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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iFiction版 - 海伯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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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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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翻译的太烂了,印刷的跟盗版似的。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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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海伯利安 - 序章(丹·西蒙斯)
乌黑发亮的太空飞船的瞭望台上,霸主领事端坐在施坦威钢琴前,弹奏着拉赫马尼诺夫
的《升C小调前奏曲》,虽然钢琴已是一件古董,却保存得完好如初。此时,舱下沼泽
中,巨大的绿色蜥蜴状生物蠕动着,咆哮着。北方正酝酿着一场雷暴。长满巨大裸子植
物的森林在乌青的黑云下现出黑色影像,而层积云就像万米高塔直插入狂暴天穹。闪电
在地平线上肆虐。靠近飞船的地方,偶尔有些爬行动物会磕磕碰碰地误撞入阻断场,然
后尖叫一声,坠入靛青色的迷雾中。领事聚精会神地弹着序曲中最难的一部分,毫不顾
及风暴和夜幕的临近。  超光接收器嘟嘟地鸣响起来。  领事停了下来,手指悬停
在键盘上,聆听着。雷声穿过厚重的空气轰鸣而来。从裸子森林的方向传来一群食尸动
物的悲鸣声,下面黑漆漆的什么地方,一个小脑袋的野兽挑衅似的嚎叫了一番,接着便
鸦雀无声了。突如其来的静寂,让领事可以清楚地听到阻断场发出的低沉波动声。超光
仪再一次鸣叫起来。  “该死的。”领事骂骂咧咧,走进去接听。  计算机得花几
秒钟转换并解密超光速粒子脉冲信号,趁着这片刻工夫,领事给自己倒了杯苏格兰威士
忌。他一屁股坐在投影舱的软垫上,此时触显发出绿光。“接听。”他命令道。  “
你被选中,返回海伯利安,”传来一个女人沙哑的声音。全像尚未建立;除了传送代码
的脉动,眼前还是空无一物。领事不需要传输坐标就知道,超光信息是从鲸逖中心①传
来的,那是霸主行政中心所在的星球。说话的是梅伊娜•悦石,那声音虽然衰老
,但仍旧优美,领事决不会搞错。“你被选中,作为伯劳朝圣者中的一员,返回海伯利
安。”那声音继续说。  见你的鬼去,领事想着,站起身打算离开投影舱。  “你
和其余六人已被伯劳教会选中,同时也得到全局的确认,”梅伊娜•悦石继续道
,“为了霸主的利益,请你接受。”  领事一动不动地站在投影舱中,背对着忽隐忽
现的传送代码。他没有转身,仅仅是举起酒杯,将最后一点苏格兰威士忌一饮而尽。
“局势非常混乱,”梅伊娜•悦石说。声音显得疲惫不堪,“三个标准星期前
,领事馆和海伯利安地方自治理事会发来超光信息,他们告诉我们,光阴冢已经显示出
打开的迹象。它周边的逆熵场开始迅速扩展,伯劳鸟②已经侵扰到南方,远至笼头山脉
。”  领事转过身,跌坐进软垫中。全息像已经显示出梅伊娜•悦石那苍老的
脸庞。她的眼睛看上去和她的嗓音一样疲乏。  “军部的一支太空特遣部队已即刻从
帕瓦蒂③开赴海伯利安,他们必须在光阴冢打开前,疏散海伯利安上的霸主民众,他们
的时间债将会不少于海伯利安当地的三年时间。”梅伊娜•悦石顿了顿。领事想
起来,他还从没见过议院首席执行官如此严酷的表情。“我们不知道疏散舰队能否准时
抵达,”她说,“但情况越来越复杂。我们检测到,一群驱逐者迁移队正向海伯利安星
系逼近,至少有四千……单位。我们的疏散特遣舰队可能比驱逐者早不了多少时间抵达
。”  领事明白悦石为什么会犹豫不决了。一群驱逐者迁移队,装备五花八门,小到
单人驾驶的冲击侦察机,大到拥有成千上万星际野人的城市型驱逐舰和彗星堡垒。
“军部联合首领相信,驱逐者开始大举进攻了。”梅伊娜•悦石说道。飞船的计
算机已经将全息像完全显示了出来,所以这女人忧郁的蓝色眼眸似乎正凝视着领事。“
不管他们只是为了得到光阴冢而想要控制海伯利安,还是他们想要对世界网进行全面侵
袭。到现在为止,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军部的一整队太空作战舰队,连同远距传输器建
筑部队,已从卡姆星系调迁,加入到疏散特遣部队。不过,这一舰队可能视情况被召回
。”  领事点点头,他心不在焉的将苏格兰威士忌举至嘴边。酒杯已经空了,他皱了
皱眉,随手一扔,酒杯掉到全息显像井的厚毛毯上。即便没有受过军事训练,他也能够
明白悦石和联合首领所面临的艰难作战抉择。除非海伯利安星系立即建立一支军事远距
传输器——其开支令人咂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抵挡驱逐者的入侵。不管
光阴冢中含有什么秘密,都将拱手让给霸主的敌人。假如舰队真能及时建好远距传输器
,并且霸主将全部军部资源用来防卫海伯利安这一孤独、遥远的殖民世界的话,那么,
世界网将岌岌可危,将会受到驱逐者的攻击,他们可以攻击周界线的任何地方,或者—
—往更糟的地方想——野蛮人会占领远距传输器,一举侵入环网。领事想象着这一现实
:披甲戴盔的驱逐者部队踏进远距传输器传送门,进入上百个世界上毫无防备的家园。
领事穿过梅伊娜•悦石的全息像,捡起杯子,重新倒了杯苏格兰威士忌。
“你被选中,加入伯劳鸟的朝圣者队伍,”垂老的首席执行官的全息像说道,媒体喜
欢将她比作为林肯或者丘吉尔,又或者是阿尔瓦雷兹-腾普,以及大流亡前传说中的其
他弄潮儿。“圣徒派出了他们的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④!”悦石说,“疏散特遣
队的指挥官会遵照命令让其通行。“经过三个星期的时间债,你会和‘伊戈德拉希尔’
汇合,然后,舰船将会从帕瓦蒂星系进行量子跃迁。到时,另外六个伯劳教会选中的朝
圣者也会登上巨树之舰。我们的情报人员说,七个朝圣者中至少有一个是驱逐者安插的
间谍。此时此刻……我们无从……得知此人到底是谁。”  领事微微苦笑。悦石风险
重重,这老妇人必须考虑一种可能:他是间谍,她正在将至关紧要的信息透露给这个驱
逐者的间谍。她有没有透露至关紧要的信息呢?一旦飞船使用霍金驱动器,那么,飞船
的动向都是可以探查到的,假如领事就是这个间谍的话,首席执行官所透露的信息,将
对他严厉威慑。领事的笑容褪去,他喝了一口威士忌。  “我们选中的七个朝圣者中
,索尔•温特伯和费德曼•卡萨德也位列其中。”悦石说道。  领事眉头
紧蹙。他凝视着忽隐忽现的数字云丛,它们就像围绕在这个老妇人影像周围的尘埃。还
剩十五秒的超光信息传送时间。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梅伊娜•悦石说道
,“我们一定要发现光阴冢和伯劳鸟的秘密。这次朝圣也许将是最后一次。如果驱逐者
占领了海伯利安,我们必须消灭他们的间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封住光阴冢。霸
主的命运在此一举。”  传送结束了,现在只剩交汇坐标处的脉冲悸动。“是否回复
?”飞船的电脑问道。虽然耗能巨大,太空船仍能够将简短的编码信息以超光速脉冲发
送出去,这种技术将银河系的人类连在了一起。  “不。”领事说,他走了出去,倚
靠在瞭望台的栏杆上。夜幕降临了,云层遮地。看不见一颗星星。要不是闪电间歇的划
过北方的长空,沼泽地上冒起的悠悠磷光,这夜,会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在那一刻,领
事突然意识到,他是这个未名世界惟一一个有感情的生物。他静听着沼泽上涌起的上古
风声,思绪飞跃至清晨,想起乘着桅轻电磁车去看第一缕曙光,想起沐浴在阳光下度过
的一天,想起在南方的厥类森林中打猎,然后晚上回到飞船一边拿着烤肉大块朵颐,一
边举着冰啤大口畅饮。领事想起狩猎的铭心快感,以及独处时同样刻骨的慰藉:孤独,
他已经在海伯利安上忍受过痛楚和梦魇,从中他得到了孤独。  海伯利安。  领事
走了进去,收起瞭望台,关上舱门。就在此时,第一阵雨开始倾盆而下。他攀上螺线型
的楼梯,来到飞船顶部的睡眠舱。这个圆形房间一片漆黑,不过偶尔会有沉默的闪电闪
过,勾勒出泄在天窗上的一条条雨迹。领事脱下衣服,仰面躺在舒服的床垫上,然后打
开了音响系统和外部音频获取设备。他听着暴风雨狂怒咆哮,混合着瓦格纳①震撼人心
的《女武神之骑》。飓风捶打着飞船。当天窗瞬间变亮时,炸雷也响彻整个房间,接着
领事的视网膜上燃烧着残留影像。  瓦格纳只适合雷雨天,他想。他合上双眼,但是
透过闭合的眼睑,闪电依旧历历在目。他仍记得光阴冢附近的小山上,闪烁的冰晶排山
倒海般吹向废墟的情景,还有伯劳鸟那长满金属荆棘的不可思议之树泛着的钢铁寒光。
他仍记得夜晚的尖叫声,以及伯劳鸟那流光百面、如红宝石般血红的凝视。  海伯利
安。  领事静静的操控电脑关闭了所有的播放器。举起手腕遮住双眼。耳边兀然沉寂
,他躺在那,心想,回到海伯利安,真是发疯之举啊!在那遥远的谜一样的世界里,他
曾经担任了十一年的领事,那时,神秘的伯劳教会允许外世界的朝圣者乘游船出发,开
赴群山北麓光阴冢周围那久经风雨的不毛之地。没有人归来过。而且,那是在正常的情
况下,那时,伯劳鸟被时间潮汐和某种力量所困囚,无人能够理解这些东西,逆熵场也
仅仅被抑制在光阴冢周边几十米的区域内。此外,当时也没有驱逐者入侵的威胁。
领事想起刺屠,可以在海伯利安的任何地方长驱直入的伯劳鸟。成千上万的土著和霸主
公民面对这个违背物理法则的怪物时都束手无策,它仅仅通过屠杀来交流。唯有死亡。
虽然小屋很暖和,领事还是不住颤抖着。  海伯利安。  黑夜和暴风转瞬即逝。然
而还未破晓,另一场风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迫近了。两百米高的裸子植物被即将到来
的暴风吹弯了腰,像鞭子一样互相捶打。在第一缕曙光映现之前,领事的黑色太空船拖
着蓝色等离子尾迹升入高空,穿过厚厚的云层,攀向太空。汇合。
①鲸逖中心:环绕鲸鱼座T星运行的一颗行星。是作者虚构出来的。  ②伯劳鸟(
Shrike):为本书中终极钢铁杀戮机器的名字。英文中此词原是一种习惯将猎物穿刺挂
在篱笆上的鸟,后也有引申为“(企图)毁灭情人的女子”的含义。  ③帕瓦蒂(
Parvati):印度教中,湿婆神之妻,是一名雪山神女。  ④伊戈德拉希尔(
Yggdrasill):北欧神话中的一棵巨树,树根分别深扎在地狱、巨人大陆和仙宫三处。
⑤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德国歌剧家、作曲家。
其最著名的作品是鸿篇巨制《尼伯龙根的指环》。共分四部,包括《莱茵的黄金》,《
女武神》,《齐格弗里德》和《诸神的黄昏》。此处的《女武神之骑》是《女武神》第
三幕的序曲。女武神是指瓦尔基里,北欧神话中奥丁神的的女仆,她引导阵亡者的灵魂
到瓦尔哈拉殿堂。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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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 第一部 - 第一章(丹·西蒙斯)
领事醒来时,头痛异常,喉咙干涩,他感觉做了上千个梦,却全部记不得了。这种感觉
,只有在冰冻沉眠后才会有。他眨了眨眼,笔挺的坐在矮床上,摇摇晃晃地扯掉紧贴在
皮肤上的最后几条传感带。这是个卵形房间,没有窗户,有两个矮小的克隆人船员站在
一边,还有一个高大的圣徒,戴着兜帽。一名克隆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杯解冻后帮助
恢复身体的橘子汁,这是惯例。他接过来,如饥似渴地喝了起来。  “巨树离海伯利
安还有两光分,五小时的旅程。”这名圣徒说道。领事终于意识到,向他致词的正是海
特•马斯蒂恩,圣徒巨树之舰的船长,巨树的忠诚之音。领事隐约想到,被船长
叫醒,这可是万分容幸的。但是他还没有从神游状态中恢复过来,神智未清,无力表示
感激之情。  “其他人醒了好些时间了,”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摆摆手,示
意克隆人离开。“他们已经集合在第一就餐平台上了。”  “咳咳。”领事喝了口饮
料,清清嗓子,再次试图表示感激,终于说出了口,“多谢,海特•马斯蒂恩,
”他朝卵形房间四顾,黑草地毯,透明墙壁,连绵弯曲的堰木椽。领事意识到,他肯定
是在某个小型环境舱内。他闭上双眼,试图回忆起圣徒飞船量子化前,他和飞船汇合时
的情景。  领事记起他的飞船靠近、汇合时的情景,第一眼瞅见这千米长的巨树之舰
,它的细枝末节遮掩在众多的机械和尔格驱动的密蔽承,它们像球形薄雾一样环绕着整
艘巨树之舰。但是那多叶树干明显闪耀着万千光芒,这些光芒透过树叶和细薄墙壁的环
境舱,发出柔和的光芒,它们也一路照亮了不计其数的平台,船桥,指挥舱,楼梯,以
及舰首。在巨树之舰的根基处,工程球体和货物球体堆积成群,就像特大型的树瘿,同
时,蓝中带紫的喷射流拖在尾部,就像一万米长的根须。  “其他人正等着呢,”海
特•马斯蒂恩轻声说,他点头示意领事朝矮垫看,那儿,领事的行李整装待开。
圣徒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堰木支撑椽,于是,领事开始更衣,穿上半正式的晚礼服,宽松
的黑裤子,擦得光亮的舰用靴,一件腰部和肘部膨起的白色丝绸上衣,浅黄腰带,黑色
马甲,肩饰上有霸主绯红的斜条,还有一顶软软的金黄三角帽。弯曲墙壁的一部分变成
一面镜子,领事盯着镜中的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穿着半正式的晚装,皮肤晒
得黝黑,但是悲伤的眼睛中带着奇异的惨白。领事蹙紧眉头,点点头,转身离去。
海特•马斯蒂恩摆摆手,领事便跟着这个身着袍子的高大身影,穿过小舱内的一
个膨大区域,来到一条走廊里,这条走廊弯弯向上,消失进巨树之舰躯干的巨大树皮墙
中。领事停下脚步,来到走廊的边缘,吓得猛然退后一步。往下至少有六百米的距离,
巨树的根基中囚禁着奇点,产生的六分之一重力让人有“下”的感觉,而且没有栏杆。
他们继续他们沉寂的攀爬。在主树干走廊处转了个弯,走了三十米,稍候又盘旋了
半圈,越过一条脆弱的吊桥,来到一根五米粗的树枝跟前。他们沿着这条树枝走着,海
伯利安的太阳光照在这些茂盛的树叶上。  “我的船从储备状态中恢复了吗?”领事
问道。  “它已经加好燃料,在十一区待命,”海特•马斯蒂恩说。他们走进
树干的阴影中,透过树叶间的黑色缝隙,星辰隐约可见。“其他朝圣者同意,如果军部
当局准予我们通行,那他们就搭乘你的飞船降落。”圣徒加上一句。  领事摩挲着眼
睛,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从沉眠那冰冷的魔爪中恢复过来。“你们和特遣队交过手?”
“哦,交过手。我们量子跃迁穿越隧孔时,被他们盘问了一下。现在,一艘霸主的战
舰……正在护送我们。”海特•马斯蒂恩朝他们头顶的天空指了指。  领事抬
起头斜着眼睛看着,在上部的几列树枝的第二段处,巨树之舰的阴影渐渐消失,大片的
树叶点缀在日落的余晖中。即使在那些阴暗依旧的地方,发光鸟就像日本提灯一样栖息
在亮堂堂的走廊和闪光的摇摆藤蔓上,照亮了吊桥。旧地上的萤火虫和茂伊约的辐射蛛
纱一闪一闪,导引进树叶的迷宫,它们和星群混杂在一起,甚至星际间久经风雨的旅行
家也会被它们所瞒骗。  海特•马斯蒂恩走进了一个由晶须缆索牵引的篮子,
缆索消失在三百米的高空。领事紧随其后,他们开始静静上升。他注意到,走廊,船舱
,平台,除了一些圣徒和他们矮小的克隆人副本之外,到处都空无一人。领事回想起,
在汇合和冰冻沉眠期间的匆忙时间内,他也没有看见一名乘客,不过当时他认为这是由
于巨树之舰量子化的特例,乘客们都安全的呆在冰冻床中呢。然而,现在,巨树之舰正
以远低于相对论速度移动着,它的树枝中应该挤满了乘客才对啊。他向圣徒说起眼前的
不对劲之处。  “就你们六名乘客。”海特•马斯蒂恩说。篮子停在树叶的迷
宫之中,巨树之舰的船长在前开路,他们走到一个因为长时间使用而显得破破烂烂的木
扶梯边。  领事讶异的眨巴着眼睛。通常情况下,圣徒的巨树之舰要搭载两千到五千
名乘客,这无疑是人们最喜欢的星际旅行方式。巨树之舰在几光年远的星系间穿梭,走
的是景色美丽的捷径,很少会增加四到五个月的时间债,因此,可以让他们大量的乘客
尽量少花时间呆在神游状态下。对巨树之舰来说,往返海伯利安需要六年时间,没有付
账的乘客,意味着圣徒将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  领事进而醒悟,巨树之舰在其后的
疏散中将是非常理想的交通工具,损失最终会由霸主所偿还,这想法姗姗来迟。尽管如
此,领事明白,把“伊戈德拉希尔”这样一艘漂亮然而脆弱的飞船,这种飞船仅五艘而
已,带入战区,对圣徒兄弟会来说是多么冒险的事啊!  “各位朝圣者,”当领事两
人进入一个宽阔的平台时,海特•马斯蒂恩宣告道,一个小群体正等在长长的木
桌子的尽头。在他们头顶,群星闪耀着光芒,当巨树之舰改变角度或航向时,星辰也会
随之旋转。两边,树叶形成的实心球体弯曲成巨大水果的绿色表皮。五个乘客起身让海
特•马斯蒂恩就坐于桌子的首位,在这之前,领事就已经快速认出船长的就餐台
的席设。他找到了船长左手边一个为自己而设的空位。  所有人安静就坐,海特&#
8226;马斯蒂恩开始作正式介绍。尽管领事从没有和这些人打过交道,他一个人都不认
识,但是这些名字中,有几个听上去耳熟那个教派,他通过自己长时间的外交经历,整
理着这些人的身份和印象。  领事的左手边坐着雷纳•霍伊特神父,老派基督
徒的一名牧师,人们称之为天主教。领事忘了黑衣和罗马衣领的意义区别,不过他很快
便记起希伯伦的圣弗朗西斯医院。差不多四十标准年前,他被派往那里,进行他第一次
的外交任务,可结果却悲惨十足。之后,他在那家医院里接受了酒精创伤治疗。而且,
提到霍伊特这个名字,他又记起另一个牧师,正是他作为海伯利安领事的任期内,这个
牧师半途失踪了。  雷纳•霍伊特,领事估计,是个刚到而立之年的年轻人。
不过,看起来,在不算远的过去,似乎有什么东西让这个年轻人变得异常苍老。领事看
着他瘦削的脸庞,脸颊骨深陷进菜色的皮肤中,眼睛很大,却深埋在空空的眼窝中,嘴
唇很薄,边上的肌肉永久地抽搐着,如此萎靡,甚至不能说他是在愤世嫉俗的苦笑。但
头发并没有像受辐射伤害那样掉光光。他感到他正在凝视一个病了好多年的人。尽管如
此,领事惊讶的看到,在那隐蔽的痛苦面具背后,仍然藏着孩子气的生命共鸣,胖脸,
金发,柔软的嘴唇的细微残余,这些,属于一个更年轻、更健康、而非愤青般的雷纳&#
8226;霍伊特。  牧师身旁坐着的这个人,在几年前,绝大多数霸主公民还都熟儿知
其脸。领事想,现在在世界网内,是不是公众的青睐时间变得比他住在那的时候还要短
呢。或许更短。假如真是这样,那么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这个人们称之为“南
布雷西亚屠夫”的人,或许已经不再受人关注了。但对领事的这一代,对所有生活在慢
节奏状态下的外部世界民众而言,卡萨德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忘记的人。  费德曼&#
8226;卡萨德上校很高,高到几乎可以平视两米高的海特•马斯蒂恩。一身黑色军
部着装,没有戴徽章,也没有什么东西显示出他的地位。黑衣和霍伊特牧师的外衣相似
,但这两人没有一点相仿之处。卡萨德没有霍伊特羸弱的外表,他皮肤棕红,显而易见
非常健康,如同鞭子柄一般瘦削,肩部、手部、颈部露出条条筋肉。上校的双眼小而黑
,就好像某些简易摄影机的全方位镜头。脸上棱角分明,阴影,平面,凸面。不若霍伊
特牧师那憔悴的脸庞,完全就跟冰冷的石像一般。下巴上薄薄的一撮胡子,突显出他有
棱有角的脸,就像刀刃上的鲜血。  上校的举动让领事想起几年前他在卢瑟斯星球上
看见过的一种动物,那是私人种舰动物园里的一种地球产美洲豹,静时安谧,动如疾风
。他的声音轻柔,不过领事注意到,即使上校保持着静默,仍然引人注目。  长长的
桌子大部分位置是空着的,这群人聚集在桌子一头。费德曼•卡萨德的对面,坐
着一个名叫马丁•塞利纳斯的诗人。  塞利纳斯看上去和他正对的军人完全是
两个极端。卡萨德精壮高挑,马丁•塞利纳斯却矮小,看上去臃肿不堪。和卡萨
德石刻般的脸庞相反,诗人的脸和地球的灵长类动物一样,浑圆而富于表情。声音洪亮
,粗声粗气,满口秽言。这个马丁•塞利纳斯,领事想,有着某种令人愉悦的魔
力,他那红润的脸颊,大大的嘴巴,深黑的眉毛,敏锐的耳朵,还有那一刻也闲不住的
手和手指,那么长,当个钢琴家真是绰绰有余,或者用来掐死人。他灰色的头发被裁剪
得凌乱不堪。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即将步入六十岁大关。不过领事注意到
他颈部和手掌上露出的蓝色染痕,这泄漏了天机。他怀疑这个人受过鲍尔森理疗,而且
不止一次。塞利纳斯的真实年龄也许介于九十到一百五十标准岁数之间。假如他有后者
那么老的话,领事想,那这诗人很可能是精神错乱了。  第一眼看到马丁•塞
利纳斯,会有一种吵闹、十分有活力的印象。而桌子旁接下来一个客人给人感觉的第一
印象却是:一个充满智慧,沉默寡言的人。索尔•温特伯听到自己被介绍时抬起
了头。领事注意到他有短短的灰胡子,额头布满皱纹,悲伤的闪亮眼睛。这便是这个知
名的学者。领事听过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的故事,以及他绝望的请求。但是他惊讶的发现
这位老人正抱着幼儿,那是他的女儿瑞秋,现在才不满几星期大。领事把脸转了过去。
第六个朝圣者,也是桌子上仅有的女性,名字叫做布劳恩•拉米亚。介绍到
她的时候,这位侦探直视着领事,目光咄咄逼人,甚至在她转眼不再看他时,领事仍可
以感觉到她目光灼烧下的压力。  布劳恩•拉米亚从前是卢瑟斯这个1.3倍
重力星球的公民,她与她右边间隔一个座位的诗人差不多高,不过即使是穿着宽松的灯
心绒飞船装,还是掩盖不了她那结实身体上的层层肌肉。她黑色卷发齐肩,宽阔的前额
上,两道水平的黑色眉毛,结实的尖鼻子,使她如鹰的目光更加刺人。拉米亚的嘴宽很
厚,富有表现力,给人美感,微笑的时候嘴角上翘,也许冷酷,也许只是俏皮。这个女
人的黑眼睛似乎在挑战这些观察者,以便发现案情真相。  领事想,她称得上是个美
女。  介绍完毕。领事清了清嗓子,转身朝圣徒看去:“海特•马斯蒂恩,你
说有七个朝圣者。温特伯先生的孩子是第七个吗?”  海特•马斯蒂恩的头巾
从一边缓缓移向另一边。“不。只有那些自主决定,打算去寻找伯劳鸟的人,才能成为
一名朝圣者。”  围坐在桌上的这群人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每个人,包括领事,都心
知肚明:朝圣者的数量只有在质数的情况下,才能完成伯劳教会发起的北上朝圣之旅。
“我是第七个,”海特•马斯蒂恩,圣徒的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的船
长,巨树的忠诚之音说。宣布之后,一片静寂,海特•马斯蒂恩示意克隆人船员
开始上菜,这是登陆前最后一次。  “这么说来,驱逐者还没有进入星系,是吧?”
布劳恩•拉米亚问。她那嘶哑的声音让领事感到颇为奇怪,他内心泛起阵阵涟漪
。  “还没有,”海特•马斯蒂恩说,“但我们比他们早不了几个标准天数。
我们的设备已经探测到,他们在海伯利安星系的欧特云①中的核聚变小冲突。”  “
会打仗吗?”霍伊特牧师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和他的脸色一样困乏。没有人自告奋勇
应答,牧师转向右边,似乎这个问题本来是在问领事。  领事叹了口气。克隆人船员
开始上酒;他希望上的是威士忌。“天知道这些驱逐者会干什么?”他说,“他们已经
不再按照人类的逻辑行事了。”  马丁•塞利纳斯朗声大笑,手一扬,酒滴溅
了出来。“好像他妈的我们这些人按照人类的逻辑行事似的?”他喝了一大口酒,擦擦
嘴,又大笑起来。  布劳恩•拉米亚皱皱眉。“如果马上开战,”她说,“当
局会不会不让我们登陆?”  “我们会获准通行。”海特•马斯蒂恩说。日光
透过他头巾的褶皱,照在他微黄的皮肤上。  “刚逃离战争的死亡虎口,又把自己的
命交给了伯劳鸟。”霍伊特牧师喃喃自语。  “大哉宇宙,勿有死亡!”马丁•
;塞利纳斯吟咏道。声音之响让领事确信,他甚至可以把冰冻沉眠中的人叫醒。诗人喝
干最后一点酒,高举着空空如也的高脚杯,显然是在和星星干杯:  “无有死气,勿
有死亡,哀呼,哀呼;  哀呼,希布莉,哀呼,尔之神婴恶毒  竟令神人瘫痪无能
哀呼,众弟兄,哀呼,为吾力之不存;  如苇之畸,萎弱如吾声,  哦,哦,
痛苦,羸弱之痛苦  哀呼,哀呼,吾麻木之身渐暖……”①  塞利纳斯突然停了下
来,倒了点酒,在他这大段的朗诵之后,众人又陷入一片沉默。另外六个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领事注意到索尔•温特伯脸上带着笑容,他臂弯中的婴孩扭动着,将
他的注意力引开了。  “那么,”霍伊特牧师踌躇地说,似乎想理清自己早先的一丝
想法,“如果霸主的护卫舰离开了,然后驱逐者占领了海伯利安,那他们或许就不会大
动干戈了,会让我们干自己的事的。”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低声冷笑。“驱
逐者不想占领海伯利安,”他说,“假如他们把这星球搞到手,他们将掠夺所有他们想
要的东西,做他们最想做的事。他们会将城市烧成焦石,把焦石弄成碎片,再用这些碎
片当柴火烧。他们会把两极融化,把海洋煮沸,把残盐倒在大陆上腌制出剩下的丁点东
西,最后把整个星球弄成一片永世的不毛之地。”  “那……”霍伊特牧师接过话茬
,尾音渐消。  克隆人搬走汤水和色拉碟,开始上主菜,此时,众人还是沉默不语。
“你说有一艘霸主战舰在护送我们。”领事对海特•马斯蒂恩说,他们刚吃
完烤牛肉和水煮天鱿鱼。  圣徒点点头,手向上指了指。领事歪着头,向上望去。可
是在那旋转的星空中,他看不到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给你这个,”费德曼•
;卡萨德说着,从霍伊特牧师身边探过来,把一幅军用折叠望远镜递给领事。  领事
点头表示谢意,拇指轻按,打开能量开关,然后扫描了海特•马斯蒂恩所指的那
片天空。双筒望远镜的回转晶体以程序化的搜寻模式扫过这片区域,聚焦时发出轻微的
嗡嗡声。突然,视像凝固住了,模糊,放大,最后,定格。  当霸主舰船填满整个取
景器时,领事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那既不是一艘冲击侦察机预期的模糊种子,也
不是一艘火炬舰船的鳞茎状物体,经过电子成像显示,那是一艘糙黑的攻击型航空母舰
。这东西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只有数个世纪以前的军舰能够与之相比。这艘霸主回旋舰
的四幅悬臂格格不入地缩进舰内,形成流线形船体,意欲随时准备开战,它那六十米长
的探针和克洛维斯尖器①一样锐利,它的霍金驱动器和聚变舱坐落在发射轴的远端,看
上去仿佛是箭的羽饰。  领事一言不发的将双筒望远镜递还给卡萨德。假如特遣部队
已经派出全副武装的航母来护送“伊戈德拉希尔”,那么,迎接驱逐者入侵的,将是如
何等级的火力舰队呢?  “我们要等多久才能登陆?”布劳恩•拉米亚问。她
正在使用通信志接入巨树之舰的数据网,不管她发现了什么,还是没发现什么,反正她
显得灰心丧气。  “四小时后进入轨道,”海特•马斯蒂恩咕哝道,“然后飞
船登陆还需几分钟。我们的执政官朋友向我们提供了他的私人飞船,搭载我们登陆。”
“去济慈?”索尔•温特伯问。这是这位学者饭后第一次开口。  领事点
点头。“济慈仍旧是海伯利安上惟一的飞船起运航空港。”他说。  “航空港?”霍
伊特牧师气呼呼的,“我以为我们会直接到北方。去伯劳鸟的王国。”  海特•
;马斯蒂恩耐心的摇摇头。“朝圣总是从首都出发,”他说,“抵达光阴冢,需要花上
好几天时间。”  “好几天!”布劳恩•拉米亚厉声说道,“真是荒唐至极。
”  “也许吧,”海特•马斯蒂恩承认道,“但事实就是如此。”  霍伊特
牧师面如土色,似乎刚才那顿饭里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腹胀难受,即便他几乎没吃一点
东西。“你们看,”他说,“难道我们不能换换规矩吗?就这一次,我是说,如果发生
了这可怕的战争,诸如此类,就不能换换规矩吗?我们难道就不能在光阴冢附近登录,
或者随便哪里,然后直接做完了事?”  领事摇摇头。“四百多年来,无数太空船或
者航空器已经试图抄近路,直接去北部荒野。”他说,“但我不知道谁成功了。”
“可以提问吗?”马丁•塞利纳斯说,他像个小学生似的开心地举起手,“那么
多飞船都他妈的发生什么乱七八糟的事了?”  霍伊特牧师对着诗人蹙紧眉头。费德
曼•卡萨德微微一笑。索尔•温特伯说:“领事并没有说那些地方不能接近
。人们可以乘船去,也可以乘其他陆地工具去。太空船和航空器也没有消失。它们轻而
易举地登陆在废墟或光阴冢附近,也毫不费力地返回到计算机操控的任何地方。仅仅是
,飞行员和乘客不翼而飞了。”温特伯将熟睡的婴孩从大腿上抱起,放进脖子上挂着的
婴儿筐中。  “又是这老掉牙的传说,”布劳恩•拉米亚说,“飞船日志怎么
说?”  “什么也没有,”领事说,“没有暴力行为。没有强行入侵。没有航行偏向
。没有无法解释的时间误差。没有异常的能量泄漏或损耗。没有任何物理现象。”
“没有乘客。”海特•马斯蒂恩说。  领事慢慢的吸了两口气。如果海特&#
8226;马斯蒂恩是想……开玩笑,这可是领事几十年来与圣徒打交道时,他们第一次显
示出一丝萌发的幽默感。领事看向船长那头巾下面的模糊面容,却完全看不出他有开玩
笑的意思。  “多棒的情节啊,”塞利纳斯笑道,“现实中的、基督都为之痛哭的灵
魂藻海,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到底他妈的谁策划这摊烂计划的?”  “闭嘴,”布
劳恩•拉米亚说,“老家伙,你喝醉了。”  领事叹息着。这群人在一起的时
间还没有超过一标准小时。  克隆船员将餐碟清理光,开始上甜点,冰冻果子露,咖
啡,巨树水果,卓郎,果子奶油蛋糕,以及由复兴巧克力特别调制的饮料。马丁•
;塞利纳斯摆摆手,示意不要甜点,而是叫克隆人再拿一瓶酒来。领事细想了几秒钟,
要了瓶威士忌。  “我突然有个想法,”索尔•温特伯在大家正吃着甜点时开
口说,“如果我们想要活下去,大家就要互相交谈。”  “什么意思?”布劳恩&#
8226;拉米亚问。  温特伯无意识地摇着婴孩,让其睡在胸前。“打个比方说,这儿
有谁知道,为什么伯劳教会,为什么全局会选择他参加这次旅行?”  没人应声。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温特伯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里有谁是伯劳教会
的成员?或是信徒?就我来说,我是个犹太人,不管我现在的宗教理念是如何的混乱,
我肯定不会去膜拜一个有机的杀人机械的。”温特伯扬起眉头,朝桌上的这些人四顾。
“我是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说,“很多圣徒相信伯劳鸟是刑
罚的化身,他处罚那些不从树根获取营养的人。可是我得说,这纯粹是歪门邪说,根本
不存在于《圣约》或是缪尔①的任何相关文献中。”  坐在船长左边的领事耸耸肩。
“我是无神论者,”他边说,边将酒杯举到光亮之处,“我从没和伯劳教会打过交道。
”  霍伊特牧师面无表情地笑了。“天主教会任命我为神父,”他说,“崇拜伯劳鸟
,是与天主教的任何教条相抵触的。”  卡萨德上校摇摇头,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拒绝
回答,还是表示他不是伯劳教会的一份子。  马丁•塞利纳斯张开双臂,“我
受洗成为一名路德教徒,”他说,“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支派。在你们的父母还没有出生
之前,我帮助创建了禅灵派。我曾经是天主教徒,启示教徒,新马克思主义者,界面狂
徒,虔诚的震荡教徒,恶魔信徒,还当过杰克斯之那达地区的主教,保证重生协会的缴
费会员。现在,我很高兴得说,我是名单纯的异教徒。”他朝着大家笑了起来,“对一
名异教徒来说,”他结束道,“伯劳鸟是一个很容易接受的神。”  “我对宗教瞧都
不瞧一眼,”布劳恩•拉米亚说,“我可不会向它俯首称臣。”  “我相信,
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索尔•温特伯说,“我们中没有人承认加入伯劳
教会,然而,他们的眼光却真是独到啊,有数百万名忠诚信徒希望朝拜光阴冢……朝拜
他们凶猛的神,他们却单单……研了我们七个,来进行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朝圣。”
领事摇摇头。“温特伯先生,你的意思可能说得很清楚,”他说,“但是,我还是无
法理解。”  学者心不在焉地捋着胡须。“看来我们要返回海伯利安的理由实在是太
令人动心了,就连伯劳教会和霸主的概率情报局都觉得我们应该返回,”他说,“这些
理由中,比如说我的,也许已经众人皆知,虽然餐桌上的诸位对自己的故事心知肚明,
但是我肯定,除此之外,没有人会全盘了解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我建议,大家在
余下的几天中分享自己任何其他的故事。”  “为什么?”卡萨德上校说,“这看上
去毫无用处啊。”  温特伯笑了。“恰恰相反,首先,在伯劳鸟或者其他灾难让我们
心烦意乱之时,它至少能取悦我们,让我们这些同路人互相了解,能知道多少是多少。
同时,假如我们动动脑子,看看我们究竟有什么相似的经历,吸引了伯劳鸟那古怪的思
想,我觉得这样能给予我们很多启迪,来保住我们的性命。”  马丁•塞利纳
斯笑了起来,他闭上眼睛,吟咏道:  “各自骑跨海豚之背  靠尾鳍来掌舵,
无辜之人再次经历死亡,  他们的伤口再度绽破。”①  “是列尼斯塔,是不是?
”霍伊特牧师说,“我在神学院研究过她。”  “差不离,”塞利纳斯说,他睁开双
眼,又倒了一杯酒,“是叶芝。一个混球,他活着的那年代过了五百年后,列尼斯塔才
刚刚在吸吮她老妈的金属乳头呢。”  “瞧,”拉米亚说,“我们互相讲故事,这有
什么好处呢?我们和伯劳鸟会会面,我们告诉它我们想要什么,然后我们其中一人可以
实现一个愿望,其他人死光光。不是这样吗?”  “神话的确是这么说的。”温特伯
说。  “伯劳鸟可不是什么神话,”卡萨德说,“它那钢铁之树也不是。”  “那
么,为什么要讲故事?”布劳恩•拉米亚边问,边戳起最后一块巧克力酪饼。
温特伯轻轻的抚摸着熟睡的婴孩的后脑勺。“我们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中,”
他说,“霸主公民中,每一百万人中,就有一人不是沿着环网旅行,而是在星际间游历
,我们正是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我们各自代表着自己过去的一个特有时代。比如说,我
,已经六十八标准年龄,但是由于旅行带来的时间债,我那六十八年已经横跨了霸主一
个世纪的历史了。”  “那又怎样?”他旁边的女人说。  温特伯张开手,指着桌
边的所有人。“我们这些人代表一个个时间孤岛,同时也代表彼此分隔的观点海洋。或
者,说得更通俗一点,就好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拿着一整块拼图的一小块,自从人类第一
次登陆海伯利安以来,没有人知道这拼图的全貌,”温特伯挠挠鼻子,“这是一个谜题
。”他说,“说实话,这个谜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即使这是我最后一星期来享受它们
了。我很乐意看到智慧的闪光,即使不成功,能够解这个谜,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同意,”海特•马斯蒂恩冷漠地说道,“我没想到过这一点,不过,我可以
理解,在我们面对伯劳鸟以前,讲故事是个明智之举。”  “但是要是有人撒谎呢?
”布劳恩•拉米亚问。  “这无关紧要,”马丁•塞利纳斯笑道,“妙就
妙在这上面。”  “我们应该投票解决,”领事说道。他想起梅伊娜•悦石曾
说过这群人中有一人是驱逐者的间谍。听故事,会把间谍揭露出来吗?领事笑了起来,
觉得间谍这一想法真是愚蠢透顶。  “谁说我们是一帮快乐的小民主家?”卡萨德上
校漠然地问道。  “我们最好这样做,”领事说道,“为了达到我们各自的目标,我
们大家必须一起抵达伯劳鸟的地盘。我们需要一种方法,来进行抉择。”  “我们可
以选一个领导者。”卡萨德说。  “去他娘的。”诗人的口气滑稽得很。桌上的其他
人也摇头不赞成。  “好吧,”领事说道,“我们来投票。这是我们第一个决定,是
温特伯先生提出来的,大家看看,是不是要把我们过去和海伯利安的联系说出来。”
“要么同意,要么否决,”海特•马斯蒂恩说,“要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分享自
己的故事,要么不讲。我们少数服从多数。”  “那就这样,”领事说,他突然很想
听听其他人讲述他们的故事,同样,他也确信自己不会讲他自己的故事,“有谁赞成讲
故事?”  “同意,”索尔•温特伯说。  “同意,”海特•马斯蒂恩
说。  “完全同意,”马丁•塞利纳斯说。“我可不会错过这场持续一个月在
粪坑里兴奋洗澡的滑稽戏的。”  “我也赞成,”领事说完,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万
分。  “有谁反对?”  “我不愿意,”霍伊特牧师说,声音无精打采。  “我
觉得这主意蠢透了,”布劳恩•拉米亚说。  领事转向卡萨德。“上校?”
费德曼•卡萨德耸耸肩,不置可否。  “计票如下:四张赞成,两张反对,
一张弃权,”领事说,“赞成者多数。那谁先开始说?”  毫无动静。马丁•
塞利纳斯在一小片纸上写着什么,最后抬起头来。他把纸撕成好几片碎片。“我记下了
一到七,总共七个数字,”他说,“抓阄决定讲故事先后吧?”  “听上去真是幼稚
。”拉米亚说。  “我是个幼稚的家伙,”塞利纳斯脸上带着色鬼的笑容,回应道,
“大使先生,”他朝领事点点头,“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用来做帽子的镀金枕头?”
领事递过他的三角帽,折叠的纸片扔进了帽子中,传给了众人。索尔•温特
伯第一个抽,马丁•塞利纳斯最后一个。  领事打开纸片,确认没有人看得见
。他是第七个。他如释重负,就像空气从打满气的气球溢出一样。他推断,情况很有可
能是,在轮到他讲故事之前,事情会干预进来,打断讲故事的环节。或许战争会让事情
不切实际。或许大家会对故事失去兴趣。或许国王死掉。或许马死掉。或许他可以教马
说话。①  没有威士忌了,领事想。  “谁第一个?”马丁•塞利纳斯问。
片刻的静默,领事听到树叶和着微风飒飒抖动的声音。  “我,”霍伊特牧师说
。牧师的表情显示出他正忍受着活活的痛苦,这种表情,领事曾经在那些并处于晚期的
朋友脸上见到过。霍伊特摊开纸片,上面清楚地涂着一个大大的“1”。  “好,”
塞利纳斯说,“开始。”  “现在?”牧师问。  “干嘛不?”诗人说。他至少喝
了两瓶酒,但仅有的迹象是,圆脸上微现出一点深晕,某种魔力倾附在他弯弯的眉毛上
。“离降落还有几小时,”他说,“我打算睡个觉,把冰冻沉眠的痛苦甩掉,然后我们
安全着陆,安顿在当地人那儿。”  “我们的朋友的看法是,”索尔•温特伯
轻声说,“每天午餐后的几小时是讲故事的最佳时间。”  霍伊特牧师叹息着,站起
身。“等一会。”他说完,便离开了餐桌。  过了几分钟,布劳恩•拉米亚说
:“你们觉得他是不是紧张过头了?”  “不,”雷纳•霍伊特说,他从木梯
子(一个主干楼梯)的顶上爬了出来,“我需要这些,”他把两本又小又脏的笔记本放
在桌上,坐了下来。  “可不能照着祷告本逐字逐句读啊,”塞利纳斯说,“魔术师
,我们要讲我们自己的荒诞故事。”  “他妈的,给我闭嘴!”霍伊特叫道。他在脸
上画着十字,手触到胸前。这一夜,领事第二次发觉,他正在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抱歉,”霍伊特牧师说,“不过,假如要讲我的故事,我必须同时讲述其他人的
故事。这些日记属于一个人,当初我为什么来海伯利安,今日又为何返回,正是为了这
个人。”霍伊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领事触摸着日记。它似乎曾罹患火难。“你的朋
友是个怀旧的人,”他说,“假如他仍旧书面记日记的话。”  “是的,”霍伊特说
,“假如你们都准备就绪了,那我就开始讲了。”  桌边的众人点点头。在就餐台下
,一千米长的巨树之舰正在冷夜中航行,生命的脉动无比强烈。索尔•温特伯将
熟睡的宝宝从婴儿筐中抱起,小心地放在地上一块加了衬垫的毯子中,就在他座位边上
。他拿出通信志,将它放在毯子边上,按了下触显,设定成噪声模式。这一星期大的婴
孩趴在那,睡着。  领事伸了个懒腰,抬头发现了一颗蓝绿相间的星星,那就是海伯
利安。他看着它慢慢变大。海特•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整张脸埋在阴影之下
。索尔•温特伯点上烟斗。其他人则加了咖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椅子中。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则是听众中最生龙活虎,最期盼的一位了。他身体前倾,
小声吟道:  “他说:‘好罢,  既然这故事游戏,得由在下我率先,  那请以
上帝之名,欢迎最短第一签! ☆君友听吾道来,策马骑乘走向前。’  朝圣众耳闻
此语,当下便不再停歇,  讲者立刻就开始,欢乐笑意布满脸,  完整故事和陈述
,全数皆写在下面。”①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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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 第一部 - 第二章(丹·西蒙斯)
牧师的故事:  “为上帝而哭之人”  “有时候,正统的热忱和叛教仅在一线之隔
。”雷纳•霍伊特神父说。  就这样,牧师的故事开始了。后来,领事记下了
完完整整的一个故事,只去掉了霍伊特中间的停顿,粗重的喘息,跑题的开头,以及人
类说话时惯用的添油加醋。他将故事口述进了通信志。  雷纳•霍伊特是佩森
②这个天主教星球上的一个年轻牧师,出生于此,成长于此。他那牧师之职是最近才被
任命的,同时他还被授予了他首次的外世界使命:护送受人敬仰的耶稣会神父保罗&#
8226;杜雷,此人将被放逐到海伯利安这个殖民世界上。  保罗•杜雷神父,要
是身处另一个时代,肯定会成为红衣主教,也许还会成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
苦修行,白发在高高的额头上向后退去,眼神中带着久经世故的锋芒,掩盖了痛苦。保
罗•杜雷是圣忒亚③的追随者,也是考古学家、神学家、人类文化学者、杰出的
耶稣会神学家。虽然天主教会日薄西山,人们已经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它实在太古
怪,脱离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是,耶稣会的信条还是没有失去所有的追随者。杜雷神
父也没有失去他的信念,圣洁的天主使徒教会仍然是人类对永生最后最美好的期冀。
在雷纳•霍伊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杜雷神父莅临过学前神学院,当然次数很
少,而他们这些即将成为神学院学生的人,有时候也会参观新梵蒂冈,那种待遇就更加
少见啦,但是就在这些罕见的机会下,霍伊特匆匆瞥见了杜雷神父,在他心里,他就是
个像神一样的人。然后,霍伊特进入了神学院,而他在那学习的几年里,杜雷正在附近
的阿马加斯特星球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在那进行考古挖掘。此任务是由教会资助的。当
这名耶稣会教士返回佩森,霍伊特刚刚在几星期前被任命为神父,刹那之间迷雾重重。
新梵蒂冈高层以外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传闻说他将被逐出教
会,甚至听说会把他交给宗教裁判所裁决,然而,自地球灭亡以来,宗教裁判所已经蛰
伏了四个世纪了。  海伯利安,大多数人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仅限于古怪的伯劳教会
,因为教会起源于那儿。然而,杜雷神父却请求赴该地任职,于是霍伊特牧师被研,陪
伴他飞赴海伯利安。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融合了作学徒、护卫、间谍三重身份的
最难受之处,甚至连欣赏一个新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将杜雷
神父送达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须即刻就登上同一艘回旋飞船,返回世界网。主教大
人给予雷纳•霍伊特的,是二十个月的冰冻沉眠,是旅程结束前几星期的近系统
航行,是八年的时间债,使他落后他那些前班友,无法请求梵蒂冈任职和布教。  出
于顺从,带着戒律教导,雷纳•霍伊特二话没说,便接受了任命。  他们的运
输船,古老的回旋飞船,“娜嘉•欧列号霸舰”,是架布满麻点的金属舰船,非
驱动状态下飞行时,没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没有提供给乘客的任何观景点,连舰内娱乐
活动也没有,仅仅只有连接进数据链的刺激模拟,让乘客老老实实待在他们的吊床和沉
眠睡床中。从沉眠中苏醒后,乘客们,大多数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钱的旅客,还有一
些信奉教会的神秘人物和自命的伯劳鸟自杀者,为了额外的报酬而入伙,睡在那些同样
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无特色的膳食平台上吃着再生食品,慢慢应付太空病和
无聊时间,飞船从中止回旋点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时间。  他们被迫
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霍伊特神父并没有对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
在阿马加斯特上发生了什么事,把这位高阶牧师送入放逐之路。年轻人按着植入式通信
志,尽可能多的搜寻着海伯利安的数据,离降落还有三天,霍伊特牧师觉得他已经是这
个世界的专家了。  “有记录说,天主教徒来过海伯利安,但没提到那里有主教管区
,”一天晚上,他俩吊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闲聊着,而他们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开开心
心地玩着性爱刺激模拟,“我猜,你是去那布教?”  “不,”杜雷神父应道,“海
伯利安上的好人儿不会把他们的宗教信仰强加给我,所以我没有理由去冒犯他们,劝他
们皈依我教。其实,我是打算去南大陆,天鹰,然后取道浪漫港这座城市,找条进入内
陆的路。但决不是以布道为幌子。我计划在大裂痕设立一个人种研究站。”  “研究
?”霍伊特牧师讶异地重复道。他闭上眼睛,按着植入物。然后再度睁眼看着杜雷神父
,他说,“神父,羽翼高原的那个地区不适合居住。那里长有火焰林,人们常年不得接
近。”  杜雷神父笑着点点头。他没有带什么植入物,旅行期间,他那古老的通信志
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轻声说,“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毕库拉
就住在那儿。”  “毕库拉,”霍伊特喃喃,闭上双眼,“但他们只是传说啊。”他
最后说道。  “嗯,”杜雷神父说,“查查索引,马梅特•斯贝德灵。”
霍伊特牧师再度闭上双眼。通用索引告诉他,马梅特•斯贝德灵是名二流探索家
,复兴之二行星上沙科尔顿①协会的会员,差不多一个半世纪前,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
报告,报告中提到,当时浪漫港刚刚新建,他从那里出发,劈出一条路进入了内陆,涉
过湿地,这些地方现在已经被开垦为纤维塑料种植园了,然后在难得的寂静期间穿越火
焰林,爬上了高高的羽翼高原,见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类。他们跟传说中的
毕库拉的描述很吻合。  斯贝德灵的简要记载中假设,这些人类是三个世纪前,一艘
下落不明的种舰殖民者的幸存者,这些人被描写成由于极端的与世隔绝,遭受着文明退
化效应。斯贝德灵直截了当的原话是这样的:“……即使到这里还不到两天,然而显而
易见,毕库拉非常蠢笨,了无生气,迟钝的不会花时间进行描述。”后来,火焰林开始
显示出活跃的迹象,斯贝德灵无法浪费更多的时间,来进行更深入的观察,而是急急忙
忙赶回了海岸。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来逃离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运工,失去了他所
有的装备和记录,也失去了他的右臂,留在了“安静的”森林里。  “老天,”霍伊
特牧师躺在“娜嘉•欧列号”的吊床上,说道,“为什么要研究毕库拉呢?”
“为什么不?”杜雷神父和善地回应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我们对海
伯利安上绝大多数东西,都知之甚少,”年轻的牧师说,他情绪稍微有点激动,“为什
么不选大马大陆上笼头山脉北麓的光阴冢和传奇的伯劳鸟呢?”他说道。“他们声名卓
著!”  “千真万确,”杜雷神父说,“雷纳,我问你,有多少学术文件是关于光阴
冢和伯劳鸟生物的?上百?还是上千?”年老的牧师把烟叶塞进烟斗,然后把它点着;
霍伊特观察到,这在零重力下费了好一番功夫。“除此之外,”保罗•杜雷说道
,“即使所谓的伯劳鸟真的存在,它也不是人类。我只对人类感兴趣。”  “是啊,
”霍伊特说,他正搜索枯肠,寻找有力的论据,“可毕库拉这个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
了。你顶多也就发现几十个土著,住在烟雾缭绕的地区……无甚轻重,连殖民者自己的
测图卫星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
迷宫,为什么选择毕库拉呢?”霍伊特兴奋起来,“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
世界之一吗?”  “当然知道,”杜雷说道。烟形成一个粗糙的半圆,逐渐扩大,直
到气流将它打得支离破碎,“但是整个世界网内,已经有太多研究人员和慕名者研究迷
宫了,而且,雷纳,隧道存在于那九个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长时间了吗?五十万标准年
?我想,有将近七十五万年了。这些秘密将永世长存。但是,毕库拉文明将存在多长时
间?他们会被现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环境所淘汰。”  霍伊特耸耸
肩。“也许他们已经灭绝了。自打斯贝德灵遇见他们起,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到现在
,也没有任何其他确认的报告。假如他们已经全部灭绝,那么你为了到那儿所付出的所
有时间债、所有劳动和所有痛苦都将化为泡影。”  “的确如此。”杜雷神父仅仅说
了这句话,平静的抽吸着烟斗。  正是在搭乘登陆飞船下落期间,与杜雷神父在一起
的最后一小时,霍伊特牧师才对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  在他们头顶,
海伯利安的边缘闪耀着白色、绿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突然,这艘古旧
的登陆飞船切进低空云层,火焰瞬间充斥了窗口,紧接着,他们开始静静的穿梭于六十
公里上空的乌云中,飞行在星星点缀的海洋上,海伯利安旭日的晨昏线向他们急奔而来
,就像光谱形成的海啸。  “太壮观了,”杜雷神父轻声说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
,而不是对他的同伴说。“太壮观了。我有时会有类似的感受……很轻微的感受……上
帝之子屈尊转化成人类之子所付出的牺牲,就是这样。”  霍伊特开口想说话,但是
杜雷神父继续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十分钟后,他们降落在济慈星际站上,杜雷神父很
快就卷进了乘客和行李的潮水中,二十分钟后,失望至极的雷纳•霍伊特搭载飞
船升上高空,再次与“娜嘉•欧列号”会合。  “五星期后,我回到佩森,”
霍伊特牧师说,“我失去了八年时间,但是我精神上蒙受的损失比这更严重。我一返回
,主教便通知我,保罗•杜雷在海伯利安上的四年时间里,杳无音讯。新梵蒂冈
通过超光通讯打听消息,但是,不管是济慈的殖民机关,还是领事馆,都无法找到失踪
的牧师。”  霍伊特顿了顿,从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这时,领事接着牧师的话说道:
“我还记得那次搜寻。当然,我从没见过杜雷本人,但是为了找到他,我们都尽了全力
。我的助手西奥,几年来花了很多精力,试图解决这个失踪牧师的案子。但是除了浪漫
港传出几篇自相矛盾的目击报告说那里有人见过他,其余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而且,
这些人见过他,还要追溯到几年前他刚抵达时的几星期。那儿有几百个种植园,既没有
无线电通讯,也没有通信线路。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收割纤维塑料的同时,还在收割地下
毒品。我猜我们从来没有找对人,找到杜雷到过的种植园。至少在我离职前,杜雷神父
的案子还是悬而未决。”  霍伊特牧师点点头。“你在领事馆退位后,过了一个月,
我再次来到了济慈。主教听说我自告奋勇要返回那里,感到颇为惊讶。但是教皇陛下还
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我在海伯利安上待的时间,按当地的算法,是七个月。当我返回世
界网时,我已经发现了杜雷神父的天命。”霍伊特轻轻拍了拍桌上两本污迹斑斑的皮制
书。“如果要我讲完整个故事,”他嗓音沙哑,“我必须读取里面的章节。”  巨树
之舰“伊戈德拉希尔”转了个方向,树干遮蔽了阳光,其下的就餐台和弯曲树叶形成的
天蓬陷入了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点缀在苍穹中的数千星辰,就仿佛是在星球表面上
看星空一般。慢慢的,头顶、身旁、桌子底下万光闪耀。海伯利安变成了一个清晰的球
体,它就像一颗致命的导弹,向他们急速飞来。  “读吧。”马丁•塞利纳斯
说。  摘自保罗•杜雷神父的日记:  第一日:  就这样,我的流亡之路
开始了。  我有点为难,不知道我该如何对新日记的日期进行标注。按佩森的修道历
法,今天是天父2732年托马斯月十七日。按霸主的标准历法,是霸纪589年十月
十二日。按海伯利安的算法,我听我下榻的老旅馆里那个瘦骨嶙峋的矮职员说,今天是
坠船纪426年李修斯月(他们七个月的最后一个,一个月有四十天)二十三日,又或
者是悲王比利统治纪128年,在那些年里,这位国王真正统治的时间不到一百年。
见鬼。就叫它流放的第一日好了。  精疲力竭的一天。(奇怪,睡了几个月的觉,
竟仍然如此疲惫。不过,据说这是从神游中苏醒后的正常反应。即使我不记得自己曾经
旅行过,我身上每个细胞仍都能感受到过去几个月旅行带来的疲乏。我不记得年轻些的
时候,会在旅行后有如此疲惫的感觉。)  我深感歉意,没有深入了解年轻的霍伊特
。他看上去像个正派人,言谈有理有节,目光如炬。教会弄到现在这步濒危田地,决不
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的过错。只是,他那天真烂漫阻止不了教会看似宿命实之必然的湮
没。  哎,我付出的一切也毫无用处。  飞船降落时,我看到了我的新世界的壮观
景象,我可以辨认出三大陆中的两个,大马和天鹰。第三个,大熊,我没看见。  飞
船降落在济慈,我花了几个小时的精力,通过了海关人员的盘查。之后,我乘着地面运
输车,来到市镇。眼前的景象令我困惑:北部的山脉笼罩着不断游移的蓝色迷雾,山麓
小丘上林立着黄色和绿色的树木,苍白的天空中点缀着绿蓝相间的云朵,太阳甚小,但
是却比佩森的亮多了。从远处看,那景象流光溢彩,很是生动,当人走近时,颜色逐渐
融化,逐渐淡去,就好似画家的调色盘。悲王比利的巨幅雕像,我曾经听得老茧都出来
了,可是真正见到它时,说来奇怪,我感到失望至极。从高速路上望去,它显得粗糙不
堪,是一幅从黑色山岭草草凿就的素描像,一点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帝王像。它俯瞰着这
个拥有五十万人口的崩溃城市,沉思着,也许这个神经病诗人国王就欣赏这个姿势吧。
市镇本身似乎被分成贫民窟和沙龙的迷魂阵,当地人分别称其为杰克镇和济慈,所
谓的老城虽然仅有四个世纪的历史,但所有地方都是磨得光亮的石头,被故意弄成不毛
之地。我很快就要游览一番它了。  我本计划在济慈待一个月,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
想要加紧赶路。哦,爱德华蒙席①,假如您现在能见我就好了。受尽惩罚,却仍不思悔
改。我比以前更孤单了,但是很奇怪,对于流放,我心满意足。假如因为我的狂热,导
致我做了过去的暴行,让我受到惩罚,将我放逐到荒无人烟的七重天中,那么,海伯利
安就是一个很好的流放地。我可以忘却我自己请求的任务,去寻找远方的毕库拉(他们
是真实的吗?今晚我觉得他们不真实),余生待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死寂世界的首都,
满足于此。我的流放不会无功而返的。  啊,爱德华,跟你一同走过幼时,一同走过
学生年代(虽然我不如你才华横溢,也不如你正统),而现在都是老头了。现在你比我
多了四年的睿智,我仍然是你记忆中那个淘气、顽固不化的小男孩。我愿你仍然在世,
愿你依然健康,为我祈祷吧。  好累啊。想睡了。明天,游览一下济慈,好好吃一顿
。然后安排行程,往南去天鹰。  第五日:  济慈有一座教堂。或者,说得更准确
一点,是曾经有一座。它已被遗弃了至少两个标准世纪。坐落在一片废墟中,十字耳堂
向绿蓝相间的天空敞开门户。西部有一座塔尚未完工,其他塔也只是些烂骨架,由摇摇
欲坠的石头和锈迹斑斑的加固杆搭建而成。  我在上面磕磕绊绊地走过,当时我正沿
着霍利河岸一路徘徊,迷了路,那里是小镇人烟稀少的地区,老城转变成一堆混乱的大
货栈,颓败不堪,教堂的废塔被挡在这些房子背后,连一眼也瞅不到。直到我在一个角
落上转个弯,来到一个狭窄的死胡同中,教堂的外壳才一览无余。它的牧师会礼堂半塌
进河中,正面伫立着大流亡后的一些雕像遗物,悲哀,发人深省。  我游过一格一格
的影子,荡过倒塌的大楼,最后进入教堂正殿。佩森的主教从没有提到海伯利安上有过
天主教的历史,更别提教堂的存在了。很难想象,四个世纪前,那艘坠落于此的殖民种
舰上竟然会有足够的教徒,保证主教的登场,更别提教堂了。然而,的确是有。  我
在圣器收藏室的黑暗中闲荡。尘埃像熏香一般飘荡在空中,两束阳光被勾勒出来,从高
处狭窄的窗口泻下。我走了出去,来到沐浴在阳光下的一块宽阔区域,走到一个卸去所
有装饰物的圣坛上,掉落的石块将它砸得千疮百孔。圣坛后的东墙上挂着的一个巨型十
字架也倒塌下来,现在落到了与石头堆和陶瓷屑为伍的地步了。我不经意地走到圣坛之
后,举起双手,开始圣餐祈祷仪式。我的行为,丝毫不是效仿,也不是演戏,没有什么
象征意义,也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仅仅是,一名四十六年来每天做弥撒的牧师的自动反
应,我现在已经无法再参加这安心的庆典仪式了。  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有一个教
徒在祷告。这个老妇人跪在第四排的长凳上。她的黑衣和黑围巾恰如其分地融于阴影中
,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鹅蛋脸,满面皱纹,垂垂老矣,虚无地飘在黑暗之中。出于震惊
,我停止了祷告。她正看着我,但是她的眼睛有点异常,甚至在那么远的距离,我也马
上相信,她是个瞎子。我呆若木鸡,讲不出话来。眯眼看着浸沐在浑浊阳光下的圣坛,
这光怪陆离的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身在何处?我到底在干什么?  当我重新说话
,面对她开口时,我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但是我发现她已经离开了。我可以听见双足
在石头地面上擦出的脚步声。声音粗厉刺耳,接着,一小段光将她在圣坛右侧的身影照
得光亮。我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阳光,开始越过本应是圣坛栏杆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
一地碎石。我再一次叫她,叫她放心,叫她别害怕,虽然那个背上冷汗直冒的人其实是
我。我大步流星地走着,但当我来到教堂中殿的隐蔽角落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回
到黑漆漆的大堂内,我本来会很高兴地将这个女人归结为我脑中的想象,她只是我那么
多月强迫待在冰冻沉眠中后的噩梦初醒,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找到了她存在的真凭实据
,我发现,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燃烧着一支孤独的红色祷告烛苗,它那微弱的火苗在看
不见的冷风中摇曳。  我厌倦了这个城市。我厌倦了异教徒的自负,厌倦了伪造的历
史。海伯利安是个没有诗的诗人世界。济慈是个集华丽、伪古典和愚笨无知于一身的新
兴都市。镇上有三座禅灵教教堂,四座穆斯林清真寺,但是拜神的真正场所是无数的沙
龙,妓院,庞大的处理南方船运的纤维塑料交易市场,以及伯劳教会神庙。在这儿,迷
途的人们将他们的绝望隐埋在这浅薄的神秘之物上。这整个星球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却
没有人去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见鬼去吧。  明天我将动身前往南方。在这滑稽的
世界上有掠行艇和其他飞行器。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要想在这些被诅咒的岛屿大陆间
旅行,乘船似乎是惟一的办法,我听说,这要等上天长地久,或者某种巨型旅客气艇,
每个星期只有一次从济慈启程。  我明天一大早乘气艇离开。  第十日:  动物
。  初登陆的小队肯定对动物有特殊的爱恋。马,熊,鹰。三天来,我们沿着大马东
海岸一条无规则的海岸线长途跋涉,那条海岸线名叫鬃毛。最后一天,我们穿越了中央
海的一条短径,来到一个名叫猫礁的大岛。今天我们在岛上的“主要城市”费力克斯卸
下乘客和货物。在观景台和系留塔上,我可以看到,在那些胡乱堆砌的茅舍棚屋中,住
有五千多人。  接下来,气艇缓慢地飞行八百多米,飞过名为九尾的一系列小岛,然
后大胆地越过七百多米的广阔海洋和赤道。之后,我们看见的下一个陆地是天鹰的西北
海岸,所谓的鸟嘴。  动物。  把这种交通工具称为“旅客气艇”,是创造性语义
学的运用。它是一种巨大的升降装置,货舱非常大,大到能把费力克斯小镇带到海上,
外带数千捆纤维塑料,而且还绰绰有余。至于我们这些乘客,不是什么很要紧的“货物
”,可以随心所欲到我们能去的地方去,干自己想干的事。我在船尾卸货出口处搭了一
只轻便小床,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人间仙境,把我的行李和三大箱远征装备放在一边。我
旁边是一大家子人,八个农场工人,他们经过了一年两次的购物远游,现在正要返回到
济慈,虽然我不太介意他们笼子中的猪的哼声和气味,也不在意他们养的仓鼠的唧唧叫
声,我已经很好地容忍了某几夜里他们可怜的晕乎乎的公鸡不停的鸣叫声。  动物!
第十一日:  今夜,我和市民赫里梅兹•丹泽尔在散步甲板上面的沙龙中
吃了晚餐。他是安迪密思附近一座小规模种植园主培训学校的退休教授。他告诉我,海
伯利安的初登陆小队并没有动物崇拜;三大陆的正式名称不是大马、大熊和天鹰,而是
克莱顿、阿伦森和洛佩兹。他继续说,那是为了纪念昔日勘查局三个中阶的官员。动物
崇拜倒还好!  晚餐后。我独自在外面散步,欣赏着日落。这里的走道受到货物运送
模块的保护,所以风中带着些许的咸涩之味。我头顶蜿蜒着飞艇橙绿交杂的外皮色彩。
我们在岛屿间;天蓝的海洋满是翠青的天空倒影的底色。星星点点的卷云溅上了海伯利
安那绿豆大的太阳射出的最后一点余晖,它们被点燃了,仿佛燃烧着的珊瑚。底下三百
米处,巨大的章鱼状海底生物的阴影追逐着飞艇。一秒钟前,一只不知道是虫子是鸟的
东西,大小和颜色像蜂雀,却长着蛛纱般的一米宽的翅膀,停在外面五米处,接着收起
翅膀潜进海中。  爱德华,今夜我感到如此的孤单!假如能让我知道你还活在世上,
仍然劳作在花园中,每晚在你的书房中写作,那对我来说定会有莫大的慰藉。我想我的
旅行会挑拨我往昔的信仰,那是圣忒亚的思想:上帝,是进化的耶稣,是人格,是宇宙
,是升临和降临无懈可击地结为一体①,但是不会有这样的复活光临了。  天慢慢变
黑。我慢慢变老。我对我在阿马加斯特钻研期间伪造证据的罪过有种感觉……那不是悔
恨。但是,爱德华,我的阁下,假如史前古物表明以基督教为源起的文明在那儿出现,
远在一个离旧地六百光年的地方,那几乎早在人类离开自己家园三千年前啊……  破
译这样一个可疑的数据,可能意味着我们此生基督教的复兴,我的罪过是不是不容饶恕
?  是的,不可饶恕。但是,我认为篡改数据并非罪过,更重的罪过在于认为其可以
拯救基督教。爱德华,教会正在垂死挣扎。不仅仅是我们热爱的神圣巨树的分支,而是
它所有的支派,所有的残迹和溃烂之处,都在垂死挣扎。整个基督教会正在死亡,那千
真万确,就好比我那消耗殆尽的身体。在阿马加斯特,你和我完全知晓这种死亡,那儿
血红的太阳照射到的只有尘埃和死神。在学院,当我们第一次宣誓时,我们就知晓了,
我记得那是一个冰冷、苍白的夏天。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的寂静球承,我们
就已经知晓了。现在,我们也知晓。  余晖散去,我必须通过上面一层沙龙窗口透出
的微弱光线,在其照射下才能写字。星星们散布于奇怪的星群中。夜晚的中央海发出绿
莹莹、有损健康的磷光。东南方的地平线有一块黑色物体。也许是场风暴,也许是这一
系列岛屿的下一个,九尾的第三个。(哪个神话讲的是九尾猫呢?我不知道。)  看
在先前我看到的那只鸟的份上,假如它是鸟的话,但愿那是前头的一座岛,而不是风暴
。  第二十八日:  在浪漫港待了八天,我瞧见了三个死人。  第一个是一具海
滩边的尸体,浑身肿胀,苍白不堪,简直不像人样。那是我呆在小镇的第一夜,他被海
水冲上了系留塔那边的烂泥沼中,已经不成人形了。孩子们一个劲朝他扔石头。  第
二个男人住在小镇贫民窟里,就在我下榻的旅馆附近,我看着他从一家甲烷商店烧剩的
废墟中被拉出来。身体烧成了焦炭,无法辨认,被烤得缩成一团,他的四肢紧紧地伸着
,摆成一副职业拳击手的姿势,这就是人死于火灾的姿势。我一天都在禁食,我惭愧地
承认,当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尸体那浓郁的煎脂味时,我口水开始飞流直下。  第三个
人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被杀。我刚刚从旅馆里出来,来到迷宫一样的泥泞木板上,
在这个烂透的小镇上,这些木板铺就成了走道。这时候,枪声响起,我前面几步路外的
一个男人身子突然一歪,似乎脚被绊了一下,朝着我支起身,脸上现出滑稽的表情,接
着倒在了路旁的烂泥沟中。  他被人用某种射弹武器射了三枪。两枪打进胸膛,第三
枪正中左眼。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来到他身边时,他仍然在呼吸。我想也没想,便拉开
遮在我手提包上的大衣,摸索着长久以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圣水小药瓶,开始终傅圣礼①
。围观的人没有对我的做法提出异议。跌倒的人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咳了几下,似乎
要说话,接着便一命呜呼了。人群在尸体被移走前,就已经四散而去。  这个男人是
个中年人,沙色头发,略微发胖。身上没有身份证明,连寰宇卡和通信志都没有。口袋
里有六枚银币。  出于某个理由,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和这具死尸待在一起。医生
是个矮矮的风言风语的家伙,在进行必需的解剖时,他准许我待在一旁。我猜他正如饥
似渴地想要和人交谈。  “整个东西就值这么点儿,”他说,剖开这个倒霉鬼的肚子
,就像打开一个粉红的书包,把皮和肌肉的褶皱往后拉,把它们像帐篷的垂下物一样固
定起来。  “什么东西?”我问。  “他的命,”医生说着,把尸体脸上的皮翻起
,好似掀起了一块油脂面具。“你的命。我的命。”一块块由肌肉垒起的红白条纹转到
了脸颊骨上方那个破洞周围的淤青。  “肯定不仅仅是这些东西。”我说。  医生
停下他冷酷无情的工作,抬起头,笑容中带着一丝困惑。“是吗?”他说道,“请给我
看看。”他拿起死人的心脏,似乎想用一只手掂掂它的分量。“在环网,这东西在公开
市场上值几个钱。有些人太穷,无法储备培养在桶中的克隆脏器,但是也太富有,不可
能因为没有心脏而死掉。不过,在我们这,这只是堆垃圾罢了。”  “肯定有其他的
东西。”我对他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确信。我回想起在我离开佩森不久前,伟大的
教皇乌尔班十五世的葬礼。作为大流亡前传下来的传统,教皇的尸体没有用防腐剂。它
被停放在休息室内,而没有放在主会堂内,它正等着进入普通的木棺中。那时,当我帮
着爱德华和弗雷蒙席给僵硬的尸体穿上法衣时,我注意到,尸体的皮肤是褐色的,嘴巴
是松弛的。  医生耸耸肩,结束了例行公事的尸检工作。正式调查非常简短。没有发
现嫌疑犯,没有动机。关于死者的描述被发送到济慈,但是死者本人于第二天就被埋葬
在烂泥木板和黄色丛林之间的贫民窟中了。  浪漫港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黄色堰木建筑
,堆砌在脚手架和厚木板的迷魂阵中,延伸至远处湛江江口的泥滩上。江口宽约两千米
,江水汹涌澎湃,一路奔向托柴海湾,但是只有少数几个河道可以通行,疏浚机在日夜
不停地劳作。每晚,我躺在我那廉价的房间中,窗口大开,疏浚机的捶打声听上去就像
是这个城市的邪恶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而远处海浪的沙沙作响就好似它那伤感的呼吸
声。今夜,我听着这个城市的呼吸声,忍不住想起那个死者被剥掉皮后的脸。  船员
们在小镇边陲停顿了片刻,然后会把乘客和货物运到内陆的大型种植园,不过,我没有
多的余钱了,无法继续留在船上。准确地说,我的钱足够让我自己上船,但是我无法支
付我那三箱医药和科学工具的运输费。我仍旧很想去那,去为那些毕库拉卖命,可是现
在,这看起来越发地可笑和荒谬。仅仅是为了要达成某个目标(真是奇怪的需要),为
了完成我自愿承担的流放(带着受虐的决心),促使我坚定地溯河而上。  两天后,
有一艘船会从湛江出发。我已经预订了个位子,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箱子搬到船上。把浪
漫港抛诸脑后,不会有什么困难之处。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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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 第一部 - 第三章(丹·西蒙斯)
第四十一日:
  “恩珀罗迪克•旋焰”继续缓缓地溯河而上。自打两天前离开梅尔顿登
陆地以来,还没看见人类栖息地的影子。河堤两岸树木丛生,仿佛一排绿墙;甚至到河
流窄到只有三四十米的地方,这堵墙仍然矗立在那,几乎是压在了我们头上。黄色的光
线就像液体黄油一样浓艳,穿过棕色的湛江水面上那些高八十米的树木的叶子,慢慢地
渗透进来。我坐在中心乘客座艇那锈迹斑斑的锡制屋顶上,紧张兮兮地等着特斯拉树首
次印入我的眼帘。加迪老头坐在我旁边切着肉块,他停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口浓痰,
朝边上喷去,然后朝着我大笑道:“这么走下去的话,肯定不会碰到火焰林的,”他说
,“假如这儿是,那他妈这树林附近就不会是这样子。你得爬上羽翼高原,才能看见特
斯拉。神父,我们连雨林还没出呢。”
  每天下午都会下雨。说实话,称其为雨,实在是显得太过温和了,我们每天都
饱受暴雨的侵袭,海岸因此变得朦朦胧胧,船的锡屋顶被雨击打得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也使得我们本来就慢吞吞的逆流之旅更加迟缓,直至于我们看起来就像是静止不动了
。每天下午,河流似乎会变成一条垂直的湍流,假如我们继续前行,船看起来就像是在
攀登一条瀑布。
  “旋焰”是一艘底部扁平的古老牵引船,另有五艘座艇拴在它边上,它们就像
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紧紧抓着他们疲惫的母亲。三艘两层的座艇装载着大捆大捆的货
物,它们将会被卖给河岸边的几个农场和居民地的人。另外两艘呢,外表看上去像是为
溯河而上旅行的当地人提供的住房,但我怀疑其中几个住户是座艇上的永住客。在我自
己的歇脚处,最显耀的是地板上一块污迹斑斑的垫子,以及墙上仿若蜥蜴的昆虫。
  雨后,每个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着冷飕飕的河水上泛起傍晚的薄雾。现在,
几乎每天都酷热难当,而且湿气很重。加迪老头告诉我,我来得太迟了,本来可以特斯
拉树活跃之前,在雨林和火焰林中攀爬。等着瞧吧。
  今夜,薄雾升起,像是所有睡在黝黑河面下的死灵都爬了起来。当午后的最后
一片碎云在树梢慢慢散去,这个世界恢复了它的色彩。我看着密集丛林的颜色从铬黄变
成透明的金黄,然后慢慢从黄褐色褪向红棕色,最后变得阴沉沉了。在“旋焰”之上,
加迪老头把挂在第二层屋檐下的提灯和蜡烛球都点上了。黑色的丛林似乎不愿被这亮光
打败,开始闪耀出微弱腐物发出的磷光,与此同时,在上面黑暗之处的条条枝丫上,可
以看见发光鸟和多彩蛛纱在飘动。
  今夜,海伯利安的小月亮不见了踪影,但是,相对于那些按常理说如此接近太
阳的行星来说,海伯利安愈发地在残骸中移动,那夜晚的天空频繁地被流星雨所照亮。
今夜,天空群星闪耀,当我们驶入河流的宽阔区域时,我们可以看见灿烂的流星划过的
痕迹,将群星编织在了一起。这些影像持续地燃烧在眼眸中,当我低下头看着河水时,
我在黑色的河水中看到的也仅仅是同样的景象。
  东方的地平线艳光四射,加迪老头告诉我,那是轨道反射镜反射的光,是为了
给几个大农庄提供光照。
  外头暖和得很,我乐不思蜀,不想再回我的小舱了。我把薄毯子摊在船舱的屋
顶上,望着天国的灯光表演,此时,一群群土著家族唱着萦绕心头的歌曲,他们讲的黑
话我都未曾耳闻。我想起毕库拉,他们仍旧远隔万里,我心中涌起一丝奇怪的焦虑。
  在森林的某个地方,一只畜生尖叫着,声音活像一个惊恐的女人。
  第六十日:
  到达佩瑞希伯种植园。生病了。
  第六十二日:
  病得很重。发烧,浑身颤栗。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吐黑胆汁。雨声震耳欲聋。整
个晚上,天上的云被轨道反射镜照亮。天空好像着了火。我烧得很厉害。
  一个女人照顾着我。帮我洗浴。病的实在不行,没什么羞耻感了。她的头发比
其他土著黑。沉默寡言。眼睛黑色而温柔。
  哦,上帝啊,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生病了。
  第
  她在等在偷看从雨里跑来穿着薄衬衣
  要引诱我知道我是谁我全身发烫浅浅软软的乳头黑色抵着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
在看,在这我听见他们的声音晚上他们用毒药帮我洗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见他
们的声音还有雨声当尖叫停停停
  我的皮差不多要没了。底下的红色可以感觉到我脸上的窟窿。当我找到子弹我
会把它一口吐出来。神的羔羊消除人世的罪者请怜悯我们怜悯我们怜悯①
  第六十五日:
  天父啊,感谢您,让我从疾病中解脱。
  第六十六日:
  今天刮了脸。还冲了个澡。
  行政官即将到访,森法帮我准备着诸多事宜。在我头脑里,行政官大人应该是
个坏脾气的大个子,以前我在资料室,透过窗户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人。但是他是个沉默
的黑人,有点口齿不清。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一直挂念着,我要付钱给治病的人,但
是他向我保证,他们分文不收。甚至更为好的是——他会派个男人领我进入高原地区!
他说现在已经处于季末,如果我能在十天内启程,我们就可以通过火焰林,在特斯拉树
完全活跃前,抵达大裂痕。
  在他走后,我坐下来和森法谈了会儿。三个标准月前,她的丈夫死于一场收割
事故。森法来自浪漫港,她嫁给米克尔,对她来说就像是普度众生,她决定待在这,做
些临时工,而不是顺流而下返回。我没有责备她。
  按摩了会儿,我要睡了。最近好多次做梦梦到我母亲。
  十天。我会在十天内准备就绪。
  第七十五日:
  在和塔克一起离开前,我下到稻田矩阵中,向森法道别。她没说多少话,但是
透过她的眼睛,我看见她其实很伤心,不愿意我离开。我本来没有准备祝福她,不过我
的确这么做了,还吻了她的额头。塔克站在一旁,笑着,摇头晃脑。然后我们就离去了
,领着两头运货■驴上路了。我们走在狭窄的小路上,迈进金色树林,奥兰迪督管来到
路的尽头,向我们挥着手。
  上帝,指引我们②。
  第八十二日:
  经过一星期的沿途跋涉——啥途?经过这星期在毫无足迹的黄色雨林中艰苦跋
涉,经过这星期在更为陡峭的羽翼高原上疲惫地攀爬,今天早上,我们终于爬上了一块
突兀的岩石。站在那上面,宽阔的丛林尽收眼底,越过丛林,我们甚至可以望见鸟嘴和
中央海。在这,高原海拔几乎达到了三千米,眼前的景象蔚为壮观。巨大的雨云在我们
身下铺展开来,直达羽翼山山脚,但是,透过白灰相间的云毯缝隙,我们可以瞥见湛江
从容不迫地展开它的触须,伸向浪漫港,伸向大海,伸向我们挣扎通行的小块铬黄色森
林,伸向遥远东边的一抹紫红,塔克深信那是佩瑞希伯附近的纤维塑料的矩阵田。
  深夜时分,我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往上爬。塔克很担心,特斯拉树开始活跃时
,我们可能会被火焰林困住。我努力跟上他的步伐,同时拽着载满沉重货物的驴,心中
默默念着祷告,让我不再想到疼痛与忧虑。
  第八十三日:
  今天,还未破晓,我们就装载好装备,开始启程。空气中弥漫着烟与灰的味道。
  高原在这里的植被变化令我瞠目。那些曾经无处不在的堰木和枝叶繁茂的茶马
树,现已不再显眼。我们穿过一片矮小的常青和常蓝植物的过渡区,然后再次顺着密集
的变异宽叶扭叶松和三枝杨攀爬,最后,我们来到了火焰林。那里长着特有的高高的普
罗米修树,已经死去的凤凰树的根梢,以及琥珀色的闪光草的球根。我们偶尔还会碰见
难以逾越的带着白色纤维的比斯托树,它们突然横亘眼前,塔克形象的称之为“……像
是哪个死翘翘的巨人的烂鸡巴,埋得那么浅,决计不会错。”我的向导有他自己的说话
方式。
  我们见到第一棵特斯拉树,是在下午。当时我们已经在覆满灰尘的森林植被上
跋涉了半小时,费尽心思不要踩到凤凰树和火鞭的新芽,它们不屈不挠地从乌黑的土壤
中探出身子,突然,塔克停住脚步,指着前面。
  特斯拉树耸立在那,我们离它们尚有一公里。那棵树至少有一百米高,虽然和
最高的普罗米修斯树比起来,特斯拉树的高度只有它的一半。在树冠附近,它凸出一个
显眼的洋葱形圆穹,那就是它的蓄电之瘿。树瘿上部辐射状的树枝蔓延开来,呈现出条
条灵蔓,在明亮的绿蓝天空的映衬下,每一条都似银似金,闪闪发亮。这一切让我想到
新麦加①的某个雅致的至上穆斯林的清真寺,却被谁大不敬的戴上了金属丝花环。
  “俺们得赶紧让俺们自己和■驴逃出这鬼地方。”塔克哼哼道。他坚持要当场
换上火焰林装备。那天下午剩下及晚上的时间里,我们戴着滤息面具,穿着厚厚的橡胶
底靴子,往前跋涉,身上被革质伽玛服包得严严实实,大汗淋漓。两头■驴表现得很紧
张,它们的长耳朵一听到些许声响,就唰地竖立起来。即便戴着面具,我也能闻到臭氧
的味道;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玩过的电火车,那是在一个懒散的
圣诞节午后。
  今晚,我们尽可能靠近一棵比斯托树,搭起营帐。塔克给我演示着如何设置避
电杆的圆圈,这些圆圈一直在发出咯咯的可怕的警示音,搜寻夜空中的黑云。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得好好睡上一觉。
  第八十四日
  四点整——
  我的圣母啊!
  三小时,我们陷在世界末日的中央,足足有三个小时。
  爆炸发生在午夜刚过不久,一开始,仅仅只是闪电坠落,我和塔克违背了我们
绝好的判断,把头偷偷塞过帐篷的垂边,看着烟火汇演。我早已习惯了佩森在马太月的
季风风暴,因此,这闪电表演的第一个小时,似乎没啥不寻常之处。只有在气体放电的
精确聚焦下,远处的特斯拉树印入眼帘,才略微让我心惊胆战。但是很快,森林巨兽开
始用它们储积的能量咆哮起来,唾沫飞溅,然后——正当我慢慢爬开,打算不去管这延
绵不绝的声音继续睡觉时——真正的哈米吉多顿①开始了。
  在特斯拉树的暴能猛烈发作的最初十秒钟内,至少释放出了一百条弯曲的闪电
。离我们不足三十米处有棵普罗米修斯树,突然炸裂开来,燃烧着的木块散落在五十米
开外的森林地被上。避电杆嘶嘶尖叫,荧荧发光,反射出我们小营地周围一条接着一条
弯曲的蓝白色死亡场景。塔克厉声尖叫着什么,但是面对光和声的冲击,我完全听不见
他的话。一块尾光摇曳的凤凰木在拴系■驴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其中一只受了惊吓的
动物——看上去脚跛目盲——挣脱了束缚,冲进了发光的避电杆的圈子中。就在此时,
最近的一棵特斯拉立刻发出五六条闪电,歪歪扭扭地轰向这头不幸的生物。在那发狂的
刹那间,我可以发誓,我看见了那头野兽的骨架在沸腾的肉身中闪闪发亮,接着它狂也
似地高高跳向空中,化为了灰烬。
  三小时,我们看着世界末日,足足有三个小时。两个避电杆已经倒塌,但是另
外八个仍在运转。我和塔克挤在我们帐篷的酷热洞穴中,滤息面具把满是烟尘的过热空
气过滤成可供呼吸的凉爽氧气。我想说,我们得以幸免于难,完全只是因为这里没有矮
树,另外也得归功于塔克,他驾轻就熟地把我们的帐篷搭得远离其他靶子,靠近掩蔽的
比斯托植物。这些东西,还有那八根晶须合金避电杆,就矗立在那,我们和来世仅仅一
杆之隔。
  “它们似乎作了很好的阻挡!”我朝塔克喊道,声音中夹杂着风暴的嘘声,爆
裂声,炸雷声。
  “它们能挡一小时,口能两够,”我的向导咕哝道,“啥时候,口能更久,它
们要是融掉,俺们就玩完了。”
  我点点头,透过滤息面具的活管,吮了口温水。如果我能活过今夜,我会永远
感谢上帝天父的宽宏大量,让我看到今夜的景象。
  第八十七日:
  昨天中午,我和塔克从火焰林的东北角走了出来,那边已经烧成一片灰烬。我
们来到一条小溪边,在那迅速搭好帐篷,然后呼呼地睡了十八小时;我们已经三晚没睡
,而两个白天则是在火与灰的梦魇中不停赶路,毫无休息,现在,我们得好好补足一下
了。我们向陡峭的山脊接近,那是森林的终点,此处随处都是暴裂出新生命的心皮和球
果,那是前两晚在大火灾中死亡的各种火式生物。我们还剩五个完好的避电杆,但我和
塔克都不急着在今夜试验它们的威力。我们把沉重的货物从那头活下来的运货■驴身上
弄了下来,货物刚离身,它就一命呜呼了。
  今晨拂晓时分,我醒了,听见了水流声。我沿着喧哗吵闹的小溪,朝着东北方
走了一公里路,然后,突然间,小溪跌落不见。
  大裂痕!我几乎忘了我们的目的地了。今晨,在迷雾中蹒跚向前,沿着渐宽的
溪流,在湿岩石间跳来跳去,我跳到最后一块巨石上,摇摇晃晃,平衡住身子,然后笔
直的朝下望去,这是一条瀑布,我正站在上面,那瀑布一泻千里,撞击着底下的薄雾、
岩石和河流。
  大裂痕跟旧地上的传奇大峡谷和希伯伦上的世界裂纹不一样,它不是被升起的
高原切割出来的。海伯利安虽然有活跃的海洋,以及看似形同地球的大陆,但是事实上
它的地质结构完全是一片死寂的;这更像火星,卢瑟斯,或者阿马加斯特,这些星球完
全没有大陆漂移。跟火星和卢瑟斯一样,海伯利安的绕日轨道曾从圆形变成椭圆形,虽
然现在那双星矮星业已不见,但还是让它受着广冰河时代的折磨,并且由于轨道是长椭
圆,这儿的冰河周期长达三千七百万年。通信志将大裂痕比作为火星的水手峡谷①,两
者都是因为亿万年中周期的冰冻和解冻,地壳的弱化所致,同时也是由于湛江这样的地
下河的流淌而来。这巨大的坍陷,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疤痕,掠过天鹰大陆的多山之翼。
  塔克跟着我一道站在大裂痕的边缘。我光着身子,洗刷掉旅行衣和袈裟上的灰
味。我把冷水泼到苍白的身体上,朗声大笑,伴着塔克喊出的回声从三分之二千米外的
北墙那边传来。由于地壳塌陷造成的鬼斧神工,我和塔克远远站在一块突岩之上,这块
突岩遮住了我们身下的南墙。虽然这块巨石飞檐危险地暴露在风雨中,公然向重力挑衅
,持续了百万年,但我们猜测,它仍会维持几小时,我们尽可以洗浴,放松,高喊着回
荡的“你好”,直到我们嗓子喊哑为止,我们的行为就像刚从学校解放的孩子一样。塔
克承认,他从没有横穿过火焰林——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在这个季节穿越过。他说,现在
特斯拉树已经完全活跃起来了,他至少得等三个月才能回去。他看上去毫不遗憾,我很
高兴有他陪在我身边。
  下午,我们互相接替着搬运装备,在飞檐之后一百米处,靠近溪流边上,我们
搭起了帐篷,把我的科学装备的流沫箱子堆在一边,明天早上我会把它们理理清楚。
  今晚真是冷。吃过晚餐,就在日落之后,我穿上热力夹克,独个走到一块岩脊
边,那是我第一次望到大裂痕的西南方。站在这个制高点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河流,那
景象我将毕生难忘。看不见的瀑布在底下的河流里翻腾,薄雾升腾而起,幕帘变换,从
中激迸出的浪花将落日幻化成好几个紫罗兰色的球体,许许多多彩虹也一分为二。我看
着一个个光谱诞生,升向渐渐暗淡的天穹,逐一消逝。凉爽的空气钻进高原的每条裂缝
、每个洞窟中,而暖空气却在向天空疾驰,一股股笔直的烈风牵拉着树叶、嫩枝和薄雾
,在大裂痕中发出声响,朝上渐衰渐减,仿佛大陆自己在喊叫。石巨人的声音,巨大的
竹笛,宫殿般大小的教堂风琴,从最尖的女高音到最低沉的男低音,组成了一曲清澈完
美的调子。我思索着风吹过岩石发出笛声般的哀号,思索着从底下静止地壳中那些洞穴
里面传出来的嘎啦嘎啦的声音,思索着随意和声可以产生的人类声音的幻觉。不过最后
,我抛却了思索,仅仅听着大裂痕对太阳唱着告别的圣歌。
  我走回帐篷,那边上围着一圈发出生物荧光的提灯,此时,流星雨第一阵连珠
齐射,点亮了头顶的天空,远方火焰林的爆炸在南方和西方的地平线上拂起微澜,就像
大流亡前远古战争的加农炮在发射。
  我进了帐篷,就试了下通信志的远程波段,但是除了静音噪音外什么也没有。
我怀疑,即使有原始的通讯卫星为纤维塑料种植园服务,将信息传向远方的东方,这些
消息也都会被群山和特斯拉的活动屏蔽,除非使用最密的激光或者超光仪光束。在佩森
,我们在修道院很少有人携带私人通信志,但是数据网始终在那,我们尽可以随时接入
。然而在这,别无选择。
  我坐在那,一边聆听着峡谷之风的最后一个音符减弱至消失,一边望着忽明忽
暗的天空,听着帐篷外铺盖卷里塔克的呼噜声,我笑了。我心想,如果这是流放,就权
当流放好了。
  第八十八日:
  塔克死了。被杀了。
  日出时,我走出帐篷,发现了他的尸体。他一直睡在外面,离我四米不到。他
说他希望睡在群星之下。
  凶手在他熟睡之时,割断了他的喉咙。我没听见喊声。然而,我倒是做过梦:
梦到森法在我发烧期间照顾我。梦到冰凉的手儿摸到我的脖子,我的胸膛,摸到自打我
小时候起就一直带着的十字架。我站在塔克的尸体上方,他的血渗进了海伯利安冷漠无
情的土壤中,形成了一个宽广的黑色圆圈,我盯着这个圆圈,想到那梦不只是梦——那
双手真地在晚上碰触过我,我不禁浑身战栗。
  我承认,我的反应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老蠢蛋,而不是一名牧师。事实上,我
施行了终傅礼,但惊慌突然向我袭来,我抛下我那可怜向导的尸体,绝望地在物资中搜
寻,希望能找到把武器,我拿了把弯刀,那东西我在雨林中用过,还有一把低压脉塞①
,我本来是想用来猎杀小动物的。我不知道,我是否会使用武器攻击人类,甚至为了救
我自己的命。但是,我惊慌失措,带着弯刀,脉塞,以及动力望远镜,来到大裂痕附近
一块又高又大的石头上,搜寻这个区域,查探有没有凶手的迹象。可是森林里毫无微澜
,除了我们昨天看见的渺小的树栖生物和蛛纱在其间轻轻移动。森林看上去又深又黑,
真是反常。大裂痕可以为一整批野蛮人提供一百块露台,岩脊,石台,一直绵延到东北
。一队军队可以在那里的峭壁和亘古存在的迷雾内很好地隐蔽。
  过了三十分钟,我带着毫无结果的警戒,带着愚蠢的怯懦,返回到营地,收拾
了塔克的尸体,准备将他埋葬。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在满是岩石的高原土地中,挖了一
个大小合适的墓穴。尸体埋好,正式仪式也完成了,我却想不出一点个人东西,我不知
道该如何开口称呼这位曾经的向导,这位滑稽矮小的莽汉。“上帝,保护他,”我终于
说道,我对我自己的虚伪感到厌恶,在我内心,这些祷告肯定是对我自己念的。“让他
平安抵达。阿门。”
  今晚,我将营地朝北移了半公里,把帐篷扎在十米外一块开阔的区域,但我背
靠在一块大石头边,睡袍拖在地上,弯刀和脉塞近在手边。塔克的葬礼之后,我查看了
物资装备的盒子。剩下的几根避电杆没了,但其他东西什么也没有被拿走。我立刻想到
,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穿越了火焰林,目的是杀死塔克,把我丢在这儿,让我陷入绝路
。但是我想不出,这样一个精妙行动的动机何在。如果种植园的人想要置我于死地,尽
可以在雨林动手,或者——最好从凶手的眼光看——在火焰林深处,没有人会对两具烧
成炭的尸体有何疑问。只留下毕库拉。我原始的职责。
  我琢磨着,是否可以不用那些杆子,从火焰林返回,但是很快便把这想法弃置
不顾。留下,可能会死路一条,返回,那将必死无疑。
  在特斯拉蛰伏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地是一百二十天,每天二十六小时
。那是很长一段时间。
  天父基督,为什么事情要降临在我头上?为什么我昨晚要被饶过一命?如果他
们仅仅是打算在今晚将我献祭……或者明天?
  我坐在这黑色的峭壁下,从大裂痕中涌起的夜风发出不详的哀啸,我聆听着;
天空被条条血红的流星尾迹点亮,我默默祈祷着。
  我为我自己念着祷告。
  第九十五日:
  过去一周的恐怖已经大大缓解。我发现,甚至连恐惧都会慢慢褪去,然后经过
一天天的衰败,变成极为平常之事。
  我用弯刀砍了些小树,造了间单坡屋①,屋顶和侧面用伽玛服盖着,木头夹缝
用泥巴糊住。后墙就是巨石的结实石壁。我在自己的调查装备中挑了几件东西,把它们
安置在外面,尽管我觉得它们可能永远不再会被用到。
  冰冻干食迅速减少,我开始搜寻补给物。很久以前,我在佩森上曾草拟过一张
荒谬的时间表,现在,如果按照这张表,我应该已经和毕库拉一起生活了几星期了,并
且已经开始用小货物交换当地的食物。没关系。我发现了食物,虽然无味但是很容易煮
熟的茶马根,还有五六种不同种类的浆果和超大水果,通信志保证它们可以食用;到目
前为止,只有一种吃了让我不舒服,让我在最近的峡谷边上蹲了一晚上。
  我在这片领域的疆界内踱步,坐立不安,就像阿马加斯特的珀罗普斯,它们被
那些二流君主视若珍宝地关在笼子里。往南一千米,朝西四千米,四处都是火焰林。早
上,烟尘和薄雾变换的幕帘争先恐后地去遮蔽天空。唯有固若金汤的比斯托,高原巅峰
的岩石土壤,以及东北方连绵的陡峭山脊,它们就像穿着装甲的椎骨,挡住了特斯拉树
的去路。
  高原向北扩展出去,大裂痕附近十五公里的下层丛林变得更加密集,最后被一
条峡谷拦住去路,这条峡谷有大裂痕的三分之一深,一半宽。昨天,我抵达了最北之点
,向满是洞窟的天堑之外望去,感到失落至极。我会改天再试试,从东面绕道,找到一
个交叉点,但是通过深坑对面泄露底细的凤凰树,以及东北地平线上笼罩的浓烟,我猜
我只会发现满是茶马树的峡谷,以及大片大片的火焰林,在我携带的轨道俯瞰地图上,
这些火焰林画的十分粗糙。
  今晚,我去了塔克的岩石坟墓,夜风开始哀唱风的挽歌。我跪在那儿,试着祈
祷,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爱德华,什么也没发生。我内心空虚,就像我和你在陶仑贝旱谷附近的贫瘠沙
漠中挖掘出的那些虚假石棺一样空虚。
  禅灵教说,空虚是好迹象;那预示新层次意识、新的见识、新的体验的开口。
  妈的①。
  我的空虚……仅仅是空虚。
  第九十六日:
  我找到了毕库拉。或者,更确切地说来,是他们找到了我。现在,我要在他们
把我从“睡眠”中叫醒之前,写下能写的一切。
  今天正午,我开始细细地绘制地图——营地北部区区四公里地方的地图,然后
,迷雾随着暖气消散了。这时,我注意到大裂痕一边,也就是我这边,有一系列的露台
,之前一直隐藏在雾气里。我用我的动力望远镜审查着这些露台——那其实是一系列有
规则的岩脊、尖顶、暗礁,以及草丛,远远地延伸到突岩之上,这时候我意识到我正在
看人造聚居地。大约有十几栋小屋,那都是些粗制滥造的茅舍,由茶马叶、石头和海绵
草皮建造而成,但它们肯定是由人类建造的,绝不会错。
  我站在那里,仍然举着望远镜,犹豫不决,想要决定是爬下去,到暴露的岩脊
上和居民碰碰面呢,还是回到营地,然后突然间,一股寒意从我的后背笔直地爬到脖颈
,这种感觉非常明确地告诉一个人,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了。我放下望远镜,慢慢转过身
。毕库拉就在那儿,至少有三十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挡在我面前,让我无法撤回森
林中。
  我不知道我曾经期盼过什么;也许,是赤身裸体的野人,面目可憎,戴着牙齿
串成的项链。也许,我曾经期盼的是某种满面胡须、毛发疯长的隐士,有时候,旅行者
会在希伯伦的墨蛇山碰到这样子的人。不管我脑子里有过什么想法,真实的毕库拉完全
不符合这些个模板。
  这些静悄悄地走近我的人长得很矮——没有一个高过我的肩膀——他们身上缠
着编织得极为粗陋的黑袍子,把他们从脖到脚裹了起来。这群人移动时,就像现在这样
,看上去像是在崎岖不平的地上滑行,如同幽灵一般。从远处看,他们的容貌让我想到
新梵蒂冈孤立领土内一群缩微的耶稣会士,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我差不多要咯咯笑起来,不过我想到这种反应很可能会被理解为恐慌。毕库拉
没有表现出什么进攻迹象,不会引起这样一种恐慌;他们手无寸铁,小手空空如也。就
和他们的表情一样空空荡荡。
  他们的样子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他们秃着头。所有人都是这样。没有一根
面部毛发,松松垮垮的长袍笔直地拖到地上,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让我很难辨认出谁
是男谁是女。现在,这群人面对着我——已经有五十多人了——约摸都一个年纪:四十
到五十标准岁数之间。他们脸上都光光如也,皮肤微微泛黄,我猜这和他们摄取茶马和
其他当地植物中的微量元素有关。
  别人可能会把毕库拉的圆脸描绘成天真无邪的天使脸庞,然而在近距离观查之
后,可爱的印象就会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诠释所替代——平和的白痴。身为牧师,我
在落后的世界上待过很长时间,了解到古老的基因紊乱的影响,它们名称不一:退化综
合症,先天性愚型,或者叫代船遗物。此时此刻,这六十来个小人,这慢慢靠近我的穿
着黑袍的人,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就是这样子的:欢迎我的是一群沉默的孩子,笑嘻嘻
,秃脑瓜,脑子迟钝。
  我提醒自己,这些应该就是同样一群“笑嘻嘻的孩子”,他们在塔克睡觉时割
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死得像被宰掉的猪一样。
  最近的那个毕库拉朝前走来,停在离我面前五步的地方,嘴里说了些什么,声
音平和单调。
  “等等。”我说完,摸索着拿出我的通信志,按下了翻译功能。
  “娜素素子嘎?”我面前的这个小人问道。
  我塞入耳塞,及时听到了通信志的翻译。时间没有滞后。这显而易见的外文是
古老种舰语言的讹误,种植园的土著使用的黑话跟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属于十字
架形状/十字形。”通信志翻译道,最后一个名词给了我两个选择。
  “是,”我说道,现在我知道这些人就是那晚塔克被杀时我仍睡着,碰触我的
人。也就是说这些人就是杀害塔克的人。
  我等着。狩猎脉塞在我的背包里。背包正立在一棵小茶马树边,离我不到十步
远。有五六个毕库拉站在我和脉塞之间。没关系。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会用武器攻击一
个人,甚至这个人已经杀害了我的向导,也许下一秒他就打算谋害我。我闭上眼睛,默
念着《悔罪经》。当我睁开眼,看见有更多的毕库拉到来了。人群不再移动,仿佛法定
人数已满,要进行表决了。
  “是,”面对着沉默,我再次说道,“我属于十字架。”我听见通信志的播放
器将最后一个词说成“素子嘎”。
  毕库拉一致地点头,然后,所有人——像是训练有素的祭台助手——都跪了下
来,长袍发出柔柔的瑟瑟响声,这是完美的屈膝礼。
  我张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无话可说。我闭上嘴。
  毕库拉站了起来。微风拂过脆弱的茶马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呆板的暮暑之声。
左边那个最靠近我的毕库拉朝我走近了些,抓住我的臂膀,我感到那手指的冰凉、强壮
,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我的通信志翻译成:“来,该回房子睡觉了。”
  此时是下午三时左右。我想知道通信志是否正确的翻译了“睡觉”这个词,它
可不可能是“死”的土语或是隐喻呢?我点点头,跟着他们朝大裂痕边缘的村子走去。
  现在,我正坐在茅屋里,等待着。我听见■的响声。有人醒过来了。我坐着,
等待着。
  第九十七日:
  毕库拉称自己为“三廿又十。”
  我刚刚花费了整整二十六小时,和他们交谈,细细观察他们,趁着他们下午三
时“睡”两个小时的时候,记录些东西,试图在他们割断我的喉咙前,尽可能多地记录
下数据。
  只是,现在我开始相信,他们不会害我。
  昨天,在我们“睡觉”时间过后,我和他们说话。有时,他们不会回答问题;
当它们回答时,那回答和某些脑瓜迟钝的小孩的咕哝声或者答不对题的应答比起来,完
全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只是在首次碰面时提出了最初的问题,给予了最初的邀请,之后
,再也没人提一个问题,也没人发表一个意见。
  我询问他们,又巧妙,又小心,又慎重,还带着训练有素的人种学者的专业式
冷静。我询问了最简单、最实际的问题,确信通信志工作正常。它的确工作正常。但是
得到的全部回答让我几乎和二十多小时之前一样懵懂无知。
  最后,我身心俱疲,放弃了专业人员的精明,对着跟我坐在一起的这群人,向
他们问道:“你们杀了我的同伴吗?”
  我的三个对话人正埋头在一台拙劣的织布机上编织着,没人抬头看我一眼。“
是,”其中一个说道,我开始把他叫做阿尔法,因为他在森林里第一个靠近我,“我们
用利石割断了你同伴的喉咙,把他颠倒地拎着,静静地看着他挣扎。他命享真死。”
  “为什么?”过了会,我问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干巴巴的,无味的就好像一粒
谷壳碎屑。
  “为什么他命享真死?”阿尔法说,仍旧埋着头。“因为他的全部鲜血流光了
,他停止了呼吸。”
  “不,”我说,“我是问,你们为什么要杀他?”
  阿尔法没有回答,但是贝蒂——我猜她是女的,说不定是阿尔法的老伴——从
她那台织布机上抬起头,干干脆脆地说道:“为了让他死。”
  “为什么?”
  回答的绣球总是被抛回我的手中,我完全没法得到哪怕一丝的启迪。经过多次
询问之后,我确定,他们杀塔克是为了让他死,他之所以死是因为他被杀了。
  “死和真死有什么分别?”我问道,在这点上,我信不过通信志,也信不过我
的脾气。
  第三个毕库拉,德尔,发出一声呼噜声,以作回答,通信志翻译为:“你的同
伴命享真死。你没有。”
  最后,我失落至极,眼看就要怒火冲天了,于是我厉声喊道:“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你们不杀了我?”
  三个人都停下他们手中没头没脑的编织工作,看着我说:“你无法被杀死,因
为你不能死,”阿尔法说,“你不能死,因为你属于十字形,你追随十字架之道。”
  我搞不明白为什么这该死的机器前一秒把十字架翻成“十字架”,后一秒又翻
成了“十字形”。因为你属于十字形。
  一股寒意贯穿我的全身,我突然有一股想要笑的冲动。我是不是无意中闯入了
那个老掉牙的全息传说中去了——那个失落的部族,膜拜偶然闯入他们森林的“神”,
然后那个可怜的杂种用剃刀还是啥玩意割断了自己的喉咙,部落的人们,看到了他们的
来访者就这么死了,于是他们得以确信,并且带着些许慰藉,把他们往昔膜拜的神作为
祭品献祭?
  想到塔克那苍白的脸,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这祭品是一点也不新鲜,真是好笑
啊。
  他们对十字架有如此的反应,表明我所遇到的这群人,是曾经的基督徒殖民地
的生还者——或是天主教徒?虽然通信志中的数据坚称,四百年前坠落在高原上的登陆
飞船中,载着的七十名殖民者,仅仅只有新科翁马克思主义者,所有人对古老宗教不会
在意的,更别提他们是不是公然敌对的。
  我琢磨着是否要撇下这个问题,如果继续追问实在是太危险了,但是我愚蠢的
需求逼迫我继续下去。“你们信耶稣吗?”我问道。
  他们脸上带着一副茫然的表情,不再需要口头的否认了。
  “基督啊?”我再一次试了试,“耶稣•基督?基督教?天主教会?”
  毫无兴趣。
  “天主教?耶稣?玛丽?圣彼得?保罗?圣忒亚?”
  通信志发出响声,但是这些词似乎对他们毫无意义。
  “你们追随十字架吗?”为了这最后的接触,我劈头盖脑问道。
  三人看着我。“我们属于十字形。”阿尔法说。
  我点点头,却毫不明白。
  今晚,在日落前,我睡了很短的一点时间,醒来时,大裂痕黄昏之风的风琴和
笛子的音乐正好开始奏响。在这儿村里的岩脊上,那声音尤为响亮。连茅屋都仿佛加入
了合唱队,往上升涌的狂风吹过石头夹缝,吹过扑啦扑啦拍打着的叶片,吹过粗糙的熏
洞,鸣叫着,哀号着。
  有什么不对劲。我头昏眼花,花了一分钟才意识到,整个村子被遗弃了。每间
茅舍都空空如也。我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上,心里思忖,难道是我的出现激起了某种
大逃亡?风之乐已经终了,流星开始它们每夜的表演,在低低的云层划出道道裂痕,然
后我听到身后传来声响,我转过身,发现三廿又十的七十人正站在我身后。
  他们一个个走过来,沉默不言地回到了茅舍中。没有光。我脑中想象着他们坐
在茅舍中,呆呆凝视着。
  我没有立刻回到我自己的茅屋,而是在外面待了些时间。过了会,我走到长满
草的暗礁边,站在石头坠向深渊的地方。一簇藤蔓和植物的根紧紧抓着悬崖峭壁,但似
乎有几条几米长的藤蔓荡到了下面,悬在天堑之上。不可能有藤蔓长到足够让他们顺着
爬到底下距此两千米的河边的。
  但是毕库拉就是从这个方向走来的。
  这一切都讲不出个头绪。我摇摇头,回到我的茅屋中。
  坐在这,在通信志触显的映照下,我写下了这些,我试图想出一些防范措施,
确保我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我什么主意也没有。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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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 第一部 - 第四章(丹·西蒙斯)
第一百零三日:
  我知道得越多,我懂得越少。
  我已经把绝大部分装备移到了茅屋中。他们为了让我待在村里,把这间茅屋清
扫一空,作为我的屋子。
  我照了照片,记录了视频和声音芯片,还给村子和居民作了个全息扫描。他们
看上去毫不介意。我在他们面前投放他们的影像,他们会笔直穿过去,一点兴趣都没有
。我对着他们播放了他们说过的话,他们笑笑,回头干他们织布机的活了,一坐就是几
小时,别的什么都不做,啥都不说。我给了他们一些贸易小饰品,他们一声不吭的拿了
,发现不能吃,就随手把它们扔在地上。草丛里丢满了塑料珠子,镜子,小块色布,以
及廉价钢笔。
  我开了个完整的医学实验室,但是毫无用处;三廿又十不肯让我检查他们,不
给我采集血样,即使我再三向他们展示,跟他们说这毫无痛苦,他们也不会让我用诊断
装备扫描他们——一句话,无论怎样,他们都不跟我合作。他们不争论。他们不解释。
他们仅仅是转身离去,继续干他们那些不是事的事。
  一星期后,我仍旧无法分辨男女。他们的脸让我想起那些视觉迷题,你盯着它
们,它们会变化形状;有时候,贝蒂的脸看上去无可置疑,是张女性的脸,十秒之后,
那性别的感觉竟无处可寻了,我再次把她(他?)当成了贝塔。他们的声音也同样会改
变。轻柔,非常柔和,毫无性征……他们让我想起可以在落后世界上碰到的那些编得一
塌糊涂的住宅电脑。
  我很想看看一个裸体毕库拉。对于一个四十八标准岁数的耶稣会士来说,这不
太容易说出口。而且,即使对一个老练的窥淫狂来说,这也不是桩简单的事。看样子,
裸体完全是他们的禁忌。他们醒着时穿着长袍,正午两小时瞌睡时也穿。他们离开村子
去大小便,我怀疑,即使在那时,他们也不会撩开宽松的袍子。他们似乎不洗澡。可能
有人会想,他们必定满身恶臭,但是这些原始人身上,除了微微有一股茶马的甜味,再
也没有其他气味。“你有时必定要脱衣服。”有一天,我对阿尔法说,为了获取信息我
把细心抛在脑后。“不。”阿尔说完,就走到别处去了,他坐在那,啥都不做,但是全
身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没有名字。一开始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但现在我确信无疑。
  “我们曾经都是,以后也都是,”最矮的毕库拉说,我想她是个女的,把她叫
做娥琵,“我们是三廿又十。”
  我查了查通信志记录,证实了我的猜测:现在人们已知的一万六千个人类社会
中,没有一个社会,不存在个体的名字。甚至在卢瑟斯的蜂巢社会,也有个体名,那是
由他们的等级和其后的简单代码构成的。
  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他们还是茫然盯着我。“保罗•杜雷神父,
保罗•杜雷神父。”通信志翻译器重复道,但是没有人尝试学一下,连简单的牙
牙学语都不曾有过。
  除了每天日落前的集体消失,以及平常两小时的睡觉时间,他们很少集体做事
。连他们的住所也似乎是胡乱安排的。前一次午睡,阿尔会和贝蒂在一起,下一次是和
甘姆,再下次是泽尔达或者皮特。看不出明显的体系或者日程表。每隔两天,整个七十
人的群体会到森林里搜寻粮草,然后带着浆果、茶马根、茶马皮、水果回来,反正能吃
的就拿。我一直深信他们是素食动物,直到我看见德尔在咀嚼一只树栖生物,那是一只
幼崽的冰凉尸体。这只小型灵长类动物肯定是从高处的树枝上掉下来的。这样看来,三
廿又十不会对肉表示不屑;他们只是太蠢,不会猎杀罢了。
  毕库拉口渴时,他们会走上大约三百米,到一条小溪旁喝水,这条小溪变成一
条瀑布,落入大裂痕。虽然多有不便,但是我看不到革制水袋,也看不到水壶,或者任
何陶制品的身影。我把水储存在十加仑的塑料容器中,但是村民一点也没注意。我对这
些人的敬意陡然坠落,我发现,他们可能在这个村子里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却没有唾手
可得的水资源。
  “谁建了屋子?”我问。他们没有代表村子的词语。
  “三廿又十。”威尔回答道。我能把他辨认出来,仅仅是因为他断了一根手指
头,还没长好。他们每一个至少有一个这样的特征,虽然有时候我觉得辨认乌鸦还简单
点呢。
  “什么时候建的?”我问道,尽管我现在应该知道,任何以“什么时候”打头
的问题都不会得到回答。
  我没有得到回答。
  他们的确每晚都进大裂痕。沿着藤蔓往下。在第三晚,我试图看看他们的大逃
亡,但是有六个人在悬崖边上拦住我,把我带回茅屋,动作温柔但是态度坚决。这是我
第一次见到毕库拉带着侵犯的行为,他们走后,我坐在那,细细琢磨了会。
  第二晚,他们开始出发时,我迅速回到我的茅屋,没有朝外面窥探,但是他们
回来后,我取回了扔在悬崖边上的摄影仪以及三脚架。定时器运行得非常棒。全息像显
示,毕库拉是抓着藤蔓,在朝悬崖下攀爬,手脚敏捷得就像茶马和堰木林中到处都是的
小型树栖动物。然后他们就在突岩之下消失了。
  “你们每晚爬到悬崖下去做什么?”第二天我问阿尔法。
  这名土人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天使般、佛陀似的笑容,我开始感觉到厌恶。
“你属于十字形。”他说道,仿佛这句话可以回答一切问题。
  “你们爬下悬崖是去拜神吗?”我问。
  没有回答。
  我想了片刻。“我也追随十字架,”我说道,我知道我这句话会被翻成“属于
十字形。”现在,随便哪天,我都不再需要翻译程序了。但是这次对话太重要了,不能
留给运气处理。“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应该在你们爬下悬崖时,加入你们?”
  在那片刻,我想阿尔法正在思考。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皱纹,我意识到这是我第
一次见到三廿又十的人差不多要皱眉头了。然后他说:“你不能。你属于十字形,但你
不是三廿又十的人。”
  我意识到,为了把其中的区别表达清楚,他脑子里每个神经元和突触都开动了。
  “如果我爬下悬崖,你们会怎么做?”我问道,但我没期待他会回答。假设的
问题和我的那些基于时间的询问,都带着同样无功而返的坏运气。
  可这次他竟然回答了。那天使般的笑容和无忧无虑的表情又回来了,阿尔法轻
轻地说道:“如果你敢试图爬下悬崖,我们会把你按在草地上,拿利石割断你的喉咙,
然后等着你的血停止流淌,等着你的心停止跳动。”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想知道在那一刻,他是否能听见我心脏的猛烈跳动声。好
吧,我想,至少你可以不再担心他们把你当成神了。
  静默持续着。最后,阿尔法加上了一句话,到现在我还在思索这句话。“如果
你再爬,”他说,“我们会再一次杀死你。”
  说完,我们互相盯了好一会儿;我确信,两人都深信不疑,对方是个十足的大
傻蛋。
  第一百零四日:
  每一个新发现都会加深我的疑惑。
  自打我第一天抵达村子起,有个现象一直困扰着我:这里竟然没有孩子。我翻
看我的记录,那是我每天观察后口述在通信志中的记录,在往回翻时,我发现我曾经好
多次提到此事,但是在这本我称为日记的个人杂集中,却没有一次提到过。也许其中牵
涉到的东西太让我毛骨悚然了。
  我频繁而笨拙地尝试刺探此神秘之事,对此,三廿又十总是给予他们平常的启
迪。被询问的人脸带赐福似的笑容,回答着一些不合逻辑的推论,相比之下,世界网中
最蠢的乡下傻瓜的牙牙学语也仿佛是哲贤警句。而这些家伙经常是屁都不放一个。
  一天,我站在一个家伙前面,我称他为德伊。我站了很久,最后他终于发现我
的存在了,然后我问:“为什么这里没小孩?”
  “我们是三廿又十。”他轻声说道。
  “婴儿在哪?”
  没有回答。没有感觉到他在逃避这个问题,他仅仅是茫然地凝视着。
  我深深吸了口气。“你们中谁最小?”德尔似乎在思索,在和那概念搏斗。
  他被打败了。我在想,是不是毕库拉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以至于任何关于时
间的问题都注定失败。然而,一分钟的寂静之后,德尔指着阿尔法,后者正蹲伏在阳光
下,在他那拙劣的手织机上忙活着,然后说道:“他是最后一个返回的人。”
  “返回?”我问道,“从哪返回?”
  德尔瞅着我,面无表情,连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你属于十字形,”他说,
“你必定了解十字架之道。”
  我点点头。我很明了地认识到,这条对话车道中蕴含着许多不合逻辑的环路,
它总会让我们的对话戛然而止。我绞尽脑汁,琢磨着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领会这
条细微的信息。“那么,那个阿尔法,我边说边指,“是不是最后一个出生的。返回的
。但是还有其他人会……返回?”
  我不能确信自己理解自己的问题。如果谈话对象的语言中没有“孩子”这一词
,也没有时间观念,那该如何打听出生的问题呢?但是德尔似乎明白了。他点点头。
  受此鼓舞,我问道:“那么,下一个三廿又十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返回?”
  “没人能够返回,只有死了才能返回。”他说。
  我觉得我恍然大悟了。“也就是说,只有谁死了,才会有新的孩子……新的人
返回,”我说道,“你们用另一人弥补少了的人的空缺,以便让这个群体保持在三廿又
十的数量上,对不对?”
  德尔沉默着,我觉得可以把这理解成他的默认。
  他们的制度看上去再清楚不过了。毕库拉对他们的三廿又十的数量很当一回事
。他们让部落的人数一直保持在七十个——也就是四百年前那艘坠落在这里的登陆飞船
上,记录在册的旅客名单的数量。这两者之间巧合的可能性很小。一旦有人死了,他们
让小孩出生,代替成人。简单如此。
  简单但是不可能啊。自然和生态不会如此有条理地运行。除了最小群体数量的
问题,还有其他荒唐事。即使很难辨别这些皮肤光滑的人的年龄,但是显而易见,最老
的和最小的之间最多也就相差十岁。虽然他们的行为方式像个小孩,但我猜他们的平均
年龄在三十标准岁数末,或者四十五岁左右。那么,老头们在哪?父母亲,老姨丈,没
嫁人的姨妈在哪?照这个样子下去,整个部落几乎会同时进入晚年时期。在他们所有人
超过分娩年龄,而需要替代部落成员时,会发生什么事呢?
  毕库拉过着枯燥、惯于久坐的生活。即使住在大裂痕的近悬崖边,事故发生的
比率也肯定很低。这里没有食肉动物。季节的变化程度非常小,食物供给也确实几乎保
持着稳定。但是,即便所有这些全部都是真的,这莫名其妙的群体在四百年的历史中,
意外总不能避免啊,譬如疾病横扫村庄,譬如有些不寻常的藤蔓就那么断了,把谁摔下
大裂痕,又譬如会不会发生一些自无可考时期以来保险公司都害怕的事呢。
  然后呢?他们是不是生下来时还是带着差异的,然后会慢慢转到他们现在这无
性征的行为中去呢?是不是毕库拉完全有别于任何其他记录在册的人类社会呢?他们是
不是有发情期,几年一次——十年一次?——或者,一生一次?值得怀疑。
  我坐在我的茅屋里,审视着各种可能。可能是,这些人的寿命非常长,一生中
绝大部分时间可以生育,这样就可以简单地替代部落的伤亡人员了。只是这解释不了他
们相同的年龄啊。也没有办法解释这样长的寿命是如何达到的。霸主能够提供的最好的
抗衰药物,也只是设法让人在一百标准岁数的起点上增加一点点的活跃寿命罢了。预防
性的保健措施把中年早期的生命力很好的扩展到六十岁末——也就是我的这把岁数——
但是除了为富得流油的人提供的克隆移植物,生物工程,以及其他特权享受,世界网内
没有人会打算在七十岁的时候计划组成一个家庭,或者在他们一百十岁的生日聚会上跳
上一段舞。如果吃茶马根或者呼吸羽翼高原上的纯净空气对延缓衰老有着鲜明效果的话
,那毫无疑问,海伯利安上的每个人都会住在这里,大嚼茶马,这个星球在几个世纪以
前就会建有远距传输器,每个霸主的公民,只要有寰宇卡,都会计划把假期和退休时间
花在这里度过。
  不,更为合理的解释是,毕库拉过着正常寿命时间的生活,孩子的出生率也正
常,但他们都会杀掉新生儿,除非有人死去。他们也许实行禁欲,或者实行节育——而
不是屠杀婴儿——直到整个一村的人到了某个老龄,需要新生力量了。大规模生产时间
解释了部落成员明显的相同年龄。
  但是谁来教导年轻人呢?父母和其他老年人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毕库拉把他们
的入门知识,把他们拙劣的文化星火相传,然后让自己死去?这是不是“真死”——整
代人的死去?是不是三廿又十杀死钟形年龄段两头的人呢?
  这种思考毫无用处。我开始因为自己缺乏解决问题的技巧而火冒三丈。保罗,
让我们想个好策略,然后行动。你这耶稣会的懒家伙,还不动手。
  问题:如何辨认性别?
  解答:哄骗几个可怜的魔鬼,或者强迫他们,进行医学检查。搞明白一切性别
角色的谜题,搞明白裸体禁忌是啥玩意。如果这社会依靠多年的严格禁欲,来实行人口
控制,那么,这就符合我的新理论。
  问题:为何他们如此狂热地要保持三廿又十的的数量,非得和那失落的登陆飞
船的殖民者的数量相同?
  解答:缠着他们,直到弄清楚为止。
  问题:孩子们在哪?
  解答:持续进攻刺探,直到弄清楚为止。也许每夜下山的远足和这一切有着密
切联系。那里可能有个托儿所。或者一堆小骨头。
  问题:“属于十字形”和“十字架之道”,如果不是起初的那些殖民者宗教信
仰的歪曲残余,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解答:到源头寻求解答。他们天天朝悬崖下爬,是不是本质上的宗教行为呢?
  问题:悬崖下是什么?
  解答:下去,自己去看。
  明天,如果他们的制度一成不变的话,三廿又十的所有三廿又十个人会到树林
里搜寻粮草,这要花上几个小时。这次,我会和他们一起出去。
  这次,我会来到悬崖边,爬下悬崖。
  第一百零五日:
  九点半——感谢祢,耶稣我主,感谢祢让我今天看到那些东西。
  感谢祢,耶稣我主,感谢祢引领我来到此地,在此刻让我看到祢存在的证据。
  十一点二十五分——爱德华……爱德华!
  我要回去。告诉你们所有人!告诉每个人。
  我整理好了一切,摄影仪的磁碟和胶片放在一个小袋中,那是我用比斯托叶子
编织的。我有食物,水,电力不足的脉塞。帐篷。睡袍。
  要是避电杆没被偷就好了!
  毕库拉可能把它藏在哪里了。可是,不,我找遍了杂物间,找遍了附近的森林
,但是找不到。他们应该用不到它们。
  没关系!
  如果行,我今天就走。不然的话,就尽快。
  爱德华!一切都寄托在这些胶片和磁碟上了。
  十四点整——
  今天没法穿越火焰林了。我刚刚来到活跃区的边缘,烟雾就把我逼了回来。
  我回到村子,又看了一遍全息像。没错。奇迹是真实的。
  十五点半——
  三廿又十随时会回来。倘若他们知道了……倘若他们盯着我瞧,然后知道我去
了那里,我该怎么办?
  我可以躲。
  不,没必要躲。上帝把我带到这么遥远的地方,让我领略于此,不会仅仅是为
了让我死在这些可怜孩子的手上的。
  十六点十五分——
  三廿又十回来了,他们回到他们的茅屋,连瞧都没瞧我一眼。
  我坐在自己茅屋的门口,禁不住笑起来,而后大笑,而后祈祷。早些时候,我
走到大裂痕的边缘,念着弥撒,开始圣餐礼。村民没有费工夫看我。
  我要多久才能离开?奥兰迪督管和塔克说过,火焰林在三个当地月内,会一直
保持高度活跃——那是一百二十天。然后接下来的两个月会相对寂静下来。塔克和我是
在第八十七日到这的……
  还有一百天,可我等不了,我等不及要把消息带给世界……带给全世界。
  如果有艘掠行艇可以不顾风雨,不顾火焰林,带我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如果我
能接通一个为种植园服务的数据卫星,那该多好。
  一切都有可能。更多的奇迹会发生的。
  二十三点五十分——
  三廿又十爬到大裂痕中去了。晚风歌唱队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我多么希望自己现在能和他们在一起啊!在那,在下面。
  我会接下来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在这儿,在悬崖边附近,双膝跪地,祈祷,
而这星球和天空的风琴音调唱着歌,我知道,那是唱给真实存在的上帝的一首圣歌。
  第一百零六日:
  我醒来了,今天真是一个完美的早晨。天空湛青;太阳是镶嵌在其中的一颗刺
眼血红的宝石。我站在茅屋外,看着迷雾散去,树栖动物已经停止了它们的清晨尖叫音
乐会,空气开始回暖。然后我走进屋,看了看我的带子和磁碟。
  我意识到,昨天太过兴奋,那些胡乱涂鸦丝毫没有提及我在悬崖下发现的东西
。现在我会一五一十讲讲。我有磁碟,胶带,以及通信志记录,但是很有可能的是,只
有这些个人日记会被发现。
  昨天早上大约七点半,我开始朝悬崖下爬。当时毕库拉都在森林里搜集粮草。
我本以为沿着藤蔓往下爬是件很简单的事——它们一条条地缠在我身边,足以在多数地
方形成某种阶梯。但是当我荡来荡去,要往下降时,我还是感觉到我的心在猛烈跳动,
这让我痛苦不堪。下面的岩石和河流距我的垂直距离足足有三千米。我一直紧紧抓着至
少两条藤蔓,一厘米一厘米的朝下降,尽量不去看脚下的深渊。
  我花了大半个小时,下降了一百五十米,我确信这点距离对毕库拉是小菜一碟
,他们只要十分钟就可爬完。最后,我来到了一块弯曲的突岩上。有些藤蔓蔓延到天堑
中消失不见,但是多数藤蔓旋绕在这块峻峭的岩石下,朝三十米内的绝壁攀缘。这些藤
蔓比比皆是,似乎缠绕成了麻花,形成了一座非常拙劣的桥梁,毕库拉很可能手都不用
,便能轻松自如地在藤蔓上行走。我在这些麻花状的绳子上爬着,紧紧抓着其他藤蔓以
求支撑,口里念叨着我自孩提时代以来从未念过的祷文。我盯着正前方,仿佛这样就能
够忘记这些摇摇摆摆、吱吱作响的植物之绳下方的无限空间。
  绝壁上横着一条宽宽的岩脊。我斟酌了一下,它离我三米远,把我和深渊隔开
了,然后我挤过藤蔓,跳到二米半以下的石头上。
  岩脊大约有五米宽。一头朝东北方延伸了很短一段距离,然后就到了尽头,再
往前就是大量的突岩。我沿着岩脊的另一头朝西南方走去,走了二三十步之后,我突然
停住,呆若木鸡。岩脊上出现了一条“路径”。一条坚石中磨砺而出的路径。它那发光
面被磨得凹进了几厘米,陷在周围平坦的石头下。再往前,路径变得稍浅,但展现出更
宽的形状,脚步磨损了岩石,但是即使如此磨损,它们似乎也只是在中间陷落的。
  在这简单事实的打击下,我坐了下来,琢磨了片刻。即使四个世纪以来,三廿
又十每天旅行来此,也不会对坚石造成如此地侵蚀。在毕库拉殖民者坠落于此的很久之
前,肯定一直有某人或者某物在走这条路。千年来某人或者某物一直在走这条路。
  我站起身,继续往前。除了和风吹过五百米宽的大裂痕的声音,几乎没有其他
声音。我意识到,我能听见远远的下面,河水的柔声细语。
  路径在悬崖的某个截面朝左拐了弯,然后到了尽头。我暂时走到一块缓缓下降
的石头的宽平台上,注视着外面。我相信我想都没想,便用手画了十字。
  因为这条岩脊沿着正南正北切进悬崖,有一百米长,所以我可以面朝正西,看
着大裂痕猛地挥向三万米的宽阔天空,那里就是高原的尽头。我立刻意识到,每晚,下
山的太阳都会照亮突岩下这片悬崖峭壁。站在我这优越地势来看,海伯利安的太阳——
在春分和秋分之日——仿佛会直接落入大裂痕,它的红红的一面会正好触摸到染成粉红
色的岩石墙壁,看到这些,是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的。
  我朝左拐弯,盯着绝壁望去。这条磨损的路径沿着宽宽的岩脊,一路通向由承
重石雕刻而成的门。不,这些不仅仅是门,它们是入口,雕刻得极为复杂的入口,有着
精心制作的石窗扉、门楣。两侧两扇成对大门上,宽阔的彩色玻璃窗户延展开来,向上
至少有二十米高,触向突岩。我走近了些,审视着正面。不管谁造了这个东西,为了造
出它,此人拓宽了突岩下的这片区域,在高原的花岗岩中削出了一条陡峭光滑的饮泣之
墙,然后笔直的向悬崖内挖出了一条隧道。我的手摸过门上雕刻着的深深的装饰性切口
。很光滑。一切都被时间抹滑、磨损、软化,甚至在这,受着突岩的唇缘的保护,躲开
了大多数的坏天气,也无济于事。这座……神殿……被刻进大裂痕的南墙中,有几千年
的历史了呢?
  那些彩色玻璃既不是玻璃,也不是塑料,而是某种粗厚的透明物质,摸上去似
乎和周围的石头一样坚硬。窗户也不是合成板材所造;颜色纷飞,渐变,融合,互相混
合,就像浮在水上的油彩。
  我从背包中拿出手电筒,碰了碰其中一扇门,我停住手,因为入口向内旋转而
开,容易地简直没有摩擦。
  我跨入这个门廊——没有其他词来形容它。穿越了静谧的十米空间,然后停下
脚步,面前是另一堵墙,也是用相同的彩色玻璃材料所制,现在,甚至我的身后也闪耀
着光芒,门廊内充溢着百色之光。我立刻想到,日落时,太阳的笔直光线将会在这空间
内注满一束束不可思议的颜色,将会照到我面前的彩色玻璃墙,将会照亮摆在前面的一
切。
  我找到了仅有的一扇门,由细小、暗淡的金属勾勒,嵌在彩色玻璃石中,我穿
了过去。
  在佩森,我们通过旧照片和全息像,尽了最大的努力,重建了屹立在旧梵蒂冈
的圣彼得大教堂。它差不多有七百尺长,四百五十尺宽,在教皇陛下宣讲弥撒之时,教
堂可以容纳五万朝拜者。但是,即使全宇主教院每四十三年进行一次集会,我们也从没
有达到过五万多的信徒。我们有伯尔尼尼①的圣彼得宝座的复制品,在其边上,是中央
半圆殿,那巨大的圆顶拔地而起,高出圣坛一百三十米的距离。那地方令人终身难忘。
  而这地方更大。
  在昏暗的光线中,通过手电筒的光束照射,我确认我是在一个大房间中——一
个巨大的礼堂,一个在坚石中挖出的空洞。我估摸着,这平滑的四壁,升向天顶,肯定
是在毕库拉安村扎寨的岩石下方,双方只差几米。这里没有装饰,没有设备,没有任何
可以稍微开动的东西,除了一个东西,四四方方蹲坐在这个巨型、充满回声的窑洞房间
的正中心。
  位居在万民拥戴的中心的,是一个圣坛——一块五平方米面积的石板,其他地
方被挖空了,从圣坛上升起一个十字架。
  四米高,三米宽,被雕刻成旧地老式但极为精细的耶稣受难十字架,十字架面
朝彩色玻璃墙,仿佛在等待太阳和光线的爆发,等它们点亮内嵌的钻石、蓝宝石、血晶
、青金石珠、皇后之泪、缟玛瑙,以及其他珍贵的宝石,随着我走近,在手电筒的光线
下,我能够辨认出这些宝石。
  我双膝跪地,祈祷着。然后关闭了手电筒,等了几分钟,在昏暗、烟雾弥漫的
光线下,我的眼睛终于能够看清十字架了。这东西,毫无疑问,就是毕库拉索所说的十
字形。它就被安置在这,最少也得追溯到数千年前——也许有数万年——在人类逃离旧
地的很久很久以前。几乎肯定是在基督去加利利①传教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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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 第一部 - 第五章(丹·西蒙斯)
我祈祷着。
  今天,在重新看完全息碟之后,我坐在屋外的日光之下。现在我已经确认了一
些东西。然而当时,在我发现这个我当做是“大教堂”的东西后,在我爬上悬崖返回的
途中,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它们。在大教堂外面的岩脊上,脚印磨出的小道蜿蜒而下,越
发深入到大裂痕中去了。虽然和通向大教堂的路径相比,这条小道磨损得不是很厉害,
但是它们同样诱人一探究竟。唯有上帝知道下面还有其他什么奇迹在等着。
  必须,我必须让世界知道这一发现!
  是我发现了这个,这其中带着的讽刺并没有影响我。如果没有阿马加斯特,如
果没有我的放逐,这一发现可能还要等上数个世纪。在这新发现赐予教会新生之前,教
会可能就已经消亡了。
  但是我发现了。
  不管用什么方式,我会把信息发出去。
  第一百零七日:
  我成了囚犯。
  今早,我在平日里洗澡的地方洗澡,那是在溪流掉落悬崖之处的附近,然后我
突然听到什么声音,我抬起头,看见了被我称为德尔的毕库拉正盯着我瞧,怒眼圆睁。
我向他打了声招呼,但是这矮小的毕库拉转身就跑。这令我困惑不已。他们很少会急匆
匆地赶路。然后我明白了,即使当时我穿着裤子,毫无疑问,我还是违反了他们的裸体
禁忌,并且让德尔看见了我赤裸的上身。
  我笑了,摇摇头,穿好衣服,回到了村子。要是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会感到好笑的。
  整个三廿又十的人都站在那,看我走近。我停下脚步,离阿尔法还有十几步路
。“早上好。”我说道。
  阿尔法令手一挥,五六个毕库拉向我猛冲过来,抓住了我的双手双脚,把我按
在地上。贝塔朝前走来,从他(她?)的袍子里拿出一块锋利的石块。我徒劳的挣扎,
想要脱身,贝塔把我胸前的衣服一割到底,撕开了布条,直到我几乎是一丝不挂了。
  暴徒们向前紧逼,我不再挣扎。他们盯着我苍白的身体,自顾自地嘟哝着。我
感觉到我的心在猛烈跳动。“很抱歉,我冒犯了你们的法律,”我开口道,“但是没有
理由……”
  “安静,”阿尔法说,然后他看着手掌上带着伤疤的毕库拉——被我叫做泽德
的家伙,阿尔法对他说道,“他不是十字形的人。”
  泽德点点头。
  “让我解释一下,”我再次开口道,但是阿尔法反手就给我一巴掌,让我哑口
无言,我的嘴唇流着血,耳朵嗡嗡作响。和我把通信志掷在地上让它闭嘴相比,他的举
动没有多大的敌意。
  “我们如何处理他?”阿尔法说。
  “不追随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说道,人群搅动,向前走近。许
多人手上拿着利石,“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说,她的口气中带着得
意的终结之言的音调,就像一而再、再而三的表述,就像虔诚的连祷。
  “我追随十字架!”我大声疾呼,这群人在那牵拉着我的脚。我一把抓住脖子
上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挣扎着,反抗着许许多多手臂的压迫。最后,我终于把小十字架
举过了我的头顶。
  阿尔法举起手,人群停了下来。在这兀然的静寂之下,我听见大裂痕三千米之
下的流水声。“他真的带着十字架。”阿尔法说。
  德尔向前探过来,说道:“但是他不是十字形的人!我看见了。他跟我们想的
不一样。他不是十字形的人!”那声音中充满了杀人的口吻。
  我咒骂着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愚蠢。教会的未来就全靠我活下来了,
可我却想当然的把毕库拉当成迟钝、无害的孩子,我就这么把教会给丢弃了,也把我自
己丢弃了。
  “不追随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重复着。这是最终的判刑。
  七十只手举起了石头,我叫了起来。我知道我下面的这句话,要么是我最后的
机会,要么是最终的定罪:“我到悬崖下去过,我膜拜了你们的圣坛!我追随十字架!”
  阿尔法跟这群暴徒犹豫起来。我明白,他们正在和这新的想法搏斗。对他们来
说,想明白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追随十字架,我希望成为十字形的人,”我尽力抑制住内心的波澜,“我
去过你们的圣坛。”
  “不追随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伽玛喊道。
  “但是他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他在屋子里祈祷过了。”
  “不可能,”泽德说,“三廿又十在那祈祷,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
  “在这之前,我们知道他现在不是三廿又十的人。”阿尔法说,在他处理过去
的概念时,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不是十字形的人。”德尔塔二号说道。
  “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贝塔说。
  “他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难道他不能成为十字形的人吗?”
  这句话引起了一阵强烈的抗议。趁着他们乱作一团、你推我搡的时候,我想甩
掉紧紧拽在我身上的手,但是他们仍然牢牢抓着我。
  “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也不是十字形的人,”贝塔说,现在那声音听上去少
了点敌意,更多的是脑子迷糊掉了。“他怎么不应该命享真死?我们必须拿起石头,割
开他的喉咙,让血流出来,直到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他不是十字形的人。”
  “他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难道他不能成为十字形的人吗?”
  这一次,随着这个问题过后,沉默来袭。
  “他追随十字架,他已经在十字形的房间中祈祷过了,”阿尔法说,“他不必
命享真死。”
  “除了三廿又十之外,”一个我没认出来的毕库拉说。我的手一直把十字架举
在头顶,胳膊又酸又疼,“所有人都命享真死。”这无名的毕库拉结束了他的话。
  “因为他们追随十字架,在屋子里祈祷,并且成为了十字形的人,”阿尔法说
,“难道他不能成为十字形的人吗?”
  我站在那,紧握着小小十字架的冰冷金属,等待着他们的判决。我害怕死亡—
—我感到恐惧,但是我很大一部分意识似乎已经超然物外了。我最大的遗憾是,我不能
把那座大教堂的消息发送出去,告诉这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宇宙。
  “来,我们得就此谈谈。”贝塔对这群人说道,然后他们拉着我,静悄悄地迈
着步子,回到了村子。
  他们把我关在我的茅屋中。不可能用上狩猎脉塞,好几个毕库拉守着我,还把
茅屋中我的大部分财产清了出去。他们拿走了我的衣服,仅仅留给我一件他们编织得很
拙劣的长袍,让我裹住身子。
  我坐在这里的时间越长,我的愤怒就越强烈,我的内心也越来越焦虑。他们拿
走了我的通信志,摄影仪,磁碟,芯片……所有的一切。我曾经把一个未曾打开过的板
条箱扔在了故址上,里面装着医学诊断设备,但是这东西不能帮我记录大裂痕的奇迹。
如果他们打算毁掉他们拿走的东西——那他们就是毁掉了我——就不再有大教堂的记录
了。
  如果我能有把武器,我就可以杀掉守卫,然后……
  哦,上帝啊,我在想什么?爱德华,我会做什么?
  即使我能幸免于此——回到济慈——安排好行程回到环网——谁又会相信我呢
?由于量子跃迁带来的时间债,经过脱离佩森的“九年”时间,一个先前因为谎言而遭
到放逐的老头,现在仅仅是带着同样的谎言回来了——
  哦,我的上帝啊,如果他们毁掉了数据,就让他们一同毁掉我吧。
  第一百一十日:
  三天后,他们决定了我的命运。
  正午刚过不久,泽德,以及被我称为西塔一号的人,过来抓我。他们带我来到
外面,来到日光之下,我眯起眼躲着光线。三廿又十站在悬崖边缘,围成一个宽大的半
圆。我满心以为他们会把我扔下悬崖。然后我注意到了那堆营火。
  我曾设想过,毕库拉太过原始,他们已经失去了造火、用火的技术了。你瞧,
他们从不用火取暖,他们的茅屋也总是一片漆黑。我从没有见过他们烧菜做饭,甚至难
得碰上一只树栖生物的尸体,他们也不会烧一下,只会狼吞虎咽。但是现在,大火正熊
熊燃烧着,是谁点燃的呢?唯有他们。我朝那望去,看看是用什么东西烧的。
  他们正在烧我的衣服,我的通信志,我的野外记录,盒式磁带,视频芯片,数
据磁碟,摄影仪……所有存储信息的东西。我朝他们尖叫,试图扑向大火,我对着他们
破口大骂,这些词汇自打我过了孩提时在街上玩耍的时候,就从未再使用过。他们没有
理我。
  最后,阿尔法向我走近。“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他轻轻地说道。
  我根本不在乎。他们带我回到我的茅屋,我在那哭了一个小时。门口没有守卫
。一分钟前,我站在门口,思索着要不要跑向火焰林。然后,我想到了跑向大裂痕,那
样距离更短,但是也更为一击致命。
  我什么也没做。
  很快,太阳将会落山。风已经吹起。很快。很快。
  第一百十二日:
  仅仅过了两天吗?那是永恒。
  今天早上,它拿不下来了。它拿不下来了。
  医用扫描仪的图像晶片就摆在我眼前,但是我依旧无法相信。但是,我必定得
信。我现在是十字形的人了。
  他们就在日落之前来到我这儿。所有人。我没有挣扎,随他们带我来到大裂痕
边缘。他们在藤蔓上非常灵活,比我想象得到的还要灵活。多了我这个累赘,使他们慢
了下来,但是他们耐心得很,给我点出哪里是最容易的立足点,哪里是最快的路线。
  我们走在通向大教堂的最后几米的路上,此时,海伯利安的太阳已经坠入低云
之下,但是还是可以在西面的墙缘上看到。夜晚的风吟比我预期的还要响亮;仿佛我们
陷在了巨大的教堂风琴的管子里了。音符一开始是低音的怒吼,那音调如此之低,我的
骨头和牙齿也在同情似的发出共鸣,而后,低音渐渐变成刺耳的厉叫,接着不费吹灰之
力便滑变成了超声波。
  阿尔法打开最外面的门,我们穿过了前厅,来到了中心大教堂。三廿又十在圣
坛和它高高的十字架旁围成一个大圈。没有连祷。没有歌声。没有仪式。我们仅仅是静
静地站立在那,伴着风儿咆哮着穿过外面的长笛般的圆柱物,回响在这个刻进石头中的
巨型空屋——回响,共鸣,声音越来越高,最后我急忙用手罩住耳朵。流水般、水平的
太阳光线自始至终充盈着整个礼堂,注入了琥珀色、金色、青色的深深色调,然后又是
琥珀色——这些颜色太过浓重,使得天空耀光四射,它们就像衬在皮肤上的油彩。我望
着十字架,看它捕捉到光线,紧抓着它们,把它们存在自己的一千块宝石中,似乎——
即使太阳落山后,窗户褪变成黄昏的灰暗之色,它仍然会紧抓着它们不放。仿佛巨大十
字架吸收了光线,正在把它辐射向我们,辐射进我们。然后,连十字架都变黑了,风儿
平息了,在这突如其来的朦胧中,阿尔法轻声说道:“带着他。”
  我们走到一块宽阔的石头岩脊上,贝塔站在那,手拿着束火把。我看着他把火
把递给挑选出来的少数几个人,心里纳闷,是不是毕库拉仅仅把火留作仪式之用呢。然
后,贝塔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我们沿着刻进石头中的狭窄阶梯,往下走去。
  一开始我蹑手蹑脚地往前进,内心充满恐惧,想紧紧抓住光滑的岩石,搜寻着
任何可以让我安心的根茎或石头的突出物。我们右侧的陡坡是如此的峻峭,一望无底,
那近乎荒诞。沿着古老的阶梯往下爬,和紧抓上面悬崖的那些藤蔓比起来,更是糟了去
了。在这,在这狭窄、古老光滑的石板上,我每挪一步步子,就要往脚下望一望。失足
而落,起初看来,似乎很有可能,然后,似乎是躲也躲不了的。
  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停下来往回爬,至少回到大教堂这一安全之地,但是
三廿又十的大多数人正站在我身后的狭窄阶梯上,看样子他们是完全不可能靠边站,让
我过去的。除此之外,比起恐惧来,我内心还有一种更为强烈的东西,那就是恼人的好
奇心:阶梯底下到底有什么呢?我在那停了许久,朝上面三百米高的大裂痕的唇缘看去
,云彩已经消失了,群星显露出来,流星尾迹的每夜芭蕾在黑色夜空的衬托下,显得分
外明亮。然后我低下头,开始低声吟念《玫瑰经》①,跟着火把,跟着毕库拉进入危险
的深渊。
  我曾无法相信阶梯会带我们所有人一路来到大裂痕的底部,但是它真的做到了
。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我曾经想到,我们会一路下降,来到河面旁,当时我估计,我
们会在第二天中午才能到达,但是我又错了。
  日出前不久我们便抵达了大裂痕的底部。两侧,悬崖之壁直插九天云宵,中间
是一条天空隙缝,群星仍然在其中闪耀。我一步一步朝下蹒跚而来,精疲力竭,慢慢明
白已经没有阶梯了,我向上凝视,蠢头蠢脑地想着,群星在白天是否依然可见。在索恩
河畔的维勒风榭,我曾经爬到一个井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孩,但是当时在井里的确可以
看得见星星。
  “到了,”贝塔说。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听到的第一句话,那声音被河水的
咆哮声盖过,几乎听不见。三廿又十停下脚步,站着一动不动。我猛然跪下,倒在一侧
。我绝不可能重新沿着我们刚才下来的阶梯往上爬了。一天内不行。一星期内也不行。
也许永远不行。我闭上双眼,想要睡去,但是我紧张的内心被不断撩拨着。越过深谷的
地面,我向外望去。河流比我预期的要宽,至少有七十米,流水声盖过了其他细微之声
;我感到自己正被一头庞大猛兽的咆哮折磨至死。
  我坐起身,望着对面悬崖壁上的一小片黑暗。那是一片阴影,但是比所有的阴
影都要黑,比起点缀在悬崖壁的一块块参差不齐、斑驳的拱壁、罅隙、圆柱,这阴影更
为匀称。它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黑暗,每一条边至少有三十米。那是悬崖壁上的一扇门,
或者是洞。我挣扎着站起身,沿着我们下来的这块峭壁,向下游望去;对,它在那。那
是另一个入口,贝塔和其他人现在正在向它走去。在星光照耀之下,入口朦胧可见。
  我发现了海伯利安的迷宫的一个入口。
  “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曾经有人在登陆飞船上问过我。
对,是那个名叫霍伊特的年轻牧师。我说我当然知道,但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我感兴
趣的是毕库拉,而不是迷宫,也不是它们的创造者——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自我造成的
放逐的痛苦。
  有九个世界拥有迷宫。一百七十六个环网世界中的九个,另外二百多个殖民星
球、保护星球中的九个。自大流亡以来,八千多个已勘探到的世界——不管如何草率地
勘探——中的九个。
  现在有一些行星考古历史学家,投身于迷宫的研究中。但其中不包括我。我总
是认为这些迷宫是无益的主题,模糊,虚幻。现在,我正和三廿又十一起走向一个迷宫
,湛江在咆哮,在震动,在威胁,要用它的浪花把我们的火把弄熄。
  迷宫,是在七十五万多标准年前,被挖掘……开挖隧道……创造出来的。细节
必然一模一样,它们的起源也必然得不到解答。
  迷宫星球都是类地行星,索美尺度①至少达到7.9,它们总是绕着一颗G型恒星
②旋转,但也总是限制在地质结构死寂的世界上,比起旧地,这些星球更像火星。隧道
本身建得极深——一般最少也有一万米,但常深达三万米,它们就像行星地壳下的地下
墓冢。在离佩森星系不远的自由星上,遥控装置在迷宫内勘探了八十多万公里。每个世
界上的隧道都是边长三十米的正方形,这种雕刻技术,霸主仍然无法企及。我曾经在一
本考古日志上读到,肯普霍策和魏因斯坦两人假设过一种“熔化隧道”的办法,可以解
释为何隧道的墙壁极其光滑,为何墙内毫无突出物。但是他们的理论没有解释,建造者
和他们的机器来自哪里,为什么他们要把几个世纪的时间投入到这显然毫无目的可言的
工程任务中。每个迷宫世界——包括海伯利安——都被探测过,也被研究过。但从来没
发现过什么东西。没有开挖机械的迹象,没有矿工生锈的头盔,哪怕一小片碎塑料或者
腐烂的粘性包装纸也没有。研究人员甚至连入口和出口的隧道都没有鉴别出来。如果有
重金属或者珍贵矿石的痕迹,那可以很好地解释这种极端努力的目的,可是连一丝痕迹
都没有。没有迷宫建造者的传说或者人工制品残存下来。这些年来,这神秘之事略微激
起过我的兴趣,但是从来没有让我牵肠挂肚过。直到现在。
  我们进入了隧道口。这不是一个完美的正方形。由于腐蚀与引力的作用,这个
完美的隧道被改变成一个崎岖不平的洞窟,这些崎岖不平一直深入到悬崖壁内的一百米
。然后,就在隧道底部变光滑时,贝塔停下了脚步,熄灭了火把。其他毕库拉也照着做
了。
  很黑。隧道改变了方向,足以阻滞任何可能进入的星光。我以前也去过山洞。
在火把熄灭后,我不指望自己的眼睛能够适应这近乎完全的漆黑。但是他们能。
  三十秒内,我开始感觉到有一点玫瑰色的光亮,起初极其微弱,慢慢变得鲜艳
,直到这个洞窟变得比刚才的峡谷还要亮,比在三轮月亮齐照下的佩森还要亮。这些光
发自一百个发光源——一千个发光源。我刚刚搞明白这些发光源的本质,毕库拉便虔诚
地跪在了地上,
  洞窟的墙壁和天顶上,镶饰着许许多多的十字架,它们小到几毫米,大到几乎
一米长。每一个都发出浓重的粉红之光。在火把的照耀下,是看不见它们的,但是现在
,这些发光的十字架将整个隧道注满了光线。我走到最近那块墙的一个镶嵌物旁。它大
约有三十厘米宽,随着轻柔的有机循环律动着。这不是在石头中刻出来的,也不是由墙
生成的;它无疑是有机的,无疑是活物,就像软软的珊瑚虫。摸上去暖暖的。
  这时,传来轻微的柔细之声——不,那不是声音,也许,只是冷空气的扰动。
我转过身去,及时地看见了某个东西进入了洞穴。
  毕库拉仍然低头跪着,埋着眼睛。而我,则继续站在那里。眼睛一直凝视着这
个东西,它正在跪地的毕库拉中穿行。
  它隐约长得像个人形,但决不是人。身高至少有三米。即使静立不动时,这东
西银色的外表也似乎在移动,在流淌,就仿佛是悬浮在半空中的水银。固定在隧道墙壁
的十字架发出微红的光,照在这东西刺眼的表面上,反射回来;这东西的前额、四只手
腕、古怪连接的关节、膝盖、披甲的后背、胸部,这些地方凸出弯曲的金属刀刃,光线
照在上面,闪闪发光。这东西穿行在跪地的毕库拉中,当它张开四条长臂时,手掌张开
伸向空中,手指却发出咯嚓咯嚓的响声,仿佛那是铬制解剖刀似的。可笑的是,面对如
此场景,我想到的却是教皇陛下在佩森向信徒们赐福的场景。
  我深信,我正注视着传说中的伯劳鸟。
  就在那时,我肯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响声,因为那巨大的红色眼睛转了过
来,凝视着我,我发现自己被那多面镜中舞动的光线催眠了:那光线绝非仅仅反射而来
,有一束刺眼的血红光芒,似乎在这生物那长满芒刺的颅骨下燃烧;在上帝为我们安置
眼睛的地方镶了两颗骇人的宝石,似乎正随着光亮熊熊翻腾。
  然后它动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它没有动,仅仅是在那消失,又在这重新
出现,离我不足一米远,向我靠了过来,那古怪连接的胳膊将我环绕了起来,这是个身
体刀刃和液体银钢组成的篱笆。我猛烈喘息,但是无法吸上一口气,我看见自己的倒影
,脸色苍白,表情扭曲,那影子正在这东西的金属外壳和燃烧之眼中舞动。
  我承认,我心里感到的情绪是近乎兴奋,而不是恐惧。某种费解之事正在发生
。我经过耶稣会士的逻辑的锤炼,又经过科学的冰冷之浴的调和,可是在那一刻,我理
解了古人对另外一种敬畏之物的虔诚着魔:伏魔的震颤,托钵僧①的狂舞旋转,塔罗牌
的傀儡舞仪式,降神会的情色沉溺,口舌之语,禅灵教的入定术。在那一刻,我方才确
信无疑:如果能够确认魔鬼是存在的,或者召唤出撒旦,那么,就可以以某种方式证实
他们神秘的对立面——亚伯拉罕的上帝——也真实存在。
  我等待着伯劳鸟的拥抱,拥抱它处女新娘觉察不到的战栗,我毫不去想,但是
却感觉到了这一切。
  它消失了。
  没有霹雳之声,没有突然的硫磺味,连按科学方法来讲空气涌入的声音都没有
。一秒之前这东西还在那,用它那华美的必死尖刺包围着我,下一秒,它就不见了。
  我僵立在那,眨着眼,阿尔法站起身,在这如同博施①画笔下的阴暗中,向我
走近。他站在伯劳鸟原先站着的地方,张开了他的手臂,那是在可悲地模仿我刚刚目睹
的命垂一线,但阿尔法那无动于衷的毕库拉之脸上,看不出什么迹象,表明他看见了那
个生物。他做了一个难看的手势,手掌张开,似乎点到了迷宫,洞窟墙壁,以及镶嵌在
墙上的那许许多多的闪光十字架。
  “十字形。”阿尔法说。三廿又十爬起身,走近了些,又跪了下来。在柔和的
光线下,我看着他们平静的脸庞,我也跪了下来。
  “你将一生追随十字架。”阿尔法说,他的声音抑扬顿挫,就像在连祷。其余
的毕库拉重复了这句话,音调完全不像是单调吟诵。
  “你将一生成为十字形的人。”阿尔法说,随着其他人重复着这句话,他伸出
手,从洞窟墙上摘下一个小小的十字架。这十字架长不足十二厘米,伴着轻微的“啪哒
”声,它脱离了墙壁。我紧紧盯着它,看着它的微光渐渐消失。阿尔法从自己的袍子里
拿出一条小带子,把它系在十字形顶端的小节上,然后把十字架举在我的头顶。“你将
成为十字形的人,现在,永远。”
  “现在,永远。”毕库拉重复道。
  “阿门。”我轻声念道。
  贝塔示意,叫我敞开我前面的袍子。阿尔法慢慢放下小十字架,把它挂在我的
脖子上。我感觉到凉爽的东西依偎在我的胸口;它的背面极其平坦,极其光滑。
  毕库拉站起身,向洞窟入口漫步而去,显然,他们再一次变得无动于衷,漠不
关心了。我目送着他们离去,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十字架,举起它,审视着。这
十字形很凉爽,但没有了生命。如果几秒钟前它真地活着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不再
有活的迹象了。不过它仍然感觉像是珊瑚虫,而不是水晶,也不是石头;在它光滑的背
面,看不出任何带粘性的物质。我思索着光化学作用,可以形成冷光。我思索着自然的
磷光体,思索着生物荧光,思索着进化塑造出这些东西的可能性。我思索着,如果有可
能,它们的存在是否与迷宫有什么关联,思索着这千万年的时间里,高原升起,河流和
峡谷切进其中一条隧道。我思索着大教堂和它的创造者,思索着毕库拉,思索着伯劳鸟
,思索着我自己。最后,我停止了思索,闭上眼睛,开始祈祷。
  我走出洞窟,此时,我感到袍子下的十字形抵着我的胸口,感觉上凉凉的。显
而易见,三廿又十已经准备好沿着阶梯开始三千米的向上攀爬。我抬起头,看见大裂痕
两堵墙之间那晨空的苍白之缝。
  “不!”我叫道,我的声音几乎被河水的咆哮所淹没。“我要休息。休息!!
”我瘫了下来,跪在沙地上,但是有六七个毕库拉朝我走近,轻轻地将我拉起身,拉着
我走向阶梯。
  我尽力而为,老天知道我尽力了,但是两三个小时的攀爬之后,我觉得自己的
腿终于垮掉了。我跌倒了,滑过岩石,什么也无法阻止我坠向六百米下的岩石与河流中
。我记起我紧握着厚袍下的十字形,然后有十多只手阻止了我的滑落,举起了我,背起
了我。然后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直到今天早上。我醒来时,日出的光芒已经越过茅屋的开口,倾泻进来。我身
上仅穿着长袍,但还有一种触感,让我确信十字形仍然带着纤维带挂在我的脖子上。我
看着太阳在森林上方升起,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天,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我竟然
就在无穷尽的爬升楼梯之时睡着了(这些小人如何能背着我走上那直上直下的两千五百
米呢?)不仅如此,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第二夜,我睡了整整一夜。
  我朝我的小屋四顾。我的通信志和其他记录设备都没有了。唯有我的医用扫描
仪和其他几包人类学软件还在,但是它们已经没用了,因为我的其他装备都被毁了。我
摇了摇头,走到小溪边洗浴。
  毕库拉似乎还在睡觉。既然我已经参加了他们的仪式,并且“成为了十字形的
人,”他们似乎已经不再对我感兴趣了。我脱掉了衣服,开始洗浴,此时此刻,我也下
定决心不再对他们感兴趣。我决定趁着现在仍旧身强力壮,尽早离开这里。如果必要,
我会在火焰林边上找到一条出路。如果必须,我也可以沿阶梯而下,顺着湛江而行。我
比从前更加明白,我必须把这些不可思议的史前古物带到外面的世界去。
  我扯掉身上沉重的袍子,站在晨光之下,身体苍白,不停颤抖,我手摸到胸口
,打算拿起小小的十字形。
  拿不下来了。
  它躺在那里,仿佛已经与肉体合为一体了。我抓着带子,又扯又刮又撕,最后
那带子啪哒一声,断掉了,飘走了。我挠着胸口这十字架形状的肿块,又撕又抓。拿不
下来了。仿佛我的肉体本身沿着十字形边缘长牢了。除了手指甲的刮痕,十字形和周围
的肉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知觉,仅仅是我自己灵魂深处的绝对恐惧:这东西附在我
身上了。第一波的恐慌冲击平息后,我坐了一分钟,慌忙把袍子拉在身上,跑回了村子。
  我没有了刀,我的脉塞,剪刀,剃刀——任何可以帮我剥离胸口囊肿的东西都
没有了。指甲在我胸口划出道道血痕。然后,我记起了医用扫描仪。我用收发器在胸口
上测探,看了看触显的显示,摇摇头,无法相信,然后我进行了全身扫描。过了一会,
我键入指令,要求看扫描结果的确切拷贝,我坐在那,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
  现在,我正坐在这,手里拿着像片。不管是声波像片,还是次相交叉像片,十
字形都非常显眼……遍布我全身的,是这些四处蔓延的内部纤维,仿佛细小的触须,仿
佛根须。
  大量的神经中枢从我胸骨的密集中心辐射出无数密集的细丝,探向各处——那
是线虫的梦魇。同样,通过这简单的磁场扫描,我知道,线虫在扁桃体,在两个脑半球
的基础神经中枢那止住了脚步。我的体温,新陈代谢,淋巴细胞的水平,都很正常。没
有异种组织的入侵。根据扫描器,线虫的细丝是由大量而简单的新陈代谢产生的。根据
扫描器,十字形本身就是由熟悉的组织所构成的……那是我自己的DNA。
  我是十字形的人了。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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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海伯利安 - 第一部 - 第六章(丹·西蒙斯)
第一百一十六天:
  每天,我都在我的笼中踱步——南部和东部是火焰林,东北方是草木丛生的深
谷,北部和西部是大裂痕。三廿又十不准我爬到大裂痕远处大教堂以下的地方。十字形
也不允许我走离大裂痕一万米之远。
  起初,我无法相信这一事实。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进入火焰林,相信在运气和上
帝的帮助下,我会熬过这一难关。但是仅仅进入森林边缘两千米不到,疼痛就向我袭来
,胸部、手臂和脑袋都剧疼难忍。我觉得这一定是大规模的心脏病发作。但是我一返回
大裂痕,这些症状就消失了。我试了好几次,结果总是一样,不曾有过例外。只要我斗
胆向火焰林深处迈进,远离大裂痕,疼痛就会重新袭来,而且那痛楚会变得越来越强,
直到我返回才会消失。
  我开始明白其他一些事。昨天我向北方探寻,在那偶然发现了原先的种舰航天
机的残骸。那仅仅是个锈迹斑斑、陷入藤蔓中的金属残骸,就在深谷旁火焰林边缘的岩
石中。我蹲在这些久经风雨的古老飞船的合金骨架中,想象着那七十个幸存者的欣喜,
他们到大裂痕的短暂旅程,他们最终发现了大教堂,然后……然后是什么?猜测在那之
后发生的事,有啥用处呢?怀疑依旧存在。明天,我会再次试试检查一个毕库拉的身体
。也许,既然我现在是“十字形的人”了,他们会允许我这样做的。
  每天,我都会用医用扫描仪对自己进行扫描。线虫依旧存在——也许变得更粗
了,也许不是。我确信,他们完全是寄生物,尽管我的身体没有显示出什么寄生虫的迹
象。在瀑布旁的小池中,我凝视着自己的脸,看到的仅仅是最近几年里我开始厌恶的脸
,那张不变的、又长又老的脸:今天早上,我盯着水中自己的影像,张大嘴巴,脑子里
闪过一丝念头:我会在里面看见灰色的细丝和线虫群,看见它们从我嘴巴顶部和喉咙后
部长出来。但什么都没有。
  第一百一十七日:
  毕库拉没有性征。不是禁欲,不是雌雄同体,也不是未充分发育——而是没有
性征。他们没有外生殖器,也没有内生殖器,就像小孩的流沫洋娃娃一样。没有任何迹
象表明阴茎、睾丸、或者女性等类似的器官萎缩了,也没有迹象表明他们被手术阉割了
。没有这些器官曾经存在过的一丝迹象。排尿是通过一个原始的尿道进行的,一个接近
肛门的小口——某种原始的泄殖腔。
  贝塔允许我对他进行检查。医用扫描仪确认了我的眼睛无法相信的东西。德尔
和西塔也同意我扫描。我已经确信无疑,三廿又十的其他人也是同样如此,没有性征。
没有迹象显示他们……被阉割了。我想到他们所有人一出生便是这样,但是生他们的父
母是啥样的呢?这些无性征的一坨坨人类粘土是如何进行繁殖的呢?这肯定和十字形有
什么关系。
  我进行完扫描后,脱掉自己的衣服,对自己研究了一下。十字形在我胸膛上隆
起,就像粉红色的疤痕组织,但是我依旧是个男人。
  这能持续多久?
  第一百三十三日:
  阿尔法死了。
  三天前的早晨,他摔下了悬崖,当时他正和我在一起。我们往东走了三千来米
,在大裂痕边缘附近的巨型岩地中搜寻茶马球根。过去两天大部分时间里,一直在下雨
,所以那些岩石非常滑。我小心的攀爬着,抬起头,正好看见阿尔法脚下一滑,从悬崖
边的一块石头上摔了下去。他没叫。我仅仅听见长袍拂在岩石上发出的沙沙声,过了好
几秒钟,他身体撞在下面八十米处一块突岩上,传来“砰”的一声,那声音令人作呕,
就像坠落的西瓜爆开了。
  我花了一个小时,找到一条下去的路。在我开始这危险的下降旅途时,我就已
经知道,太迟了,我救不了他了。但是这是我的责任。
  阿尔法的半个身子卡在了两块巨石中。他肯定瞬间毙命,手腿尽断,脑袋右侧
摔了个稀巴烂。血和脑浆粘附在潮湿的岩石上,就好像野餐后的杯盘狼藉。我站在这小
人上方,哭泣着。我不知道我为何会哭泣,但是我真的哭了。我一边哭,一边施行终傅
礼,祈祷着,让上帝接受这卑微、无性的小人儿的灵魂。之后,我用藤蔓把尸体包了起
来,费力地拉着这粉身碎骨的尸骨——累得三番五次停下来喘气,之后终于爬上了上方
八十米的悬崖。
  我拖着阿尔法的尸体,回到毕库拉的村子,没有人在意。最后,贝塔和五六个
人漫不经心地走了过来,面色冷峻,低下头凝视着尸体。没人问我他是怎么死的。几分
钟后,这一小群人四散而去。
  随后,我又拖着阿尔法的尸体,来到好几个个星期前,我埋葬塔克的凸坟前。
当时,我正握着一块扁平的石块,挖掘一个浅坟,然后,伽马出现了。这个毕库拉眼睛
圆睁,在那短短几秒钟内,我觉得我看见了那冷漠外表下的感情流露。
  “你在干什么?”伽马问。
  “把他埋了。”我太累了,没法多说一点话。我靠在一根粗壮的茶马根上,休
息了一下。
  “不,”这是句命令,“他是十字形的人。”
  我盯着伽马,看着他转过身,飞快地走回村子。毕库拉走后,我扯掉卷在尸体
身上的劣质纤维油布。
  毫无疑问,阿尔法是真的死了。对他,对宇宙来说,他属不属于十字形已经不
再重要。那一跤摔得非常厉害,差不多把他全部的衣服、把他所有的尊严都撕裂了。他
那脑袋的右边爆裂开来,就像早餐蛋一样被掏空了。一只眼睛透过渐厚的薄翳,无神地
凝视着海伯利安的天空,另一只眼睛则透过无精打采的眼皮,懒洋洋地朝外张望。他的
胸腔彻底地四分五裂,骨头碎片从身体中戳了出来。两条胳膊也都断了,左脚几乎被拧
断。我已经用医用扫描仪马马虎虎地验了下尸体,发现他的内伤非常严重;连这可怜虫
的心脏都被掉落之力打烂了。
  我伸出手,碰了碰那冰凉的尸体。尸体已经开始僵硬。我的手指拂过他胸口十
字架形的边际,猛地抽回手。十字形暖暖的。
  “走开。”
  我抬起头,看见贝塔和毕库拉的其他人正站在那儿。我确信,如果我不从尸体
旁离开,他们会立刻要了我的命。我只得悻悻走开,此时,我内心某个愚痴恐惧的东西
注意到,现在,三廿又十已经变成三廿又九了。真是滑稽。
  毕库拉抬起尸体,开始朝村子的方向返回。贝塔看看天空,又看看我,说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你来吧。”
  我们爬下大裂痕。尸体被小心地绑在一个藤蔓做的篮子中,和我们一起下降。
  太阳还没有照亮大教堂的内部,他们把阿尔法的尸体放在宽阔的圣坛上,扯掉
他身上剩下的褴褛之衣。
  我不知道我脑中期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是某种嗜食同类的仪式
。什么东西都不会让我感到惊讶。然而,就在第一缕彩色光线射入大教堂时,其中一个
毕库拉举起手,吟咏道:“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
  三廿又九下跪于地,重复了这句话,我仍然站着,没有吭声。
  “你将毕生追随十字架。”那个矮小的毕库拉说道,大教堂中回荡着重复的合
唱声。光线,带着血块之色、血块质地的光线照射下来,在远处的墙上投下十字形巨大
的影子。
  “你将成为十字形的人,现在,永远,永远。”圣歌如是唱道,此时,风在外
面升起了,峡谷的风琴管哀号着,风里似乎混着痛苦孩子的悲吟。
  毕库拉唱完圣歌,我没有轻轻说“阿门”。我站在那儿,突然间,其他人又完
全冷漠无情起来了,就像被宠坏的孩子不再对他们的游戏感兴趣一样,他们转身离去。
  “没理由要留下来。”贝塔等其他人都走光了,说道。
  “我要留下。”我说,我以为他会命令我离开。但是贝塔转过身,连耸耸肩的
动作都没有,就把我留在那儿了。光线暗淡下来。我走了出去,看着太阳落了下去,当
我回到里面,那事情开始了。
  曾经,几年前在学校时,我看过小囊鼠腐烂的延时①全息像。大自然再循环的
一星期的缓慢劳作,被加速到三十秒,令人心惧。我看见这个小尸体突然的、几乎是喜
剧性的膨胀,然后肉体被拉展到伤害的地步,随之而来的是那口中、眼睛中、破裂的伤
口中的突现的白蛆,最后,是尸肉被猛然地、难以置信地区区扭扭的除尽,只留下森森
白骨——没有其他词语适合这一场景——群群白蛆从右扭到左,从头扭到尾,在这食用
腐肉的加速螺旋中,留下的唯有白骨,软骨,鼠皮。
  现在,我看到的是一具男人的尸体。
  我停在那,凝视着,最后一丝光线很快消失了。大教堂回荡的静寂中,除了我
自己耳朵里脉搏的怦怦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我凝视着阿尔法的尸体,他起初抽搐
了一下,然后,开始了明显的颤动,在这突然的猛烈痉挛下,尸体几乎要漂浮在圣坛上
方了。过了几秒钟,十字形的尺寸似乎变大了,颜色也变深了,而且发着红光,那红就
像生肉一般,我突然想象到自己瞥见了网状的细丝和线虫,紧紧抓着碎裂的肉体,就像
雕塑家熔融模型中的金属纤维。肉在流动。
  那晚,我待在大教堂中。圣坛附近的一切在阿尔法胸前的十字形的照耀下,一
直亮着。尸体移动时,光线会在墙上投下奇怪的影子。
  我没有离开大教堂一步,直到第三天,阿尔法离开为止。但是最显著的变化发
生在最初那夜的最后时刻。这个我称其为阿尔法的毕库拉被分解,然后又重造,我看到
了全过程。留下的尸体不完全是阿尔法,也不完全不是阿尔法,但是它是完整的。脸是
流沫洋娃娃的脸,光滑,没有皱纹,脸上带着微笑。在第三天日出时,我看见尸体的胸
脯开始上下起伏,我听见第一口吸气声——粗重之声,就像水被灌进皮囊的声音。中午
前不久,我离开大教堂,开始攀爬藤蔓。
  我跟着阿尔法。
  他没有说话,也不会回话。他的眼睛始终固定在某点,却又没有聚焦,偶尔,
他会停下来,似乎他能听见远方呼唤他的声音。
  我们回到村子,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现在,阿尔法回到了茅屋,正坐在那。而
我则坐在自己的茅屋里。一分钟前,我揭开我的袍子,手指触摸着十字形的边痕。它温
柔地躺在我胸口的肉中。等待着。
  第一百四十日:
  我正从创伤和失血中恢复。我无法用利石把它切掉。
  它不喜欢疼痛。在疼痛或者失血得以支配之前,我就已经失去意识了。每次我
醒来继续切,我都会昏死过去。它不喜欢疼痛。
  第一百五十八日:
  阿尔法现在开始开口说话了。他似乎变得更加迟钝、更加呆笨了,而且仅仅是
含含糊糊的知道我(或者其他任何人),但是他吃东西,也走动了。他对我似乎有一点
点印象。医用扫描仪显示出一个年轻人的心脏和内脏——也许是一个十六岁的男孩的。
  我必须再等上海伯利安的一个月,外加十天,或者是十五天,直到火焰林变得
足以平静,我才能走出去,不管有没有痛苦。等着瞧吧,看看谁能忍受最大的痛苦。
  第一百七十三日:
  又有人死了。
  那个叫威尔(就是断了手指的)的已经失踪了一个星期。昨天,毕库拉向东北
走了好几公里路,似乎在跟随信号灯,然后,他们在大峡谷边找到了他的遗骸。
  显而易见,他当时在爬树,想采摘些茶马叶,然后树枝突然折断。他摔断了脖
子,肯定当场毙命,但是更为紧要的是他摔落的那个地方。尸体——如果可以称此为尸
体的话——平躺在两个巨大的泥锥中,那两个洞是某种大红虫子挖的,塔克把那种虫叫
做火螳螂。地毯甲虫也许是更恰当的名字。过去的几天里,这些虫子把尸体剥裂得一干
二净,差不多只剩下骨头了。除了骨架,仅有一些组织和筋腱的乱七八糟的碎片,以及
十字形——仍然附着在胸腔上,就像石棺内长久死亡的人的身上戴着的某些华丽十字架。
  糟糕透了,但是我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在悲伤过后,我还感到小小的喜悦。
十字形再也没办法通过这仅有的骨头,使某些东西重获新生;即便这可恶寄生物有着可
怕的不合逻辑,它也必须考虑并且服从质量守恒定律。这个叫做威尔的毕库拉命享真死
。从现在开始,三廿又十真的变成三廿又九了。
  第一百七十四日:
  我是个白痴。
  今天,我问了问关于威尔的事,关于他的命享真死。我对毕库拉的无动于衷感
到很好奇。他们拿回了十字形,但是把骨头留在原来的发现地;他们没尝试着要把遗骸
搬到大教堂。晚上,我心里挂念着,我会不会被迫填补三廿又十少掉一人之后的空白。
“我很难过,”我说道,“你们的一个人命享真死了。三廿又十会怎么办?”
  贝塔盯着我。“他不能命享真死,”这个秃脑瓜的雌雄同体的小人说道,“他
是十字形的人。”
  之后不久,我继续用医用扫描仪扫描这个部落,我发现了真相。被我称为西塔
的人,容貌和行为都没变,但是现在他身上有两个十字形,深嵌在他的皮肉里。我确信
无疑,这个毕库拉在以后几年里会越变越胖,肿胀,成熟,就像皮氏培养皿①中的埃氏
大肠杆菌细胞。在这不知是男是女是啥东西的家伙死后,会有两人从墓穴里爬出来,三
廿又十又将再一次成为完整的三廿又十。
  我相信,我快要疯掉了。
  第一百九十五日:
  几星期以来我一直在研究这该死的寄生物,但还是搞不清它到底是如何运作的
。糟透了,我再也不关心这个了。我现在关心的是更为重要的东西。
  为什么上帝容许这种亵渎存在?
  为什么毕库拉要处以这种惩罚?
  为什么要选择我,让我遭受他们的命运?
  每夜祈祷时,我问着这些问题,但是我听不到任何回答,唯有从大裂痕升起的
风之怒歌。
  第二百一十四日:
  最后的十页应该包含了我所有的野外纪录,以及技术推测。在破晓前我要试着
进入平静的火焰林,这将是我最后的日记。
  毫无疑问,我在停滞不前的人类社会中,发现了终极事实。毕库拉实现了人类
的梦想:不朽。也为此付出了他们的人性和不朽灵魂。
  爱德华,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和我的信仰——和我信仰的需要——搏斗,但是现
在,在这几乎被遗忘的世界的可怕角落里,我被这讨厌的寄生物打倒了,我以某种方式
重新发现了信仰的力量,自打我和你小时候起,我都不曾了解过此种力量。我现在懂得
了信仰的需要,它们是纯洁、盲从、公然违抗理性的信仰。我就像宇宙那狂野无穷海洋
中的小生命的保护者,而这个宇宙由无情的法则所支配,对栖息在里面的微小生命完全
不放在心上。
  日复一日,我企图离开大裂痕,日复一日,我感到莫大的痛苦,痛苦已经切切
实实成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就像那绿豆般大小的太阳或者绿青的天空是我这世界的一
部分一样。痛苦成了我和人性的盟友,我的守护天使,我残存的纽带。十字形不喜欢疼
痛。我也不喜欢,但是,就像十字形一样,我愿意通过它,为我自己的目的服务。并且
,我会有意识的让其为我服务,而不是像深嵌在我体内那没脑子的异组织出于本能才去
做。那东西仅仅是通过任何方式,没脑子的避免死亡。我不想死,但是我乐意接受痛苦
、接受死亡,而不是做一个不朽的无脑生命。生命是神圣的——我仍旧坚持这个想法,
并把这视作过去二十八年来,教会思想和教义的核心要素,虽然生命是如此的卑微——
但是更为神圣的是灵魂。
  现在我明白了,我企图篡改阿马加斯特的数据,那不是为了让教会重获新生,
而仅仅是让它转变到另一个错误的生命中去罢了,就像这些可怜的行尸走肉一样。如果
教会注定要死亡,那它必得死——但是死的光荣,完全知道它会作为基督再生。它必须
走进黑暗,虽然不情愿,但是会完成得很好——勇敢,带着坚定的信仰——就像在我们
前面离去的百万人,守信于一代一代的人,他们在死亡营地,在核火球,在癌病房,在
大屠杀的孤立静寂中,面对着死亡,走进了黑暗,如果不是抱着希望,那就是虔诚的,
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有理由的,那么多痛苦、那么多牺牲是值得的。我们前面的这些人走
进了黑暗,没有得到任何保证,不管是逻辑还是事实,还是令人信服的理论,什么都没
有,他们仅仅是抱着一丝希望,或者是左右徘徊的信仰。如果他们面对黑暗时,可以继
续抓着他们那一丝希望,那么,我肯定也能……并且,教会肯定也能。
  我不再相信,手术或者治疗可以治愈我,帮我除掉寄生在身上的东西,但是如
果有人能把它弄下来,研究它,并且杀死它,甚至以我的死为代价,那我也心甘情愿。
  火焰林已经平静下来,这会持续一阵子。现在我要上床了。我会在黎明前出发。
  第二百一十五日:
  我无法出去。
  进入森林一万四千米。尚有流火,电流也会突然爆发,但是可以进入。只要步
行三个星期,我就能走出去。
  十字形却不让我过去。
  那痛楚就像永不停歇的心脏病发作。我依旧蹒跚向前,在灰烬中东倒西歪地徐
徐行进。最终,我失去了意识。当我醒来时,我正在朝大裂痕的方向爬行。然而,我会
转过方向,走一公里,爬五十米,然后再一次失去意识,然后在我的起点处醒来。为我
的身体进行的愚蠢战争持续了一整天。
  日落前,毕库拉进入了森林,在离大裂痕五公里的地方发现了我,把我带了回
去。
  哦,上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现在再无希望了,除非有人来找我。
  第二百二十三日:
  再一次尝试。再一次痛苦。再一次失败。
  第二百五十七日:
  今天,我六十八标准岁数了。我正在大裂痕附近造小礼拜堂,工作继续。昨天
,我企图爬下悬崖到河边,但是贝塔和另外四人拦住了我,不让我过去。
  第二百八十日:
  在海伯利安上待了一年了。炼狱中的一年。或者是地狱?
  第三百一十一日:
  我继续在岩棚下的岩脊上,用采集来的石头忙活,小礼拜堂在那建起来了,然
后今天我取得了重大发现:避电杆。毕库拉在二百二十三天前的那晚,在杀死塔克之后
,肯定是把它们从悬崖边扔了下去。
  这些杆子可以让我在任何时候突破火焰林,如果十字形允许的话。但是它不会
允许。如果他们没有销毁我的医药箱就好了,里面有止痛药!但是,今天,我依然坐在
这里,抓着杆子,我毫无主意。
  我使用医用扫描仪的粗糙试验仍旧在继续。两星期前,西塔的腿断了三处,我
观察了十字形的反应。寄生物尽力消除痛苦;大部分时间里,西塔昏迷不醒,他的身体
正在产生大量内啡肽①,量多得难以置信。但是骨折相当严重,四天后,毕库拉划破了
西塔的喉咙,扛着他的尸体来到大教堂。对十字形来说,重造他的身体,比起长时间忍
受如此大的疼痛,要容易得多。但是在他被杀死前,我的扫描仪发现,十字形的线虫显
示出一丝撤退的迹象,从中枢神经系统的某些部分撤退的迹象。
  我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给某人造成——或者让他忍受——某种程度的非致命
的痛苦,足以将十字形全部赶出去,但我能确信一件事:毕库拉不会允许的。
  今天,我坐在半完工的小礼拜堂下面的岩脊上,考虑着种种可能。
  第四百三十八日:
  小礼拜堂建成了。这是我毕生的作品。
  今晚,在毕库拉爬下大裂痕,去演他们每晚朝拜的滑稽戏时,我在新建立的小
礼拜堂的圣坛上,念着弥撒。我用茶马粉烘焙了面包,我确信这东西尝起来跟那无味的
黄叶子一样味道,但是对我来说,它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六十标准多年前,在索恩河畔的
维勒风榭,我的第一次圣餐礼,这完全像是我分享到的第一块圣饼。
  到早上,我会照我的计划行事。一切准备就绪:我的日记和医用扫描仪的像片
会安放在用比斯托纤维编织的袋子中。这是我做得最好的袋子。
  圣酒仅仅是水,但是在日落的昏暗光线下,它看上去血红血红的,尝起来仿佛
就是圣酒。
  我的诡计可以让我深入到火焰林中。我希望,即使在平静时期,那里的特斯拉
树还有足够的初始活动。
  再见了,爱德华。我不知道你是否尚在人世,即便是的话,我也没办法和你相
聚了,隔开我俩的,不仅仅是岁月的距离,而且是十字架形状的更宽阔的深渊。我希望
能再次见到你,不是此生,而是来世。你会很奇怪,再一次听到我说这样子的话,对不
对?我必须告诉你,爱德华,经过了这几十年的半信半疑,虽然我对前途之物还是带着
强烈的惧意,但是,我的心,我的灵魂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主耶稣,
  我违犯诫命,致伤祢之圣心,
  我忏悔我之罪孽,
  为天堂之失,
  为地狱之痛,
  尤为致伤祢之圣心,
  我主耶稣,
  祢乃仁慈之主
  应得我之爱意
  我心已坚,得祢慈助,悔白我罪,自我补赎
  纠我一生
  阿门①。
  二十四点整:
  日落的余晖洒进小礼拜堂敞开的窗户中,光线浸沐着圣坛,浸沐着粗糙雕刻的
圣杯,也浸沐着我。大裂痕之风唱响了最后的合唱——带着运气和上帝的慈悲——我得
以最后一次倾听。
  “这是最后的记录。”雷纳•霍伊特说道。
  牧师读完日记,桌上的六个朝圣者抬起头,望向牧师,似乎他们都从同一个梦
境里醒了过来。领事朝上瞥了一眼,海伯利安现在越发临近了,它已经填满了三分之一
的天空,那冷冷的光辉驱逐了群星。
  “与杜雷神父分别后,过了约摸十星期,我再次来到了海伯利安。”霍伊特神
父继续说道。他的声音嘶哑,仿佛锉刀声。“海伯利安已经过了八年多的时间……离杜
雷神父日记上最后的记录是七年时间。”牧师现在显然痛苦难当,他脸色煞白,大汗淋
漓,发出病态的荧荧之光。
  “经过一个月,我从浪漫港出发,逆流而上,来到佩瑞希伯种植园,”他继续
说道,在声音中注入了几许力道,“我觉得纤维塑料的种植者可能会告诉我真相,即使
他们和地方自治理事会的领事馆毫不相干。我是对的。佩瑞希伯的行政官,一个叫奥兰
迪的男人,记着杜雷神父,奥兰迪的新妻子也记得,这个女人名叫森法,杜雷神父在日
记中提到过她。种植园的管理者曾策划了好几次到高原去的营救行动,但是火焰林空前
的一系列活跃季节迫使他们放弃了计划。好几年之后,他们放弃了希望,他们觉得杜雷
或者他们的塔克不可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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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海伯利安 - 第一部 - 第七章(丹·西蒙斯)
“虽然如此,奥兰迪还是为我征了两名老练的丛林飞行员,驾驶两架种植园掠行艇,飞
到大裂痕进行营救远征活动。我们在大裂痕待了尽可能长的时间,希望避地势工具和好
运会伴随我们,让我们来到毕库拉的国土。为了安全起见,我们甚至绕道躲避火焰林,
但还是因为特斯拉的放电失去了一艘掠行艇,失去了四个人。”
  霍伊特神父停顿了一下,微微摇晃着身子。他紧紧抓着桌子的一角,稳住了自
己的身子,然后清清嗓子,说道:“其他没什么可讲的了。我们找到了毕库拉的村子。
他们有七十个人,每个人都像杜雷的日记中所说,又蠢,又不爱说话。我从他们口中得
知,杜雷神父在企图穿越火焰林时死了。比斯托袋子幸免了下来,在袋子中,我们发现
了他的日记和医学数据。”霍伊特看了看其他人,过了一秒,他把头埋了下去。“我们
说服他们,叫他们指给我们看杜雷神父的死难之处,”他说道,“他们……啊……他们
没有埋葬他。他的遗体被严重烧毁了,腐烂了,但这足以告诉我们,强烈的特斯拉电束
已经毁掉了……十字形……一并毁掉了他的身体。
  “杜雷神父命享真死,我们把他的遗体带回到佩瑞希伯种植园,在那,我们为
他举行了完整的丧礼弥撒,将他安葬,”霍伊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我竭力反对,但
是奥兰迪先生还是用他从种植园带来的可控核武器,摧毁了整个毕库拉的村落,连带毁
掉了一部分大裂痕的峭壁。我想,毕库拉已经灭绝了。就我们所知,迷宫的入口和所谓
的大教堂也肯定随着山崩被毁掉了。
  “我在远征途中受了好几处伤,因此必须留在种植园养好身体,过了好几个月
,我才回到了北大陆,预约并搭载飞船,回到了佩森。除了奥兰迪先生,爱德华蒙席,
以及爱德华蒙席决心告诉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些日记,更没有人知道日记的内容。就我
所知,教会没有发布任何跟保罗•杜雷神父的日记相关的声明。”
  霍伊特神父一直站在那,现在他坐了下来。汗珠从他下巴上滴下;他的脸反衬
在海伯利安的光线下,青中带白。
  “这就是……全部吗?”马丁•塞利纳斯问道。
  “对。”霍伊特神父忍着剧痛说道。
  “女士们,先生们,”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时间不早了。我建议大
家收拾好行李,三十分钟内,我们会在十一区,在我们的领事朋友的飞船上会合,希望
大家尽快。至于我,我会乘巨树的登陆飞船,随后和你们会合。”
  大部分人在十五分钟内便集合起来了。圣徒在这一区内部的工作码头上,搭建
了一个通道,通往领事飞船的顶层■望台。领事在前面开路,领着大家进入休息室,克
隆人船员把行李搬了上去,随后便离开了。
  “啊。一件迷人的古老乐器。”卡萨德上校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施坦威钢琴的
盖子。“是大键琴吗?”
  “钢琴,”领事说,“大流亡前的。所有人都到齐了吗?”
  “就剩霍伊特没到了。”布劳恩•拉米亚说着,在投影舱中找了个座位
坐了下来。
  海特•马斯蒂恩走了进来。“霸主的战舰已经同意你们降落到济慈的航
空港,”船长说,他左右四顾了一遍,“我会派我的船员看看霍伊特是否需要帮助。”
  “不,”领事说,他换了个声调继续说道,“我去叫他来。你能告诉我怎么去
他的寓所吗?”
  巨树之舰的船长盯着领事看了好几秒,然后伸手进袍子的褶皱中。“一路顺风
①,”他一边说,一边递给他一张晶片,“今晚午夜,在济慈的伯劳神殿出发,我会在
那与你们再次相见。”
  领事鞠了个躬。“能在巨树的呵护备至的树枝下旅行,我感到无比荣幸,海特
•马斯蒂恩,”他彬彬有礼地说道。然后转向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大家请自
便,可以待在休息室,或者去甲板下的图书馆。飞船会满足你们的需要,你们有什么问
题尽管问它。我和霍伊特一返回,我们就可以启程了。”
  朝巨树之舰上方走了一半路,就看见了神父的环境舱,就在远处一条附属树枝
中。正如领事所料,海特•马斯蒂恩给他的通信志方向指引晶片,也是掌纹锁的
超驰装置①。一开始,领事按着广播器,捶打着入口进入器,过了几分钟,还是不起作
用。然后,领事触发了超驰装置,终于进入了舱中。
  霍伊特神父正弯腰屈膝,在草毯的中部翻滚。铺盖、装备、衣服、标准医药箱
的东西撒在他边上的地板上。他扯掉了他的短上衣,扯掉了领子,衬衣已经被汗水浸湿
,松松垮垮的贴在身上,又湿又皱,手抓过的地方留下道道裂痕,衣服已经破烂不堪。
海伯利安的光线从舱壁中渗透进来,使得这奇异的戏剧场面仿佛是水下的舞台场景——
或者是,领事想,大教堂中的场景。
  雷纳•霍伊特的脸痛苦的扭曲着,他的手朝胸脯上抓去。前臂裸露的肌
肉上下翻腾,就像有什么活物在他泛着油光的苍白皮肤下移动。“注射器……坏了,”
霍伊特喘着气,“求你!”
  领事点点头,命令门关上,然后弯腰蹲在牧师身旁。他把霍伊特手中紧紧攥着
的无用注射器拿了过来,挤出针筒中一管的液体。超级吗啡。领事再次点头,他从医药
箱中拿出另一支注射器,这医药箱是从他自己的飞船上带下来的。不到五秒时间,他便
在针筒中充入了超级吗啡。
  “求你。”霍伊特乞求道。他的整个身体在痉挛。领事几乎可以看见痛苦的波
浪穿袭了这人的身体。
  “可以,”领事说。他疲惫不堪地吸了口气,“但是首先,我要听完故事的其
余部分。”
  霍伊特盯着注射器,虚弱的探向它。
  领事现在也在出汗,他举着注射器,正好让霍伊特触手不及。“可以,”他说
,“只要你讲完故事的其余部分,我会立刻给你。我要知道,这很重要。”
  “哦,上帝,我主耶稣,”霍伊特呜咽道,“求求你!”
  “可以,”领事气喘吁吁地说,“可以,你一讲完真相,我就给你。”
  霍伊特神父瘫倒在他的前臂上,猛烈地喘着气。“你他妈的混蛋,”他喘息着
。牧师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在身体停止颤动前,抑制住了大口的喘息,试图坐起身。当
他看向领事时,那发狂的眼睛中有着某种解脱的东西。“那……你会给我……注射吗?”
  “会的。”领事说。
  “好吧,”霍伊特以某种乖戾的口气轻声说道:“真相。佩瑞希伯种植园……
就像我说的。我们在十月头上……李修斯……杜雷……失踪八年后……飞到那。哦,上
帝啊,好疼!酒精和内啡肽不再起作用。只有……纯净的超级吗啡……”
  “对,”领事轻声说道,“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故事一讲完。”
  牧师低下头。汗水从他的脸颊上、鼻子上滴下,流到浅草上。领事看见这个男
人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仿佛他打算要攻击一样,然后,另一阵痛苦的痉挛折磨着此人瘦
削的身体,霍伊特向前仆倒在地。“掠行艇没有被特斯拉……摧毁。我和森法,两个男
人……在大裂痕附近勉强向河上流行进……而……而奥兰迪向下游搜寻。他的掠行艇…
…要等雷雨平息下来。
  “毕库拉来的时候是在晚上。杀了……杀了森法,飞行员,另一人……忘了叫
什么名字了。留下我一人……活着。”霍伊特伸向他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意识到它已经
被他扯脱掉了。他短短一笑,转而呜咽起来。“他们……跟我讲了十字架之道。讲了十
字形。跟我讲了……火焰圣子。
  “第二天早上,他们带着我去看圣子。带我……去看他。”霍伊特挣扎着直起
身,挠着自己的脸颊。他的眼睛圆睁,虽然仍旧痛苦不堪,但显然已经忘记了超级吗啡
。“火焰林里大约三千米远的地方……巨大特斯拉……至少八十,一百米高的特斯拉。
当时还很平静,但空气中仍有不少……不少电荷。到处都是灰烬。
  “毕库拉不会……不会走得太近。他们只是跪在那,俯着他妈的一个个秃脑瓜
。但是我……走近了……必须。哦上帝啊……哦,我主耶稣,是他。杜雷。他残留的遗
体。
  “他架了条梯子在那,往上爬了三米……或许四米……来到高高的树干上。建
了个平台一样的东西。作为基底。他折断了避电杆……制成一根长钉一样的东西……然
后把它两头削尖了。他肯定是用石头把长长的杆子敲进了自己的脚,也敲进了比斯托平
台,敲进了树中。
  “他的左臂……他把树桩敲进挠骨和尺骨之间……没有戳中血管……就像该死
的罗马人①所做的。敲得极为细心,保证他的骨头不会散架。另一只手……右手……掌
心向下。他首先磨尖了长钉。两端都削尖。然后……刺穿了右手。我不知道他用什么方
法把长钉弯了过来。就像弯钩。
  “梯子很久以前……就塌掉了……但那是比斯托。烧不坏的。我用它爬上去,
来到他面前。一切都在许多年前烧毁了……衣服,皮肤,血肉……但是比斯托袋子仍然
挂在他的脖子上。
  “甚至在那时,合金制的长钉仍然导有电流……我看得见……感觉得到……冲
击着这个人的遗体。
  “它看上去仍旧像是保罗•杜雷。这很重要。我告诉了蒙席大人。没有
了皮。皮开肉绽,已成一堆烂糊。可以看见神经一样的东西……就像又灰又黄的根须。
上帝啊,那味道。但是它看上去仍旧像是保罗•杜雷!
  “然后我明白了。完全明白了。不知怎么……甚至在读到这本日记前就明白了
。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他就这么挂在这……哦,我的上帝啊……七年来一直活着。死着。
十字形……促使他再次活过来。电流……七年来每一秒……都在他身体内翻腾。火焰。
饥饿。痛苦。死亡。但是这天杀的……十字形……以某种方式……从树中榨取物质,或
许是空气中,反正有什么就榨取什么……重造出它所能造的……促使他活下来,促使他
感受到这些痛苦,重复,重复,重复,重复……
  “但是他赢了。痛苦是他的同盟。哦,耶稣啊,不是在树上,不是在这利矛中
,也不是在其他中的几小时,而是整整七年啊!
  “但是……他赢了。当我拿走袋子,他胸口的十字形也掉了下来。刚好……从
长长的该死的根部……掉了下来。然后这东西……这个我确信是个尸体的东西……抬起
了头。没有眼皮。眼睛被烤白了。嘴唇也没了。但它看着我,笑了。他笑了。然后他死
了……真的死了……死在我的怀里。第一万次的死,但这次是真的死了。他对着我笑着
,死了。”
  霍伊特顿了顿,静静地和他自己的痛苦交谈着,然后咬牙切齿继续道:“毕库
拉带我……回到……大裂痕。第二天,奥兰迪来了。救了我。他……森法……我不能…
…他用激光摧毁了村子,烧死了毕库拉,他们站在那,就像愚蠢的绵羊。我没有……没
有和他理论。我放声大笑。哦上帝啊,请宽恕我。奥兰迪用核武器摧毁了那个地方,那
是可控武器,他们用来……用来开垦丛林……纤维塑料矩阵田。”
  霍伊特直勾勾地盯着领事,右手痛苦扭曲地比划着。“起初,止痛药还是有效
的。但是每年……每天……它的效力越来越短。甚至在沉眠中……也痛苦。我无论如何
也要回去。可他如何……七年啊!噢,上帝啊。”霍伊特神父边说,边撕扯着地毯。
  领事立刻行动,把满满一针管的超级吗啡注射在牧师的腋窝下,然后扶住瘫倒
的牧师,慢慢将这不省人事的人儿放到地板上。眼前的东西隐隐若现,领事撕开霍伊特
被汗水浸透的衬衣,把破烂不堪的衣服扯到边上。那东西,自然就在那,躺在霍伊特的
胸口,躺在苍白皮肤上,就像某个巨大粗糙的十字架形状的蠕虫。领事深深吸了一口气
,轻轻地将牧师翻了个身。第二个十字形跟他预期的一样,就在这个瘦弱之人的肩胛骨
之间,是个略小一点的十字架形状的伤痕。领事的手指拂过这热烫的肉,那东西微微颤
动着。
  领事轻手轻脚地走动着,但是手脚麻利——他打包好牧师的行装,整理好房间
,给不省人事的牧师穿好衣服,动作温柔小心,就像是在给一个死去的亲人穿衣服。
  领事的通信志传来嗡嗡的信号。“要走了。”是卡萨德上校的声音。
  “我们来了。”领事回复道。他通过通信志发送编码,召唤克隆人船员来搬行
李,但是他自己抱起了霍伊特神父。这人的身体似乎一点分量都没有。
  舱门开了,领事走了出去,从树枝的深色阴影中,来到那个世界蓝绿相间的光
照下,现在星球已经覆满了整个天空了。领事想到,他该给其他人讲述什么样的虚假封
面故事呢,他停了一秒钟,看着沉睡的男人的脸庞。他抬头瞥过海伯利安,然后继续前
行。即使引力场完全是地球的标准,领事知道,他怀里的身体也决不会给他造成多重的
负担。
  这位曾经的父亲,他的孩儿已死。领事继续走着,他再一次感觉到某种情感,
那是抱着熟睡孩子上床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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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 第二部 - 第一章(丹·西蒙斯)
那天,济慈——海伯利安的首都,是个暖和的雨天。即使雨已经停歇,然而,一层厚厚
的云层还是压在城市的上空,慢慢地移动着。空气中充满了咸味,那是从西面两万米远
的海洋上飘来的。黄昏时分,灰色的日光开始褪变成灰色的暮光。就在此时,一阵两倍
响的音爆声将市镇震得天摇地动,然后,那声音从南方惟一的雕塑山峰那传了回来。云
朵发出蓝白的光。半分钟后,一架乌黑的太空船从密布的乌云中突围而来,拖着闪光的
火焰尾迹,小心地降落了,飞船的导航灯衬着灰色的暮光,忽红忽绿地闪着。
  下降到一千米时,飞船的登陆信号灯开始闪烁,市镇北部的航空港发出三束耦
合光线,仿佛某个热烈欢迎的红宝石三脚架,锁定了飞船。太空船盘旋在三百米的上空
,稳稳地滑向一边,就像在湿桌子上滑动的杯子,接着,它仿佛鸿毛般落进了一个正在
等待的发射池中。
  高压的喷射水流笼罩了整个池子,也笼罩了飞船的基座,翻腾的蒸汽向上升起
,混合了细雨的幕帘,那是从航空港铺平的道路上吹来的细雨。当喷射水流停止后,声
音也消失了,只有细雨飒飒,以及冷却的太空船偶尔发出的嘀嗒声,吱吱声。
  一架瞭望台从飞船的舱壁中探了出来,出现在池子上方二十米处。上面出现了
五个人的身影。“阁下,多谢让我们搭乘。”卡萨德上校对领事说。
  领事点点头,斜倚在栏杆上,深深地吸着新鲜空气。成串的雨滴落在他的肩膀
上,眉毛上。
  索尔•温特伯把小孩从婴孩筐中举了起来。压力,温度,气味,运动,
声音,或者所有以上因素的变化,唤醒了小女孩,现在她开始精力充沛的哭闹起来。温
特伯举着她跳上跳下,对着她咕咕叫,但她还是不停地哭泣着。
  “这是对我们抵达于此的恰当评论,”马丁•塞利纳斯说。诗人身穿一
件长长的紫色斗篷,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帽子懒洋洋地歪向右肩。他手里拿着酒杯,
那是从休息室拿出来的,他喝了一口。“真他妈要命,这地方看上去变得大不一样了。”
  领事不得不同意,他离开这仅仅只有八个当地年。他住在济慈的时候,航空港
离城镇有整整九公里远;现在,窝棚,帐篷,烂泥路,飞机场的周界线内全是这些东西
。在领事执政的那些日子里,一星期仅仅只有一架飞船降落在这微小的航空港中;而现
在,他望着飞机场,好好数了数,发现里面竟然停着二十多架太空船。小小的行政和海
关楼已经被一幢巨大的、活动结构的房屋所替代,飞机场的西面新添了十几个发射池以
及登陆坐标,现在,周界线内凌乱地堆着几十幢迷彩舱房,领事知道,它们肯定变成了
万能房,从地面管理中心到兵营,都是它们的职责。在登陆坪的远端,一簇簇这种样子
的岗亭上,林立着奇形怪状的天线森林,戳向天空。“进步。”领事喃喃道。
  “战争。”卡萨德上校说。
  “那些是人,”布劳恩•拉米亚一边说,一边指向飞机场南面的主枢纽
大门。土褐色的人潮就像沉默的海浪一般,撞向外面的栅栏和紫色的密蔽场。
  “我的天,”领事说,“你说得对。”
  卡萨德拿出他的双筒望远镜,他们轮流用它扫视着这数千人,那些人正拉拽着
铁丝网,朝排斥的密蔽场挤去。
  “他们在这干啥?”拉米亚问,“他们想要啥?”即使距离半公里之遥,这群
暴徒不顾一切的决心还是让人心惊胆战。不过,军部海兵的黑色身影就在周界线内巡逻
。领事意识到,在铁丝网、密蔽场、以及海兵中间,有一小条湿冷的土地,那肯定是地
雷区,或者是死光区,或者两者都是。
  “他们想要啥?”拉米亚重复道。
  “他们想要出去。”卡萨德说。
  在上校尚未回答前,领事就已经心知肚明,航空港周围的窝棚城市和大门口的
暴徒是躲不了的;海伯利安的人们随时准备离去。他猜测,每次有飞船降落,大门口肯
定会出现这样一阵沉默的人流起伏。
  “嘿,还是会有一个人留下的,”马丁•塞利纳斯指向南方河外的一座
矮山,“哭泣的威廉老王,上帝让你的罪孽灵魂长眠于此。”透过细雨和渐黑的夜幕,
正好可以看见悲王比利那张雕刻出来的脸。“赫兄啊,我曾认得他!”醉醺醺的诗人说
道,“他是个满肚子笑话的家伙①。其实一个也不好笑。赫兄啊,他是头笨驴。”
  索尔•温特伯站在飞船里,护着他的小孩,不让她被细雨淋到,也不让
她的哭闹声打搅到大伙的谈话。他指着前面说道:“有人来了。”
  那是一辆地面车,它那迷彩聚合体已经不起作用,还有一辆军事电磁车,用悬
浮螺旋桨改修过,为了适应海伯利安微弱的磁场,两辆车正横越潮湿的砂砾层而来。
  马丁•塞利纳斯的眼睛始终盯着悲王比利阴郁的面容。他嘴里念念有词
,轻的几乎听不见:
  “浓荫笼罩下,忧郁的溪谷深处,
  远离山上早晨的健康的气息,
  远离火热的中午,黄昏的明星,
  白发的萨土恩坐着,静如山石,
  像他巢穴周围岑寂般缄默;
  树林叠着树林,就像云叠着云……”②
  霍伊特神父走到瞭望台上,双手揉着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没有聚睛在哪,
仿佛瞌睡后的空想突然蹦了出来。“我们到了吗?”他问道。
  “他妈的是啊,”马丁•塞利纳斯喊道,把双筒望远镜递还给上校,“
我们下去和警官打打招呼吧。”
  这位年轻的舰队中尉似乎对小组成员没什么印象,海特•马斯蒂恩从特
遣部队的司令官那得到了授权晶片,但是,即使这个年轻人扫描了晶片,他还是没啥印
象。他从容地扫描着他们的签证芯片,让他们等在细雨中,偶尔会发表几句评论,无缘
无故地出言不逊,就和那些刚刚拥有了一点点权力的无名小卒一个德行。然后,就在他
开始扫描费德曼•卡萨德的芯片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就像一只受惊的白鼬。
“卡萨德上校!”
  “已经退役。”卡萨德说道。
  “抱歉,长官,”中尉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笨手笨脚地把签证还给众人
,“我没想到你会和这伙人在一起,长官。就是说……上校说的……我是说……我的叔
叔曾经和你一起在布雷西亚上战斗过,长官。我是说,很抱歉……我和我的人对你们…
…”
  “悠着点,中尉,”卡萨德说,“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带我们到市镇里去么?”
  “啊……嗯,长官……”年轻的舰队士兵刚想要揉自己的下巴,然后记起来,
他正戴着头盔。“有的,长官。但是,问题是,那些暴徒非常危险,还有……嗯,该死
的电磁车在这狗屁地方不管用……呃,请原谅,长官。你瞧,地面运输车仅仅是用来运
货的,在二十二点整以前,我们的掠行艇不能飞离基地,但是我很乐意将你们登记入册
……”
  “等等,”领事让他打住。一艘破旧不堪的载客掠行艇停在了十米远的地方,
在一边的外倾防护罩上,涂着代表霸主的金色短线。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走了出来。“
西奥!”领事叫道。
  两人迈步向前,张开手,似乎要握手,却拥抱在了一起。“哎呀,”领事说,
“你看上去很不错嘛,西奥。”的确,他从前的助手虽然比领事多过了五六年,但是这
个年轻人仍然带着少年般的笑容,瘦削的脸庞,茂密的红发,足以吸引领事馆职员中的
任何一个未婚女士——以及不少已有家室的。羞怯,这是西奥•雷恩的弱点之一
,似乎为了证明他现在还是羞怯,他正毫不必要的调整着自己角质架的眼镜——一位年
轻外交官的某种矫揉造作。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西奥说。
  领事转过身,开始把他的朋友介绍给大家,然后他停了下来。“老天,”他说
,“你现在是领事了啊。抱歉,西奥,我没想到这个。”
  西奥•雷恩笑了笑,调整着眼镜。“没事,先生,”他说,“其实,我
不再是领事了。最近几月来,我是这里的代理总督。地方自治理事会在最后终于要求—
—并且接受了——正式的殖民地位。欢迎你们来到这个最新加入霸主的世界。”
  领事出神凝视了一秒钟,然后再一次拥抱了他从前的被保护人。“恭喜阁下。”
  西奥呵呵一笑,朝天上扫了一眼。“快要下雨了。大家为什么不到掠行艇上呢
?我载你们到镇上去。”新任总督朝年轻的中尉笑了笑。“中尉?”
  “呃……在,长官?”军官立正,快速说道。
  “麻烦叫你的人把这些大人的行李装载一下。我们要到艇里躲雨了。”
  掠行艇稳稳地飞在公路上方六十米高的地方,向南方前进。领事坐在前排的乘
客席上;其他人在后面的流沫躺椅上休息。马丁•塞利纳斯和霍伊特神父似乎睡
着了。温特伯的孩子不再哭闹了,开心的吸吮着一个软瓶子,里面灌着合成母乳。
  “一切都变了。”领事说。他的脸颊倚靠在溅满雨迹的座舱罩上,俯视着混沌
的场景。
  山坡上,溪谷里,覆盖着数千个窝棚以及单坡小屋,沿路一直通向三千米外的
市郊。到处都是潮湿油布下星星点点的火苗,领事看着烂泥色的人影在烂泥色的窝棚间
穿行。古老的航空港高速路上,搭建了高高的栅栏,道路本身也被拓宽,被重整过。道
路上有两排货车和悬浮运输工具,大部分涂着军绿色,其他一些隐藏在死气沉沉的迷彩
聚合体下,朝两个不同方向蜗速移动着。前头,济慈的灯光似乎跨越了河谷和山陵的新
区域,在向外繁殖、蔓延。
  “三百万,”西奥说,似乎在读取他前任上司的想法,“这里至少有三百万人
,而且每天都在增加。”
  领事凝视着。“我离开时,这个星球上只有四百五十万人口啊。”
  “现在仍旧是,”新任总督说道,“所有人都想到济慈来,登上一艘飞船,溜
之大吉。有些人在等远距传输器建好,但是大多数人不相信那东西会及时建成。他们很
害怕。”
  “害怕驱逐者?”
  “是的,”西奥说,“但最主要是害怕伯劳鸟。”
  领事的脸从冰冷的座舱罩上挪开了。“那么,它已经来到笼头山脉的南方了?”
  西奥冷冰冰地笑道:“到处都有它。或者,到处都有它们。大多数人确信,现
在那东西已经有好几十好几百个了。三个大陆上都报道过伯劳鸟惨案。到处都出现了关
于它们的报道,除了济慈,鬃毛海岸的一些区域,以及几个像安迪密恩这样的大城市。”
  “伤亡人数是多少?”领事其实并不真正想知道。
  “至少有两万人死亡或失踪。”西奥说,“有许多受伤的人,你以为那是伯劳
鸟所致的吗,哈?”传来的又是干巴巴的笑声,“伯劳鸟才不会仅仅伤人呢,对不对?
才不会,人们偶然的不小心互相射击,从楼梯上摔下来,或者惊恐的跳出窗户,在人群
中互相踩踏。真他妈乱的一塌糊涂。”
  领事与西奥•雷恩共事了十一年,在这期间,他从没有听过这年轻人用
过什么咒骂的词语。“军部帮得上忙吗?”领事问,“是不是他们阻止伯劳鸟来大城市
的?”
  西奥摇摇头。“军部,他们除了控制住暴徒,他妈的其他什么都没做。哦,对
,舰队士兵假装保护着航空港的开放,保护着浪漫港码头停放区的安全。但是他们甚至
都没和伯劳鸟正面对干过。他们是在等着和驱逐者开战。”
  “自卫队呢?”领事问。虽然他开口问了,但是不问他也知道,那支训练无素
的自卫队一点屁用都没有。
  西奥嗤之以鼻。“伤亡人员名单中,至少有八千人是自卫队的。布拉克斯顿将
军带着‘第三作战队’沿着江河路朝上爬,企图‘将伯劳鸟击毙在老巢中’,那是我们
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
  “你真会开玩笑。”领事说,但是他朋友脸上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
西奥,”他说,“你怎么会有时间来航空港和我们见面的?”
  “我没有时间,”总督说。他朝后头扫了一眼。其他人有的正在睡觉,有的正
满脸倦色地盯着窗外。“但我必须和你谈谈,”西奥说,“劝你别去。”
  领事摇摇头,但是西奥抓住他的胳膊,握得紧紧的。“现在,听我说,我必须
说,该死。我知道对你来说……经过了那些事……返回这里是多么的不容易。可是,天
杀的,你不惜一切白白扔掉一切,这真是毫无意义啊。放弃这愚蠢的朝圣吧。给我留在
济慈。”
  “我不能……”领事开口道。
  “听我说,”西奥命令道,“理由一:你是我看见过的最棒的外交家,最棒的
危机管理者,我们需要你的才干。”
  “不是……”
  “把嘴闭上片刻。理由二:你和其他人是无法到达光阴冢附近两百公里内的地
方的。现在跟你以前在这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当时那些天杀的自杀朝圣者可以跑到
那里去,还可以无所事事地活上一周,甚至还可以中途改变想法,打道回府。但现在,
伯劳鸟已经开始行动了。那就像是瘟疫。”
  “我明白,但是……”
  “理由三:我需要你。我向鲸逖中心请求过,叫他们派其他人过来。然后我发
现你来了……唉,见鬼,两年了,我已经想明白了。”
  领事摇摇头,对他的话大惑不解。
  西奥开始驾着掠行艇朝市中心转去,然后盘旋在那儿,眼睛离开控制装置,直
勾勾的盯着领事。“我想让你接管总督一职。议员不会干涉的——也许悦石除外,但是
等到她知道时,已经为时晚矣。”
  领事觉得像是谁当胸给他来了一记猛拳。他把脸转了过去,俯视着狭窄的街道
和歪曲建筑的迷宫,那是老城,杰克镇。当他缓过神来,他说道:“我不能,西奥。”
  “听着,如果你……”
  “不!我是说我做不到。即便我真的接受,也无济于事,但是说真的,我不能
。我必须完成这次朝圣。”
  西奥扶了扶眼镜,正视着前方。
  “瞧,西奥,你是我一起共事过的最能干,也最有才华的外交事务专家。我已
经落后八年了。我想……”
  西奥略一点头,打断道:“我猜你是要到伯劳神殿去。”
  “对。”
  掠行艇盘旋着,着陆了。领事茫然的盯着前方,寻思着。掠行艇的边门升起,
折叠拢来,然后,索尔•温特伯喊出了声:“我的天哪。”
  这群人从艇中走了出来,盯着那焦黑、坍塌的残垣断壁,那曾经是伯劳鸟的神
殿。由于光阴冢太过危险,当地时间大约二十五年前,它就被关闭了。这样一来,伯劳
神殿便成了海伯利安上最受欢迎的游览胜地。伯劳神殿的中央神殿地跨城市三个完整的
街区,中部崛起,高约一百五十米,塔尖尖如针刺,有几分令人敬畏的大教堂,有几分
哥特式的玩笑,流线形的石头扶壁永久的依附在它那晶须合金的骨架上,有几分埃舍尔
①版画的特点,带着透视的把戏,带着不可思议的角度,还有几分博施的梦魇,有着仿
若地道的入口,隐蔽的房间,黑色的花园,禁入的区域,并且——尤为重要的是——它
是海伯利安过去的一部分。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只有那高高堆积的焦黑石头,暗示了这幢建筑物先
前的雄姿。熔化的合金梁矗立在这些石头上,活像某个巨型畜牲的肋骨。大多数碎石跌
落进深坑中,地下室中,过道里,所有的这一切,都已经静悄悄躺在这三百年历史的里
程碑下了。领事走到一个深坑的边缘,心里琢磨着,这深深的地下室是否——就像那传
说所言的——连接到星球的迷宫呢。
  “糟透了,好像他们使用了地狱之鞭,”马丁•塞利纳斯说,他用的是
古老的术语,也就是高能激光武器。诗人走到深坑边缘,和领事待在一起,他一走到那
,酒似乎马上就醒了过来。“我记得以前,这里仅仅只有神殿和老城,”他说,“在光
阴冢附近发生的那些灾难之后,比利决定将杰克镇重新安置在这里,因为这里有神殿。
现在,一切都灰飞烟灭了。上帝啊。”
  “不。”卡萨德说。
  其他人看着他。
  上校在那察看着碎石,他站起身。“不是地狱之鞭,”他说,“是可控等离子
武器。有好几发。”
  “现在,你还想留下来继续这无用的朝圣吗?”西奥说,“跟我回领事馆吧。
”他是在对领事说话,但是看那样子是在邀请在场所有人。
  领事转身离开深坑,目视着他先前的助手,但是现在,他头一次感觉到,他眼
前站着的是一位内外交困的霸主世界上的总督。“我们不能,阁下,”领事说道,“至
少我不能。我不会代表大家说话。”
  四个男人和惟一的一个女人一起摇摇头。塞利纳斯和卡萨德开始卸载行李。雨
又开始下起来,轻飘飘的薄雾从黑暗中涌起。就在那时,领事注意到有两架军部的攻击
掠行艇正在附近的屋顶上盘旋。先前,黑暗,以及变色龙的聚合船体将它们隐藏了起来
。但是现在,雨丝将它们的外形暴露了出来。当然啦,领事想,总督不会没有护卫一个
人跑出来的。
  “牧师们逃脱了么?神殿被毁时,有幸存者吗?”布劳恩•拉米亚问道。
  “逃脱了,”西奥说。这位事实独裁者统治着五百万个难逃劫数的灵魂,他摘
下眼镜,在衬衣下摆上擦擦干,“所有的伯劳教会的牧师和侍僧都从地道逃脱了。几个
月来,暴徒们一直包围在这地方。他们的头头,一个叫卡门的女人,来自草之海东面的
什么地方,在他们引爆20号炸弹前,给神殿发出了好几次警告。”
  “警队的人哪儿去了?”领事问,“自卫队呢?军部呢?”
  西奥•雷恩笑了笑,在那一刻,他看上去顿显苍老,至少比领事认识的
那个年轻人老了好几十岁。“你们这些人过去三年时间是在传输中度过的,”他说,“
世界变了。在环网,伯劳鸟崇拜者被烧死,被追打。你能想象我们这里对他们的态度。
十四个月前,我宣布了戒严令,济慈的警队一心一意执行我的命令。暴徒用火把烧毁了
神殿,警队和自卫队就那么看着。我也是。那天晚上,这里有五十万人在场。”
  索尔•温特伯走了过来。“那他们知道我们吗?知道这最后的朝圣吗?”
  “如果他们知道,”西奥说,“你们一个也活不了。你们以为,他们会欢迎任
何能够平息伯劳鸟怒气的事吗?暴徒惟一会注意的事是,你们是被伯劳教会选中的。实
话跟你们说吧,我不得不驳回我的顾问理事会的意见。他们赞成,在你们的飞船飞临大
气层时,就把它摧毁。”
  “为什么你要……?”领事说,“我是说,为什么要驳回他们的意见?”
  西奥叹了口气,扶扶眼镜。“海伯利安仍旧需要霸主,悦石仍旧得到全局的赞
同,即便议院不赞同。而且,我仍然需要你。”
  领事望着伯劳神殿的碎石残瓦。
  “在你们来到这之前,朝圣便已经终止了,”总督西奥•雷恩说,“你
们和我回领事馆去吧……至少我会给你们顾问的地位。”
  “抱歉,”领事说,“我不能。”
  西奥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爬进掠行艇,起飞了。他的军事护卫队紧随其后,
在雨中变成了一个小点。
  现在,雨下得更猛了。这群人紧紧不离地走在越来越黑的黑暗中。温特伯在瑞
秋身上临时罩了块头巾,权作遮挡之物,雨滴落在塑料上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弄得小
孩大哭不停。
  “现在怎么办?”领事边问,边朝黑夜和狭窄的街道四顾。他们的行李一堆一
堆垒着,湿透了。这世界带着一股焦灰味。
  马丁•塞利纳斯笑嘻嘻地说道,“来,我知道一家酒吧。”
  事实证明,领事也知道这酒吧,他被派遣至海伯利安上的十一年任期中,几乎
是一直待在了西塞罗。
  西塞罗,跟济慈上、海伯利安上的大多数东西不同,它的名字不是来自于大流
亡前的文学琐事。谣传说,酒吧的名字取自于一个旧地城市的一部分——有些人说是美
利坚合众国的芝加哥,其他人确信那是印度联合邦的加尔各答——但是只有斯坦•
;列维斯基,酒吧的所有者,建立者的曾孙,才知道事实的原委,但他从来没有透露出
一点秘密。自开业的一个半世纪时间以来,这酒吧一直人满为患,从原先杰克镇一幢松
松垮垮、年久失修建筑中的无电梯阁楼,变成了杰克镇四幢松松垮垮、古老建筑中的九
层楼,坐落在霍利河边上。这几十年来,西塞罗仅有的装饰元素是那些低矮的天花板,
浓稠的烟雾,以及没完没了的喋喋不休的背景声,在这熙来攘往中提供了一种私密的感
觉。
  今晚没有私密。领事和其他人拖着他们的装备,穿过沼泽巷的入口,在那儿停
下了脚步。
  “真他妈要命。”马丁•塞利纳斯喃喃道。
  西塞罗一片狼藉,那里似乎是被野蛮人的游民部落侵占了。每一条椅子都坐着
人,每一张桌子都被占领了,这些人大多数是男人,地上丢满了背包、武器、铺盖、陈
旧的通信设备、口粮箱,以及所有其他残渣,这些东西属于拯救难民的军队……或者,
也许是一支难民组成的军队。西塞罗那沉闷的空气,曾经充满了各种混合的气味,炙热
的牛排味,葡萄酒味,兴奋剂味,麦啤味,免税烟草味,现在呢,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股
肮脏身体的气味,尿味,以及绝望的气味。
  就在这时,斯坦•列维斯基的庞大身影从黑暗中现形了。酒吧所有者的
胳膊比以前更加粗壮,也更加沉重了,但是他的前额却越发地向且战且退的黑色乱发挺
进,如今已经前进了好几厘米,他那黑色眼睛周围的褶皱也比领事记忆中的更多了。那
双眼睛现在睁得老大,死死地盯着领事。“鬼。”他说。
  “不。”
  “你没死?”
  “没有。”
  “见鬼!”斯坦•列维斯基叫道,紧紧抓着领事的上臂,然后轻而易举
把他举离了地面,就像举一个五岁小孩那么简单。“见鬼!你没死。你在这干啥呢?”
  “检查你的贩酒许可证,”领事说,“把我放下。”
  列维斯基轻轻地把领事放下来,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了笑容。然后他看到了马
丁•塞利纳斯,那笑容瞬时消失了,眉头皱了起来。“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但你
看上去很眼熟。”
  “我认识你的曾祖父,”塞利纳斯说,“这倒让我想起来了,你有没有剩下些
大流亡前的麦啤?英国的烈酒,尝起来就像循环过的鹿尿。这东西太少了,我老是喝得
不爽。”
  “没了。”列维斯基说。他指着诗人,“见鬼。耶里祖父的大皮箱。原杰克镇
色帝的古老全息像。我是不是在做梦?”他盯着塞利纳斯,又看着领事,一只巨大的食
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们,“两个鬼。”
  “六个疲累的人,”领事说。小孩再次开始哭叫,“七个。你有地方让我们安
顿一下吗?”
  列维斯基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张开双手,手掌朝上。“全是这副德性
。没地方。没食物。没酒。”他斜着眼睛朝马丁•塞利纳斯看去。“也没麦啤。
现在,我们已经变成一个没有床位的大旅馆了。自卫队的混蛋待在这,不付钱,喝着他
们那乡巴佬的下等劣酒,等着这个世界走向末日。我想,我们离末日不远了。”
  这群人站着的地方,曾经是中楼入口。地板上摊着乱糟糟的装备,现在,朝圣
者的高高堆砌的行李也加入到了它们的队伍中。小簇小簇的人肩并肩穿行在人山人海中
,向新来者投以评价的目光——尤其是投向布劳恩•拉米亚。她无精打采、冷冷
地朝他们回瞪了一眼。
  斯坦•列维斯基盯着领事看了片刻。“我有个阳台,那里有张桌子。五
个自卫队的敢死突击队员已经在那待了一星期,整天在向其他人吹嘘,他们将如何徒手
扫灭驱逐者的军团。要是你们要那桌子,我会把这些吃奶的蛀虫赶出去。”
  “要。”领事说。
  列维斯基正要转身离开,拉米亚一把拉住他的胳膊。“要不要帮忙?”她问。
  斯坦•列维斯基耸耸肩,笑道:“不需要,但是我很乐意接受。来吧。”
  他们消失进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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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 第二部 - 第二章(丹·西蒙斯)
三楼阳台仅仅容下了那张破裂的桌子,外加六把椅子。虽然主楼、楼梯和楼梯平台上挤
得水泄不通,像个疯人院,但是,在列维斯基和拉米亚将满口抗议的敢死突击队员抛过
栏杆,扔到九米之下的河中之后,没人再向他们下战书,争夺他们的地盘。列维斯基不
知从哪里搞到一大杯啤酒,一篮子面包和冷牛肉,给他们送了上来。
  这群人默默吃着,显然,他们正承受着比平常更多的痛苦,那是神游后的饥饿
、疲劳和抑郁。阳台一片漆黑,只有从西塞罗底下传来昏暗的反射光,或者偶然经过的
游船上提灯的光芒,那黑暗才稍稍减轻。霍利河沿岸大多数房子都阴沉沉的,但是城市
里其他的灯火反射在低矮的云层上。溯河向上游望去,领事可以看见半公里以外的伯劳
神殿的废墟。
  “嗯,”霍伊特神父说道,他显然已经从服用过量超级吗啡的状态中恢复了过
来,在那边摇摇晃晃,微妙地平衡于痛苦与镇静之间。“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没有人应答, 领事闭上眼睛。 他拒绝带头领导任何事。 坐在西塞罗的阳台
上,很容易便能找回他原先的生活节奏。当时,他会在清晨前来上一杯酒,随着云消雾
散,观赏着黎明前的流星雨;接下来,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到市场边上他空空的宅邸中,
走进领事馆; 之后的几小时, 他会冲个淋浴, 刮刮胡子, 表面上像个人, 其实,
眼睛里充满了怒火, 头脑里充满了疯狂的痛苦。 一切都托付给西奥——安静、 能干
的西奥, 让他度过早上。 一切都托付给运气, 让他度过一天。一切都托付给西塞罗
酒吧的酒, 让他度过晚上。一切都托付给他无足轻重的职位, 让他度过一生。
  “你们都准备好出发,去光阴冢朝圣了吗?”
  领事的眼睛猛地张开。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站在门口,领事还以为那是海特&#
8226;马斯蒂恩,然后他意识到,这个人的个头明显比船长矮,他的声音中也没有圣徒
那种故作玄虚的做作腔调。
  “如果你们准备好了,那我们得赶快走。”黑影说道。
  “你是谁?”布劳恩•拉米亚问。
  “赶快。”影子惟一的应答。
  费德曼•卡萨德站起身,弯下腰,以免脑袋撞到天花板,他一把拉住穿
着袍子的身影,左手迅速一拉,拉开了此人的兜帽。
  “机器人!”雷纳•霍伊特叫道,他盯着此人的蓝皮肤,盯着那蓝皮肤
上的一对蓝眼睛。
  领事没感到多少惊讶。虽然一个多世纪以来,在霸主世界内,拥有机器人是违
法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来没有生物制造过一个机器人。但是,在遥远的穷乡僻壤
,在非殖民世界中,他们仍然被当做手工劳动的劳动力。比如说,在海伯利安这个世界
上。伯劳神殿大范围的使用机器人,遵从伯劳教会的教义,也就是说,机器人没有原罪
,因此,他们在精神上比人类更为优越,而且——既然如此——他们也免除了伯劳鸟那
可怕的、躲不了的惩罚。
  “你们赶快来。”机器人轻轻说道,重新戴好兜帽。
  “你是从神殿来的吗?”拉米亚问。
  “安静!”机器人厉声叫道。他朝大厅望去,转回身,点点头,“我们得快点
。请跟我来。”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在那犹豫不决。领事望着卡萨德,后者不经意间解开了身
上穿着的长皮夹克。领事一眼瞥到,上校的腰带上别着一根死亡之杖。一般情况下,如
果死亡之杖出现在周围,领事会感到惊异万分,甚至出现这个念头他都会觉得可怖——
如果不小心轻轻一碰,阳台上所有的神经突触都会灰飞烟灭——但是此时此刻,奇怪的
是,看到了它,他却感到非常安心。
  “我们的行李……”温特伯说。
  “会有人照看的,”戴着兜帽的人轻声说道,“快。”
  这群人跟在机器人后面,走下楼梯,走进了黑夜,他们的动作仿佛一声叹息,
疲惫,被动。
  领事睡过了头。日出后一个半小时,光线透过舷窗的百叶栅格钻了进来,一条
条长方形的日光散落在枕头上。领事翻了个身,却没醒过来。一小时后,传来一声高昂
的咔哒声,那是劳累的蝠鲼脱扣,新蝠鲼接力的声音,正是这些蝠鲼整晚在推动游船。
而领事继续睡着。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那特等舱外的甲板上,传来船员的脚步声,喊
叫声,那声音越来越响,持续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是,最终催醒领事的,是卡拉船闸
下发出的警告汽笛声。
  领事仍旧徘徊在沉眠的后遗症中,像嗑了药般,身子绵软无力,他慢慢爬起身
,费尽力气,在脸盆和抽水机旁擦了擦身,穿上松松垮垮的棉裤,陈旧的帆布衬衫,泡
沫塑料底的鞋子,最后走到了中央甲板。
  早餐已经摆在了长长的餐柜上,旁边是一张风化的桌子,可以收缩进甲板的地
板中。有顶遮阳篷,替吃饭的地方遮挡着阳光。微风扫过,红色金色的帆布噼啪作响。
天气非常棒,万里无云,阳光明媚,海伯利安的烈日当头照来,虽小,但那热量盖过了
一切。
  温特伯,拉米亚,卡萨德,塞利纳斯,四人已经起来好一阵子了。领事加入后
,过了几分钟,雷纳•霍伊特和海特•马斯蒂恩也来了。
  领事随意取用着自助餐,烤鱼,水果,橘子汁。他走到栏杆前。这里的河面很
宽,河岸之间至少相距一千米,水与天共享碧绿一色。领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河两边的
陆地。往东望去,潜望镜一般的豆型稻谷延伸进远处的阴霾中,在那,旭日反射在一千
个溢流的表面上。稻谷沟渠的连接处,坐落着几栋土著的茅屋,它们有棱有角的墙壁是
用晒白的堰木或者金色的半截橡木制成的。往西望去,河边的低洼地中,长满了乱七八
糟的低矮植物,比如茂盛的蓟森、雌木根,炫目的红色蕨草,领事不知道最后那种草具
体是什么东西。所有这些植物都长在泥沼及小型泻湖①中,泥沼和泻湖从这一直延伸到
一千米外的河岸悬崖上,在那,矮小的常蓝植物紧紧扎根于花岗岩石板的裸露孔洞之中。
  领事对方位感到有些迷糊了,虽然他对这世界已经非常了解。然后,他记起了
卡拉船闸的汽笛声。他忽然明白,他们已经来到了杜霍波尔林北部的霍利河,这是一段
很少有船通行的流域。领事从没有见过霍利河的这段流域,他以前总是在皇家运河中旅
行。或者在其上飞行,运河就在悬崖的西方。他只能揣测,通向草之海的主干线路是不
是有什么危险,或者发生了什么骚乱,使得他们不得不绕道走霍利河的这段偏道。他猜
他们现在是在济慈西北方大约一百八十公里的地方。
  “在日光下看上去不一样,是不是?”霍伊特神父说道。
  领事再一次望上岸边,他不知道霍伊特讲的是什么;然后,片刻之后他明白了
,牧师说的是游船。
  他们跟着机器人信使,行走在滂沱大雨中,登上这艘陈旧的游船,穿行在棋盘
状的房间里,走在通道的迷宫中,在神殿的废墟让海特•马斯蒂恩搭上船,然后
,看着济慈的光线落向船尾——这一切真是奇怪啊。
  领事回想着午夜前后的几个小时的时间,但那仅仅是一个迷迷糊糊的疲惫之梦
,他想,其他人肯定和他一样疲惫不堪,一样晕头转向。他隐约回忆起,他曾感到非常
惊讶,因为游船的船员全是机器人。但是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最终关上了他那特等舱
的门,舒舒服服地爬进了被窝中。
  “今天早上我跟贝提克谈了会话,”温特伯说道,他指的是他们的机器人向导
,“这艘破旧的平底船历史相当久远呢。”
  马丁•塞利纳斯来到餐柜前,给自己倒了点番茄汁,从手边拿出一个长
颈瓶,往其中加了少许东西,然后说道:“这东西肯定见过很多世面。瞧,这该死的栏
杆是通过手工上漆的,楼梯也被踩磨得厉害,天花板被灯灰熏得漆黑,床也被一代代游
客搞松弛了。我看这船应该有好几个世纪的岁数了。雕刻和洛可可的润饰真他妈不同凡
响啊。你们注意到没有,虽然这里弥漫着各种各样的味道,但是这些镶嵌的木头仍旧带
着檀香味,是不是?如果这船来自旧地,那我就要惊讶死了。”
  “正是如此。”索尔•温特伯说。小瑞秋正睡在婴儿筐里,平静的吹着
口水泡泡。“我们是在威严的‘贝纳勒斯号’游船上,这名字来自旧地的一个城市,船
也是在同样的城市中建造的。”
  “我不记得旧地有这样名字的城市。”领事说。
  布劳恩•拉米亚就快吃好早餐了,她抬起头。“贝纳勒斯,也叫瓦腊纳
西,或者甘地堡,北印度自由邦。它在印苏穆斯林共和国有限交换时期被毁。”
  “对,”温特伯说,“‘贝纳勒斯号’建于天大之误前。我猜,那是在22世纪
中期。贝提克告诉我说,这艘船原先是艘悬浮游船……”
  “电磁发生器还在下面吗?”卡萨德上校打岔道。
  “我想还在,”温特伯说,“就在最下面的甲板的主厅边上。大厅的地板是由
明亮的月水晶铺制的。要是我们是以时速两千米的速度巡航,那就太棒了……可现在它
没啥用处了。”
  “贝纳勒斯。”马丁•塞利纳斯沉思着。他钟情地抚摸着被岁月弄污的
栏杆。“我曾经在那被抢劫过。”
  布劳恩•拉米亚放下咖啡杯。“老家伙,你是不是想说,你老得连旧地
也能记起来?嘿,我们可不是傻蛋。”
  “我亲爱的孩儿啊,”马丁•塞利纳斯容光焕发,“我没有想要告诉你
任何事情。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可以交流一下,各自说说我们抢劫别人或者别人抢劫
我们的所有地点,列张单子出来,那会有趣得很——很有启发意义,很有教导意义。由
于你是议员的女儿,在这一点上你有着优势,真是不公平,我想,你的单子会更突出…
…也更长。”
  拉米亚张嘴想要反驳,但最终只是皱了皱眉头,便闭上了嘴。
  “我想知道,这船是怎么被带到海伯利安上来的?”霍伊特神父喃喃道,“为
什么要把一艘悬浮游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呢?你们知道,电磁设备在这世界上不起作用
啊。”
  “能起作用,”卡萨德上校说道,“海伯利安有磁场。只是不强,无法支撑起
任何空运设备。”
  霍伊特神父眉毛一挑,很明显,他感到非常困惑,看不到这有什么分别。
  “嘿,”诗人站在栏杆边上喊道,“大家伙儿都到齐啦!”
  “那么?”布劳恩•拉米亚问。她的嘴唇几乎消失成了一条细线。
  “既然我们都到齐了,”他说,“我们继续讲故事吧。”
  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我想我们已经约定好了,我们在午餐时间讲述
我们各自的故事。”
  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早餐,午餐,谁他妈的在意这个?大家都在
一起了。抵达光阴冢,不是要花上六七天时间吗,是不是?”
  领事琢磨了一下。河水带着他们远走高飞,用不了两天。穿过草之海可能得花
两天多时间,风向正确的话两天都不用。越过山脉,当然用不了一天时间。“不,”他
说,“用不了六天多时间。”
  “好吧,”塞利纳斯说,“那大家继续讲故事吧。此外,在我们跑到伯劳鸟家
敲门前,我们也无法保证他不会主动来这点我们的名。如果这些临睡前的故事在某些方
面能够帮助我们活下来,那么,我说,我们大家都赶快来听听吧,不然我们还没听,就
被我们要访问的流动食品加工机给剁了,切成肉丁了。”
  “你真是恶心。”布劳恩•拉米亚说。
  “啊,小心肝,”塞利纳斯说道,“这句话你昨晚第二次高潮后也说过。”
  拉米亚别过头去。霍伊特神父清清嗓子,说道:“轮到谁了?我是说,轮到谁
讲故事了?”沉默蔓延。
  “我。”费德曼•卡萨德说。这个高挑的男人伸手摸进白色短上衣的口
袋,举起一片纸,上面描着一个大大的“2”字。
  “现在开始讲,可以吗?”索尔•温特伯问。
  卡萨德仿佛是要笑。“我完全不赞同讲故事,”他说,“不过,要是干了以后
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①”
  “嘿!”马丁•塞利纳斯喊道,“这家伙知道大流亡前的剧作家。”
  “是莎士比亚吗?”霍伊特神父问。
  “放屁,”塞利纳斯说,“勒纳与他妈的洛威①。该死的尼尔•西蒙②
。他妈的哈默•博斯滕。”
  “上校,”索尔•温特伯郑重说道,“你瞧,天气很好。看样子,接下
来几个小时里,我们大家都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如果你能在这餐桌上分享你的故事,
告诉我们,是什么东西带你来到海伯利安,进行这最后一次伯劳鸟朝圣,我们将感激不
尽。”
  卡萨德点点头。天气变得很暖和了,帆布雨篷噼啪作响,甲板也嘎吱作响,悬
浮游船“贝纳勒斯号”稳稳地溯流而上,朝着山脉,朝着沼泽,朝着伯劳鸟驶去。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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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kao,看了一分钟都没看出来是Hyperion。

【在 r*****s 的大作中提到】
: 翻译的太烂了,印刷的跟盗版似的。
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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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还在艰苦的读着。

【在 p*****o 的大作中提到】
: kao,看了一分钟都没看出来是Hyperion。
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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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找audiobook听吧。很多英文小说看起来费劲听起来没那么费劲。

【在 r*****s 的大作中提到】
: 还在艰苦的读着。
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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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比较喜欢捧着书看装B的感觉....

【在 p*****o 的大作中提到】
: 找audiobook听吧。很多英文小说看起来费劲听起来没那么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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