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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八
有那么一阵，杜鲁门总觉得那些出双入对的校园情侣匪夷所思。你说他们是年轻恋人吧
，倒更有几分像暮气沉沉的老夫老妻。比如说这中午放学，北区食堂最拥挤不堪的时段
，对面那一对儿背书包拎椅垫冲进来，一个去排队打双份的饭菜，心里盘算饭卡里还有
多少钱，还琢磨该给对方打点什么好吃的；另一个就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四下里寻觅空
位。单个的位子没有意义。只有窥见那么一对儿，才会拼命挤过去，把对面空位先用椅
垫或书包占了，然后占自己的，也不管现不现眼，冲着窗口的长队就是一嗓子：
“喂，我在这儿呢！”
在空荡的自习室，在“大学生放映中心”，在锈迹斑斑的水房，情况也大同小异：无论
是人，还是书包，还是椅垫，还是暖壶，总是成双入对地出没。
可问题是，这些情侣倒最后也没谁能做上夫妻。有几对儿长性些，可四年一到，也就散
伙了。所以那些朝夕相处，那些个黄昏脉脉，手挽手的散步，到头来又算作什么？
那时候杜鲁门孑然一身，不知道谈一场校园恋爱跟搭伙过四年日子差别何在。他一度以
为只有这座“坐大牢”的理工院校才如此谈恋爱。可内心深处，他既排斥，其实又有那
么一点向往。他很想知道若和一位姑娘相互搂抱着，日子是不是更好打发一点。他还当
着那些情侣的面开过玩笑：“你们他妈干什么都黏煳在一起，就除了睡觉。”
可没想到跟小师妹在一起，他也成了“干什么都黏煳在一起”当中的一个。真他妈讽刺
。他接过小师妹递来的暖壶，里面空空荡荡。
然而他和小师妹黏在一起，还不仅限于校园。小师妹总带他逛她从小长大的省城。哪家
新开的必胜客，哪家品牌店打折，倒哪一路车不堵，这姑娘都一清二楚。这城市对她来
说只是一张线路图——这点倒和她满世界乱飞的机场工程师父亲相通。
杜鲁门早被蜘蛛网一样的公交路线绕晕了，只好跟在她身后，从此路车，倒到彼路车。
这里倒她的家门口，那里直通她的高中。某一路公交车的某一个固定座位，或许隐藏着
她中学时代的一段恋爱也说不定。
小师妹进了商场的试衣间，杜鲁门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对面是一对男女模特，四肢修长
、套着夏装的塑料男人和塑料女人。也许半夜没人的时候，这对儿模特真的会说说笑笑
在这商场里逛上一圈儿。杜鲁门想起了高中时代的L，那个拥有一小间地下画室的少年
，曾用VCD机给他放过一部片子。名字颇怪异，叫《发条橙》。情节记不得了，只记得
里面摆了一些同样怪异的塑料模特，乳头和下体都被涂成了鲜红色。L总是一边抱着肩
膀，一边摇头，这少年标志性的动作。杜鲁门对着商场里的这对儿塑料模特发呆。它们
的嘴角在向他上扬，可能是想给他一个微笑，只可惜它们头颅上没有眼睛。
读了好几年书，丝毫不觉省城有何亲切。他真切无比地吃喝拉撒在这城市，却始终无法
全心全意地活在其中。假若这城市也有人类的感受，恐怕也不会如何待见他。彼此互不
接纳罢了。
21路车始发于学校门口，终点在江心岛。后来去跟荷花姑娘开房，杜鲁门总是坐21路末
班车去江心岛，早班车回学校。来回坐的次数多了，他便注意到市中心的一站地，省城
里的人称它为“工人文化宫”。生于小县城的杜鲁门有些好奇。他猜这文化宫过去可能
是所谓的工人俱乐部，集中了那个年代的城市的特有荣耀，如今却沦为一家半死不活的
电影院。
也不知道是上映第几部《魔戒》，小师妹带他来了。从外观上看，这“工人文化宫”颇
有点俄式建筑的意思。内部固然昏暗，但你还是能在阴冷中感觉到它的残旧与破败。一
株长了人面的巨树，步履艰难地走在大洪水中。怪异莫测的光线从银幕逸出，墙壁上冷
不丁现出一句半句响彻那个年代的标语口号，让他想起老家县城里一座即将被推倒的土
房，还有上面的口号。
“工人文化宫”没装空凋，却格外阴冷。越是盛夏，越显阴冷。两个小时了，好莱坞拍
的这玩意儿又臭又长，小师妹也坐得凉了，就把他新买的球衫套在身上。那种大红色的
球衫，7号，贝克汉姆，她挑的，当仁不让。她最喜欢的球队，她最喜欢的球员，尽管
她从没完整看过他们踢一场比赛。她站在球场边上挥手，他穿着她喜欢的球队的球衫狂
奔……他试着去想象那场景，忍不住在昏暗中问道：
“为什么来看这玩意儿？”
“小说我读过，很好看。”
“胡编出来的神神怪怪。”
“嘘，看电影。”
杜鲁门一声没吭，径直走出了“工人文化宫”。已是雨后初霁。也不知道是谁，于碧空
白云间平添一道彩虹。记得小时在县城，大人总吓唬说不要对着彩虹伸手指头，“会一
根接一根烂掉。”他坐上了21路车，回头看了那彩虹一眼。
一站地，下一站地，再下一站地。轮番滑过，分毫不爽，有如表盘上的指针。司机还是
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我坐21路车也是她开。这女人总穿一身深蓝色的运动服，头
上还戴了鸭舌帽；从背后看去，很难分辨出是个女人。我最初注意到这女司机，是因为
她的沉默，不像别的男司机那样脏字横飞。杜鲁门坐前排，从侧面看了这中年女人一眼
：她正神情冷漠地干着这世上最无聊的工作。
终点站就在学校门口。车上的人越来越少。停下来时，稀稀落落的就全是从外面游荡而
归的学生。
沉默的直板Nokia又多出一个未接来电。是小师妹。他把来电都删了，回了一条短信：
“我挺好的。你继续看吧。”
就把手机关了。黄昏的校门口，再赶上雨后，北方夏日最好的时光。许多对情侣像野地
里的蘑菇一样冒了出来，散散步，或是出来吃点什么好的。彩虹和白云一起消失了，伴
着这无尽天空的，只有若隐若现的晚霞。杜鲁门看着手牵手的情侣们，不由想起和他每
周开房一次的荷花姑娘。假如这是她那所师专的校门口，荷花姑娘会不会也牵着一个男
同学的手，散步，或是出来吃点什么好的？假若是他和她牵手走着，该是什么感觉？
第一次见荷花姑娘之后，他还以为他们这就完事了。可后来再约她，也还是愿意见面，
半夜三更在江心岛的那家情人旅馆。只是电话越来越少，短信也不主动发。她那串号码
在直板Nokia里越发沉默。
当然可以把这沉默看作是一种方便：他用不着和小师妹撒谎解释什么。可他倒更希望荷
花姑娘短信不停电话频繁，让他连撒谎的空间都没有。这样小师妹就真真切切看清楚他
究竟有多混乱，然后和他一刀两断。他也想过自己主动把这事儿提出来，可究竟没有。
总会有爆发那一天的，爱斯基摩女人还会再狠狠踢生命楼一脚。他反复去设想他们分手
的情景，又觉得心疼，又忍不住反复去想，好似中了邪瘾。
球场上逛了一圈。空的，没人。场地湿泞，球门附近一堆新鲜而乱糟糟的脚印，估计是
刚踢完散伙。广播台的大喇叭正响着，是老大浊重的声音。这大个子不再打篮球，改玩
儿广播台了。老大听了一点西方摇滚，也不知是真喜欢，还是那个年轻人特有的叶公好
龙，不知何处搞来很多磁带，连同带盒的皮儿，上面密密麻麻印了好多字，有歌词，有
乐队简介。不是繁体，就是英文。老大用他蒲扇般的大手把上百张的带皮儿分类、整理
、一张一张贴到大本夹子上。小四因为整日逃学不上课，也帮了不少忙。俩人成天在宿
舍里穷鼓捣。老大还磕磕绊绊地翻译了带皮儿上面的英文，然后对着大喇叭念道：
“恐惧海峡乐队出现在朋克音乐顶峰时期，但与这一运动没什么共同点。他们最后获得
主流摇滚乐队称号，主要归功于独具特色、受美国诗人乐手鲍比迪伦影响颇深的歌手、
吉他演奏大师、乐队核心人物——马克诺夫勒。”
可没过多久，老大的节目就被台长——某个毕业留校团委工作的家伙——取消了，理由
是“节目内容与新时期大学生精神风貌不符”。这要换作是杜鲁门，甩一句“滚你妈的
”就抬腿走人。可老大这人谦厚是众所周知的，“咋地先把这学期做完再说”。于是，
老大改做点歌台了。说的更准确一点，便是校园情侣点歌台。于是操场上那大喇叭每天
都播着陈词滥调的情话并情歌，中间连缀着老大浊重的嗓音。
杜鲁门在大喇叭底下站那么一会儿，又回了宿舍。食堂的正经饭菜是没心思吃的。在一
楼小卖铺用微波炉转了一包方便面，打了两个鸡蛋。这吃方便面的习惯，他后来一直留
到了国外。
推开宿舍的门，小四戴了耳脉，打着他的网络游戏。老大也戴了耳脉，在听他的恐惧海
峡乐队。杜鲁门也戴上耳脉，看他电脑里那些缀了字幕的盗版电影。片子都是好片子，
可惜看过好几遍。点开一部，快进一部，再关上一部。年轻的老教父吻了他的妻子，递
给她一个纸包，里面装着一对梨子。人到中年的小教父却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或者说被
沙发的阴影掩埋。杜鲁门忽然觉得这些虚构的影像人物有些可悲：它们只能活在那百十
来分钟里，哭着，笑着，对白，做爱，歌唱，杀戮，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被设定好的命
运。
杜鲁门又上了那电影论坛，默默地翻着帖子，想和上面眼熟的ID说句话，打声招呼，却
记不起来自己删掉的密码。他又很想关掉电脑，爬到床铺上，用睡梦把这一天赶紧混过
拉倒。可手指却不停地在点击鼠标：咔塔，咔塔，咔塔。
快熄灯的时候，小师妹推开了门，愤怒而委屈地看着他。他扭头看了她一眼，心想：这
姑娘算完了，她爱上我了，她离不开我了。爱情和尊严，如果换成是我，该选哪一个？
小师妹在男寝六零三大哭一场。杜鲁门没哄她。就算他想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哄。还
是老大和小四摘下各自的耳脉，替他哄的。总得有人哄这姑娘不是。老大还答应她，“
明儿广播台给你点歌”。他不无吃惊地发现这姑娘居然就吃这一套。
他送她回的宿舍，可惜已经锁门了。他砸了半天门，也没人回应。只好硬着头皮再一次
带她出去过夜。小师妹紧紧抱住了他。裹在身上的浴巾、蠕动的荷花、江心岛、肮脏下
流的情人旅馆……在他脑海中轮番滑过，像是21路车的一站又一站地。
像往常一样，杜鲁门不想碰她，也不敢碰她。可他越是抗拒退避，小师妹就越要亲热。
这姑娘大概是想用肉体上的激荡来求证点什么。关于这一夜，杜鲁门给出的理由听起来
跟往常有点不同：
“不是困，也不累，明天要起早，实验室开会。”
小师妹松开手，扭过头去，头发半干半湿着，好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杜鲁门在黑暗中沉
默了半天，既睡不着，又发现自己没有想象的那么残忍，只好伸手从后背把她搂住。
她渐渐作出了回应：先是把他的手放在胸口，又转过身来，抱住他。
他只好吻了一下她。还是那股干爽的味道。
小师妹抱着他更紧了：
“看电影这事儿，咱们得想法一起解决。你告诉我你喜欢看什么，我告诉你我喜欢看什
么。两个人都把心里想的说出来，还有什么解决不了？”
啊哈，还有什么解决不了。
杜鲁门第二天居然真的找来一部片子，那种他喜欢的片子。小师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太
小，音效也差，他就把自己的电脑，连带音箱，一起扛进了女生宿舍。小师妹关上窗子
，备好零食。四个小时的《美国往事》，甲壳虫乐队那首Yesterday，有如风中飘旋的
一片叶子。罗伯特德尼罗那张饱经沧桑的脸，在鸦片馆的昏暗中诡秘一笑。坐在电脑旁
的可怜姑娘，已是昏昏欲睡。
杜鲁门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小师妹说，再看一部你喜欢的，保证不困。听起来居然有
那么点撒娇的意思，他越发觉得厌恶。假若这姑娘指着宿舍的门让他立马滚蛋，他反倒
会喜欢上她一点也说不定。他心里又动了恶念：
“再看一片儿？行，咱就看个爱情片儿，纯粹爱情的。”
罗曼波兰斯基的《苦月亮》。沉沦异乡的美国作家，痴狂的巴黎女郎，各自戴上一张爱
情的面具，相互戕残，无休无止。这下小师妹可是睡意全无，一言不发的人换成了她。
杜鲁门双眼来回转动，在屏幕和恋人之间，一股快意，油然而生。
到底没能撑到结尾，小师妹倒在了床铺上，一言不发。杜鲁门把电脑关掉。机箱，显示
器，音箱，一件不落地被装进纸壳箱里。他站了一会儿，犹豫要不要爬上她的床铺。这
姑娘用毛巾被蒙住了脸。杜鲁门到底还是扛了纸壳箱，走出了女生宿舍。 | T*C
发帖数: 3040 | 2 看到现在看出点感觉了，继续加油！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八
: 有那么一阵，杜鲁门总觉得那些出双入对的校园情侣匪夷所思。你说他们是年轻恋人吧
: ，倒更有几分像暮气沉沉的老夫老妻。比如说这中午放学，北区食堂最拥挤不堪的时段
: ，对面那一对儿背书包拎椅垫冲进来，一个去排队打双份的饭菜，心里盘算饭卡里还有
: 多少钱，还琢磨该给对方打点什么好吃的；另一个就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四下里寻觅空
: 位。单个的位子没有意义。只有窥见那么一对儿，才会拼命挤过去，把对面空位先用椅
: 垫或书包占了，然后占自己的，也不管现不现眼，冲着窗口的长队就是一嗓子：
: “喂，我在这儿呢！”
: 在空荡的自习室，在“大学生放映中心”，在锈迹斑斑的水房，情况也大同小异：无论
: 是人，还是书包，还是椅垫，还是暖壶，总是成双入对地出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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