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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日内瓦、加速器、阿尔卑斯山,以及Rustem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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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内瓦
在巴黎的时候我一直非常抑郁,部分因为我过去一年多以来都处于身心非常不健康的状
态,部分因为这段时间在巴黎做的事情,大多都恰恰是我讨厌巴黎的地方,也是我讨厌
自己的地方(包括强迫症一般的行为艺术)。
我一直盼着瑞士之行,因为可以和Rustem会面。纽约一别,就是5年过去,不知道他现
在是否已经开始衰老或者被生活折磨的猥琐。我刚到北京不久,大约3年前冬天,
Rustem从日内瓦到纽约出差,给我从中央公园附近寄了一张明信片,画面上是白雪皑皑
的中央公园,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中央公园一起走了几个小时。之后这几年,只零星通
过几次邮件。我身处宇宙中心,每天从一睁眼就是巨大的嘈杂声,从我的耳朵震撼搅乱
我的心灵,常常让我几欲去死。Rustem偏聚在宇宙一隅的欧洲郊区Meyrin,一年到头也
和人说不上多少话,被孤独折磨。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比我快乐一点,也想知道几年之后
,他有没有变老,还是成长。我也想着,不知道Rustem是不是会用清新的人生观给我洗
脑,让我对身边环境的极度厌恶能稍稍减轻一些。
刚认识Rustem的时候,我在奥斯丁读书,他在修改博士论文,认识了以后,就时不时一
起在校园散步,但他几周后就离开奥斯丁了。Rustem身上有非常忧郁的气质,因此我很
喜欢他,但这份喜爱的浪漫成分不久后就消退了,因为随着对他了解的深入,我意识到
他和我的亲近,其实是因为他是个喜欢和女孩子做朋友的人,或者说,他更擅长于和女
孩子交朋友。他对人没有坏心,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但他的性格过于严酷、自我和机
械化,使得他很难和男性交往并成为朋友。而女性的温和、妥协与善解人意,能带给他
所渴求的友谊,而他在情感上的机械化和理想主义,使得他没有办法分清友谊和爱情。
这是一种高度描述化和抽象的描述方式,具体来说,就是我发现他女性朋友很多,而他
分不清友情和爱情。
然而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改变我对Rustem作为一个人的喜爱。作为一个人,他虽然接
近四十岁仍然没有找到教职,但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在我认识的人里,真是少有的优
秀。既是思维非常严谨的科学家,同时热爱艺术,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充满好奇心,不
管外界环境如何艰难,始终保持热切和有条理的大量阅读习惯。生活积极健康,理智冷
静,不drama,脚踏实地,富有智慧。另一方面,这样理智的人,却用大半生的漂泊来
实践他的理想主义,哪怕本行业境遇艰难、其他行业(金融)充满诱惑,他出于对终极
问题的好奇和热爱,都坚决不放弃粒子物理这个研究方向。为人真诚坦率,心地善良,
在不涉及专业范畴的前提下总是谦和有礼。
27日一早,我和聪聪就坐上TGV,前往日内瓦。我们住的地方在离日内瓦湖数步之遥的
地方,安顿下来以后我们就去买了一袋面包喂天鹅。日内瓦湖里有很多的天鹅,有些养
成了非常恶劣的索食习惯,几乎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我被咬了两口。喂了会天鹅,我
们就过桥,进入老城。日内瓦给我的印象很差,因为一过河就是两条宽阔的购物大街,
满街的奢侈品商标。穿过这两条大街,才进入真正的老城。我们并没有专门研究过日内
瓦,也没有买lonely planet,因此两个人只是随处散步。老城很小,两三个小时也就
走完了大多数的街巷,我们途中偶然发现了卢梭故居,当时颇为兴奋,但从整个旅途来
看,几乎不值得一提。本来想在一个得2014年大奖的小作坊买点手工巧克力,可是那个
老头态度非常傲慢,让人生厌,我们就出来了,最后在商业区的大一些的巧克力店买了
给父母的手工巧克力。
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圣彼得大教堂旁的小餐馆里吃晚饭,吃了fondu。我们在北京
也买过做fondu的包装食品,无论从量还是质来说,都没觉得比这家小餐馆差。聪聪很
高兴吃了一种他过去没吃过的意大利食品lasagna,然而口味并不如何。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的洗漱好,因为Rustem肯定不会迟到。等我们拎着箱子下楼,
Rustem果然已经坐在lobby等候了。他还是和5年前一样,几乎没有变化,看上去清瘦、
温和、忧郁。聪聪也几乎立刻对他产生好感,认为Rustem看上去如此的温文尔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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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EARN以及ATLAS
Rustem提议我们去日内瓦湖边的一家小餐馆吃早餐,其实是湖边一个早点铺子,卖很简
单的羊角面包、切片面包、咖啡、橙汁和热巧克力。早晨湖边有些寒风瑟瑟,我们把早
餐端了坐在浅滩上吃饭,不远处两只天鹅把长长的脖子曲起来,脑袋藏进宽大的翅膀,
大风把它们的羽毛都吹的飘起来。我冷的牙齿磕碰,喝了两口热巧克力才好些。我拿出
给Rustem的礼物,在北京买的红绳子编起来的纯金的转运珠,聪聪给Rustem介绍,这代
表着幸运,通常生肖年会戴它,因为生肖年在中国传统里被认为会不走运。不是生肖年
的时候,可以带来幸运。Rustem让我帮他戴上,看上去很感动。刚才,在酒店的时候,
Rustem轻描淡写的告诉我,他12月初其实就要离开日内瓦去英国了,做下一个博士后。
他还是没有找到教职。这个人从18岁独自从哈萨克斯坦去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上大学,就
没有停止过漂泊,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在日内瓦待的这6年是他停留在一个城市最
长的时间,但眼下又要离开。我不能准确的sense Rustem对此是否感到难过,但聪聪认
为是,因此两个人私下的时候,他要求我不要再和Rustem说离开日内瓦的事情。不管怎
样,Rustem确实需要好运。
吃完早餐,Rustem就带着我们前往CERN。CERN在离日内瓦不远的小镇Meyrin,就处在瑞
法交界线上,坐地上轨道交通可以到达。一路上,Rustem谈起他正在读的一本法国人写
的关于中国政治的书,而前一晚,我和聪聪坐在圣彼得大教堂旁吃晚餐的时候,也在说
起中国的中央集权制度对文明的延续和科学的发展的影响。我们在车上就热烈的讨论起
来,Rustem说起和物理无关的事情来的时候,一点也不强势,很注意倾听,也很温和的
表达自己的意见。
很快到了CERN,我们一边站着聊目前LHC正在进行的最后维护,一边等其它的组员到来
。Meyrin比日内瓦市区更冷,已经接近中午,却仍然寒风瑟瑟。开始第一轮tour,这一
轮,Rustem本人就是讲解员。这是今年LHC的最后一天开放tour,明年三月份由于LHC经
过两年多的维修完善即将重新开放,需要制定新的更加严格的参观规则,因此短时间内
不会再开放了。Rustem在日内瓦市区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位女性)也赶来参加这个tour
,听说今天是最后一天,她高兴的脸都红起来。
(注意:由于作者是纯文科生,考虑自己不是进行科普的最佳人选,写的时候也没有中
断去查一下google,因此下面简短的理解不管是失之毫厘,还是差之千里,都请多多包
涵,并欢迎指出错误。)
在科普读物上读过很多次加速器,但真正见到还是有了更直观的理解。在下到地下参观
之前,我们先看了一段大约15分钟的3D introduction,介绍了LHC的各个部件和作用,
不仅讲解的生动和清晰,也充满了诗意。真正开放参观的在100米地下开放的部分,只
是一小段管道,但是是非常关键的管道,是质子碰撞的那一点逆时针方向的一段ATLAS
对撞探测仪器,包括截获探测普通粒子的多层环形探测器,和封住探测器一端截获剩余
的μ子的探测器。探测器模块的排列用于感受粒子打在上面的位置,因此探测的每相素
尺寸小于细头发丝的直径,但其实比民用照相机还要大。1点钟第二轮参观的时候,是
一个看上去意大利裔研究员带领的,是一个英语说的非常差的可爱的老头,我很难听懂
他说什么,只能偶尔问一下聪聪。聪聪倒是听的很明白。这个人带我们先去看了CERN建
立之初所用的回旋加速器,和LHC用的是不同的原理。之后又带我们更详细的讲解了加
速器的工作原理,包括相反方向运行的质子(其实是在不同轨道里)通过什么方式在
ATLAS探测器中改变轨道发生碰撞。
实际上的加速器,和我向往的科幻世界是完全不同的。LHC是一个庞大的笨重的机器,
有数千名物理学者为它工作,而取得的结果,和《三体》里所描绘的那些宏大的、激动
人心的宇宙图景相去甚远,LHC能做出的发现,大概相当于婴儿初生时刚张开眼睛,朦
朦胧胧见到了它面前的一张脸,而对整个产房,整个城市,整个人类社会一无所知。这
提醒了我另一个可悲的现实,时间的不可逆性,以及人的生命如此短暂。不仅是在宇宙
尺度上的短暂,而且在发现和认识世界尺度上的短暂。人生的所有悲伤,恐怕都因这两
者而起。什么都来不及做和认识,就已经要死去。而曾经有过的欢欣,也绝不可能倒回
去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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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卑斯山
那天晚上,开车到了Chamox后,在我的要求下,Rustem带我们到了Chamonix雪山旁见不
到任何地面光的地方。我们躺在冰冷的地上,用google sky map看星空。那天晚上没有
强烈月光,天空一片漆黑,只有满天繁星,不远处的雪山在夜幕里透出隐隐的白色,让
人心醉神迷。这次,我看到了更多的星星,在北京郊区和正东津看到的有些模糊的昂宿
六星团,现在一颗颗星都如同钉在眼前的黑色幕布上的钻石一样清晰闪光。Rustem对我
向他介绍《三体》英文版表示感谢,写email说过一次,看星星的时候,又说了一次。
他说,在重重压力下,《三体》让他在夜里读完后出去抬头看了星空,想起自己在做的
事情和它们的联系,感到心胸更加开阔些。
我们还说起了Rustem的写作尝试,有段时间,他常常写日记记述训练马拉松时的情况,
是非常技术性的、枯燥的、冗长的记述。我不知道别人是否欣赏他的文笔,但我非常欣
赏,从它的枯燥中,可以感觉出远离尘世的干净和超脱。在压的我喘不过气的工作中,
我常常打开他的邮件,随便都一段,都觉得心灵平静一些。因此我很热情的鼓励他向
New Yorker投稿。那晚在灿烂的星空下,Rustem告诉我他确实给New Yorker投稿了,
却收到了退稿信。不过他还是偶尔写作,只是不常发给我了,因为他不确定我是否真的
喜欢,还是只是being polite。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不少酒,就像年轻时候在奥斯丁偶尔为之的那样,一家酒吧一家酒吧
的喝,一直喝到凌晨两点多。我还抽起了烟,聪聪很不高兴,但他沉默的包容了我,什
么也没有说。他这么包容是不幸的,因为这一钩起烟瘾,之后几天在南法和回到巴黎,
我都在一根接一根的抽,完全把两年来的规矩抛在了一边。
第二天醒来,打开酒店的窗户,天空非常晴朗。昨晚不曾看清的雪山,此时清晰的显现
在眼前,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可触,却又高耸入云,无比壮丽,让人心底震撼。这是我
们俩人生中第一次离雪山这么近。在厄瓜多尔的时候,因为我高原反应严重,没有上雪
山。在丽江的时候也是。聪聪非常惊喜,穿着睡衣就打开窗,一阵寒风灌进来,他却还
是很执着的开始用手机给雪山拍照。
我们坐小火车上了山,随后花了三个半小时步行下山。一路上壮丽的雪山和冰川,山间
是茂密的松树林,和雨雪形成的洼地。因为滑雪季节没有到来,从山上下来的一路,只
零星见到两三个跑步的人。山间起大风的时候,大片茂盛的松树林同时摆动,发出海浪
一般巨大的哗哗声。我不敢相信自己身处在仙境一般的阿尔卑斯山脉间。一次在靠着水
洼休息的时候,Rustem靠在一块大石头上,拿出一本薄薄的书读,让我想起少年时代还
没开始做家庭教师时的于连索雷尔。我问Rustem,你小时候在哈萨克斯坦的时候,有想
过自己长大后,会时常来阿尔卑斯山攀登雪山吗?Rustem说,不,我小时候没有听说过
阿尔卑斯山。
Rustem非常热爱大山,喜欢滑雪和攀雪山,在从Meyrin回日内瓦市区取车的路上,就说
起他最近一次爬雪山,和另外两个朋友,走过两个小峰头之间只有一人一只脚宽的连接
,脚下是悬崖,三个人腰上帮着绳子,一步步走过去。滑雪价格昂贵,一天光是滑雪费
用就超过150瑞士法郎。Rustem把微薄的收入的很大一部分都贡献给了滑雪和登山运动
,购买各种器材和防护衣服。因为他对这一带的阿尔卑斯山的地形非常熟悉,而且事先
买了一张专业地图,我和聪聪才敢在冰雪未化的时候贸然下山。如果没有Rustem,我们
肯定只会坐火车上再坐火车下吧,事先其实并没有准备hiking,也因此会错过这样一路
静谧的阿尔卑斯山风景。
不过,因为聪聪帮我拿着我的毛毛包西村君(此包的品牌叫做西村名物,是个不知名的
小牌子,但我非常宠爱这只包,因此叫它西村君),而山石陡峭,等到了南法,我突然
发现西村君已经严重受伤,两处毛都脱落了,露出了里面的皮,让我非常心疼。我恐怕
再也找不到西村君这样低调朴素的毛毛包了。当然回到北京,万分想念它的时候,我还
是可以拿出来背。如果有人问起,我将自豪的告诉她,西村君是在阿尔卑斯山上受伤的。
从雪山下来,已经3点多了,我们4点前就必须离开,以赶上5点多从日内瓦去马赛的火
车。Rustem提议在一家叫Elevation 1904的餐馆吃饭,昨晚我们曾在这里喝酒,是一个
很popular的地方。吃完饭,他还想喝咖啡,让我有些焦急。这是我和Rustem见面的这
两天,有些迷惑的地方。Rustem过着非常简单的生活,他的衣服和我过去所了解的一样
,都是朴素的运动样式,也只有那么几件,没有车,房间里家具很少,总的来说,他是
非常反对物质化的人,不仅我这样认为,他也明确这么说,他自己不打算拥有什么物质
,也不会追求有物质要求的女孩子。这也和他的坚韧朴素的性格一致。他在滑雪和登山
上花了不少钱,但这是亲近大山同时尊重生命的方式,和他的性格也并不矛盾。然而,
他在饮食上的讲究和强势,让我和聪聪都有些迷惑。到Chamonix的那晚,在他的建议下
,我们去一家比较昂贵和出名的餐馆吃晚餐,餐馆的装饰很weird,我很不喜欢,但和
Rustem相处时间很短,我和聪聪都不愿意违逆他的意思。我们吃了很丰盛的一顿,三个
人大约150欧元,并不算多,可他并没有问聪聪喜欢吃什么,就相当于半强迫的要求聪
聪点raclette(必须2人起点,他想吃)。早餐呢,我本来以为Rustem会像前一天一样
,三个人买一些面包和橙汁,坐在山脚下的小溪边吃早餐,我和聪聪在巴黎早餐,通常
都是这样在超市买些东西,找个风景美丽的地方吃的,不仅节省一些开支,也多些时间
看看我喜欢的城市和风景。想来Rustem也是和我们类似的人。可是Rustem带着我们去了
他一直喜欢的一家早餐店,坐在封闭的室内,吃了一顿正式而丰盛的早餐。从阿尔卑斯
山下来,回日内瓦已经快来不及了,他却还要坐下来,在喜欢的餐馆,从soup开始点起
,一直到喝完咖啡。
不过,我所认识的Rustem,其实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吧。有很强的个人喜好,性格复杂。
我和聪聪,原本也是同样个性强烈的两个人,但爱情和长期共同生活的打算让我们互相
妥协。离开Chamonix之前,Rustem发现他把转运珠弄丢了,他想起来是早晨洗澡的时候
取下来,但酒店说没有。Rustem平静的告诉他们,这是非常珍贵的礼物,他肯定会file
police report。酒店于是说会再问问打扫房间的人。随后,他一路超速疯狂飙车。进
城以后,离火车开车只剩下20分钟,Rustem心情很好,等红灯的时候都在一边听他喜欢
的爵士乐一边拍膝盖,让我有些恼火。等到了火车站,离开车只剩下11分钟,而这是一
个我们从没来过的火车站。临分别,我甚至没有想得起来给他一个拥抱就直接飞奔往车
站,而聪聪却仍然礼貌的和他说了再见谢谢和握手,再追上我。说起来,聪聪真的是一
个百分之百的谦谦君子啊。而我在他身边常常自觉污浊混沌。
久盼的重逢可能只能这样结束,有幸福,也有不解和失望。但我知道后面两种情绪很快
就会褪去,转而是再次涌起的新的期盼。离开Chamonix前,Rustem送了我一只杯子,是
CERN的纪念杯子,冲咖啡的时候,热水会使它显色,显出大爆炸后10的若干次方秒后的
宇宙图景。而我们送给Rustem的礼物,在我们回到巴黎后,他写信告诉我们,酒店打电
话说找到了转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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