊,我想看看还有什么,是他们给得起的。
那一日,有一个人摸索着来到冥河边,他对着川流不息的河水叹息着,而后朝我这边走
来。
“我听说冥河上有渡人过河的船夫,请问,你可以渡我过河么?”
很悦耳很沉静的声音,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宛如筝语琴音。
——可以,只要你给我特别的酬谢。
听了这话,他缓缓走过来,黄泉中不落的冷月,让我看清了他的容颜。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在一袭黑衣的拥蹙下,像冥河上的一朵白莲,他的眼睛很美,眼神
却很飘忽,冥河边的劲风卷起他的衣裳,在岸上那一片红艳的花中如一羽墨色的蝶。
他伸手撩了撩被风吹散的发,微微笑着:“你渡我过河,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有意思,我决心让他上船。虽然,我知道他不是亡魂。
他摸索着登上小舟,我解缆摇橹,轻轻一荡,半江月光倾斜在我的桨下。
“可以开始了,你的故事。”
他似乎还沉浸在舟行的颠簸中,听到我的催促,有些恍惚的样子。
沉吟了一会,他才轻声道:“那是一只狐狸的故事……”
“……很久以前,人间有一个叫奈何谷的地方,那里终年飘着不息的白雪,象四季开不
败的花。有一夜,一只落难的黑狐逃到了那里……”
小舟渐行渐远,对岸上的曼珠纱华已成了一片模糊的红影,亡魂的悲鸣远去了。冥河上
很静,寒夜的月光漂满了整条河,轻盈得似有若无。
而他娓娓道来的声音,轻漫而悠远,和着永不停息的流水,如诗如歌。
他沉吟的时候,我仿佛看见洁白的月光从天上流淌下来,从他敞开的衣领悄悄滑了进去
,当他低头时,我能看到他白皙的颈项在月色下泛着珍珠般的色泽。而他说着说着便会
露出悠然神往的神情,仿佛他就是故事中沉浸在幸福里的狐狸。
只是,世上但凡幸福快乐的事总不得长久,很快,他说到了生离与死别。
c****t
发帖数: 19049
10
“在恩人的魂被夺走的那一刻,狐狸发誓,誓要把他找回来。红尘荏苒,他要还那个人
……一滴眼泪。”
“哦,后来呢?”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紧张地问我:“是不是到了奈何桥下?”
“你不是要过河么?”我反问他。
“不是,我想去奈何桥下,我记得那里有一簇青莲,开在弱水中央。”说这话时,他露
出了痛苦的神色。
前方望见了奈何桥,它如一道苍劲的黑龙横在河心,龙头和龙尾皆没入浓浓的雾中,龙
身拱着,三千弱水在下面潺潺流过。
我把小舟荡了过去,果然,桥下长了一簇青莲,孤孤单单挺立在弱水中。我很惊讶,因
为弱水天生剧毒,不要说长花,就连人掉了下去,也很快会被毒死,连尸骨都不会浮上
来。
我用桨轻轻拨了拨碧盈盈的叶子,发现那莲花的根都烂掉了,却依旧长出亭亭的叶,顽
强托着一朵青色的花。它孤独地抵抗弱水的侵蚀,不知为谁而开花。我不知千万年来,
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注意到这朵青莲。
我把小舟靠着莲花停住,他有些慌张地四处张望,焦急地问我:“是不是看到桥了?那
莲花在那里?”
我有些不解:“花,不就在你眼前么?”
“是么?就在我眼前……”他摸索着向前伸出手,这时我才愕然发现,原来,那双美丽
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我拉住他的手,让他的手指碰触到花。一霎那,那深邃如海的眼瞳涌起一层雾气,他仿
佛想笑,却又像要哭泣,然后,一滴晶莹的泪落到了花瓣上,宛如朝露凝在了上面。
“抱歉,我来晚了……杨筝……”说着,他嘤嘤哭了起来,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
他把脸埋在绿叶中,肩膀无声地抽动着,月光落在他的头发上,仿佛一夕间令他白了头。
须臾,他折下那枝青莲对我说:“请渡我回去吧。”
我不明白,他央求我渡他过河,难道就为了看这朵花?难道他不是和其他亡魂一样,想
带着一份不死的执念,投奔对岸的人世?
真是奇怪的人。
我渡了他回去,然后望着他虔诚地捧着那朵青莲,蹒蹒跚跚向黄泉深处走去。妖红的花
在他身后犹如升腾的火焰,映红了天,映红了水,浓艳如霞……
此后每一晚,他都会来,用一个故事作为酬谢让我渡他过河。
他依旧要我在桥下停住,寻找开在水中的花。那株青莲仿佛为了他,天天顽强地开出花
来,他们在这三千弱水中邂逅,依偎,然后分离,日复一日。
只是,他的样子渐渐憔悴,我清楚看见死亡的阴影逐渐爬上他的身体,而他离去时的脚
步一次比一次蹒跚。
他讲的故事,也接近尾声了……
“那只狐狸去了黄泉寻他的恩人。只是,他发现恩人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影子,而那个人
不记得他了。然后,那个人一出手就夺走了狐狸的灵珠,没有了狐珠,就等于毁了狐狸
毕生的修行,很快,他就会被打回原形……”
“那怎么办?”渐渐地,我也被他的故事吸引,不由为那可怜的狐狸担起心来。
他侧着头想了想,仿佛有些事情困惑着他:“令人诧异的是,那个人没有置狐狸于死地
,反而从弱水中救起了他。可是,狐狸的眼睛已经被弱水毒瞎了,再也看不见和恩人酷
似的他。那个人每天给狐狸渡一点仙气,让他维持人形,子夜过后,如果没有他的仙气
延续,狐狸就会被打回原形。”
“那狐狸也不能逃走了?”
“狐狸没有想过逃走……有时他也在想,那个人和他的恩人是完全不同的,他的恩人其
实已经不在了,但……”他释然地笑了笑,“他还是选择留了下来,那个人虽然贵为帝
王,其实身边一个亲信的人都没有,他造出自己的影子,借此隐藏自己脆弱仁慈的那一
半灵魂。狐狸后来才明白,恩人深爱的,原来就是另一个孤单的自己……”
忽然,他迸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抓着船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掩住口的那只手
,鲜血从指缝间涌出,宛如小溪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他的脸上泛着浓浓的死气,我
看过那么多亡魂,我清楚,他不久也将成为其中的一个,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小舟渐渐靠近奈何桥,他没有说话,侧着耳朵聆听着什么。
“今天桥上似乎很热闹呢。”他轻声说。
“中元节到了,亡魂们都涌到人界去探望自己的亲人。”我淡淡回答,每一年的今天,
仿佛亡魂的庆典一样。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桥边涌来,一年一次和亲人团聚的时刻,怎不
叫他们欢天喜地呢?
方才,老远就看到奈何桥上点着大红的灯笼,白衣白帽的冥司掌着灯笼领他们过桥,亡
魂的队伍从桥上一直延伸到红花开遍的岸上,灯笼如鬼火,喜洋洋地,燃亮了亡魂的眼
睛。
即便是阔别人世的灵魂,依旧眷恋着红尘啊。
他却看不见这些喜庆的灯火和漫长的行列,就算眼睛没有失明,他眼中也只有奈何桥下
那朵青莲吧。
那簇青莲依旧开了花在等他,亭亭玉立的,莲叶在水波上摇曳生姿。弱水三千虽然腐蚀
了它的根茎,却阻止不了它开花。
他小心翼翼折下青莲,带血的手指拈着花,仿佛对待情人一样温柔。
我听见他喃喃低语着:“杨筝,或许我不能再来看你了,也无法再把你带到他的身边,
如果你思念他的话,就让魂魄附在花上跟我回去吧。”
“回去吧……”
他轻叹了一声,安静祥和的神情仿佛他已经了结了最后一桩心愿,再无遗憾了。
我想,他这次回去,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走出黄泉了,黄泉的国度如此广袤,他会在什么
地方安身呢?
“我渡你过河去,代价是你把那个故事讲完。”忽然,我心中有股强烈的渴望,渴望他
能活下去,在冥河彼岸开始新生。
“不,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他抬眸笑了笑,月色下,那笑容幽静而清浅,仿佛莲花
在瞬间冉冉而开,“最后,狐狸决定留下,他想,也许自己可以代替恩人去爱他……”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沉默着。
我不懂那些执着于人世的亡魂的心思,但我更不明白放弃往生希望的他。自我在冥河边
摆渡以来,第一次萌发渡人过河的渴望,而那个人却拒绝了我。
月光在我桨下碎成一片一片,又慢慢聚起来,涟漪散去,一弹指,又是几度轮回。
罢了,罢了,生死由命,我这个冥河的摆渡人,又操什么心呢?
“下雪了么?”他忽然问我,用一种惊喜的语气,“黄泉之国也会有雪么?”
我抬头望去,月光下,只见漫天飞舞着洁白的芦花,轻飘飘的,落在脸颊上仿佛雪的残
屑,却不似雪那般冰冷。
原来是人间那边芦花开了,被风一吹,就飘到冥河这边来。
我忽然想起他讲的那个故事,狐狸遇见恩人的那一夜,谷里落着不息的白雪。
“是的,下雪了,雪像花一样洁白。”
闻言,他唇际浮起了欣然的微笑,仰起下颔,仿佛要承接从天而降的“雪花”。
芦花静静地落在他脸上,那苍白如纸的容颜宁静而安逸,仿佛沉醉在温柔的梦里。
月似流水花如雪。
双目失明的他,梦里一定见过一场很美的雪。
我把小舟系在岸上,凝视着他向繁花深处走去的背影,他的步履依旧蹒跚,摸索着前进
的步伐很慢,忽然,他被什么绊倒了,扑进了曼珠纱华的海洋中,隔了很久,当我以为
他溺死在里面时,才见他重新站起身来,用衣袖拭去了唇边的血,又再次向黄泉深处走
去,无边无际的血色汪洋将他瘦削的背影吞没……
那晚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我依旧日复一日在冥河上摆渡,依旧嘲讽着亡魂们的痴心和执着,黄泉上有过客来来去
去,奈何桥上纷扰了又平息。
曾经一度有仙界的人来过。他们由一个红衣的少女领着,据说是来向黄泉帝王要人的。
但黄泉的国度深远无涯,他们又怎么找得到陛下呢?
注定无功而返。
他们离开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红衣女子在奈何桥上痛哭失声,凄切的声音一声声喊着:
“公子,无心会回来救你的,你等着我——”
最后,他们泄愤似的放火烧了岸上的花,熊熊火光映红了沉暗的冥河水,大火整整烧了
三天三夜,吓坏了很多在岸边徘徊的亡魂。
后来,黄泉又平静了下来,一切如常。
第二年,岸边的花又重新长成,一簇簇,一片片开得如火如荼。
中元节时,我得以进宫朝拜陛下。
当我抬头瞻仰陛下的容姿时,骤然发现他身边多了一只墨色的狐狸。
那狐狸倦倦地伏在他怀里,毛色极为漂亮。偶尔抬起头,我发现它竟有对美丽的眸子,
乌黑而又深邃的眼眸仿佛似曾相识。
我听见陛下温柔地唤它:墨尘,墨尘……
而它闻声抬头,轻轻蹭了蹭陛下的手,又蜷起身子睡去。它安然慵懒的样子,仿佛在那
方寸之间,就是幸福的所在了……
我不由想起他所说的故事,那只黑狐和他的恩人。
一眨眼又是很多年,我依旧在冥河上摆渡,看着三千弱水从桨下滚滚流逝。有时,我会
莫名地想起那个恋上一朵青莲的玄衣人,想起他那对足以湮灭红尘的美丽眸子,可惜,
长在弱水中的那株青莲,很久以前就已不再开花,并渐渐枯死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黄泉深处活着,是否还在期待着黄泉中有漫天飞雪。
对岸的芦花又开了,在月下纷纷扬扬,真的有些像飘雪呢。
拈起一朵洁白的芦花,我轻轻一笑,问一声:
痴心的狐狸,你幸福么?
——全文完——
番外 青帝之章——《初遇》
芙蓉城在一片玫瑰色的晨曦中悠悠醒转,阡陌纵横的七十二道水脉贯穿了整个城郭,叮
叮咚咚的流水声如筝乐般环绕着这座春城。朵朵芙蓉悄悄隐在这涓涓水域中,白的,青
的,绯的,火的,仙姿娉婷,绽放如歌。
几个轻纱宫簪芙蓉面的仙子从远处凌波而来,到了近前,一齐飞掠而起,柳絮似的飘然
落到殿前。
“青帝陛下,您的发还没梳好……”
“陛下,您的朝服弄皱了……”
青帝一身盛装打扮站在殿前,任一帮仙子们七手八脚地摆弄着,朝见天帝对她们来说是
莫大的盛事,难免在自己主子身上吹毛求疵。
半响之后,青帝见那些纤纤玉手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由暗自叹了口气道:“好了,再
弄下去要误了时辰了。”
仙子们这才万分不舍地垂首退开。
头戴银冠,一袭淡青色朝服的青帝沿着玉石铺就的长道向天门走去。身后遗下众花仙们
细细的碎语:“陛下真是怎么打扮都好看……怎么弄都不腻啊……”
青帝奉诏朝见,都是经由芙蓉城上的天门前去的。并且由天帝指派的风仙护驾。
此刻,天门外已经有风仙驾驭的辇驾在那候着。
“我们启程吧。”青帝微微一笑,风仙忙收敛起自己有些呆滞有些不守礼法的目光,驾
起天马直奔天宫云殿而去。
天界西山,蟠桃园。
园子里的桃花已经凋尽了,青涩的桃子夹在一片葱翠枝叶间若隐若现。
青帝悠然行走于园中。
忽地,一颗微青的桃子不偏不倚地打到他的银冠上,然后骨碌碌滚了开去。
他装作没看见,依旧神情自若地在林中巡视着。
踱了几步,又一颗桃子正中他的头,这次用力很大,不止打痛了他,还把银冠也打歪了。
青帝倒也没有气恼,只是慢吞吞地揉揉发疼的头皮,顺手把繁复沉重的发冠也取下来,
拆开已经散乱的发髻,自顾自地打理起一头流泉似的发来。
躲在枝叶间窥视的肇事者有些不耐了,这个人怎么没有气得跳起来呢?一点都不好玩。
忍不住一个挺身跳将下来,叉着腰对着那人叫道:“喂,这里是蟠桃禁地,谁让你进来
的?”
青帝绕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金袍童子,只见他约莫十一、二岁模样,束着两个垂耳发
簪,红扑扑的脸蛋长得甚是漂亮,尤其那指手画脚大大咧咧的模样更是让人莞尔。
“今年蟠桃收成不佳,天帝陛下让我过来看看。”
青帝及时瞥见金袍童子脸上浮起一层难堪的红晕。
照料桃园的仙女最近常向天帝哭诉园里的桃子结实少,长得又小,怀疑是仙树病了。今
天看来,也许不是仙树的问题吧,收成不好是因为桃子还没成熟就被人摘下来吃了吧。
金袍童子的目光在空中飘忽了一会,语气中带了点欲盖弥彰的羞怒:“这些臭桃子,一
点都不好吃,又小又酸又涩。”
“那是因为它们还没成熟啊。”放眼望去,确实没看到几颗熟透的桃子,哦,不,眼前
不就有一颗么?
青帝笑眯眯地望着他,只见那赌气似的脸蛋白里透红,仿佛捏得出水来,怎么看怎么像
一颗熟透的桃子啊……
“你对着我笑什么?”金袍童子狐疑地瞪回去,而后大模大样问道:“吾乃天帝皇太子
月昭,你是何人?报上名号来。”
“咳咳……”青帝清了清嗓子,暗地里笑翻了,脸上却风平浪静,神情谦恭:“微臣乃
芙蓉城青帝织锦,见过皇太子殿下。”
随着上前一步行君臣之礼。
皇太子皱皱鼻子,有些沉迷于忽然袭来的幽兰香气,眼前的人一身琅缳仙气,谈吐温文
有礼,对了,他好像说他叫什么青帝的来着……难道……
“父皇说的那个新来掌管蟠桃园的花神就是你?”狐疑的眼神……
“正是微臣。”
“哼!”扭过头打算给这个家伙一个下马威:哼哼,看我怎么把你整跑……
“嗯……殿下……”
“什么事?”
“……你嘴边还留有桃子毛……”温和的声音非常非常之有礼貌地提醒他。
“……要你管……”月昭回头瞪圆了那双原本已经很圆的金瞳,这次,真的,恼羞成怒
了。
初见时的第一回合便被人摆了一道,委实丢脸啊。
**********
“哈哈哈哈……”天帝一阵朗笑从天宫内院中传出来,惊起了庭间几只优雅踱步的仙鹤
。“月昭这孩子拿桃子丢你?哈哈哈……”
青帝含笑托起茶盏,轻轻吹了吹碧绿的茶汤,一片龙舌状的叶子舒展着,在里面载浮载
沉。
“月昭向来顽劣任性,之前已经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仙师被他气得老泪纵横,想不到这次
却栽在你手里。”天帝的心情甚是愉悦。
“呵呵……”青帝没有答话,心里一想起月昭那张媲美桃子的脸蛋,就忍俊不禁。
“看来,也唯有你才克得住他了。正好,月昭原来的老师昨天刚被气跑了,就由织锦来
接任吧。”天帝一脸舍你其谁的模样:“嗯,吾儿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咦咦,这是什么话?青帝一个疏忽,天帝已经一锤定音,把自己儿子平价大甩卖了。
出手可谓迅捷也。
之后过了许多年,月昭一直想不通他老爸为何挑了一个小小花神来当他的老师,殊不知
打一照面,两人就奠定了这种相生相克的关系。
——完——
c****t
发帖数: 19049
11
c****t
发帖数: 19049
12
难道大家没注意?顶个
s*********y
发帖数: 1189
13
这部小说就是 乱伦 + 耽美 BL
儿子爱上父亲,学生爱上老师,反正神仙都活的很长,不用担心 82 配 28
不过客观的说,写的还可以吧。
g**n
发帖数: 25142
14
嗯,嗯,看得我累S了
有个错字:恁的,作者老是打成凭的
估计一直错念,所以错打,呵呵

【在 s*********y 的大作中提到】
: 这部小说就是 乱伦 + 耽美 BL
: 儿子爱上父亲,学生爱上老师,反正神仙都活的很长,不用担心 82 配 28
: 不过客观的说,写的还可以吧。

1 (共1页)
进入SciFiction版参与讨论
相关主题
一起去看南湖船by宝树 (转载)青帝讲的是什么?
龙帝已经好了一大半了青帝 传送门 (Nov 11 PM 更新)
王思聪自曝招新主播标准:便宜就好云海仙踪 作者:树下野狐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节前靓衣大甩卖(建楼完毕)星座时空之山海战神(16)
醉卧红尘番外 不堪回首的一日星座时空之决战涿鹿(4)
醉卧红尘外传之梦·蝴蝶星座时空之决战涿鹿(5)
[征文]凌霄金玉双峰会:点评[灵山]徐公子胜治星座时空之决战涿鹿(13)
青帝 作者: Deathstate (第八回 惊天神龙
相关话题的讨论汇总
话题: 墨尘话题: 龙帝话题: 九炫话题: 青帝话题: 杨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