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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istory版 - 宫崎市定:《史记》文章为什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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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崎市定 随读随写 微信号 IslandofHistory
功能介绍
自言自语 自娱自乐
《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上中下三册,实在太好看了。
在这一篇小文中,我希望实现的最终目标,是通过对《史记》行文的探讨,为《史记》
的成书提供一个新的观点。但这样的想法在旁人看来也许过于古怪,所以我想稍微绕点
远路,先谈谈自己平时的一些想法,若能得到读者的赞同,就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但
如果读者看到一半就合上书本,弃之一旁,那么我的企图也就彻底失败了。

毋庸置疑,肢体的动作和语言都是人们传达意志的手段,但语言最终会以文字的形式形
成文章,甚至进化为艺术的一种———文学。中国文学的显著特征之一就是,在汉字固
有性质的基础上,容易形成用眼睛来读的文章,其表现方法有着很强的固化倾向。所谓
的“古文”和“拟古文”,虽然已经不再实用,但却一直保持着作为文章正道的权威。
这些文章中所描写的肢体动作,不知何时就被固化,甚至概念化。例如形容愤怒地从座
位上站起来的时候,就经常会套用“拂袖而起”这个词,甚至有不少人在翻译西洋文学
的时候都在套用。仔细想想,西服的袖子很窄,根本就无法拂袖,于是落下了笑柄。
但是,在肢体动作的表现方法被固化之前,应该有过一个生动写实的时代。即使在被固
化的同时,肢体动作也在维持着自己领域,将自身的价值提升为一种值得欣赏的演技,
这就是舞蹈。还有一种是与语言结合所形成的动态艺术,这就是戏曲。尚未达到戏曲水
平的说唱、说书、相声等,也和我国的“讲谈”、“落语”,无疑加入了很多肢体动作
的成分。如果将戏曲和说唱等也归入文学的话,那么,肢体动作还依然存在于文学当中
,只是不断地在疏离主流的同时,还时常主张自己独特的存在价值。
成书于明代的《水浒传》,是中国文学中首屈一指的杰作。已经有很多人指出,它是在
宋元以来发展起来的戏曲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换句话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水浒传》
,其中有些部分是取自在舞台上表演的戏曲。比如一百回本的第七十三回“梁山泊双献
头”,无疑就是取材于《元曲选》壬集康进之的《李逵负荆》。
在这种情况下,原文的面貌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得以保留,这取决于素材的价值与可用性
,以及《水浒传》作者当时的心境和文笔了,因此很难一概而论。我在通读了《水浒传
》后发现,将戏曲成分最完整地加以保留并使之成为《水浒传》一部分的,要数一百回
本的第五十三回《李逵斧劈罗真人》。
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在《水浒传》里,李逵这个人物的基调是一个悲剧性的英雄,但
杂剧中的李逵,则屡屡扮演纯真的搞笑者或喜剧中的丑角。而把喜剧性的纯真发挥得淋
漓尽致的,正是《斧劈罗真人》中的李逵。李逵在神行太保戴宗的陪同下一同使用神行
术前往二仙山迎请公孙胜的一段,读后着实让人捧腹大笑。这一段使观众开怀大笑的舞
台表演中,加入了丰富的肢体动作,全然不见此前与浪里白条张顺进行水陆大战时的那
般豪杰风采。让我们一起来读一读《水浒传》中的这段原文。
戴宗取四个甲马,去李逵两只腿上也缚了,分付道:“你前面酒食店里等我。”戴宗念
念有词,吹口气在李逵腿上,李逵拽开脚步,浑如驾云的一般,飞也似去了。戴宗笑道
:“且着他忍一日饿。”戴宗也自拴上甲马,随后赶来。李逵不省得这法,只道和他走
路一般。只听耳朵边风雨之声,两边房屋树木,一似连排价倒了的,脚底下如云催雾趱
。李逵怕将起来,几遍待要住脚,两条腿那里收拾得住,却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脚
不点地,只管的走去了。看见酒肉饭店,又不能够入去买吃,李逵只得叫:“爷爷,且
住一住!”看看走到红日平西,肚里又饥又渴,越不能够住脚,惊得一身臭汗,气喘作
一团。
戴宗从背后赶来,叫道:“李大哥,怎的不买些点心吃了去?”
李逵应道:“哥哥,救我一救,饿杀铁牛也!”
戴宗怀里摸出几个炊饼来自吃。
李逵叫道:“我不能够住脚买吃,你与我两个充饥。”
戴宗道:“兄弟,你走上来与你吃。”李逵伸着手,只隔一丈来远近,只接不着。
李逵叫道:“好哥哥,等我一等。”
戴宗一本正经道:“便是今日有些跷蹊,我的两条腿也不能够住。”
李逵道:“阿也!我的这鸟脚不由我半分,自这般走了去,只好把大斧砍了那下半截下
来。”
戴宗道:“只除是恁的般方好。不然,直走到明年正月初一日,也不能住。”
李逵道:“好哥哥,休使道儿耍我,砍了腿下来,你却笑我。”
戴宗道:“你敢是昨夜不依我? 今日连我也走不得住,你自走去。”
李逵叫道:“好爷爷,你饶我住一住!”
戴宗道:“我的这法,不许吃荤,第一戒的是牛肉。若还吃了一块牛肉,直要走十万里
,方才得住。”
李逵道:“却是苦也!我昨夜不合瞒着哥哥,真个偷买几斤牛肉吃了,正是怎么好!”
戴宗忍笑道:“怪得今日连我的这腿也收不住,只用去天尽头走一遭了,慢慢地却得三
五年,方才回得来。”
李逵听罢,叫起撞天屈来。
戴宗笑道:“你从今已后,只依得我一件事,我便罢得这法。”
李逵道:“老爹,我今都依你便了。”
戴宗道:“你如今敢再瞒着我吃荤么?”
李逵道:“今后但吃荤,舌头上生碗来大疔疮!我见哥哥要吃素,铁牛却吃不得,因此
上瞒着哥哥,今后并不敢了。”
戴宗道:“既是恁地,饶你这一遍!”退后一步,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喝声:“
住!”李逵却似钉住了的一般,两只脚立定地下,挪移不动。
戴宗道:“我先去,你且慢慢的来。”
李逵正待抬脚,那里移得动,拽也拽不起,一似生铁铸就了的。李逵大叫道:“又是苦
也!晚夕怎地得去?”便叫道:“哥哥救我一救。”
戴宗转回头来笑道:“你今番依我说么?”
李逵道:“你是我亲爷,却是不敢违了你的言语。”
戴宗道:“你今番却要依我。”便把手绾了李逵,喝声:“起!”两个轻轻地走了去。
以上文字是我依据平冈龙城的《标注训译水浒传》试着翻译的。这一段文字中的肢体动
作表现得非常详细,读者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比这更滑稽的场景,带点的部分【编按:标
红处理】是翻译成日语时为便于理解而添加的词句。此外,李逵着急时的神情和为难的
动作,一字不提反而更好。
在这一段引文之后还有李逵被罗真人用法术悬在空中,以及在蓟州入狱时头上被浇了粪
水的场景,读了文字以后,读者的眼前完全可以浮现出李逵那滑稽至极的肢体动作。
《水浒传》的这部分内容到底是根据哪一部戏曲或者哪出评话来的,可惜已经无法知晓
。但通过品味这段文字即可知道,原作无疑是一出着眼于用滑稽动作来感染观众的演艺。
在正统的古文之外,宋代出现了把肢体动作和语言紧密相连的表演,最终发展了一种艺
术,这主要是因为当时社会中,以都市为中心出现了一批有闲阶级。他们不一定都是富
裕阶层,可以是不当差的军人,也可以是商人,甚至是普通的劳动者,只要有空闲,他
们就会聚集在被称为“瓦肆”的娱乐场所来打发时间。但这样的社会状况在中国并不是
到了宋代才出现的,在遥远的战国到西汉初期,以当时的大都市为中心,也存在着这样
一批有闲阶级,他们同样也需要通过各种娱乐来打发时间。

相似的社会状态会产生相似的文学。像《李逵斧劈罗真人》这样读了文字就能让读者想
起表演者肢体动作的文章,竟然也出现在《史记》之中,而且出奇的类似,这着实令人
吃惊。当然,这样的例子多见于《史记》的“列传”之中,但也不只限于“列传”。
后世的正史,帝王的“本纪”原则上是依据朝廷保存下来的实录编纂的,而“列传”则
有时会取材于民间的野史。但在司马迁的时代,这样的传统还没有形成,帝王“本纪”
的编写,无疑是依据经典以及秦汉时期朝廷所作的记录,但也有一部分来自民间的传闻
。如《秦始皇本纪》的一开头说:“庄襄王为秦质子于赵,见吕不韦姬,悦而取之,生
始皇。以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生于邯郸。及生,名为政,姓赵氏。”作者显然是把秦始
皇当成了吕不韦的儿子。这样的记录自然不可能见于秦国的记载,即使是在汉朝建立后
前朝之事已变得无关紧要的时代,这样的记载也很难留存于朝廷的官方记录中。《史记
》的这一段话,无疑是使用了《吕不韦列传》中的部分材料。
即便如此,《史记》的这一段文章仍然很特别。在极短的文章中,“生”这个字竟重复
使用了三回。后世人若写出这样的文章,科举自然是通不过的,就算是让私塾老师修改
,也会被改得满纸皆红。
那么,司马迁为什么写出了这样的文章呢?或许这就是直接记录口语的结果。同一文字
的反复,除了《诗经》中有意为之等特殊场合外,出现在司马迁的时代,应该是相当扎
眼的。但是,在听人说话的时候,文字的反复就不显得那么刺耳了。
从此也可以推断出,《吕不韦列传》的材料,也是司马迁从民间的口传中听来的。那么
这样的口传,在民间究竟是怎样口耳相传的呢?
《史记》被誉为极善于写实,但其中称得上名篇的部分却多半来自民间的口传,依据记
录写下来的部分反而显得枯燥无味,如《樊哙列传》等。而且依据口传写下来的部分,
不仅是直接记录了当时的口语,或许在说话的时候还明显意识到了听众的存在。以《信
陵君列传》为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睥睨,故久立,与其客语,微
察公子。”其中的“睥睨”二字,在张守节《史记正义》中与上文相连成句,而在《资
治通鉴》胡注中则与下文相连成句。其实它既不接上,也不接下,应当是独立的一句话
。汉语中通常是四字成句,因此一句话通常是四拍,而两个字成句的时候则需放慢语速
,把一个字拖成两个字来读,也就是一字一顿的读成“pī iì nī ií”,由此
产生的时间差,就可以让人感受到睥睨周围的动作了。此后还有“微察公子”一句,也
就是偷偷地观察公子的动作。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对《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受胯下之辱这一段的分析。屠中少年聚集
在一起羞辱韩信,所谓“屠中少年”,就是混迹于肉店的不良少年,并不是店里的伙计
,若是伙计,行为如此乖张,就很难招来顾客了。《史记》是这样写的:“众辱之曰:
‘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蒲伏。”其中的“于
是”二字,也是为了唤起读者的注意。或许说唱人像说唱那样,在讲完少年的话后,就
面朝观众说:“大家猜怎么着?韩信一声不吭地盯着对方,突然蹲下身来,从那人的裤
裆底下爬了过去。”带着这样的心境,说唱人通过“于是”这个词,给观众提供了和韩
信一同思考的时间。“蒲伏”即“匍匐”,也是两字独立成句,说唱人也许还真的表演
了蒲伏的动作。
“于是”和“蒲伏”都是两字成句,和前面的“睥睨”一样,一定都是拖长了音调来说
的。
到了后世,作者为了尽量减少读者的负担,写文章的时候,通常都会斟酌文句的长短,
恰到好处地断句,自然就形成了一种节奏。但《史记》的情况略有不同。读者在想象当
时状况的同时,还要顾及肢体的动作,因此,必须由读者自己承担起调节文句长短节奏
来阅读的义务。
《史记·刺客列传》在写荆轲时,就出现了多次文辞的重复,而且重复的文章还很长。
首先是燕太子丹与田光先生的对话:
太子逢迎(田光),却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
燕秦不两立,原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
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
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原因先生得结交于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
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也!
”田光俯而笑曰:“诺。”
田光辞别太子丹后就去见荆轲了。田光与太子丹的主要对话,也就是上文中加点的地方
,在与荆轲讲话时,大部分都作了重复:
(田光)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
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原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于太子
也,原足下过太子于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
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
用后世的语法来看,这样的写法非常啰嗦。但《史记》的文章不单是作文,重复也不是
没有道理。因为这一段都是在讲故事,说唱人要加入肢体动作,时而扮演太子丹,时而
扮演田光先生,时而又要扮演荆轲,司马迁把说唱人在观众面前所说的话就此记录了下
来。田光先生与荆轲的对话中,前半部分,如果是后世人写文章,一定会被省略,因为
省略后也不会影响理解。但是,此处正是讲故事的关键所在。壮士之间以命相托,是一
场电光火石般的交涉场面。说唱人时而扮演田光先生,时而扮演荆轲,一瞬间似乎连观
众的存在都忘记了。田光先生的一番话,必须要说动在场的荆轲,这时如果省略了他事
前与太子丹的对话,故事的光彩就减少了一大半。
在日本最写实的单口相声中,很多情况下都会不厌其烦地重复很多遍,如果是比较抒情
的评话,则可以适当省略。《史记》中此后荆轲见燕太子丹时,“荆轲遂见太子,言田
光已死,致光之言”,再次重复了田光的话。因为是带有肢体动作的说唱,因此,在描
写情况紧迫的时候也必然会带有喊叫声。《刺客列传》中荆轲刺秦王的场面就是如此:
图穷而匕首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
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
。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
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
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
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
在这一段描写中,“时(卒)惶急”三字似乎出现了三次,就像相扑时裁判大喊“稳住
,稳住”一样,如果换作奥运比赛,那就是“加油”了。如果要把这一段的语气翻译出
来的话,这就是:
地图展开后就露出了一把匕首。荆轲左手抓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拿起匕首向秦王刺去,
但却怎么也够不着。秦王大惊,挣脱着站起身来,袖子被扯了下来。秦王想拔剑,可剑
太长,只握住了剑鞘。啊,危险,危险,危险啊!剑鞘太硬,一时又拔不出剑来。荆轲
追赶秦王,秦王只好绕着柱子跑。群臣一个个都惊吓得合不上嘴,因事出突然,大家都
不知所措。更糟糕的是,秦国的法律规定群臣上殿不得携带任何利器,手持武器的警卫
们都列队站在殿外阶下,没有诏命不得上殿。事出紧急,没时间召集殿外的士兵。于是
荆轲在殿内不停地追赶着秦王。快追到了,荆轲,加油!众人想反击,却苦于手中没有
武器,还有人想空手制服荆轲。就在此时,侍医夏无且将手中的药袋投向了荆轲。秦王
还在绕着柱子奔跑。快追到了,还差一点!但荆轲始终未能得手。左右的人终于意识到
了,大喊:“大王,用剑!用剑!”秦王终于把剑拔了出来,刺向了荆轲,一剑砍断了
荆轲的左腿,荆轲一下子跌倒在地。
如果听众们知道故事的梗概,当说唱人讲到“卒惶急”的地方,就会一同拍手打起节拍
来,这样的场面一定非常有意思。

《史记》中最富戏剧性的场面,就要数《项羽本纪》中著名的鸿门宴一节了,这一段从
头到尾都明显地保留着说唱的痕迹。首先,说唱人通过项王、项伯、范增、沛公和张良
这五个重要人物就座的位次来展现舞台。
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亚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如果只是为了阅读,这样的文章就显得太啰嗦了。即使是把《信陵君列传》中的“睥睨
”二字和《淮阴侯列传》中的“于是”二字原封不动地写进《资治通鉴》中去的司马光
,在叙述鸿门宴时,也同《汉书》一样将之省略了,因为省略这些描写并不影响对故事
的理解。从文章来说这不是一段好文章,但如果站在说唱人的立场上呢,意境就完全不
一样了。“项王的右手边是项伯,两人都朝东坐了下来。亚父面朝南坐,噢,这亚父就
是范曾。沛公面朝北坐了下来后,张良马上过来,面西坐了下来时刻准备侍奉”。这是
说唱人一边讲解一边表演场景,这样一来,文中的重复就一点也不枯燥了。
这里需要注意一下的是他们的坐法。众所周知,直到汉代,中国人都和现在的日本人一
样直接正坐在垫席上,当时军中也可能会坐在什么东西上了,但从接下来的文字中可以
看出,鸿门宴上各人的坐法还是和日本一样的正坐。因为当樊哙闯入军帐时,大吃一惊
的项羽“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跽和普通的跪一样,在日语中都训读为“ひざ
まずく”,因为同是膝盖着地,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相同的读音,很容易产
生误解。“跽”是膝盖着地,腰板挺直的样子,从高的姿势变为跽,就等同于跪,而从
低的姿势变成跽,就好像要站起来一样。“项王大吃一惊,一手握住剑柄,直起身来,
大喝道:‘来者何人?’”这样一翻译就更好理解了。
无论如何,说唱人每次说到坐的时候肯定都要表演出威仪堂堂坐下来的样子,如此重复
就能显示出动作的庄严感。同时,这样的舞台设计也为接下来的项庄入谒和樊哙闯入埋
下了伏笔。
鸿门宴座位示意图
这一段描述中四句相似的句子突然被一句“亚父者范增也”打破了,但这并不仅仅是修
辞,而是在实际表演中接下来的起身留下必要的时间空白。如图所示,从表演项王落座
到表演亚父落座,需要的时间很短,可是,从亚父的座位到沛公的座位就得多走几步,
在这一段空白的时间内,说唱人正好可以用一句“亚父指的就是范曾”来填补。如果这
一句单是为了说明范增作为亚父的身份,那么完全可以放在其他更合适的地方。其实,
在《汉书·高祖本纪》中,鸿门宴的座次是被省略的,所以对亚父身份的说明,早在之
前范增劝项羽杀沛公的地方就已经交代了;而《资治通鉴》则在后面献给范增玉斗一只
的地方作了交代。《汉书》交代范增身份的地方应该是最恰当的。
接着,亚父授意项庄进来祝寿,意在假装舞剑刺杀沛公,项伯见状也起身舞剑,意在保
护沛公。《史记》所言“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两句紧挨,让人能感受到
事态的紧迫,因此自古以来就被称赞为绝妙之辞。其实,说唱人必须一人分饰两个角色
,在如此紧迫的场合下根本就没有时间插进“见事紧急”、“察其意”这样的说明文字。
为了进一步提高表演的效果,说唱人还必须埋好伏笔。光靠卖力的表演来吸引观众是不
够的,还必须在最后让观众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评书的言辞通常是劝善惩恶,或宣扬
因果报应,就像单口相声最后要有个结尾一样。如此想来,《史记》中源自说唱的故事
中,很多都隐藏着一种伏笔。
《信陵君列传》中信陵君不得已杀了魏将晋鄙,率领魏军前来救赵,最后敌国秦国却通
过晋鄙的门客进行反间,把信陵君拉下了台。《留侯世家》中,张良在下邳的桥上邂逅
老人,得到了兵书,后来果然如老人所言在谷城山下找到了黄石,并给予了隆重的祭拜
,由此作为故事的结局。尤其风趣的是《陈涉世家》,陈涉年轻时曾与他人一起帮人耕
地,“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
,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单是这么一段就非常
有趣了。此后陈涉起兵反秦,虽然在陈王之位上坐得不久,但也已经能给全文画上圆满
的句号了。可故事却安排了另一个结局,那就是他当上陈王后正踌躇满志的时候,此前
一起帮人耕地的朋友出现在他的面前。“其故人尝与庸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
吾欲见涉。’官门令欲缚之。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陈王出,遮道而呼涉。陈王闻
之,乃召见,载与俱归。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 楚
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客出入愈发舒,言陈王故情。或说陈
王曰:‘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陈王斩之。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
者。”作为洞穿人情的故事,比起先前的大话,这样的故事才更有趣。燕雀终究还是燕
雀,腾达之人最讨厌别人把自己贫寒时的事拿出来说事,最后这个人果然触怒了陈涉而
丢了性命。在叙述一个平庸傻瓜的命运的同时,也昭示了陈涉亦非鸿鹄,陈涉缺少容纳
愚蠢故人的度量,也是他失败的原因之一。
不过,《史记》中有的故事也有两个以上的伏笔,《刺客列传》中荆轲的故事便是如此。
在荆轲刺秦王的故事中,燕太子丹和秦王政少年时同在赵国做质子,当时两人非常友善
。但当秦王政当上国王后,太子丹作为质子去秦国却遭到了冷遇,于是,他一气之下逃
回燕国并展开了复仇的计划。故事从这里开始,到暗杀失败、燕国灭亡为止,历史已经
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起始和结尾。然而,故事的开始总是让人觉得很不自然。秦始皇是秦
昭襄王四十八年(前259)生于赵国都城邯郸的,秦昭襄王五十六年(前251),昭襄王
去世,孝文王继位后马上就被送回了秦国。也就是说,生于赵国的秦始皇,在赵国只呆
了九年,顶多就是十岁。即使其间与燕太子丹友善,那也只不过是玩伴而已,太子丹以
此为由,在入秦为质时认为秦王政冷遇了自己,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没有道理,也没有理
由被载入史册。这么做,不如说只是为故事提供一个有趣的开端而已。而且对说唱人来
说,比起天下大势,以个人间的情感纠葛为切入口,那才会更加引人入胜。
荆轲只带了一个随从就潜入了如日中天的秦国,还在众目睽睽下刺杀秦王,这故事令人
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为了使听众能够接受这个故事,就必须先介绍燕国的游侠风气,使
听众感受到一旦情投意合便可两肋插刀的氛围。由此出场的就是田光先生和高渐离。荆
轲和高渐离的关系就是第二重伏笔,从两人游于燕市,高渐离击筑、荆轲唱歌开始,以
最后高渐离刺杀秦王的失败作结。其实故事中还存在着第三层伏笔,那就是荆轲和鲁句
践的关系。荆轲曾因赌博和鲁句践争吵,被鲁句践教训后逃之夭夭,这个故事为荆轲对
自己的武艺缺乏信心,想等武艺高超的同伴来后一起前往秦国埋下了伏笔。但在太子丹
的催促下,荆轲不得已与燕国勇士秦舞阳一起出发了,但这个秦舞阳在此后的刺秦中并
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段故事最后以鲁句践的“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
乎,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荆轲的故事,不仅叙事宏大,而且结构严整,尤其是第三个布局,兼备起承转合之
妙,可谓无懈可击。但若是将之当成史实,那么这样的故事就显得有趣过头了。作为史
实,或许最初就只有燕太子丹与荆轲的对话,但后来加进了荆轲的友人高渐离刺杀秦王
的故事,最后又加进了鲁句践的评论。
《史记·游侠列传》中荆轲的故事,大部分行文都与《战国策·燕策》一致,司马迁自
己也曾说过《史记》的很多取材源自《战国策》,所以自古以来荆轲的故事也被认为是
其中一例。而方苞却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其在《望溪先生文集》卷二《读子史·书刺
客传后》中说:“余少读燕策荆轲刺秦王篇,怪其序事类太史公,秦以前无此。及见《
刺客传赞》,乃知果太史公之旧文决矣。彼自称得之公孙季功、董生口道,则决非《国
策》旧文。”对于方苞的说法,我还不能就此赞同,毕竟司马迁在《刺客列传》的赞语
中写道: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
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
夏无且就是在荆轲刺秦王时向荆轲投掷药囊的御医,方苞因此认为荆轲的故事都出自夏
无且,然后经公孙季功和董生之口传到了司马迁的耳中,事实恐非如此。夏无且能传达
的,不过是荆轲没能伤及秦王以及自己因功受赏之事。司马迁关于荆轲的故事,更多的
是来自“世言”,亦即世间的传闻,但他并不是不加区别地采用,而是对各种传说进行
判断,排除了过于神怪以及非常明显的反证,而夏无且的话也不过是反证之一罢了。
尽管如此,我却不反对方苞的结论,亦即《战国策》取文于《史记》,这是因为还有些
其他原因。《燕策》的叙事中没有充分的伏笔,给人一种故事情节不完整的感觉。也就
是说,《燕策》中首尾没有鲁句践的故事,中间却又有与之相关的秦舞阳的故事;没有
荆轲与高渐离游于燕市的故事,中间却又有高渐离在易水击筑,以及最后刺杀秦王未遂
等故事。这些都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
那么,为什么《战国策》要重新从《史记》中引入文字呢?这或许是因为《战国策》中
本来就有荆轲的故事,而且是从燕太子丹怨秦开始的,加上文章拙劣,与《史记》相比
不免逊色。于是就有好事者从《史记·游侠列传》的荆轲故事中截取文字加以取代,但
对荆轲与鲁句践发生口角,以及荆轲与高渐离游于燕市的情节却弃之不顾,因此导致了
《战国策》的行文前后缺乏呼应的结果。
《史记》中对生动场面进行描写时,比如在鸿门宴这一段中,司马迁采用了“语”这样
一个表述方法。《史记·留侯世家》全部省略了这一段,仅用“语在《项羽》事中”一
句了结。同样是《留侯世家》,汉王刘邦接受张良的建议,授予韩信齐王印绶,以及依
张良之计赐各诸侯土地并向其征兵,这些内容也都省略了,分别以“语在《淮阴》事中
”和“语在《项籍》事中”进行了交代。另外,司马迁还用了“杂语”这个词汇。《太
史公自序》最后提到“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史记正义》将此处读为“六
经的异传,百家的杂语”,但方苞将其解读为“六经和异传”。方苞在《抗希堂十六种
·史记注补正》中进行了解释:“言合六经并别传之书,以为史记也。”把“异传”解
释为“别传”,并将之作为与六经并存的素材。真是如此,则下面的“百家杂语”也必
须理解成“百家之说和杂语”,这样的解释应当是合理的。
那么,这些被称为“语”或“杂语”的故事又是哪些人在传颂呢?中国的史学家大多基
于《周礼》的思考模式,认为所有的文化都是由朝廷的官员掌握的,我非常不赞成这样
死板的思维方式。
司马迁屡屡使用“长老”一词,长老所言,是其编写《史记》时的素材来源之一。《黄
帝本纪》“太史公曰”中写道:“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
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
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北过涿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
帝、尧、舜之处。”其中的“学者”或儒者,相当于前面所讲的“六经”,“所传”无
外乎“异传”,而所谓的“长老”,就是不同于“百家”的民间故事,也就相当于前文
中出现的“杂语”。《史记》对取材的说明,从首篇《五帝本纪》的说明到终篇《太史
公自序》,首尾均可对应得起来。
《史记》中引用民间谚语时也常常使用“语”这个字,尤其是散见于“论赞”之中。例
如《管晏列传》称:“语曰:顺将其美,匡救其恶。”《孙子吴起列传》中称:“语曰
:能行者未必能言,能言者未必能行。”将其作为谚语应用的,如《李将军列传》中“
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佞幸列传》中“谚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
。故无虚言”。同样,在引用鄙语时亦有说明,《白起王翦列传》中“鄙语云:尺有所
短,寸有所长”;《平原君虞卿列传》中“鄙语曰:利令智昏”,等等。
那么,先前所说的“杂语”与这里的“鄙语”之间又有着怎样的共同点呢?首先它们都
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熟语。与“鄙语曰”相同的情况下,有的地方用了“古人有言”,如
《三王世家》中“古人有言: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如前所说,“杂语”是所
谓长老流传下来的智慧,长老则是熟知各种口头传说的百事通。《龟策列传》太史公曰
:“余至江南,观其行事,问其长老,云龟千岁乃游莲叶之上,蓍百茎共一根。”因此
,“杂语”可以说是当时的智慧宝库。
那么,这样的说唱又在哪里表演呢?类似的演出,在王侯的宫廷中通常由倡优来表演,
私塾老师在向弟子讲述故事时也无疑也会带有表演的成分。但所谓的“杂语”并非源于
倡优或学者,而是来自普通市民中通晓百事的长老,所以场地应该就是都市里的“市”
。古代的市不仅是经商之处,也是市民休憩的地方,更是有闲阶级打发时间的娱乐场所
。虽说是娱乐场所,但也不可能有剧场、电影院、音乐厅那样的设施,只不过是市民聚
在一起相互攀谈、相互聆听、相互表演取乐而已。好在古人不像近代人这样喜新厌旧,
同一个故事无论听多少遍都不会觉得厌倦。故事的原型是基本固定的,但经过反复表演
,其中的内容就变得洗练起来。对文学而言,民众才是伟大的创造者、理解者、批评者
,是人民的宽容,才促成了文学的不断成长。只是在这个过程中,也会为便于讲述,对
故事的细节进行加工和改造。
司马迁对其搜集和筛选的民间故事进行加工,将其写入了《史记》。如同很多史家一样
,他不是创作者,只是编纂者。不过他在取舍素材时的慧眼,是别的史家望尘莫及的。
同时无可否认的事实是,也有一些史实以外的、完全由说唱人编造的东西,骗过了他的
双眼,混入了《史记》之中。

为了明确《史记》作为历史著作的特征及其文章的特点,有必要将其与《汉书》进行一
次比较。特征也好,特点也好,总之都是相对而言的。从司马迁的《史记》到班固的《
汉书》,不单是从通史到断代史这一形式上的变化,还关系到更加本质的变化。如果先
说结论的话,这就是:从文章上来看,《汉书》不如说是退步了,但从历史著作这个角
度来看,则《汉书》确实取得了进步。凡事总有利弊,这个问题也必须同时考虑到内外
两面的因素。
《史记》的文章,由于司马迁努力汲取民间的说唱故事,因而显得非常写实,也非常精
彩,人物个性栩栩如生。但若要将之作为严格的史料,那么有时就不得不好好思考一下
它的可信度了。当然,司马迁并非不加分辨地采用民间传闻,而是经过了自己的取舍,
这从上文谈到的《刺客列传》中就可以看出。《苏秦列传》的赞语中也说:“然世言苏
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可见世间有很多附会在苏秦身上的逸事,司马
迁只从“世言”中选出了他认为可信的资料,将之写进了苏秦的传记。尽管如此,《苏
秦传》中在谈到合纵成功时说:“秦兵不敢窥函谷者十五年。”对这句话,自古以来就
不乏用词过甚的批评。
平心而论,《史记》的文章越是美妙之处,从史实的角度来看就越容易成为其弱点,甚
至是一处硬伤。鸿门宴中项羽究竟是不是面东而坐,这个问题,从绝对史实角度来看,
即便是普通的史家,他们与生俱来的猜疑心都会难以容忍。我们所能确信的只有一点,
这就是司马迁确实听到过这样的故事。
《汉书》多处采用了《史记》的记载,但其中也有班固自己的取舍。班固的文章非常厌
恶叙述的重复,因此,叙述鸿门宴时绝不会言及项羽和沛公的座次。不仅不会言及座次
,《汉书·高祖本纪》虽取材于《史记·项羽本纪》,但他竟冷酷到不顾这样的改写会
使文章黯然失色,只是将项羽、项伯、范增、沛公、张良和樊哙的行动保留了一个轮廓
而已。于是我们在《张良传》中看到的是“语在《羽传》”,在《项羽传》中又是“语
在《高纪》”,因此,《高祖本纪》才是其最根本的部分。《樊哙传》中只保留了他言
行的轮廓,所占篇幅只有《史记·项羽本纪》相关部分的大约三分之一。文章变得无趣
的确是事实,然而从历史学的角度来看却是除去了赘肉,得以把史实压缩到可信赖的范
围之中。因此从历史学的立场上来看,《班固》的做法确实是一种进步。
但要说班固是否完全贯彻了他的史学思想,那倒也不一定,也有不彻底的地方。他在《
张良传》张良遇见黄石公的那一段,以及《陈胜传》中当初的佣耕者前来做客的那一段
,完全继承了《史记》的文字。张良与黄石公约定见面时间却迟到的情节,其实没有也
无妨,即便有的话,一次也就够了。对于说唱人来说必要的重复,但对读者来说只是多
余的重复。还有,来陈胜处做客的佣耕者用了楚方言“夥”这一段,原本的着眼点在于
说唱时的效果,如果单作为用来阅读的文章,那就显得没有什么生趣了。班固如果忠实
于自己的信念,此处就应该改得比《史记》更简洁、更无聊,这样作为科学性的历史才
显得更可信。
史实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写得生趣,历史的真实与文学的真实能否一致?不仅是汉代,我
们今天依旧为此而烦恼。
司马迁的时代,通过文字记录下来的史料还很少,因此,他要书写汉以前的悠久历史,
就势必从民间的口传中发掘材料。所有的口传都有地域性,各地流传的话题都不相同,
因此他经常外出旅行,在当地听取民间的口传,走访口传中提及的遗迹。《史记·信陵
君列传》中说隐士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之后,又借侯嬴之口说出“
嬴乃夷门抱关者”。此外的夷门多次在故事中出现,可见司马迁确实对夷门进行过实地
考察,确定过夷门的存在。在《信陵君列传》的赞语中,“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
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这段话让我们感受到司马迁看到了夷门,于
是确信信陵君的事实不误后的那种如释重负的神情。此外,他还走访了韩母墓,寻访了
丰沛萧、曹、樊哙等人的故居。
然而,到了班固的时代,文字记录的史料急剧增加,尤其是身为宫廷史家的班固,能够
自由地阅读内府所藏的史料,加上书写的对象仅限于汉代,因此他的工作就完全成了书
斋里的工程,也就是书桌上的历史学了。司马迁虽然从父辈起就是宫廷史家,但他仍保
留着庶民的一面。虽然把儒家作为学问的正统,但却没有因此而排斥百家。而班固同样
是宫廷史家,比起市民的自觉来,更多的则是作为贵族的自觉,加上当时已经形成了独
尊儒术的形势,阐明儒学的真意才是学者的任务,因此班固对司马迁不遗余力寻访的市
井史料嗤之以鼻,称为“小说家”之言。《汉书·艺文志》“小说家”条中就说:“小
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
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
志。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也就是说,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小说,
是闾里的小民所作,君子不应积极参与。虽不全面排斥,其实不值一文。公平而言,《
史记》中多处采用了这样的街谈巷语,而班固对《史记》又多有采录,其实不知不觉就
间接且大规模地采用了街谈巷语。把古代的传闻当作史实加以珍视,又将当代流行的巷
语一概斥为荒唐,这是历史学家经常容易犯的错误,班固也在所难免。
司马迁的时代还没有形成后世那样的学问分类,但在儒学体系中,把儒家经典奉为不容
置疑的真理,其他知识则是“传”,起到辅佐经典的作用。从今天的观点来看,儒家经
典中自然包含了属于历史学的《尚书》和《春秋》。当时不仅经、史未分,同时子、史
也还没有分离,《荀子》、《国语》、《左传》都是被视为“传”的。在那样的时代,
司马迁成就了一家之言,但在后世经、史分离后,司马迁被尊奉为史学的鼻祖,这恐怕
他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
司马迁要叙述的时代,既包括《尚书》、《春秋》等古典已经叙述了的古代,也包括此
后的整个百家争鸣的时代。秦代的《吕氏春秋》,以十二纪、八览、六论的分类方法,
试图将当时所有的知识进行网罗。司马迁的设想其实与《吕氏春秋》非常接近,也是以
时代和地域为经纬,撰成了可称得上是百科全书的《史记》。司马迁撰写《史记》,并
不像后人所想象的那样要撰述一部历史著作,他只是在撰述这些人和事的时候采用了历
史著作的形式。在这里,司马迁对自己认为值得传至后世的东西进行了忠实的记录,民
间的口碑之所以要保存,不仅是因为作为其核心内容的史实值得保存,也是因为说唱这
种形式本身就具有保存的价值。雅俗未分,是《史记》的显著特征之一。
虽然班固的《汉书》继承了司马迁《史记》的体裁,但两者在叙事意图上有着很大的差
异。一般把《史记》称为通史,把《汉书》称为断代史,这不单是叙事时间上的长短,
应该还有着其他含义。作为断代史,《汉书》与后代正史中的其他断代史有着截然不同
的含义。班固是东汉人,虽说是东汉,但终究和西汉是同一个王室,所以班固写的其实
是当代史。后世的正史都是把前朝的历史当作过去的事来编纂,而《汉书》却是把西汉
的历史当作当代史在书写。所以对班固来说,《汉书》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是一部历史著
作,更在于它是汉代的历史。在汉代人看来,汉王朝比此前的任何时代都要光芒四射,
有着至高的权威。而且汉王朝把儒学定为国教,用儒学思想来指导国民是其基本国策,
因此,光大这一国策就是班固最大的责任。因此,班固撰述的历史,是衣冠楚楚、一本
正经的士人君子式的历史,是所谓的街谈巷语无法企及的典雅文章。
然而,《汉书》对《史记》体裁的继承,给后世带来了巨大影响,从此规定了历史记述
的方向,这好比是两个点就能决定一条直线一样。于是,后世继承《汉书》纪传体的史
书不断涌现,但这些现在被称为正史的史书,无一不是对前朝历史的叙述,根本不可能
有班固撰写《汉书》时的那般书写现代史的感激之情,充其量不过是事务性的记录而已。
一般认为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是为了试图恢复通史的传统,但《资治通鉴》与司马
迁的《史记》,其意义截然不同。《资治通鉴》虽是通史,但也只是贯通了几个王朝,
据说春秋之前的历史被有意地回避了,开篇即从战国开始。因此,《资治通鉴》并不是
包含全部历史时期的通史,只是断代史的集合而已。其次,虽说《资治通鉴》的文章受
到了当时古文运动的影响,摆脱四六骈俪文的束缚,努力回归汉代的传统,成为复古主
义的一翼,但司马光所能回归的不过是《汉书》的文章,根本无法回归到《史记》。这
一点不仅司马光做不到,恐怕司马光以外的所有史家也都无法实现。具有讽刺意义的是
,司马迁的这种精神却在《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通俗文学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回
归。
近世的古文家其实也已感受到了《史记》行文的妙处,这从《史记评林》这类书一再增
补重版以及广受欢迎的现象中就即可窥见一二。但他们只是在欣赏《史记》的文字,却
没有想过要去模仿。恐怕也根本无法模仿,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史记》的文章到底是因
为什么才具有如此的魅力。尽管我对此也不十分了然,但至少通过这篇文章做了努力的
探究。只是我说的这些都甚为通俗,或许会被博雅君子嘲笑为“评林本”。但是,如果
要我说一句什么话的话,那么,我希望各位偶尔也把“评林本”之类的书籍拿来用作研
究的辅助手段吧。
(本文原题《肢体动作与文学——试论<史记>的成书》,选自《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
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
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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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司马好传奇
这是定论了
长平之战,赵括纸上谈兵,前后渲染,相互呼应,小时候的细节预言将来的命运,龙交
,斩蛇,取而代之,
这都是传奇,原本都是民间戏剧
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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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司马迁是史家鼻祖,也是武侠小说的鼻祖。
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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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对史记做分析,可以得到秦汉四大高手排名,参考三国游戏,给个数据:
武力 智力 政治
1)张耳 100 95 70
2)刘邦 97 85 99
3)项羽 95 70 50
4)陈余 90 85 75
5)英布 90 70 85
好像以前有人回帖问过我为毛刘邦武力高于项羽,当时没时间回复,今天写几句。
按照史记,张耳是信陵君门下第一剑客,无人是其一合之敌。陈余牛气冲天,遇见张耳
被秒,然后紧抱大腿求包养。不但拜师,而且拜了义父,此后二人同吃同睡,孔雀女都
不要了。
后来二人拦路劫夺魏国公主。夸张一点,说“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完全能做到。
可惜他们后来矛盾分手了,不然父子同心,天下无敌,这天朝不会姓汉,而是姓赵。
秦国虎狼之师攻赵,魏国上下尽皆胆战,只有信陵君想要救援,无人搭理,愤而要带领
门客出战。 但是, 包括张耳在内,门客们纷纷找理由,这个是母亲生病,那个是老婆
怀孕,都跑了。
可见,张耳智力很高。
接下来城门退休的守门人,候老头出场: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相对照的,信陵君的三千门客,成为历史上的大笑话。
刘邦是张耳的徒弟,在陈余之上。只是没有拜师为干爹的勇气而已。
项羽的武力不用说,至于为毛刘邦强于项羽?
项羽曾经向刘邦要求单挑。注意,武人是有荣誉的。关羽向吕布或者马超喊叫单挑,没
问题。但如果关羽向荀彧、简雍、蒋干要求单挑,那关羽肯定成为大笑话。
所以,既然项羽喊刘邦来单挑,说明他们本来就一个档次的武力。
刘邦拒绝应战,也不能说明刘邦弱于项羽。刘邦比项羽大了整一代。项羽30不到,是壮
年;刘邦是50多的油腻中年了。甚至当时可以算老年了。更别说还受了伤。受伤的关羽
战不下庞德(年纪也大了)。
我们评分,是评其巅峰状态。
补充一点:
刘邦和张良在江湖相遇,成为好友。有一个说法,张良到处寻找高手,刺杀秦始皇。为
毛张良不请刘邦?以前人们都说因为刘邦武力不行。所以张良另外找了一个(有人说就
是朱亥,锤杀晋鄙的那个),不过也有可能是刘邦老奸巨猾,找借口跑了。
c*********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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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从信陵君窃符救赵到张良椎秦博浪沙,该有50来年鸟吧?
张耳可是后来跟刘邦做亲家的,难道他那时候有80多?
还有朱亥,恐怕也是90岁上下的人鸟,还能抡动上百斤的大铁椎(扔出去把马车打成碎
块,不可能是铁匠使用的那种铁锤,肯定是放大的秤砣那样子)?
m***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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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上肯定某些地方记错了
有人计算过
张良椎秦博浪沙的时候
张良32岁,刘邦38岁
都在江湖游荡,而且在江湖上都很有名。
朱亥,说不清楚他多大?史书里面突然而来,忽然而去。
有说法他刺秦的时候相当于老黄忠,那也是有可能的。
《东周列国志》有另一个说法:
魏安厘王赦免了朱亥擅杀晋鄙的罪过,将其任为偏将。
秦王见信陵君有合纵败秦之能,乃用蔡泽之策,遣使邀信陵君面会于秦,实则意欲擒杀
。信陵君闻讯不肯入秦,故向魏王进谏,让朱亥奉璧使秦,魏王同意了。
结果朱亥到秦国后,秦王不让朱亥返回,要求他为秦国效力,高官厚禄美女,应有尽有
。朱亥不同意。秦王就把朱亥关进一个装有老虎的大铁笼子里来威胁朱亥,但是那老虎
吓得趴在朱亥的脚下,动也不敢动。秦王无法,只好将朱亥囚禁起来。朱亥用头撞柱子
,柱断而不死,于是用手扼喉,喉断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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