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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967 | 1 【 以下文字转载自 Prose 讨论区 】
发信人: metapoetry (形而上诗), 信区: Prose
标 题: X的俱乐部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Mon Dec 7 02:15:15 2015, 美东)
夜还很长，X强迫自己闭着眼睛，任由重重的黑暗压在身上。尽管她缺乏细腻丰富的想
象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感知变化的触角，不知从哪一天起，她觉得生活的轨迹一
面在越来越远地偏离别人的视线，一面却被加倍放大，清晰地进入了自己的视野。这近
距离的注视令X觉得有必要用点什么系住这面目渐趋雷同的明天，她无法与外人道的装
在罐头里回不到过去也渗不进未来的明天。她是什么时候被封进罐头的她已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罐头里装着她过去生活的片断，这让她用以交谈的语言里充满驳杂的回忆，并
以此呼吸、代谢、思考。她自己也不清楚哪天是罐头的保质期，或许早已过去了也不一
定。
于是X每天睡觉前都要为明天留下点诱饵，比如没读完的小说、未洗净的杯碟、或者网
上待回的帖子，然后靠着这诱饵将明天一点点拖到身边来，好让她顺着今天的边缘爬到
明天。总有一天，她要循着这由诱饵连成的线索找回完整的从前，而不是些七零八落的
记忆碎片，同时她要像放风筝收线那样靠着这线索将未来收在手中，她相信这条线索必
将像拽开丝绒帷幕那样拉开罐头盖子，现出被聚光灯照耀着的新生的她。X仍旧闭着双
眼，却清晰地看见关于自己的一切像黯哑的珠子散落的到处都是，而在明天的某一瞬间
，它们将像一条精致的珍珠项链那样被串在一起，并被赋予夕阳般的光泽，从此之后再
没有什么遗落了锈蚀拉环怎么也撬不开的过期罐头。
明天是星期天，按计划老李一大早就要去赶飞机，而他这次出差至少要一个星期，绝不
会发现她一或两天的短暂离开，当然假若她的离开是永远的，那么发不发现都无关紧要
了。为了确保一切万无一失，X再一次将整件事情从头细细想过。她是被赵教授介绍到
这个俱乐部去的，赵教授是她在她们系的系主任举办的感恩节晚宴上遇到的，是系主任
的太太的老师的故人，心理学家兼名门之后，她信得过。尽管X对于赵教授在同她八卦
酣熟之际悄悄建议她去此俱乐部有着一种轻易被看透的愠怒，但她私下里思量之后，并
不认为这是出于恶意。
第一次被带去俱乐部的那天，X从坐上车的那一刻起就被催眠了，她不记得在俱乐部里
见过的任何人，但其它细节却历历在目。被催眠的感觉像害低烧，身体内部泛起隐隐的
酸痛。俱乐部为杜绝自身仍有求生欲望的人参与治疗项目，X先参加了一个极为严格的
甄别其是否具备入选俱乐部资格的测试，在通过测试之后又同一个非常悦耳动人的声音
交谈了一会儿。那声音有着不参杂丝毫异质的纯净与明快，像一位快乐开朗、充满热情
的少女在侃侃而谈，可是就算所谈的内容不在“少女”本人理解的范围之内，却仍旧具
备不容置疑的力量，这加强了有资格进入俱乐部的人需要有着同宗教教徒一般虔诚信念
的意味。
“与以往的心理治疗不同，我们将在不借助任何药物的情况下，帮助原本执意求死的人
在有生之年消除自杀的念头。”“怎么做到的？”“我们将安排两个随时准备以自杀结
束生命的人在合适的时间共处一室，当其中一个目睹了另一个的毁灭之后，治疗便结束
了。”“哪一个得到了治疗？”“当然是自杀时因动作较慢而“不幸”活着的那一个了
。” 洋溢着青春甜美的声音鸣啭般笑起来，这声音与死亡的残酷交织在一起，为俱乐
部平添了几分惧意。“如果这两个人的自杀同时成功或同时失败呢？”“目前还没有在
面对死亡时两个自由选择自杀方式的陌生人能产生极度默契的先例。相信我们，自杀开
始后的三十分钟之内只会有一个人死去。在此我们对你将做的无尚奉献表示感谢，你的
死亡会拯救另一个灵魂。”“是我该感谢你们给我这次机会。” X认真咀嚼着对方的话
，心情再也无法平静。
整幢房子只剩下X和一只走起路来像老李的猫，初冬早晨的阳光像裸露的肩膀无力的靠
在墙上，X久久地坐在餐桌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漠然看了一眼尚未动过的牛奶麦片粥
，起身到楼上卧室换衣服。来接X的人如约而至，这是一位成熟稳重、气度不凡的男士
，俱乐部里面的工作人员都是经过治疗的幸存者，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看似阅尽千帆波澜
不惊的男人也曾有过轻生的念头。来人向X伸出手，微笑着说：“你好，我叫蕨”。蕨
的笑像有着胜过一切语言的说服力，X原本悬荡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将手放在他的手
心里，脸上也绽放了一个平日不多见的妩媚笑容。
车子平稳的向前疾驶，X拾起刚才的话题：“你的‘蕨’，是会当凌绝顶的‘绝’吗？
” “不是，是蕨菜的‘蕨’”。“你当时......有没有一点儿后悔？”蕨眯起眼睛，
像要从头说起，却只淡淡地回答：“没想那么多。”X的表情迷茫幽远，像是陷入了某
个虚构的情境：“我想了很多，决定加入俱乐部前，我......”蕨突然一个急刹车，将
车停在路边，侧过身来温柔地注视着X的眼睛：“请不要往下说了。俱乐部是基于语言
也不能解决的痛苦而存在的，我们不能安慰一个必死的人，使其获得短暂的求生欲望，
却在今后未知的日子里以自杀结束生命。”停了停，他原先就似报幕员报节目的声调变
得更加豪迈昂扬：“要死就现在死，至少还能救赎另一个生命！”
X呆呆望着蕨， 她发现蕨庄重的声音和她被催眠时听到的甜美声音虽然音色不同，但表
现方式类似，都是在沸腾的热情中包裹着冷漠的内核，既像是表演也像是仪式。当这些
不附着感情的语言似麻药注入肌肤，X觉得自己获得了一种抛弃痛苦的勇气，这勇气使
她驱使装着她的罐头从海岸向越来越远的天际漂去，漂得越远则越证明了她的勇气。只
是，就算那距离远得跟彻底忘记没什么分别，她仍旧是被装在罐头里的，这就有着她在
某一天又会想起她身处何处的危险。唯一的出路只有像死亡那样的彻底毁灭了，X暗暗
攥紧她渗出冷汗的手掌。
路上花费了很长时间，到俱乐部的时候太阳已西斜了。蕨将X领进了一个类似于旅馆房
间的地方，正要离开，X叫住他：“你看，那是什么？” 蕨沿着X的视线望去，看见摆
放在桌子中央的金盘里有什么东西在阴暗室内散发着莹莹白光，于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他气势沛然的话语再一次充塞在狭小的空间中如咒语般回响：“牙齿，自杀成功者的
牙齿，人体最坚硬的物质，光荣之灵最后的栖息地。当生存者离开的时候，可以挑选一
枚带走。”在昏暗的光线下，X看到蕨左手小指上戴着一枚镶嵌着白色牙齿的戒指。X害
怕起来，簌簌发着抖，就连蕨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一无所知。
随着时间流逝，房间变得愈发暗沉，唯有那个摆放牙齿的盘子像是阴郁的结晶体，兀自
发着骇人的光。X瞥见墙上有一只静止的大钟，只有三十分钟的刻度，一股寒意顺着她
的脊柱向上爬去。她站在窗前，将房间仔细审视了一遍。桌子、沙发、衣橱、床、残留
的余晖、X、以及各种模糊的影子，组成了一幅荒诞的画面，X像在街边转角突然撞见自
己一样吃惊的看着自己居然也被嵌了进去。必须找个地方藏起来，把自己从这画面中剔
除出去，X任凭思想沿着混乱的轨迹运行，惊惧之中怎么也找不到一个适合藏身的地方。
就在X满脸油汗，两腿如厕状蹲踞，脚尖在鞋子里弯曲着耙紧沙发旁的地面时，门无声
无息地开了，一个穿着深蓝色夹克的身影走了进来，烈焰红的高领毛衣随着其敞开的夹
克衣襟在月光中时隐时现，像深夜的闪电灼伤了X的眼睛。X不可遏制的愤怒起来，鼻翼
猛烈的翕张着，紧咬的牙齿将脸上的肌肉绷出一道弧线。来人浑身弥漫着生的活力，毫
不在乎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一心求死的样子，这将她的紧张与慌乱衬托成了一个玩笑，这
是多么不负责任的俱乐部，竟然要拿把生命不当作一回事的人的生命与她的相抵。
这时墙上的大钟忽然咔啦一声开始移动猩红色指针，X贴身的衣服很快便被汗水湿透，
像皮肤上长出了厚厚的痂。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来人，那人却始终没朝她看一眼，
就算那双眼睛朝X的方向看来，可是焦点太过虚无，怎么看也不像是用来捕捉X这么现实
的人的。在大钟有力的步伐声里，来人一屁股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抓起盘子里的牙齿看
了看，又漫不经心的扔了回去，继而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棒球赛嘈杂的赛场声响一
下子充斥了整个房间，隔了一会儿换了个频道，又换了一个，这才关掉了事。空气中原
本被叫喊声音乐声挤到边边角角的阴郁泡沫这时又浮到眼睛看得到的表面，像是煮沸的
汁液，暗黑色的褶皱四处游窜。
X牢牢攥着手心里她所选择的死亡方式，一粒毒药，一动不动的驻守于黑暗里，观察着
这个当她完全不存在的人。只剩下十分钟了，X的手越握越紧，眼神也渐渐变得狂暴。
突然，那人低哼了一声，身体倒退两步，抵着衣橱的穿衣镜慢慢往下滑。X先听到像是
裁开厚重布料般沉闷断续的声音，紧接着脸上一阵刺疼，像冰屑，也像火星飞溅到她的
脸上。她惶恐地摸了摸脸，一阵呛人的血腥味扩散开来。来人双手握着匕首的柄自肋骨
缝隙的左边拖向右边，象决心将自己分割开来，露出被搅乱了五脏六肺的断面，背后的
穿衣镜也随着其猛烈的动作从上至下蜿蜒着裂开了一条长缝。来人并未死去，大概没刺
中要害，只是歪倒在地上抖动着蜷曲的身体。黑色的液体泅湿了地面，像一个梦魇从地
底深处慢慢潜上来。
X看看时间，站了起来，酸麻无力的双脚马上向前一曲，重重跌倒在来人面前，凝滞的
月光在房间里缓缓流动，能看到其蓝色的血管象矿脉浮出颈部。X抬起手，沿着对方的
额头轻轻拂过像振动的翅膀一般的睫毛、鼻梁上细密的汗珠以及颤抖着的双唇。最后她
将手覆在那柔软的唇上，感受着像地热般不断往上冒的生命力，直至掌心变得冰凉而空
洞，再也觉察不到她带来的那粒毒药的痕迹。X终于得以从密封着的罐头里爬了出来，
由因裂缝而变得充实的镜面作证，她的过去和未来光滑地连在了一起。三十分钟过去了
，又一个三十分钟过去了，紧闭的门被推了开来，以蕨为首的人群站在X的跟前。面对
观众，X的眼泪像是要对她进行一场洗礼似的奔涌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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