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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少府话题: 赵干话题: 夫人话题: 同僚话题: 东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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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共1页)
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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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俺记得读过一篇故事。 说一位县衙, 梦到自己变成一条鱼。 以及其后发生的故事。。
具体俺忘了。。。。。
l*****f
发帖数: 13466
2
薛伟,唐传奇-->三言

。。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俺记得读过一篇故事。 说一位县衙, 梦到自己变成一条鱼。 以及其后发生的故事。。
: 具体俺忘了。。。。。

d**********0
发帖数: 13081
3
你的文学功底真好。
俺就小时候读过, 可只剩下一点点印象了。

【在 l*****f 的大作中提到】
: 薛伟,唐传奇-->三言
:
: 。。

a*o
发帖数: 25262
4
俺也记得读过一篇故事。 说一位王姓公安局长,梦到自己变成了美国人之后。 以及其
后发生的故事。。
一觉醒来却到了秦城。。

。。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俺记得读过一篇故事。 说一位县衙, 梦到自己变成一条鱼。 以及其后发生的故事。。
: 具体俺忘了。。。。。

d**********0
发帖数: 13081
5
薛伟
李复言
薛伟者,乾元驾元年任蜀州青城县主簿-,与丞邹滂、尉雷济、裴寮同时。
其秋,伟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连呼不应,而心头微暖,家人不忍即敛,环而伺
之。经二十日,忽长吁起坐,谓其人曰:“吾不知人间几日矣?”曰:“二十日矣。”
“与我觑群官,方食脍-否?言吾已苏矣,甚有奇事,请诸公罢箸来听也。"
仆人走视群官,实欲食脍,遂以告。皆停餐而来。伟曰:“诸公敕司户仆张弼求鱼
乎?”曰:“然。”又问弼曰:“渔人赵干藏巨鲤,以小者应命。汝干苇间得藏者,携
之而来。方入县也,司户吏坐门东,纠曹吏坐门西,方弈棋。入及阶,邹雷方博,裴啖
一桃实。弼言干之藏巨鱼也,裴五令鞭之,既付食工王士良者喜而杀乎?”递相问,诚
然。众曰:“子何以知之?”曰:“向杀之鲤,我也。”众骇曰:“愿闻其说曰:“吾
初疾困,为热所逼,殆不可堪。忽闷,忘其疾,恶热求凉,策杖而去,不知其梦也,既
出郭,其心欣欣然,若笼鸟槛兽之得逸,莫我知也。渐入山,山行益闷,遂下游于江畔
。见江潭深净,秋色可爱;轻涟不动,镜涵远虚。忽有思治意。遂脱衣于岸,跳身便入
。自幼狎水,成人已来,绝不复戏,遇此纵适,实契宿心。且曰:“人浮不如鱼快也,
安得摄鱼-而健游乎?"旁有一鱼:"顾足下不愿耳;正授亦易,何况求摄。当为足下图
之。"决然而去。未顷,有鱼头人长数尺,骑鲵来导,从数十鱼,宣河伯诏曰:"城居水
游,浮沉异道,苟非其好,则昧通波。薛主簿意尚浮深,迹思闲旷;乐浩汗之域,放怀
清江;厌崿之情,投簪幻世。暂从鳞化,非遽成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恃长波而
倾舟,得罪于晦;昧纤钩而贪饵,见伤于明。无或失身,以羞其党,尔其勉之。"听而
自顾,即已鱼服矣。于是,放身而游,意往斯到。波上潭底,莫不从容,三江五湖,腾
跃将遍。然配留东潭,每暮必复。
俄而,饥甚,求食不得,循舟而行,忽见赵干垂钓,其饵芳香,心亦知戒,不觉近
口。曰:“我人也,暂时为鱼,不能求食,乃吞其钩乎?”舍之而去。有顷,饥益甚。
恩曰:“我是官人,戏而鱼服。纵吞其钩,赵干岂杀我?固当送我归县耳。”遂吞之。
赵干收纶以出。干手之将及也,伟连呼之。干不听,而以绳贯我腮,及系于苇间。
既而,张弼来曰:“裴少府买鱼,须大者。”干曰:“未得大鱼,有小者十余斤。”弼
曰:“奉命取大鱼,安用小者。”乃自于苇间寻得伟而提之。又谓弼曰:“我是汝县主
簿,化形为鱼游江,何得不拜我?”弼不听,提之而行,骂亦不已,弼终不顾。入县门
,见县吏坐者奕棋,皆大声呼之,略无应者。唯笑曰:“可畏鱼直三四斤余。”既而入
阶,邹雷方博,裴啖桃实,皆喜鱼大。促命付厨。弼言干之藏巨鱼,以小者应命。裴怒
鞭之。
我叫诸公曰:“我是汝同官,而今见杀,竟不相舍,促杀之,仁乎哉?”大叫而泣
。三君不顾,而付脍手。王士良者,方砺刃,喜而投我于几上。我又叫曰:“王士良,
汝是我之常使脍手也,因何杀我?何不执我,白于官人?’士良若不闻者。按吾颈于砧
上而斩之。彼头适落,此亦醒悟。遂奉召尔。”
诸公莫不大惊,心生爱忍。然赵干之获,张弼之提,县吏之弈,三君之临阶,王士
良之将杀,皆见其口动,实无闻焉。于是,三君并投脍,终身不食。伟自此平愈,后累
迁华阳丞。乃卒。
x*****7
发帖数: 4749
6
丽狼老师never stops impressing me啊。

【在 l*****f 的大作中提到】
: 薛伟,唐传奇-->三言
:
: 。。

wh
发帖数: 141625
7
再贴个白话版……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薛伟
: 李复言
: 薛伟者,乾元驾元年任蜀州青城县主簿-,与丞邹滂、尉雷济、裴寮同时。
: 其秋,伟病七日,忽奄然若往者,连呼不应,而心头微暖,家人不忍即敛,环而伺
: 之。经二十日,忽长吁起坐,谓其人曰:“吾不知人间几日矣?”曰:“二十日矣。”
: “与我觑群官,方食脍-否?言吾已苏矣,甚有奇事,请诸公罢箸来听也。"
: 仆人走视群官,实欲食脍,遂以告。皆停餐而来。伟曰:“诸公敕司户仆张弼求鱼
: 乎?”曰:“然。”又问弼曰:“渔人赵干藏巨鲤,以小者应命。汝干苇间得藏者,携
: 之而来。方入县也,司户吏坐门东,纠曹吏坐门西,方弈棋。入及阶,邹雷方博,裴啖
: 一桃实。弼言干之藏巨鱼也,裴五令鞭之,既付食工王士良者喜而杀乎?”递相问,诚

x*******a
发帖数: 11067
8
博古通今的,而且记忆力超群!

【在 x*****7 的大作中提到】
: 丽狼老师never stops impressing me啊。
x*******a
发帖数: 11067
9
为什么我记得那个鱼打了手下一个大耳光?刚才读过去没有啊。
d**********0
发帖数: 13081
10
薛录事鱼服证仙
话说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曾中天宝末年进士。初任扶风
县尉,名声颇著,升为蜀中青城县主簿。夫人顾氏,乃是吴县第一个大族,不惟容止端
丽,兼且性格柔婉。夫妻相得,爱敬如宾。不觉在任又经三年,大尹升迁去了。上司知
其廉能,即委他署摄县印。那青城县本在穷山深谷之中,田地硗脊,历年岁歉民贫,盗
贼生发。自薛少府署印,立起保甲之法,凡有盗贼,协力缉捕。又设立义学,教育人材
。又开义仓,赈济孤寡。每至春间,亲往各乡,课农布种。又把好言劝谕,教他本分为
人。因此处处田禾大熟,盗贼尽化为良民。治得县中真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戴
恩怀德,编成歌谣,称颂其美。歌云:
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
百姓乐业,立学兴文。教养兼遂,薛公之恩。
自今孩童,愿以名存。将何字之?薛儿薛孙。
那薛少府不但谦谨仁慈,爱民如子,就是待那同僚,却也谦恭虚己,百凡从厚。原
来这县中有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两个县尉。那县丞姓邹名滂,也是进士出身,与薛少
府恰是同年好友。两个县尉,一个姓雷名济,一个姓裴名宽。这三位官人为官也都清正
,因此臭味相投。每遇公事之暇,或谈诗,或弈棋,或在花前竹下,开樽小饮,彼来此
往,十分款洽。
一日正值七夕,薛少府在衙中与夫人乞巧饮宴。元来七夕之期,不论大小人家,少
不得具些酒果为乞巧穿针之宴。你道怎么叫做乞巧穿针?只因天帝有个女儿,唤做织女
星,日夜辛勤织纴。天帝爱其勤谨,配与牵牛星为妇。谁知织女自嫁牛郎之后,贪欢眷
恋,却又好梳妆打扮,每日只是梳头,再不去调梭弄织。天帝嗔怒,罚织女住在天河之
东,牛郎住在天河之西,一年只许相会一度,正是七月七日。到这一日,却教喜鹊替他
在天河上填河而渡。因此世人守他渡河时分,皆于星月之下,将彩线去穿针眼。穿得过
的,便为得巧;穿不过的,便不得巧。以此卜一年的巧拙。你想那牛郎、织女眼巴巴盼
了一年,才得相会,又只得三四个时辰,忙忙的叙述想念情悰,还恐说不了,那有闲工
夫又到人间送巧?岂不是个荒唐之说!
且说薛少府当晚在庭中,与夫人互相劝酬,不觉坐到夜久更深,方才入寝。不道却
感了些风露寒凉,遂成一病,浑身如炭火烧的一般,汗出如雨。渐渐三餐不进,精神减
少,口里只说道:“我如今顷刻也捱不过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不如放我去罢!”
你想病人说出这样话头,明明不是好消息了。吓得那顾夫人心胆俱落。难道就这等坐视
他死了不成?少不得要去请医问卜,求神许愿。元来县中有一座青城山,是道家第五洞
天。山上有座庙宇,塑着一位老君,极有灵感,真是祈晴得晴,祈雨得雨,祈男得男,
祈女得女,香火最盛。因此夫人写下疏文,差人到老君庙祈祷。又闻灵签最验,一来求
他保佑少府,延福消灾;二来求赐一签,审问凶吉。其时三位同僚闻得,都也素服角带
,步至山上行香,情愿减损自己阳寿,代救少府。刚是同僚散后,又是合县父老,率着
百姓们,一齐拜祷。显见得少府平日做官好处,能得人心如此。只是求的签是第三十二
签,那签诀道:
百道清泉入大江,临流不觉梦魂凉。
何须别向龙门去?自有神鱼三尺长。
差人抄这签诀回衙,与夫人看了,解说不出。想道:“闻得往常间人求的皆如活见
一般,不知怎地我们求的却说起一个鱼来,与相公的病全无着落?是吉是凶,好生难解
!”以此心上就如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转加忧郁。又想道:“这签诀已不
见怎的,且去访个医人来调治,倒是正经。”即差人去体访,却访得成都府有个道人李
八百,他说是孙真人第一个徒弟,传得龙宫秘方有八百个,因此人都叫他做李八百。真
个请他医的,手到病除,极有神效。他门上写下一对春联道:
药按韩康无二价,杏栽董奉有千株。
但是请他的,难得就来。若是肯来,这病人便有些生机了。他要的谢仪,却又与人
不同:也有未曾开得药箱,先要几百两的;也有医好了,不要分文酬谢,止要吃一醉的
。也有闻召即往的,也有请杀不去的:甚是捉他不定,大抵只要心诚他便肯来。夫人知
得有这个医家,即差下的当人赍了礼物,星夜赶去请那李八百。恰好他在州里,一请便
来,夫人心下方觉少宽。岂知他一进门来,还不曾认脉,说道:“这病势虽则像个死的
,却是个不死的,也要请我来则甚?”当下夫人备将起病根由,并老君庙里占的签诀,
尽数说与太医知道,求他用药。那李八百只是冷笑道:“这个病从来不上医书的,我也
无药可用。唯有死后常将手去摸他的胸前,若是一日不冷,一日不可下棺。待到半月二
旬之外,他思想食吃,自然渐渐苏醒回来。那老君庙签诀,虽则灵应,然须过后始验,
非今日所能猜度得的。”到底不肯下药,竟自去了。也不知少府这病当真不消吃药,自
然无事;还是病已犯拙,下不得药的,故此托辞而去。
夫人因见李八百去了,叹道:“这等有名的医人,尚不肯下药,难道还有别一个敢
来下药?定然病势不救!唯有奄奄待死而已。”只见热了七日七夜,越加越重。忽然一
阵昏迷,闭了眼去,再叫也不醒了。夫人一边啼哭,一边教人禀知三位同僚,要办理后
事。那同僚正来问候,得了这个凶信,无不泪下,急至衙中向尸哭了一回。然后与夫人
相见,又安慰一番。因是初秋时候,天气还热,分头去备办衣衾棺椁。到第三日,诸色
完备,理当殡殓入棺。其时夫人扶尸恸哭,觉得胸前果然有微微暖气,以此信着李八百
道人的说话,还要停在床里。只见家人们都道:“从来死人胸前尽有三四日暖的,不是
一死便冷,此何足据!现今七月天道,炎热未退,倘遇一声雷响,这尸首就登时涨将起
来,怎么还进得棺去?”夫人道:“李道人元说胸前一日不冷,一日不可入棺。如今既
是暖的,就做不信他,守到半月二十多日,怎忍便三日内带热的将他殓了?况且棺木已
备,等我自己日夜守他。只待胸前一冷,就入棺去,也不为迟。天那!但愿李道人的说
话灵验,守得我相公重醒回来,何但救了相公一命,却不连我救了两命!”众人再三解
说,夫人终是不听。拗他不过,只得依着,停下少府在床,谨谨看守,不在话下。
却说少府病到第七日,身上热极,便是顷刻也挨不过,一心思量要寻个清凉去处消
散一消散,或者这病还有好的日子。因此悄地里背了夫人,瞒了同僚,竟提一条竹杖,
私离衙斋,也不要一人随从。倏忽之间,已至城外,就如飞鸟辞笼,游鱼脱网一般,心
下甚喜,早把这病都忘了。你道少府是个官,怎么出衙去,就没一个人知道?元来想极
成梦,梦魂儿觉得如此,这身子依旧还在床上,怎么去得?单苦了守尸的哭哭啼啼,无
明无夜,只望着死里求生。岂知他做梦的飘飘忽忽,无碍无拘,到也自苦中取乐。
薛少府出了南门,便向山中游去。来到一座山,叫做龙安山,山上有座亭子,乃是
隋文帝封儿子杨秀做蜀王,建亭于此,名为避暑亭。前后左右,皆茂林修竹,长有四面
风来,全无一点日影。所以蜀王每到炎天,便率领宾客来此亭中避暑。果然好个清凉去
处!少府当下看见,便觉心怀开爽。“若使我不出城,怎知山中有这般境界?但是我在
青城县做了许多时,尚且不曾到此;想那三位同僚,怎么晓得?只合与他们知会,同携
一尊,为避暑之宴。可惜有了胜地,少了胜友,终是一场欠事。”眼前景物可人,遂作
诗一首。诗云:
偷得浮生半日闲,危梯绝壁自跻攀。
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行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怎比得亭子
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渐渐行了十馀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你道这江是甚么江
?昔日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威州地面,又导出这个江水来,叫做沱
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长,沉在江底,乃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去处
。元来禹治江水,但遇水路不通,便差那应龙前去。随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
子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
能八年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猕猴一般。
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当下少府在山中
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
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及至
下得山来又远,还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住。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
不论深浅去处,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掬。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
澡。元来少府是吴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意
今日到此游戏,大快夙心,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健!怎么借得这鱼鳞生在我身
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你要变鱼不难
,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说声未毕,这小鱼早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
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有精怪的?岂可独自一个在里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
”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不得堕了那重业障。只教: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
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吟,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河伯已
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其数,来宣河伯诏曰:
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簿薛伟,家本吴人,官亦
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暂从鳞化,未便终身。可
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之罚;昧纤钩而贪饵,难逃刀俎之灾。
无或失身,以羞吾党。尔其勉之!
少府听诏罢,回顾身上,已都生鳞,全是一个金色鲤鱼。心下虽然骇异,却又想道
:“事已如此,且待我恣意游玩一番,也晓得水中的意趣。”自此三江五湖,随其意向
,无不游适。元来河伯诏书上说充东潭赤鲤,这东潭便似分定的地方一般,不论游到那
里,少不得要回到那东潭安歇。单则那一件,也觉得有些儿不在。
过了几日,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道:“你岂不闻山西平阳府有一座山,叫个龙门山
,是大禹治水时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河。只因山顶上有水接着天河的水,直冲下来,
做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去处,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气,秋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
下鲤鱼,无有不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如何不禀辞河伯,也去跳龙门?若跳得过时,便
做了龙,岂不便强似做鲤鱼!”元来少府正在东潭里面住得不耐烦,听见这个消息,心
中大喜。即便别了小鱼,竟到河伯处所。但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为梁,真个龙宫
海藏,自与人世各别。其时河伯管下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
平羌江、射洪江、濯锦江、嘉陵江、青衣江、五溪、泸水、七门滩、瞿塘三峡,那一处
鲤鱼不来禀辞要去跳龙门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所以各处的都推他为首,同见河伯
。旧规有个公宴,就如起送科举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同
向龙门跳去。岂知又跳不过,点额而回。你道怎么叫做点额?因为鲤鱼要跳龙门,逆水
上去,把周身的精血都积聚在头顶心里,就如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的。以此世人称下
第的皆为点额,盖本于此。
却说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与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岂知网着一个癞头鼋
,被他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几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们专靠这网做本钱
,养活两口。今日连本钱都弄没了,那里还有馀钱再讨得个网来?况且县间官府,早晚
常来取鱼,你把甚么应付?”以此整整争了一夜。赵干被他絮聒不过,只得装一个钓竿
,商量来东潭钓鱼。你道赵干为何舍了这条大江,却向潭里钓鱼?元来沱江流水最急,
正好下网,不好下钓,故因想到东潭另做此一行生意。那钓钩上钩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
,没下水中。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也有许多没趣,好几日躲在东潭,不曾出去觅食
,肚中饥甚。忽然间赵干的渔船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
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想道:“我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
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偏只吃
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
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道:“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些些钓钩怎么便钓得我
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
落得吃了他的?”方才把口就饵上一合,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
这便叫做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那赵干钓得一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
道:“造化!造化!我再钓得这等几个,便有本钱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道:“赵干
!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索贯了鱼鳃,放在
舱里。只见他妻子说道:“县里不时差人取鱼。我想这等一个大鱼,若被县里一个公差
看见,取了去,领得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之中,等贩子投来,私自卖他,也多赚几
文钱用。”赵干说道:“有理!”便把这鱼拿去藏在芦苇中,把一领破蓑衣遮盖。回来
对妻子说:“若多卖得几个钱时,拚得沽酒来与你醉饮。今夜再发利市,安知明日不钓
了两个?”
那赵干藏鱼回船,还不多时候,只见县里一个公差,叫做张弼,来唤赵干道:“裴
五爷要个极大的鱼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边来唤你,你却又移到这个所在,教我团团寻
遍,走得个汗流气喘。快些拣一尾大的,同我送去!”赵干道:“有累上下走着屈路了
。不是我要移到这里,只为前日弄没了网,无钱去买,没奈何,只得权到此钓几尾去做
本钱。却又没个大鱼上钓,止有小鱼三四斤在这里,要便拿了去。”张弼道:“裴五爷
分付要大鱼,小的如何去回话?”扑的跳下船,揭开舱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欲要把
去权时答应,又想道:“这般宽阔去处,难道没个大鱼?一定这厮奸诈,藏在那里。”
即便上岸各处搜看,却又不见。次后寻到芦苇中,只见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的乱动。张
弼料道必是鱼在底下,急走上前,揭起看时,却是一个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
赵干夫妻望见,口里只叫得苦。张弼不管三七二十一,提了那鱼便走,回头向赵干
说道:“你哄得我好!待禀了裴五爷,着实打你这厮。”少府大声叫道:“张弼!张弼
!你也须认得我。我偶然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张
弼全然不理,只是提了鱼,一直奔回县去。赵干也随后跟来。那张弼一路走,少府也一
路骂。提到城门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军,叫做胡健,对张弼说道:“好个大鱼!只是裴
五爷请各位爷饮宴,专等鱼来做鲊吃,道你去了许久不到,又飞出签来叫你,你可也走
紧些!”少府抬头一看,正前日出来的那一座南门,叫做迎薰门,便叫把门军道:“胡
健!胡健!前日出城时节,曾分付你道:‘我自私行出去的,不要禀知各位爷,也不要
差人迎接。
’难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记得了?如今正该去禀知各位爷,差人迎接才是,
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这等无状!”岂知把门军胡健也不听见,却与张弼一般。那张弼
一径的提了鱼,进了县门。薛少府还叫骂不止。只见司户吏与刑曹吏,两个东西相向在
大门内下棋。那司户吏道:“好怕人子!这等大鱼,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
好一个活泼泼的金色鲤鱼,只该放在后堂绿漪池里养他看耍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
”少府大叫道:“你两个吏,终日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变了鱼,也该认得,怎么见
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去报与各位爷知道?”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听见。少
府想道:“俗谚有云:‘不怕官,只怕管。’岂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
我出城这几日,我的官被勾了?纵使勾了官,我不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且待我
见同僚时,把这起奴才从头告诉,教他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看官们牢记下这个话头
,待下回表白。
且说顾夫人谨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觉过了二十多日,只见肌肉如故,并不损坏。把
手去摸着心头,觉得比前更暖些,渐渐的上至喉咙,下至肚脐,都不甚冷了。想起道人
李八百的说话,果然有些灵验。因此在指顶上刺出鲜血来,写成一疏,请了几个有名的
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庙里建醮,祈求仙方,保护少府回生。许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
愿心。宣疏之日,三位同僚与通县吏民,无不焚香代祷,如当日一般。我想古语有云:
“吉人天相。”难道薛少府这等好官,况兼合县的官民又都来替他祈祷,怕就没有一些
儿灵应?只是已死二十多日的人,要他依旧又活转来,虽则老君庙里许下愿的,从无不
验之人;但是阎王殿前投到过的,那有退回之鬼!
却说是夜道士在醮坛上面,铺下七盏明灯,就如北斗七星之状。元来北斗第七个星
,叫做斗杓,春指东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转的。只有第四个
星,叫做天枢,他却不动。以此将这天枢星上一灯,特为本命星灯。若是灯明,则本身
无事,暗则病势淹缠,灭则定然难救。其时道士手举法器,朗诵灵章,虔心禳解,伏阴
而去,亲奏星官,要保祐薛少府重还魂魄,再转阳间。起来看这七盏灯时,尽皆明亮,
觉得本命那一盏尤加光彩,显见不该死的符验。便对夫人贺喜道:“少府本命星灯,光
彩倍加,重生当在旦夕;切不可过于哀泣,恐惊动他魂魄不安,有难回转。
”夫人含着两行眼泪谢道:“若得如此,也不枉做这个道场,和那昼夜看守的辛苦
。”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少觉宽解。岂知朦胧睡去,做成一梦。明明见少府慌慌忙忙,
精赤赤的跑入门来,满身都是鲜血,把两只手掩着脖子叫道:“悔气!悔气!我在江上
泛舟,情怀颇畅,忽然狂风陡作,大浪掀天,把舟覆了,却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怜我阳
寿未绝,赠我一领黄金锁子甲,送得出水。正待寻路入城,不意遇着剪径的强人,要谋
这领金甲,一刀把我杀了。你若念夫妻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闻此
言,不觉放声大哭,就惊醒了。想道:“适间道士只说不死,如何又有此恶梦?我记得
梦书上有一句道:‘梦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灾悔脱尽,故此身上全无一丝一缕,亦未
可知。只是紧紧的守定他尸骸便了。”
到次日,夫人将醮坛上牺牲诸品,分送三位同僚,这个叫做“散福”。其日就是裴
县尉作主,会请各衙,也叫做“饮福”。因此裴县尉差张弼去到渔户家取个大鱼来做,
好配酒吃。终是邹二衙为着同年情重,在席上叹道:“这酒与平常宴会不同,乃为薛公
祈祷回生,半是醮坛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教我们食怎下咽?”裴五衙便
道:“古人临食不叹,偏是你念同年,我们不念同僚的?听得道士说他回生,不在昨晚
,便是今日。我们且待鱼来做鲊下酒,拚吃个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个消息,岂不是
公私两尽?”当日直到未牌时分,张弼方才提着鱼到阶下。元来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单
为等鱼不到,只得停了酒,看邹二衙与雷四衙打双陆,自己在傍边吃着桃子。忽回转头
看见张弼,不觉大怒道:“我差你取鱼,如何去了许久?若不是飞签催你,你敢是不来
了么?”张弼只是叩头,把渔户赵干藏过大鱼的情节,备细禀上一遍。裴五衙便叫当直
的把赵干拖翻,着实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你道赵干为何先不走
了,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自讨打吃?他只恋着这几文的官价,思量领去,却被打了五十
皮鞭,价又不曾领得,岂不与这尾金色鲤鱼为贪着香饵上了他的钩儿一般!
裴五衙把赵干赶了出去,取去来看,却是一尾金色鲤鱼,有三尺多长。喜叹:“此
鱼甚好,便可付厨上做鲊来吃!”当下薛少府大声叫道:“我那里是鱼?就是你的同僚
,岂可错认得我了?我受了许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诉列位与我出这一口恶气,怎么也认
我做鱼,便付厨上做鲊吃?若要作鲊,可不屈我杀了!枉做这几时同僚,一些儿契分安
在!”其时同僚们全然不理(礼)。少府便情极了,只得又叫道:“邹年兄,我与你同登
天宝末年进士,在都下往来最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与他们不同。怎么不发一言,坐
视我死?”只见邹二衙对裴五衙道:“以下官愚见,这鱼还不该做鲊吃。那青城山上老
君祠前有老大的一个放生池,尽有建醮的人买着鱼鳖螺蛤等物投放池内。今日之宴,既
是薛衙送来的散福,不若也将此鱼投于放生池内,见我们为同僚的情分,种此因果。”
那雷四衙便从旁说道:“放鱼甚善!因果之说,不可不信。
况且酒席美肴馔尽勾多了,何必又要鲊吃?”此时薛少府在阶下听见,叹道:“邹
年兄好没分晓!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里去,怎么又要送我上山,却不渴坏了我
?虽然如此,也强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放生池内,依还变了转来,重穿冠带,再坐
衙门。且莫说赵干这起狗才,看那同僚把甚嘴脸来见我?”正在踌躇,又见那裴五衙答
道:“老长官要放这鱼,是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听。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门那一
教,要修因果,也不在这上。想道天生万物,专为养人。就如鱼这一种,若不是被人取
吃,普天下都是鱼,连河路也不通了。凡人修善,全在一点心上,不在一张口上。故谚
语有云:‘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又云:‘若依佛法,冷水莫呷。’难道吃了这
个鱼,便坏了我们为同僚的心?眼见得好鱼不作鲊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们不
吃,又不被水獭吃了?总只一死,还是我们自吃了的是。”少府听了这话,便大叫道:
“你看两个客人都要放我,怎么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这等执拗!莫说同僚情薄,元来
宾主之礼,也一些没有的。
元来雷四衙是个两可的人,见裴五衙一心要做鱼鲊吃,却又对邹二衙道:“裴长官不信
因果,多分这鱼放生不成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么好固拒他?我想这
鱼不是我等定要杀他,只算今日是他数尽之日,救不得罢了!”当下少府即大声叫道:
“雷长官,你好没主意,怎么两边撺掇!既是劝他放我,他便不听,你也还该再劝才是
。怎么反劝邹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则你衙斋冷淡,好几时没得鱼吃了,故此待他做鲊来
,思量饱餐一顿么?”只得又叫邹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乔做人情么?故假
意劝了这几句,便当完了?你是再也不出半声了!自古道得好:‘一死一生,乃见交情
。’若非今日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为同年之情淡薄如此!到底有个放我时节,
等我依旧变了转来,也少不得学翟廷尉的故事,将那两句题在我衙门之上,与你看看!
年兄!年兄!只怕你悔之晚矣!”少府虽则乱叫乱嚷,宾主都如不闻。当时裴五衙便叫
厨役叫做王土良,因有手段,最整治得好鲊,故将这鱼交付与他,说道:“又要好吃,
又要快当。不然,照着赵干样子,也奉承你五十皮鞭!”
那王士良一头答应,一头就伸过手提鱼,急得少府顶门上飞散了三魂,脚板底荡调
了七魄,便大声哭起来道:“我平昔和同僚们如兄若弟,极是交好,怎么今日这等哀告
,只要杀我?哎!我知道了,一定是妒忌我掌印,起此一片恶心。须知这印是上司委把
我的,不是我谋来掌的。若肯放我回衙,我就登时推印,有何难哉!”说了又哭,哭了
又说。岂知同僚都做不听见。竟被王士良一把提到厨下,早取过一个砧头来放在上面。
少府举眼看时,却认得是他手里一向做厨役的,便大叫道:“王士良,你岂不认得我是
薛三爷?若非我将《吴下食谱》传授与你,看你整治些甚样肴馔出来,能使各位爷这般
作兴你?你今日也该想我平昔抬举之恩,快去禀知各位爷,好好送回衙去。却把我来放
在砧头上,待要怎的?”岂知王士良一些不理,右手拿刀在手,将鱼头着实按上一下。
激得少府心中不胜大怒,便骂:“你这狗才!敢只会奉承裴五衙,全不怕我!难道
我就没摆布你处?”一挣挣起来,将尾子向王士良脸上只一泼,就似打个耳聒子一般,
打得王士良耳鸣眼暗,连忙举手掩面不迭,将那把刀直抛在地下去了。一边拾刀,一边
却冷笑道:“你这鱼!既是恁的健浪,停一会等我送你到滚锅儿里再游游去!”元来做
鲊的,最要刀快,将鱼切得雪片也似薄薄的,略在滚水里面一转,便捞起来,加上椒料
,泼上香油,自然松脆鲜美。因此王士良再把刀去磨一下。其时少府叫他不应,叹口气
道:“这次磨快了刀来,就是我命尽之日了。
想起我在衙虽则患病,也还可忍耐。如何私自跑出,却受这般苦楚!若是我不见这
个东潭;便见了东潭,也不下去洗澡;便洗个澡,也不思量变鱼;便思量变鱼,也不受
那河伯的诏书,也不至有今日!总只未变鱼之先,被那小鱼十分撺掇;既变鱼之后,又
被那赵干把香饵来哄我。都是命里凑着,自作自受,怎好埋怨那个!只可怜见我顾夫人
在衙,无儿无女,将谁倚靠?怎生寄得一信与他,使我死也瞑目!”正在号啕大哭,却
被王士良将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头来。正是:三寸气在,谁肯输半点便宜;七尺躯亡
,都付与一场春梦。眼见得少府这一番真个呜呼哀哉了!未知少府生回日,已见鱼儿命
尽时。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边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之上,猛地跳起来坐了
。莫说顾夫人是个女娘家,就险些儿吓得死了;便是一家们在那里守尸的,那一个不摇
首咋舌,叫道:“好古怪!好古怪!我们一向紧紧的守定在此,从没个猫儿在他身上跳
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来?”只见少府叹了口气,问道:“我不知人事有几日了?”
夫人答道:“你不要吓我!你已死去了二十五日,只怕不会活哩!”少府道:“我何曾
死!只做得一个梦,不意梦去了这许多日。”便唤家人:“去看三位同僚,此时正在堂
上,将吃鱼鲊。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果然同僚们在堂上
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待举箸,只见薛衙人禀说:“少府活转来了,请三位爷莫吃鱼
鲊,便过衙中讲话。
”惊得那三位都暴跳起来,说道:“医人李八百的把脉,老君庙里铺灯,怎么这等
灵验得紧!”忙忙的走过薛衙,连叫:“恭喜!恭喜!”只见少府道:“列位可晓得么
?适才做鲊的这尾金色鲤鱼便是不才。若不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梦几时勾醒。”那三
位茫茫不知其故,都说道:“天下岂有此事!请老长官试说一番,容下官们洗耳拱听。
”薛少府道:“适才张弼取鱼到时,邹年兄与雷长官打双陆,裴长官在傍吃桃子。张弼
禀渔户赵干藏了大鱼,把小鱼搪塞。裴长官大怒,把赵干鞭了五十。这事有么?”三位
道:“果是如此。只是老长官如何晓得恁详细?”少府道:“再与我唤赵干、张弼和那
把守迎薰门军士胡健,户曹刑曹二吏,并厨役王士良来,待我问他。”那三位即便差人
,都去唤到。少府问道:“赵干,你在东潭钓鱼,钓得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你妻子教
你藏在芦苇之中,上头盖着旧蓑衣。张弼来取鱼时,你只推没有大鱼。却被张弼搜出,
提到迎薰门下。门军胡健说道:‘裴五爷下飞签催你,你可走快些!’到得县门,门内
二吏东西相向,在那里下棋。
一个说:‘鱼大得怕人子!做鲊来一定好吃。’一个说:‘这鱼可爱,只该畜在后
堂池里,不该做鲊。’王士良把鱼按在砧头上,却被鱼跳起尾来,脸上打了一下,又去
磨快了刀,方才下手。这事可都有么?”赵干等都惊道:“事俱有的!但不知三爷何由
知得?”少府道:“这鱼便是我做的。我自被钓之后,那一处不高声大叫,要你们送我
回衙,怎么都不听我,却是甚主意?”赵干等都叩头道:“小的们实是不听见。若听见
时,怎么敢不送回?”少府又问裴县尉道:“老长官要做鱼鲊之时,邹年兄再三劝你放
生,雷长官在傍边撺掇,只是不听,催唤王士良提去。我因放声大哭,说:‘枉做这几
时同僚,今日定要杀我,岂是仁者所为!’莫说裴长官不礼,连邹年兄、雷长官,也更
无一言。这是何意?”三位相顾道:“我们何尝听见些儿!”一齐起身请罪。少府笑道
:“这鱼不死,我也不生。已作往事,不必再题了。”遂把赵干等打发出去,同僚们也
作别回衙。将鱼鲊投弃水中,从此立誓再不吃鱼。元来少府叫哭,那曾有甚么声响,但
见这鱼口动而已。乃知三位同僚与赵干等,都不听见,盖有以也。
且说顾夫人想起老君庙签诀的句语,无一字不验。乃将求签打醮事情,备细说与少
府知道,就要打点了愿。少府惊道:“我在这里几多时,但闻得青城山上有座老君庙,
是极盛的香火,怎知道灵应如此!”即便清斋七日,备下明灯净香,亲诣庙中偿愿。一
面差人估计木料,装严金像,合用若干工价,将家财俸资凑来买办,择日兴工。到第七
日早上,屏去左右,只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门子,自出了衙门,一步一拜,向青城山去
。刚至半山,正拜在地,猛然听得有人叫道:“薛少府,你可晓得么?”少府不觉吃了
一惊。抬头观看,乃是一个牧童,头戴箬笠,横坐青牛,手持短笛,从一个山坡边转出
来的。当下少府问道:“你要我晓得甚么?”那牧童道:“你晓得神仙中有个琴高,他
本骑着赤鲤升天去的。只因在王母座上,把那弹云璈的田四妃觑了一眼,动了凡心,故
此两个并谪人世。如今你的前身,便是琴高,你那顾夫人,便是田四妃。
为你到官以来,迷恋风尘,不能脱离,故又将你权充东潭赤鲤,受着诸般苦楚,使
你回头。你却怎么还不省得?敢是做梦未醒哩!”少府道:“依你说,我的前身,乃是
神仙。今已迷惑,又须得一个师父来提醒便好。”牧童道:“你要个提醒的人,远不远
千里,近只在目前。这成都府道人李八百,却不是个神仙?他本在汉时叫做韩康,一向
卖药长安市上,口不二价。后来为一女子识破了,故此又改名为李八百。人只说他传授
得孙真人八百个秘方,正不知他道术还在孙真人之上,实实活过八百多岁了。今你夫妻
谪限将满,合该重还仙籍。何不去问那李八百,教他与你打破尘障?”元来夫人止与少
府说得香愿的事,不曾说起李八百把脉情由,因此牧童说着李八百名姓,少府一些也不
晓得。心下想道:“山野牧童知道甚么?无过信口胡谈,荒唐之说,何足深信。我只是
一步一拜,还愿便了。”岂知才回顾头来,那牧童与牛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
少府因自己做鱼之事,来得奇怪。今番看见牧童化风而去,心下越发惶惑,定道:
“连那牧童也是梦中!”好生委决不下。不一时,拜到山顶老君座前,叩谢神明保佑,
再得回生。只在早晚选定吉日,偿还愿心。拜罢起来,看那老君神像,正是牧童的面貌
。又见座旁塑着一头青牛,也与那牧童骑的一般。方悟道:“方才牧童分明是太上老君
指引我重还仙籍,如何有眼无珠,当面错过?”乃再拜请罪。回至衙中,备将牧童的话
,细细述与夫人知道。夫人方说起:“病危时节,曾请成都府道人李八百来看脉。他说
:‘是死而不死之症。须待死后半月二旬,自然慢慢的活将转来,不必下药。’临起身
时,又说:‘这签诀灵得紧。直到看见鱼时,方有分晓。’我想他能预知过去未来之事
,岂不真是个仙人!莫说老君已经显出化身,指引你去;便不是仙人,既劳他看脉一场
,且又这等神验,也该去谢他!”少府听罢,乃道:“元来又有这段姻缘!如何不去谢
他。”又清斋了七日,徒步自往成都府去,访那道人李八百。
恰好这一日,李八百正坐在医铺里面。一见少府,便问道:“你做梦可醒了未?”
少府扑地拜下,答道:“弟子如今醒了。只求师父指教,使弟子脱离风尘,早闻大道!
”李八百笑道:“你须不是没根基的,要去烧丹炼火。你前世原是神仙谪下,太上老君
已明明对你说破。自家身子,还不省得,还来问人?敢是你只认得青城县主簿么?”当
下少府恍然大悟,拜谢道:“弟子如今真个醒了!只是老君庙里香愿,尚未偿还。待弟
子了愿之后,即便弃了官职,挈了妻子,同师父出家,证还仙籍,未为晚也!”遂别了
李八百,急回至青城县,把李八百的话述与夫人知道。夫人也就言上省悟,前身元是西
王母前弹云璈的田四妃,因动尘念堕落。当夜便与少府各自一房安下,焚香静坐,修证
前因。
次日,少府将印送与邹二衙署摄,备文申报上司。一面催趱工役,盖造殿庭,装严
金像,极其齐整。刚到工完之日,那邹二衙为着当时许愿,也要分俸相助,约了两个县
尉,到少府衙舍,说知此事。家人只道还在里边静坐,进去通报。只见案上遗下一诗,
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在那里去了。家人拿那首诗递与邹二衙观看,乃是留别同僚吏民的
。诗云:
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
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死脱红尘。
邹二衙看了这诗,不胜嗟叹,乃道:“年兄总要出家修行,也该与我们作别一声,
如今觉道忒歉然了!谅来他去还未远。”即差人四下寻访,再也没些踪迹。正在惊讶,
裴五衙笑道:“二位老长官好不睹事!想他还掉不下水中滋味,多分又去变鲤鱼玩耍去
了。只到东潭上抓他便了。”
不题同僚们胡猜乱想。再说少府和夫人不往别处,竟至成都去见那李八百。那李八
百对着少府笑道:“你前身元是琴高,因为你升仙不远,故令赤鲤专在东潭相候。今日
依先还你赤鲤,骑坐上升何如?”又对夫人道:“自你谪后,西王母前弹云璈的暂借董
双成,如今依旧该是你去弹了。”自然神仙一辈,叫做会中人,再不消甚么口诀,甚么
心法,都只是一笑而喻。其时少府、夫人也对李八百说道:“你先后卖药行医,救度普
众,功行亦非小可,何必久混人世!”李八百道:“我数合与你同升,故在此相候。”
顷刻间,祥云缭绕,瑞霭缤纷,空中仙音嘹亮,鸾鹤翱翔,仙童仙女,各执幢幡宝盖,
前来接引。少府乘着赤鲤,夫人驾了紫霞,李八百跨上白鹤,一齐升天。遍成都老幼,
那一个不看见,尽皆望空瞻拜,赞叹不已。至今升仙桥圣迹犹存。诗云:
茫茫荡荡事端新,人既为鱼鱼复人。
识破幻形不碍性,体形修性即仙真。
(《醒世恒言》卷二十六)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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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打耳光了,哈哈。白话翻得很好啊。就是很长……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薛录事鱼服证仙
: 话说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曾中天宝末年进士。初任扶风
: 县尉,名声颇著,升为蜀中青城县主簿。夫人顾氏,乃是吴县第一个大族,不惟容止端
: 丽,兼且性格柔婉。夫妻相得,爱敬如宾。不觉在任又经三年,大尹升迁去了。上司知
: 其廉能,即委他署摄县印。那青城县本在穷山深谷之中,田地硗脊,历年岁歉民贫,盗
: 贼生发。自薛少府署印,立起保甲之法,凡有盗贼,协力缉捕。又设立义学,教育人材
: 。又开义仓,赈济孤寡。每至春间,亲往各乡,课农布种。又把好言劝谕,教他本分为
: 人。因此处处田禾大熟,盗贼尽化为良民。治得县中真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戴
: 恩怀德,编成歌谣,称颂其美。歌云:
: 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

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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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我就说嘛,耳光哪去了。这两个不是一个版本。后面是白话扩展版。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看到打耳光了,哈哈。白话翻得很好啊。就是很长……
L******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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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您这白话扩展版写得太好了,比原来的可是有趣丰富得多了。大赞!

【在 d**********0 的大作中提到】
: 薛录事鱼服证仙
: 话说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曾中天宝末年进士。初任扶风
: 县尉,名声颇著,升为蜀中青城县主簿。夫人顾氏,乃是吴县第一个大族,不惟容止端
: 丽,兼且性格柔婉。夫妻相得,爱敬如宾。不觉在任又经三年,大尹升迁去了。上司知
: 其廉能,即委他署摄县印。那青城县本在穷山深谷之中,田地硗脊,历年岁歉民贫,盗
: 贼生发。自薛少府署印,立起保甲之法,凡有盗贼,协力缉捕。又设立义学,教育人材
: 。又开义仓,赈济孤寡。每至春间,亲往各乡,课农布种。又把好言劝谕,教他本分为
: 人。因此处处田禾大熟,盗贼尽化为良民。治得县中真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戴
: 恩怀德,编成歌谣,称颂其美。歌云:
: 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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