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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秋日荷(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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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杜鲁门话题: 厦门话题: 皮足话题: 省城话题: 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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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就这样有一天没一天地把日子混掉,岂料出了些事儿。
其一是小师妹的父亲,机场工程师,那个奔波于世界各大城市机场的男人,在某几个城
市,或者说某几个城市的机场,有了某几个女人。事儿固然是那么点老调重弹,但每个
人对它反应可不大一样。小师妹的反应是扯掉宿舍墙上贴的那些明信片,撕成一堆碎片
,当着杜鲁门的面,倒上酒精点着了。
杜鲁门又想起爱斯基摩女人往墙上踢的那脚,想抱抱她,可被这姑娘一把推开:
“我妈不离,我跟他离!”
其二是实验室出了变故,杜鲁门身不由己,被派去厦门。
虽座南方城市以海风著称,于杜鲁门却只有冷漠——既有他自己的冷漠,也有厦门的。
几年前他刚到省城读书,差不多也就这麽个感觉。
在省城,学生证、图书证、游泳证、饭卡、语音卡、电脑机房卡,那些代表你各种各样
存在的小卡片,整天到晚贴身揣着,随时随地都能掏出来,从来不觉怎样。可一到南方
,就全都派不上用场,全部作废。只剩身份证和贴在上面的一寸免冠照:年轻的没心没
肺,与其说是在对着镜头笑,倒不如说是面带讥讽。
就这样一个面带讥讽的杜鲁门,在厦门那学校食堂吃顿饭,还得喊住陌生人:
“同学,饭卡帮我刷刷,给你现金。”
至于在图书馆痛痛快快读本电影杂志,就想都不要想。这学校面朝大海,一进大门却铺
天盖地“校园十佳歌手”“校园金话筒”的海报。
杜鲁门开始想念未曾贴近过的省城,未曾贴近过的小师妹。可在海风中,他再也闻不到
那干爽味道。
临去厦门前小师妹跟他分了。机场工程师的感情变故,对这姑娘打击不小。连电话都换
了。杜鲁门一拨过去就是停机。杜鲁门每天都在女生宿舍楼底下等她。没用。
“别来找我了。咱俩完了。”
所以一到厦门,杜鲁门也换了电话卡,还把小师妹原来的号码也删了,似乎这样一来能
找回点心理上的平衡。这个没用的家伙。
杜鲁门皱眉盯着那串手机号码,终于按下了删除键。这姑娘的心还会再碎一次么?她还
会再踢生命楼一脚么?杜鲁门在脑海中努力寻找爱斯基摩女人的模样,可只看见一道痕
渍印在墙上。连她模样都模糊起来,唯有她身上的干爽味道愈发清晰。每当察觉到温柔
,或是割舍不下,杜鲁门就变成了一只虫子,慌里慌张地钻进角落。他知道这怯懦可鄙
,但经历过了几次,竟发现自己沉湎在其中,不可自拔。这种荒唐我当然也体验过,而
且日后还有大把机会体验。就为这个,我很想和杜鲁门喝它那么几杯。
省城已是仲秋,霜露交替。厦门却还闷热湿濡,肿瘤似地赘出一个夏。学校附近一栋居
民楼,杜鲁门被安排住了进去。那楼濒临拆迁,潮湿,破旧。不过附近闲逛的厦门人,
总是用闽南腔的普通话慢悠悠地告诉你:
“这楼靠海近,会值钱啦。”
没错,楼下就是所谓的环岛公路。混沌不清的阳光下,那公路看起来像大海一样灰白。
那些个不知如何打发的夜晚,楼下一片海滩总有人喧闹。海水中间很突兀地冒出一块大
石,其上布满大大小小冲蚀出来的窟窿,像一张坑洼不平的人脸。杜鲁门不会游泳,只
能蹲在那块大石上,抽烟,喝厦门当地产的“大白鲨”啤酒。
杜鲁门江边儿长大,对水却莫名畏惧,从小只肯站在高处,远眺那乌滚滚的江水。说来
可笑,在省城的大学游泳馆,他居然被水淹了一次。那还是夏日的尾巴,他还不知道要
去厦门,小师妹也不知道她整天飞来飞去的父亲有了别的女人。
“天快凉了,陪我去趟游泳馆吧。”
这姑娘脱了帆布鞋,换上泳衣,在水里欢快得像一条鱼。水池不大,票价便宜,所以不
少校外的也混进来游。赶上周末,浅水区都可以说是拥挤。但小师妹还是在里面游了个
酣畅淋漓,好像在水里反倒比地上更自由畅快。
这姑娘念念不忘教杜鲁门游泳,可他照旧冥顽不化,浑身紧绷绷的,一进水就沉了底,
根本就是一块套了泳裤的石头。小师妹拼命忍住笑,杜鲁门察觉到一丝甜蜜,不耐烦地
说:
“你玩儿你的,我去那边坐会儿。”
他去了对面的深水区。一个人都没有,静着呢。他坐在池子边上,双腿搭在水里。温度
很舒服,人造水流也轻缓。他感觉不到腿的存在,或是水的存在。从他那个角度看去,
水一点都不深,伸脚就能触到池底。喂,要不要下去?这古怪念头化为诱惑,在深水区
的池子上飘来荡去。
拥有一小间画室的少年L,曾在江边儿这样告诉杜鲁门:
“不会沉下去,老老实实待在水里,像个死人那样。死人不都是浮起来的麽?”
像个死人那样。杜鲁门在心中反复默念,身子一点一点地往水里斜。突然一下滑了下去
。慌乱中又听L说:
“喂,像个死人那样,沉不下去的。”
杜鲁门睁开眼睛,尽力在水底站起来。他试图往池壁靠去,可一迈开步子,又跌倒在水
流中。他尽量屏息敛气,告诉自己不要呼吸。等再站起来,却发现距离池壁更远了。他
的头距离水面总有那么一小段距离,拼命跳起,头顶似乎能触到水面,却断然无法呼吸
到空气。又呛了一大口水,肺里又腥又呛。
L摇头说:“连死人都能浮起来。”
杜鲁门在水中跳了几次,仍然没法呼吸。每次努力的结果只是鼻子触及水面,身子却像
石块沉了下去。
杜鲁门怕了,抬起头,隔水看去,L正站在水池边上,双臂抱肩,他标志性的动作。
又是尽力一跃,要伸手抓住L穿的蓝色牛仔裤。重又跌入水底之前,有人从背后抱住了
他。是小师妹,杜鲁门在水中都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干爽味道。
“我一直瞅你,还以为你是故意闹着玩儿呢。”
小师妹埋怨着,摘下了泳帽。杜鲁门躺在深水区的池边上,喘着粗气。突然笑了出来:
“操,百无一用是书生。”
在厦门这学校,唯一的好处是不缺球踢。上弦场,作为一块人造草皮球场的名字听起来
颇有点奢侈。省城太冷,别说真正的草皮,连塑胶球场都不好养。所以在省城我们这帮
人晴天踢个尘土飞扬,雨天就泥泞湿滑。一入冬,雪球都没得踢:整块操场被灌水封冻
,居然被学校改成了熘冰场。
我第一次在那上面踢球,是夏天。场地糟糕极了,或秃了泥石,或蔓生杂草,斑驳不堪
,难免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头上生满了癞疮疤。至于杜鲁门,还是穿着高中的
那件尤文图斯7号,连踢的位置都没变,傻驴一样横冲直撞,像跟皮球过不去似的。踢
到一半,他突然说要走。我问去哪儿。他也不答话,摇摇晃晃就往北走了;等再回来,
身后就多出一群羊。
“实验室的羊,暑假轮到我放,一礼拜三百块的补助。”他解释说。
那群羊散开,三五只凑成一圈儿,围着杂草啃了起来。有几只边吃边叫,还簌簌地往下
掉着羊粪蛋。球没法踢了,我们都掐了腰看羊啃草。我发现有只羊肚腹处还绑了兜袋,
就问杜鲁门这是什么意思。
他踢了那羊一脚:
“啥意思?公羊,刚骟的,不遮上点儿能出来见人麽。”
大伙儿一阵哄笑。眼看羊吃的差不多了,他便让我们帮忙圈羊,连踢带踹,把一小堆一
小堆的羊,重新合成了一大群。那只被骟了的公羊,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很有点好
死不如赖活的意思。你往它那身上扔一砖头,也不叫唤,也不躲闪,除了能啃草能掉羊
粪蛋,它根本就是一只死羊。杜鲁门吹着口哨,把那群羊赶回北区的“大型家畜管理中
心”。我们重又捡砖头摆门儿,在日头底下懒洋洋地踢起球来。等他从北区回来,我们
也快散伙儿了。过后再一起踢,我总觉得杜鲁门那件斑马球衫上有股膻腥。
所以在省城学校的泥地上,杜鲁门那球鞋从来都是橡胶钉的,二三十块一双的便宜货,
伪劣品。就他踢球那架势,个把月儿肯定开嘴,连刷洗都省下了,直接往楼道一撇。可
到了厦门的人造草皮,劣质橡胶鞋就不行了,鞋钉又圆又墩又软,抓不住铺满黑胶粒的
塑料假草。杜鲁门没法儿再像泥地上头那样闷头傻跑。周围汗流浃背的厦门男人,脚上
全是所谓皮足,底下是带尖儿的钢钉,人造草皮上跑起来呼呼生风。在中学杜鲁门倒也
见识过这种皮足,当然还是那个少年L。
L家里没出事之前,其产业在我们县城可算不小。三节高的小洋楼住着,L的房间在顶层
,里面堆满了影碟和画报。一小间地下室,L专门用来练画。正是在这间四季阴凉的画
室,L给杜鲁门看了那双新邮购的皮足,“蒂尔多纳”。操,还有这么好听的牌子。
L还邮购了两件斑马球衫。黄金时代的意甲,黄金时代的尤文图斯,罗伯特巴乔,拉瓦
内利,那些名字星河一样邈远而依稀可见。10号那件背后印了一个大写的L;7号背后则
是大写的D,杜姓的开头字母。L抱着肩说:
“不知道你的鞋号。球鞋不像球衣,差一丁点连跑都没法跑。”
7号斑马球衫不愧是正品货,耐穿,洗多少遍也不缩水,也不褪色,就像刚从邮包里打
开一样。缩水褪色的却是意甲和尤文图斯。还没上大学,杜鲁门和L喜欢的球员或没落
,或退役。L说的没错,球场上一年,相当于场外十年。球员早不是那些球员,尤文图
斯也不是那支横扫欧洲的斑马军团。反倒是L送他的7号斑马球衫,一直穿在身上。
后来在厦门,杜鲁门也买了皮足。满脑子都是L当年的那双“蒂尔多纳”,多么好听的
名字。黑色的帮,白色的底,像是意大利老电影里走过来的一个女人。杜鲁门揣着公交
站图,独自穿过厦门岛的街街巷巷,转了不知多少家体育用品商店。货架上琳琅满目,
却没有一支叫“蒂尔多纳”。原来别说一支球队,就连一个球鞋的牌子都会褪色都会消
失。
杜鲁门就随便挑了一双便宜的。管它耐穿不耐穿,反正在厦门岛他只是一个过客罢了。
他穿上便宜皮足,和厦门男人一起踢球。干你娘。若是把球踢飞了,他也学着用闽南腔
狠狠骂上一句。
上弦场与大海就隔了一条环岛路,放一个大脚就能把球开进海里。赶上周末人多,一块
球场有好几拨在踢,三五一堆的散漫在绿荫上。杜鲁门不由想起省城的夏天,替实验室
放的那群羊。不知为何,上弦场的傍晚总是特别漫长,踢一拨,散一拨,再踢下一拨。
一直踢到人都散尽,杜鲁门才精疲力尽离开上弦场。 汗水里析出来的盐,脸上薄薄一
层。再看天边那日头,倒有大半坠入了海里。
杜鲁门回到学校附近那栋居民楼,开始冲凉。他住的是顶层,聚集了整整一白天亚热带
的热量。所以墙上的热水器他一直没用过,直到阴雨连绵的冬天他才发现居然是他妈坏
的。冲完凉还是热,他打开了棚顶的风扇。天终于暗下来,他也不开灯,幻想着自己变
成一个瞎子,想伸手抓到点什么。湿溽的闽南,灰暗的光线,嘎吱作响的旧风扇,他脑
海中闪现出那部四个小时的台湾片子,《鼓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装甲车辗过的街街巷
巷,黑暗中闪出一个少年,一柄刀子;刀子刺进了恋人的身体,少年张开变声期的嗓子
哭泣。
打开电灯,杜鲁门发现地上到处是细细的小黑胶粒,不仔细看还以为闹起了蚂蚁。是新
买的皮足从上弦场带回来的。或者说,这些小黑胶粒一路跟着他,从上弦场爬到了顶楼。
杜鲁门踏了人字拖,把皮足晾在阳台上。楼下环岛路堵满了车辆,对面是等待月升的大
海。抽完一支烟,身上差不多干了,就带上钱,还有烟,去楼下的摊子吃麻辣烫。昏暗
中一盏灯,一个四川口音的女人坐在灯晕下。杜鲁门见这女人从来都是晚上,所以他没
看清她究竟长什么样。
大概为了照顾厦门人的福建口味,四川女人从油锅里捞出来的玩意儿既不麻也不辣。好
在不贵,二十块就能吃饱。他这个踢了一下午球的北方人。麻辣烫吃差不多了,那月亮
也不知何时从海里升了上来。杜鲁门一边喝着“大白鲨”,一边听那海潮若隐若现。四
川女人收好摊子,又坐在灯晕下,专心等着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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