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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litary版 - 说客盈门(王蒙) (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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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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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joycee (乔一), 信区: ChinaNews
标 题: 说客盈门(王蒙) (转载)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un Aug 15 20:10:42 2010, 美东)
发信人: joycee (乔一), 信区: Dreamer
标 题: 说客盈门(王蒙)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un Aug 15 20:09:05 2010, 美东)
发信人: yaz2012 (柏林低温武警), 信区: Detective
标 题: 说客盈门(王蒙)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un Aug 15 19:50:01 2010, 美东)
说客盈门 (王蒙)
一 他是谁
他崇尚俭朴,连姓名也简单到了姥姥家。四六年他到达解放区以后,更名为丁一。他取
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没有时兴按姓氏笔划为顺序排列主席团名单。再说,除了在“史无
前例”的那些年表演那种时髦的腰背屈俯柔软操以外,他没上过主席台。
他的身材、相貌、嗓音是那样平常,又总是数十年如一日地穿著那身国家标准6乙号蓝
华达呢干部服。以至多感的人犯愁: 假如他进城去百货大楼,汇合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会不会搞得即便是他老婆亲临也难以把他辨
认出来呢?
幸好他还有两个细微的特点。看来完全消除一个人的特点也实在不易。一个是后脑勺大
一些。一是常皱著眉头。“上纲家”曾经分析:那后脑勺是魏延遗传下来的反
骨,而眉之皱,乃是阴暗心里的外露。
他心眼儿死。农村工作,曾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年初一本帐--计划、指标、保证、豪
言壮语; 年终一本帐--产量、入库量、缴售量、产值。这两本帐是不兴
放在一块比较、查对的。可是丁一不,他偏要比、偏要对、偏要查、偏要刨根
问底。如果他仅仅去责问社、队干部事情还好办,他竟然带著各种帐本去追究县委和地
委。这事发生在一九五九年。於是全县和全专区阶级斗争形势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到处
抓激烈、复杂、尖锐的阶级斗争动向。他挨批、被打上“右”字黑印不说,连各村的戴
帽地、富及其子子孙孙,连省直机关下放到这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们也都逐一表态、
检查、交代,被帮助、被训诫,被灵灵地一抓再抓。於是,不仅左派们对他义愤
填膺--一个女同志批判他的时候结合忆苦思甜,当场晕了
过去。就连那些急於摘帽子的划错了的和没有划错的“右派”们也发自肝
肺的对他恨之入骨,认为没有他的话形势就会缓和,他们就会很快回到人
民队伍。就连当时是永无摘帽希望的地、富分子,也觉得他实在是背兴
,即非委任也非荐任,谁让他代理我们的?光代理地、富不算,他还要代
理反、坏、右和帝、修、反呢!你那个德性,代得过来吗?
从此丁一每况愈下,因而每下愈况,於是乎愈下而愈况,愈况而愈下,不知伊
於胡底了。总算,万事都有个了,有个收。七九年一月,丁一落实政策上去了。四
月,参加革命叁十余年、年愈五十的丁一,恢复了党籍,被任命为县属玫瑰牌浆
糊厂的厂长。
许多人向他道贺,他皱著眉说:贺什麽? 更多的人为他不平,认为给他安排的官小了,
他不等人家说完就转过了脸,只给人家一个后脑勺。有人说他“又翘尾巴了”
,也有人说他的尾巴就象孙悟空的那根旗杆一样,压根儿就没有夹起来过。
他白天黑夜地在那个小小的浆糊厂里转,常常是满身的浆糊嘎巴,发出一种
颇不类於玫瑰香的气味。老伴骂他贱骨头,他倒笑了。
所以他家一向客人不多。
二 被他摸了屁股的并不是老虎
他上任不久就发现了两大问题。这里的“发现”一词不当,因为这是秃子脑袋上的虱(
子--明摆的。不如说是两个问题天天戳碰著他的眉心和后脑勺。
一、做浆糊的副产品面筋--管理不善,明拿暗揣,私分私卖,拉关系,搞交换,瘴
气乌烟。二、劳动纪律十分松弛,有人上班时间睡大觉,绊倒了没有睡觉的检验
工。於是,他与各方反复研究,作出有关规定和奖惩细则,公布施行。其实,也无非是
一些人所共知的老话儿。
一个月过去了,五月份,该厂的一个合同工,叫做龚鼎的,被他抓了典
型。因为这龚鼎,一、连续四个月不请假不上班。二、大模大样的到工厂要面筋,不给
就大吵大闹,打管理员。叁、拒不到厂,拒不接受教育。於是,丁一要求党支部、团支
部、领导小组、核心小组、工会、劳动组、政宣组、人保组、物资组、警卫组......讨
论龚鼎的问题。虽然他一日叁催,还是用了四十多天的时间。各种机构都同意了他的关
於执行纪律的建议。六月二十一日厂里贴出布告:按照有关规定和细则,解除合同,将
该龚鼎除名。
有几个人知道龚鼎是县委第一把手的表侄,觉得这样处理不妥,但又不好
张口。但毕竟只是表侄,所以终於公布了决定。
叁 一场自发的心里战
上述布告公布叁个小时以后,开始有人来找丁一。先是县委办公室的老刘。老刘五十七
岁,一脸的和善之气,自称“广结善缘”,“到处烧香”,善搞“微笑外交”。他笑
容可掬地一只手搭在丁一的肩头,“老丁,你听我说。你抓
厂子抓得不错呀!可这个龚鼎......”他放低了声音,说明了龚某人与县委书记的关系
,然后说:“当然罗,这与我们如何处理他是毫不相干的。 你的,你的处理是对头的
罗。李书记如果知道,他也会感谢你的罗。我只是为你想。还是不要除名吧! 除了名还
不是在中国,在咱们县?我们还不是要管他,他还不是要去找李书记? 算了算了,改成
个警告吧......”诸如此类,诚恳耐心,说的丁一心眼儿真有点活动了,这时,县工业
局周局长来了电话。声大气粗的周局长单刀直入:
“你怎麽搞的? 你搞的是什麽名堂? 找谁开刀不行,专找县委领导的亲戚,这是什麽意
思? 教别人怎麽想? 怎麽说? 快改变决定!”
“不能改!”丁一大声说,挂上了电话。他板起脸,向老刘说:“岂有此理!”
於是,说客陆续来访。傍晚,县革委会主任老赵来了。老赵是从打土改时就在本县工作
的,在县里是一个最有根基也最有影响的人物。他矜持地无力地和丁一握
了一下手,然后“度”著步子,并不正眼看丁一一下,他指示说:
“要慎重,不要简单化。现在人们都很敏感,对於龚鼎的处理,将会引起各方面的注意
。鉴於这一切,还是不除名比较有利。”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认为这种书面批语式的指示已经够丁一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
期了。他悠悠地“度”著步子,嘬著牙花子,慢吞吞地吐著每一个字。好像是在掂每一
个字的份量; 又好像是在咂每一各字的滋味。是的,他的话语就象五香牛肉干,浓缩
、醇厚。
天黑了,回到家,老婆也干预起“朝政”来了,当然,是带著打是疼、骂是爱的温情:
“你这个死老汉!现在的事情你难道还看不清楚吗? 莫非说整天和浆糊打交道,你自己
也变成了一摊糊涂浆子?你坚持原则,怎麽没有见你当选政治局委员? 六六年你挨了打
,屎都拉倒裤里,这就是你的原则?你的原则就是你找倒霉不说,还让我们娘几个跟上
受罪......”
老婆的话酸甜苦辣俱全。老婆还掉了泪,更是闪光的的语言。丁一叹了一口气,刚想解
劝解劝,又来了新的说客。来客小萧,是被“踏上一只脚”时期老丁的知己。
小萧本是北大哲学系学生,上学时期就入了右册,不知怎的混到本县交电公司,最近改
正以后高升为采购员。他小矮个儿,大鼻子,奇丑。历次运动,越整越嘻笑,越整越机
灵,越整越可爱。声称他的人生哲学是人家打你的左脸你便伸过去你的右脸,右脸不挨
打就绝不还手。他还有个数字,说是用伸脸法处世,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七。
小萧一进门就带来了笑声、快乐。他先把丁一老两口因为心绪不佳而未能消受的饺子全
部歼灭。然后周到的问候了丁一全家所有的有关成员,赞道:亲戚多,也是福气啊!”
然后他宣称,不久就可以把他们盼望已久的物美价廉的九英寸电视机买好、送来。接著
,他讲起了县内外、省内外、国内外的各种趣事。逗得老丁一家笑得前仰后合。“喂,
你怎麽不去说相声?”丁一问。我的照顾侯宝林啊! 谁让他是我表大爷呢!”一句话又是
哄堂大笑。於是小萧抓住有力战机,展开了冲锋。他说:
“你瞧你瞧,有一件小事差点让我给忘了。就是姓龚的那个小子。真他妈的不是玩艺儿
! 哪天见著,我非赏他两耳茄子! 可是老丁,你也别太激进了啊! 咱麽在县里工作,一
无地位,二无后台,叁无物资,全靠的是关系。大人物靠权,小人物靠关系。大人物有
了权就有了一切,小人物有了关系也能什麽都有点,你在别那麽死心眼儿了吧,几十年
的教育,别的没学会,还没学会转弯子吗?......对,对,你甭解释了。通过了呀,公
布了呀,可以改哟!宪法也可以改,毛主席写了文章也可以改,你丁厂长就比毛主席还
厉害? 就比宪法还厉害? 去,去! 把龚小子给我收回来,我说明白,这可不是他表大爷
让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我首先是为了你,其次,才是受龚小子之托,我说没问题
,包在我身上,这点面子老丁还不给吗?哈哈哈......”
如此这般,天上地下,冠冕堂皇外加庸俗低级,真真假假,拉拉打打,笑笑骂骂......
丁一事先并不知道龚鼎的表大爷是县委领导。对龚鼎的处理也不能说是就毫无讨论的余
地。但是接二连叁的说客让他警觉起来:如果不是县委书记的表侄,能有这麽多人劝他
“慎重”、“不要简单化”、“考虑后果”......吗?这个问题在他那个魏延式的脑骨
之间,变成了大脑皮层上的兴奋灶,其他的讨论反而被抑制住了。
他来了气,把小萧轰走了。
又过了两天,六月二十叁日。是夏至刚过的一个炎热、夜短、睡眠不足、食欲不振的星
期天。头一个客人清晨四时就搭便车来了,这个人是丁一的大舅子,高个儿,戴眼镜,
秃顶,五十年代曾在高级党校--那时叫马列学院学习,现在是专区党校的理论教员。是
全专区最有水平、最有威望的理论工作者。听他讲辅导课,基层干部都变成了啄
)米的鸡,不住的点头。连同前两天累计,这是第十七位客人了。一进们,他就从
理论的高度谈起:
“社会主义是一个过渡时期。这个社会的身上,还存在著资本主义的,乃至是前资本主
义的瘢痕。这是不可避免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是为最优越的,
却又是还不那麽成熟,不那麽完善的。他是一个过程......”经过这麽一番严密而又抽
象的推衍以后,他说: “所以说,领导人的权力、好恶、印象,是至关重
要的,是不能漫不经心 的, 是可能起决定作用的。我们是现实主义者,我们不是欧文
、傅立叶式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丁一想:我是空想社会主义吗?这个帽子倒还轻松、舒
适、戴上怪飘的。)“我们不是小孩子,我们不是迂夫子。我们的社会主义是建立在我
们脚下的这块虽然美好、却还相当贫穷落后、不发展的地面上的。”(丁一想:我什麽
时候想上天了呢?)“所以我们做事情的时候要考虑各种因素,用代数式来说,就是 N种
因素,而不是一种因素。世界越复杂,N 的数值愈大......所以,兄弟,你对龚鼎的处
理是太冒失了,你的脑子少了几根弦,”(丁一想:你脑子里弦多,嘴巴上词更多!)“
千万不要铸成大错。要有政治家的风度,要收回成命,把龚鼎请回厂来......”
说到这里,丁一的老伴连忙答腔:“是啊,是啊!” 并且喜形於色。丁一明白了,这位
理论家,是他老伴搬来的救兵,为了说服他的。听啊,听啊,丁一胸口向被塞了一团猪
毛,而脸上的表情呢,好像正在吞咽一条蚯蚓。他洗耳恭听了整整一节--四十五分钟课,最后,他只问了一句:
“你刚才讲的这个些理论,在党校课堂上讲过吗?
还好。猪毛仍然堵著,蚯蚓却回敬给了大舅子。”
从此位理论家开始,到深夜一点四十九分,整整二十一个小时多,来的人就没有断过。
有的口若悬河,转动起死回生之巧舌。有的正颜厉色,流露著吞天吐地之威势。有的点
头哈腰,春风杨柳,妩媚多姿。有的胸有成竹,慢条斯理,一
分钟挤出一两个字来,但神态上透露著一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不达目的宁可抱著丁一
去跳山崖,绝不允许丁一一家踏踏实实活下去的顽强劲儿。有的带著礼物:从盆花到臭
豆腐。有的带著许诺:从叁间北屋到一辆凤凰--18锰钢自行车。有的带著威胁从说丁一
自我孤立到说丁一绝无好下场。有的从维护党的威信--第一把手的面子出发。有的从忧
虑丁一的安全、前途和家属的命运出发。有的从促进全县全省全国的安定团结出发。有
的从保障工人的人权、民主、自由出发。有老同事,有老同学;有老上级,有老部下;
有战友、病友、难友、酒肉朋友,还有已故老友的家属后人。有年高德
劭的,有年轻有为的。本厂有些在处理龚鼎的问题上投过赞成票的人们也
纷纷前来,表示自己经过慎重考虑,改变了主意。所有这些人动机不同,调子不同,用
词不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的观点:不能把龚鼎除名。
丁一简直想不到自己竟认识这麽多人,或者竟有这麽多人认识自己。丁一想不通都这麽
关心龚鼎是因为吃了什麽药。丁一无法相信一个合同工、一个小二流子、一个七拐八弯
的表侄的处理竟然引起了六级地震,他简直快成了社会公敌。他无法吃饭,无法休息,
无法搞家务,无法度星期天。他想喊叫,他想打人,他想摔东西,他甚至想抄起一把菜
刀。但他咬紧牙关,不动声色的听著,听著,告诫著自己:“不发神经,就是胜利!”
来客中有丁一儿时最崇拜的一颗明星。这是一位女客,四十年前,他是这个省的最红的
戏曲演员。在丁一十六、七的时候,有那麽几天他为这位比自己大十叁岁的女演员神魂颠倒,浮想联翩。当然他们连姓名都不曾通过。丁一也从未对任何人讲过他少年时期的浪漫谛
克的奇想。感谢史无前例的横扫,丁一才有幸在牛棚里与这位早已退休、现下
体重超过八十公斤大关的老太太相识。出於一种东方式的古道热肠,丁一始终对这位老太太保有一种特殊的、不为人知的亲切爱慕之情。谁想到,就在六月二十叁日的这一天,这位昔日的皇后也搭著毛驴车来了。她斜靠在丁一家的床上,哼哼唧唧用缺牙透风的嘴磨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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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样子呢?好像唱戏,妆还没上好,怎麽散场的琐呐就吹起呜哇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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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这一番人生之须臾的永恒的叹息使丁一的眼圈湿润了。他相信,这一天
,只有这一位客人才是出於一种人类的纯洁无暇的情感,出於一种优美的、难免或显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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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丁一还是感谢她--呵,少年! 呵,梦!她是这一天的客人中,唯一没有提到
玫瑰香浆糊厂,没有提到龚鼎和他的表大爷的人。
四 统计数字
请读者原谅我跟小说做法开个小小的玩笑,在这里公布一批千真万确而又听来难以置信
的数字。
在六月二十一日至七月二日这十二天中,为龚鼎的事找丁一说情的:一百九十九点五人
次。(前女演员没有点名,但有此意,以点五计算之)来电话说项人次:叁十叁。来信说
项人次:二十七。确实是爱护丁一、怕他捅漏子而来的:五十叁,
占百分之二十七。受龚鼎委托而来的:占百分之十。直接受李书记委托而来的:一,占
百分之零点五。受李书记委托的人的委托而来的,或间接受委托而来的:六十叁,占百
分之叁十二。受丁一的老婆委托来劝“死老汉”的:八,占百分之四。未受任何人委托
,也与丁一素无来往甚至不大相识,但听说了此事,自动为李书记效劳而来的:四十六
,占百分之二十叁。其他百分之四属於情况不明者。
丁一拒绝了所有这些说项。这种态度激怒了来客的百分之八十五,他们纷纷向周围的人
进行宣传,说丁一愚蠢。说丁一当了弼马温就忘乎所以,说丁一不近
人情,一意孤行,脱离了群众。说丁一沽名钓誉、别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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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的人说起用丁一这样的人是右了。按每人向十个人进行宣传的最低数额计算,共
有一千七百人听到了这种议论。难怪一阵子舆论如此之大,颇有点皆曰可杀的意思。丁
一的老伴犯了病,几经抢救才转危为安。管氧气瓶的那位护士,也趁机为龚鼎向定一进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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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哄堂。丁一又说:
“不来真格的,会亡国!”
丁一哽咽住了,而且掉下大颗的眼泪。
全场愕然、肃静,静默了一分钟。
掌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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