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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1 发帖数: 15 | 1 贾樟柯的新作《山河故人》在国内上映的第一天,我去一睹了“电影院中的贾樟柯”的
风采。因为之前他所有电影我都是用DVD看的,甚至十年前第一次看他的“故乡三部曲
”,更是端坐在更加古典的非平面直角的牡丹29寸电视机前面看的,当时用旧的播放器
材来观看贾樟柯的早期电影,那种和现在的家用屏幕相比起来相对有些曲面失真的电视
显像管屏幕中的世界与自己现实世界的绝佳融合,更让贾樟柯的风格化影片在我心中留
下了深刻烙印。此番的新片《山河故人》是贾樟柯第一次在中国以院线的方式将自己的
作品推向大银幕,我自然要去影院“一睹奇景”。我虽说一直是贾樟柯的影迷,曾经被
他独特的形式感和复杂多样的主题所吸引,但这次去影院观看他的新作的体验并非只是
一次简单的“朝圣之旅”,而是从中阅读出了大量信息,下面我尝试尽量将我在《山河
故人》中所看到的一切一条条讲述出来,与大家分享。
•熟悉又陌生的开头段落
《山河故人》的片头以赵涛扮演的汾阳姑娘沈涛和众人齐跳现代迪斯科
舞开始,以观众最熟悉的贾樟柯方式开场。曾经崔明亮跳《成吉思汗》舞、斌斌和巧巧
跳《低俗小说》舞的场面立刻重现眼前,瞬间唤回贾樟柯风格。作为影片中三个时空三
个段落的第一段,发生在1998年汾阳的三角恋故事,和从前我们熟知的贾樟柯电影中的
基本设置很像:在小镇中过着明显的卑微生活的年轻人,煤炭老国企和私人承包制的生
硬时代衔接,生怕被外面的大千世界甩在身后、却只能以跳迪斯科、唱流行歌曲的方式
追赶的、对世界的认知明显带有偏差却浑然不知自得其乐的小镇青年,以及“但是县城
青年追赶的时尚看起来真的很老土啊”这样的冷眼观看。这一段戏中演绎的“终究不能
实现的爱情”和“无奈地接受所带来的相对幸福”,也几乎是贾樟柯从前电影中最常见
的主人公的命运设置。在观众刚坐进电影院的前四十五分钟里,里面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贾樟柯风格。但观众仍可以感觉到,影片实际上呈现出了一个水平精进的贾樟柯。第一
段戏不仅具备一切他往常固有的风格,而且几乎样样都前进了一步。故事中沈涛、张晋
生、梁子三人的三角恋故事带出男女情感的纠葛以及对社会阶层的审视,虽然看起来和
贾樟柯之前的电影一样简单清晰并且试图从这种简单中渗透出深刻的戏剧张力,但这三
个人物的塑造实际上是比贾樟柯之前电影里的人物要丰满立体的,也许是贾樟柯继《天
注定》后继续放弃使用非专业演员以及放弃中远景展现角色的缘故,这段汾阳故事中三
位主人公的表演精确而细腻,从而也让影片在整体风格上抛却了“非专业性”的味道。
这段故事里贾樟柯在转场中悄然穿插了录像机摄取的画面,放大扭曲的显像管化的低质
画面闪烁其间,既强调了“这仍是一个廉价失真的片段世界”,也把他当初的影像风格
进行了浓缩和调配,让自己从前赖以成名的风格仅仅成为这部作品的零星点缀,就像从
前周身铠甲的骑士如今将象征骑士精神的盾型徽章佩戴在礼服的胸前一样,“我是谁”
这个问题仍然毫无疑问,同时也将重点放在了更多要表现的事物上去。
直观上看,第一部分这个三角恋故事,因为它演员的精确表演和叙述的清晰流
畅,这个四十五分钟的有头有尾的小段落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短篇故事,主人公们爱恨
情仇的前因后果、相互缠绕拉拽产生的错综纠葛,全部在这个段落中展现得一清二楚,
这个因阶层的差异而被改变的爱情故事,在题材上也显得相当古典,观众可以毫无阻隔
地接受这个故事。再加上几处优秀的剪辑和机位设计,这开头的故事,即全片三个段落
的第一段,完全可以让观众为它叫好。
另外影片第一段的三角恋中,出现了明显的红色意象。作为晋生期望获得爱情主动权
的道具的红色桑塔纳轿车,梁子送给沈涛的贴心礼物红色万能发夹,两男夺爱时打出的
鼻血,晋生向沈涛边发脾气边示爱时正穿着的红毛衣,在这个爱情故事里,所有标志着
进展的道具,全部都是红色。甚至在第二章中出现的一摞红钞,也是曾经爱的证明以及
道义上的相助。而片中出现的“非红”,则全是暗示着“不,这不对”。沈涛在寻找梁
子的路上偶遇的坠毁的绿色飞机,晋生准备动用暴力的绿色炸药,都象征着毁灭和恶毒
,与红色象征的单纯本色的感情相反。甚至在沈涛和晋生拍婚纱照时所穿的纯白色礼服
,也隐隐暗示了“这不对”,因为他们的爱情上面一点红色都没有,预示了下面章节中
两人婚姻的破裂。
在成功的第一段落幕后,观众赫然发现,巨大的影片名《山河故人》才迟迟露
面,这也许是我全部观影经验中,片名字幕出现得最迟的电影。与此同时观众发现,第
二段一开始,影片的画幅比例也变化了,从第一段的1:1.33变回了常规宽银幕。当影片
以它的序章就能成功激起观众掌声的前提下,一个优秀的故事结束了,导演却告诉你,
我们才刚刚开始,这种优雅和自信非常令人欣赏。
•生离死别
影片第二段讲述2014年的汾阳,在第一段1998年之后的15年间,主人公们的生
活经历了巨大的命运变迁。在这章故事中表现“时光飞逝,际遇不同”的段落里,贾樟
柯利用相同的场景相同的机位(梁子家卧室中的镜头)、那个曾经刺痛人心现在却落满
灰尘的婚礼请帖(得到物质生活却杳然一人的沈涛通过请帖回忆起自己曾经掌握过这场
爱情中的生杀大权)、梁子携妻儿返回在影片的十分钟前才刚刚负痛离去的家,种种手
法成功突出了影片所要表现的反差,令观众唏嘘不已。这一章节也是全片最悲痛的一段
,甚至是贾樟柯整个导演生涯中拍摄过的最伤感的一段。患病借钱的苦涩家庭、不知将
自己的母爱安放何处的母亲、在过生日的喜事中猝然离去的老父,这段故事展现的“命
运对人的绞杀”沉重有力。不能更改的无奈(儿子判给对方,几乎不认识自己)和偶发
事件带来的突然袭击(父亲的死)将主人公沈涛抛进命运的悲怆漩涡里。这一章节展现
了诸多的生离死别,赵涛有数场具有强大感染力的哭戏。但在沈涛的老父亲的葬礼上,
因为之前将哭泣数次抛向观众,这里赵涛的哭泣略有一点“审哭疲劳”。如果前面两三
场悲情戏次次都握住了观众的心,那么这次哭泣却显得有些仓促和缺乏铺垫。但贾樟柯
像是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将第二章极具代入感的泪水涟涟的情节切换回了他之前的旁观
模式,无论是之前婚礼中喜气洋洋的司仪再次现身主持葬礼,还是沈涛和儿子关于传统
下跪磕头仪式的见解不同,都让这场葬礼变成了一场客观审视(这场葬礼戏的最后一个
镜头里,导演将镜头拉远,俯瞰这个葬礼现场,并且安排了一个骑自行车路过瞧了一眼
热闹的老头在画面前穿过,更加强了这场戏的客观角度),让影片没有过分沉溺于一场
场连续不断的苦情戏份,而是适当地调节观众进入剧情的程度,贾樟柯对于影片基调和
视角的掌控能力可见一斑。
•离场的主角
在以2025年的澳大利亚为背景的第三章中,前面占影片整整三分之二篇幅的、
深度描写其爱恨情怨的主人公沈涛处于了“退场”状态,让主人公的已经上大学的儿子
去和她产生联系。在前面的第二章里展现了时光飞逝的残酷性后,将“主人公现在过得
怎么样?”当作这个章节的暗线核心,在将叙事的注意力放在描写沈涛的前夫和儿子的
“未来生活”的同时,让沈涛这个全片最牵动人心的主线人物在“不在场”的状态下继
续占领观众的情感,将整部电影最重要的人物悬在观众心中。观众以无比念想的心情盼
望着镜头再次对准她,比因场景的巨大反差所带来的陌生感而生出的怀旧之情更加让观
众思之心切。观众就在这种既关注影片继续讲下去的故事,又在心里惦记那个消失的人
的双重心理状态下,心情复杂地观看本片的最后一章。在一段忧伤的“母子恋”故事以
忧伤的结局结尾后,我们的主人公终于出现了,镜头上下打量着她,让观众好好看一看
这位“故人”。但我们的故人一言不发,头发花白的沈涛在静静地剁肉馅包饺子,带着
一种《百年孤独》中谵妄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实验室中锻造金制小金
鱼般的执念,用周而往复的动作消磨自己的时光。就像上校造出栩栩如生的小金鱼后立
刻返炉再造一样,沈涛手中的饺子也仿佛成为徒劳轮回的象征,包饺子,吃掉,再包饺
子,再吃掉。影片中其实出现了很多处无意义动作,比如梁子被开除后和三明离别,老
实的梁子说不出什么再见的话来,就把面前三明胸前口袋中插着的钢笔拔出来,看了一
眼,又放回去。梁子去煤矿工作后,在浴池中反复搓洗自己的脸。这些重复性的无意义
动作,让我们知道生活便是如此西西弗。
•割裂与归乡主题
“割裂”是贾樟柯的核心主题之一,本片中他首先展示了时代变迁产生的割裂
。片头第一个故事中,影片用音乐播放设备的更新换代为节点符号,小镇人物们唯恐被
前进的时代抛下,他们在不同的年代中不断使用着不同世代的电子设备,他们追赶时代
的方式就是听流行歌,跳现代舞,而且似乎能做的仅此而已。但无论任何观众,都会在
影片之外,客观地认为片中人听的歌跳的舞都“有点土”,但剧中人可不管这个(不然
谁会在顾客到店试听音响时在旁边开微波炉呢),这些表面上俗气的、过时的、歌词内
容排遣着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人物那狭窄情思的流行歌曲,简直被他们奉若神明,成为
在落后衰败的、整个群体已经无一例外地被时代抛下的小镇里,主人公们作为个体与大
千世界的唯一联系纽带。
而在片尾,曾在片头出现过的沈涛跳的那支同样丝毫没有摆脱地方性的、与潮
流脱节的舞蹈,却成为了唤回乡愁的最直接途径,同时也让观众产生了巨大共鸣。在这
时,观众居然再也不会冷眼旁观地认为这支舞蹈很土了。这支“很土”的舞蹈几乎成了
观众对片中那故乡的唯一寄托。此时观众似乎也完全理解了剧中人为何将很土的流行文
化奉若神明,因为我们毕竟都是一样的。未来世界的人们虽然都置身于宛若天堂的地方
,但贾樟柯让观众站在这个便利、高档却又陌生的新环境中,满含怀恋地想念着破旧的
故乡。 此外本片还涉及到大量的中外文化割裂。中国人从未像在这个时代里这样,深
刻地嫌弃过去的一切,嫌弃老房子旧镇子,嫌弃旧有的生产生活方式和社会格局。接受
西方文化熏陶教育的年轻一代,再也不能理解“吃麦穗馅饺子可以长高”这种仪式性浓
重的中国传统,甚至不愿意给故去的先人下跪磕头。中国人从未像这个时代这样渴望摆
脱自己的故乡,以及摆脱自己的祖国(本片的最后一章“进入理想的未来世界”,这个
“理想”的定义,也是以“在西方世界过上西方人的生活”为载体的)。电影完整展现
了这一可谓当今最大的社会命题,并用文化的不能融合(父子对话需要翻译,儿子忘记
母亲的名字)和自身存在意义的完全丧失,来阐发对这一问题的忧虑。
•三个三重奏的戏剧框架
由章节划分,显而易见,本片分三个自然段,由情节可知,每个段落中又分别
由三个显而易见的“三角恋”展开。
第一段:1:沈涛,梁子,晋生的逐爱三角恋。
第二段:1:沈涛,晋生,晋生“看不见”的妻子形成的三角恋。另外这段同时
还有2:沈涛,梁子,梁子妻这组相对微暗的“三角恋”。
前两段由一个三角恋延伸出来的两个家庭中的数个人物,命运完全呈犬牙交错状扭结
在一起形成复杂关系,而在“升入天国”的第三段,这个如蔓藤般缠绕的纠结关系因为
主人公选择的“与故土和故人一拍两散”而一下子离散了:
第三段:1:梁子,梁子妻,晋生后妻,这三个为沈涛一家三口这个核心主人公添加作
料的辅助人物同时退场(虽然在前两段中,观众同样非常在乎梁子,但相对于成功抵达
西方未来世界然后孤独余生的晋生,梁子已经成功抵达没有烦恼的真正天堂)。2:主
人公三口之家的不能交汇。3:父,子,翻译,三人之间的不能沟通。
这样我们能够相对清晰地看出影片在剧本设计方面的结构:第一段一个三角,第二段两
个三角,第三段三个三角。这样层层递进的剧情结构,在其内部又非常稳固,形成一个
完美均衡的金字塔型。再加上片头片尾相互映照的同一支舞蹈,整部影片像被完全“封
装”在自身这个电影容器中。这种具有和谐韵律感的、把它扔进宇宙中它基本能够自己
优雅匀速旋转的艺术体,在贾樟柯的电影生涯中是第一次见到,非常惊喜。甚至沈涛在
片中的口头禅也点破了玄机,既是几何问题,又是代数问题。
而这部电影最令我震惊的是,从前一直着重表现生活的表面性的贾樟柯,这次
将影片扩展得非常宽广,引入了相当强烈的宗教主题。比如影片第一段,沈涛骑着踏板
摩托车去找因失恋而不见踪影的梁子,其实观众在这时心里蒙上了一层阴云,就是担心
梁子阶层的差别而失去爱人,会想不开自绝于世。影片也若隐若现地刻画了沈涛在寻找
梁子的路上也是这样担忧的。沈涛行驶在路上,忽然头上略过一架飞机,在她面前不远
处的土坡上坠毁了。这场坠机戏虽然看似突兀,前无铺垫后无呼应,和之前《三峡好人
》中略带科幻的飞船很相似。但在本片的故事中稍加思考,就会知道这个“在路上偶遇
飞机坠毁”的偶发事件,为影片引入了一层命运之手操控人间百态的观念,空中的几架
飞机“是否坠毁?谁坠毁?”就像片中人物的命运起落,这才是真正的“天注定”。而
第二章中沈涛的父亲猝死在火车站候车座位上,虽然来自现实中2011年的“僧人在火车
站候车大厅超度猝死老人”的社会新闻(巧合的是,这件事发生时我本人就在事发的太
原火车站),但后来沈涛送儿子去飞机场,在路上转乘火车时,有一个镜头展示沈涛坐
在了当时他父亲去世的那个座椅上睡着了,而根据剧情判断,沈涛是不知道他父亲具体
去世在哪个座椅上的。这种通过观看冥冥之中的联系而产生的思索,一直伴随着影片始
终。
而在影片的第三章中,场景换成了西方世界,这种宗教思索,也由之前展现的
中国传统的佛教悲欢生死,扩展到了西方宗教的“人存在之意义”的探讨。2025年的澳
洲,看起来那么光洁,便利,县城的嘈杂平庸无甚可观,变成了西方未来世界里的流线
型畅快和美不胜收,人物们的情感纠结也因为他们各自的独立生活而看起来清晰了。他
们在一起时如此爱恨纠缠,曾经更改了所有主人公的个人命运的错综关系,终于在“未
来世界”这个形似天堂的、带着宗教救赎意味的洁白天国中,被理清和解除掉了。每个
人都变得自由,但空虚和孤独也就扑面而来。贾樟柯塑造的这个未来世界,在某种意义
上更像是一个Limbo,和《黑客帝国》中困住救世主的冰冷地铁站、《加勒比海盗》中
杰克船长被巨型海怪吞入腹中后去到的那个洁白抽象的“世界尽头”一样,本片的主人
公们在这个未来世界中看似去除了一切尘世烦恼,一生的复杂羁绊全部烟消云散,该逝
去的都已经逝去,该宽恕的他人和自己也都悉数宽恕了,连他们在生命中深刻体验到的
渺小和卑微,也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涂抹平坦了。但他们每个人还是受到了空虚的鞭笞,
被煎熬成一具具空壳,被卡在这个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既什么都是也什么都不是的
、所有事情的意义看起来都那么模糊的场域中流浪着,无处归乡。人最终得偿所愿地进
入了天国,但更像是身处在一个能够映照来世的结界。空虚和孤独将人挤压成了二维生
物,弑父娶母在天堂里也那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一遍,尘世烦恼看似被彻底抛掉,但人
却并没有得救。小镇中遭受的压抑可以通过一次次廉价却又直抵要害的爆炸来释放,但
是理想国里的压抑是无处释放的。但在这种“不得救”中,沈涛在冥冥中听到的亲儿的
那一声呼唤,则成了贾樟柯认为的对被命运拉拽的肉身凡胎通往终极悲悯的唯一道路。
在这个“抢地主,不加倍”成为最具时代象征性的音乐的年代里,在贾樟柯所
描绘的这个看起来带有曲面失真实际上却极度还原现实的影片中,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
的、谁人也无法抽身而去的现实现代。人们在这个扭曲变形却又高度合理的世界中体验
着从古至今所有人类全都体验过的恒久不变的生老病死喜怒悲欢。生活其间的人,和所
在小镇的面貌一样,被时光这阵风沙吹得衰旧并且面目全非,人为了生存变成了坚固的
山。山和山曾经连成一片,如今却不能相会,你生命中获得的唯一报偿,就是曾经在山
与山之间存在过的轻微呼喊。你是否真的听到过这呼喊,对你而言已并不重要,关键是
你心中曾为此产生过一声滴答回响,你便因此知道,我活一生,不加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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