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买买提看人间百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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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nFrancisco版 - 慕容雪村卧底.纪实:中国,少了一味药(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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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少了一味药》(一)写在前面
二零零九年末,我混进了江西上饶的一个传销团伙,在其中生活了二十三天。那是一个
未曾经历的世界,就像《西游记》中的盘丝洞和狮驼国,或者是爱丽丝穿过兔子洞到达
的那个古怪去处,每件事都很荒谬,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生于“文革”,长于中国
,自以为对人间荒谬略有所知,到了上饶才知道,原来我的经验不过是豹之一斑,荒谬
的年代从未真正终结,它就在我们身边。
在那黑暗的二十三天,我看到善良的好人被骗子愚弄,过着悲惨的生活;我看到人
们离乡背井,为一个谎言虚耗时光;看到被践踏的伦理和情感,每个人都在欺骗自己的
亲人;我看到病体孱弱的老人、营养不良的青年,他们经过了邪恶的教育,越发乖张和
贫穷,对社会抱着深深的敌意;我看到家破人亡的惨剧,也看到洗脑的严重后果。
我始终在问自己:为什么一个愚蠢的把戏竟能欺骗如此多的人?为什么传销者竟敢
明目张胆地行骗?为什么传销一打不绝、再打不绝、总打不绝,甚至连打击本身都成为
了行骗的借口?
最后我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一片适合传销的土地。所有传销者都有相同的特点:缺
乏常识,没有起码的辨别能力;急功近利,除了钱什么都不在乎;他们无知、轻信、狂
热、固执,只盯着不切实际的目标,却看不见近在眉睫的事实。这是传销者的肖像,也
是我们大多数人的肖像。传销是社会之病,其病灶却深埋于我们的文化之中,在空气之
中,在土壤之中,只要有合适的条件,它就会悄悄滋长。
二十三天中我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现在我把它写成一本书,书中没什么过人的
见识,只有一些平常的人、平常的事,和一些人人都该知道的家常话。诗人马雅可夫斯
基常在自己的书里写一句话:供内服用。我希望这本书能够成为一剂苦药,可以在人们
心中植下清醒的抗体,帮助他们抵御传销病毒。这邪恶的瘟疫肆虐已久,世间苦无良药
,但愿我能够为此做点什么。
传销不算什么新鲜事,大多数中国人都听过,很多人都有切肤之痛,电视、报纸连
篇累牍地报道,人们听多了,见惯了,就把它当成一只烂苹果,既不问它为什么腐烂,
也不在乎它烂到什么程度,轻挥手就把它丢到脚下,任它在那里彻底烂透。
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就在每个人眼皮底下,却极少有人愿意真正睁眼看看。传销
者不了解传销,因为他们格式化的脑袋已经无力辨别;普通人也不了解,因为他们离得
太远,而且根本就不在乎;连那些神通广大的媒体人也缺乏真正的了解,他们报道传销
、拍摄传销,却常常忽视传销,很少把它当成一个真正的问题。没有人明白其中的道理
:传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怎样洗脑?洗脑又是怎样实现的?为什么传销者竟会为了
一个愚蠢的谎言如此狂热?
根据可信的统计,到二零一零年,中国大陆的传销者已经接近或超过一千万,这数字还
在不断增长。这些人大多都是受害者,最终将一无所获,两手空空。他们经过了长期的
邪恶教育,都患有程度不同的“善迟钝症”:人格扭曲、藐视道德、仇恨社会。接下来
将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困局:在不远的将来,就在我们身边,将有一千万个赤贫而且走投
无路的人。一千万个。
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八日修订的《刑法》中新增了“组织、领导传销罪”,把“传销”
定义为“组织、领导以推销商品、提供服务等经营活动为名,要求参加者以缴纳费用或
者购买商品、服务等方式获得加入资格,并按照一定顺序组成层级,直接或者间接以发
展人员的数量作为计酬或者返利依据,引诱、胁迫参加者继续发展他人参加,骗取财物
,扰乱经济社会秩序”的活动。这个定语很长,读起来也很枯燥,但已是迄今为止对“
传销”最权威的定义了。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
这条法律所定义的“传销”还是上个世纪的事。二十年间这病毒几经变异,早已不复当
年的面目,现在绝大多数团伙甚至都不提供任何商品和服务,只是单纯地欺诈和拉人头
(活跃在广西等地的“纯资本运作”就是明证)。在我看来,“传销”二字本身就有待
商榷,既然没有“销”,也就谈不上“传销”,它就是明明白白的诈骗。它扰乱的不仅
是市场秩序,更是基本的公序良俗;它不仅骗钱,而且害人,乱人心智、坏人健康、毁
人家庭,如果把这时代的道德比喻成一个满身流血的病汉,传销者干的就是往他身上一
把一把地洒盐。
按照《刑法》,普通诈骗罪的最高刑期为无期,盗窃罪甚至可以判死刑,而“组织
、领导传销罪”的社会危害更大,对人的摧残更深,量刑却明显过轻,对普通传销行为
只处以“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并处罚金”;情节严重的,才处以“五年以上有
期徒刑,并处罚金”。在我看来,这样的刑罚似乎过于仁慈了。
如果可能,我希望给这种罪行以更准确的命名(例如参照国外法律,将之命名为“
金字塔诈骗计划”),在刑法中单独列罪,或者归并到“金融诈骗罪”或“非法集资罪
”。与它所犯下的巨大罪恶相比,除了死刑,再重的刑罚都不算过分。
金字塔诈骗计划在所有国家都是犯罪行为。我们虽然在一九九八年取缔了传销活动
,但大多数国民都对此问题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常见的误解主要有以下几条:
一、认为传销在国外是合法的,只有在中国才是被禁止的;
二、认为传销是进步的新事物,而传统的卖场销售是落后的旧事物;
三、认为传销本身不是坏事,只是因为人的素质不高,好事才变成了坏事;
四、认为传销分为两种:合法传销与非法传销;
五、认为传销确实能够赚钱,只是政府不允许。
这些全是错的。我们平常所说的“传销”,其实就是“金字塔诈骗计划”,它在哪
里、在任何时候都是犯罪行为。除了幕后最大的黑手,普通参与者不仅赚不到钱,反而
要赔光一切,赔上时间、金钱、健康,赔上亲情、友情与爱情,甚至还要赔上生命。
二十年间这种病毒已经产生了几代变种,光我知道的名目就不下二十个,除了所谓
的“连锁销售”,还有(纯)资本运作、直复营销、直复加盟、框架营销、网络营销、
网络加盟、人际连锁、人际加盟、加油站 每个名目背后都是数不清的团伙,每个团伙
都有数千、数万乃至数十万人。
这是经济邪教,也是恐怖的瘟疫。二十年间,千万人身陷其中,千万亿资金流失。
数不清的家破人亡,数不清的兄弟反目,数不清的流离失所,数不清的罪恶滔天,数不
清的灾难横生
然而这眼皮底下的罪恶却一直没能引起人们的重视,有人视之为“疥癣之疾”,有
人视之为蠢人才会上当的把戏,媒体渲染一下、报道一下,转过身就丢到脑后。人们依
然漠视,依然姑息,依然纵容。而传销者就躲在我们身边的黑暗洞窟中,被骗、骗人,
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睁着血红的眼,怨毒地瞪视着整个世界。
在《水浒传》第一回,洪太尉揭开封皮,放出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从此开启了
一个动荡流血的时代,千万人死亡,千万人于路痛哭。这故事与中国传销如出一辙,巧
得很,妖魔飞走的地方就在江西龙虎山,离上饶很近,在那里,我曾亲眼目睹这些转世
的妖魔如何横行人间。
很多人都有同样的困惑: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能被别人洗了脑?我的经历证明:洗脑
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只要合适的环境、足够的时间,给一个人洗脑不会比格式化一张电
脑磁盘更困难。人类的理性貌似强大,实则从来都不可靠,把狼驯化成狗很困难,把人
变成蠢人则十分简单,要想把一个正常人变成传销者,只要抬抬手就可以了。
《中国,少了一味药》(三)
为了洗脑,传销团伙编造了大量的谎言,这些谎言可以分为三大类:
首先是“合法性谎言”。为了证明自己合法,每个传销团伙都会竭力与“传销”本
身划清界线,把自己说成是一个“新生事物”,国家支持这个新事物,引进他们,暗中
扶持他们,并且为他们制定了大量的行业标准和行为规范,大到入伙费交多少钱,小到
每顿饭吃多少米、吃几瓣蒜,全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国家法律。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会
编造大量的领导讲话、会议精神、媒体报道,把层层光环都扯到自己身上,然而我们知
道:这世上能发光的不仅是太阳,污水里冒出的肥皂泡也会偶尔泛出微光。
其次是“伟大使命谎言”。此处他们要虚构一个黑暗的社会现实:经济危机、物价
飞涨、民生凋敝、企业破产 而更加不堪的是中国居然加入了WTO,洋货即将大举入侵,
到时没破产的也要破产,破了产的再破一次,真叫个“千钧一发,危于累卵”。正是这
种种内忧外患,国家才破例引进了他们,要靠他们振兴中华、抵御列强、发展经济、造
福人群 一句话,中国的未来就指望他们了。为了这个伟大的使命,大多数团伙都会强
迫他们的成员饿肚子,即使饿得要死,这些可怜的人们依然觉得自己在拯救国家。
再次是“美妙前景谎言”。每个团伙都会以百倍乃至几百倍的暴利来引诱新人:投
入三千八百元,两年回报三百八十万;投入三万六千八百元,回报一千五百万 为了证
明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他们还会虚构出许多有名有姓的发财故事,把马云、黄光裕这样
的企业家也指认为传销英雄。这本来只是个单纯的金钱骗局,但在传销者口中,它还同
时是一个国家培养人才的摇篮,成才之后,国家会扶持他们做官,扶持他们经商,甚至
会安排他们免费出国深造。这些话是如此难以置信,但是他们每个人都信以为真。
除了谎言,传销团伙还有一套完整的洗脑程序:先创造出一个真空环境,禁止成员
接触任何外界信息;然后营造出温馨的家庭氛围,所谓“行业就是一个大家庭”,使成
员放松警惕、消除顾虑;还有宗教般的仪式、军事化的管制,使人无条件服从,并能从
中体会到宗教般的神圣与狂热;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这些谎言要讲上一百遍、一千遍
、一万遍,在全国各地,在大江南北,在每个城市的黑暗角落中,这些荒谬的理论和言
语不断地被重复、重复、再重复。我说过,人是虚弱的动物,而语言的暴力就是最大的
暴力,这是与世隔绝的黑暗洞窟,当狼牙棒高高举起,再坚硬的脑袋也只是一堆血肉之
泥。
一九六零年,安徽凤阳的武店公社有个医生叫王善生,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许
多人患有浮肿、闭经和子宫下垂,公社干部找王医生来治疗,他看了看,说治不了,因
为“少了一味药”。
那味药就是粮食。
五十年后,有一种社会之病久治不愈,原因也是少了一味药,这味药就是常识。
十八世纪时,托玛斯?潘恩写过一本小册子,名字就叫《常识》,这本书的重要性
堪比一七七六年的《独立宣言》,它既不深刻也不晦涩,更没有什么过人的见解,却把
许多人从梦中摇醒,让他们开始正视自身也正视世界。在当下中国,在传销肆虐的当下
,人们最缺的也正是这个:常识。
常识并不总是令人激动,但它不可或缺。我希望这本书能够说出一些常识,更希望
它能够唤起整个社会对传销的重视,不要假装它不存在,也不要假装看不见,正视现实
,从我们的空气和土壤中检讨其成因,分析其现状,然后采取合理而富于人性化的措施
,挽救失足者,惩治作恶者。传销者做的是坏事,可他们大多数都不是坏人。他们需要
的是仁慈的帮助,而不是残酷的惩罚。
我希望看到希望。这希望很简单:让常识在阳光下行走,让贫弱者从苦难中脱身,
让邪恶远离每一颗善良的心。
《中国,少了一味药》(四)(1)
二零零九年底,我照常到三亚过冬。居处离海很近,终日游泳、闲逛、吃海鲜,偶尔在
电脑上敲几个字,不成篇章,只求有趣。慵懒闲散的午后,我常躺在椰子树下读书,读
《国王的人马》,读金圣叹歪解唐诗,偶尔也会翻两页弗兰西斯的传记。海边阳光明媚
,我晒得像个精壮剽悍的非洲恶棍。出版社的朋友催我抓紧时间写作,我口头答应,却
迟迟不肯动笔,感觉一辈子游手好闲也挺好。
有一天刚从海里爬上来,我的朋友小庞给我电话,问我了不了解什么是“连锁销售
”。我说这有什么可了解的,麦当劳、肯德基都是连锁销售。他说不是这些,而是一种
新事物,只要交三千八百元,再发放三次机会 我打断他:“你到底销售什么东西?”
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没销售什么,就是 就是推广一种模式。”我有数了,说这肯
定是传销,你千万别上当,赶紧回来。
几天后,他回到三亚,对我大谈自己的经历。小庞口才不好,可还是把我唬住了,
他讲的每一件事都难以置信,就像走进了《天方夜谭》的世界,所见都是宝瓶里的魔鬼
、洞窟里的妖怪。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的生活,据说每人每天只有三毛五的菜钱。我大
为起疑,说这也太离谱了吧,三毛五能买到什么?连根针都买不到,怎么够吃?他一口
咬定:“真的,不骗你,有时还不到三毛五呢。”
这个传销团伙在江西上饶,小庞也是被人骗去的。他三十岁了,几次恋爱都不成功
,现在很想找个姑娘结婚。有天他的前同事李新英给他电话,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小
庞大喜,李新英说那女孩现在上饶,见不到真人,只能先看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叫小琳
,小庞给我看过,很年轻,笑得很灿烂,眉眼有点像著名的美女曹颖。小庞很是着迷,
用手机跟她聊了几天QQ,渐渐不能自拔。
小琳说自己在上饶开了一家女人饰品店,生意很红火,一个人忙不过来,想他过去
帮忙,好像还有一些肉麻的话,“同甘共苦”、“共创美好明天”之类。小庞也是昏了
头,没搞清楚状况就辞了工作,买了张火车票直奔江西。到了之后才发现不对劲:根本
没有店,小琳连份正式的工作都没有,和一群河南人住在一起,什么事都不干,天天在
街上闲逛。他越想越起疑,有天忽然想起我来,于是就打电话向我咨询。
一个月后,我向警方报案端掉了这个传销团伙,很多人都说我勇敢,还有许多过奖
之辞:为民除害、冒死潜伏什么的,我听了很不好意思。其实我的动机没那么高尚,只
是好奇心发作,就想看看一天三毛五能吃些什么。
听着小庞的描述,我渐渐下定了决心,说我要混进去看看。小庞很犹豫,说恐怕会
有危险,那伙人不简单,肯定有什么背景,让我慎重考虑。我一向胆大,而且很羡慕海
明威那样的人生,自己也干过几件危险的事:在海拔五千米的山口迎风奔跑,在大风大
浪中一个人游进深海,而且自恃练过几天散手,反应也算敏捷,没把这事想得多么危险。
小庞还是犹豫,怎么说都不想回上饶,我干脆跟他摊牌,问他一个月工资多少钱,他说
一千多。我说:“那就这样,你帮我混进去,一切费用由我承担,我再付你两个月工资
。”他考虑再三,终于点头答应。
小庞有苦衷:他跟小琳闹翻了。小琳以谈恋爱的名义把他骗去,却只担女朋友之名,绝
不行女朋友之实 不让碰,不让亲,连手都不让牵。最让小庞生气的是她的举动,据说
有一天小琳装扮一新,跟某个帅哥出去了一整夜,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小庞盘问她,
她还不肯老实交代,态度十分刁蛮,小庞醋劲大发,盘问良久,嘲讽良久,最后怒目相
向,跟小琳泼天大吵一架,这个团伙不限制人身自由,小庞怒不可遏,提起行李回了三
亚。
我要混进去,第一件事就得让他们俩合好。小庞对女孩子没什么办法,还是我出的主意
,让他给小琳发短信:昨天在海边走了一夜,一直在想你。等了半天没见回复,我想这
事不能着急,太过急切说不定会引起对方的怀疑,先凉一下再说。没想刚回住处,小庞
的电话就来了:“他们同意让你过去!”
《中国,少了一味药》(五)(1)
那时圣诞节刚过,海边游人如织,我订了机票,回家收拾了行李,心情一直很平静。晚
上翻了翻书,看到两个和尚讨论生死,一个说:“生则一哭,死则一笑。”另一个更加
豁达:“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
我合上书胡思乱想,慢慢地害怕起来,想自己不算什么名人,可毕竟在电视上露过
几次面,万一传销团伙中有我的读者,被人认出来怎么办?我活了三十五年,没什么贡
献也没什么罪恶,死了也不值一笑,可毕竟还有留恋的东西,万一回不来了
一时心思纷纭,爬起来写了一条微博,算是给读者的交代: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
臭皮囊。人间寂静,无非慈悲喜舍,无需唱经落泪、春秋祭扫,既造种种业,须尝种种
果。留偈在此:风华如梦,倏忽百年,鸟归夕阳,月满青山。
我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至亲的弟弟,那时他也在三亚,我把衣物、手机和银行卡都
给了他,还偷偷地写了一封信,交在一个朋友手里,跟他说好,如果两个月后没有我的
消息,就把这封信交给我弟弟。那封信原文如下:
志安:
如果你收到这封信,我大概已经死了。如果遗体找不到,不必费心去找。如果找得
到,一火烧化、挖坑埋掉即可,身后事务必从简,不起墓、不造坟、不立碑,不搞任何
形式的悼念活动。如果有人联系你要写我的生平,不要答应他,也不要接受记者采访,
我的死不是大事,不必惊动世人。
我目前有七种著作,版权期都已届满,我死后,《成都》、《深圳》、《贪婪》、
《红尘》四本可以再版,《葫芦提》、《遗忘在光阴之外》和《唐僧情史》不要再版。
国内出版可以跟路金波联系,我还欠他一点钱,请他从版税中扣除。国外出版可以跟
Harvey和Benython联系,他们的电话都附在后面。
如果五年之内版税能达到一百万,我希望你能将这笔钱捐出来,成立一个文学艺术
基金,不必冠以我的名字。如果不到一百万,你自己留着用。
我活了三十五年,虽死不为夭,你不必过于伤心。你为人忠厚,但不适宜经商,以
后多多保重。这些年我一直对你很严厉,没怎么关心过你,甚至没跟你好好谈过几次话
,现在想说也来不及了,你不要怪我。
母亲的骨灰还寄放在成都,你找时间把她葬了吧,春祭秋扫,你多替我尽尽孝心。
替我谢谢×××和×××,祝她们幸福,其他不必多说。
你多保重,少抽点烟,少熬点夜,不要太固执,尽量不要与别人起冲突。我们早年
都很不幸,你吃的苦更多,希望你能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起床时天还没亮,窗外星火点点,海面上有一层朦胧
的雾气,雾气中城郭隐隐,像缥缈的海市。我草草洗漱完毕,听见隔壁房里弟弟微微的
鼾声。我走进去,看见他睡得正香,灯开着,枕边有本看了一半的书。我替他关了灯,
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小时候的样子,转身出了家门。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经商,卖过
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开过广告公司 ”
这段话是我编的,本想买个假身份证,可时间来不及,只好用真名。在此后的二十多天
,我一再重复这段话,最后自己都几乎相信了,连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以前我很好奇
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后来渐渐明白: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
,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
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去上饶之前,我自恃有点阅历,信誓旦旦地说绝不会被洗脑。经过了二十多天的洗礼,
我的自信被打垮了,我在里面时间很短,而且时时警惕,可偶尔还是会动摇,有时甚至
会暗自思忖:他们说的这么肯定,会不会真有其事?我相信,只要假以时日,把我终日
浸泡在谎言之中,听的全是歪理邪说,见的全是职业说谎家,我肯定也会动摇以至相信
,如果时间够长,在这个完全与世隔绝的谎言之国,我肯定也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
《中国,少了一味药》(六)(1)
十二月三十日下午,南昌的朋友派了一辆车,送我和小庞到江西新余(怕传销团伙起疑
,我们没敢说坐飞机,声称坐的是三亚到上海途经上饶的K512次火车,这班车不过南昌
,只能到新余乘车)。开车的柳师父很健谈,说他有一次被朋友拉去听一堂直销课,听
到中午十二点,他说饿了,要吃饭,朋友不让,说课还没上完,先唱歌,唱着歌就不饿
了。柳师父大怒:“这他妈的算什么事?不正常嘛!唱歌能当饭吃?”
此后的二十多天,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时,无所事事地闲逛时,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敢
翻身时,我都会想起柳师父的这句话。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饿了要吃饭
。我在上饶见过六十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阅历丰富,有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了解历史
掌故,精通各种深奥的理论,却唯独不懂这个:饿了要吃饭。
上火车之前,我和小庞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
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为此专门编了一段:
我扮演传销者:你这个朋友不是老板吗?怎么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庞回答:哦,他的手机在火车上被人偷了。
我皱眉:你们两个大活人,连个手机都看不住?在哪里被偷的?
小庞:具体说不清楚,我记得到广州之前他还打过电话,过了广州站才发现手机没
了。
我:那你们没报警?
小庞:找过乘警,乘警说没办法,广州站上下车的人太多,没法追查。
后来有朋友问我:“你没受过专门训练,居然在里边潜伏二十多天都没暴露,怎么
做到的?”我得意洋洋地夸口:“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事事留心,肯定能心想事成。
举个例子:我虽然不是坐火车去的,可那班火车经过的每个站我都能背下来,怎么样,
像个真正的卧底吧?”
这当然是吹牛,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可远远不够周详,有两次差点就露馅了,不过每
次都有惊无险,侥幸逃过。
二零零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一点,我和小庞抵达上饶。天很冷,夜很黑,火车
站的墙上贴着反传销的标语:严厉打击各种传销和变相传销行为!根据我的经验,凡是
严厉打击的,一定是泛滥成灾的。严打“双抢”的地方,多半都在城乡结合部;严打卖
淫嫖娼的地方,不是酒店,就是发廊街。
事实证明,我的猜想果然没错,在上饶市信州区,每天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相当
一部分都是传销者。在传销术语中,一个团伙就是一个“体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
”,还有数目不详的“旁系”、“友系”、“别系”,一个体系最少一百人,最保守的
估计,活跃在上饶市区的传销者也不会低于千人。
小庞说会有两个人来接我们,一个就是小琳,另一个称为“嫂子”。看得出来,他
是真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开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我
不由得阴暗起来,想这小子该不会见色忘友吧,万一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和嫂子姗姗而来。我穿的还是三亚的衣服,冻得两脚直跳,
心里也有点恼火,故意挖苦小庞:“看来你女朋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啊。”其实我错怪
她们了,她们并不是故意怠慢我,而是开了一晚上会,会议内容只有一个:怎么对付这
个新来的叫“郝群”的家伙。我自恃聪明,却没有想到,从到达上饶的那一刻起,就已
经落入了他们精心编织的网。
小琳很年轻,嫂子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美贪靓的好时候,穿得却都很寒酸。小琳穿一
件绿色的旧羽绒服,嫂子是一件灰扑扑的棉衣,衣襟处破了一个洞,露着灰白的棉花。
她们的态度倒很热情,一口一个“哥”,叫得我心里暖烘烘的,还抢着帮我提行李,不
断地嘘寒问暖。嫂子非常贴心,特别嘱咐:“哥,你终于到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报
个平安,省得家人惦记。”我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想得倒挺周到。
后来才知道这是传销团伙接待新人的规矩:见到新人,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给家里打
电话。因为接下来会有许多不可想象的事,等他进了传销窝点,发现事情不对,一个电
话就可能酿成大祸。在“电话管理”方面,每个团伙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高招”,有
的甚至会把新人的手机骗走,然后拨通昂贵的声讯台,一直打到欠费停机,到时求助无
门,只能老老实实地任他们摆布。
《中国,少了一味药》(七)(1
我去的第一个窝点位于带湖路汽车站附近,那里有一家沙县小吃,我们下了车,嫂子盛
情相邀,一定要请我吃一顿。这顿饭不是宵夜,如上所述,传销团伙崇尚节俭,吃宵夜
近乎犯罪,只能在接新人的时候偶尔为之。我和小庞刚在火车上吃过,都说没胃口,嫂
子还是坚持点了鸡汤、葱油拌面和蒸饺,很快饭菜端了上来,我点上一支烟,看嫂子和
小琳食指大动,筷子纷飞,吃得极为香甜,还有一股恶狠狠的劲儿。
蒸饺不够再加一笼、又加一笼,葱油拌面不够再加一碗、又加一碗,老板看得直笑
,小庞对我挤挤眼,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意思我明白:她们不是馋嘴贪吃,而是
饿急了。十几天后,我也能切身体验到这种滋味:看见有人吃东西就流口水,闻到食物
的香味就拔不动腿,如果能合法地大吃一顿,简直就是过年了。哦,错了,不是“简直
”,那就叫过年。
吃完饭走出来,我指着对面的酒店明知故问:“我晚上是不是住在那里?”嫂子大
笑:“哥,不着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完赳赳前行,领着我穿过一条黑黑的小巷
,走进一个黑黑的楼道,爬上一条黑黑的楼梯。时已深夜,我感觉像是踏进了魔鬼的洞
窟,心里不停打鼓。
爬到四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
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客厅中央有一架暗红
色的沙发,我坐在上面,身下的弹簧吱吱作响,不知哪间卧室传出梦呓声:“不是我,
是你,是这个 是你 ”我不禁恍惚起来,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还好,做梦的不是
我。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
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却没
接热水器,也没有进水管,因为传销团伙崇尚节俭,而洗澡既费水又费电,属于奢侈浪
费,被组织上严厉禁止。墙上污迹斑斑,下面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
;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
,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污水,一个大铝勺晃
晃悠悠地漂着,就像迷航的渡船。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又小又薄,全都
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我当时只觉得可笑,慢慢就知道了这玩意儿的残酷
,拿着它上厕所简直就是冒险,除非有高超的手艺,否则一定会出现技术事故。
小庞后来告诉我:我刚进厕所,他们三个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嫂子说:这人看
起来可不简单。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议定之后,三人相视
而笑,我毫无察觉,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着头走出来,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
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黑暗中鼾声
轰响,不知道睡了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
。小琳说:“哥,你和小庞睡这张床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极不情愿,皱着眉头
问她:“我们俩 就一张床?”她说是啊,都这么睡的。我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住酒
店吧,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睡,说完作势要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个大男人
,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小庞也劝,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算了
,将就一晚吧。
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全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
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盖在身上疙疙瘩瘩的难受。这肯定是传说中的“黑
心棉”,分量挺重,可一点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么鲜美,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我
本来以为另一头会好点,费了半天劲倒腾过来,那头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钻进去,
大口呼,小口吸,过了几分钟,咦,闻不到了,心情顿时一振。
小庞累了一天,很快睡熟了,头东脚西,在床上画了条歪歪的对角线,稍一动就会碰到
我。我使劲往里缩,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还是紧逼不放,在我脑后有规律地哈着热
气。我伸手推开,忽然听到另一张床上有人用河南话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来了
,你啥时候来的?”我刚想回答,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地磨起牙来。
床板太硬,怎么都睡不着,我数了几百只羊,越数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儿胡思乱想
,想起和尚的名言: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想起我自己翻译的《
国王的人马》的结尾:“我们终将回来,慢慢走过长街,看年轻人在球场上奔跑。我们
在海边徜徉,看阳光中的跳水板闪亮地伸向空中。我们在松林间漫步,让厚厚的落叶收
藏我们的足音。然而,这都是遥远的未来之事,现在,我们走出家门,走进动荡的世界
,走出历史又走进历史,去承受时光的万劫不复 ”默诵了几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中国,少了一味药》(八)
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客厅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着眼坐起,对面床上有个老头笑眯眯
地望着我:“昨天来的?”我说是,他一咧嘴,露出两颗金牙,“来了就好,来了就是
一家人!”这话过于亲热,我不知怎么回答,刚挤出一个笑脸,他身边蒙头而睡的小伙
子忽然翻身而起,张口结舌地瞪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我被他看得
浑身不自在,低着头下床穿鞋,他忽然醒了,异常严肃地跟我打招呼:“哥,你好!”
嗓门大极了,把我吓了一跳,僵着脖子点了点头,心想什么人啊,打个招呼都跟喝斥犯
人似的。
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一共住了八个人。大嗓门小伙儿叫刘东,金牙老头儿姓管,
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儿子叫管锋,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跟管锋睡在一起的
叫王浩,是这套房里级别最高的“大经理”。在传销团伙中,一套房称为一个家庭,这
套房是小庞的同事李新英租的,就叫“新英家”。这团伙叫“河南体系”,以河南人为
主,在上饶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有将近二百人,这数字还在不断增加。除此之外,还有
山东体系、河北体系、四川体系 据说全国二百二十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
达七百万人,这数字肯定不可信,不过据我估计,“河南体系”至少也有几千人。
只有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登厕。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刷牙的
泡沫都不肯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有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发痒,不知道
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有点说不出的懊恼。
早饭不像小庞说的那么糟,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的餐
具都一样,全是黄色的搪瓷小盆,小庞用的是个破盆,搪瓷剥落,露着漆黑锋利的生铁
,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几句牛,刘东满面堆笑地走出来:“哥,带你出
去转转吧?”旁边的人都含笑不语,我估计正戏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
,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
能扎推聚谈 一句话,尽量不惹人注意。凡是违反上述规定的,都叫“不利于低调”,
那是要挨批评的。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只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没干好事。
刘东让我和小庞先下,说他和小琳一会儿就来。上饶的冬天很冷,我们瑟缩着等了
近十分钟,小琳出来,又等了近十分钟,刘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此后每天都是如此,
下个楼就是长期工程,至少要花十几分钟。这事自有原因:他们每天都要评估我的表现
,还要紧急商量措施,更重要的是时间太多了,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漫长的时光
只能一点点消磨,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根据我后来学到的知识,刘东是我的“引导人”,小琳是我的“推荐人”,看似无
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
: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当所有
人都说你错了,你就会觉得自己真的错了;当所有人都同声赞美某件事,你就会觉得那
件事确实值得赞美。所以中国历来缺少敢言的勇士,缺少敢于挺身而出与众颉颃的痴汉
,大多数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君子 万众怒吼时,他也跟着怒吼;万马齐喑时,他也乖巧
地闭上嘴。我在传销窝点中跟很多人聊过,他们也会抵触某些传销的荒谬理论,可面对
整个组织,没有一个人敢稍有微辞,最多只是低下头默不做声
《中国,少了一味药》(九
我们慢悠悠地闲逛,小琳毕竟年轻,看见零食就迈不动腿,样子可怜巴巴的,我偷偷跟
小庞说:“他们也挺可怜的。”小庞无奈地笑。他要扮演男友,所以表现得十分慷慨,
给小琳买了萝卜糕,还买了十块钱的糖,小琳笑得极为甜美,我看在眼里,忍不住有点
心酸。转过几条小巷,大概是时间到了,刘东突然加快了脚步,大步走向一栋居民楼,
我心下警惕,大睁两眼问小琳:“这是要去哪?”刘东回答:“哥,没事,这是一个朋
友家,我们上去坐坐。”
“那个朋友”住在七楼,没电梯,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不敲门也不说话,四个
人面面相觑,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约一分钟,时间到了,刘东举手敲门,刚敲
一下门就开了,走出一个高个子姑娘,大约二十二三岁,估计早就等在门后了。
一番寒暄之后,她带我们走进卧室,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烂烂的两张床
,床头都摞着被子,一股闷闷的霉味。床边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前摆着四个破破
烂烂的红塑料凳,这就是招待贵宾的地方。还没入座,刘东就异常庄重地举手示意:“
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 贾总!”前面两句都很平和,最
后两个字突然提高了声音,言下之意是说这位贾总不是凡人,必须敬之畏之,切不能等
闲视之。贾总倒很淡定,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给我们逐一倒上白开水,然后正戏开场
:“这个哥没见过呀,来几天了?”
我说昨晚刚到。
“昨晚刚到呀,那感觉怎么样?”
我问她:“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说真话了。”
我说感觉你们像搞传销的。他们都笑,贾总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到底是不是搞传
销的?”我说现在还不好说,再看看吧。贾总点点头:“嗯,这个态度就对了,不调查
清楚,怎么能随便下结论呢?是吧哥?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来上饶?”
我指指小庞:“这家伙叫我来的,他说这里有个什么阳光工程,跟旅游还有点关系
,我这几年对旅游市场一直感兴趣,知道上饶这里有几家工艺品厂,生产的根雕、竹编
都很不错,所以想过来看看。”这段话是我编的,“根雕、竹编”云云,全是临时想出
来的说辞。其中破绽百出,居然一直没人识破,想想真是胡来,那些天我见人就大谈生
意经,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全仗着一点可怜的社会阅历,幸亏没遇到老江湖。
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洗脑”了,因为我不是骗来的,而是主动咬钩的鱼,所以
省了一课。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
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如果我是被家人、朋友骗来的,他们就会这么跟我解释:你被自己的朋友骗了,肯定
很生气吧?我劝你消消气,因为不光你是被骗来的,他、他、他,还有我,全是被骗来
的!不光我们,这里还有大学教授、硕士博士、国际刑警、黑社会老大、身家千万的大
老板 我告诉你,全是被骗来的!人家大学教授都能接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仔细
想想,他骗你钱了?骗你人了?他图什么呀?无非是看到一个好机会,想拉你过来一起
发财,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为什么不跟你明说?嘿,明说你会信吗?你现在工资多少?
一千?两千?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让你每月赚到万元收入、六位数,你
会信吗
这番话对大多数人都有效,主要是因为迎合了人们的从众心理,如果所有人都是骗来的
,我就觉得自己也该被骗;被骗不是好事,可如果几万人都被骗,我就只是“骗”字的
几万分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大人物,人家大学教授都能被骗,一
个小小的我又何足道哉?这是无可奈何的弱者逻辑,也是自我安慰的借口,我想主要原
因是许多人习惯了漠视自己的权利。赫尔岑有句名言:漠视自由即为堕落。而漠视权利
也同样堕落。其实道理很简单:坏事永远是坏事,不能因为被骗的人多了,就把骗人当
成无所谓之事,更不能把它当成好事。大学教授生不生气是他的事,我被骗了就应该生
气,他要愚蠢让他自己蠢去,我可不能跟他一起蠢。
《中国,少了一味药》(十
这世上确实有善意的谎言,可大多数时候说谎者都心怀恶意。杀人者面目狰狞,骗子却
往往装扮成亲切的好人,所以才要加倍警惕。所有传销者都会标榜自己骗人是出于好心
,可骗来的都是成年人,他本来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你何德何能,竟敢替他做
主?即使有再好的机会,也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自己来把握。你凭什么擅自干涉他人
的生活、主宰他人的命运?
据贾总自己介绍,她原来在南方的工厂里做中层管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过总是觉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么点钱,老板什么事都不干,凭
什么赚那么多?”说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居然精通马克思
的剩余价值论。接着听下去就不对劲了,原来贾总不恨资本家的剥削,只恨自己当不成
资本家,在这问题上纠缠了十几分钟,突然话题一转,说到正题了:在长期的观察和思
考之后,贾总发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那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她是英明果断
的小姑娘,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心动不如行动,说到不如做到,毅然放弃了她在南方“
有头有脸的生活”,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来到上饶。在这里,她发现了一种意义非凡的生
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只要吃两年苦,就能实现心中理想:初期
月收入过万,后期月收入二十万。
我很想问她:你赚了这么多钱,打算怎么花?想想还是忍住了,听贾总继续讲述生
活的意义:“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现在赚钱难不难?你一个月能赚到二十万
吗?不行吧?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两年半的时间,你就能赚到五百万,从此改变你
的一生,不只是你的一生,还有你祖孙三代的人生,难道这还不值得为之努力吗?”
这前景确实诱人,我连连点头,贾总越说越高兴,不时冒出一句:“我今天能够坐
在这里,就说明 ”说明她聪明、说明她有魄力、说明她高人一等。这是传销团伙内唯
一的价值观:不计人品,不问贡献,赚到钱就是英雄,赚不到钱就是垃圾,宁当土财主
,不做孔圣人。我不是很讨厌吹牛,我自己就是职业吹牛家,可听着贾总漫无边际地胡
诌,还是有点胸闷,很想告诉她:钱确实重要,可并不能代表一切,更不能代表幸福。
你一再谈到理想,而真正的理想不应该只是一堆纸票子,而是有意义的生活。今天你能
坐在这里,什么都说明不了,只能说明你无知,被人骗了还乐滋滋地帮人数钱。
不过最终我什么也没说,贾总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钟头,终于结束了我的第一堂洗
脑课。最后谆谆嘱托:“哥,你听不懂没关系,多看看,多想想,当一个机会来到面前
,不要稀里糊涂地放过,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接受,要知道,机遇从来都是给聪明的人准
备的 ”
贾总住的是简陋的民房,吃的是难以下咽的伙食,却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穿得
很寒酸,指甲缝里有很多污垢,没涂指甲油。她的头发很长,看上去油乎乎的,也许早
该洗了。她真名叫贾丽清,中专毕业,长得很端正,如果不做传销,她也许还在南方,
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巡视车间,或者坐在电脑前优雅地处理文件;她或许会谈一场恋爱,
找一个帅气而可靠的小伙子,两人牵手逛街,或者坐在电影院里大嚼爆米花,看到悲惨
镜头就伏在他肩头哭,看到恐怖场面就往他怀里躲;周末她应该去酒吧,跳跳舞、唱唱
歌,该疯就疯一场,该闹就闹一场,这才是正常的人生。她那么年轻,正是人生最美的
时光,只应该享受人生,而不是装模作样地给人讲人生的大道理。
下楼后,大嗓门刘东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冷冷回应:“你为什么带我到这儿来?我
是来考察市场的,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刘东笑着回答:“咳,刚才贾总也说了,机
遇来到你面前,要多看多想,你反正是来考察项目的,多看看总没坏处,是吧?”
我假装同意,走了两步,又批评贾总口才差劲,小琳和刘东都为她辩护,小琳的说
法很有趣:“她刚来时也不太会说话,现在好多了,都是在这儿锻炼出来的。”这话看
似随意,其实也有玄机,是传销团伙内惯用的说辞。如果我夸一个人厉害,他们就说:
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如果我说一个人差劲,他们就说:他原来更差劲,现在已经好多
了。
总而言之,“这儿”是个好地方,没本事的人可以学到本事,有本事的人更加厉害,好
像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废铁也能炼成精钢,所以根本没必要兴办大学,几个骗子就
能栽培出千万精英。
《中国,少了一味药》(十一)
萧伯纳的剧本《巴巴拉少校》中,有个不成器的斯蒂芬,他一无所长,却认为自己能够
明辨是非。他爸爸是个大老板,听到这话大为生气,把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在老头儿
看来,明辨是非是世上最难的事,科学家和哲学家终生思考,也未必能够得出什么结论
。我不太赞同这个老头儿的意见,因为我们大多数人都不是哲学家,不需要思考那么深
奥的问题。要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只需要掌握起码的常识:天上不会掉馅饼,也不会掉
包子;犯法的事不能做;不可信的事一定不要轻信。如果你一没技术、二没资本,也没
有当大官的爸爸,却有人跑过来说可以让你一夜暴富,而且他不是上帝本人,那么他多
半是要骗你的钱。
这堂课主要讲国内经济形势,按许总的说法,当前中国经济出了问题,叫做“产销
瓶颈化”,她比比画画地给我示范:“就像一个啤酒瓶,肚大口小,企业生产的产品销
不出去,积压在库房,货币不能回笼,工人是要下岗的呀!”而外部环境也堪忧虑,“
中国二 二年加入WTO,当时世贸组织给了八年的关税保护期,从二零一零年一月一日起
,也就是明天,国门就将全面打开,关税将全面减免为零,到时外国货就会一拥而入,
外国货就是比中国货好的呀,人家的技术就是比我们先进的呀,到时我们的企业怎么办
?我们的工人怎么办?”
说到这里长叹一声,停下来喝了口水:“你说国家会不会看着这种情况不管?当然
不能了,对吧?所以国家才引进了连锁销售,目的就是要培养一批高素质的商人,这样
才能跟外国企业竞争。以前我们大力发展经济,城里人抓住机会发了财,现在轮到我们
农民了,这连锁销售呀,就是国家给我们老百姓的一次翻身的机会。”
“连锁销售好不好?”许总自问自答,“好!但不能太张扬,为什么?哥你知道吧
,一九九八年禁止传销的时候,安利这些公司就很不满意,把中国告上国际法庭,最后
赔了二百七十个亿。你也知道世贸组织有些规定,对吧?咱们要是违反了,让世贸组织
看见,又要说我们的不是了,对吧?所以中国不能声张,只能低调。”
这些话不是一口气讲完的,我那天反应很激烈,不时跟她争辩,她说到关税,我就
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关税,然后开始吹牛:“我没做过外贸生意,不过在商场混了这么
多年,多少有点了解,我现在还知道珠宝、奢侈品、高档汽车的进口关税,你要不要考
考我?”她很心虚地摇头,我继续教育她:“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关税不可能为零,一
百年也不可能!美国一九五五年就加入了WTO,五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有关税?你
听过 反倾销 这个词吧?为什么要反倾销?中国才加入几年?怎么可能变成零关税?”
讲到洋货入侵,我又发作了,问她知不知道美国作家邦乔妮的《没有中国制造的一
年》,话刚出口就后悔了,印象中这本书没在大陆出版,对她来说也许太高端了,赶紧
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本书我也没看过,只知道大概内容。这本书的作者是个家庭主妇
,她就想知道,如果一年之内完全不用中国产品,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后来发现,
她几乎无法生活,买台日本电脑,主板是中国制造的;买块美国手表,表芯是中国制造
的;有次她想给孩子买双运动鞋,跑遍了全城也买不到,阿迪达斯是中国造的,锐步是
中国造的,最后只能买双意大利皮鞋,结果怎么样?比中国产品贵七倍!更不用说玩具
、服装、纺织品和家庭日用品了,全是中国产品!我告诉你吧,现在是 中国制造 风行
全球的时代,每个国家都在用中国货,不是我们要抵制人家,而是人家要抵制我们!我
不知道你刚才那番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全错了!”
《中国,少了一味药》(十二)(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聊了很多,他建议我不要听到什么都赞同,最好能表现出一点挣
扎和抗拒,因为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不过他没想到我会挣扎得这么厉害,在桌子
下连连踢我,我心想要么不开口,既然开了口,那就说个透彻,顺便也让小琳听听。
许总脸蛋红红的,定了定神,继续讲国家对连锁销售的十二字方针:鼓励发展、低
调宣传、宏观调控。讲“鼓励发展”时用的是反证法,许总有三个论据:“第一,这么
大的团队,肯定不是凭私人力量组织起来的,定是出自政府之手。而且这些团队经常战
略转移,只要上面一个电话,几百人的队伍,一夜之间就能搬到另一个城市,如果不是
政府支持,哪会有这么高的效率?第二,传销团伙内每天都有大量的资金流动,而银行
都是国家的,如果不是政府暗中支持,资金流动怎么会这么容易?第三,”许总两眼逼
视着我,“哥你知道吧?我们在这里给事业伙伴打电话全是免费的,如果不是政府支持
,这怎么可能做到?”
这些观点不值一驳,一个领队加一个导游就可以领着几百人全世界乱转,说几点钟
集合就几点钟集合,很少听说出什么乱子;银行也不全是国家的,况且发达国家也有人
洗黑钱;至于免费电话就更加可笑:所有的通信服务商都设有这样的集团业务,交钱就
能办,不仅成员之间通话免费,还可以群发短信呢。
我低着头不吭声,许总接着讲“低调宣传”,用的是排除法:“既然连锁销售是国
家给咱老百姓的机会,那哥你说,能不能让那些高素质的人知道?当然不能了,对吧?
所以我们才要低调,另外你想想:如果全国人民都知道上饶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月入
万元,甚至是六位数,你说他们想不想来?如果都来了怎么办?会不会把上饶踏平?那
时农民也不种田了,医生也不治病了,警察也不维持秩序了,那不天下大乱了吗?”
最后讲所谓的“宏观调控”,用的是“狐假虎威”法:“哥,你来上饶之前,是不
是经常听到打击传销的新闻?打了这么多年都没打绝,你不觉得奇怪吗?所以呀,这就
是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是为了让这个行业健康发展的呀。但国家有时也要做做样子给
外国人看,所以你才会经常看到那些负面新闻。”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说国家通过媒体报道来进行宏观调控?我真是不敢相信,在
我想来,如果国家真要对某个行业进行宏观调控,总该有点像样的政策,比如减免税收
、放松管制、降低门槛什么的,那些负面报道都是真实发生的事,它怎么可能成为国家
宏观调控的手段?我做过广告生意,跟电视台和报社的人都很熟,我怎么就没听过有这
样的宏观调控?”
许总也急了,红着脸跟我辩论:“国家的事你都懂吗?如果国家不支持我们,如果
国家要打击我们,为什么我们天天在这里晃,却没人管?如果真要打击我们,为什么不
把我们抓去坐牢?对,有时确实也抓人,可为什么抓了人又不判刑,连话都不问一句就
放出来?”
我对此无话可说,终于低下了头。许总渐渐镇定下来:“哥,我告诉你吧,这些都
是国家的宏观调控。目的就是淘汰那些胆小的、没有冒险精神的人,而真正有魄力、敢
于冒险的人,一定不会被这样的负面消息吓倒,他们一定会抓住机遇,实现自己的心中
理想!”
这堂课终于讲完了,许总很不高兴,分手时一言不发。我也装出生气的样子,下楼
后大声喝斥小庞:“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小琳也要跟过来,我阴着脸瞪她:“你
走开!我跟他单独说!”老男人发火还是有点威力,她好像也有点怕,跟着刘东怏怏走
开。我和小庞都很严肃,看着他们俩渐渐去远,小庞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声问我:
“怎么样?我演得还行吧?”我说演得不错,继续努力,他们跟你怎么说的?有没有怀
疑我?小庞说暂时没起疑心,不过都觉得你不简单,然后劝我有点耐心,最好不要跟他
们吵,因为“整个上饶市区,全都是他们的人,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尤其别当着刘
东的面吵,要知道,他就是专门派来监视你的。”我吃了一惊,心里痛恨自己表演欲太
强。
《中国,少了一味药》(十三)(
那是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路上积满泥水,刘东和小琳站在远处,不时回头看看我们,
我不敢耽搁太久,追上他们后我继续表演:“小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搞传
销?”刘东接话:“哥,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傻吗?”我没理他,他继续发问:“你想想
,我们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传销,你说我们会做吗?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庞,如果
真是传销,他会叫你过来吗?你也知道,传销都是限制人身自由的,我们限制你人身自
由了吗?”这叫正面回应,明确告诉我不是传销。
我假装没听见,继续逼问小琳:“小庞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我要你
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传销?”小琳施了一招叫做“迂回攻击”:“郝哥,说实话
,我也有点怀疑,一直拿不定主意。你见多识广,要不你多留两天,帮我和小庞考察考
察,再帮我们分析分析,看看这行业究竟能不能干。如果能干,我们就一起干;如果不
能干,我们就跟你一起走。”
二十多天以后,我报案端掉了这个团伙,从各个窝点中解救出一百五十七名传销者
,小琳也在其中。我把她叫到派出所的办公室,重新提起这段对话:“你不是让我帮你
分析吗?现在我得出结论了:这就是传销!”她反应非常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过。
可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她不仅说过,而且说得极为诚恳。
这是传销团伙欺骗新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
先用亲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后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负聪明的人就是这么上当的:听
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
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
,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许总的课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导人”刘东当然要给我补课,去森林公园的路上,
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我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时也会帮腔:“郝哥,你
别生气,行业里有些人的水平不高,听不懂不要紧,换个人讲你就明白了。”小庞一脸
苦笑跟在旁边,估计心里也很无奈。
正是残冬时节,云碧峰森林公园满眼凄凉,风吹过树梢,在山野间发出绝望的回响
,山头有人唱歌,声音若断若续,像一根脆弱的细线。我心事重重地往上爬,看见路边
写满了庸俗的留言:“某某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只有一句不算庸俗,书法也
好,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乃知渥然丹者,终为槁木;黟然黑者,终为星星。”
说的是年华易逝,岁月无情,看句中的意思,题字者应该是个怀才不遇的老人,一生蹭
蹬,百年潦倒,在萧萧暮年登临远望,满眼都是好山好水,满肚子都是凄凉牢骚。我默
诵了两遍,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山腰间有个蘑菇形的凉亭,名叫“浪漫亭”,我突然起了坏心,用手推小庞:“跟你女
朋友浪漫去,少拿我们当电灯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里拖,小琳一脸
的不情愿,刘东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阻止,我赶紧拿话岔开:“你们在这里天天都干
些什么?”他回答:“嗯 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这话答得不怎么中听,我立时
发作:“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话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急忙
辩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在街上遇到朋友也会这么问:最近忙些什么呀
?他说:咳,没什么事,天天瞎忙。这也算个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
人聊天的吗?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不理他,甩开大步往下走,旁边的浪漫亭里,小琳
和小庞正依偎着说悄悄话,估计是在说我。
我对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人,一直担心小庞会出卖我。据我观察,小琳对他
绝无感情,一切做作、伪装,不过是骗他入伙的把戏。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怂恿小庞主
动进攻,怂恿他抱她、亲她、抚摸她。这办法确实有效:他使劲往前凑,她拼命往后躲
,他越来越沮丧,她越来越不耐烦,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差,而我就越发安全。不过现
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中国,少了一味药》(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坚持要在外面吃,说今天是新年夜,应该庆祝一下。小琳和刘东
都反对,说家里已经做好饭了,不吃也是浪费。我将他们的军:“那你跟刘东回去吧,
我和小庞在外面吃。”小庞也很配合,说对,就在外面吃。他们俩没办法,只能打电话
请示,组织上极力反对,可架不住我态度强硬,终于松了口:“那你们在外面吃吧,吃
完饭早点回来。”我大为得意,领着他们走进“喜洋洋酒家”,点了基围虾、清炖鸡、
红烧牛肉,还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枣汁,一共花了二百多。
城里人花二百元吃顿年夜饭是很平常的事,可刘东一直抱怨“太贵了”,说他当初
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百块钱,被我一顿饭就吃光了。这话说得真让人心疼
,我怒气全消,不断给他夹菜,教他剥虾,他肯定没吃过几顿这样的饭,眼睛始终直勾
勾的,不过吃得倒不少。他吃东西咂巴嘴,很香甜的样子。
刘东二十三岁,长得很精神,有时会戴副眼镜,看着就像个大学生。对城里人来说
,二十三岁还是个孩子,可刘东已经快当爸爸了,他老婆怀孕八个月。有次我问他想不
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长叹:“想啊,可光想有什么用?赚不到钱,谈什么都没用。”
他对那套荒谬理论深信不疑,坚信自己会发财,所以骗了很多亲戚朋友过来。这些人至
少交三千八,有的甚至交了三万六千八,我相信,在不远的将来,这将是刘东无法承受
的负担。不知道他将怎样偿还这沉重的债务,回去继续干一个月几百块的体力活?借高
利贷?或者,去偷去抢?天知道。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可怜的孩子。
吃完饭回到住处,他们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会,每个人都很高兴,出来一个
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现场。王浩级别最高,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发表评论:“什
么叫成功?对我们这个年纪来说,成功就是上电视!”我暗暗好笑,心想我倒是上过电
视,可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成功可言。
中央台的晚会实在看不下去,我拉着管老汉聊天,听他讲农村的情况,管老汉一个
劲儿地感恩,说现在农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农业税,种地还有补贴
,买家电都有补贴。说到情浓时,拉着我的手大发感慨:“哎呀,真要感谢共产党,没
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儿子管锋在旁边插话:“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楼上
楼下、电灯电话就是最高理想,现在我们农民全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我平时经常对种种社会现实有诸多抱怨,坦白地说,管氏父子给了我很深的触动。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究竟谁更有资格代表中国人说话?是我这种自命不凡
的知识分子,还是人数更为庞大的、善良而朴实的农民?
管老汉镶了两颗金牙,看上去很丑,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老
茧。他生于一九五六年,三岁时差点饿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粮食。有次桌上掉了几个
饭粒,别人都没在意,他看见了,过去用两根手指粘起来放进嘴里,嚼得很慢,笑得很
甜,他的金牙闪闪发光,不过一点儿都不丑。
他是老实人,从来不敢违反纪律,被骗进传销组织快一年了,没吃过几顿饱饭,也
从来不敢偷吃。他小时候没饭吃,很饿;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是没饭吃,很饿。
我在上饶认识了六十多人,他们大多都是管老汉的同类:善良、质朴、心地无邪,一生
不曾作恶,一生与苦难为伍。他们被人欺骗,可同时也在欺骗别人。在此后的二十多天
,我一直有种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
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
《中国,少了一味药》(十五)
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也是个利益陷阱,用贪欲引
诱人,用谎言蒙蔽人。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会给他们可乘之
机,遇事多打几个问号,就不会轻易上当。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连锁销售”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动经济发展,
可以让国家多收税、老百姓多赚钱,还可以解决就业问题。这当然是假话。传销不创造
任何价值,只是一种财富分配方式 把多数人的钱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
这个团伙有两个说法:第一,只要加入这个行业,人人都能成功;第二,一个人要成功
,至少要拉够六百个下线。这是最简单的数学题,却有那么多人算不清楚:一个人成功
,六百人垫底;六百人成功,三十六万人垫底;三十六万人成功,两亿多人垫底;两亿
人要成功,要有一千二百亿人垫底,那时地球上的人已经不够用了,要想成功,只能去
火星发展下线。
有学者做过计算:在传销的金字塔结构中,只有最顶端的、不超过百分之二的人能
赚到钱,其余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六十多位传销者,他们坚信自己
终将成功,而我断定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炮灰,最终将一无所获。他们大多都是农民,
根连着根,人连着人,一家连着一家,我见到很多人全家被骗,甚至是整个家族,上到
五十多岁,下到十八九岁,连着七大姑、八大姨、堂亲表亲,全都在从事传销。
等到这场戏落幕之时,他们已经搞垮了身体,耗尽了积蓄,家里的地荒了、房塌了
,身上背着重重的债,他们重视名誉,所以有家难回,而且已经习惯了游手好闲的生活
,那时身强力壮的可以去偷去抢,年轻貌美的可以去卖血、卖身,可那些疾病缠身的老
人呢?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这当然是愤激之言,我相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回到正常的、合法的生活,下田
耕种或者进工厂打工,但在一场破灭的财富梦之后,这一切都会无比艰难,正如鲁迅所
言,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梦醒之后无路可走。
二零一零年一月一日,元旦。传销团伙内没有节假日的概念,该洗脑照常洗脑。也
许是因为刘东表现不佳,组织上给我换了个引导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吕秀文,是被
她丈夫骗来的,因为组织上不允许过夫妻生活,只能保留一个名分,所以都叫她“嫂子
”。
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中,除了监狱,没听说过还有别的地方禁止合法夫妻过夫妻生
活。我们经常提到“人性”,简单理解,“人性”就是尊重人的基本需求,把人当人看
,把成年人当成年人看。朱熹夫子够苛刻了,也只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而且他的
天理也包括夫妻之间的正常性爱,但在传销团伙中,不仅人欲要灭,连天理都要灭,堪
称千古未有之大暴政。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见到许多对尴尬的情侣,他们不能温存,只能在市中心广场的
众目睽睽之下说几句悄悄话,还有更多牛郎织女似的夫妻,他们近在咫尺,却只能通过
电话互相安慰;他们住在和平世界,却如同置身监牢。
上饶儿童公园里有几只猴子,阳光晴好的日子,它们就在猴山上打闹嬉戏,其中有
两只大概是在谈恋爱,常见它们依偎在一起呶呶唧唧,有时还会互相捉虱子。传销者站
在网外,看得眉开眼笑,却从来不想自己的处境:连猴子都能温存,他们却只能孤独地
熬着。而更可悲的是,他们对此毫无怨言。
这就是洗脑的威力,夫妻不再是夫妻,父子不再是父子,人们眼里没有亲人,只有
领导,他们老实、听话、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吃不饱、穿不暖、断绝一切社会关系,甚
至抛弃了性别。据说蚁群中的工蚁没有繁殖能力,只知干活,绝无非分之想。我们可以
设想:如果传销能够永存,世上一定会出现第三种性别:男人、女人、传销者。如果时
间足够长,他们甚至会进化成蚂蚁。
论年纪,我可以当“嫂子”的叔叔,所以只叫她“吕总”,叫顺嘴了就变成“驴总
”,还给她起了个外号,说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飞天神驴”。她的性格很好,爱说爱唱
,也爱开玩笑,从来不跟我生气,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飞天神驴,你就是飞天神猪!
”她的普通话带一点河南口音,说起来铿锵有力,有点常香玉唱花木兰的味道。我常常
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可恶的传销,他们一家的生活该多么快活啊。
《中国,少了一味药》(十六)(
元旦上午见的是一个叫麻健的小伙子,他的名字奇怪,长得也很奇怪,头很圆,脸很圆
,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我在心里
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
此怪来历不凡,从小聪明过人,素有神童之目,可惜造化弄人,没考上大学,不得
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渐渐体会到了社会之险恶和人生
之无奈,痛定思痛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可惜身边没有菩提树,没悟出四神足、七觉意
,只悟到了连锁销售的妙处。于是扛着蛇皮袋来到江西,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辉煌之门。
这堂课讲的是销售理论,开场便先声夺人:“哥,听说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
么是销售吗?”
这话太藐视人了,我暗暗生气,说我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了十几年销售,没吃过猪
肉也见过猪跑,就算没见过猪跑,总还见过几头猪,你说吧,不用考我了。
土豆怪略见慌乱,定了定神,给我讲所谓的“传统销售”:即厂家 总代理 省级代
理 县级代理 零售商的销售模式。我假装谦虚,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精神倍长,一挥圆
圆的小胖手:“可我告诉你,哥,这种销售模式已经过时了!你来这两天,肯定经常听
人说起 连锁销售 这个词,你知道连锁销售是怎么来的吗?”我摇摇头,他得意了:“
我告诉你吧,所谓连锁销售,是在一八五九年,在哈佛大学,由两个犹太研究生发明的
,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销售模式呢?就是用百分之二十的人际网络带动百分之八十的店铺
销售,这模式好不好?我说说你就明白了。这两位犹太研究生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大
获成功,很快就成了美国巨富,你说它好不好?”
这段话说得煞有介事,我对此了解不多,不敢贸然反驳,土豆怪越发自豪:“连锁
销售运行六七十年之后,哈佛大学的两位犹太研究生又发明了一种更先进的销售模式:
用百分之百的人际网络来销售产品,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暗自思忖:怎么老是
哈佛大学,老是犹太研究生,还老是两个,这也太巧了吧?试探着回答:“是传销?”
他一竖大拇指:“哥真聪明,就是传销!所以说,销售模式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传
统销售、连锁销售、传销。传统销售最低级,所以被连锁销售取代,而传销最高级,又
取代了连锁销售。可在一九九 年,我们国家犯了个大错误,越过连锁销售,直接引进
了传销,可是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国民素质都跟不上啊,最后怎么样?”
他掰着手指头自问自答,“假货泛滥、偷税漏税、绑架勒索、打针吃药 最后国家
没办法了,只好在一九九八年明令取缔,也就是在同一年,又花七亿元引进了另一种更
符合中国国情的销售模式,那是什么?就是我们现在干的连锁销售!”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等等,这东西怎么还要花钱引进?这七亿是付给谁的?”他
一挥手:“这个不去管它,引进连锁销售之后 ”我打断他:“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销
售模式这东西,既不是生产设备,又不是专利技术,怎么还用花钱引进?只要发个批文
,一堆人争着抢着干,怎么还用花钱?而且这钱付给谁啊?这玩意儿又不能申请专利,
谁敢收这个钱?”
这下把他问傻了,不过这小伙很机灵,用一个虽然 但是的转折句,一下子岔开了
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国家引进连锁销
售之后,先在政府机关内部试行了一年半,效果非常理想 ”我说对不起,我又有点疑
问,你说“在政府机关试行”,不太可能吧?据我所知,政府机构里面全是公务人员,
而销售是商业行为,法律规定公务员不准经商,怎么可以在政府机关试行?他愣住了,
半天答不上来,我心想不能闹僵,赶紧给他找台阶下:“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在政府
直属企业里试行的。”他一拍大腿:“对!试行之后,效果非常理想,于是在广东和广
西搞试点。”
我暗暗咂舌,心想这小子胆子够大的,为了这么点小事,他什么神都敢请。麻总没
在意我的神色,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激昂,言辞十分骇人:“二 四年,凤凰卫视这样
报道:在祖国的大陆上,正发生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支不穿军装的部队,一所没
有围墙的大学,一个打造百万富翁的摇篮,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有志之士,他们在媒体的
掩护下,忍辱负重,积极运作,默默构筑着祖国的经济长城。”
报道编得可笑至极,而且多处文理不通,一听就是假话,不过说来极有气势,麻总
手舞足蹈,讲到激动处,胸口不停起伏,唾沫星子横飞,一副狐仙附体的模样。我平日
与媒体人交往很多,凭常识就知道这些话靠不住:媒体的职责是客观真实地报道社会事
件,也许会有选择性的报道,但决不会公然遮蔽真相,更不会号称要给真相打掩护。不
过这些话十分有效,大多数人不读书、不看报,也不关心时事,似是而非地编造几句圣
贤之言,伪造几条媒体报道,一定可以唬住很多人。
《中国,少了一味药》(十七
下午见的是一个东北小伙,嫂子的介绍风格与刘东如出一辙:“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
出色的 张总!”张总个子很高,留了个周杰伦式的发型,大约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嘴
唇上刚长出稀稀拉拉的胡子。他自称小学没毕业,衣着倒很整齐,黑西装里穿了件很艳
的紫色衬衫,看着像英国名牌登喜路,不过真正的登喜路有七个字母,张总的登喜路有
九个。
我恭维他:“张总的衬衫都是名牌啊。”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安慰我:“不着
急,早晚你也会有的。”说完给我倒了杯水,正式开始上课:
“哥在家是干什么的?”
我说做生意。
“现在生意不好做吧?”
我叹气:“是啊,不好做。”
“那你知道为什么不好做吗?”
我看看他:“你说吧,我听着。”
张总长叹一声:“现在咱们国家经济不行啊,这个 供大于求,产大于销,啊,这
个GDP每年都在下降 ”
我眼都瞪圆了:“等等,你说什么?GDP下降?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
张总异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电视和报纸骗了,他们说GDP增长,啊,
你就相信增长?聪明点吧,啊,我告诉你,我跟一个法国回来的博士、一个中山大学的
教授,啊,都谈过,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啊,这GDP肯定是在下降!”
我又气又笑,想想还是不能发作,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这GDP吧,不可能下降
,电视上不一直说要保八吗?保八是什么意思?就是保证GDP每年至少百分之八的增长
率。”
他鄙夷地看着我:“哥,我知道你见过世面,可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啊,就肯定有
我的道理!我说GDP在下降,啊,它就肯定在下降!”
我实在忍不住了,斜着眼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GDP?”
这下把他问傻了,张总嘴巴大张,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说:“GDP是个英文缩写,
翻译成中文就是国内生产总值。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负责任地
告诉你,这GDP一定是在增长,绝不可能下降!”
小伙儿脸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
才说的,啊,这个,就算这GDP不断增长,可CPI不断下降,你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这帮家伙受的都是同样的教育,假话一被戳穿就这么转圜: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
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 我心想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你他妈什么时候说过了?
旁边小庞对我连使眼色,我气头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梗着脖子继续抬扛:“CPI是物价
指数,我怎么没觉得它下降?前些年猪肉多少钱一斤,现在多少钱一斤?如果真像你说
的,GDP不断增长,CPI不断下降,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国家经济运行出现奇迹了
!”
他脸红如漆,还在硬撑:“哥,你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 不过 不够全面,啊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刚才说的 ”小庞脸都青了,皱着眉头对我挤眼,我突然想起了
自己的真正目的,赶紧低下头。张总结巴了几分钟,元气渐渐恢复,嗓门也越来越高,
讲经济现状之恶劣、国际形势之严峻、连锁销售之贡献、国家期望之殷切,人民拥护之
热烈。我不断点头:“对,你说的有道理。”“哎呀,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一直讲了半个钟头,下课了,我拍了个异常肥腻的马屁:“张总,你不可能小学没
毕业吧?就你这口才,当个大学教授都没问题啊。”他异常真诚地回答:“不骗你,哥
,真的是小学没毕业。我这口才吧,都是在咱们行业中练出来的。”我感慨:“你呀,
多亏生在现在,要是生在过去,肯定得让人打死。”他愕然不解,我笑着解释:“一个
小学没毕业的人能有这水平,这要放在过去,你不得成精啊?”小伙子笑得眼都眯了起
来,握了握我的手,无限甜蜜地送我出门。
张总真名叫张山明,也是农村孩子,他的家在黑龙江漠河,那里有漫长的冬天,他
肯定很怕冷,说发财之后不回东北了,就在南方定居。下楼时我想:他肯定发不了财,
最终还是要背起行李,回到寒冷的故乡,当他躲在两层窗子之后,望着窗外的满天冰雪
,重新想起上饶的日日夜夜,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虽然你是我们骗来的,可自从你下了火车,任何人都不会对
你说一句假话。弦外之音是:虽然我骗了你,但你要相信我 这话傻子听了都要生气。
如果一件事在谎言中开场,必然也会在谎言中收场,永远不要期待骗子的真诚,他能骗
你一次,就能骗你两次、三次、无数次。凭常识判断,我不相信张总曾和留法博士、大
学教授一起研究经济形势,因为他根本就一窍不通。他穿着假名牌,坐在那里大谈GDP
和CPI,看着挺威风,其实不过是一只纸老虎,戳他一指头他就垮了。
《中国,少了一味药》(十八
晚饭每人一小盆面片,里面煮着白菜叶、萝卜丝,还有几片肉。嫂子拌唇,吃得啪啪直
响,一粒唾沫星子划了个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落进我的盆中,想想有点倒胃口,不过
真是饿了,就当没看见,稀里呼噜吃了个干净。刚放下筷子,一群人齐声招呼:“哥,
放那儿吧,不用你洗。”我乐得偷懒,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啃指甲,看见嫂子悄悄捅了刘
东一拳,后者飞快地扒了几口,丢下饭盆走到我面前:“哥,今天出去有什么收获?”
这就是传销团伙迎接新人的基本法则:不能让他独处,不能让他闲着,闲下来他就
会胡思乱想,想得太多就容易起疑心,起了疑心就会一走了之。所以一切都要以新人为
中心,时时刻刻围着他转,没话也要找话说,没事也要找事干,一个不行就来两个,张
三不行就换李四,总之一句话:要齐心合力、不惜任何代价把新人拿下。
那时我只觉得他们过于热情,没去想其中的玄机。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套房子就是
一个精密的陷阱,自从我踏进门,就已经深陷埋伏之中,看似无意的举动,都经过周密
的策划;看似平常的闲谈,都出于精心的安排。每个人都是组织上精心挑选出来的:王
浩是现场领导,负责安排全部工作,还要根据我的反应及时调整战略;刘东和嫂子是引
导人,小琳是推荐人,他们负责监察我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向组织上汇报;管氏父子是
“房配”,即在房间里配合作战的,老管代表亲切的家长,小管代表沉默而孝顺的儿子
,他还炒得一手好菜,不至于让我的肠胃失望,正应了那句话:干连锁销售的都是一家
人。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好,他们嘿嘿偷
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眉头商量对策。组织上也很关怀,随时打电话询问我的状况
,然后紧急调派人手,针对我的思想动向,围追堵截、穷追猛打,务要把各种不良苗头
消除于萌芽之中。
饭后有娱乐,管老汉和两位姑娘看电视,刘东、管锋陪我和小庞打“双升”,河南
规则很奇怪,先打5、10、K,而且必须一气打过,失败了就得从头再来。我们斗智斗力
斗狡猾,斗了一晚上,谁都没能前进一步,后来想想,这简直就是传销者的人生:与世
隔绝、忍饥挨饿,自以为学到了很多、进步了很多,其实只是在原地打转,空耗一年甚
至几年,只是为了证明一个虚伪的谎言。
八点刚过,王浩回来了,他是团伙中的高干,装扮也迥然不同,永远是西装笔挺、
领结饱满,皮鞋擦得锃亮。刘东赶紧让座,王浩也没客气,掏出两个手机摆在桌子上,
大咧咧地坐下,用他白嫩的小手摸牌出牌,一副浑不在意的神色。刚打完一局,他的手
机响了,高干毕竟是高干,接电话也别有气派,只见王总满面堆笑,脑袋微倾,把手机
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一只脚左右摇晃,一只脚上下抖动,手上也不闲着,该钓主就钓
主,该抠底就抠底。从语气判断,来电的应该是他的朋友,说话时有一股慵懒的亲热劲
儿,我听得语焉不详,只记住了一句:“恁家老勒还会扒火车哩!”“老勒”就是“老
二”,我猜大概是说对方的弟弟在铁路沿线作案。这通电话讲了足有半个小时,旁边的
人都不敢吱声,牌打得既沉闷又无聊。我暗暗生气,想这厮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冷着脸
扔下牌:“不打了,睡觉!”王浩似乎也有点歉意,赶紧放下电话,说:“哥,你累了
一天,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洗洗睡吧。”
十点刚过,房里的人都已睡熟。窗外有隐约的鞭炮声,这是元旦之夜,正常的世界
充满了笑声,荒谬的陷阱中只有梦呓。我和衣而卧,不知怎么想起了美国电影《小丫头
》,十一岁的薇达和朋友讨论生死问题,说天堂是这么一个去处:可以“骑着大白马,
可劲儿地吃棉花糖”。这样的天堂太过美妙,心地龌龊的成年人不配享有,只能去想想
次一等的博尔赫斯,老博是我很喜欢的小说家,一直用他的优雅和博学跟整个世界捉迷
藏,最后他赢了,
干得漂亮至极。在他看来,如果真有天堂,它就该像个图书馆的样子,干净、明亮,馆
员个个长得像帕丽丝?希尔顿,穿着白色超短裙,笑起来迷死个人。
而在二零一零年的第一夜,我想,如果真有地狱,它就该像我此刻的居处:冰冷、
单调、乏味至极,一群无知而狂热的人,用最愚蠢的方式追求最可鄙的生活。不会思考
是可耻的,而更可耻的是,这群不会思考的人正在教我如何思考。
《中国,少了一味药》(十九
第二天起得很早,像往常一样,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冲向厕所,我的排名比较靠后,只能
提着裤子干等,那时天还没亮,窗上有一层蒙蒙的水汽,我闲着无聊,伸手在上面写了
四个字:何事如此?嫂子见了啧啧称赞:“呀,哥的字写得真好!”我笑笑把字擦去,
又想起了博尔赫斯,如果这老汉也是个混账搞传销的,他又该如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断定他不会觉得有趣,只有满肚子的苦闷与日俱增,一天到晚撅着嘴骂骂咧咧,最
后实在受不了了,用西班牙语骂一句“你奶奶个熊”,便“扑通”一声栽下楼去。
早饭极其简单:半盆清水,盆底有几十粒孤独的米。他们都练有一手绝技:不用筷
子,不用刀叉,一边喝一边摇晃饭盆,最后喝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我技术不行,水
喝光了,盆底的米却不肯下来,只好用手刮。还问他们:“今天怎么没馒头吃?”一群
人都笑,嫂子告诉我:“以后都没馒头了,早饭只有这个。”我皱眉抱怨:“这怎么能
吃得饱?”管锋来了一句:“饥饿才有力量!”管老汉笑起来:“这饭吃不饱,可这饭
有好处,你看我,吃这饭一年多了,原来那些毛病呀,糖尿病呀,高血压呀,全都没了
。”后来我接触到比较正规的解释,才知道这叫“行业饭”,虽然吃不饱,可益处多多
,一盆清水貌似平凡,却可以清肠胃、理浊气,还能保持头脑清醒,简直就是传说中的
万能金丹。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有句名言: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承认一加一等于二。不承认
一加一等于二,则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如果一盆清水能治病,它必然也能救国;既然能
救国,必然也能拯救全人类;既然能拯救全人类,这盆水就是上帝。这就是传销者的逻
辑,所以每天早上我们都要喝一盆上帝,这盆上帝不仅能治病,还能磨练我们的意志,
更能教会我们人生的道理,所以我们都将成为英雄。
每当有人因为受不了这盆上帝而离开,传销者就会撇着嘴嘲笑他不争气,“吃不了
苦”、“逃兵”、“懦夫”。其实英雄也不是饿出来的。残酷的环境确实能磨练意志,
可有个前提:除非逼不得已,没人应该吃无谓的苦。这是和平年代,大多数人都没必要
去冒充英雄,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种田、打工,过安分守己的生活,又何必追求那
钢铁般的意志?
吃过饭在屋里转了一圈,我忽然看见茶几上多了一份文件,约有七八页纸,封面是
两只对握的手,下面有八个斜体大字:团结务实,开拓进取。这事不同寻常,我到上饶
三天了,没看到一页纸,没见任何人翻过一页书,我有睡前阅读的习惯,一天不读书,
就觉得那天白活了,现在居然看到文字了,心潮一阵澎湃,赶紧翻开,只见标题是四个
黑体大字:“业务洽谈”,正文是这样开场的:“下面由我为您介绍公司的基本情况,
我们从事的是连锁销售,我们合作的公司是香港华兴国际贸易公司 ”后面全是介绍如
何发财的,怎样月入万元,怎样一个月赚六位数,文字极其不堪,啰唆、重复,时有错
别字,毫无文采可言,看来这应该是某个人的讲话稿,其中还有这样的句子:由于时间
关系,我就不多做解释了 无论在任何地方,这样的文字都不能算是好文字,尤其让我
想不通的是它的题目,“洽谈”是个动词,一个人要蠢到什么程度,才能想出这样的标
题?
古人评价文字拙劣有三重境界: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第一境界谓之不雅,身
为人而大放狗屁,不过气味难闻;第二境界谓之不通,身为狗而大放其屁,已非人类所
为;第三境界谓之不堪,做狗也就罢了,还是一只专放臭屁的狗,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我看来,给这文件取名叫“业务洽谈”的那厮就是第三境界中人,活该乱棒打死。
可就是这么一份破东西,传销者都视之为“圣经”,每天早上朗诵一遍,还必须背得滚
瓜烂熟,我在里面二十三天,几乎能背下来了,他们都夸我聪明,我不这么想,只感觉
智商嗖嗖下降。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
元月二号。上饶市中心广场热闹非凡,某个品牌正在做促销活动,锣鼓震天,观者如堵
,农贸市场上摆满了年货,腊肉、香肠、熏鸡,来往行人笑容可掬,我们与他们走在同
一条路上,却如同置身两个世界。他们活在阳光下,我们活在黑暗中,他们兴高采烈地
采购年货,我们像幽灵一样躲藏,串过某条小巷,走进某栋楼,鬼鬼祟祟地闪进某个房
间,去听那些千篇一律的鬼话。
那天下午见的是一个叫梁家骏的小伙子,河南开封人,个子很高,手腕上有两个烟
头烫的疤,暗红色的肉刺目地隆起,我有点轻微的强迫症,总是忍不住要看,看了心里
又不舒服。这堂课还是老套路,先是寒暄,寒暄之后继之以祝贺:“哥,恭喜你,从今
天开始,行业正式对你敞开了大门!”我心里也挺高兴,看来这帮家伙并没怀疑我,开
局挺顺利。梁总摸了摸他手腕上的伤疤:“哥,你来了几天了,肯定看了不少,了解了
不少,但我问你,你知道行业怎么干吗?”
他们把传销称为“行业”。按照惯常的理解,“行业”是个很大的词,比如家电行
业、IT行业,但在上饶,就是这么一伙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人,居然撑起了一个行业
,实在可惊可叹。这个行业是“干”出来的,还有许多激动人心的口号:行业干的就是
一个团结!行业干的就是一个听话!行业干的就是一个吃苦 最后,行业被他们干完了。
按照梁总的介绍,行业首先要干一个谦虚。不管学历高低、悟性好坏,只要比我早
加入行业,哪怕只早一天,他也是我的老师,所以我要虚心请教,努力学习行业的知识
。学习得差不多了,我就要干一个发展,交三千八百元的入伙费,然后发展我的业务员
,国家规定,每人最多只能发展三个直接业务员,那时我就成了他们的推荐人,简称“
老推”,老推不易做。我要接着干一个复制,把我学到的知识一滴不漏地传授下去,把
我的业务员培训得像我一样听话,然后再指导他们继续发展,这样一层层发展下去,我
的官越做越大,收入越来越高。这时我要干一个管理,让我的团队乖乖听话、乖乖交钱
,等到行业干得差不多了,我就可以躺在钱堆里睡大觉了。梁总气壮山河地鼓舞我:“
二十多万,一个月就赚二十多万!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你一个月能赚到那么
多钱吗?”
我对这二十多万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像个真正的财迷那样啧啧赞叹,身上沐浴着钞
票的光辉,两眼闪烁着饥渴的光芒,反复追问:“真的一个月能赚二十多万?”“只要
投资三千八,就能赚到几百万,这生意真有那么好赚?”梁总一一解答,表情坚决、姿
势果断,手腕上的烫疤越发鲜艳夺目,给我巨大的信心和力量。接着我听到了一个神话
,神话的主角叫钱树锋,是郑州盘古旅行社的总经理,曾经当选郑州市十大杰出青年,
话说某年某月,这位钱总听说了连锁销售这回事,于是放下红红火火的事业,前来江西
考察。钱总是个仔细人,考察期间不放过任何细节,每个问题都要探明究竟,一直考察
了八个月,终于考察明白了,也下定了决心,回去把旅行社卖了,把所有骨干都带到上
饶,后面的事情简单多了,他干行业干得风生水起,只用了短短的八个月就升到了高级
业务员,此后每个月坐收二十多万,成了行业中人人景仰的英雄。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断听到这位英雄的传奇经历,人物的命运都是相同的,只
是细节稍有出入:这位英雄的资产随时在变,有时几百万,有时过千万,还有一次过了
四千万;他考察的时间也有多种说法,有时考察八个月,有时长达一年。更诡异的是他
的旅行社,以前只听说凳子有腿,没想到旅行社也会长腿,一会儿在郑州,一会儿在新
郑,一会儿又搬到了新密,行踪飘忽得像武林高手在表演轻功。我听着纳闷,凭直觉就
认为这位英雄靠不住:一个身家千万的总经理,何必跑过来吃这种饭、睡这种床?如果
旅行社生意正好,何必转手他人?要另找项目,完全可以再拉一队人马,何必杀掉正在
下蛋的母鸡?
后来我离开上饶,在酒店上网搜索,果然查到了新密市的“盘古旅行社”,打电话
过去,所有人都说没听说过钱树锋这个人。我不死心,继续搜索“郑州市十大杰出青年
”,把所有的网页都看了一遍,没找到“钱树锋”,也没发现类似的名字。打电话到郑
州团市委查询,还是一无所获。
像大多数神话一样,钱树锋的故事也是骗人的鬼话。可他们都这么说:你放心,自
从你下了火车,我们任何人都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一)(
我的身份是个生意人,当然不会放过赚钱的生意,与梁总讨论了半个小时,笑得合不拢
嘴,像是挖到了金矿。只有一件事不满意:“为什么只能发展三个业务员?太少了吧?
”梁总回答:“这是国家规定,没办法。”我拍着胸脯吹牛:“以我的手面,至少能拉
一百人过来,你看能不能特别照顾一下,可以让我多拉几个?”
梁总耐心分解:“哥,你知道,国家引进这行业,主要就是给咱老百姓一次翻身的
机会。你是做生意的,朋友多、交际广,可别的人怎么办?一个种地的农民,他能有你
的手面吗?如果对你特别照顾,让你拉一百个,别人只能拉两个三个,这公平吗?这不
是影响团结吗?”我点头称是,并且发出豪言:“我明白了,梁总,你放心,我一定好
好干!我相信以我的能力,最多三个月,我就能上经理;最多一年半,我一定会上高业
!”几个人同时微笑,像是网到了一条大鱼。小琳笑着递给我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示
意我找梁总签名,我虔诚奉上,梁总一挥而就:
梁家骏,730006,推:刘玉轩。
爱拼才会赢!
河开
“推”是指他的推荐人,“河开”是指河南开封,730006是他的电话号码,这个团
伙在上饶办了一个集团网,每个成员都有一个短号,互相之间通话免费。这事说穿了一
钱不值,可也成了他们骗人的借口。
这堂课上得很顺利,每个人都很振奋,出来后我喃喃念叨:“干行业,干行业。”
小琳给我加油:“对,干行业!”嫂子再加一次油:“哥,看准了就要下决心,干行业
!”小庞皱眉不语,跟在我身边悄声嘟囔:“干行业干行业!干!”
到上饶后一直没洗过澡,住处又脏,感觉身上像长了一层壳,黏糊糊地难受。我提
议找个浴池洗澡,嫂子不同意,还斜着眼嘲笑我:“哟,你一个大男人,还那么爱干净
!”我跟他们相处几天,渐渐摸透了每个人的脾气,而且我还是新人,估计他们不敢得
罪我,于是坚持要洗,嫂子也只有同意,可还是怕我溜了,派小琳尾随监视,叫了辆的
士直奔“碧水云天”。这是一家公共浴池,正值下午,池中没几个人,我和小庞蒸了泡
、泡了蒸,还请了两个搓背师父,搓下的老泥足有一海碗,感觉身心为之一爽。
按照最初的计划,小庞这两天就要找借口逃走。虽然现在没什么危险,我还是担心
传销头目会分别盘问,小庞很老实,可是不够机灵,万一说漏了嘴,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不死心,总觉得小琳对他有意思,我掰着手指头跟他论证,说小琳绝对不可靠,就
算她对你有意思,这地方也太危险。他心情低落,不停地叹气,我跟他保证:“你放心
,我一定会想办法把她救出去,等她回到三亚,你们再好好相处,只有在正常的世界,
才可以谈正常的情感,对不对?”他点头赞同:“没错,这真是个变态的地方。”
洗完澡天已经黑了,我们步行往回走,天冷路远,我提议打车,小琳不让,我想想
也是,反正这儿的时间没用,每一分钟都是拿来消耗的。走了半个钟头回到住处,饭已
经做好了,每人一小盆面片,一瓣大蒜,还有中午剩下的半脸盆豆芽。豆芽苦,大蒜辣
,面片基本没味道,一群人咔嚓咔嚓地嚼着大蒜,呼噜呼噜地喝着面汤,仿佛很香甜的
样子。我很快吃光了,感觉肚子里还是空落落的,刚搁下筷子,刘东就来抢我的饭盆,
我心想不能老让别人干活,自己也得表现一下,拿着碗筷进了厨房,因为菜里没油,洗
碗极其容易,清水一冲就干干净净。
回到客厅抽了一支烟,他们也吃完了,我提议看会儿电视,几个人都笑,嫂子告诉
我:“哥,以后都不能看电视了。”我大为好奇:“为什么呀?”她说费电,我嘟嘟囔
囔地抱怨:“一台电视能费多少电?”她不理我,回房拿了一摞照片出来,说电视肯定
不能看,你看看我儿子的照片吧。
那些照片都加了塑封,肯定是在照相馆照的,背景全是单调的蓝色幕布,每张照片的四
周都加了花里胡哨的装饰,一个白胖的婴儿坐在中间,挥着胖胖的小手,表情或笑或怒
,样子非常可爱。我问嫂子:“你儿子多大了?”她说不到两岁。我批评她:“儿子还
不到两岁,你就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她收起笑容:“要赚钱啊,有什么办法?”我
摇头叹气:“你这当妈的,唉,可真忍心啊。”她低下头,眼圈慢慢红了,这时她的电
话响了,回房讲了几分钟,出来后喜笑颜开:“哥,跟我走,带你玩去!”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二)(
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和小庞先下楼,等了几分钟,嫂子和小琳下来,带着我们走过带湖
路,走过步行街,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栋居民楼,我问嫂子:“咱们这是去干什么?”她
嘘了一声:“别说话!注意低调!”我赶紧闭嘴,爬到六楼,听到里面喧闹震天,嫂子
上前敲了两下,门立刻开了,只见房内灯光大亮,到处坐满了人,墙边摆了一张单人床
,床上也挤了不少人,有老的、有少的,互相之间都很熟络,唧唧喳喳地聊个不停,嫂
子带我们走到墙边,有人起身让座,我正不好意思,嫂子一扯我的袖子:“哥,没事儿
,你坐吧,今晚你就是主角。”
后来知道,这活动叫“实话实说”,是专门为新人举办的欢迎Party。刚坐下不久
,有人举手示意,众人渐渐安静下来,一个小伙子走到屋子中央:“各位事业伙伴晚上
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我叫陈云山,来自河南濮阳,我的推荐人
是我的哥哥陈海山。”人群鼓掌,小伙子沉思片刻:“今天晚上,我给大家带来一首《
狼爱上羊》,希望大家能够喜欢。”人群再次鼓掌,小伙子鞠了一躬,拿腔作势地唱起
来:“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谁让他们真爱了一场,狼爱上羊啊并不荒唐,他们说有爱
就有方向 ”所有人随着节奏拍掌,我也拍了两下,突然觉得无聊,抱着膀子看他表演。
一曲唱罢,有观众起哄:“再来一个!”小伙子也不谦让:“那我再给大家演唱一
首《流浪歌》: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
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 ”唱着唱着跑调了,观众依然热烈鼓掌。终
于唱完了,小伙子又鞠一躬:“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再次把自己推
销给大家,我叫陈云山,来自河南濮阳,我的推荐人是我的哥哥陈海山。”
接下来就热闹了,各路人马纷纷登场,有河南的、湖南的、四川的 自我推销的模
式都是一样的:先向事业伙伴们问好,然后介绍自己的名字、籍贯和推荐人,我细听了
一下,有儿子推荐父亲的,女儿推荐母亲的,哥哥推荐弟弟的 嫂子的推荐人是她丈夫
,她又推荐了自己的小姑子;小琳的推荐人是她的朋友,她又是小庞的推荐人
每人登台唱两首歌,有的唱流行歌曲,有的唱革命老歌,还有唱地方戏的,印象最
深的是嫂子唱的一段豫剧:“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相处之中无话不谈,我难忘你叫
我看董存瑞,你记得我叫你看刘胡兰,董存瑞为人民,粉身碎骨,刘胡兰为祖国,把热
血流干 你说过党叫干啥就干啥,绝不能挑肥拣瘦讲价钱,你说的话、讲的话、一字一
句、全忘完,想想烈士比比咱,有什么苦来怕什么难,你要愿走你就走,我坚决在农村
干它一百年哪 ”这段唱腔激昂,嫂子越唱越快,在最后的段落明显动了真情,脸上潮
红一片,两眼闪闪放光,酷似国产电影中的有志青年,可惜志气用错了地方,没在农村
大干四化,却跑到城市大干传销,一天到晚瞎混,挖空心思骗人,白瞎了英雄们的教诲
,千万先烈悲壮的头颅,敌不过一句轻巧的屁话。
当天只有两个新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四川阆中的农民,姓张,大约三十多岁,是
被他亲弟弟骗来的。我们俩到上饶的时间差不多,经历肯定也差不多,看得出来,他对
这一切都很抵触,一直皱着眉冷眼相对,众人起哄叫他唱歌,他烦躁地摇头:“不会,
真不会!”说完低着头走了下去,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暗暗替他高兴,心想:哥们儿,这就对了,你可一定要挺住,找到机会赶紧走!正念
叨着,轮到我了,嫂子和小琳硬把我推了出去,只好学着他们的样子,先鞠一躬:“大
家晚上好,我叫郝群,来自海南三亚,我的推荐人是我的朋友庞学忠。”
嫂子在下面起哄:“哥,唱歌!”我心想这场合还是少出风头,连连推辞说不会唱
,观众们都说不行,一定要唱,正闹得不可开交,小琳替我解围:“郝哥当过老师,让
他给我们朗诵好不好?”一群人都鼓掌,当时房里挂了两个条幅,一幅是毛泽东的《百
万雄师过大江》,另一幅是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书法很拙劣,估计是房东家孩子
的练笔之作。我想肯定躲不过去,干脆秀一下我的吉林普通话,先读了一遍毛泽东的诗
,众人鼓掌叫好,嫂子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没办法,只好继续读《咏梅》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条幅上写漏了“妒”
和“零落”,我自己把它补全,心里想:“群芳成泥”倒是个好句子,完全可以拿来当
小说题目。
到八点半左右,大多数人都已演过一轮,这时来了两个大人物,一个李总,一个邱总,
李总是个平头小伙儿,身上西装笔挺,脚上的旧皮鞋擦得锃亮。邱总是个二十岁左右的
胖姑娘,身子圆滚滚的,两条腿也是圆滚滚的,我暗暗纳闷:这么差的饭菜,她怎么还
能吃出这么多肉来?大人物出场总要有个仪式,众人起立鼓掌,两位老总大模大样地往
中间一坐,先用慈祥而威严的目光巡视了一圈,李总说:“大家坐吧。”众人纷纷就座。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三)(
传销常被称作“经济邪教”,其中确实有一些宗教般的仪式,我眼前所见就是一例:先
把信徒们聚到一起,唱赞歌、做祈祷,然后派来两位大主教,一个讲上帝的圣恩,让信
徒们心怀感激;一个讲神圣的戒律,让信徒们心怀敬畏。人们向来迷信权威,套用龙应
台的名言:任何人只要坐在柜台后就是老板,站在讲台上就是老师。更何况还有这么盛
大的排场、如此隆重的仪式。等两位大主教布完道,再来两位更大的大主教,伴着圣洁
的乐声,迈着威严的步伐,堂堂皇皇,其冠其冕,信徒们目醉神迷,早已失去了辨别能
力,只觉得心头激荡、两腿发软,吹个口哨就会匍匐在地,争抢着去抱大主教的细腿裤
吻他们的脚。
青春痘小伙叫王赫超,眉间尺姑娘叫杨爽,先前的李总隆重介绍:“王总和杨总平
时工作繁忙,难得他们今天大驾光临,哪位事业伙伴抓住这第一次机会,为他们献一首
歌?”嫂子一个劲儿地冲我示意,我假装没看见,旁边几个人噌噌站起,一个小伙子拔
得头筹,几步奔到中央,对众人深鞠一躬:“各位事业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
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 ”
还是同样的话,还是同样的歌,还是同样的掌声,每个人都要重新登场,座中有四
五个老年人,先前一直沉默,这时也挣扎上前,结结巴巴地介绍自己,结结巴巴地唱歌
,其中一个唱的是曲剧《卷席筒》:“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路上我受尽饥饿熬煎
,二解差好比那牛头马面 ”唱着唱着忘词了,站在那里直搓手,脸上急得通红,我看
着心里一酸,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去世的父亲。
《卷席筒》唱完,四川阆中那对兄弟上场了,也许是因为受了仪式的感染,或者是
出于对大人物的敬畏,那个哥哥眉眼舒展了一些,不那么抵触了,还带着一点胆怯的神
情,也学着他弟弟的样子做了个自我介绍,不过还是不肯唱歌,一群人都起哄,他弟弟
在旁边又拉又扯,终于熬不过唱了几句,然后蹒跚着坐回原位,脸上时阴时晴,显得极
为迷茫。
嫂子终于抓住了机会,站到中央唱了一首《母亲》,然后将我隆重推出:“各位事
业伙伴晚上好,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朋友。”然后对我招手,“哥,你来!”我
几步走到她身边,依然是老套路:向事业伙伴请安、自我介绍、表演节目,墙上的诗读
完了,我想起在三亚时读过的《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金圣叹这老不正经的对崔颢的
《登黄鹤楼》赞赏有加,干脆把这首诗背了一遍,场下有个女孩一直随着我低声朗诵: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
节目演完,两位老总开始训话。先发言的是眉间尺杨总,她的视野本就宽阔,又读
过中专,在传销团伙内绝对算高级知识分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各种理论、各种名词
纷纷从她双唇中蹦出,震得满屋子人头皮发麻。畅谈了一通天下大事,杨总又开始扮演
慈悲圣母,告诫我们要抓紧发育、努力成长、勇于把握机遇,千万不能当逃兵,要坚决
听推荐人的话,跟组织走,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踩出一片明天。事实摆在眼前:
上有春风化雨好政策,中有组织上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有事业伙伴的鼎力扶持,如果再
不上进,简直就是咬吕洞宾的狗,踢孔圣人的驴,实在有负天地良心。
杨总讲了二十分钟,众人大受鼓舞,啪啪拍掌,青春痘王总接过话茬:“杨总讲得
非常好,我听了都很受启发,各位事业伙伴要努力领会她的意思。”杨总优雅回应:“
王总过奖了。”王总点点头,开始讲他自己的经历。王总出身豪门,家里有很多舅舅,
其中一舅还是副处级干部,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豪门也不例外,这位王总从
小就不学好,和所有的阔少一样,终日游手好闲,到处惹是生非,好在有个万能舅舅,
总能化险为夷。话说时光荏苒,王总慢慢地成熟了,做过各种事业,当过司机、搞过零
售,甚至做过批发带鱼这样的大生意,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王总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
,也是苍天眷顾英雄,终于被他发现了连锁销售,于是带着满下巴的青春痘来到了江西。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四)(
传销团伙把洗脑视为系统工程,其中最重要的举措就是“分享成功经验”,我在上饶游
荡多日,听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我不敢说它们全是假的,但肯定都经过美化和修饰。分
享经验的大多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文化水平不高,也没什么社会阅历,对“成功”
的理解更是大有问题,当他们半是炫耀、半是夸张地讲起自己的经历,仿佛就是明代王
龙溪那个不恰当的比喻:穷措大抱着家中黄脸婆自夸好色,情状十分可笑。
《笑林广记》中有个著名的笑话:说某人从京城回来,夸口说自己见过皇帝,有人
问他:皇帝家什么样?这人回答:皇帝家可不得了,门前立个大牌坊,上书“皇帝世家
”,屋檐下挂块大匾,写着“天子门第”,门上还贴着一副大对联:日月光天德,山河
壮帝居。我们现代人当然知道这家伙是在吹牛,因为皇帝家没那么土,同样,传销团伙
中的“成功经验”也不值得相信,因为很多事都违背常理。我不是嘲笑这些人的见识,
我自己也是井底之蛙,每个人都有他的知识盲点,可重要的是诚实和谦逊,知之为知之
,不知为不知,有之为有之,无之为无之,这样才不会贻笑大方。
王总的发言很长,气势也很足,平均每分钟讲一次“说实话”,听其意似乎很真诚
,观其面却异常凌厉:“刚加入行业的时候,说实话,谁我都没放在眼里!”说着胳膊
一挥,状如千军在手,“就你们这些人,有什么呀?说实话,谁有我见得世面多?全中
国我去过二十几个省,西藏、新疆都去过,你们才去过几个地方呀?论见识、论才干,
就你们这些人,哪个能比得上我?”
我那天喝了很多水,来之前也没想到要上厕所,此时早已尿意盎然,本以为很快就
能结束,没想王总越说越来劲,没一点收场的意思,我急得两腿直扭。按传销团伙内的
纪律,只要有领导训话,下面的人必须正襟危坐、老实听讲,严禁随意走动、交头接耳
,上厕所更是大忌。我憋了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再憋下去就得活活地尿在裤子里,
只好举手请示:“王总,不好意思,我要上厕所。”王总谈锋正健,一下被我打断了兴
头,好不恼怒,冷冷地瞪我一眼。我也顾不了太多,站起来就往外冲。客厅和厕所中间
有一道推拉门,滑轨肯定生锈了,推了几下没推开,只发出几声酸倒牙的吱吱声。小庞
赶紧过来帮忙,两个人合力把门推开,身后的王总依然在谈他的煊赫往事,我听而不闻
,拍了拍小庞的肩膀,飞身冲进厕所。
这厕所同样精彩。关不严的门、数不清的牙缸牙刷,桶里盛满带泡沫的污水,地下
散落着可疑的毛发,便池像是从来没刷过,颜色深黑泛红,带着厚厚的天鹅绒的质感,
水龙头故意没拧紧,一滴一滴往下漏水。更诡异的是电灯开关,按压式的,用力按不亮
,轻轻按也不亮,对力度的要求极为精准,我手艺不行,试验几次都不成功,还是要靠
小庞支援,他低声劝我:“你注意点,这样不好,他们肯定会有意见。”我苦笑:“我
总不能尿在裤子里吧?”他摇摇头:“你还是要小心点,别跟他们硬争,有意见也憋在
心里,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然后正告我,“我这两天就回三亚,就剩你一个人在
这里了,郝哥,你千万注意安全。”听得我心里一热。
上完厕所出来,王总的发言依然未完,我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原来他也是一片好心
,说他刚来时年少气盛,不听话,结果吃了很大的亏,走了很长一段弯路,后来翻然悔
悟,可惜时不待人,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现在他身居高位,不忍心看着我们重蹈他的
覆辙,所以谆谆教诲:“说实话,叫你来的人不是你的亲戚,就是你的朋友,你不听他
的话又听谁的话?听他的话很丢人吗?他会害你吗?还不是为了你好?说实话,咱们来
到这里,都是为了开创一番事业,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既然选择了行业
,就必须遵守行业的纪律,不想干你可以走,没人留你!”
这番话铿锵有力,字字作金石响,众人呆若木鸡,谁都不敢大声出气。终于讲完了
,王总双袖一拂,眉间尺杨总款款站起,旁边的李总大声欢呼:“感谢两位老总大驾光
临!他们工作繁忙,还要处理别的事情,让我们热烈欢送他们!”所有人都拍着巴掌站
起,两位老总面带微笑,亲切而不失庄严地和我们逐一握手,然后昂着头傲然而出,只
留下他们的音容笑貌让我们久久怀念。
这活动就算结束了,李总郑重交代:“现在已经深夜了,咱们注意保持安静,下楼
时三人一组、两人一组,不要一哄而下,也不要谈天说笑,别影响周围居民的正常休息
!”话音刚落,一群人飞奔着冲向厕所,门口有个小伙站起来维持秩序:“哎你们先下
,哎后面的等一等!”众人老实排队,每隔两三分钟下去一批,显得极有秩序。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五)(
把一个字写上一百遍,你就会觉得那个字不像正确的字;把蠢话说上一千遍,你就会觉
得蠢话也有道理。当人们在谎言中变得麻木,也就混淆了是非,泯灭了善恶。这是最愚
蠢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我称之为“厌胜法”:虽然讨厌,可是它赢了。
讲完“国家”规定,开始学习《生活经营管理二十条》,嫂子郑重强调:“《二十
条》是我们行业的生命线、保护伞,也是我们外出赚钱的保障,我们每天学习两条,各
位事业伙伴要认真学习、深刻领会,做到一个自律!”说完翻开笔记本,开始读第一条
:每位业务员要认真贯彻落实党的路线、方针和政策,关心他人、大公无私、树立勇于
为他人做奉献的精神,认真做到“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精神风貌,要认真学习各项
制度,努力学习各门学科,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和演讲能力。
这段话大有语病,“党的路线”不是人人都能落实的,“精神风貌”也不该成为“
认真做到”的宾语,可嫂子不管这个,瞪着眼睛讲解:“俗话说得好,国有国法,家有
家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然后大讲守法的重要性。讲了几分钟,又读第二条:在公
共场合严禁不自律的行为发生,禁止在行业内谈情说爱,严禁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发生,
否则后果自负。这条看似简单,实则大有文章,光“不自律”三个字就能写一本厚厚的
书,它包含三方面的内容:首先是行为规范:不得嬉笑打闹、勾肩搭背;不得乱扔垃圾
、随地吐痰;不得闯红灯、吃零食 其次是服装和发型:因为我们都是二十一世纪的高
素质商人,所以必须有点商人的架势,不能剃光头、留长发,更不能染发、烫发,不能
穿短裙短裤,不能穿背心和吊带裙,禁止一切奇装异服 第三点专指情侣,不能牵手,
不能互相依偎,更别提亲吻和拥抱了,那是“死罪”。条文中说“禁止不正当的男女关
系”,这话不够准确,其实是禁止一切男女关系,不正当的要禁止,正当的也要禁止,
只要加入行业,就必须忘记性别,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只有事业和事业伙伴。
嫂子这样讲解:“谈情说爱不仅浪费时间、浪费金钱,还会影响我们自身的情绪。
你是夫妻关系也好,恋爱关系也好,只要加入行业,就只有一种关系:推荐人和业务员
的关系。等你把行业干成功了,再去谈儿女私情也不迟,要知道,再浪漫的爱情,也必
须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之上。”
按照这个逻辑,穷人就不配享有爱情。若要事业有发展,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自己
阉了。十九世纪俄罗斯有个狂热的“修心派”,为了抵抗诱惑,接近上帝,所有教徒都
必须阉掉。在某种意义上,传销者也是修心派的教徒,可他们阉掉自己不是为了上帝,
只是为了一个饼,一个画在墙上的可笑的饼。
金庸有句名言:欲练神功,挥刀自宫。而在这场可笑的骗局中,当传销者抛开妻子
、抛开恋人,一刀割将下去,却发现所谓的“神功”,不过是江湖中代代相传的一句鬼
话。在墙上画个饼,就有人为之自宫。这不是寓言,这个人在江西,在广西,在湖南,
在河北,在大江南北、全国各地。
《二十条》之后,便是行业的圣经宝典 《业务洽谈》,这份“圣经”共有七页,
合计四千二百余字,我们八个人轮流朗诵,新搬来的小伙子念第一部分,他叫李新鹏,
个子不高,五官很英俊,有点像欧亚混血儿,据说是嫂子的什么亲戚,我后来查明,这
个团伙的大部分人都有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一个骗一个,一家骗一家,一村骗一村,
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只见李新鹏两脚一立:“今天很高兴由我为您介绍我公司的基本情
况,我们从事的是连锁销售 ”我读的是第六部分:“ 讲到这里,有的朋友会说,你们
公司的第二大奖金也不过如此,最高的不过一名业务经理的四百五十六元,还没有一名
实习业务员的直接提成五百七十元高呢,针对这个问题我给你打个比方,今天在座的各
位每人给你十万元,而全国十三亿人口每人给你一分钱,我想聪明的朋友一定会选择一
分钱,因为一分钱听起来少可份额多,而十万元听起来多可份额少 第三大奖金,称为
销售补助,在这里需要画图解释,由于时间关系,我就不多做解释了 ”
说句吹牛的话,我也算背了一肚子的诗赋文章,平日里常提苏辛李杜,来上饶之前
读《王恭传》,还用他的名句胡诌了几句打油诗:何事能消君子愁?半卷《离骚》一壶
酒。虽然不算什么好诗,倒也有几分诗酒风流。现在却被逼着读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
只觉得满嘴屎臭。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六)(
传销团伙蛊惑新人有一整套招数,其中很重要的一招叫“制造神秘感”,话不能说透,
事不能讲明,三句话能说清的事,他最多只跟你说两句,总之是要挑起新人的好奇心,
跟着他们的脚步,随着他们的诱导,在既定的道上一步步掉进陷阱。小庞虽然是我的“
老推”,可资历尚浅,依然是个新人,很多事都不能让他知道。
昨天晚饭后他无意中翻看小琳的笔记本,不知偷窥到了什么绝密内容,让小琳大为
光火,一把将笔记本夺走,大声斥责:“你有病啊你!”当时众人都在,小庞脸上挂不
住,撅在那里运了半天气,突然站起来告诉小琳:“陈小姐,我想对你说三个字!”众
人一愣,小庞铁青着脸大声补充:“他妈的!”说完气哼哼地拂袖而去,谁叫都不理,
一晚上皱着眉头磨牙发狠。
早饭只喝了一盆清水,此时早已饿极,眼发花,腿发软,肚子咕咕直叫。时近中午
,路边的餐馆渐渐热闹起来,热腾腾的烧鸡、香气四溢的炖肉、白胖丰腴的大肉包子,
我看在眼里,馋在心头,一路不停地咽口水。好容易挨到午饭时间,四个人匆匆往回飞
奔,路上看见一家卤肉店,我冲过去买了两斤熟牛肉,嫂子没来得及阻止,一直喃喃地
批评我不听话。
午饭还是只有一道菜,江西出产一种很大的芋头,名字叫“芋母”,价格很便宜,
一块钱能买三四斤,当地人都不吃,只有传销团伙视为珍馐,刮去外皮,切成骰子大小
的方块,煮熟后颜色深紫发黑,在脸盆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没放油,没放作料,还不准
多放盐,吃在嘴里如同嚼蜡。好在还有牛肉,我拿出来四处分发,一群人都笑眯眯的,
只有嫂子面色严厉:“哥,这叫违反纪律你知不知道?这叫不自律你知不知道?我警告
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许再买!你买回来也没人吃!”其他人都点头:“对!不吃
!”管老汉嚼着一大块牛肉含含糊糊地教育我:“芋头 唔 芋头也不赖,又甜 唔 又甜
,有营养,唔 好吃!”我暗暗叹气,心想你也一把年纪了,就算不明事理,难道还不
知道什么东西好吃?
所谓洗脑,就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把鹿当成马,把马当成猪,把猪当成人生导
师。只要坚信谎言,草根树皮也远胜山珍海味。他们都是雷打不动的战士,怀着满腔热
情把脑袋洗空,把身体洗垮,最后连味蕾都洗坏了,宁吃行业内的芋头,决不吃行业外
的牛肉。
午饭后继续洗脑,路上小庞接了一个电话,还没说几句,满脸都是黯然之色。这是
我们事先商量好的:只要我在传销团伙中站稳了脚跟,他就要赶紧想办法离开。不过他
找的借口不太吉利,说他爸爸病危,因为家中无人,他必须马上赶回三亚。这是大事,
小琳也顾不上赌气了,赶紧挽留,两个人嘀咕了一阵,忽听小庞高声斥责:“不是你爸
,你当然不关心了!可那是我爸!”嫂子怕我听出内情,拉着我大步往前走:“他们小
两口吵架,咱们不管,走走走!”
这就是传销团伙最令人痛恨之处:他们只顾骗钱,几乎没有丝毫人性。只要有人想
离开,不管是亲人死亡、房子起火、孩子失踪,他们都会想尽办法阻拦:“反正你回去
也帮不上忙,不如留下来好好干行业。”“人死都死了,你回去有什么用?干行业就要
抓紧时间,你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小庞第一次离开上饶时,小琳就曾这么挽留
他:“你真狠心,说走就走,难道一点都不在乎这段感情?”
事实上,她根本就没想和他发展什么感情,也从来没喜欢过他,甚至还有点厌恶。
这哀婉忧伤的告白,不过是她“干行业”的手段。她只有二十岁,原本是个善良的好女
孩,自从被骗进了传销团伙,就一点点放弃了她的善良,跟着别人说谎,跟着别人行骗
,为了拉小庞入伙,她甚至会出卖自己的色相。后来我在网上读到署名“长恨秋”的传
销纪实,才知道传销团伙中无奇不有,为了这虚妄的“成功”,女性可以卖身,男的可
以偷盗。而小琳只差一步,只要迈出这一步,她就会变成妓女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七)(1
谎言泛滥,必然会引发道德危机。放眼四周,我们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街上贴满诈骗
广告,不是富婆重金求子,就是夜总会高薪诚聘;时时扰人的吸费电话、诈骗短信,不
是催你汇款,就是恭喜你中了大奖;商铺的大喇叭天天播放:好消息,好消息,原价一
百元的优质皮鞋,现在只卖三十元!今天是最后一天,最后一天,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还有那些后半夜的电视购物:全国限售九十九件,只有九十九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心动不如行动,现在就拿起电话订购吧
人们在谎言中摸爬滚打,泯灭了是非,混淆了善恶,正如亚瑟?史密斯一百多年前
的论断: 不缺智慧,缺的是正直的品格。如果说谎者总是中奖,谎言就会玩出各种精
彩的花样。传销令人痛恨,可我必须承认,它只是众多邪恶之花中的一朵,仅仅是其中
一朵。
小庞和小琳越走越慢,终于看不见了。嫂子一路都在接电话,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
模样。到了儿童公园,我问小庞和小琳去哪儿了,她答不知道,我开玩笑:“这小两口
,一天吵、一天好,不是开房去了吧?”嫂子不懂“开房”是什么意思,我说就是去旅
馆开房间,她哈哈大笑:“肯定开房去了,肯定是!”在公园门口等了半天,嫂子说要
上厕所,叮嘱我一定不能乱跑,必须在原地待命,说完拿着电话飞快地冲进了公园。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们最紧张的时候,我的洗脑工程马上就要结束,组织上经过慎
重评估,认定我是未来的行业精英,钱又多,人又傻,肯定会掏三万六千八,没想到小
庞的爸爸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要在这时候生病,他要是一走,我人生地不熟,肯
定也要跟着走,九成熟的鸭子眼看着就要飞走,真是急死个人。所以组织上当机立断,
立即召开电话会议,最后形成两大决议:一、尽力挽留小庞,这是行业最需要他的时候
,哪怕他爸病得再重,也要叫他认清形势,坚持到底,直到我掏钱入伙;二、尽力地做
我的思想工作,哪怕小庞真的走了,也要叫我感受到组织的温暖和关怀,小庞是我的兄
弟,可温暖的行业大家庭中还有更多的兄弟,他们都会一如既往地疼我爱我,我也不应
该辜负组织上的期望,要抓紧时间努力学习,争取当一个具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
神”的坚强下线。
这会议开了足足半个小时,我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中很是忐忑,不知道是
不是被他们识破了。正等得焦躁,嫂子甩着手走出来,斜着眼问我:“哥,你胆子大不
大?”我说还行。她点点头,说小琳和小庞有事不能来了,只能由她带着我去拜见对面
老总,这事很平常,可她断定我没这个胆子:“哥,你怕不怕我把你卖了?”我说臭男
人不值什么钱,卖了你还差不多。她哈哈大笑,笑完了豪迈挥手:“那咱们走!”
“对面老总”端坐楼上,头昂着,胸挺着,身上西装笔挺,在摇摇晃晃的破桌子前
凛然生威。这位老总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酷爱麻袋的龙总,他全名叫龙建伟,河南开封
人氏,论年纪只比我小一天,论辈分却比我高出很多,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十三岁,儿
子七岁,肯定计划生育外的产品。龙总只读过初中,江湖阅历却很丰富,跑过长途运输
,在北京的公司里当过专职司机,算得上见多识广,天上的事情他懂一半,地上的事情
被他懂完了,一副智珠在握的笃定模样。
这堂课主要讲授成功的秘诀,简称“四快五保”,因为行业是新兴的行业、特殊的
行业,所以规则也十分诡异,作为新人,要想尽快成功,只有四条道路可循:高起点跑
得快、听话跑得快、谦虚跑得快、想得简单跑得快,此之谓“四快”。
我对前三条没什么意见,唯独不理解为什么想得简单反而跑得快。龙师父耐心开导
:“比如两个人跑步,发令枪一响,你想也不想, 嗖 的一下冲了出去,你肯定是冠军
啊。要是你东想西想,人家都冲刺了,你还没挪窝呢,那你还比个什么呀?”我反驳:
“你说的是体育竞赛,几分钟就比完了,可咱们干的是行业,那可是长期工程,有许多
具体工作,如果不用心思考,怎么能干得好?”龙师父淡定地一笑:“干工程是吧?我
干过工程!比如咱们俩一起搬砖,啊不对,比如咱们俩一起卖西瓜,说好了六点钟一起
出发,到时候我开车走了,你还在那里东想西想:万一天下雨怎么办?万一西瓜坏了怎
么办?你这不耽误事吗?”我如雷轰顶,立马开窍:“我懂了,就是要集中精力,不能
有太多顾虑。”龙总微笑着揶揄我的智商:“你看看,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我要是不
举例子,你就是听不明白!”嫂子也是一脸欣慰的笑。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八)(1
传销团伙中少见正常,多见荒谬,而最荒谬的就是要求成员放弃思考。和所有的愚民统
治一样,他们痛恨智慧,仇视一切聪明的脑袋,只要求成员忠诚,绝不鼓励独立思考。
为达到这一目的,他们禁绝一切外来消息,禁止读书,禁止看报,禁止收听广播,先把
人变成聋子和瞎子,然后篡改历史、捏造事实、伪造圣贤之言,把荒谬的说教、邪恶的
理论一条条灌输到成员脑中。任何事情都只有一个答案、一种声音,成员必须无条件接
受、无条件服从,绝不允许持有自己的观点,更不允许质疑和反对。
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如果有人极力拉拢你,却又要求你别想太多,甚至要求你放弃
思考,那么他一定是想骗你。聪明的人自己思考,愚蠢的人让别人替他思考。忠诚可敬
,愚忠可怜。这也是传销骗局屡屡得手的原因:因为愚忠,所以老实;因为不善思考,
所以轻信谎言。
一百多年前梁启超说过,中国若要富强,首先要开启民智。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
要打击传销,开启民智依然是第一要务。用常识对抗谬论,用智慧揭穿谎言,让更多的
人独立思考、明辨是非,则传销可绝、人心可安,否则这邪恶的骗局将永远流传。
“四快”之后,继之以“五保”,这是指行业的五大保障:团结、自律、节俭、复
制、学习。从文法上根本讲不通,这五个词分属不同的类别,词性不同,词义也不同,
很难想象有人会把它们归为一类。和所有不伦不类的传销口号一样,这“五保”同样经
不起推敲,比如“节俭”包含于“自律”、“复制”等同于“学习”,“五保”只能算
“三保”。但龙师父不这么想,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这五大保障特别好,真的,只
要你能做到这五条,一定会成功!”
讲完“四快五保”,龙师父问我对行业还有哪些困惑,我又提起“黄金点”,问他
三千八是怎么变成五十万的,龙师父开始扯淡:“这个账特别复杂,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我坚持:“好歹我也上过大学,学过几天高数,你说吧,我尽量理解。”他摇头:
“跟你说了特别复杂,你就别问了!”我有点生气,说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数学问题,
不就是加减乘除吗?哪有那么复杂?你尽管说,我就不信我听不懂!他一敲桌子:“好
!那我考你个问题:我做个黄金点,我的下属也做个黄金点,你说我能赚多少钱?”我
说我记不清那个提成比例了,你把《业务洽谈》拿来,我马上算给你看。他不拿,还是
那句话:“我做个黄金点,我下属做个黄金点,你说我能赚多少钱?”接着我们拉起锯
来,我让他拿《业务洽谈》,或者直接告诉我提成比例,他不干,一个劲地让我算账,
还藐视我:“我说这账复杂吧,说你算不过来你就是算不过来!”争执了几个回合,我
实在忍不住了,啪地一拍桌子:“你这不是欺负我吗?把《业务洽谈》拿来,不就他妈
这么一笔小账吗,我要是算不出来,我把脑袋割给你!”
传销者为蛊惑人心,经常会编造各种各样的数据,他们号称有七百多万人都在干这
所谓的“连锁销售”,遍布二百二十多个城市,城市之间还搞评比,上饶分舵高居全国
第四。这些肯定是谎言,可他们大多数都信以为真。公正地评价,我所在的这个团伙不
算什么正规组织,更像是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野鸡班子,与“连锁销售官方网站”相比
,我们的理论不够系统,内容也不够完善,有很多事一听就是胡扯,账算得更是糊涂,
所有人都相信自己能赚钱,可具体怎么赚钱、能赚多少钱,他们一无所知。
“连锁销售”也叫“异地连锁”,在全国各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团伙,其模式基本
相同:每个成员只能发展两个或三个下线、五级三阶制、出局制 但也有小小差别,主
要是交钱的数目不同,有的团伙交三千八,有的交三千九,还有两千九、两千八等不同
标准,与此相对,“黄金点”的数额也各不相同,有三万六千八、六万九千八、三万三千
有个问题:如果我交了三千八,也做够了六百份,成了高业(或称A级业务员),到底
能赚多少钱?我后来上网搜索,发现了各种不同的答案:二百七十万、二百七十六万、
三百八十万、五百万 事实上,这些答案全都是错的,因为它根本就是一个不确定的数
字。传销团伙号称“高业”每月能赚到六位数,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它建立在一
个绝无可能的基础之上,即:每人每月都能拉到一个下线。事实可以说明一切:小琳干
了八个月,只拉到了两个直接下线,其中一个是小庞,另一个是她的同学立华,立华干
了四个月,只拉到了自己的男朋友。
《中国,少了一味药》(二十九)(1
第二天小琳和嫂子把我接回住处,暂别两天,房间里已经换了一批人,王浩和管老汉都
去参加“交际学”了,新搬来三个人:一个叫王志森,河南农民,大约四十五岁,爱说
爱笑,为人非常质朴,我一直叫他“王哥”;一个叫赵诚,嫂子叫他“姐夫”,这人小
学没毕业,个子很矮,可脾气极坏,我常在心里说他“一米四的身高,两米五的脾气”
。他在房里从不干活,看什么都是一副不服气的表情,尤其看不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
得罪他了;还有一个叫郑杰,是南阳理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学通信工程的,刚毕业就
被他妹妹骗了过来,做了大半年,熬得面色苍白,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鼻子上永远搁着
一副深度眼镜,走起路来宛如画中金莲三寸的林黛玉,两步一颤,三步一摇,起阵风就
能吹倒。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和郑杰经常一同出入,他只有二十一岁,很多想法都很天真,
有次坐在广场上晒太阳,他忽然叹息:“这世界太不公平了。”我问什么事,他连连摇
头:“都是一个妈生的,你看我妹妹长得那么漂亮,我长得这么丑。”我安慰他:“咳
,男人不在乎这个。”他不说话,嘴唇啧啧直响,像是在祈祷老天赐他馅饼,又像是在
抱怨老天对他不公。
那段时间我一直尝试着去影响他,有次问他有什么理想,这小子是个游戏迷,大学
三年,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网吧,说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专业游戏玩家,就像魔兽世界
里的传奇人物摩恩那样,一辈子悠游自在,干最惬意的活,赚最轻松的钱。
我鼓励他:“那就去做啊,不管什么样的事业,只要你用心,一定能干出名堂来!
”他抱怨起来,说自己没钱,玩游戏也需要成本,他连装备都买不起,根本没法参加比
赛,只能先干“行业”,赚到钱以后再去实现理想。我壮着胆子诱导他:“你们同学中
有没有在华为、中兴上班的?”他说有,我接着问:“那你为什么不试着找份工作呢?
你学的是通信工程,多热门的专业啊,找工作不会太困难吧?”他还是摇头:“找是找
得到,不过一个月就赚那么点钱,有什么用?还是干行业好,只要吃两年苦,我就能赚
几百万,到那时,嘿,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说完停了一会儿,又说他想把自己的爸爸也骗过来,他爸在河南当司机,好像是某
个事业单位的员工,我赶紧劝他:“还是别叫你爸了,你看,现在你、你妈、你妹妹都
在干行业,将来成功了,你们三个每人赚几百万,加起来上千万了,何必把你爸也叫来
?再说行业也不是一天就能干成功的,你们三个在这里吃、住、经营,都要花钱,这钱
从哪里来?还不是靠你爸在外面张罗?万一你把他也叫来了,一家人全耗在这里,只出
不进,说句不好听的话,万一谁有个三病两灾的,你手里一分钱没有,怎么办?”
郑杰微微一笑:“哥,你来行业时间短,有许多事还不明白,行业是个短平快的行
业,要想成功,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动用全部资源!再说,行业随时可以赚钱,只要我
们家有一个上了经理,一个月收入万元,那不就足够了吗?”
有一天洗脑之后,我和他在步行街闲逛,他说自己参加过物理竞赛,我很是怀疑,
心想这么弱智的谎言你都能信,凭什么参加物理竞赛?那可是高智商人士的专利。我对
物理完全外行,只读过霍金的《时间简史》,还记得几个名词,提出来旁敲侧击地考他
。这一考就考出真功夫来了,他给我讲黑洞,讲白矮星,讲普朗克常数、测不准原理,
还提到了广义相对论和狭义相对论,讲得头头是道,我都听呆了。
那时已近黄昏,两个人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恰好经过肯德基,看见有个乞丐坐在
对面的台阶上,一手拿着几个热包子,一手拿着瓶娃哈哈营养快线,他吃两口包子,喝
一口营养快线,再吃两口包子再喝一口营养快钱,吃得香甜,喝得畅快,嘴边亮亮的全
是油。吃完喝光了,这乞丐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支烟,点上后美美地抽了一口,样子十分
陶醉我和郑杰眼睁睁地看着他大吃大喝,肚子咕咕地叫,嘴里直冒口水,郑杰感慨:“
唉,乞丐都比我们吃得好。”我说是啊,你也饿了吧?他一脸委屈:“当然饿了,谁不
饿啊?”我鼓动他:“那咱们进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鸡翅、鸡块、汉堡包,你随便点,
我请客!”郑杰回头看我一眼:“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行业有行业的纪律 ”
郑杰,当代的典型产品,一个高智商笨蛋。他受过高等教育,谈起相对论来如数家
珍,却看不破最简单的骗局;他知道什么是黑洞、什么是白矮星,甚至知道什么是普朗
克常数,却唯独不懂最简单的道理:饿了要吃饭。
这是当下的社会之病,人们不缺理论,只缺常识。最无知的人也知道几个“主义”,却
很少有人能够明辨是非。人们学习吃苦的意义,学习英雄悍不畏死的事迹,却很少学习
如何过好自己的日子,更不知道什么是契约精神,而传销者利用的正是这些“美德”,
他们祭起“爱国”的法宝,打着“利国、利民、利己”的旗号,以“两年赚五百万”为
美妙前景,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道德蛊惑,把“成功”奉为至高无上、可
以超越亲情、爱情和性别的第一准则,把一批又一批善良的人拖入泥潭,迷乱其心智,
操纵其行为,扭曲其人格,堕落其道德。
像郑杰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日日行走和呼吸的城市中,有数
万、乃至数十万的大学生正在接受着传销的蛊惑,他们本该是人中的精英,却变成了可
耻的吸血鬼。当他们受到恶人的引诱,就会迅速变成恶人的同党,噩梦醒来时,他们的
出路只有两条:要么赚到一些钱,成为可耻的罪犯;要么赔上金钱、健康和宝贵的时间
,成为可怜的羔羊。
《中国,少了一味药》(三十)(
西谚有云:愚蠢是无止境的。如果能愚蠢到狂热,怎么也该算是极高境界了。荷兰大贤
伊拉斯谟一生反对狂热,我跟他是一伙的,都反对过激的正义、盲目的崇拜和无原则的
忠诚。当满世热情高涨,我们就躲到一边儿凉快;当人们齐唱赞歌,我们就逃回自己的
洞里翻白眼玩。我们知道,热情一旦超过限度,就会变成肆虐的毒火。这样的事情屡见
不鲜。虽然《业务洽谈》拙劣不堪,传销者却都视之为圣经,认为这东西完美无缺,一
万年也挑不出半点瑕疵,更容不得半点质疑,仿佛就是“文革”中那声震云天的呼喊:
“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
多数人都有这样的基因,却向来少见真正的反思。都说封建迷信不好,却依然迷信
。人们看不见近在眼前的事实,不分对错、不辨善恶,把坏的当成好的,把臭的当成香
的,抱着萝卜就当教主,拿着笤帚疙瘩就当观音菩萨拜,还以为自己真理在握。
小琳中专毕业,本该分得清“名誉”和“名义”之别,她只是失去了判断力。后来
她回到三亚,在网上给我留言,说她喜欢毕淑敏的文章,也喜欢普希金的诗。我相信,
如果她在上饶就能读到毕淑敏和普希金,她一定不会认为《业务洽谈》是多么了不起的
文字。我更相信,如果我也处在她的境地:与世隔绝,读不到任何别的文字,每日里只
是喃喃念诵《业务洽谈》,再加上时时有人提醒:“《业务洽谈》可不得了,四千二百
九十五个字,字字都有深意!”我听多了,念久了,肯定也不会在乎什么错别字,如果
时间再长些,我说不定也会挖空心思为那个愚蠢的“名誉”辩护。
传销洗脑有两大法宝:言论控制、思想禁锢。不允许争论、不允许质疑,先把人变
成哑巴;再禁绝一切外来信息,把人变成瞎子和聋子。没了参照物,也就没了方向感,
人们跋涉在茫茫沙漠之中,走得再远也只是原地打转。清末严复说八股文有三大害处:
“其一曰锢智慧,其二曰坏心术,其三曰滋游手”,这说的简直就是传销。
思想禁锢必然会降低人的智力水平,所有传销者都在经历着这样的蜕变:前三个月
抵触,中三个月怀疑,后三个月相信,再给他三个月,他就会狂热地崇拜。把正常人变
成白痴,不需要天打雷劈,只需要短短十二个月的思想禁锢和野蛮灌输。
中世纪的欧洲历史证明,思想禁锢只会造就文化萧条、人才凋零的局面。当数以千
万计的传销者耗光了积蓄,熬垮了身体,当他们有家难回、走投无路,却发现这“行业
”只不过是一场骗局,他们又该如何回报这一直纵容传销、姑息传销的人间?我只能期
待他们继续善良下去。
我抄了一个多小时的《业务洽谈》,抽了四支烟,这是传销团伙内的“晚读时间”
,所有人都装模作样地拿本书坐在桌前,不过谁都没认真读,一直唧唧喳喳地说笑,小
琳看的是《羊皮卷》中的《成功誓言之四》,二百一十八页,从七点到九点,这一页始
终没翻过去。我抄累了,从她手里拿过来读了一句:我不再难以与人相处了。管锋嘿嘿
地笑:“哥,你读错了,正确的读法是 我不再与男人相处了 。”我哈哈大笑,心想这
小子还知道反讽,是个好苗头,《羊皮卷》这种垃圾书就该尖刻地嘲弄。没想到几天后
我们就学到了这一段,众人轮流朗读,轮到管锋了,他款款站起,神情神圣而庄严:“
《羊皮卷》让我睁开了眼睛 ”
鱼生来能游,鸡啄开蛋壳能走,藏羚羊出生后十五分钟就能站立,然而这些脑袋洗
空的传销者,活到几十岁依然睁不开眼睛。
抄到九点多,该睡觉了,众人洗脚上床。李新鹏和我睡同一张床,他喜欢蒙着头睡,我
终于不用担心有人在脑后哈气了,睡得十分舒坦。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耳边铃声大作
,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我是个警察。”我蓦地惊醒,翻身坐起,只见李
新鹏满脸歉意:“哥,没事儿,是我的手机彩铃。”我惊魂未定:“大半夜的,你这彩
铃也太吓人了。”他又露出那行贿般的笑容:“这是《无间道》里梁朝伟的台词,哥,
没事儿,放心睡吧。”我长吁一口气重新躺倒,听见他在被窝里咕咕哝哝地讲电话,足
足讲了半个钟头,我本以为他在跟女朋友谈情,后来隐约听到了一句:“他今天表现挺
好的,对三笔财富和五大学科 ”我恍然大悟,原来组织上正在关心我的成长,心里一
阵发冷,想这帮家伙够周密的,思想工作做到了床上,我可得小心点,万一露了馅可不
是玩的。
人了。”他又露出那行贿般的笑容:“这是《无间道》里梁朝伟的台词,哥,没事儿,
放心睡吧。”我长吁一口气重新躺倒,听见他在被窝里咕咕哝哝地讲电话,足足讲了半
个钟头,我本以为他在跟女朋友谈情,后来隐约听到了一句:“他今天表现挺好的,对
三笔财富和五大学科 ”我恍然大悟,原来组织上正在关心我的成长,心里一阵发冷,
想这帮家伙够周密的,思想工作做到了床上,我可得小心点,万一露了馅可不是玩的。
心中烦躁,怎么都睡不着,起来上了趟厕所,发现嫂子正在灯下摆弄烟盒,这团伙中
的男人大多抽烟,可从没见过一个像样的烟灰缸,全是用烟盒拼起来的:把六个烟盒首
尾相连,拼成一个六角形,底部粘上一张锡箔纸和一层厚纸壳,一个完美无缺的手工烟
灰缸就算造成了。这玩意儿很不可靠,平均两三天就要烧毁一个,有时还会燃起明火。
制作工艺也很复杂,要描绘图纸、裁剪纸壳,还要消耗一定量的墨水和透明胶。据我观
察,造一个这样的烟灰缸大约费时四十分钟,这还得是熟手。嫂子加入行业一年有余,
至少做了七八十个,总费时四十八小时以上,约合六个工作日,而在上饶的便利店里,
最便宜的烟灰缸只卖一块钱。
节俭是美德,但也有个限度,如果补一双破鞋的成本比买一双新鞋还高,那就应该
扔掉破鞋穿新鞋,但传销者不然,为了省一块钱,他们宁愿花费六个工作日甚至更多,
平均每个工作日约合一毛六分钱。
根据最新的《劳动法》,每人每年的正常工作时间为二百五十一个工作日,这时间
如果用在传销团伙中,价值约等于四十二个烟灰缸。如果传销者可以活一百年,其一生
所创造的价值也不过四千二百个烟灰缸。然而你知道,这就是传销行业的五大保障之一
:节俭。嫂子教育我:“哥,你这么说不对,哪能乱买东西呢?行业干的就是一个节俭
!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能花!”
在传销团伙中,只要过了最初三天的适应期,每天的生活都是同样的:早晨六点钟
起床,七点钟喝一盆清水,七点十分开会,读《业务洽谈》,读《羊皮卷》,学习《二
十条》,九点钟准时出门,半小时洗脑,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游荡。十二点吃午饭
,下午再洗半小时脑,继续游荡,六点钟吃晚饭,饭后两个小时说笑打闹,九点半准时
洗脚,十点之前必须熄灯睡觉,真个是“心中无一事,空腹满街游”。
这些人表面看起来忙极了,实际每天有效利用的时间不过两个小时,然而这样的教
诲却时时响在耳边:“行业是个短平快的行业,要抓紧时间!”“为什么不能看书看报
看电视?怕你分心!干行业要抓紧时间!”“行业不等人,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要抓紧时间!”
是的,抓紧时间,我们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一次次把石头推上山,再看着
它一次次滚落下来,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空耗生命,抓紧时间只是为了浪费时间。
一月八日的晨会还是由嫂子主持,读完《业务洽谈》,她问我:“哥,考你一个问
题:什么是五级三阶制?”我答不上来,旁边的管锋噌地站起:“五级三阶制是一种公
平合理的奖金分配制度,它曾在一九九八年五月十二日新加坡亚太地区直销大会上荣获
最高奖项 银鹰奖,正是由于它的公平合理,被广泛应用于我国的银行、保险、房地产
和电信等部门,它只是一套算账的工具,就像中国的算盘一样。”嫂子提示:“不是
中国 ,是 我国 。”管锋赶紧改正:“哦,就像我国的算盘一样。”嫂子点点头,转
身鞭策我:“哥,你要抓紧了啊,这些可都是基础知识,必须掌握的!”我默默受教,
心里不停嘀咕,想这段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会是真的吧?
事实证明,我并不比别人聪明,和所有的传销者同样无知。这番谎话编得拙劣至极
,仅凭常识就能找出其漏洞 所谓“五级三阶制”,无非是“五个级别”、“三个晋升
阶段”,然而想想就能知道,任何一家银行和保险公司都不可能只有五个级别和三个晋
升阶段。不过愚蠢如我,还是要经过多方查证才能明白:原来这段话纯属信口开河,“
银鹰奖”是编出来的,“广泛应用”是编出来的,连“亚太地区直销大会”都是编出来
的,更谈不上什么“公平合理”,它只是传销团伙行骗的幌子。
开完晨会,照例由李新鹏和小琳带我洗脑,因为“对面老总”的业务繁忙,只好在
楼下跺着脚干等,小琳和李新鹏显得十分亲密,经常把我晾在一旁,头碰头、脚碰脚地
低声耳语,也不知说些什么。我替小庞吃醋,时不时冒几句怪话:“小琳,新鹏长得真
帅,比小庞帅多了,是吧?”或者“我看你们俩挺合适的,别搭理小庞了。”李新鹏似
乎有所察觉,有时也会主动跟我聊两句,这一聊我就明白了,原来这小子以前被警察抓
过,好像还不止一次,说警察的态度特别凶,立眉瞪眼地喝斥他:“蹲下,蹲下!给我
蹲下!”还说有人不服从,挨了打。我听得有趣,问他怕不怕,他大咧咧地一笑:“有
什么可怕的?只要你听话,蹲一蹲怕什么?蹲上两个小时,警察就得乖乖地把你放出来
!”
话音刚落,一辆警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驶过,我斜眼看看他,这小子没撒谎,他真
是一点都不怕。
在街上游荡多时,终于熬到了五点钟,我们慢慢游荡回家,所有人都回来了,管锋在
厨房里擀面,没有擀面杖,拿一个啤酒瓶子代替,滚得骨碌碌直响。新来的王志森想去
帮忙,被他推推搡搡地轰了出来,王志森跟我抱怨:“你看看这些孩子,一点活都不让
我干!”我逗他:“谁让你那么老呢,活该!”他哈哈大笑,搂着我的肩膀大发感慨:
“这行业是真好啊,所有人都像一家人一样!”说笑了一阵,他突然站起,从裤兜里掏
出一个蓝色塑料袋,嗵嗵地跑下楼去。我心中纳闷:传销团伙不准私自行动,他怎么这
么大胆?过了十几分钟,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塑料袋里装满了菜帮子、菜叶子,还有
一段莲藕和一块生满黑斑的红薯,我大为诧异:“王哥,你去买菜了?”他嘿嘿地笑:
“不是买的,捡的!”
这是传销团伙著名的“过三关”之一:面子关。只要加入行业,“自己”就消失了
,只剩下一个空无所指的“集体”,他们强调集体利益、团队精神,却极少顾及个人需
求和个人尊严。在上饶、在新余、在广西、在大江南北,像王志森这样的人所在多有,
还有许多年纪更轻、级别更高的,他们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走进菜市场,不问菜价,
也不买任何东西,只拿着塑料袋四处逡巡,老鼠乱窜的泥里有一片烂菜叶,他们收进袋
里;苍蝇飞舞的垃圾堆中有两根小油菜,他们收进袋里;有时还能捡到排骨和牛肉呢,
他们拿起来看看,再看看,又看看,最终还是叹着气恋恋不舍地丢下:组织上有规定,
骗不来新人就不能吃肉,捡来的也不行。
亚瑟?史密斯分析中国人的特性,首先强调的就是“脸”,在他那里,脸就是中国
人的密码,也是大多数中国问题的症结所在,不过他讲的多是虚荣的一面,而在中文语
境中,“脸”这个字不仅代表虚荣,同时也代表尊严。尊严不可或缺,可适度的虚荣也
不是完全的坏事,至少能让人不至于太过龌龊。两足动物行走在人群中,即便是出于率
真自然,也该保持基本的体面。不一定非要穿阿玛尼,可至少也该遮住私处;不一定非
要挂金戴银,可至少也该把脖子洗净。当西装革履的传销头目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泥水
和垃圾堆里拾起一根根烂菜,我不能说他们就此没了尊严,只能说他们忘记了基本的体
面。
我们当时的住处离菜市场很近,二十分钟就能跑个来回。那些住得远的就很麻烦,
近楼台者已经先扫了一轮,轮到他们就只能捡那些更烂、更脏的,花一个钟头也不一定
有多少收获。他们顶着风、忍着饿,在寒冷的冬日黄昏奔走多时,只为了一把不值一钱
的烂菜叶子。然而他们无怨无悔,说这就是行业的关怀。
捡来的菜当然不会干净,白菜烂了大半,莲藕被老鼠咬过,红薯的黑斑下藏着伤人
的毒素,可他们全不在乎,嫂子说:“什么细菌不细菌的,开水一煮,干干净净!”王
志森附和:“对嘛,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没有继续争辩,开饭了,我端起饭碗,
一口白菜一口红薯,白菜清甜,红薯绵甜,吃完后既没拉稀也没昏厥,就像吃了武侠小
说中的不死灵丹,武功盖世,百毒不侵。
行业格言:过了面子关,你就成功了一半。
在翻阅了大量资料之后,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每个传销团伙都是口号狂,他们
把一切概念都标语化、口号化,比如干行业的“四大快”、“五大保障”和“六大杀手
”,走在路上“四不谈”,奋斗过程“过三关”,成就事业的“黄金定律”、“六大心
态”,与人相处的“三多三宝”,违反纪律的“三大御令杀无赦” 这些口号听着响亮
,说着豪迈,带着一股不容质疑的傲慢劲儿,最大的用处就是把人脑格式化,让成员思
想统一,步调一致,永远不会东想西想。
这些东西粗暴、野蛮、不讲道理,只适合对付丛林中的野蛮人。我对此比较偏激,甚至
会反对李约瑟提出的“中国四大发明”,觉得无论如何也该把豆腐算进去 它总比指南
针重要吧?也不认可梁
启超提出的“四大文明古国”,总觉得这提法过于粗糙;至于“四大美女”、“四大名
著”,以及更多的响亮口号,在我看来都是经不起推敲的野蛮统计,可人们大多都奉之
为金科玉律,极少有人能清醒地思考和辨析。
在传销团伙中,与生活相关的口号都没什么人性,比如另外一个著名的“三多”:泪水
多、汗水多、苦水多。“汗水多”是胡说,传销者大多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既不劳动
也不锻炼,除了年轻小伙子的脚汗,别无出汗之处。泪水和苦水倒是真的,在团伙中待
上几个月,基本上就和所有亲戚朋友都断绝了关系。当年的爱侣,此时的冤家;昔日的
密友,今朝的仇敌,发短信没人回,打电话没人接,更别提理解和倾诉了,午夜梦回之
时,传销者思此及彼,见残月如伤,寒星似泪,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就会做长夜嘤嘤
之哭。此痛无人知,此恨无处诉,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第二天肿着眼皮醒来,还得强
作积极,读《羊皮卷》,背《业务洽谈》,用弱不禁风的身体扛着重若千钧的梦,用屈
原投江的心情抱着一戳就破的事业,此中孤愤不可言说,汉语中有个词早就为他们准备
好了,叫做“活该”。
同样没人性的还有“过三关”,面子关解释过了,另外两关是行动关和冷水关。行
动关指的是真抓实干,不能只看着别人赚钱,心动就要行动,必须拉下面子、抛开良心
,去蒙、去骗,掘地三尺也要把亲朋好友骗来。更残忍的是冷水关,我们体系有个不成
文的规定:哪怕地冻三尺,也只能用冷水洗衣服洗菜,女性月经期间也不例外。
上饶的冬天很冷,那水我试过,冰凉刺骨,我人老皮厚还扛得住,年轻人几乎个个
手上都有冻疮,郑杰的十根手指全部冻肿,小琳更厉害,手指头全跟胡萝卜似的,颜色
青黑,多处冻裂,右拇指靠近指甲处裂了一道筷子粗的伤口,深几见骨,四周的皮肉全
冻成深红色,看了触目惊心。我们相处二十多天,我陪她买过三次冻伤药,可从来没见
好转。她还勤快,总抢着干活,有次我站在旁边看她洗菜,水很冷,洗一会儿她就拿出
手来哈气,我想帮忙,她不让,那时房间里有一副黄色的橡胶手套,我说那你把手套戴
上吧,她摇头:“手套是洗衣服的,不能拿来洗菜。”不知什么时候把伤口划破了,菜
叶上淋漓的血,我心中暴怒,低着嗓子骂她:“你傻呀,戴个手套能怎么了?怎么能这
么死板?我告诉你,疼可是你自己的,没人替你疼!”她转身微笑,大声回答:“我这
是为了自己的未来,值!”
我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始终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会使一个人如此麻
木,又如此疯狂?
一九六一年,汉娜?阿伦特到耶路撒冷旁听了一场审判,受审者是著名的“纳粹屠
夫”阿道夫?艾希曼,他是“二战”时屠杀犹太人的主要负责人,经他签署命令而屠杀
了超过五百万人。汉娜?阿伦特目睹了审判的全过程,发现艾希曼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
那种狰狞恶棍,也不是特别聪明或在某方面独具才能,他极其平庸,既浅薄又无趣,正
如阿伦特的辩护词中所言,艾希曼只是一个正常人,而且是“极度的、可怕的正常”,
她把这称为“平庸之恶”。
平庸之为恶,并不是因为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艾希曼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
且熟读康德,自称“一生都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只是不想判断,宁愿放弃良
知与邪恶同行。和大多数人一样,他见惯了罪恶,就会对罪恶麻木不仁。杀第一个人时
,他也许会胆战心寒,夜不能寐;杀到第一百个人,他就能安然入睡,只是心中还有些
许愧疚;等杀到一万、一百万人,杀人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就像走路、睡觉和呼吸,
人命在他眼里就像砧板上的肉,不再有任何意义。后来艾希曼为自己辩护,说他并不仇
恨犹太人,他只是在忠实地执行元首的命令。他不是犯罪机器的开动者,只是机器上的
一个齿轮。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麻木不仁的齿轮,却犯下了人类历史上最令人发指的罪孽
:五百万条鲜活的生命。
与艾希曼相比,那些洗过脑的传销者连平庸都算不上,艾希曼只是不愿意做出判断
,而传销者根本就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他们更麻木,也更糊涂,打电话骗人时,他们以
为自己是在提携亲友;给人洗脑时,他们以为在帮助伙伴,哪怕用暴力囚禁新人,他们
也觉得自己心怀善意,就像父母对孩子动用必要的惩罚,“他现在想不通,过段时间就
想通了,我要给他机会,这都是为了他好。”他们从不以为自己行事卑鄙,反而有种圣
徒般的情结,觉得自己在牺牲、在奉献、在为国出力。后来我在上饶的派出所里和小琳
聊天,我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一直强调一句话:“我没觉得我在做坏事,我
没做坏事!”
我把这称为“昏聩之恶”,如果艾希曼是罪恶机器上的一个齿轮,传销者就是这机
器运转时喷出的黑烟,他们受人控制,身不由己,可是依然有害,就像多年前那群抄家
烧书的红卫兵,不明方向,不辨所以,只知道跟着人群冲冲冲,犯下大恶却不自知,就
如同身在梦中。
当某种罪行以光明的谎言煽动人群,那些缺乏常识、头脑昏聩、对“善”极度迟钝
的人就会汹涌其中,世上最恐怖的事物就是缺失了同情心的狂热,一切集体暴行都出自
于此。当人群变得狂热,人性就会悄悄溜走,其后果往往比普通罪行更加严重。这样的
事在我们的历史上一再出现,白莲教如此,义和团如此,传销也是如此。
回到住处刚刚十点半,还不到做饭时间,我和王志森坐在桌前瞎聊,他长得不错,眼睛
亮,鼻梁高,一副英气勃勃的样子,年轻时肯定是个帅哥。我逗他:“王哥,看你这模
样,当年应该挺风流吧?是不是祸害了不少姑娘?”他哈哈大笑:“嘘 ,别让他们听
见,我当年,嘿!”
原来这老帅哥当年也是个捣蛋青年,爬树跳井,摘瓜偷枣,横行三乡五里,也是一
时英豪。话说有次他去赶集,在村口遇上了邻村的另一位捣蛋青年,两人互相不忿,先
是白眼,白眼不解气,继之以骂娘;骂娘不解气,继之以推搡;推搡还不解气,他一脚
就把人踹翻,摁在泥里结结实实地一顿好打,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挨打的偏偏是他
对象的亲戚,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打黄了。
过完了偷鸡摸狗的青春岁月,王志森渐渐老了,他不算聪明,人也比较懒,除了种
田,最多就是到乡镇企业打打零工,几十年下来,全部积蓄也就两三万元。他儿子刚刚
十九岁,一年前被骗到江西,没钱入伙,就打电话骗他,说自己开了一家餐馆,要装修
门面,让他汇了两万块,然后拿这两万块做了个高起点。入伙之后要发展下线,他不认
识什么人,只能骗自己的父母,说饭店生意太忙,让他妈赶紧过来。当妈的肯定挂念儿
子,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经过三天的洗脑,觉得这是个好买卖,可身上还是没钱,又
给王志森打电话,这次的理由更荒唐,说儿子病了,要住院,让他汇四千元。王志森的
积蓄已经被儿子骗光了,只能出去借。他老婆拿这四千元做了一个资格点,剩下两百元
买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道,这叫“经营费用”。
现在家里只剩王志森一个人了,他天天发愁: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来年的种子怎么
办?化肥怎么办?无可奈何,只好四处找活干,刚找到一份工作,儿子的电话又来了,
说饭店生意实在太好,让他赶紧来上饶,反正打零工赚不到几个钱,给别人干还不如给
自己干呢,还特意叮嘱他多带钱,因为饭店要雇小工,要扩门面,还要进酒水饮料。王
志森听得心动,可是车票都买不起,只能再出去借,借了一家没借到,再找第二家,终
于凑齐了五千元,然后一头扎进了传销窝,从此就出不去了。
他在上饶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没拉到下线,骗不来人就没有收入,一直苦苦地熬
着。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诉我:“哎呀,在这儿是真省钱啊,你看我身上就十
块钱,装在兜里十几天了,一分都没花!”
我问他:“你到上饶之后,发现老婆孩子都骗你,生不生气?”
他一皱眉:“那能不生气吗?”
“那你不揍他?”
他摇摇头:“咳,来都来了,当着那么多人 ”
我又问:“你们全家都来了,家里的地怎么办?”
他笑起来:“就那么几亩地,随便找个人就收拾了。”
“家里养猪了吧?猪怎么办?”
“咳,来之前就卖了,要不哪来的钱干行业?”
我没话说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闷声不响地抽。他烟瘾很大,可是从不买烟,一
天到晚蹭烟抽,大概是为了省钱。抽完那支烟,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也不笑了,一副惨
兮兮的表情,走两步就叹口气,显得格外苍老。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几天,彼此都感觉很投脾气,他不吹牛,不夸张,有什么
就说什么,也很少谈及行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注定赚不到钱,最终还是要失望而
归,那时身体已经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按照农村风俗,他还要给
儿子盖房、订亲、娶媳妇,这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但愿不会压垮他日渐衰老的肩膀
。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艰难的岁月刚刚开始。他一辈子都不曾富裕,而今后将更加贫穷
。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灰尘落满的家,又该如何面对那痛苦而无望的未来?
离开上饶后,我有一天梦见了他,梦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皱得像个核桃,在亿升
广场门前,他慢慢地向我伸手,表情扭曲痛苦回到住处刚刚十点半,还不到做饭时间,
我和王志森坐在桌前瞎聊,他长得不错,眼睛亮,鼻梁高,一副英气勃勃的样子,年轻
时肯定是个帅哥。我逗他:“王哥,看你这模样,当年应该挺风流吧?是不是祸害了不
少姑娘?”他哈哈大笑:“嘘 ,别让他们听见,我当年,嘿!”
原来这老帅哥当年也是个捣蛋青年,爬树跳井,摘瓜偷枣,横行三乡五里,也是一
时英豪。话说有次他去赶集,在村口遇上了邻村的另一位捣蛋青年,两人互相不忿,先
是白眼,白眼不解气,继之以骂娘;骂娘不解气,继之以推搡;推搡还不解气,他一脚
就把人踹翻,摁在泥里结结实实地一顿好打,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挨打的偏偏是他
对象的亲戚,好好的一门亲事就这么打黄了。
过完了偷鸡摸狗的青春岁月,王志森渐渐老了,他不算聪明,人也比较懒,除了种
田,最多就是到乡镇企业打打零工,几十年下来,全部积蓄也就两三万元。他儿子刚刚
十九岁,一年前被骗到江西,没钱入伙,就打电话骗他,说自己开了一家餐馆,要装修
门面,让他汇了两万块,然后拿这两万块做了个高起点。入伙之后要发展下线,他不认
识什么人,只能骗自己的父母,说饭店生意太忙,让他妈赶紧过来。当妈的肯定挂念儿
子,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经过三天的洗脑,觉得这是个好买卖,可身上还是没钱,又
给王志森打电话,这次的理由更荒唐,说儿子病了,要住院,让他汇四千元。王志森的
积蓄已经被儿子骗光了,只能出去借。他老婆拿这四千元做了一个资格点,剩下两百元
买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道,这叫“经营费用”。
现在家里只剩王志森一个人了,他天天发愁: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来年的种子怎么
办?化肥怎么办?无可奈何,只好四处找活干,刚找到一份工作,儿子的电话又来了,
说饭店生意实在太好,让他赶紧来上饶,反正打零工赚不到几个钱,给别人干还不如给
自己干呢,还特意叮嘱他多带钱,因为饭店要雇小工,要扩门面,还要进酒水饮料。王
志森听得心动,可是车票都买不起,只能再出去借,借了一家没借到,再找第二家,终
于凑齐了五千元,然后一头扎进了传销窝,从此就出不去了。
他在上饶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没拉到下线,骗不来人就没有收入,一直苦苦地熬
着。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抱怨地告诉我:“哎呀,在这儿是真省钱啊,你看我身上就十
块钱,装在兜里十几天了,一分都没花!”
我问他:“你到上饶之后,发现老婆孩子都骗你,生不生气?”
他一皱眉:“那能不生气吗?”
“那你不揍他?”
他摇摇头:“咳,来都来了,当着那么多人 ”
我又问:“你们全家都来了,家里的地怎么办?”
他笑起来:“就那么几亩地,随便找个人就收拾了。”
“家里养猪了吧?猪怎么办?”
“咳,来之前就卖了,要不哪来的钱干行业?”
我没话说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闷声不响地抽。他烟瘾很大,可是从不买烟,一
天到晚蹭烟抽,大概是为了省钱。抽完那支烟,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也不笑了,一副惨
兮兮的表情,走两步就叹口气,显得格外苍老。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几天,彼此都感觉很投脾气,他不吹牛,不夸张,有什么
就说什么,也很少谈及行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注定赚不到钱,最终还是要失望而
归,那时身体已经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按照农村风俗,他还要给
儿子盖房、订亲、娶媳妇,这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但愿不会压垮他日渐衰老的肩膀
。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艰难的岁月刚刚开始。他一辈子都不曾富裕,而今后将更加贫穷
。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灰尘落满的家,又该如何面对那痛苦而无望的未来?
离开上饶后,我有一天梦见了他,梦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皱得像个核桃,在亿升
广场门前,他慢慢地向我伸手,表情扭曲痛苦,手上布满死灰色的骨节,就像一棵枯死
的树。
传说人被老虎吃了之后,灵魂不得超生,除非能找人代替,于是就有了“伥鬼”一
说。明清笔记小说中有许多为虎作伥的故事,其中的伥鬼多半都是小孩,他们无知懵懂
,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恶,一次次驱人向虎。
在某个意义上,传销者也是这样的“伥”,他们同样无知,同样糊涂,也同样邪恶,有
些伥鬼尚且保有几分天良,知道不能祸害亲人,可传销者连亲人都不放过。在上饶的二
十三天,每当我看到那些食不果腹的老人,都会感到无比的愤怒: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儿
女?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吃这样的饭、受这样的苦、遭受这样的折磨?
吃过晚饭,嫂子说要带我去参加“实话实说”,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越走越远,渐渐
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见人,偶尔开来一辆车,灯光雪亮而刺眼。嫂子也不说
话,带着我慢慢走进一条黑黑的涵洞,我心惊胆战,想该不会是暴露了吧,难道这帮家
伙要收拾我?如果在这里埋伏上几条大汉,我今晚恐怕就交代了。想得汗毛倒竖。嫂子
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谈起来,她读过高中,好像没毕业就辍学
了。她妈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爸在村里开了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错,算得上殷
实之家。嫂子是独生女,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后来结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后一
年生了个儿子,全家老小都很高兴,用她自己的话说,左邻右舍的小媳妇都羡慕她,觉
得她的命好。大约两年前,她丈夫被骗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没拉到几个下线,只好
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那时嫂子正跟公婆闹别扭,一怒之下就来了上饶。
我问她:“现在你手下有几个业务员?赚了不少钱吧?”她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地
往前走,又跟我讲她离家时的情景:接完老公的电话,她就开始张罗远行,买车票、洗
衣服,在家里到处收拾东西。两岁大的孩子已经懂事了,她走到哪里,儿子就跟到哪里
,也不说话,一双小眼睛眨呀眨的,一直瘪着嘴,样子可怜巴巴的,想哭又不敢哭。嫂
子收拾完,抱起儿子来亲亲,再亲亲,恋恋不舍地放下,小孩儿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
一狠心,提起行李就往外走,儿子蹒跚着两条小腿追上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眼泪
直流,怎么都不肯放手,嘴里只是叫:“妈妈不走,妈妈疼宝宝,妈妈不走。”她婆婆
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帮着她挣脱儿子的手,嫂子大步往外走,刚走出大门,只听
后面“哇”的一声,儿子终于憋不住大哭起来。她心如刀绞,丢下行李就往回跑,跑了
两步想想不行,再回去提起行李,她婆婆靠着门框哭,她儿子坐在地上哭,她一边走一
边哭,终于走到村口,一路都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哎呀把我哭的呀,从许昌到
上饶,我的眼泪就没干过 ”
我听了也不好受,问她:“那你现在想儿子吧?”
“那能不想吗?天天做梦都能梦到他。”
我叹气,她也叹气。四周很安静,只有泥地里嚓嚓的脚步声。黑夜里看不见她的脸
,可我知道,这年轻的母亲一定又在流泪。
讲完这番话的第二天,她接到家里电话,说她公公骑自行车赶集,路上出了车祸,
家里只有她婆婆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病人,实在忙不过来,让他们赶紧回去
一个。嫂子十分烦躁,在电话里吼了几句,一脸的痛楚之色。两小时后我们送她去车站
,从此再也没见过她。
一周后她公公就死了。死前只有老伴和儿媳妇陪在身边,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上饶
,还在干行业。也许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家,也许是组织上不放他们回家。干行业要抓紧
时间。
一张钞票可以替代另一张钞票,但一个亲人绝不能替代另一个亲人。有一些损失可
以弥补,有一些损失永远无法弥补。如果这对儿女能够及时回家,一定还来得及见父亲
最后一面。甚至可以有更多的假设:如果他们没有出来干这该死的行业,也许老人就不
必亲自赶集;如果救治及时,也许他就不会死。但愿天下再无这样的儿女。
嫂子二十五岁,长得不算漂亮,我和她相处十几天,只见她换过两套衣服。她爱说
爱唱,结婚前最大的理想是到歌舞团唱歌,这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人生之梦。我不知道
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丧亲之痛会让她聪明起来,从此脱离这邪恶的“行业”;也许
她将继续愚蠢下去,再次抛下儿子,然后坐等更惨烈的悲剧。她几乎不可能成功,随之
而来的将是更加艰辛的岁月,甚至更糟,如果她被抓了,那个两岁孩子的哭声将穿透监
狱的高墙,夜夜在她耳边回响。
王浩和黑道大侠刘庆松是被同一个人骗来的,那人叫刘伟东,已经“上去了”,说明这
人至少骗了二百二十八万,抓起来可以判五年。论辈分,王浩算是我的七代太师叔,算
是体系中极大的干部。传销者越到高层,互相之间的倾轧就越厉害,我们体系有三位支
点老总,刘庆松主持全面工作,廖东算二把手,王浩没什么实权,职级却很高,这种人
受排挤几乎是必然的,他表面光鲜,私底下的日子却未必好过,他的上线肯定不希望他
干得一帆风顺:蛋糕就那么大,有你吃的就没我吃的,不折磨他才怪。最惨的是无人倾
诉,对上不能讲,对下也不能讲,对同僚更不能讲,只能躲在被窝里掐自己的大腿泄愤。
高中时读《史记?项羽本纪》,看到四面楚歌之时,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悲怆,盖世
英雄到了乌江滩头,命运也只是四个字:进退生死。楚国男儿宁死不辱,眼望大好河山
,怆然自刎于秋风沙场。王浩这种传销头目当然不能和项羽比,可进退之事依然艰难,
我相信他本质不坏,二十多岁的农村青年,本该是善良质朴的好孩子,然而日复一日的
愚蠢教育无限放大了他本性中的恶,他日渐沉沦,却身不由己,眼前的路越走越窄,向
前一步是雷池,退后一步是荆棘,午夜梦回之时,当灰烬久埋的良知之铃轻轻摇响,他
是否也会感觉痛苦煎熬?
王浩点上烟,先跟我分享他的成功经验,说他刚加入行业时有多么幼稚,“那时年
轻,不懂事,狂!谁都不放在眼里,谁的话我都不听!最后怎么样呢?哥我告诉你,我
可是吃了大亏了,你可千万不能走我的老路啊。”我虚心受教,王总大发感慨:“行业
其实很简单,没有别的经验,真的,没有别的经验,就俩字:听话。”
这样的教诲我至少听过一百遍,不由得腻烦起来。王浩大概也看出了一点苗头,转
了个话题,开始讲行业的妙处:“我开始和你一样,也不太相信行业,你说就这么一群
人,一没能力二没本钱,凭什么月入万元?凭什么一个月挣六位数?”
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心想是啊,凭什么啊?王总微微一笑:“那话是怎么说的?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吧?直到我上了经理,到了发月绩的时候,哎呀,我才
相信行业确实能赚钱,你猜第一个月我发了多少?一万多!”他的两只小胖手拍得啪啪
直响,“一万多的现金!哥,不怕你笑话,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拿那么多钱,事实就在
眼前摆着,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
根据我后来的了解,这番话未必是假的,可他也没有完全说真话。这是连锁销售骗
局中的一个重要秘密:虽然《业务洽谈》中写得明明白白 每骗来一份三千八,经理就
可以提成四百五十六元。可事实上从来就没有这个四百五十六,最多只能拿到三百零四
元,等他下面再上来一个经理,他就只能拿一百一十四元;上来两个,就只能拿七十六
元;等第三个经理也爬了上来,他就只能拿一点可怜的津贴,勉强够他自己过活。在有
些团伙中,甚至连这点活命的钱都没有,不仅没有收入,他还要承担“经理室”的房租
水电,要帮下线垫付各种“经营费用”,还要硬着头皮充门面。一句话:不仅赚不到钱
,还要往里贴钱。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万元收入是一句空话,他为什么不肯离开?答案很简单:他还
在期待平台上的六位数。
这是一个无比荒唐的笑话:第一次被骗,他留下了;第二次被骗,他不肯走;第三
次、第四次、第无数次被骗,他依然相信骗子会信守诺言。吸毒会上瘾,传销者被骗都
能上瘾,真是人间奇观。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而传销者就站在那里,跌
倒一次、两次、无数次,最后连爬都爬不起来,可还是不肯离开,依然坚信那是自己的
福地。恕我刻薄,动物中也很少有这么愚蠢的东西。
许多人身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传销基因,他们堕落地放弃权利,视说谎为常态,拿
口号当饭吃,每每给骗子极大的宽容。骗子许他们一个美妙前景,他们就信以为真,并
且甘愿为之而死;当前景破灭,他们宁可自我麻醉也绝不肯正视现实;如果真相妨碍了
迷信,他们就勇敢地排斥真相。
而欺骗从来都是一辆停不下来的车,他们冷漠而麻木地挤成一团,不问前途,不辨
方向,把饥荒、灾难和一切不可思议之事都视为自己本该如此的命运。借用海涅的名言
:每块墓碑之下都躺着一段世界历史,而每个传销者身上都背着一篇真正的传销历史。
中国古人把“淫”视为万恶之首,在基督教教义中,“骄傲”是一切罪恶的根源,但在
我看来,世上最大的恶并不是骄傲和淫荡,也不是杀人放火,而是制造愚蠢。愚蠢本身
不是恶,却可以把恶放大无数倍。
在一个愚蠢之地,什么样的坏事都可能发生,什么样的惨剧都在意料之中,人们会
本能地排斥一切高尚之物,他们反对思考世界的本源,因为世界对他们来说,不过就是
眼前方寸之地;他们也反对思考人生的意义,爱因斯坦曾经说过一种“猪圈理想”,他
们连猪圈都懒得想,只希望传销组织能够给他们分配一个意义;他们仇视富人也鄙视穷
人,嘲笑高尚也憎恶无耻,一切深沉有趣的东西都是他们的敌人,正应了那句话:聪明
的人只反对愚蠢,而愚蠢的人什么都反对。
在传销团伙中住了二十三天,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愚蠢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工制造
出来的。在所有蠢人背后,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黑暗之地,那就是愚蠢加工厂。那里烟
囱林立,黑烟滚滚,正在加班加点地炮制愚蠢。很多人都会困惑:一个好好的人,怎么
就能被人洗了脑?答案非常简单:只要隔绝了信息,再控制住话语权,洗脑是再容易不
过的事。反正没有第二个声音,我说什么都是真理,根本不必在乎什么逻辑,更不需论
证,只要拳头够大,嗓门够高,我说一加一等于几它就等于几,把骡子说成人类始祖你
也得无条件相信。
传说黄泉路上有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其实要喝这碗汤不必走那
么远,随便找个传销团伙就行,他们专门生产这个。配方并不复杂:谎言大量、喇叭一
个、伪造的历史若干、截肢的圣贤少许,剁碎搅匀后放在密闭的高压锅里,宽汤猛火,
几分钟就能熬出一锅新鲜热辣的迷魂汤,每天早上起来空腹喝上一碗,三个月就能变成
白痴。
教育家晏阳初说过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人有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在生而有之的诸
项自由之中,以此项自由最为重要,无此则无任何自由,若此项自由被剥夺,一切自由
都将不保,因为这是“自由中的自由”。我信服这样的话,也痛恨一切与此项自由为敌
的恶人,一切制造愚蠢的人都是我的敌人,我将永远不会与之同行。
但丁的幽冥有九层地狱,里面关押着形形色色的罪人,唯独没有愚蠢制造者。如果
可能,我希望加上第十层,在冰湖之下,熔岩之上,让腐败的灵魂永远不离沸腾的血池
,让他们看到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看到贫瘠的人心、满世的荒凉。愿他们永远痛苦。
喝过早上那盆清水,小琳带我去见一位“两百多份的大主任”,此人臭名昭著,事
业伙伴提起来都是一脸不屑,评语六个字:有毛病、没教养。这小伙叫王帅刚,大约二
十四五岁,长了一张天生就该受欺负的猪腰子脸,小眼睛,塌鼻子,眉毛淡得像中国书
法中的飞白,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阴暗而浑浊,就像乌烟瘴气的城乡结合部,让
人一见而生厌憎之心。
别人做够六十五份就可以当经理,他做了两百多份还是个业务主任,原因只有一个
:人品太差。他没什么朋友,家里人也不怎么待见他,在行业里骗了一年多,只骗来了
一个人,就是那位粉刺阔少王赫超,后者爬得比他还高,按照传销团伙的计算方法,现
在王帅刚一分钱都赚不到,算是标准的鸡飞蛋打。
这些事是我后来知道的,当时小琳带我进门,引荐语依然有“出色”二字:“这是
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 王总!”王总给我倒上白开水,盯着我思索片刻,忽然石破
天惊地来了一句:“我在外面跑了很多年,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都干过。”我目瞪口
呆,心想我也见过几个职业吹牛的,可从来没见过有谁吹到这种高度,“什么事都干过
”,这得长多大的脑袋啊?
这位王总阅历极丰,先是求学,求学不成,跑去经商;经商又不成,跑去开车;开
车还不成,跑去牢里吃窝窝头。几年前他在东莞当司机,老板让他送货,他走到半路就
把货卖了,东莞是销魂之地,以王总的德性,我断定那点钱没派什么好用场。后来警察
抓他,他就逃到苏州,还是给人开车,送货的时候故伎重施,这次更狠,不光卖人家的
货,连车都卖了。这种行径无论在哪里都算不上高尚之举,可他倒很自豪,说两句就要
指指我的鼻子:“这就是我干的事!”
我开始还能忍,可他越来越猖狂,手指始终不离我的鼻端,有时还要上下颤动,遇
到长句子还要颤动好几下,我怒气暗生,心想哪儿冒出这么个东西来,怎么连起码的礼
貌都没有?这时王总讲起了他的逃亡旅程,这厮犯案之后携款潜逃,没逃多远就被警察
当街扑倒,抓进去关了几年,出来后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多,几乎
没什么建树,名义上做了两百多份,可钱全被粉刺阔少王赫超赚走了,他一分钱都赚不
到,真不知道他靠什么活着,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离开。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厮是个通
缉犯,众所周知,传销团伙没有别的好处,只适合窝藏匪类,反正也没人过问,在这里
隐姓埋名地躲上几年,等到风声平息再重回江湖,照样吃香喝辣逍遥人间。
俗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其实婚姻还不算厉害,传销才是真正的爱情杀手。只要
进了传销窝,就如同进了幽冥地狱,除非把对方也拖进来,否则一定会情断义绝。一个
在阳世,一个在阴间,再坚贞的爱情也敌不过幽明之隔。
皮鞋先生被女朋友抛弃了,李新英和小琳的经历也差不多,前者原来有个男友在三
亚当水兵,两人谈了几年,也算得上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后来她跑来做传销,说的没
一句人话,干的没一件人事,水兵同学失望之下就把她甩了。
小琳的故事更加惨烈,她原来的男友叫张中,小琳到上饶后一直打他的主意,打了
无数电话,终于把张中骗到了上饶,这小伙很聪明,一进房间就知道事情不对,拉着小
琳就往外走,谁敢阻拦他就对谁发怒,一路大吼大叫,一副不怕死的架势,把所有人都
吓住了,小琳只好乖乖地跟他回三亚。可这孩子实在不算聪明,在家里待了几天,还是
经不起李新英他们的拉拢诱惑,不顾家人劝阻、张中恳求,一个人又溜了回来。
我看过她的日记,在描述这段经历时,她时时提到“浑身没径(劲)”、“难受”
、“伤心”,估计日子也不太好过。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一个人执意要往火坑里跳,
也只能由她去了,张中从此跟她断了联系,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一段爱情就此告吹。
后来我常常劝她和张中复合,她这样回答:“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是我的心早就被
他伤透了。”我说是你伤人在先,你想想,人家千辛万苦把你救回去,你一声不发就跑
回来,你说他会怎么想?小琳冷冷回应:“谁离了谁还不能活?哼。”说时脸如寒霜,
眉宇间隐隐有一股仇恨之意,我看了都有点害怕。
传销团伙中常常有人退出,行业中把他们称作“逃兵”或“懦夫”,这些“懦夫”
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消沉、沮丧,有的甚至会神经失常,可他们从不认为自己愚蠢,
只恨别人不支持他,甚至会由此恨上整个社会。而传销团伙为激励成员,也经常会进行
仇恨教育,把一切不幸都归到别人头上,“卧薪尝胆”、“报仇雪恨”这样的词屡见不
鲜。
小琳给我讲过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说有个人被骗进了行业,这人太穷了,连三千
八都交不起,只能四处借钱,可谁都不肯借给他,最后求到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知道
他在做传销,不仅不肯借钱,还把他羞辱了一通。这人当时就记下了深仇,咬着牙挺了
下来,疯了似的干行业,两年之后终于上了平台,赚了几百万,可胸中怒火始终不熄,
念念不忘当年的胯下之辱,一心只想报仇雪恨。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想到一个妙计:去
银行提了五十万,全换成一元一元的硬币,然后雇了辆车,把这五十万个硬币哗啦啦全
倒在朋友门口,好大一座钱山!满村的人都惊呆了,这位英雄沉冤得雪,心中豪情激荡
,在众目睽睽之下仰天长啸:某某某,你给我看着!当年我跟你借五千你都不给,现在
,我给你五十万!说到这里,小琳像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咬牙切齿地总结道:“我们
在这里干行业,肯定有很多人不理解、不支持,甚至还会有人嘲笑我们,不要紧!成功
以后再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这故事肯定是编的:既然五千元没借到,那五十万就没必要还。未受滴水之恩,反
以涌泉相报,这事干得大有古人之风,动机却很难理解:明明是去报仇,怎么反倒成了
报恩?这算怎么回事?另外我也不相信他能拿出那么多钱,就算能拿得出,换五十万个
硬币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费了天大的劲,只为搞一场没啥意思的行为艺术,看来英雄
果然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如果不是得了失心疯,就肯定是脑袋被驴踢了。然而仔细一
想,其中仇恨之意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传销发展一日,这种仇恨教育就会持续一日。在不久的将来,也许每个幼儿园门口都要
加派警力。但愿这只是危言耸听。
用一个字来描述我的传销生活,那就是“饿”,不只是肠胃之饥,而是肉体与灵魂的双
重饥饿,吃不饱固然难受,更煎熬的却是精神
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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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一个神奇的国度

【在 d*2 的大作中提到】
: http://attachments.weiphone.com/temp10/5f/%E4%B8%AD%E5%9B%BD%E5
: 《中国,少了一味药》(一)写在前面
: 二零零九年末,我混进了江西上饶的一个传销团伙,在其中生活了二十三天。那是一个
: 未曾经历的世界,就像《西游记》中的盘丝洞和狮驼国,或者是爱丽丝穿过兔子洞到达
: 的那个古怪去处,每件事都很荒谬,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生于“文革”,长于中国
: ,自以为对人间荒谬略有所知,到了上饶才知道,原来我的经验不过是豹之一斑,荒谬
: 的年代从未真正终结,它就在我们身边。
: 在那黑暗的二十三天,我看到善良的好人被骗子愚弄,过着悲惨的生活;我看到人
: 们离乡背井,为一个谎言虚耗时光;看到被践踏的伦理和情感,每个人都在欺骗自己的
: 亲人;我看到病体孱弱的老人、营养不良的青年,他们经过了邪恶的教育,越发乖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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