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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父亲的革命,第二部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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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谢富治来山东是为了协调四纵和晋冀鲁豫野战军的指挥关系。邓小平见了他很高兴:“
你来得正是时候。这个事(协调指挥关系)不急,你先去三纵,看看你的老部队究竟出
了啥子问题。比起二纵,六纵,三纵算老大哥了。老大哥搞得不好对整个晋冀鲁豫的部
队都有影响。”

彭涛看见谢富治马上站起身让出位置。谢富治也不客气,径直过去一屁股坐下。彭涛重
新拉了把椅子坐他旁边。
会场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陈锡联帽子戴正了,领子扣上了,袖管放了下来,连两腿
也搁在地面了。马强的屁股‘哧溜’从椅子背上滑下,正正落在两个护手间的椅子面上
,那副嬉皮笑脸也顿时丢在了爪洼国外。没人翘二郎腿;除了大老王的旱烟管,也没人
吞云吐雾;就是谁要喝茶,也是轻轻抬起杯子抿一下。
彭涛把会议记录递给谢富治。谢富治认真看了看,然后用眼睛扫了一遍会场:“我受邓
政委委托过来看看,还有谁要发言?”
鸦雀无声。
谢富治把手中的记录重重往桌上一放,略微提高声音说:“还有谁发言?快些。”他的
脸色冰冷。
“我说几句。”是父亲的声音。

部队最忌讳下车伊始,哇哩哇啦乱放炮。上次从医院出来,父亲就和战问题在纵队党委
会上放炮,让很多人感觉不舒服。不是因为你讲错了,而是因为你在医院躲清闲,没有
资格说话。所以,这次父亲更觉得不该说话,毕竟整个陇海路战役都不在现场嘛。不过
,当他看到陈锡联追问罗志远,堵截大老王,训斥白丁,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这还是
过去那个陈锡联吗?怎么如此专横霸道? 再听赵保田,马强等人的发言,推责任,怨客
观,粉饰太平,更是恼火。难道纵队和旅的高级指挥干部都不清楚基层的强烈反应吗?
而彭涛以堂堂纵队政委之姿,毫无主见,一味在中间抹稀泥,搞平衡,楞把个严肃的战
役检讨会开成了荒唐的搽屁股会,搞逑啥子名堂?
现在谢富治发话,父亲觉得机会来了。
“出击陇海线是三纵在内战爆发后,参加的第一个大战役。打民权以三旅为主,损失两
个建制连;打柳河集,以三纵为主,外加七纵配合,损失一个建制营,还有好几个建制
连,结果都没有彻底消灭敌人,这在三八五旅和纵队的历史上都是空前的。仗没打好,
首先应该从指挥环节找原因。刚才几个同志也提到了这个问题,”父亲说到这里,顿了
一下,似乎在寻找措辞:“但我感觉没有引起纵队和各旅领导的注意。”
陈锡联刚开始以为父亲会对自己的报告提点建设性意见,没想到他和白丁,大老王,罗
志远等人合穿一条裤子,上来就提指挥问题,当即气不打一处出来。但碍于谢富治在场
,不好硬顶,便忍住恼怒,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说:“好啊,躲在后方,没参战的也
可以发言嘛。你是旁观者清,我们都是当局者迷,自己还不清楚自己干了些啥。细娃儿
打野捶,要爹娘老子揪耳朵,是不是呀?”他对着大家嘿嘿冷笑。
“是,就是公鸡不会打鸣,知识分子也能打仗。”马强讪笑着插了一句。
谢富治狠狠瞪了马强一眼,马强当即闭嘴。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父亲竖起眉头,板着脸,厉声说:“等我讲完,该批,该驳,
随便。”接着他索性站起来,匀匀呼吸,平铺直叙:“锡联同志总结的几条,又对,又
不对。对,是抓住了表面现象,不对,是忽略了内在本质。第一条,部队配合不好,为
什么不好?没回答。是通信联络问题还是决心下的太仓促?以打民权为例,敌区长途行
军,地形不熟悉,民情生疏,作战意图容易暴露,单靠袭击能有多大把握?第二条,准
备工作不充分。怎样才算充分? 云梯不够多,不够长,是侦察问题还是后勤问题?打柳
河集的炮弹明显是足够的,只是送不到第一线,这究竟是准备工作不充分,还是准备工
作太马虎?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部队在敌区作战,缺少民众支持,后勤供应为什么没
有设定预案?第三条,后续部队跟不上,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为什么打柳河集,打民权
,都有同志反映突破后,敌人火力无法压制? 这究竟是碰巧还是习惯性错误?另外,突
击路线的选择是否有误?二梯队的组织有无问题?第四条,敌人援兵来得太快。是敌人
动作太快还是情报有误?难道敌人会老老实实听从我们指挥?有什么条件打什么仗,计
算敌情应该留出富裕时间。如果没有,问题出在哪里?”
最后父亲提高嗓音,大声说道:“所有这些问题都涉及到旅或纵队的战役战斗指挥,有
没有错误?为什么错误? 报告中都没有回答。”
谢富治扭扭屁股,然后依旧端坐如钟。彭涛有些慌乱地盯盯谢富治,又看看陈锡联,手
脚好像没处放。陈锡联瞟瞟谢富治,俯身对着桌上的本子胡乱划了一通,然后又坐直身
体,紧闭嘴唇,鼻子扑哧扑哧冒白气。马强嘴角冷笑,牙齿咬得嘎巴响。白丁把帽子摘
下来,擦拭着手上的汗珠。大老王两眼紧紧瞪着父亲,手中的烟管熄了火。其他人则面
面相觑,不知该说啥。只有赵保田紧坐在旁边,父亲什么也没看见。
“锡联同志说得对,我是躲在后方,没有参加战斗,”
“是我批准的,在后方收容离队人员。”彭涛小声解释了一句。
父亲没有接茬,而是继续自己的讲话:“但回来后到基层部队做了调查研究,听到了很
多连排干部,战士的反映。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我有责任把这些意见转告给纵队党委。
纵队做战役总结不是躲在庙子里敲木鱼。要打好下一仗,首先必须清楚部队当前的情绪
。我认为:这次战役打得不好,纵队和旅的指挥有重大错误。抗战胜利后,三纵上下滋
生了骄傲自满情绪和和平麻痹思想。轻敌是战役失利的根本原因。由于和平麻痹,内战
爆发前部队纪律松弛,训练得过且过,无警惕,无预见,无进取心,不去研究新环境中
的新情况。由于骄傲自满,盲目以为能打仗,会指挥,不认真学习毛主席的战略战术思
想,满足于打游击的经验。结果真打起来,只会把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的方针停留在
纸面上,搞大呼隆,造成表面上的兵力集中,实质上的兵力分散,……”
“嘭”,父亲身边的赵保田把手中的钢笔往桌上一戳,笔管顿时断裂,墨水溅了父亲一
身。他站起来用手指顶着父亲鼻尖狂吼道:“姓黎的,你给我闭嘴。你懂不懂打仗?说
大话谁他妈不会?有本事一起站城墙根下别尿裤子。打民权错在哪里?我赵保田怎么就
无预见,无警惕,无进取心,不懂得什么鸡巴的集中兵力。你给我拿出事实。有事实,
有道理,别说你是纵队宣传部长,就是宣传兵讲的我都听,都认错。他妈的,光戴帽子
没事实,别说当着谢政委,就是邓政委来了,老子也不逑买帐。”
赵保田外号焖灯儿。‘焖’在四川土话里有蛮,犯横的意思,‘灯’等于墩,意思是浑
身有肉,块头大。这会父亲算领教了。
跟着马强也跳起来,对着谢富治嚷嚷:“谢政委,黎明这狗日的想干什么?把三纵会打
仗的统统一锅端了?这还是战役检讨会吗?他搞的是张国焘那一套,招呼都不打,上来
就突然袭击。妈的,好像就他懂毛主席的战略战术,”他‘哗’地拉开衣襟,露出黑色
胸毛掩盖下的暗红色长条刀疤:“我们这些拼过刺刀的大老粗都不懂。”
陈锡联瞪着马强吼道:“狗日的,你吵什么吵? 把衣服扣上,马上给我坐下。又不是光
你一个拼过刺刀。”马强气呼呼地坐回原位。
父亲直眉竖眼,厉声对赵保田说:“把手拿开,谁给你权利在党委会上摔摔打打,犯横
撒泼?你以为共产党是青红帮,土匪?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等于没有站在城墙根
下就没有发言权。再说一遍:我的意见全是基层干部战士的意见。他们不能参加纵队党
委会,我有权利,有责任替他们说。你骂我狗日的,他们骂你,骂纵队领导也没有客气
。我看你赵保田就是三纵骄傲自满,固步自封,顽固不化的典型,四季豆油盐不进,刘
司令员多次提过的戈尔洛夫。”
“割你鸡巴,”赵保田挥拳要打父亲。谢富治突然开口,他声音不高,但很有力:“保
田同志,”
赵保田马上收敛,放下拳头。接着,谢富治平和地说:“坐下。党的民主原则是知无不
言,言无不尽。既然黎明同志提出了意见,你当然可以争论,但必须心平气和地讲。有
理不在声高,发脾气,耍态度违背了党的组织原则。” 几句话说得赵保田进不是,退
也不是,最后和马强一样悻悻坐回自己的位置。
谢富治转向父亲,语调严厉许多:“黎明同志,你懂得这场争论的轻重吗?指责同志必
须要有事实根据,否则就是诬陷,要受党的纪律处分。”
父亲倒吸一口凉气,心说今天算是背心顶上抵门杠,没有退路了。他正要说:“你要事
实,我当然给你事实。”就见罗志远站起来,大声说:“谢政委,我要发言。”

彭涛很吃惊地问:“刚才叫你说,你说都给保田同志讲了,没有新东西,怎么现在又要
发言。”
罗志远说:“彭政委,打完民权后,我的确找保田同志反映过情况,但他根本不愿听。
比如,说到一线部队没有得到火力支援,他马上跳了起来,骂我们是拉不出屎怪茅坑,
那么多机枪迫击炮支援你们,难道都打天上去了?还说我们不灵活,依赖思想严重。机
枪迫击炮不是轿子,要抬着我们上城头。叫我们先搞好自己的检查。当时我觉得,既然
旅长都这个样,再反映也没用,反正为革命牺牲是我们的本份,没啥好说的。现在黎明
同志摸了老虎屁股,揭了盖子。旅长不服气,说要事实,我有责任给他提供一些。有人
说黎明同志呆在后方躲清闲,没有权利说话。那好,我是民权战斗主攻团的负责人,亲
身参加了整个战斗过程,就由我来说说。憋着不讲,对不起牺牲的同志。”他越说越激
动,说到最后竟然边挥舞拳头边叫喊。
赵保田的额头沁出了汗珠。白丁小声提醒道:“志远,这是纵队党委会,提意见要注意
态度。不要肝火太旺。放辣椒面太多,会影响干部的团结。”
谢富治看看白丁,轻轻摇摇脑袋。
罗志远大怒:“白丁你个卵主任,躺在磨盘上想转了。刚才你都说些什么来着?这会儿
跑出来和稀泥,抱大腿。是不是怕批旅长也批到你的头上?要说骄傲轻敌,还真跑不不
了你姓白的旅大主任。打民权前你都说了些啥?记性不好忘性大。罗志远我今天豁出去
了,与其以后糊里糊涂在战场上被打死,不如今天把事实都摊开,大家鼓对鼓,锣对锣
,有话当面说清楚。”
“嗬,小骡子当大马,也能撩蹄子了。”不知是谁在下面嘀咕。
罗志远没有听见,继续说:“杨团长牺牲前对我说:如果稍微看一下地形,就不会吃这
么大亏。”
赵保田又想跳起来,看看谢富治,没敢乱动,但嗓门依旧不小:“我给你说了多少遍,
是时间不允许,不允许,你懂吗?”
“那吕围子呢,时间也不允许?”白丁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赵保田恶狠狠地瞪他一
眼,吓得他赶紧缩脖子。
罗志远可没害怕:“我不知道时间有多紧,紧得来连做个起码的战前侦察都来不及。反
正第一次攻击,部队突过外壕才意外发现敌人的暗堡。当时,敌人的机枪打得像下雨一
样,从墙头,墙角交叉扫射过来,而我们的支援火力却突然中断。结果,部队在不利地
形上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蹲在地面干挨打。我请求旅部机枪连压制敌人暗堡,旅长说
目标不清楚,来不及了,只有赶快往前冲。冲上去,死一槽;再冲上去,再死一槽,血
把壕沟的水都染红了。直到第二次攻击,全旅才仓促编组爆破队,试图消灭敌人暗堡。
但因为没有其他分队配合,爆破队很难贴上去,效果并不好。整个民权战斗,我团损失
的建制连只有一个,但总伤亡加起来接近一个营。”
父亲插话:“保田同志,记得抗战中打任各庄据点吗?日本人只有一个小队,你尚且亲
自出马,换上便衣到据点跟前看地形,看敌人的兵力布置,碉堡工事构筑情况,然后回
来反复研究才给部队下达任务。民权县城这么大,不光有一个正规营,还有保安团等游
杂武装。城墙高大,工事坚固,攻击前却不做任何战地侦察,贸然攻击,把希望寄托于
希望不大的突然袭击,这不是轻敌是什么?放松攻坚准备,把侥幸当必然,难道不算作
战指导思想的错误?”
“放牛娃出身,呆在山沟里打了几年游击,当上了主力纵队的主力旅长,就成了全世界
的军事家,中国都放不下你了,还挥拳头要打人呢。”大老王讥讽道:“以我看,三纵
上上下下算术都好得很。一个主力旅打一个营手到擒拿。擒拿不了,又是一个纵队打一
个旅没问题。接二连三犯相同的错误,难道不是纵队和旅一级领导的问题?”说完瞟了
陈锡联一眼,陈锡联屁股如坐针毡。
“这不是轻敌,也不是骄傲,是拿战士的生命当儿戏,是犯罪。”组织部的魏文中用手
掌一拍桌子,激愤地说。
“魏文中同志,注意,这是战役检讨会,不是给同志定性做结论。”谢富治说。
马强吼叫道:“好啊,把我和赵保田都拉出去枪毙了。”
“马强同志,你不要矮子里面充将军。八旅打得怎么样,也该有点自知之明。我问你,
打柳河集,八旅主力为什么晚到一天? 为什么主攻开始后八旅来不及协同行动?二十四
旅损失这么大,你八旅呆一边乘凉很光彩,是不是?”父亲质问马强。
“我日你个逑。”马强咆哮起来,但谢富治只是皱皱眉头没有打断,由着他继续嚷嚷:
“干脆你黎明来指挥。你不知道当时八旅刚打完兰封? 马跑累了还要喘口气,部队打完
仗就不能歇歇脚?那个晓得敌人跑得那么快?我马强没有飞毛腿,几十里地要一步步量
出来。”
“我就奇怪了,为啥你们翻来覆去,总讲敌人跑得太快?自己组织不好,联络不好,
供应不好,样样都有问题。要照我说,这才叫拉不出屎怪茅坑。和平时期你们都干了些
啥?部队训练有没有松懈?敌情变化有没有研究?”大老王冷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研究?难道我们搞训练还要向你大老王汇报?”赵保田梗着脖子吼
起来。
“我大老王起码没成日家往太行山跑,一去十天半月才回来。”大老王盯着赵保田,眨
巴一下眼睛。
罗志远补了一棒:“旅长,你下去听听战士们都说些什么:打他妈个鬼仗,狗日的光知
道拿当兵的白送死,找个老婆昏了头,革命意志全给老婆腐蚀了。”

哑场半晌,赵保田才哼哼唧唧地说:“这,这,当兵的就不能长个鸡巴?”他感觉委屈
,脑袋好像挨了一焖棒,气焰顿时消去半拉。
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连父亲都有些傻眼。
“当兵的当然要有个鸡巴。但在战场上,这个鸡巴绝不能有其他想法。”谢富治的眼睛
好像没盯着谁,但谁都以为是盯着自己。
“怪事,共产党里出了恶霸。打得不好不做检查,还好意思训人,发脾气。”父亲皱皱
眉头,咕噜一句,万没想到这事会扯到找老婆上,明显没了刚才的气势。他想了想,从
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我想给大家念念这封信,是三旅的老政委山路同志写来的。
黎明同志;
你好。
回到地方后,组织安排我当了地区专员。内战爆发后,邯郸虽然气氛紧张,但局势大体
平静。我最担心的就是前线的战事。你们打得越好,我们就越安全。否则,我这个腿脚
不便的人也要跟着跑游击,那时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请转告锡联,保田同志,千万保
重,不要大意,我们只能靠他们了。
祝好
山路
年月日”
念完,父亲轻轻把信搁到桌上。一页旧稿纸,几行涂鸦墨,牵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马强同志,你还要说什么吗?”谢富治缓和语气问。
“我,”马强楞了一下,摊开两手,勉强笑道:“我他妈还能说什么?大家都是共产党
,他们不靠我们靠谁? 黎明同志说得对,这次纵队没打好,八旅也有责任。我这个旅长
要首先检讨,当众脱裤子,脱得干干净净。”
“刚才于嘉林同志也提到了,和平对三纵的战备产生了很大的消极影响。我这个做纵队
政委的应该负主要责任。”彭涛诚恳地说。
周维贤说:“我同意黎明同志的意见。由于轻敌,纵队司令部出现了急躁情绪。具体到
柳河集战役,我认为至少存在以下几个问题:一,侦察工作不细致。不清楚敌人的工事
构筑和火力点布置。敌一八一旅使用了一种新式武器。能喷射火焰,打好几十米远,我
们事先一无所知。结果部队突进村寨后没有准备,损失很大。二,攻击部队没有明确分
工。没有预先组织好工兵,爆破,机枪压制和其他掩护支援分队。作战指挥表现为被动
应付,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抓个地瓜当榔头。三,后勤组织无预见性,特别是山炮炮
弹。最初以为运送一个基数就足够,结果断断续续运了三个基数,严重影响战役进程。”
接下来,许多人发了言,矛头直指纵队和各旅的指挥员。最初还局限在陇海路战役,后
来就越扯越远,把十年八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都翻了出来。连搞记录的小干事都插了句
嘴,说陈锡联经常在司令部一边喝烧酒,一边在电话中骂人。害得谢富治几次插话纠正
会议方向。
会开到大半夜,谢富治看看意见提得差不多了,便振振嗓音说:“我请大家注意两个问
题。一:三旅在民权损失多少?二:纵队在柳河集损失多少?”
大家楞了,这不明摆着吗?彭涛不知谢富治葫芦里卖什么药,嗫嚅地想要回答:“呃,
民权……,”
谢富治没等回答,用手指敲击桌面继续说:“成建制的部队打光,就是被歼灭,是明明
白白的败仗,不是什么打得好,打得不好的问题。仗打败了,牺牲了那么多同志,难道
我们不能拉下面子,认认真真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共产党最讲认真。避重就轻,玩文字
游戏,算得上一个共产党员吗?”
“今天大家说了很多。群众的意见难免偏激,有些不符合实际的地方,关键是指挥员如
何对待。毛主席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作为指挥员首先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哪里
摔倒从哪里爬起来。当前的国共内战不同于抗日战争,也不同于红军时期的战争。抗日
战争多是游击战,小打小闹;红军时期的战争主要是围剿和反围剿,战役指挥更多地依
靠袭击和伏击手段。当前的作战是国共双方拉开架子正面大打,要求我们迅速掌握大规
模的运动战和攻坚战方法。纵队和旅的高级指挥员要谦虚谨慎,不允许任何盲目自大,
眼睛长在脑门顶上,靠着窖藏的几斗陈糠烂谷子过日子。要下功夫认真学习,转弯子,
努力学习新形势下的战争特点。任何松懈,偷懒和投机取巧的思想只能换来失败。同志
们,流一点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不去包扎伤口,任鲜血白白流淌。”
陈锡联在大家群起发言后很少说话,只是不住地用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等谢富治说完
,他终于站起来,但几次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最后干咳一声,清清嗓子,挤牙膏似地
吐出一句:“检查报告,我重新做。”

东方欲白,秋风飒爽。
散会后,罗志远对父亲竖起大拇指说:“黎明同志,你这一炮放得好,算是把大伙儿的
气出了。”
“好是好。”白丁顿顿,说:“不过,把我们的后路也堵死了。”
父亲心头有些沉甸甸的,他踏上一块石头,望着眼前快要干涸的空旷说:“真不敢相信
,这儿是梁山水泊。‘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丁,你知道整
风教会我什么吗?就是党的领导也会犯错误。要是共产党搞起江湖义气这一套,那革命
就完了。”

谢富治回到野司,给邓小平汇报了整个会议的情况。邓小平满意地说:“三纵的干部不
错嘛。不管是司令员还是旅长,谁翘尾巴就割谁的尾巴。陈锡联,赵保田都是些骄兵悍
将,平时目空一切,老子天下第一。踩几脚,疼一疼,有好处。”
谢富治谈到和平时期对部队的影响,邓小平挥挥手说:“不要扯太远了。这个问题野司
也有责任,不能全怪纵队,还是集中精力解决眼下的作战问题。”
谢富治又建议:“三纵的政治工作有待加强。”
邓小平猛然醒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灭:“哎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临水集会议一结束,三纵就接到了定陶战役的作战命令。
当时,晋冀鲁豫野战军处境有些尴尬。在刚刚结束的陇海路战役中,作为头号主力的三
纵表现差强人意,打民权,打柳河集付出了代价,都没有彻底消灭敌人,部队思想混乱
。刘伯承和邓小平本想把主力撤到鲁西南休整,国民党却集结重兵尾追不放。蒋介石派
国防部长白崇禧、参谋总长陈诚到开封督战,郑州“绥靖”公署主任刘峙到考城、民权
前线指挥。以郑州“绥靖”公署的五个整编师,徐州“绥靖”公署的三个整编师组成两
个集团夹击鲁西南地区,企图把刘邓赶过黄河,打通平汉路。其郑州集团的核心攻击轴
线由顾祝同的外甥,中将师长赵锡田指挥的整编第三师和杂牌整编第四十七师承担,分
两路自封丘突向定陶及其以北地区。九月二日,整编第三师进占秦砦、桃园地区。整编
第四十七师进占黄水口、吕砦地区。一时之际,国民党军十分张狂。赵锡田居然用明语
和乘坐飞机在整三师上空指挥作战的刘峙通话,号称自己一个师就可以把刘邓赶过黄河
。在这种情况下,刘伯承居然下决心打整三师,用父亲的话说,就是“的确很不简单。”
三纵的任务是楔入整编第三师和整编第四十七师之间,主力由南向北,配合二纵,六纵
围歼整三师,一部向南阻击整四十七师北援。考虑到三旅,二十三旅在上一仗中损失较
大,陈锡联让八旅外加三旅一个团担任纵队的主攻,赵保田带两个团阻击行动消极的整
四十七师。战役打响后,八旅打下了几个据点,但比较北面的六纵就逊色多了。
战役期间,陈锡联去了趟野司,见邓小平时低着个脑袋。邓小平对他大声说:“怎么啦
,还不好意思?三纵打得不好,你这个司令员就没有一点责任?根据地把这么好的子弟
交给我们,让他们白白牺牲,不觉得问心有愧吗?错了就是错了,还不让同志们批评,
三纵又不是你陈锡联开的汤圆铺。我们这个军队没有党就打不了胜仗,党没有批评和自
我批评就不叫共产党。同志式的批评是为你好,不是把你朝悬崖底下推,你怎么连个好
坏香臭都分不清。不让别人批评,老子天下第一,称王称霸,尾巴翘到天上去了,迟早
还要摔大跟斗。”
陈锡联的脸色先红后黑,由黑变白,再变青,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愤愤地冲了一
句:“我对党犯了罪,你处分我,撤我的职吧。”
“乱弹琴。叫你认真检查,总结经验,把仗打好,那个说要撤你的职?”
“我就会打打杀杀,不会指挥,那个能指挥让那个来。”
“呵呵,还是不服气呀。”邓小平抽着烟,来回踱了几步。
刘伯承说:“小平同志,我有个个人意见。六纵不是在打大杨湖吗?是不是组织三纵的
干部去参观参观,学习学习人家的先进经验。”
“这个意见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锡联同志,我和王近山,杜义德同志打个招呼。
你回去组织一些干部,包括赵保田,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宣传部长,一起到人家那里
取取经。”邓小平走过来,伸手把陈锡联敞开的领口扣子记好:“谦虚一点,同志哥。
部队从打游击到打运动战是一个转变,我们大家都在学习,不光是你一个。你过去会打
仗,有很多战斗经验,只要转好这个弯子,就是如虎添翼。照猫画不出虎,要见就去见
识真老虎。”

纵队组织了二十多人去六纵参观。父亲跟在大队的屁股后面,不好意思上前和陈锡联,
赵保田打招呼。彭涛叫他到前面去,陈锡联点头笑笑,再不搭理父亲,转而和赵保田嘻
嘻哈哈。
到了六纵司令部,陈锡联有点受冷落的感觉。主人王近山,杜义德居然都不在,只有一
个姓李的参谋长接待。李参谋长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地图随便讲解了几句,就让这
伙人一边坐着凉快,自己忙自己的去了。陈锡联,赵保田都是坐不住的人,就站在地图
前,看着那些五颜六色,密如蛛网的各种符号和线条。让他们意外的是:图上标明的不
光有敌我双方的战壕,地堡,兵力集群,炮兵阵地,机枪火力点位置,更有我方的作战
设想:轻重火力如何伴随步兵前进,火力转移,交叉掩护的计划。如何突破前沿,如何
压制敌人火力反扑,如何掩护部队向纵深发展,直到最终解决战斗。总之一句话就是如
何集中绝对优势,组成一道火力屏障,自始至终压倒敌人,不让敌人火器发挥作用。
陈锡联看懂了这张图,咧开嘴角笑笑。赵保田会意,瞅瞅正在忙活的李参谋长,极小声
地说:“知识份子。”
十一
总攻击定在晚上十点。时间还早,六纵给这伙人安排了饭菜。吃着碗里的土豆烧肉,父
亲他们各怀鬼胎,说着几句二不挂五的闲话,心里都在瞎琢磨,这他妈不是演习吗?战
场上瞬息万变,敌人会老老实实听从我们指挥?
吃完晚饭,李参谋长过来。赵保田皮笑肉不笑地问:“李参谋长,你从那个军校毕业的
?”
“去,老子不跟你小子一样,在抗日军政大学读过几天书。”李参谋长啐了他一口。
“那你们这些花里胡梢的玩意儿跟谁学的?”
“甭管跟谁学的,管用就行。”
“真的?”父亲感觉,赵保田说这话时简直是在奸笑。
“真的假的一会儿见分晓。要不,刘司令员能送你们几尊大菩萨到俺小破庙里来?”
陈锡联说:“老李,我想去前沿团指挥所,看看敌人阵地。”
李参谋长说:“没问题。别说邓政委发了话,就冲你是我的老团长,去哪里都可以。不
过人别太多。”
陈锡联想了想,点着赵保田说:“你。”顿了顿,又指指父亲,却没出声。
父亲无奈,只好跟随。三个人闷着头,不说话,跟着六纵的一个参谋沿战壕到了前沿。
又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个团指挥所可以说是讲究。战壕上面搭着整块的圆木,木头上覆
盖了厚厚的泥土。正面留着可供观察的方孔。地下铺着麦草,架着板条,板条上放着电
话机和一张同样花花绿绿的地图。赵保田鼻子哼哼,陈锡联面无表情,父亲更不知道说
什么。
团长已经接到通知,见他们几个进来,虽然不太高兴,还是马上给陈锡联介绍情况。陈
锡联举起望远镜透过观察孔边听边察看敌人阵地。
太阳已经落山,但地平线上还留着一丝余光。昏暗中的大杨湖壕沟交错,暗堡林立,各
种明暗火力发射点若隐若现,密密麻麻,根本找不到射击死角。阵地前还拉着几道杂乱
的铁丝网,摆放着数重鹿砦。敌人肯定也设置了地雷带,因为落下的炮弹偶尔会引发地
面的连环爆炸。另外,敌人阵地外还有一条宽阔的沟渠环绕,形成天然障碍。沟渠这边
地势平坦,没有什么遮掩,如果步兵向前冲锋,简直就是在对手的天然靶场中奔跑。
陈锡联看完后没吭声,退下来。赵保田上去看了一眼,马上倒吸一口冷气说:“狗日的
整三师,真有他妈的几手。”
“对面是敌五十九团的核心阵地。这个团打防守比较有经验,工事构筑有些鬼点子。我
们组织了几次攻击,虽然没有啃下来,但还是摸到了他的一些防御特点。就看今天晚上
这一锤子了。”团长说,然后又给陈锡联讲解了一通兵力安排和战斗设想。
陈锡联听完依旧没怎么说话,弯着腰,带着赵保田和父亲出了前沿指挥所。在回纵队指
挥所的路上,他们看见六纵的战士开始了紧张的临战准备,上刺刀,上子弹,一队队战
士贴着他们的身体,在战壕中快速运动。走到一个拐角处,发现很多战士躺在壕沟里休
息,每人身边放着一大捆高粱杆。陈锡联感觉奇怪,问一个战士:“你们带这么些高粱
杆干什么?”
“打仗呗。”战士笑着说。
“用高粱杆打仗?”赵保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首长,你没见过。这是我们的新式武器。”另一个战士调皮地说,周围的人全笑了。
这时就听嗖嗖声响,十几条闪亮的弹道掠过他们头顶,飞向大杨湖。顿时,敌人阵地腾
起巨大的火浪,轰隆隆的爆炸声惊天动地。总攻开始了。雨点般的各种口径炮弹从不同
方向飞出,向一个方向集中,好像海啸掀起的巨浪砸到大杨湖这块孤立的岩石上。刚才
似乎不可一世的整三师刹时淹没在火海中。
陈锡联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么个打法,需要多少炮弹呀。”他想起刘伯承以前在
太行山说过的话:“打枪不是听音乐。”难道打炮就是听音乐?
炮火如同犁地似的在敌人阵地前滚动,掀开地面,引爆地雷,还有什么铁丝网,鹿砦全
都像抛起的纸片,火柴棍儿在天上飞。火浪之后,浓烟滚滚,四面八方的机关枪又“嗒
嗒嗒”地响起来,如同消防水管冲着大火狂洒乱喷。只不过喷的不是水,而是火点。火
点指向那儿,那儿就“飕飕”燃烧。赵保田有些诧异:“敌人的枪炮都上哪儿了,怎么
到现在还没动静?”
父亲摇摇头:“浪费,太浪费了,简直是败家子打法。六纵想倾家荡产,不想再打二次
,三次了?”
陈锡联冷脸甩了一句:“你不是要压制敌人火力吗?不浪费怎么个压制法?”
话没说完,战壕中的战士一跃而起,抱着大捆高粱杆往前冲。整个战场烟雾弥漫,根本
看不清楚跳动的人影。赵保田一激动,跟着跳出去。他来到那条沟渠边,发现天然障碍
已经被高粱杆填出了十多条通道。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见头顶升起三颗红色信号弹,一
阵急促的军号声响过,突击队端着上刺刀的枪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分路跨过高粱杆搭就
的沟桥,突进烟火笼罩的敌人阵地。
赵保田跑回来,兴奋地对陈锡联和父亲喊道:“这法子好,这法子好。”
父亲问:“那个法子好?”
“那个法子都好。打炮,打机枪,压住敌人火力,遮挡敌人视线;打信号弹,通知部队
出击,通知后方火力延伸;还有高粱杆填河沟,都想的好。”
陈锡联说:“我们还是赶快回纵队司令部,那里还有好看的。”
回到纵队司令部,王近山已经回来,对陈锡联点点头。陈锡联抖抖帽子上的灰,问:“
老王,还有什么戏法赶快变出来。”
王近山笑得很得意:“叫驴你别着急,等着我给你上菜。”话音刚落,就听有人报告:
“二号地区两颗绿色信号弹。”
王近山看着地图,马上说:“通知各火力点,按一号方案转移火力。通知二梯队准备投
入战斗。”
“三号地区一颗黄色信号弹。”
王近山走到桌边,稍微考虑一下说:“调整部署,按二号方案集中火力打击四号地区。”
每次他一下达命令,马上有人分头打电话,派干部,派通讯员前往旅,团部队,山炮阵
地,迫击炮分队,机枪掩护部队,二梯队和各种后勤支援分队。指挥部里看似忙乱,实
际有条不紊。命令下达完毕,王近山倒显得无所事事,一会儿看看前沿情况,一会儿背
着手看看墙上的地图。
在暴风雨般的枪炮声中,陈锡联有些尴尬,又不好打搅王近山,又不愿坐下来。这时电
话铃响了,王近山拿起话筒听了听,然后转对陈锡联说:“是邓政委的,找你。”
陈锡联接过话筒,先嗯嗯几声,跟着说了几句收获很大,很受教育之类的话,然后“啪
”地一个不太规范的立正,大声说:“邓政委,我向你保证,等这次战役一结束,马上
脱裤子,把检讨送到野司。”放下电话后对王近山说:“老王,你这桌饭我先欠着,以
后有机会再还。”
王近山答得随便:“叫驴,是差不多了,回去也好。”
陈锡联又对彭涛说:“老彭,我们走,回三纵。不过,黎明,你得给老子留下。”转身
就往门外去。
彭涛对父亲解释:“你要多做一些战场调查,把六纵的战斗经过,战果和伤亡情况统统
搞清楚。要把真经取回来,千万不能漏掉什么。”
十二
到后半夜,大杨湖的枪炮声渐渐稀疏。看见三颗绿色信号弹升起后,王近山轻松地说:
“收摊子,该我们上去了。”说完自己先走了出去。
父亲跟出去后,看见川流不息的人群,有继续向前运动的部队,有抢运战利品的民工队
伍,还有押下来的大群俘虏。李参谋长看见一个当官的,随手把他抓出来,一问居然是
个副团长。父亲上前询问战斗情况,这家伙浑身还在发抖:“太厉害,太厉害,打得我
们根本没法还手。”之后,父亲得到的统计数字是:打死不记,光俘虏就一千多人,缴
获的各种枪炮子弹超过消耗的五倍。六纵损失:牺牲干部九人,战士五十来人,轻重伤
一百多。
十三
赵保田回到旅部时,天已大亮。白丁和几个旅干部正围着一个炮弹箱打扑克。赵保田问
当面的整四十七师有什么情况,白丁打个哈欠说:“刚才打了几炮,出来几个人。我们
一开火,马上就缩回去了。现在的情况,你自己看吧,啥动静也没了。”说完接着打牌
。赵保田没有丝毫睡意,拿着望远镜东瞅瞅,西瞧瞧,最后实在没什么值得看的了,就
转过方向冲着整三师的方向观察。
太阳有些刺眼,地里的玉米已经成熟,苞粒绽露,卷叶绿中带黄,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
。白丁站起身,走过来,伸伸懒腰说:“看着人家吃香喝辣,心里真不是滋味。”
赵保田突然说:“白丁,你看那边是什么?”
白丁举起望远镜,瞅了老半天,才依稀看到着天边扬起的一溜烟尘:“什么什么?刮风
了呗。”
赵保田眼睛瞪得虎圆,大声喊:“不好,敌人要跑。警卫连,跟我走。”纵身跳出战壕
,身边就几个警卫员和通讯员员。白丁见状,赶紧招呼警卫跟上。副旅长刘伟和参谋长
傅效先一个通知纵队部和总部,一个调动大队伍。白丁半道碰上罗志远带着些人过来,
边跑边问:“你有多少人?”
罗志远答:“两个连。”
“赶上旅长,敌人要跑,快把他截住。”
赵保田从玉米地里冲出来,正好看见大群国民党军蜂拥而来,他们的枪或双肩扛,或斜
挎,或拖,或提,或夹在胳膊下面;个个歪着帽子,衣衫破烂,散着绑腿带,趿拉着鞋
,蓬头垢面,垂头丧气,埋着脑袋一个劲儿向南跑。赵保田边跑边喊:“快打,快打。
”身边的几个战士纷纷开火。随着几声清晰可辨的枪弹炸响,当先的几百号国民党军士
兵居然不约而同,停住脚步举起双手,其余的像没头苍蝇四散奔逃。说话间,白丁和罗
志远带着人也赶到地头,满世界追着国民党军跑。溃兵们狼奔豕突,折断玉米杆,践踏
苞米棒子,有人倒下;有人抱着脑袋,跪在地上求饶;还有人干脆跑到水塘边,一头砸
进去不起来。枪弹的爆裂声和枪托的撞击声夹杂着人的吼叫,哭喊声,干瘪枯燥,嘈杂
刺耳。赵保田见逃跑的敌人朝一个叫天爷庙的小村子集中,就叫罗志远留下,派人押送
俘虏并收罗田间地头的散卒游勇,自己和白丁带着几十号人往天爷庙方向追。
到了天爷庙跟前,发现敌人熙熙攘攘,少说有上千人,虽然混乱,但也有一些防御布置
。赵保田脚步一点,喊了声“火力掩护,跟我冲。”马上又往前跑。
白丁一把拉住他,嚷嚷:“你疯了,看看有多少敌人?我们才多少人?”话没说完,就
见警卫连一个战士半蹲身体,举枪“砰砰”几声,几个正在瞄准的国民党军士兵立马脑
袋开花,其他人吓得拼着命往两边跑,留出一条光生生的村口大路。
赵保田得意地冲白丁笑笑:“怎么样?眼下敌人是吓破了胆,一打就垮,过一会儿他没
准儿会反应过来,再打就得付点代价。”说完迈开大步进了村。
白丁一边跟上赵保田,一边问开枪的战士:“打这么准,叫什么?”
战士答:“兰安平。”
到了村庄里面,赵保田闷着头,背着手大步流星。白丁心里那个紧张呀,瞅瞅周围的国
民党军士兵东一团,西一堆,站着,坐着,蹲着,还有些骑在院墙上,躺在房顶上,目
光紧紧盯着他们,可以说近在咫尺。关键这些敌人很多手里拿着武器,一旦开火,十个
赵保田,白丁也会立马变成肉酱,但一切都没发生。
赵保田来到一个小院落前,那儿围着大堆人。他走上去,伸手推开人群,扎进圈子中间
,看见门坎上放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军官。军官穿着笔挺的军装,领章肩章俱
全,但头上扎着绷带,满身血迹斑斑。赵保田问:“你叫啥?”
村外传来嘹亮的冲锋号声。赵保田周围的人不说话,畏缩着向后退。因失血过多而面色
苍白的军官虚弱地睁开眼睛,看着赵保田,很不情愿地说了三个字:“赵锡田。”
十四
“这都是些啥?老长一溜,赶鹅还是赶鸭子?”
“啥?看清楚了,国民党王牌整三师的俘虏,两天前还吹牛要赶我们鸭子呢。都是我们
三旅抓住的。”三旅的警卫连长对着围观的人群,扯着嗓子大声嚷嚷。
“押俘虏干嘛不上收容队去,跑这儿来干什么?”
“俺们旅长说了,就是要从纵队政治部过,让大伙儿都瞧瞧,三旅究竟能不能打仗。”
父亲正在屋里改稿子,听见外面喧哗,就见警卫员小张冲进门,大声喊道:“黎部长,
快去看看,三旅发了洋财,光俘虏就抓了好几千。”
父亲抬起头,微微一笑:“你去吧,我还有点事儿。”
小张风风火火又跑了出去。父亲继续看他的稿子,任凭风浪起,就是不出门。
太阳偏西了,小院内外重新安静下来。刘行淹和几个宣传科的干部过来,正和父亲商量
如何调动战士情绪,搞好俘虏教育,突听到门外传来一个粗旷声音:“黎明,黎明,你
给老子滚出来,我知道是你。”
父亲有些纳闷,因为声音十分陌生。他起身,跨出房门,见院子中站着一位三十多岁的
精壮汉子,军容整洁,形容潇洒,身后跟着纵队政治部的干事和警卫员。
父亲楞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他隐约觉得见过来人,又想不起在那里。客人没有客气
,上前一把握住父亲的手说:“ 不记得了?当年去延安的路上。”
“要革命就不能反革命,要反革命就不能革命。” 父亲失声喊道,他简直没有想到会
在这里遇见那位黄龙山的‘绑匪’。
“最危险的是既革命又反革命。”来人接过话茬。
“这是纵队新来的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韩枫同志。”就在父亲还在犹豫如何称呼这位
‘绑匪’时,政治部的干事向父亲介绍道。
“我在纵队部听了彭涛同志的介绍,马上断定此黎明就是彼黎明。”韩枫笑的颇有些得
意。
“韩主任,”父亲叫了声:“当年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会说自己是土匪的绑票?”
“就叫韩枫,或者老韩,亲切些。”韩枫乐哈哈地说:“当年我去西安办事。往回走时
,董必武同志托我顺道照顾你们一下,说黄龙山有土匪,怕不安全。我就顺口开了个玩
笑。”
“这个玩笑可把我们唬得不轻,一路上都在琢磨你是什么人。” 父亲故作愤愤状。
“好了,好了,算我骗了你们,给你赔个不是。”韩枫嘿嘿笑,他掰着父亲的肩膀,仔
细端详:“让我看看,当年的小同志变成大干部了。嗯,有点精神头。邵英同志去哪里
了?”
“邵,”父亲觉得喉头梗了点东西。
“我知道,知道,不用说了。” 韩枫眨巴眨巴眼睛:“革命嘛,有些事儿难免。眼睛要
向前看,老往后看没出息。”
十年生死路,几多沧桑话。父亲两眼盯着韩枫,抓住他的手,腹中千言万语化做一句:
“想当初,多亏你,……。”
韩枫目光有些迷离,想开怀却没笑出来。他轻轻拍着父亲的手背说:“小同志,要不是
你们,我也难说。”
“我们?”父亲有些茫然。
“是呀,你们。”韩枫大笑起来:“你们那个时候多单纯,多天真,多浪漫呀,撵着人
往前跑。”
跟出来的刘行淹插话:“黎部长,还不让韩主任到屋里坐坐?”
“有啥好坐的?黎明,我们还是赶快下部队。”韩枫有些迫不及待。
“急啥?”父亲说:“先坐下喝点茶,吃过饭去不晚。”
“韩主任,您能和董老说上话,肯定是老革命了。我们还想跟你学习呢。”刘行淹说。
韩枫眼神一跳,接着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同志有意思,懂不懂‘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摘下军帽,挠挠头皮说:“ 哎呀,呆后方太久了,没想到前方部队变化这么大。
我是‘髀里肉生,老將至’啰。”
“韩主任是陕北红军,资格老着呢。”政治干事介绍。
“最早跟刘志丹?”父亲问。
“不,谢子长。”韩枫答得干嘣。
父亲心中有个疑问,但不方便提,就说:“那好,我们现在就走。”
“等等,差点忘了。”韩枫说:“我还带了个人来,猜猜是谁?”
父亲抬眼望去,看见了此刻他最想念又最不愿见面的人。
竺青刚进院落。她大大方方走过来,和父亲握手:“我做了新华社记者。这次上级让我
到三纵采访,写一篇关于定陶战役的报道。黎部长,你看从那个儿入手比较合适。”
父亲也挺洒脱:“三旅打掉天爷庙的敌师部,这个故事写起来又生动又有意义。题目就
叫,嗯,‘赵保田活捉了赵锡田’。”
十五
竺青写的定陶战役报道上了《解放日报》,大家兴高采烈。邓小平看完报道,笑着说:
“‘赵兰田捉住了赵锡田’,这个题目起得好,吸引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是亲兄弟
呢。”
“亲兄弟,明算帐。”李达参谋长说:“赵锡田是我们在解放战争中捉住的第一个中将
。三纵把赵锡田捉住了,说明他们还是能打仗的。”
“不能这么看。敌人败退时,吃肉谁不会吃?就拿这次战役来说,讲啃骨头的仗,三纵
一个也没有完全啃下来,这就是问题的所在。”邓小平用手指敲敲桌子,大声说:“告
诉韩枫,三纵的整顿还不能松劲。”
十六
韩枫拉着父亲先到三旅,见到了赵保田,白丁等主要旅干部。几句寒暄之后,他们就谈
到出击陇海路战役。赵保田用两根指头从桌上拈起自己的战役检讨,交给新任的纵队政
治部主任,然后翘起二郎腿,吊着一双乜斜眼瞄着韩枫。白丁等人有站的,有坐的,大
多随随便便。
韩讽认真看了看,笑着说:“写得不错,就是没有突出重点。你的问题主要是打民权,
没必要东拉西扯说那么多的柳河集。打民权的关键是轻敌。像这些,对突袭进攻有侥幸
心理;忽略了战前侦查;火力准备不充分;没有发动群众想办法等等,其实都反应了一个
问题,就是轻敌。”
说到这里,赵保田把二郎腿放下来,双手搁在膝盖上,两眼正视韩枫。白丁,傅效先等
人纷纷找地方坐下,掏出笔记本,埋头开始记录。
“做战役检查,不是为了和某个个人过不去,而是为了提高整个部队的指挥水平。不能
单看做旅长一个人的事。效先同志,你们司令部的同志要对战役进程逐条细缕,按时间
,按作战单位,按战斗步骤整理都可以。主要是集中尽可能多的材料,不够就下到连队
里去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嘛。要作出比较正确的结论,就要最大限度的拥有材料,十
句空话抵不上一条事实。在这个基础上,政治部可以帮助做些归纳,抽象出背后隐藏的
,带规律性的东西。比如说:有没有受和平麻痹的思想影响?有没有以老大自据,战斗
作风是不是疲沓,松懈或涣散;领导干部的思想是否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观念
等等。最后才是保田同志根据自己的经验和体会,融和集体的观点作出一个总结,上报
纵队和野司党委。记住,我们看重的是一个自己教育自己的过程,而不是上级通报批评
的结果。”
“还有什么问题吗?”韩枫最后问。
“有,”白丁说:“就是基层单位,尤其罗志远那个团的干部揪着旅长不放。说保田同
志结了婚被小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还说,嗯,这个,……”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吞吞吐吐。”韩枫说。
“旅长要么撤职,要么离婚。”白丁低声说。
除了赵保田,所有人都笑了。韩枫转对父亲说:“黎明同志,这把火是你放的,你得负
责灭呢。”
父亲抬眼望望韩枫,赶紧表态道:“当然,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不去谁去?”
十七
和父亲一道去七团的还有竺青。
父亲他们一群人从旅部出来,竺青正好等在外面。她上前对韩枫说:“韩主任,我想下
部队采访,你同不同意?写文章,好的素材都在基层。”
“好呀,记者下基层我一万个支持。不过县官不如现管。你是新华社的人,在这儿归我
们的宣传部长管。他说去那里才能去那里。黎明同志,我说得对吗?”韩枫好像挺谦虚。
“官大一级压死人,纵队宣传部归政治部领导。老韩,你不能推卸责任。”父亲一本正
经。
“正好你要去七团灭火,带上记者同志一道去吧。路上说个话也方便。”韩枫顺水推舟。
竺青的脸微微有些红。白丁撇撇嘴:“切,黎明,这小子。”
骑马上路后,竺青低头问:“白丁说的是啥?”
“谁知道。他这个人,说话从来就是阴阳怪气。”父亲问:“哎,你来这几天了,我们
忙前忙后,还没说过正经话呢。你在抗大,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领导让我留校当老师,我说不,偏要上前线,回原来的部队,不就当了记者
呗。”
“领导?不就是那个孙大头?”父亲心头有点酸。
“怎么啦?还不能提提人家的名字?”
“那倒不。我想说,说什么?”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他没给你说点旁的东西。”
竺青歪着头,狡黠地一笑:“你觉得呢?”
父亲反而不好再追问了,过了好一阵子才说:“你怎么碰上了韩主任?”
“我去野司要任务,正好他来三纵,就跟着来了。”
“他这个人怎么样?说说你的感觉。一个好记者,要鹰眼,兔耳,狗鼻子,脑门顶上插
天线。”
“你说的是弗兰肯斯坦,不是我。”竺青咯咯笑道:“至于韩主任,我才接触几天,能
说出个啥?就感觉他开朗,活泼,爱开玩笑,别的倒真说不上。听说他资格挺老,但老
到多少我也没概念。哦,他去过苏联,见过斯大林。后来一路讨饭,把共产国际支援我
们的美金带了回来。”
“好像,他参加过大革命。” 父亲忽然想起一个疑问,但没说。
“是吗?”竺青有点怀疑:“不过,抗战期间,他几乎一直呆在后方的留守兵团。是不
是韩主任不太会打仗?”
“不像。”父亲勒住马头,指着前面的村庄说:“看,那儿就是七团。先去看看小骡子
。”
十八
“小骡子。”竺青远远看见罗志远就高兴地尖叫起来。
“竺青,你也来了?”罗志远大步跑过来,两手摇晃着竺青的胳膊,兴奋地说:“你跑
哪里去了? 我还以为再见不到小妮子了。”
“你们不是天天打胜仗吗?有啥好担心的?”竺青蹦跳着说。
罗志远放开竺青的手,转身,指着跟过来的一个络腮胡大个子,对父亲说:“黎部长,
这是上级新派给我们的团长--姚丕田同志。”
父亲认识姚团长,以前八旅的干部。两人握手问候后,姚丕田问:“这位女同志?”
父亲说:“新华社记者,要去基层采访。”
竺青脸色有些白,但还是大方地伸出手,说:“请姚团长支持我们的工作。”
“欢迎,欢迎。”姚丕田热情地和竺青握手:“以前见过,你是在台上,唱啊跳的。”
“难为姚团长了,这么老长时间还记得。我们还是谈谈眼前的工作吧。”竺青说。
“好,好,谈工作,谈眼前的工作。”姚丕田征询地看看罗志远说:“志远,请竺青同
志先去三营吧,这次他们打得不错。”
罗志远想想说:“也好,三营驻地离团部不远。竺青,我让警卫员带你先去。”
十九
竺青走后,父亲他们闲聊了一会儿。晚上,罗志远领着父亲和几个团干部来到村头,在
一块青石板上摆上一盆肉,两罐酒,几包烟,嘻嘻哈哈继续说笑。
“黎教员,”罗志远说:“不是我对你不礼貌。你说别的都成,就是赵闷灯儿这个事儿
不行。我们就是要揪住他不放,扒他两层皮。”
“他妈的赵闷灯儿,都是娶老婆娶坏了,打起仗来简直像变了个人。原来枪一响,整个
人跟疯子似的,哪儿打得厉害往哪儿跑。现在好了,蜻蜓点水,到火线沾一下就赶快躲
回掩蔽部了。”
“关键是他这个吊熊样儿,以后谁敢跟他打仗?要狠狠挖下他的思想根源。”
“妈的,该不是找了个地主婆吧?黎部长,上级应该好好调查一下这女人的成分,分明
是搞破坏嘛。”
“胡说八道,郭秀珍同志在抗战期间就入了党,她家是当地出了名的堡垒户,成分好得
很呢。”父亲说。
“依我看,他是革命意志衰退。”罗志远说:“都说女人是水。在我看来,她们简直就
是河里的流水,七冲八涮,再硬的石头都会冲没了棱角。反正我就这么个观点:旅长团
长不能找老婆,要找老婆就别当旅长团长。”
“姚丕田同志,小罗政委这是赶你走呢。”父亲笑了。
“那的话,那的话。”姚丕田揉揉手,就嘿嘿两声。
“照我理解,老婆还是可以娶。咱革了半辈子命,睡个女人也不过份。只要打仗时别老
想着就行。”团政治部主任王东明说。
“你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光顾着自己高兴,拿老婆不负责。”父亲说。
“那你说怎么办? 一边是扭扭捏捏,一边是生生死死。”
“所以《水浒》里边,一百单八将个个没老婆。”罗志远说。
“谁说的? 霹雳火秦明,双枪呼延灼,大刀关胜这些人是旧军官出身,应该带得有家属
,只不过书里没写罢了。”父亲说。
“黎教员,我有点走极端,你说迷信也行。要我看,这场内战国民党肯定打不过共产党
。他们连长都带老婆。”罗志远认真地说。
父亲沉吟片刻说:“你这是把找老婆和胆小画等号。要是这个公式成立,我们这些人就
只好一辈子打光棍了。”
姚丕田又嘿嘿地干笑几声。
罗志远正想说什么,却冲着父亲身后叫了一声:“竺青。”
父亲扭过头去,就见黑暗中一张苍白的俊俏面孔,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二十
九月的鲁西南之夜,天高云淡,月上霜落。竺青独自坐在远处的石头上,望着点点灯火
的村庄。父亲轻轻走到她身后。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父亲说。
“本来想找你。看你们在那儿胡说八道。”
“都听见了?”
“嗯。”
“我们也就说说而已。”
“你没告诉我小杨牺牲了。”
“竺青---,”父亲掉头瞟了竺青一眼,没有继续往下说。
“以前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竺青掏出手绢,拍拍自己的裤头。
罗志远端着缸子酒,边走边喊:“小妮子,躲在那边干啥?快过来喝两盅呀。”
竺青站起身,笑着说:“拿过来呀,小骡子。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沾一口,好不好?”
“有啥不好?谁敢得罪你小妮子呀。”罗志远先喝了一大口,然后拿袖子擦擦杯子口,
把酒递给竺青。竺青抿了一下。
姚丕田走过来,对着罗志远,想说又犹豫了一下:“志远,你不是说,给竺青同志准备
了礼物吗?”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罗志远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精致的白郎宁小手枪,递给竺青:
“看看,喜欢吗?”
“真好看。”竺青用手抚摸着小手枪,然后送还罗志远:“不要。”
“不要?为啥?”罗志远没有接。
“拿着吧。”父亲说:“这就是个摆设,他们拿着也没用。”
“黎明---,”竺青一跺脚,把手枪朝地上一扔,转身走了。父亲他们不解风情,继续
嘻嘻哈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从那个方向,略带寒意的秋风送来时断时续的悠绵: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父亲打了个冷颤,不想再言语。罗志远叼着烟,闷头说了句:“黎部长,你回吧。告诉
上级,我们的问题解决了。”
二十一
定陶战役把郑州方向的国民党军打趴下了,但徐州方向的国民党军依然气焰嚣张。他们
急于报复,调动五大主力之第五军和整编第十一师继续向定陶,菏泽方向进攻。这时晋
冀鲁豫野战军司令部有些头脑发热,决心以二纵在北面的龙固集方向阻击第五军,集中
三,六,七纵队在章缝集歼击整编第十一师,同时对抗国民党军的两大王牌兵团。不知
道为什么,当时所有人误把章缝集当成了张凤集,所以这一仗被称之为文皱皱的龙凤之
战。刘伯承在战前讲话中豪气干云:“我们硬是要把这两支老虎,蒋介石的嫡系,打它
个头破血流。”
战役的高潮是七纵一个团夜晚攻入张风集,突破口被敌截断,天明后,敌人用强大火力
封锁了林外的开阔地,我军无法增援。该团团长叫吴忠,后来当过北京卫戍区司令员,
被毛泽东誉为“吴德有德,吴忠有忠”。他率领全团进行了英勇战斗,伤亡很大,但坚
持下来。三纵的决心是以三旅为核心,等到黄昏突破敌人封锁,与七纵部队会合共同围
歼整十一师战斗力最强的三十二团。战斗部署完成后,旅长赵保田突然提出亲自率领七
团突击。白丁愕然地说:“你发什么神经? 旅长要留下来掌握全局。”然后用眼角瞟瞟
七团的干部。
姚丕田哼哼着说:“七团,有人指挥。”说完用眼睛盯着罗志远。
罗志远低着头装没看见,就是不开口。
主持会议的韩枫说:“我同意,小卒子过河顶大车。张凤集情况复杂,又是和兄弟部队
配合作战,需要旅的高级干部现场指挥。”
整编十一师不愧是敌人有名的五大主力。部队全套美械装备,火力很强,士气也不弱。
赵保田带部队突进去后打得非常激烈。一个地堡,一间房子都要经过反复争夺,双方的
火力很猛,炮弹、子弹、手榴弹就像下雹子似的,一直没有减弱的时候。特别是到了第
二天,敌人用飞机配合,进行轰炸、扫射,不仅打我们的后续部队,而且能打解放军突
进村内的部队,对赵保田他们威胁很大。全面内战爆发以来,父亲他们已经积累了些战
斗经验,对敌人的飞机无所谓了,大家都懂得只要和敌人扭在一起,飞机就没有用处了
。可是这次不同,部队已和敌人在一个村子里拼杀,敌人的飞机还能配合他的部队向七
团夺得的阵地投弹射击。七团伤亡颇大,一营的营长,营教导员挨了飞机的一记火箭弹
,同时牺牲。不过赵保田除了几处擦伤,屁事儿没有。战斗打到敌人只剩下一、二百人
,退缩进村西南角的一个庙里,还继续顽抗,不断反扑,最后凭借飞机和其他部队的掩
护突出包围圈。
二十二
张凤集战斗临近结束,赵保田和白丁率领的部队会合,把一小股敌人压在了大院中,经
过短促激烈的战斗,从正屋窗户中伸出一杆白布条。枪声停止了,赵保田等人上前抓俘
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跑。一个国民党青年军官轻蔑地大喊:“
你们这些共匪,乱七八糟,连受降的规矩都没有。”
正好赵保田走他身边路过,顺手“啪啪”就是几个大耳光,打得那家伙军帽飞脱,身体
一连几个趔趄,后退几步才站住:“妈的个X,你骂那个是共匪? 别看你小子头戴乌龟
帽,身穿洋奴装,长得人模狗样,你们才是匪,蒋匪,专门祸害老百姓的土匪。告诉你
,法西斯分子,老子这辈子就只懂缴别人的枪,不懂你们那些投降的规矩。呸。”伸手
抓住对方领口,“哗啦”把那军官的笔挺军装撕掉半拉。
正好白丁也来了。赵保田见到他大声嚷嚷:“你看见了,老子违反了纪律。这家伙牙口
不干净,胆敢骂我们是共匪。老子实在忍不住,给了他几下。你是主任,该怎么处理就
怎么处理吧。”
“论大功者不择细过。你坚持了一天一夜,勇冠三军,气壮如牛,是纵队将要表彰的大
英雄,我一个小小主任敢对你吹毛求疵?”白丁笑嘻嘻地说。
“什么抡大锅不要小锅的? 老子可给你说清楚了,处分不处分,你自己看着办,那个有
闲心听你个屁人吹牛毛,羊毛,鸡巴毛。”说完径直走了。
白丁站住,看看被打的青年军官。只见对方年纪二十出头,身穿黄卡叽美式军装,中等
身段,不胖不瘦,五官端正,虽然当了俘虏,但依旧显得干练精神,眉宇间透出一股英
气。
“叫什么?”
“孔爱国,字兴邦。”
“啊,还讲究字。”白丁皱皱眉,接着问:“入伍多长时间?”
“三年半。”
“军校生?”
“陆军特种兵联合分校炮科十九期,肄业。”
“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现担任什么职务?”
“国民革命军整编十一师十八旅上尉连长。”
“哦,是个小军官呢。和我们打过几次仗?”
“这是第一次。以前打过几次‘土共’,枪一响就跑了。”
“那不是解放军,是民兵游击队。”
“都是共匪。”
靠,耳光没挨够呀,白丁心里骂道,嘴上却很温和:“想充英雄哪?说说,继续说,说
点你们的理由。”
“你们共党违背蒋委员长的军令政令,自立边区,封建割据,破坏国家统一,破坏铁路
交通,勾结日寇,阻碍国军受降,杀人放火,抢夺民众财物,共产共妻,不是土匪是什
么?本军奉蒋委员长命令,限期剿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每当提到蒋委员长便像
机器一样,孔连长都两腿并拢,两手下垂,“啪”地一个敬礼。
“我们勾结日寇?八年抗战老子一直呆在太行山,你们蒋委员长躲在哪里?”
孔连长又是“啪”地一个敬礼,然后说:“你们游而不击,一分抗日,二分敷衍,七分
发展。”
“放你娘的屁,你给老子不抗日,到敌后发展发展试试看。小日本可不是慈悲和尚。”
白丁脑袋瓜一转,忽然变得嬉皮笑脸:“上尉连长大人,鄙人才疏学浅,能不能请教几
个问题?八年抗战,蒋委员长丢失了多少国土?蒋委员长打了多少次败仗?蒋委员长指
使多少部队投降日寇,当了伪军?蒋委员长对八路军,新四军搞了多少次摩擦?蒋委员
长杀害了多少抗日军民? 蒋委员长发了多少国难财,把大后方搞得民怨沸腾,民不聊生
?抗战结束,蒋委员长为什么不准我们受降?蒋委员长为什么撕毁停战协议,调你们来
打内战?蒋委员长为什么痛恨实行民主,改善了人民生活的解放区?蒋委员长为什么不
取消‘五子登科,有条有理’的国民党腐败政权?蒋委员长悍然发动全面内战,我们为
什么不能奋起自卫?你把蒋委员长当神灵,我们把蒋委员长当狗屁。专制的蒋委员长;
独裁的蒋委员长;汉奸卖国的蒋委员长;反人民的蒋委员长;混账王八蛋的蒋委员长;
蒋该死;蒋光头;蒋匪;蒋贼。”
白丁越说越快,最后“突突突”跟打机关枪似的,搞得孔连长别说回答,连走马灯似地
立正稍息都跟不上趟,很快变得上气不接下气。别说周围的解放军战士,就是国民党军
俘虏都看得忍俊不禁。说到最后,孔连长面对‘蒋委员长’和专制,独裁,狗屁,混账
之类的单词关联,整个大脑神经完全短路,瞪着眼,哈拉着嘴,完全搞不清楚该立正还
是稍息,站得笔直的两腿只有膝盖在开合晃悠。
白丁拍拍他的肩头,教训道:“小伙子,看看你学的这些玩意儿,那不是希特勒的一套
吗?”转身对押解的战士说:“把他带下去,让他先看看解放区的实际,再和蒋管区的
情况比较比较,让他得出自己的结论。”
奇怪的是龙凤战役的战果虽不理想,但对部队的士气却产生了正面影响。大家认为国民
党军五大主力也不过尔尔,对今后的作战更有信心了。后来父亲谈到龙凤之战,语带轻
蔑地说:“那就是他(国民党军)打得比较好的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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