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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
发帖数: 174 | 1 京城里有座云居楼，云居楼里有个高小年在劈柴。
师父说柴火要劈得一般粗细大小，炉灶里的火才够旺，才能把骨头都熬化了融进汤里去
，喝一口就鲜得腾云驾雾。高小年从没喝过师父的汤，福老板说那是客人掏了银子才能
喝的东西。但他见过客人喝，喝完一口五官好像都散了架，轻飘飘地挂在脸上，真像是
升了天似的舒坦。
他揉揉酸疼的手腕，盯着炉灶上升腾起的云雾发呆，竟没留神有人在喊他。
“小年。”声音低沉而悠长，那是师父在喊他。
“小年~”跟笼子里的小鸟般欢脱，那是福老板的女儿翠萍。
“高小年！”福老板抖着满身肥肉，冲进厨房揪住他的耳朵：“李小姐的冰糖银耳雪梨
好了没？耳朵聋了呀？”
高小年看看炉灶又看看福老板，委屈地说不出话来。
高小年跟着师父学厨刚满一年。师父是李大厨，李大厨就是师父。没人知道师父的名字
叫什么，但旁人若提起云居楼里的李大厨，免不了赞叹几句：“嘿，李大厨的厨艺，那
可是皇上尝了都赞不绝口。”
然后总会提起皇上在云居楼里留下的四个字。
相传两年前云居楼还孤零零地躲在京城东南角无人知晓，直到某天皇上心血来潮，带上
宠妃侍从微服出巡，饥肠辘辘之时来到云居楼。李大厨学厨多年见多识广，识人辨人更
是极准，一眼就瞧出来客身份尊贵，于是施展浑身解数做上一桌好菜，吃得皇帝龙颜大
悦。
此时李大厨已经看出这位正是当今圣上，便又端上一盆清澈澄亮的汤。皇上举勺一尝，
居然是在宫中都从未尝过的鲜美，便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汤？”
李大厨跪地答道：“此汤名为‘江山美人’。”
皇上惊讶道：“此名何意？”
李大厨说：“我用东海鲍鱼、南疆嫩笋、西山灵菇、北原牛骨等顶级食材才熬制成这汤
。这汤里的食材来自大江南北，若不是圣上的江山辽阔，人民安居乐业，何来这道‘江
山美人’？”
皇上知道被看破身份却也不恼怒，反而有些欣赏面前的厨师，随即又问道：“那美人何
在？”
李大厨微微一笑：“请娘娘凑前一观。”
扮成男装的妃子凑上前，清澄如镜的汤面上立刻倒映出她的容颜。皇上抚掌大笑：“好
，好，好一个‘江山美人’，拿笔来！”
福老板早就备好笔墨等在一边。皇上大笔一挥，写下“江山美人”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携妃子随从扬长而去。
这故事从福老板的口中流出，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加工修饰，但有皇上的墨宝在那儿摆
着，倒也没人敢怀疑真假。反正从那以后云居楼声名鹊起，生意越来越好，福老板的身
材也像充了气似的越来越鼓。
有富商来店里一掷千金，只为尝一口“江山美人”的真正滋味，但福老板总是笑眯眯地
说：“这‘江山美人’可是皇上喝的汤，寻常人怎能喝得到？”一语双关，富商只好悻
悻而去。
高小年问师父：“福老板说的故事都是真的？”
师父却用指节敲他的脑门：“专心，别把李小姐的冰糖银耳雪梨熬过了火候。”
高小年噘着嘴。也不知道李小姐是谁家的大小姐，无论春夏秋冬，每月都会来云居楼喝
一碗师父熬的冰糖银耳雪梨羹。她和寻常人家的姑娘不同，身上是绸缎做的衣服，随从
看起来也不是一般人物。福老板在她面前恭恭敬敬的，连一向不给人好脸色看的师父对
她也很客气。
只有高小年不愿搭理她，哪怕平时李小姐微笑着唤他的名字，他也扭过了头不理睬。李
小姐一走，福老板就指着他破口大骂：“你这小兔崽子，人家可是永......可是大户人
家的小姐，要是再敢怠慢她，我就把你赶出去挨饿。“
高小年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却想：不就是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神气的？
其实她倒没什么大户人家的架子，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也就是高小年心里有个结，差
不多的年纪，凭什么她这般神气？后来李小姐再唤他，他也学会了点点头应个声，倒是
福老板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拿他也没办法。
直到来年的腊月，高小年生了一场病。
他从没病得这么严重过。外面飘着大雪，身子却像炭火似的滚烫。师父跑去抓药，郎中
说北方近来战事连连，加上大雪又封了路，做药材生意的商人很久没来过京城了，药材
早被大户人家抢购一空，哪还有什么药材可卖。
师父知道这都是实情。今年夏天大旱，不少地方还闹蝗虫，听说饿死不少人。前些日子
北方有人造反，朝廷派了二十万大军去镇压，却被叛军打得溃不成军。京城里到处人心
惶惶，人们议论着叛军会不会这么一路打入京城。这么一来别说药材，就连云居楼常用
的食材都买不齐了。
师父去找福老板，福老板摸摸肥嘟嘟的下巴，为难地说：“这药材的价格可堪比黄金，
想买也买不到啊。最近酒楼的生意也不太好......”言下之意还是心疼钱。
正好李小姐来了。酒楼里的食材虽然缺，却依旧给她备着一碗银耳雪梨。银耳是干货，
梨是秋梨，在冰窖里冻了一个月。虽然不适合生吃，炖汤却是正好。
李小姐拿根纯银的汤匙，一口口地抿着汤羹，眉头却紧皱着。喝到一半忽然放下汤匙，
看着外面的雪花发呆。
有个随从凑上前问道：“主子，不合您胃口？”
李小姐叹口气，声音稚嫩却带着一种老成：“我在想，这京城外面的人有多少人会饿死
，我却还在这里喝这一口甜汤。”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福老板：“你们家的小年呢，怎么没见着他？”
福老板满脸堆笑刚想答话，李大厨却从厨房走出来说：“小年受了风寒，病得厉害。”
李小姐问：“怎么不找郎中？”
“找了，郎中说没药材，没得治。”师父紧张地搓搓手，打量着李小姐的神情。见她微
微蹙眉，然后扭头对随从说了些什么，这才放心地舒一口气。
“回头我让他们带些治风寒的药给他。”李小姐思虑半响，又对师父说：“以后别给我
备这银耳雪梨的食材了，现在外面闹饥荒，不该这么奢侈。”
师父微微颔首。
药材是上好的药材，李小姐的随从还带来一只参，说是要给小年补补身子，却被福老板
抢着收了起来。
“他这年纪，怎么受得了人参的药力？”福老板捧着人参说。
汤药下肚，高小年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少年人心思单纯，谁对自己好就惦记着她，他
心想着等到李小姐下次来，自己得亲手炖一盅冰糖银耳雪梨，然后向人家道个谢，好歹
是她救了自己的命。
他也问过师父：“她究竟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师父却笑而不语。
但直到过完年，李小姐没再来过云居楼，倒是京城内流言四起，说叛军一路势如破竹，
再有几天就要打到京城了。
然后又传出一个天大的消息：皇上跑了。
听说皇上这次跑的极为匆忙，只带了太子和最宠爱的妃子，一路逃向南方的另一座大城
。而皇后和剩下的妃子、皇子、公主们都还留在宫里，随后像一群被抛弃的狗般四散奔
逃。
皇上都逃了，谁还会守在这京城？
福老板把金银首饰收拾成一个包裹，带着女儿翠萍匆匆逃出了京城，竟然连皇上那幅“
江山美人”的墨宝也忘记带走。师父给自己和高小年都收拾了包裹，里面有晒干的咸肉
和干粮，如果省着点吃，也许足够逃到南方，那里没有叛军没有饥荒，凭借师徒两的厨
艺好歹能生存下去。
出城门的时候，师徒俩却在此起彼伏的人潮中走散了。高小年半天却没找到师父，只好
独自一人朝着南方走。
跟着逃难的人群走出京城，高小年才发觉这世道竟已如此荒凉。他一路往南方走，路过
之处满是陋室草堂，白云枯骨。
高小年在路上遇到过劫匪，那人浑身衣衫破烂，举着木棍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微弱地对
他说：“把......把......吃的交出来。”
高小年还未说话，劫匪居然仰天倒在地上，看那样子似乎是饿晕了。
他掰开一小块干粮，走过去塞进那人嘴里，又继续向前走。
路过一间草屋时，屋外趴着的几具尸体有些熟悉。他走过去仔细打量，竟然是李小姐的
随从，他们身上都有刀伤，血迹已然干涸发紫，死去至少超过一天了。
他正准备离去，忽然听见轻微的抽泣声。高小年拨开一旁枯黄的干草堆，居然看见一张
熟悉的脸。
“李小姐！”他惊呼出声，声音里透着惊喜。
李小姐亲眼见到随从们被盗匪杀死，又在草堆里躲了一天早已虚脱。高小年搜罗了些树
枝生火，用草屋里的一口破锅烧些雪水，将干粮煮成稀粥，喂着李小姐吃了些，她的精
神才勉强恢复。
高小年问她：“你也是往南方逃？”
李小姐点头：“我的......家人在南方，我去找他们。”
高小年又问：“为何你们没有一起逃？”
李小姐低下头去不答话，高小年也就不再追问。或许是逃难时与家人失散了，就像自己
和师父那样。
高小年说：“李小姐......”
李小姐轻声说：“别叫我小姐，叫我李玉就好。”
高小年用尸体旁的尖刀在地上刨开几个坑，把她的随从都埋了。两人收拾一下行囊，继
续往南方走。他去寻他的师父，她去寻她的家人。高小年的干粮从一个人吃变成了两个
人分着吃，但他心里丝毫没有埋怨，大概是因为她曾经给过自己的一碗汤药，又或许曾
经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现在竟然和自己这个穷小子一般的落魄，让他心里有种同命相
连的凄苦。
他们一直往南方走，尽量避开盗匪和难民。时节到了春季，一路上依旧有数不清的人被
饿死杀死，盗匪四起人心惶惶，甚至还有人吃人的惨象。他们曾躲在一片枯草后，看着
几个难民将一个还有气息的孩子扔进烧着沸水的大锅，若不是高小年紧紧捂住李玉的嘴
，她早就哭出声来。
逃到无人之处，李玉面色惨白：“我在宫中从不知道这世道竟变成了这样。”
高小年却没听到，他在计算着包裹里干粮的数量，究竟还够他们撑上多久。
走过一片荒野的时候，高小年看见石头边上有具尸体的衣服很熟悉。那人骨瘦如柴面如
枯骨，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仿佛还保留着生前无助的模样，看样子是活生生饿死的。
尸体手边有一个花布包裹。高小年走过去打开包裹，里面都是金银珠宝。他再去看那尸
体的脖子上，果然挂着一块玉。
竟然是福老板。
不知道福老板的女儿翠萍现在在哪，也许是死了，也许还活着。但在这样的世道下，一
个姑娘家活着未必就比死了要好。
身边没有什么铁器，高小年就用石头给福老板挖开一个坑，李玉也捡起块石头帮着他一
起挖。他把福老板的尸身和那一包金银珠宝葬在一起，又在坟前拜了拜。
“他好歹给我过饭吃。”高小年说。
也许是给福老板挖坑时出汗后又受了风，一路上吃喝又都没什么营养，李玉开始发烧。
高小年找到一间破庙，用干草在地面铺上一层，从外面找来清水给李玉擦拭面庞，可她
的热度还是丝毫没有退去。
他把仅存无几的干粮掰碎，一小块一小块的在掌心加上清水磨碎成糊糊，然后扶起她的
身子，一点点地喂到她嘴里。
李玉靠在他的肩上，声音虚弱无力：“别管我了，你自己逃吧。”
李玉又说：“我腰里有块牌子，你把它拿着。到了南方交给衙门里的人，得到的赏赐足
够你以后衣食无忧。“
高小年把一口干粮糊糊喂进她嘴里，摇摇头说：“等你病好了，我们一去南方找我师父
。”
李玉意识模糊不清地说：“真想再尝一口李大厨做的银耳雪梨羹啊。”
高小年咬咬牙，为李玉喂下最后一口糊糊，离开了破庙。
也不知道高小年究竟去了哪里，过去一天一夜，他回来的时候浑身衣服破破烂烂，右手
腕上还有淤青，脸上有几道血痕。他来到李玉身边，从怀里掏出个腐烂了一半的梨。
他咬下块梨肉，将梨汁挤进李玉的嘴里，直到听见她喉咙里有吞咽的声音，才放心地呼
出一口气。
也许真的是这一口梨汁的功效，李玉竟逐渐好转起来。高小年收拾好仅剩无几的食物，
准备好继续上路，他对李玉说：“我算了算，这点食物虽然不多，但现在已经是春季，
今年雨水也足够充足，路上总会有些补充。到了南方，先找到你的家人，我再去找师父
。”
李玉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却掩饰不住凄苦之意：“我记得李大厨的‘江山美人’天下闻
名，可现今这江山却变成了这样。江山都破碎残缺，要美人又有何用呢？”
高小年沉默不语。她看着高小年的脸，灾难的折磨竟在这个少年的脸上刻出了细纹。她
抬起手，用掌心摩挲着他粗糙干裂的脸颊，心里在隐隐作疼。
他却忽然开口说：“江山怎样与我无关，你我在一起便好。“
她展颜一笑，笑中带着泪光。
“你就是我的江山。”她将唇轻轻印在他的脸颊上，云淡风轻。
江山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当晚下起了绵绵细雨，两人准备在破庙再待上一晚，等雨停了再重新上路。
夜里忽然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好像有人朝这里走来。高小年赶紧唤醒李玉，手持一
根木棒躲在破庙不显眼的角落。他们遇见过太多的杀人越货易子而食，明白这样的世道
下，最需要提防的就是人心。
那人走进破庙，有气无力地靠着墙边坐下。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印在那人脸上，将他的
五官轮廓凸显得分外分明。
“师父！”高小年从角落里跳出来，冲到那人的面前。
李大厨看着高小年，又看到他背后的李小姐，表情竟也僵住了。
高小年掏出仅剩的一点食物递给李大厨，他却摆了摆手，掀开自己的衣服。他腹部有个
已经溃烂流脓的伤口，还在发着烧，看来是没治了。
李大厨说，他和高小年走散后一路向南，在这附近遇到盗匪。他知道包裹里的食物是自
己的命，拼了命的要去夺回包裹，却被盗匪捅了一刀。他硬撑着走到这破庙里，想着自
己临死好歹有个能避雨之所，没想到竟能遇见他们两个人。
李大厨对高小年说：“师父是没救了，临死前还能见到你们两个，也算是老天待我不薄
。”
高小年哽咽道：“师父，您一定要活下来，不然那道‘江山美人’可就失传了。”
李大厨微微一怔，然后苦笑道：“哪有什么‘江山美人’，那都是我编出来的。”
高小年和李玉异口同声道：“怎么会？”
高小年问：“皇上不是留下了墨宝？”
李大厨回忆道：“两年前的夏天，那时云居楼的生意不好，每天总会剩下些食材卖不出
去。天气炎热时若是留到第二天就不够新鲜。所以每天早上，我会将隔天的食材和边角
料熬成一盆汤，当做中午和伙计们的午饭。”
“皇上微服私访来的那天，店里的跑堂正好请了假，翠萍上菜时竟将那一盆汤给皇上端
上了桌。大概是皇上平时山珍海味吃得多，居然觉得这汤的味道极为鲜美，便把我叫去
问话。”
“我低头看见皇上的外衣里露出一丝黄边，又偷瞄到他的随从挂有宫里的腰牌，立刻就
知道面前的人是当今圣上。我怕说出实情会惹怒皇上，只好编了‘江山美人’这么一道
菜，唉......”
说完这些话，李大厨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哀叹自己的命运，还是叹息这败絮其中的
“江山美人”。没过多久，他就合上了眼。
高小年草草葬了师父，和李玉一起继续想南方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现在师父不
在了，他所有的念想都没了着落。原本想着去南方找到师父，然后一起盘算以后的活路
。现在唯一支撑着他继续前行的希望，就是身边的李玉，盼着她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家人。
但一路上难民似乎越来越多。他打听到叛军已经占领京城，正向着南方打来。原本以为
过了冬季地里长出作物后，饥荒少了难民的数量也会变少，可叛军沿路烧杀抢掠，让那
些本来还留在北方的人都开始逃亡。高小年和李玉一起向着南方日月兼程地赶路，生怕
被后方的叛军追上。
可双腿终究力气有限，几天后，他们被几个骑马的叛军堵截在一片泥地里。
高小年咬着牙，明知是以卵击石，却只能想着随时上去和他们拼命。叛军的小头目把手
中钢刀一挥，说：“男的杀了，把那女的带回去。”
几个叛军举着明晃晃的钢刀凑上前，李玉忽然说道：“等等。”
叛军小头目调笑道：“怎么，难不成是要我们留你情郎一命？”
李玉掏出一块腰牌举在身前：“我是当朝永安公主，你若把我带回去，必能升官加爵。
只要你放过他，我就跟你走，如何？”
高小年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李玉。
小头目哈哈大笑：“我现在就要带你走，你又能如何反抗？”
李玉捡起一块尖石对准自己的脖子：“那我立刻自尽，你什么也得不到。”
小头目下马拿过李玉手中的腰牌，仔细端详许久，然后慢慢走到高小年的身边，突然一
掌切在高小年的颈后。
看着高小年晕倒在地，李玉怒道：“你做什么？”
小头目说：“放心吧，我只是为了省去些麻烦。”说完伸手去拿高小年背后的包裹。
李玉又说：“你拿了他的食物，他可怎么活？”
小头目冷哼一声放下包裹，又牵过一匹马来，示意李玉上马。
李玉走到高小年身前，俯身在他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泪水滴落在高小年的勃颈上，又顺
着他的脖颈流进泥土里。她最后看了高小年一眼，跟在叛军们的身后渐行渐远。
当高小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他到处寻找李玉的踪迹，却只看见一片杂乱无章
的马蹄印，最终消失在一片草地里。
他大约猜到了李玉的去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于是他独自往南方走。他想到了南方就
去找皇上，告诉他女儿在敌人手里，也许只有那个皇上，那个拥有着“江山美人”的皇
上才能救回李玉。
当他千辛万苦地来到南方的城市，才得知皇上已经驾崩的消息。
有人说，皇上是被他最亲近的太监毒死的。那太监知道大势已去，早已投靠了叛军。皇
上死后，他最宠爱的妃子亲手挖出那太监的心脏，和太子一起自缢身亡。
江山易主，改朝换代。
在时代的洪流中，人如同蝼蚁般微小。
高小年凭着师父教给的手艺，在一家酒楼里做了厨子。十年过去，人民安居乐业，人人
夸赞新皇英明神武，早就忘了过去的皇上姓甚名谁。
而他已成为名厨，但始终没有娶妻。
有天他听从京城来的货商说，皇宫里出了一张悬赏告示：若有人能做出那道名为“江山
美人”的菜，便能得黄金千两。
他细细打听，才知道现今的皇后是位前朝的公主。有次皇后提起儿时听闻过一道名为“
江山美人”的名菜，可惜此生无缘品尝。皇上也对这道菜甚是好奇，便告示天下，寻觅
能做出这道“江山美人”的名厨。
高小年立刻收拾起包裹，踏上回京城的路。
如今的京城竟然比过去还要繁华数倍。高小年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张悬赏告示，告示前有
个公公趴在桌子上打哈欠。”
他走上前说：“公公，我是来做那道‘江山美人’......”
公公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走开走开，来的厨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算个什么东西
？若是做不出来可是欺君之罪，知道吗？”
高小年说：”做出‘江山美人’那道菜的就是我师父。“
公公抬起头瞅了高小年一眼，又眯起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响，忽然面有喜色：“你可
是当年云居楼李大厨的那个徒弟高小年？”
高小年愣住，反问道：“你认得我？”
公公笑道：“那时我是十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常跟着皇子去云居楼，倒是见过你不少
次，你恐怕是记不得了。”
“公公好记性。”他赔着笑，没有问前朝的太监怎么成了当朝的御膳房管事，也许那是
另一段心酸的故事。
他顺利地进入了御膳房。他竭尽所能用各种顶级的食材，熬成一锅清澈见底却鲜美至极
的汤。高小年心里清楚，前朝的皇帝自小养尊处优，所以尝到师父用隔夜食材熬成的汤
才会如此惊艳。可当今皇上是穷苦出生，若还用师父的方子恐怕不行。
皇上尝过汤后果然觉得滋味异常鲜美，只是对这菜名还是不解，便招他来问道：“这汤
果然鲜美异常，只是与‘江山美人’何干？”
高小年跪拜在地，把这道菜的典故一说，皇上哈哈大笑，随即说道：“你抬起头来。”
高小年抬起头，看见那个穿着龙袍的男人的脸，觉得也不过是稀松平常，和众生万相没
什么不同。
皇上的身边坐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那是他的皇后。皇后正看着高小年，眼睛里有漫天
星辰。
他曾是酒楼里的小学徒，如今是名满江南的名厨。
她曾是前朝的公主，如今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但他还是她的江山。
她还是他的美人。
江山变换，冬夏轮转，十年光阴匆匆流过，原来都只为了这目光交汇的一瞬。
皇上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他微微一怔，随即又低下头道：“请皇上赏赐。”
皇上饶有兴致地看向皇后，问道：“你看如何，可要将他招为御厨？”
皇后思考半晌，柔声说道：“此等人才久居宫中甚是可惜。京城东南有座名为云居楼的
酒楼，当年的第一名厨失踪后荒废已久，不如把那楼子交给他打理，皇上意下如何？”
皇上抚掌大笑：“好，好，此意甚好！”
他始终低着头，直到退出大殿时也没有抬起来。
他带着宫里赏赐的金银把云居楼重新整修一番，热热闹闹地开了张。生意竟然比以前还
要好，多少前朝老客在楼外等上一宿，只为能尝尝云居楼里的一口汤。
有位发须花白的前朝大学士在仆人的搀扶下来到云居楼，颤抖着抿下一口汤，竟然满眼
热泪。
“长江后浪摧前浪，长江后浪催前浪啊......”他不住地感叹着，也不知道说的是这汤
还是这天下。
而高小年从来不会忘记的一件事，就是每天清晨起来，先煲上一盅冰糖银耳雪梨羹，从
日出煲到的日落，煲到雪梨银耳都化作云雾。
他日日如此。
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个人从没来过。
渐渐的，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细纹，满头乌发被打上一层霜。他始终打听着宫里的消息，
听说后来皇上去世幼帝即位，皇太后垂帘听政执掌大权。有不少前朝遗老拍手称快，说
这天下终究回到了主人家的手里。再后来新的皇帝长大，不满于母亲对朝政的把控，竟
然联合几位大臣发动宫变，将皇太后移入一座偏僻的宫中，派人严密监视着。
几年后，皇太后病逝。
他听宫里的太监说，皇太后去世的前几年，总是站在那座深宫里，面朝着京城的东南方
向，从日出站到日落，好像那里有什么重要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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