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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恩淑话题: 石强话题: 眼睛话题: 一会儿话题: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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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雪片纷纷扬扬,无声无息地坠落。我整个下午都闷在楼里面,居然一无所知。
那是十月下旬,我在系里开每周的例会,恩淑有一个活动没来。那次轮到我作报告
。由于还没有确定研究方向,我只好把在国内发表过的文章改了改,略略讲了一遍。例
会结束后,我回到了办公室。坐在窗前,我才发现大地一片白雪茫茫。
女孩子们也看见了,尖叫着涌到窗子前。一阵叽叽喳喳之后,她们一个接一个向我说晚
安,然后陆续走了。
我把窗户开了个缝。雪夜的空气清新之极,把全身的郁闷涤荡一空。雪从昏黑的苍穹里
喷涌而出。我看呆了,恍惚中觉得大地在向上飞升,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关上窗户,熄了灯,锁好门出去,在大楼前裹紧了大衣,深深提了口气,然后向
College Town那边走。
满园大雪,雪淹没了人行道,淹没了马路,淹没了可以看见的一切。在音乐厅前面,一
辆铲雪车正在奋力的工作,把雪推倒了人行道上。南边的街上,一辆车陷在雪里,两个
警察正在忙着往外推。
雪深过膝,我摇晃着向前跋涉,终于挣扎出雪堆。迎面走来一个黑影,又高又瘦,缩着
脖子。走进一看,居然是石强。他裹着件小夹克衫,双手插在口袋里,正在簌簌发抖。
我喊了一声,他毫无反应,仍旧低头闷走。我过去给了他一拳,他抬起头,如梦方醒,
也给了我一拳:
“正到处找你哪!”他说给我家里打过电话,到饭馆里找过,最后只好到我系里面碰碰
运气。
“怎么不给我办公室打电话?”
“没号码啊。还以为你办公室没电话哪。”
我想了想,确实没给过他号码。从来没想过他会在学校里找我。
“什么事那么急?”
“这个可重要了。”他神色一收,庄严肃穆,“咱们边走边说,别停下来,快冻死了。”
他的小黄衣服仿佛寒风中抖动的枯叶。
“晚上请你吃饭,不过得帮个忙,陪我见个人。”
“不会是女人吧?”
“正是去见女人。”他点点头,“还记得我说的那个网友吧?”
“那个丹麦人?”我在脑袋里搜罗了一番,想起来一个。
“不是。是那个美国人,学作曲的。”
是有这么一个,石强一个多月前提起过。
“其实也不是那种网友。”石强拿出纸巾,大声擤鼻涕,“她也在学校里,在校园网上
经常聊,也发过email,挺谈得来的。我约她今晚一块吃个饭,她答应了。”
“那是你们俩的事儿,我去算什么?多二啊!”我掉头就走。
他把我拽住了。“没什么。我已经跟她说好了,要带个朋友一块去。第一次,没想那么
多,就当普通朋友见面。”
我想想,作罢。“好吧,既然你已经说好了。这事儿只有你能想得出来。”
“我也是今天突然想到的,让你帮我看看。这方面你太在行了。”
那天我对他说起了恩淑以后,石强大为赞叹,当时就给了我这个评价。
我们来到那家小餐馆,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等那个女孩。
石强那天少有的踌躇,一直沉默不语。
“紧张了?”
“没有。我在想我的问题出在哪。”他正盯着胡椒瓶儿看,仿佛那里面有答案。
“想出来没有?”
“没有。”
我拍拍他的后背说:“这种事,最重要的就是放松,心态决定成败。”
他没说话,机械地嘬了口茶,表情纠结。这家伙天生煮不熟炖不烂的样子,对于情感方
面的事,虽然也难免耿耿于怀,但一直表现得风轻云淡。如此的拖泥带水,我还第一次
看到。由此可见,这次的女孩非同一般。
饭馆里面很冷清,像大考结束后的教学楼。一个老头独自在角落里吃饭,看样子相当享
受。老板和服务生都在望着外面发呆。若是在平常,这一带早已经熙熙攘攘,人满为患
,都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我和石强沉默相对,用喝茶消磨时间,我不时向窗外
看一两眼。两个男人等一个女人,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玻璃门嗞一声开了,挟着风进来一个女孩。她穿着白色羽绒服,帽子扣在头上。她朝四
周看了看,向我们走过来,问石强在不在这儿。
石强呼地站起来:“你是Chloe?”
“是我。”她掀掉了羽绒服的帽子,晃了晃脑袋,满头长发如金色暴雨倾泻而下。我一
下愣住了。
她是那个在广场上唱歌的女孩子。
“真是对不起!迟到这么多。车在北面陷到了雪里,我走过来的。”
就是在麦克风里听见的那个声音。
她脱掉外衣,在我们对面坐好。石强介绍我的时候,她一直盯着我看,似乎没认出我来。
我们点了菜。等菜的时候,chloe和石强聊了起了音乐,似乎继续着一个以前的话题。
石强聊得有点兴奋,她的话不多可是挺有分量。他俩谈的东西我不熟悉,听得如坠云雾
里,过了一会儿,我索性就不插话了。
她发觉了。每当石强停下来时,她就转过头和我说几句话。我不擅长和不熟悉的人交谈
,而她似乎有一种本领,提的问题让我很舒服,谈起来也觉得有意思,不知不觉就说了
不少。她不露痕迹地发掘着话题,让我们三个人都有话可说,不一会儿,尴尬的气氛就
烟消云散。
虽然店里没几个人,菜还是迟迟上不来。我对Chloe说:
“对不起,我有点事先走了。”
石强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拍拍他的肩膀:“明天给我打电话。”然后走了。
从恩淑那儿回来已经是后半夜。第二天我本来想睡个懒觉,可是七点钟电话就如惊雷炸
起。我在睡梦中抓起听筒,果然是石强。
“你感觉怎么样,那个女孩子?”
我揉揉眼睛,还没醒过来。
“到底觉得怎么样?”他居然有点急了。
“没说的。就看你的感觉了。”
“我也觉得不错啊。”
“是啊,其实也用不着谈了,光听她唱歌就行了。”
“你听过她唱歌?”石强很惊讶。
“你没听过?”我也很惊讶,“她总在广场那儿弹吉它唱歌,我经常听。你怎么不知道
?你们究竟都聊什么了?”
石强说他们什么都聊,就是没聊过过唱歌的事。我想对chloe来说,在街上唱歌只是一
个小小的消遣罢了,根本不值得一提。
后来我又说了些励志的话,石强含糊了几句就挂了。
万圣节那天晚上,纺织服装1250期中考试。大教室里坐满了人,天黑了,校园里相当热
闹,学生们有些坐不住,不断伸长脖子向外看。有个家伙来不及换衣服,穿着一身毛熊
装来到考场,激起全场大笑。一会儿考试开始,Susan坐在大礼堂的舞台边上,我和恩
淑来回走着监考。时间一到,收卷,我和恩淑牵着手,混在学生们里面涌出大楼。
外面满地都是人,穿着奇形怪状的万圣节服装,成群结队地游荡着。有人还提着真正的
南瓜灯,橙红色的火光在黑夜中飘忽闪烁,触目而动人。
我喜欢这种气氛:温暖的夜,所有人都在狂欢,守着灯光,在黑暗里切切私语,每一个
角落都充斥着欢愉,世界变成了巨大的幻景。我突然希望夜永远这样下去,天不再亮起
来,因为阳光是最冷酷无情的东西,一切幻觉在它下面都会消失。
我怕恩淑不喜欢这种热闹场面,拉着她快步向停车场走。没想到今晚她的心情不错,一
直在浅浅地笑着,并不急着走。我放慢了脚步,陪着她在校园里散步。
Uris Hall前面有一尊男子裸体雕塑,不知道被谁套上了一件大红内裤。一群人正在忙
着和它合影。我和恩淑从旁边经过时,有人喊我的名字,请我帮他们照张像。我仔细一
看,原来都是课上的学生。
我给他们照完相,他们却吵着给我和恩淑也来一张。恩淑站在我身边,学生们不满意,
说必须得抱着照。恩淑很不好意思,我把她揽入怀中。一时间镁光灯闪个不停。
“我把照片用email发给你。”黑暗里有人说。
前面传来咿呀的舞曲,一大群人在Uris图书馆旁边的斜坡上跳舞。恩淑说是某种东欧地
区的民族舞蹈,她以前学滑冰的时候练过,她说她学过很多舞蹈。我们看了一会儿,走
了。图书馆旁边有一棵大树,树枝从顶端垂下来,仿佛一个帐篷,把里面遮得严严实实
。我们找到一条缝儿,钻了进去。
树里面果然很隐蔽。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回到了我的树屋,只不过我的树屋有棱有角,
还有一圈儿小窗户,能看见外面。
我的树屋是用粗柳树枝编成的,建在空山无人之处,四周巨树环绕,非常地隐蔽。为了
它,我每天放学后都偷偷砍树枝运到山上,仿佛我们山里的蚂蚁搬家,燕子搭窝,水獭
建坝。因为不想暴露,我每天工作一般不超过一个小时。后来房子盖好了,厚杨木板的
底儿,薄杨木板的顶儿,上面还铺了块塑料布,东南西三面墙开窗,里面架了一块大松
木板当床,有模有样。我从家里背了一口袋书,码在床边上,在南窗户上面挑了一面红
领巾,算是红旗,在东窗户边挂了个玩具望远镜,在西窗户边上叉了一杆红缨枪。我用
一块木板挡上入口,算是关上门,在木板床上正襟危坐,涨红了脸,肃然地看着远方,
双手因激动颤抖不止,觉得自己已经有所成就,觉得人生不过如此。
我对恩淑说那个树屋是完全属于我的,而且只有它是完全属于我的。“因为只有我知道
它的存在,连最要好的哥们我都没告诉,而你是第一个。”
“我真的是第一个?”
“嗯。”
“在里面干什么呢,一个人?”
“其实没什么事,看看书,睡觉,或者发呆。夏天蚊子太猛,待不了一会儿,冬天太冷
了,也就春秋天还行。”
“那现在呢?”
“不知道。应该早被人发现了吧,或者伐树伐掉了。”
“想过里面有女人么?”
“那倒没有。”
我们坐在一根横向伸展的树枝上。恩淑挪过来,骑在我的腿上,缠在我身上。她的嘴唇
有点凉,但很快就变热了。
树干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和符号,仿佛古埃及神庙的石头柱子。有的字年头太长,深陷
在树皮里,已经模糊难认。在纷杂的图形中,有一个样式反复出现,就是一颗心里刻着
两个名字。我们借着树叶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的光,在树干上仔细寻找。
“这里又有一对儿:Sam和Emma。”
“Andy和Bill。”
“S和J。”
我们总共找到了八对。有一对带日期,一算,已经过了二十九年。
我靠着树干坐下来,揉着眼睛。恩淑又凑过来,坐在了我的腿上,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呢?还在一起么?”
我听着钻进来的音乐和喧闹,没有吱声。
“我们究竟怎么了?”她又问。
“什么怎么了?”
“我们,在校园里的人,到底怎么了?过后总是要分开。你想想你周围的人。”
我想了一会儿。“的确,能真正在一起的很少,我就算一个。”
“我也算一个。我们到底怎么了?”
“毕业了不能在一个地方呗,还能怎么样呢?”
“就因为这个?努力总是有办法的啊。”
“那又何苦呢?Amy跟我说过,说是在美国,恋人一旦要长期分居两地,分手是顺利成
章的事,双方都没有负担。她就不理解那种无法相守的爱情。”
恩淑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喃喃自语:
“我倒是觉得有的人根本就不该在一起。”
我点头同意。
她想了一会儿又说:“一到校园里就特别想谈恋爱。校园有种魔力,就是它的问题。”
“没错。”我附和着,“校园让人冲动,让人意乱情迷,让人心里痒痒,让人身体肿胀
,简直就是催情剂啊。”
“你又来了。”恩淑皱起眉头,瞪了我一眼,然后伸手抓住了头顶上的树枝,一翻就骑
到了上面,身手相当敏捷。她垂下上半身,倒着吻我。我刚开始晕,她嘻嘻地笑了一声
,又翻上去了。
“你说过我们不会分开,是吧?”她坐上面问。
“是的。”
“可是我怎么能相信呢?你就在校园里啊!你难道不是冲动么?”
“你用不着相信,你以后会知道的。”
“喔?”砰地一声,脚下的泥土一颤,恩淑跳了下来。“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我站起来,坐到一束光下面。她贴在我脸上,很认真地看着。
“看不透啊,看不透。”
“想看透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的眼睛怎么样?”她问。
“很透明。”
“还有什么?都跟我说说。”
“很透明,可是看不到底,很深。不敢多看,总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恩淑笑了。“你什么时候看得这么仔细的?”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差不多是第一眼。”
恩淑闭上眼睛,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的眼睛呢?”
“我不知道。我只能看出来,你是一个好人,别的就。。。怎么说呢?你这个人太。。
。复杂了,对,就是这个词,太复杂了。”
“我,复杂?”
“你不觉得?”
“不觉得,可能有点呆倒是真的。你那么相信人的眼睛?真的什么都能看出来?对某些
人来说,伪装可能已经变成常态,而对于另一些人,心里的东西可能根本传不到眼睛那
儿。”
“不,眼睛是伪装不了的。脸能戴上面具,眼睛不能。如果没看到,那是不够心细,不
够认真。我相信这个。而且,”恩淑拍拍我的脸,好像在表示鼓励,“你的眼睛一点都
不呆。你的样子有点傻,但眼睛不是。你不要误解,你的眼神其实很透彻,只是有的东
西我不能理解,但是我喜欢你的眼睛,一看到就觉得非常非常安全。”
她把一条腿垫在另一条腿下面,坐在我的前面。她双手撑在树枝上,扬起了头,看着巨
伞一样的树冠。
“唉——,”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呼出来,“我跑到哥伦比亚去找他,我们在河边走
着。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眼神,游离不定的,后面好像隔着东西。他
说话还是慢条斯理的,每一句都听得真真切切,可就是不明白背后什么意思,完全隔膜
了。”
恩淑说得越来越慢,这是她情绪开始变坏的征兆。我赶紧将她揽入怀中。
“他把我送回学校。我们走着回去的,穿过整个中央公园,走了很久。他走了以后
,我自己又回到公园。整个下午我只是在走路,飞快地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没
法思考,我只是想把自己走累。我不敢停下来,停下来就完了。那一年多来,虽然也很
伤心,可是心里毕竟还憋着一股劲。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散了,崩溃了。心痛的感觉
是后来才有的,那时候一点也不痛,只是觉得崩溃了。”
“后来看病是怎么回事?”
“喔,本来我是去看失眠的。我一直以为情绪不好很正常啊,失眠也正常啊,不是发生
了那么多事情么?后来医生给我做了测试,又谈了很长时间,才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后
来就吃药,换医生,又吃别的药。反正就那样,时好时坏的。”
“你应该再去看看。”我挺直后背,活动了一下。恩淑其实长得很结实,她压在在我身
上,我的后背开始发麻。
“不想去。”
“为什么?”
“就不想去。不想再去了。” 她的态度非常坚决。
“觉得没用?”
“也不能说没用,可是我害怕。每次都满心希望的,可结果都是失望。失望太多不就成
绝望了么?”
“你是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当然不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很开心。”
“可我又不是医生。”
“你干嘛非得是医生呢?你比医生可强多了。”
“可是你不能否认,下一个可能会不一样,对么?”
“那倒也是,可是。。。”
“所以你还是应该试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恩淑没说话,但是好像同意了。我拉着她钻出大树,向下面草坡上走去。
星期二上午,阴着天,我们开车去Syracuse。恩淑抱着胳膊,无声地看着车窗外面。天
更暗了,不知不觉中雨落了,很小,悄悄沾在玻璃上,仿佛玻璃在出汗。我打开车灯和
雨刷,声音单调而准确,可是听起来不烦。转头看时,恩淑已经睡着了。
拐上橡树大街,很快找到了那家诊所。红砖房子不大,一共有两层,门前装着白色的古
希腊式石柱。我环顾四周,满街都是这种建筑。
恩淑填好表格,我们坐在沙发上等待。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走过来:“金小姐请”,把她
叫走了。
我翻着茶几上的杂志,一本接一本地换,却不知道看了些什么。短头发女人从我身边经
过,对我笑了一下。雨在滴滴嗒嗒地下,连绵不尽的架势,时间却好像停住了。短头发
女人又走了过来,对我说不会等太久了。后来我起来喝水,看见恩淑出来了。
“怎么样?”
“还那样呗,测试,谈话,然后给我开了药。”
“新药?”
“嗯。”
“这个医生怎么样?”
“一个老头。人还不错,好像也挺有经验的。对了,他说我这毛病时间长,又有过反复
,恢复会比较慢,我得有思想准备。”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我们出去拿药,在街上吃了点东西,然后到Onondaga湖边走了
一会儿。
“希望这次能不一样。”恩淑说。
“我想会的。”我说。
十一月,日子平淡如水。我们到东北郊一个农场买了一只火鸡,整整二十二磅。感恩节
那天中午,我们把火鸡放到烤箱里烤上,然后在湖边玩了整整一个下午。
十二月初又下了一场雪。和上一场雪一样,落地就化。夜里却意外地冷,雪水冻成了冰
,像打碎的镜子,一片片地撒落在地上,每一片里都有一个月亮。恩淑在College Town
的坡上摔了一跤,那个晚上她就一直牵着我的手。
我们开始忙起来。期末考试,写文章,辅导学生,批改作业,直到十二月下旬才干完。
圣诞节前一天,天气晴朗,吹着干冷的风,恩淑上午到系里面整理学生的考卷。后来我
给她打电话,却总是关机。
我开车到学校找她。办公室没有,地下室也没有。我来到体育馆,大门上贴着一张纸,
说今天不开放。我想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里面空荡荡的。滑冰场的门锁着,旁边的墙上贴着几张纸,我逐一看了一遍,是卖旧冰
鞋的广告,还有一个人想car pool去加拿大滑雪。我来到二楼,这里只有几间办公室。
我来到地下室,下面灯光暗淡,却感觉很温暖。几个工人正在走廊里收拾东西。我绕过
更衣室,来到另一侧的走廊,看见恩淑正坐在椅子上出神。
她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淡淡地一笑。她拍拍椅子,让我坐在她身边。
她的双手都是冰凉的。
“在这儿干嘛呢?怎么也不开手机?”
“没什么,想坐一会儿。”
她显然刚刚哭过,泪水洗过的脸光洁而鲜嫩,双眼失神地看着前面。和现在相比,我宁
愿看她泪流满面的样子。
“本来想来滑冰,对吧?”
她点头,拍了拍身边的背包。
“那回家吧。”
她没有动。“有一个问题。我要是骗了你,你还爱我么?”
“嗯。”
“怎么会呢?”她眼睛睁得很大,盯着我,“那样你就一点尊严都没有,而我最看不起
没尊严的男人了。现在呢,你还会爱我么?”
“我还会爱你。”
“即使我看不起你?”
“对。”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这样。”
“唉——。”恩淑长长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么,我有时候真的很佩服你。”
“嗯?”
“执着,如果那不是冲动的话。”
“有的事情非如此不可,并没有选择,没有选择的事很容易做到。”
恩淑摇摇头:“我知道,可那是对你来说,远不是谁都能做到。”
“你怎么了?”我握着她的手。那双手开始变得温暖。
“Eric今天来看我了。他是我在纽约的男朋友。我在纽约有个男朋友。我没告诉你,我
骗了你。”
我忽悠愣了一下,然后拍拍她的后背。“可是我也没问过你啊。就为了这事儿?”
恩淑把手抽了出去。“他上午跑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只一会儿。看见他那一霎那,我
觉得全身的血都僵住了,身子也不会动了,他说的话我几乎一个字没记住,只记得他说
来伊萨卡找人,顺便来看看我。我以为我已经把这事忘了,我几乎就忘掉了,可是现在
噩梦全回来了。”
她趴在膝盖上,头发向四周散开,像一汪柔软的泉水。
“他这个人怎么样?”我盯着面前的墙问。
“Eric倒没什么,那是我自己的噩梦。我对你是没有保留的,我什么都跟你说,和中学
男朋友的那种事都跟你说,可就是这件事,这件事我本来死都不想说,这件事不只是痛
,这件事是我的耻辱。”
“耻辱?”
“对,耻辱。”她咬着牙说。
恩淑说那是她刚去的那年,正是她最难受的时候,失眠,情绪很糟糕,更糟糕的是她还
不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也是圣诞节附近,她和几个同学去一个舞会。她其实很不喜欢舞
会那种场合,她想放松的时候总是去滑冰。可那时候太难过了,脑袋都木了,就跟她们
去了,结果就认识了他。他很喜欢说话,也很会说话,似乎对她也不错。
“在那种暗无天日的时候,我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明白么?”
“当然明白。”
“他太会说话了,后来又来找过我几次,有一天晚上我就稀里糊涂跟他走了。想想真是
后悔!”
恩淑停住不说了。我们沉默了好几分钟。
“然后就成他女朋友了?”
“嗯。其实开始感觉确实不错,可是很快我就明白了,我根本不可能爱他,别说爱,连
喜欢都算不上。我只是需要人来陪而已,而他就出现了,又特别会说话,我们就这样一
拍即合。他也根本不爱我,他也只是需要而已,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很快我就感到痛了
,比以前还痛苦,可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为什么不提分手?不再继续就行了啊。”
“说不出口。那时候软弱得不行,脑袋也特别地乱。好在这事儿跟本长不了,人家在你
这儿是找乐子的,谁愿意整天对着一张苦瓜脸呢?大概只有三四个月吧,他终于受不了
,去找别的女人了。而我再也撑不住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好去看医生。”
恩淑鼻子哼了一声:“我整个把自己出卖了。我不怪他,他也没有特别的坏,他就那样
。是我自己贱,这整件事就是一个词:羞耻。自己羞辱自己。我其实是个坏女人,什么
事都做得出来。现在你知道了吧?”她说完看着我,一脸骄傲的冷笑。
“我相信你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说,“但不觉得你是个坏女人。”
恩淑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盯着墙看。
“你讲完了?”
“完了。”
“可以回家了吧?”
她看着我,良久不动,后来极轻极长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咱们回家。”
我背起她的背包,里面两只冰鞋肌肤相亲,“嘣”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晚饭是火锅。恩淑知道我吃不惯她做的菜,而我又不会做饭,我们倒是都很喜欢火锅。
菜是昨天在中国店买的。她不喜欢羊肉,我就买了很多牛肉,另外还有虾、油菜心、紫
菜、蘑菇、粉丝和油豆腐。我把袋装底料放在电火锅里,又加了海蟹和贝壳一起煮,不
一会儿房间里就热气腾腾的,充满了节日气氛。下午恩淑一直在睡觉,现在她坐在沙发
上,裹在一张很大的毯子里面,脸色有些苍白,正看着我忙活。
我来到厨房洗菜。恩淑有洁癖,从来不用热水洗菜。我打开冷水,先把粉丝泡在水里,
再把油菜掰开,一片一片地洗。油菜叶儿里最容易藏沙子了。水越来越冷,刺骨地冷,
我的手完全麻了。我打开热水龙头,将手暖过来后接着洗。自从和她在一起,这是我第
一次做饭。我干得非常认真。
我把肉和菜丢在火锅里煮,很快就传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那声音亲切动听。房间里面
充满了火锅独特的香气。
恩淑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直到我叫她过来吃饭。那天晚上我们都很开心。我们喝冰镇
啤酒,冰冷的感觉一冲而下,很快就化成一团热气。玻璃窗上的水雾退掉一些,我们发
现外面正下着雪。雪下的时间并不长,草地还是绿的。风停了,四周安静,似乎可以听
见雪花在湖水里融化的声音。
晚饭后恩淑给我读了一小段小说,然后她去画画,我坐在沙发上接着读。
雪下得更密了,湖上白茫茫的一片。我们打开窗户,呼吸着雪的清香。远处飘来熟悉的
音乐,提醒我们这是圣诞前夜。恩淑不知为什么哭了,哭得极伤心。我抱着她,说了很
多话,她才渐渐好起来。
“搬到一起吧。”我说。
“嗯。”她用力点点头。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她的房东,她当时就答应租给我另一间卧室。“你先搬过来,假期过
后再签约。”我们来到南阿尔巴尼395号时,正好碰见了Amy。她知道了我想搬走,似乎
很失望。
“真的希望你能留下来。”
“我要和她搬到一起了。”我看着恩淑说。
她笑了,看起来很慈祥。“干得不错!”她对着我挤眉弄眼,“你女朋友没说的。”
那天下午我和恩淑搬家。我没有家具,只有书、衣物、一个油画架和简单的生活用品。
我们把东西用旅行包和塑料袋装好,放在后背箱里,一次就搞定了。
来到新家,我的东西各归其位:衣服挂进了她的衣橱,餐具摆在橱柜里。眨眼的功夫,
我那点东西就像糖消失在了水里。另一间卧室有一个大书架,我们把所有的书挪了过去
,把恩淑的画架也搬了过去,把它打扮成了一间很体面的书房。
只是书房里的床有点小(应该是小孩用的),我在上面躺了一下,脚脖子居然悬在外面
。可是,管它呢,我又不在这个床上睡。
B*****a
发帖数: 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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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淑好像我曾经认识过的一位啊。
J*Y
发帖数: 169
3
在冬夜里读着这样的文章真的是一种享受。为小说里人物的命运祈福。
1 (共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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