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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59 | 1 鸽异
这是聊斋里朕印象最深，感慨最多的一篇。
张幼量癖好养鸽，凡有名种，无不尽求。宝贝起来视若己出。鸽中有灵，化为白衣
少年相见，带他领略人间不见的种种奇鸽。临去以一对白鸽相赠。张加倍爱惜，两
年以后，又养出雌雄各三只。后来一长辈高官偶然问起鸽事，张幼量以为是同好，
虽然舍不得，碍于面子，还是送了一对白鸽。过后大官跟没事人一样，张忍不住问
起，大官说，味道还不错。
(朕总恍惚觉得哪里还见过这故事，附庸风雅的官员求名鸽，养鸽子的忍痛割爱，
收礼的却把名种鸽子煮了吃，回话说，果然肥美。只是没有鸽子变的白衣少年罢
了。想来这样短的情节，比较象世说上的，可是翻了目录，想不出该属哪一条。)
张公子大惊失色：这是名种靼鞑呀。大官说，没觉着味道不一样啊。当晚张幼量梦
见白衣少年说，悔将儿孙托付与他，而且领着白鸽飞走了。张醒来发现白鸽果然都
死了，伤恸之下把所有的鸽子都送了朋友。
这个故事常常让朕觉得悲哀。多维的悲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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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59 | 2 张幼量不可谓不痴爱鸽子的，从开头细述他“其养之也，如保婴儿”，更加“以鸽
自诩”，也难怪会有白衣少年以子孙相托。他对少年相赠的白鸽种，更是爱惜倍
至，亲朋好友没舍得送一个。
可是为什么送了这位官员？张公子对自己的解释是，“长者之求，不可重拂” ，
因为张公子内心里不肯对自己承认，自己会有巴结贵官的意思。可是长者何曾求？
求过的人不是没有，只不过“虽戚好求之，不得也” 。 这位父执，不过是闲闲问
过一句，你养了几个鸽子啊？张公子自己思忖琢磨，结论说他大概也好这口，思量
再三，主动割爱。
张公子或许尚不自知，可是我们至此却已清楚他爱鸽究竟几分了。他以为送的是重
礼，长辈大官居然不言谢，未免心里打鼓。开口问的是“前禽佳否？”-- 我忍痛
割爱，究竟拍上马屁了没有啊？爱鸽子的人怎么问？心里挂念，出口自当是“前禽
安否？”
(讲到这里，又忍不住岔开去。“How was it？” 这样的问题，在现代中文里，
大概就是 “鸽子怎么样？” 或者“鸽子好吗？”可是这个怎么样，好不好，可以
是问状态(鸽子过得怎样)，也可以是问性质(你觉得鸽子怎样) 。从英文到白话
文，我们的心思，倒是都给掩盖了。不象“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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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59 | 3 白衣少年，大概曾经以为，张公子是真正懂得欣赏鸽子，知道他们价值的人吧。可
是他托付的人，终究为一个虚空的缘故--长者不曾“求”，更没有威逼利诱---出
卖了他。作为一个仙人，他等了多少年，才肯相信一个张幼量，朕不知道。然而引
张为知己，也是他自己主动的选择，无从有怨尤。于是除了自己离开，竟也无仇可
报，无愤可泄。这样的清醒而无奈的悲哀，让朕连同情都无处放。有朋友曾提起他
的朋友，说“才出一个坑，立刻跳进另一个”。这样的人，或者才是幸福的罢。但
如果白衣少年从此再不相信人类，朕是更能够理解的。
至于张公子，应当是本来真诚的以为，自己是一个爱鸽人吧。可是一个人，最后终
于看到自己的真面目，不是自己一贯以为的那样，这样的打击，也许不比前者小？
朕每每看到前人的小故事，在某特殊年代为主席的一句垂询而受宠若惊，把手稿送
去御览的，不免感慨。他们本来也是有所爱的，可终究是主动把鸽子送了去，骗自
己说“长者之求，不可重拂” ，脱口问出的是前禽“佳” 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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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59 | 4 叹”谁解其中味“的，不止曹雪芹一个人。但那常常是说故事的人叹，而这故事朕
最觉残忍的，却在于蒲老先生的补充。
蒲松龄引伸说，自来有人好什么，那被好的就会找去。好比叶公好龙，龙就要现
身。明君还怕找不到贤臣么？好钱的人更多，钱不自来，那是连鬼神都恨人太贪
心。
(这感慨实在是很牵强的。自来于人于物，单相思的多了，哪里有那么多能够感应
来投报的？)
他于是补了两个故事。这两个故事本身，都算得有趣，不过趣在原文，我若悲哀之
后，尚有余力，再单说那趣处。其一，说有人送红鲫鱼给朋友，没有伶俐的仆人，
结果老佣人把鱼拎出水来串得整整齐齐得送了去。收礼的朋友笑而不言，就赏了佣
人吃酒，下酒的便用了这鱼。其二，说一势利的和尚嗜茶，每每看人论等级上茶。
某日来了高官，和尚上到极品茶，高官也不置可否。和尚一肚子狐疑，终于问出
来：我的茶到底怎样啊？官员说，够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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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59 | 5 蒲松龄说，这两个故事，“可与张公子之赠鸽同一笑也”。不知蒲老先生是否真如
此想，或者，他亦有他的深意，朕被悲哀蒙了眼睛，再不能领略。
这后两个故事里，鱼和茶，不过是物。送鱼的仆人本与鱼两不相干，鱼若有知，至
多不过怨命薄，却没有鸽子误认知己的悲叹；仆人得知，也不过惭愧办事不力，并
无背弃鱼的自责。势利的和尚，心中明白自己的势利，白献了殷勤，也不过可惜几
片茶叶，更无面对灵魂的无地自容。此二者，与鸽异之本来故事，岂可同日而语!
若把它与后两者“ 同一笑” 就过去了，岂不让朕的悲哀踏到空中没了着落。这样
的没了着落，叫朕想起孔庆东引用过的顾城的诗--生命失败的微妙。他说，这三个
先平后仄的仄声音节放在一起，连续的跌落好象一连三脚的踏空。这样的跌下去，
跌下去，再跌下去，正是朕读<<鸽异>>的感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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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59 | 6 这个故事，朕总觉得看过不同的版本，但也可能是自己替它衍生出来的。就聊斋这
个版本来说，贵官煮了鸽子吃，其实倒没什么错。他本来也没有声称自己雅好养
鸽。这比我们常常附庸风雅而不得的要强得多。朕有时喜欢一个人，却没去捧他的
场，因为担心自己喜欢得不在点子上，是喜欢鸽子肉似的喜欢----这同纯粹的焚琴
煮鹤相比，有时候来得更糟。因为自己曾经有这样的遭遇，所以特别小心。而朕另
有恶毒的时候，看见某只自栩羽毛光鲜的鸟，忍不住假装很欣赏地夸他肉味肥美。
这比直接骂他是秃鹰还要痛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