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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iFiction版 - 地铁 by 韩松 故事一:末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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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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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家路漫漫
他下了夜班,要去搭乘末班地铁回家。他沿着大街,逃跑一样,跌跌撞撞奔至车站
。他举起头,见天空赤红而高大,如一片海,上面有个黑色的、奇圆的东西,像盏冥灯
,被骷髅一般苍白色的摩天大楼支起。漆黑的月亮下面的城市,竟若一座浩阔的陵园,
建筑物堆积如丘,垒出密密麻麻、凹凹凸凸的坟头,稀疏车流好似幽灵,打着鬼火,在
其间不倦游荡。
他好像很是焦灼,抬腕不停地看手表。其实没有必要,多年来墨守成规的夜班生活
,已把他本人变成钟表了。末班地铁还有五分钟就要到了。说时迟,那时快,可口可乐
的霓虹广告从四面八方抛射起来,牛肉火锅般熊熊燃烧,却是尸蓝色的,把月光都遮蔽
住。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抬起手臂,去格挡那辉光,半途却虚弱地停下来。周围的一切,
已不真实,莫非太虚幻界?……刹那间他记起来,自己已到了退休年龄,什么都跟以往
再不一样了。连一小片羽毛般的浮光,都可以把他轻易地击倒。
于是,他加快步伐,趑趄走下巨冢般的站台。是在回家,还是在迈向死亡呢?--深
藏不露的地下世界营造了棺椁般的冰冻感。站台上还有一些候车人,荒原上的墓碑一样
,歪歪斜斜插入地面,紧闭无脂的青色嘴唇,正在灵魂出窍。那么,退休以后,还会坐
地铁吗?至少末班地铁怕是没有机会坐了……哦,人死后,还会坐吗?一层淡淡的如若
遗憾的情绪,在他胸间焚烧。
忽然,像是从地心传来了大型食肉动物的喘息声,强光和狂风拧绞成一股,冷腥地
刮得候车人毛发倒竖,身边的压力在急剧改变。每次,他都要略微滑稽地想起武松夜过
景阳冈。但新时代的打虎英雄又在哪里呢?……倒吸一口凉气,他退后一步,在矛盾的
想像中,捋袖抻拳做出了格斗架势。这时,漆成军装绿的列车从地窟中钻出了浮胖的、
蛇颈龙似的头来,紧接着是肿胀得不成比例的身躯,大摇大摆、慢慢吞吞停下。他踏实
了,乃至有些兴奋起来。一道道车门尖叫着打开,站台上的"墓碑"们飘飘舞舞,像被吸
尘器吸了进去……他亦在不知不觉间,平移入了车厢。
里面人不多,均木鸡般呆坐着,又狴犴样面目狰狞。这一幕他也看久看腻了,麻木
不仁了,但竟奇怪地间杂了感激的欣赏,好像是一名口味特别的观众。他坐下来。列车
又钻入矿井般的深渊。车轮啦啦啦回转,像古剧场的废墟里,重复上演一首保留曲目。
他满足地倾听着,沉浸在人生的刻板不变中。又一天结束了。每一天都一样,一年又一
年,连点滴细节,都没有进展,他老了,他累了,他需要歇息了……然而,今夜的声音
却有些异样。曲子特别的漫长、漫长……他揣度列车仍在照章行进。外面却渊黑无际。
该到站了,他在心里说。该到站了。可是,站台并没有如期出现。十分钟过去了,二十
分钟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他又看看手表。它不走了。像被洗劫了似的,他觑望
车厢里其他人--均紧闭双目,纹丝不动,仿佛集体拒绝面对身外的变故。他站起来,走
近对面座位的乘客,见他歪躺着,四肢张开,五官冲天,像只被潮水冲上滩的无名海底
动物,一本发黄的《读书》杂志滑落在地板上。
"喂,醒醒。"他轻唤。
但对方好像根本不打算醒来。他稍作迟疑,便去拨弄他。手碰到那乘客的身体时,
像通过空气一样,毫无阻力地穿插了进去。他探入的是虚无一物的领域。
他活了大半辈子,对此毫无思想准备。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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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空心乘客
像被僵尸咬了一口,他嚓地抽回手,心狂跳,揉揉眼,定睛端详:是一个年轻男人
,矮瘦枯焦,戴副黑框眼镜,脸皮打满皱褶,脖子竹棍般从破旧的绿色迷彩服中挑出来
,脓水一样的黄色口涎,顺着马口铁般的嘴角淌下,湿透了前胸衣襟……不知是做什么
职业的,不知是否也回家。然而,哦,至少从表面上看,一切犹给人以物质的实感--就
像是罐装的可口可乐。世界看样子还存在着吧……但与沉眠的乘客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小心翼翼再去碰对方。手又一次沉没在了年轻人的身体里--什
么都没有,犹如电影银幕上的一道光影!他赶紧把手放到自己身上。五指、手掌、手腕
、前臂,轻松地插入前胸,从后背穿透而出,无痛无痒,毫无知觉--没料到,他原来也
只是个空心人。他仅仅是个空心人!
在忽然陌生而冷酷起来,如若世界尽头的末班地铁上,他因为困惑而愤怒,低声吼
叫:"喂,都醒醒,看看出了什么事了!"他孑然踉跄着,从车厢一头走至另一头,试图
唤醒乘客们。但无一人理睬他。他看见相邻的车厢,也是一派群体昏睡的场面。而他为
什么还独自醒着?列车似乎背叛了他。他伤心欲绝地不再往前走了。这时,他仿佛看到
时间的本体现身,像一队越狱的囚犯,穿着陈旧的褐色长袍,压低脑袋,一个接着 一
个,挤出车窗逃走。然而,这怎么可能?车厢中已然欠缺了时间(以及相对应的空间)
的参照物,不是连手表都停掉了吗!
无助地,他死死拽住扶手--扶手却似可确证是物质的,瞠目结舌,看着车窗外飞驰
而过的、如同由无数巨型食肉蝴蝶构织成的真正黑暗。的确是永无尽头哪。但这么多年
了,为什么没有提前想到呢?这才是世界真实的一面吧,他竟一直忽略了。随即,他产
生了在太空中无重力飞行的感觉。星光,火箭,陨石……可是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想到自己鼓鼓囊囊,像个企鹅似的宇航员形象,就十分可笑,比新时代的打虎英雄
更加莫名其妙……地铁真的是行驶在宇宙中吗?现在,大概离单位或家都已很远、很远
了。而列车那节奏分明的喘息,正乘人之危一般,一声声愈加紧迫,就像一根绞索,凸
显出凶悍肃杀。它真的是列车吗?他忍不住抽泣起来。
他诧异难堪了。自己还会哭呀!于是他又笑了,他笑自己。他已经很久不知道如何
哭或笑了。哭笑声像婴儿在啼叫,令他意识到并不是在做梦。他残存的希望破灭了。灰
黯的回忆却不合时宜地扭动上来。他何时哭过笑过呢?父母去世,他都心如止水冷若冰
霜。只记得一次--多年前的一个漆黑长夜里,那时这座城市的地铁才刚刚兴建,他于梦
游中走到大街上,看见一群绿衣绿裤的年轻人,正把大铁钉砰砰地打进一排跪着的、被
缚的老人的脑门。他好奇地躲在一边,观摩那些鬼魅一样拧动不休的孩子,和一个个石
榴般噼啪崩裂的血葫芦,哭了……但奇怪的是,流出的却是兴奋的眼泪。他是在笑呢。
--大概,这就是佛经中讲到的无常,他想。而无常就是正常……在退休前夕,在正
正常常乘坐末班地铁回家的路上,他反常地哭了、笑了。作为乘客,面对局势,竟是彻
底地没有办法。不管坐多少次车,到头来还是没有办法。但一无是用的哭笑声是如何从
一个中空的、虚影般血肉消散的躯壳中迸发出来的呢?以前,他可曾想到过自己是这样
一个人?……那么,到底是不是他在哭和笑呢?或者,这哭笑连同列车的嚣叫,其实也
只是早已备好的录音?像是一个阴谋……进而,他是否真的存在过?而他又是谁呢?
他陷入了凶相的重围,才骇愕意会到,匆匆一生中,连这样的一些基本问题,也没
有考虑过要去回答,人就快退休了。
不知过了多久,说是一千年也有人相信……忽然,眼前哗地一亮。啊,站台!一个
站台!好像沉船触到海底,咚的一声,列车停住了。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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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世界相隔开
他遽然止住哭笑,马戏团猴子般,整顿腿脚,拉伸脖颈,抖颤着,歉疚地,怯生生
朝外看去。的确是一个站台,却全然陌生,他坐了这么些年的地铁,记忆中从未抵达过
。站台上不见一条人影。应有的候车人像是早已凭空蒸发。这是哪儿?为什么会在此停
下?是谁决定的?他正犯疑难,不知怎么办,就听见一片巨嚣,恍若海啸,远远近近漫
卷而起--车门轧轧地自动打开了。
顾不得去想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头冲出去,逃离陷住他的列车--也许它马上又要疯
狂运动起来,那他就真的无以脱身了。他没有叫上仍在昏睡的同行者们。这才明白了,
不管走多远,大家只是陌路人。这个确凿显明的事实,至此他才幡然醒悟,而以前竟一
直昏昧无知。但出去后,他又颇后怕,回望一眼。惨绿的列车果然是一条巨龙--是的,
如假包换的真资格巨龙,却不是什么吊睛白额猛虎,直长的铝皮身躯,大模大样卧在站
台上,仿佛从来就不屑动弹。车门都讥嘲逃跑者似的,咧开了笑嘴。但除他外,无人能
够出来,包括司机。
他穿越一百来米长的站台,是小跑着的,却像跋涉万里。空气中冲来一股膻怪味儿
,像乱葬坑中的尸体在腐烂,地面是蓝黑色的,潮湿而阴冷;周遭若有大雾弥漫;污浊
腐朽、摇摇欲坠的围岩上,挂满结晶的、人血似的大颗水珠,在丛丛青苔下面缓流慢溢
;史前时代一样,看不到人类的痕迹--没有广告牌,也不见任何文字、符号、图示和标
识;有一层彗星般的葱绿色炽光,在影影绰绰地微微招摇……好像来到了另一世界。但
这就是宇宙飞行吗?他仿佛回到了梦游的岁月。
墙上一台剪纸般的挂钟,垂头丧气地停在了他上车的那个时刻。他慌不择路地朝他
认为是车站出口的方向奔去。沿途,看见了像是售票室、站长办公室、派出所的房间,
都门户洞开,却没有一个人,屋内似乎长满茂密的、火舌般的丛丛荆棘。他才意识到自
己可能就是最后一人了。他活到了六十岁,却被熟识的世界抛弃一般,强制地中断了旅
程。他像需要氧气似的,浑身苦涩地皱缩起来……终于快要升至站口了。身后像被打了
一记空拳。他骤然停下,扭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是的,并无人跟上来!然而,真正
令他沮丧的是,一道铁栅栏已把地铁出口锁闭。他出不去了。谁关的门呢?谁不让他逃
生呢?紧赶慢赶,却还是错过了出站的时间。他凄笑一声,紧抓住冰雕般的铁栏,滑坐
在地上。
外面,庞大而嵯峨的城市,果冻祭品一般,悬浮在乌油的肮脏灯火之盏中--却像是
一个正在高速飘走的河外星系。午夜才刚刚过去,有卡通一样的车辆在黑色的月亮下浮
游。世界仿佛依旧,他却被隔阻在它之外了。他又触触身体。它恢复了实体感,无法穿
透了。若说是阴谋,却更像是个玩笑。只剩下泪痕依稀干涸,刚才的确是哭笑过--老婆
知道了也许会揍他的……他与原本如若属于自己的世界,那个容他吃喝拉撒睡的世界,
只隔了薄薄一层,他像晚期肺癌病人一样用力吸气,仅能嗅到世界那世故的冷绝。可是
,他还记得,驻停在地下的列车中,还有人类在咸鱼一样昏睡。他又回头去看。
仍然无人逃出来,成为他的共患难者。"喂!"他朝着打小相依为命的城市,像面对
威严的父亲,生疏地低唤一声,忧心忡忡地巴望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走过来对他说:
啊,你怎么啦?需要帮助吗?可是无人现身。就在这时,他听见从下面的站台那儿,似
乎逸发出了幽微的响动--像是脚步声。他既已对来自地面的救援失望,虽毛骨悚然,却
又像蜜蜂受到花香吸引,犹豫片刻,便不由自主地,强撑起来,转身走下。于是,他又
看到了沦陷在淤泥般黑光中的站台,列车还化石一样嵌于其中。他不禁又一次热泪盈眶
,这才觉得自己其实是打心眼儿里热爱着地铁的。
--有一些东西正从车门里纷纷攘攘拥出来。却不是乘客,而是陌生的、活的形体。
矮矮的个子,草绿色的身体,穿着灰色连裤服,用透明胶似的东西蒙住脸,正灵巧地从
车厢里往外搬运什么。他赶紧躲到一根柱子后面,在惊惧中,却抑制不住好奇,窥觇过
去。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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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怪人搬运工
怪人们只有十岁儿童那样的个头,姿势也像小孩。不见五官。有三四十人,蝴蝶或
壁虎一样摇摇摆摆,两人一组,排成纵队,搬运昏睡的乘客。一人拽起两只胳膊,另一
人抬了两脚,碎步疾走。乘客睡得死死的,乖乖听话的样子。小矮人把乘客搬运出车厢
后,就装进一口口的大玻璃瓶,瓶中盛满绿色溶液,每瓶仅容一人,由一个怪人吃力扛
在肩上,另一个似若护持,成双结对,攀下站台,沿着铁轨,往隧道深处走去了。又有
怪人负了空瓶,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窟中,不断冒出,一队队猴子般矬身爬上来,加入
搬运的行列……他怔怔地注视着,一动不敢动,就好像多年前,偷看那些打大铁钉的、
噩梦一样的孩子。
然而怪人像是并没有注意到他。搬运持续了约一个小时,终于停下。所有的怪人都
轻烟一样沿着铁轨,袅袅消失了……死一般的冥静复裹住整个站台。他又等待了一会儿
,觉得他们不会回来了,便走近了查看。车厢里已空无一人。连乘客的随身行李物品都
不见了。只在一处座位下,他发现了一样东西,拾起来,是一张身份证。上面的照片显
示,其主人就是那个其貌不扬、海底生物般的眼镜青年,他恰才还用手把他洞穿。要留
取物证似的,他下意识地把身份证揣进衣兜,离开事件现场,返回车站出口。
大门依然紧锁。他倾伏在冰河般的铁栏后,又一次期待有人路过。终于,来人了。
他唤了一声。是个下班的小姐,见他变形的脸庞卡在铁栏缝隙间,绿幽幽地闪烁,"哎
呀"一声跑掉了。然后是一个醉汉。他倒是不怕他,凑上来像看动物园里的松鸡一样观
察他。他前言不搭后语,向醉汉描述他目击的情形,并请求他去报警。
"你,喝、喝、喝多了吧?"醉汉嗤嗤笑着,指着他的鼻子说。
"帮个忙啊!赶紧叫人来啊!"他急中生智,掏出刚刚捡来的身份证冲着对方一阵摇
晃。
"可是我怎样才能出去呢?"醉汉笑得更厉害,都快要岔气了。隔了一道铁栏,醉汉
把自己当做在里面,而末班地铁的乘客在外面。然后,醉汉鸵鸟般跑开。再没有人来。
城市真正杳寂了。竟连一辆车、一个人都见不到。待到后来,他实在支持不住,睡了过
去。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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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白昼的压力
他被沸响吵醒。空气中挤满了早餐奶般的光线。明亮的尘埃像呕吐物在跳舞。地铁
车站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两个像是有着芥蒂的世界又有了沟通。缤纷的人群如
山洪暴发,轰隆隆漫过他的身体,像在清洗一具出土的骷髅……是赶早班地铁的人们,
兵士出操一般,却对躺着的他,视若不见。他悲哀地迷惑不解,怀疑陷入了新一重梦幻

这就是那个吞噬了他一辈子的名叫"生活"的怪物吗?那么,昨夜的又是什么呢?如
果确有多个世界存在,哪个比较靠谱一些呢?他为第一次看见了横亘在昼夜之间的那条
巨大鸿沟,而打了一个寒战--昨晚受凉了。这时,他也许想的是走到大街上,赶快从这
是非险厄之地逃走,末了却像是被什么力量控制了,僵尸般站起来,随同人流,依稀恍
惚,走下大坝般的站台。他没有看到体毛似的青苔和人血样的水珠。
正大光明中,巍然升起了如若崇山峻岭的广告牌,包围住整个世界,令人肃然起敬
乃至要下跪涕泣。仿佛演出的另一幕开始了,站台像是施了伪装一样,重新变得浮浪喧
闹。报摊上一份份的报纸被满脸焦渴的读者购走,卖早点的亭子前排起了摩拳擦掌的长
队,售票员、检票员、秩序协管员、警务治安人员等一干人物,也皆身着华丽制服,威
风凛凛地出现了,像是故意要让自己展示在乘客视线中,以炫耀地下世界仍置于他们的
掌控。他已有很久不曾坐过早班地铁了,竟羞怯着不能习惯。
步伐齐整的乘客们好像是工厂复制出来的机械装置。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出事了,还
照常来搭乘地铁,就像狂热的信徒朝圣般。站台上的时钟重新开始了走动。连他的手表
也复归正常了……列车,绿森森的列车再次剧响着出现了!还是昨晚那列吗?他身不由
己,又像是十分主动地,附随盛装表演般的大队人马拥入车厢,他的手碰到了别人的身
体--多么的牢固啊,跟装甲一样……男女乘客螳螂交配一般,一动不动地挤贴着,虽隔
了厚重的冬衣,积久陈年的肉感却分外结实可靠,连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好像恢复了。
他的确正与众人共享这短暂时光,所有人都紧密地锁连着,浩然一体。虫豸样的生
命,由于过分充盈而高压,不停地喷射出内脏中腐败浓郁的暮气,加上源源流溢的湿汗
,使车厢内妖雾笼罩。粉墨登场的乘客们统统面无表情,除了地铁龙鸣一般轻蔑而威慑
的嘶叫,车内竟人声殊杳。他如同白日见鬼,看着戏剧谢幕前的虚张高潮。
无知的演员,无知的观众。
他觉得,列车像是随时会发生爆炸。
--如果向乘客们宣布地铁已出事了,待在车厢中旅行下去十分危险,一定会遭到严
重耻笑的吧。大家可都是急着去上班的啊。若不能在太阳升高之前按时进入陵寝般的单
位大楼,那才是最大的危险!而这不正是地铁本来的使命吗?
报警之类的想法,太不切实际了。他怎能把自己的噩梦与无辜者分享呢?一切都会
安全的……他自卑地思想着。但并没有一丝的阳光。车厢中耀耀的,是医院重症监护室
里才有的那种皂白色聚光灯,是为车窗外永不落幕的黑暗而准备的,真实情况是,漫漫
长夜在这里从不曾有过一刻的中断。不过他还是感应到了由白昼才能制造出来的万钧压
力,密密匝匝钻透头顶厚厚的混凝土层,挟带着父亲般的浓烈体臭,炸弹一样大团大团
地倾泻下来。这是欺负人的势力,却不能在暗夜里保护市民不受无常的侵害。
然而,分庭抗礼着的白昼与黑夜,却又仿佛是镜像,是兄弟,是一唱一和……甚至
,它们就是一体的!随即,他沮丧地意识到,自己乘上的,竟是驶往单位方向的地铁。
而他本来是要回家去的。
惟一令他略觉宽慰的是,与昨夜不同,像是假惺惺地要给人以希望,晨间的黑暗并
不完整而连续。站台隔三差五地浮现了,在幻灯片一样的快速闪光中,面具般轮换着一
批批乘客的腐烂脸孔。不一时,已到了昨夜他上车的那个车站。他万般无奈,只好下车

步出地铁站的瞬间,他努力打起精神,想看看有没有那些怪人们--他们会不会混在
上早班的人群中呢?他们会连白天也不放过吗?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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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机不可泄漏(1)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可口可乐广告牌,依然主神一样,傲视万物,但汹汹烈焰
已暂告熄灭。是为了在晚上祭出来吓人,而正在养精蓄锐吧。的确没有别的去处了。晨
光中,他只好故作镇静地去到单位--那个经年为他报销交通月票、让他一遍又一遍乘坐
末班地铁的不变所在。原来,长期以来,他得以活下去,就是因为了单位的恩惠,像那
些靠人类施舍 食物而苟且偷生的老鼠一样,竟一直坚持到了地铁出事的这一天……很
快,见到了同事们。他欲一吐为快,却怯惮着不知怎么提起才好。充沛而猥亵的阳光正
急着把办公室的空洞塞满。他灰心丧气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处长走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你不是上夜班么,怎么白天也来了?"他想说:出事
了,因为出事了,出大事了啊!我要来告诉你们!我要来给你们报信!我要来找答案!
但他只是赶紧起立,低头说:"因为没事可干,所以来看看。""嗬,到底是前辈,工作
责任心就是强哇。不像刚分配来的大学生,吊儿郎当。"处长的语气不知是讽刺,还是
赞赏,也许他觉得,快退休的老人了,对单位还是有着特殊感情的,而以自我为中心的
新一代人,对公家的事务却只是在敷衍应对。 "既然来了,那就请你把这份表格填一下
吧,"处长见缝插针又说,"你最有经验了。交给新人我还真不放心呢。""这是我应该做
的。"他躬起身,感激不已地伸双手接过表格,就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稻草,同时偷瞥了
恩赐给他这重要物品的人一眼。
哦,处长本人,正是个仪表堂堂、具有强大质感和气场的年轻人,与末班地铁上猥
琐单薄的空心乘客的确不同,在办公室里整齐精干的小青年中,他也是鹤立鸡群。奇怪
的是,不少快要退休的老人,一夜间都拼命讨好起年轻人来了。他也未能免俗。就连地
铁的出事,也不能阻止这个趋势么?
近些年,单位陆续地进了大批的年轻人。办公室成了他们的俱乐部,人气弥足。新
人类在麻雀般叽叽喳喳,比赛着宣讲黄段子,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还谈论着下班后去
聚餐,去游玩,去看电影,去商场采购。多么的自信和骄傲,却果然没有一人在正经工
作,也无人注意到他竟在白天来上班了。
像站在奈何桥的另一端,他远远地观望他们,想要跟他们讨论昨夜发生在地下的事
变。是的,得说给他们听,他老了,无所谓了,但年轻人需要被警告--他们经过重重汰
选,来到单位工作,觉得人生有了保障,日子一天好似一天,困难和问题都解决了,可
是,末班地铁却险峻地发出了信号:不是这样的!你们无法轻松下来!
然而,年轻人是集体乘早班地铁来上班的,他们是白昼的同盟军,怕是要嘲笑他的
。而他是一个被暗夜牢牢擒住的老人,说什么都会被当做梦呓。另外,他还想到了那些
因为一句话而断送了性命的故事--是的,他这才重新记起了,在多年前那个梦游年代里
,许多人不就是因为不经意泄露了"天机",而死于非命了么?那些家伙如果活到今天,
又会怎样呢?铁钉还会照样噗嗤地打进脑门吗?还是会被装入盛满绿液的玻璃瓶?他无
意中目睹了一个阴谲的秘密。这个秘密本不该由他来单独承受,至少年轻人应该分担一
些吧。但时过境迁,已做不到了。
接下来,他开始填表格。轻车熟路,他很快做完了。趁处长不注意,偷偷去翻看报
纸,却不见有关地铁出事的报道,版面上,无非是市长亲切会见外宾,工农业生产取得
巨大成就,科学家研制出转基因抗病毒稻种,见义勇为者与歹徒搏斗光荣负伤……这时
老婆打来电话,问昨晚为什么没有回家。他窥视了正在忙碌的处长一眼,迅猛地挺起胸
膛,用近于悲壮的口气回答--加班了。老婆挂电话时,他觉出了她的疑心。但仅仅是疑
心,这又使他失望了。如果她要追问一下,也许就会打破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顽戾僵局
吧。连她也并不关心,那么还会有谁在乎呢?
他又开始急切地等待晚报。晚报赶得上趟。更让人期待的是,晚报通常是热衷登载
这一类都市奇闻的。答案也许就在晚报上!但是,晚报并没有来,他这才记起,这城市
只出一张报纸!然而,末班地铁不停息地行驶了这么长的时间,满满一车乘客都被怪人
装在玻璃瓶里扛走了,千百万人口的城市对此竟毫无知觉么?说起来,城市的运作机器
,那可是多么的严整肃然,明察秋毫,一环紧扣一环呀,连行人放个屁都有人监视和报
告。也许,报纸的主编得到了某方面的指示,把那条消息扣下了吧……白天过得飞箭一
样快。再捱一会儿就要到傍晚了。他越来越于心不安。他一向是个认真的人。全车的人
除他外都被劫走了。想一想,那些蒙面人就活动在地下十米!这种事情,今夜还会继续
发生的吧?他思想激烈斗争了一阵,觉得自己是有义务的,就查了黄页,给地铁公司打
去电话。那边是一个不耐烦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你要干吗?""我是一名乘、乘客。我想问一下,昨晚我坐地铁……"他寻思着,怎
样才能把话讲清楚,又不让人觉得他是故意找麻烦。不过,如果说普通人不知情,那么
地铁公司内部一定传扬开了吧。司机不是也被劫走了么?
"地铁?地铁怎么了?嫌太挤,你打车呀!"接电话的人的反应似乎本能地十分强悍

"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昨晚的末班地铁是不是出事了?"他终于鼓足
勇气说了出来,自己也吃了一惊,又微微得意。
"你,什么意思呢?难道盼望地铁出事?你到底是什么人?"对方的声音愈发如临大
敌般地咄咄逼人。
"是末班地铁啊……""末班地铁,那又怎么了?"女子的语调中透着专横与刁蛮。
"它是不是准点到站的呢?""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对方无聊地耻笑道。
"哦,是关于司机和乘客的去向问题……""喂,你到底是哪个单位的?你的身份证
号码是多少?"这最后一击要害的喝问令他大窘。他锐气尽失,慌手慌脚把电话挂了。
向警察局、消防队或新闻媒体报告的念头,完完全全打消。这时他觉得:大概城市里所
有人其实都已知晓秘密了,只有他一人被瞒着!他苦恼地抱肩而坐,蛹般一动不动,又
想昨夜是不是真的做了一场梦,或者他的眼睛和记性出了问题……但是,也有另一种可
能--那就是地铁公司在掩饰真相吧。
是的,这种可能性不能说没有。这城市从建成的那一天起,它的那些枢要部门,就
马不停蹄地,在不断制造并隐匿各种秘密。不错,一定是与地铁公司有关。地铁公司的
职员与蒙面小矮人串通好了。而且,说不定,刚才接电话的女人,就是怪人之一吧。此
刻,就在她的办公桌上,就在她的窗台上,就在她房间外面的走廊上,花盆一样,一个
挨一个摆放着填装了人体的绿液玻璃瓶呢,在露水般的灯光下,茂盛地开放,供她和她
的同事们慢慢观赏。
紧接着,他甚至想到了奥斯威辛集中营。那搬运乘客的一幕,与书籍中描写的纳粹
行径,何其相似……地铁公司是一个盖世太保组织吗?半个世纪前受到通缉的前党卫军
战犯,就潜藏于此吗?蒙面怪人是他们的差役吗?地铁公司的职员们,那些司机、车务
、技术员、调度、维修工、保安、安检、售票员和勤杂工们,其实都是一些虚假身份吗
?他们像上夜班一样,大白天不也蝮螭一样活动在阴冷湿黑的地下吗?很难说他们的心
态和生理不发生变异……他们纠结而成的庞大集团,与成天龟缩在写字楼里、毫无主动
性并且记忆缺失的单位职员们,大概很不相同吧,早已不是势均力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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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机不可泄漏(2)
说起来,在地铁隧道里,时间和空间都趋于停滞和扭曲……那么,整座城市已由地
铁公司接管了吗?地铁公司业已完成了对世界的统治吗?但即便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
又能向谁诉说呢?他就像一颗孤单的小石子,在汪洋大海中无助地沉没了下去。
他忽然回忆起这些年来淡忘掉的一个情节--奇怪,最近总是在回忆,就像是头脑中
有一个发条启动了!
那是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梦游年代的防空演习。战争有瞬间爆发的前兆。整座城市
或会毁于一枚核弹。遍地是残肢断臂和破碎内脏。但他并不恐惧,反倒兴奋不已,大概
是觉得这正是源于陌生殊异而具备了工业现代性的原子能高科技吧。毕竟那时他还年轻
,觉得这就代表了进步,年轻人都筹备盛大节日一样,纷纷热议即将来临的新型战争,
讨论灰飞烟灭的技术细节,就好像在畅想光明美好的未来。人人有事可做,欢天喜地。
当然了,许多人会死去,但另一些人会活下来,兴致勃勃地把来犯者淹没在土黄色的、
墩墩人肉构筑的奇观海洋中--这却又是原子裂变所望尘莫及的,所谓的辩证法;然后,
放任自己在核辐射下发生壮烈的变异,成为另外一种生物。
跟今天不一样,那时普通人的家庭中可没有什么财产值得保留和传承,怕什么呢。
他惟一不放心的,是老婆腹中即将出生的女儿。可是,战争,不正是下一代人应该去经
历的吗?儿童还没有梦游过呢!跟死亡一样,未来是属于孩子们的,这一点几千年来从
不曾变更过。然而,遗憾的是,不知怎么搞的,战争最终没有发生,通过自我牺牲而变
化成为光荣的异种生物的愿望也就没有实现。
只有演习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警报尖辣地鸣响时,大家有秩序地出门,镇定地
拎着水和食品,来到防空洞前集合。锈蚀的铁门已被人打开了--正如凌晨或午夜的地铁
站口,喷吐出胆汁般的绿色雾气,饱含欲望,蠢蠢欲动。人们抑制住激越心情,如同要
走进新世界般,争先恐后,鱼贯而入。单位的头头们面目严肃,举着火把和手电。仿佛
正是有了他们的带领,大家作为一个集体,才敢于行动。他昏头昏脑地走在中间,身前
身后都有数百个起伏跌宕的幢幢怪影。家属们都噤声了。小孩子紧紧牵着大人的手。只
是偶尔,打头的人短促地说:"小心,石头。""注意,往左。"他听人说起过,沿着这个
防空洞走下去,最终可以到达远方的一座山下。那里还有一个秘密出口。那地方,他从
未去过,印象中,似乎那里是真正的异域,与他出生并成长的这个世界完全不同。
其时,有通知说,一名通缉中的罪犯潜逃到了本市,并且很可能就藏身在防空洞里
,以黑暗为掩护,摸索着地底的路径疯狂逃窜。民兵组织了几次搜索,都没有发现。倒
是小孩子们跃跃欲试要去找那家伙,大人都吓坏了,牢牢看管住儿女们。光是那人犯背
负的罪名,一听就让人膝软。有一段时间,他常常在梦游中,独自一人来到黑黢黢的洞
口前,像看一面有智慧的镜子般反观自己;又仿佛站岗放哨,要防止小孩子没有大人带
领就私下钻进去,乐不思蜀地隐匿在深窟中,不知不觉间变化成其他的物种--他们受到
的教育还很不够,至少在此时是不可以变化的,他们还要经受地面战斗的磨炼。只是那
隧洞,一旦完工,便不再像是出自施工者之手的作品了。
--地铁也正是这样的吧。
说不定这就是所谓的天机。
后来,听单位传达,那个逃犯被击毙在了地底。但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却感到,那
人目光如炬,正在城市中像鲨鱼般警觉地游动。
办公室墙上的挂钟继续稳健前行,距下一次末班地铁的到来,时刻一分一秒迫近了
,就像是大权在握的人,胸有成竹。他一个快退休的小职员,什么也抵挡不了。
滴答,滴答,滴答……今夜究竟会出什么事呢?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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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表格迷宫(1)
时钟像一枚炸弹,"梆当"一下劈响。令人心惊胆战却又充满遐想的下班时间,终于
来到了。小青年们有说有笑地走掉了,处长踌躇满志地离开了。无人跟他告别,好像他
在这儿,果然只是一个随消随散的影子。冬天,天黑下来的速度让人发疯。办公室虽有
暖气,感觉却像掉入冰窟。他没有开灯,撑住腮,肘着桌,迅疾萎缩的身形,被大楼膨
胀的阴影吞没,像一个准备制成标本的死婴,大脑却在偷偷而紧迫地思考世界的究竟。
不吃东西,也不觉得饿。捱到七时,是上夜班的正点儿了,他才忽然变得亢奋。他抑制
住寻找地铁答案的冲动,把注意力集中到要处理的事情上来。
他的工作便是填一堆堆的表格。表格有固定的格式、符号和用语,是填来给很少数
的人阅看的,寡则一人,至多数百--俱严肃而神秘地隐身在某种舞台大幕之后。在和平
年代,表格是理性的产物,重叠累复,泥石流一样,把他的身体和情感淹没。表格好似
迷宫,隐藏着未来的出路,却是早被规定好的,逻辑严密,次序清晰,不容选择。每一
个表述和数字的后面,都可能潜伏着一组陷阱,在等待它们的猎物。每一处错误都或会
酿成灭顶之灾。这种灾难也许在物质世界里并不实际存在,却能在思维空间中野兽一样
生成和长大,最终导致实境中单位大楼的轰然倒塌,乃至引发城市的崩溃,世界的毁灭
。这其实比核战争还要厉害。填表人也将被埋葬在表格的废墟中。所以,这才是最重要
也最危险的工作。每天晚上,他像老鼠一样,在表格的迷宫中战战兢兢却又热血沸腾地
拼死跑着。他以身家性命为抵押,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他深知自己做的其实是一件地
下工作--正如地铁,表格也构成了深窟中线路复杂的秘境,完整无缺地来自过去,却又
是一个尚在形成中的、脉络繁复的明日世界,并对当下生活展开肆意的入侵,专横地霸
占资源,武断地制造冲突,野蛮地破坏格局。他曾经为习惯它的规律而吃过那么多的苦
头。直到他不用看钟表也知道末班地铁什么时候要到了,他才真正成为了一名填表格的
行家里手。而这本身意味着他与这个世界的合同关系已经临近终结--他太熟练了,掌握
了太多的秘密,不得不退休了。不这样,年轻人就没有机会续接上来,单位也就无法长
久地存在下去。他才认识到,自己从来只在机械地填空,却没有真正想过如何走出这个
黑暗的迷宫,从而抵近未来的光明彼岸--那儿也许是有亮的吧。除了牢牢地记得末班地
铁是几点几分到达,他连日常最起码的时间感都丧失了。
今夜,他填完时,心里第一次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原来,末班地铁,多少年来,都
是他身心的慰藉,把他从程序中解救出来,赋予他短暂而特殊的空间:不像家也不像单
位。他逐渐习惯了车厢中的无所用心和漠然置之。而地铁正像一个阴郁寡言的男人,有
着那么一段连续却不连贯的,在白日里匿声蛰伏着的,却能在暗夜深处猛烈撞击和运行
的思维。这是乘坐地面交通工具所体会不到的。至于地铁本身,不也在走着那表格般的
迷宫吗?它幽潜地底,却又凌空蹈虚;对人类极尽嘲笑之能事,却又接纳墓碑般的乘客
;飘摇着飞掠而过,庞然大物,却了然无形;数字、符号和代码,在驾驶室井井有序的
仪表盘上闪烁,令列车完全可以藐视写字楼的存在--虽然,后者正跨骑于上;俨然巨龙
化身,乃至对奋羽高翔、金翅大鹏鸟似的喷气式飞机,也能抱以轻蔑态度,从而自成威
权的集团派系……说起来,他最初是上白班的,但为了把表格填得得心应手,主动请求
上了夜班--他这一生里真正主动地做一件事,这还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夜班仅
一人值守,更加紧张忙碌,这却挽救了他早衰的生命。每至夜幕降下,一想到末班地铁
正像一位严厉的情人,约会一样在准时等待他的莅临,他就感到安慰,进而得意洋洋,
仿佛确认了自己还活着。连与女人做爱都没有这样惬意过。他热爱倾听列车的持续呻吟
,好像那是在交媾,隧道如性腺悸动,猛烈程度远甚真实的性行为……处长把工作时刻
表作了妥当安排,刚好使他能赶上末班地铁,就像是对属下勤勉工作的奖励。因此感谢
这位年轻人,他才是他的大救星。在浓烟滚滚的黑色月光下,三五颗凄淡的星星飘摇不
定,他离开单位,似乎能听见地球在轨道上挣扎着孤独前行的嗄嘶声,夜空中铺陈着一
道身体滚过后的淤血曳痕。于是他获得了报偿。
但今晚,他还有勇气去乘坐末班地铁吗?
然而,他总得回家呀。昨天没有回去,已经很不正常了。老婆那儿是交代不过去的
。他永远臣服于她的淫威。于是,禀受着内心的时刻表的引领,他停下手中的工作,又
一次按部就班地锁好办公室的门,急切地冲出单位,连步幅和节奏都与昨日毫无二致。
但是,在到达地铁车站时,他却反常地没有进去,而是颇不情愿似的,放慢脚步,从那
座熟悉的隆垒边绕过。但像是被一股阴风拉扯住,他停下了,看见一对年轻男女,昆虫
般勾肩搭背,正情欲炽烈地晃入站口。他们,是他女儿女婿的同龄人。他满怀嫉妒,忍
不住朝他们大喊:"喂,别进去!"那对人儿扭头奇怪地看住他。他脸红了,蓦然意识到
了自己的失态、虚矫和过气。女的皱眉说:"别理他。神经病!"便挽着男人,怪兽一样
,四足同迈,走下了通往站台的陨星般巨骇的台阶--正像踏上了一幅深不见底的表格。
他们的背影变瘦小、变模糊了,像尸体那样,一块块黄渍似的斑斓了起来。他仿佛看到
了他们被装入绿液玻璃瓶里的丑态。他刹那间回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和新婚,嘴里涨满苦
涩。他在心里滑稽而寂寞地呼叫:"救援啊!"但是可口可乐的蓝色火焰又扑打了过来。
这回他真的用手臂格挡了一下。他甚至感到了一股灼热,心头蓦地一震。多年以前,有
关核攻击的民防知识曾被普及,他心中盈满对冲击波和光辐射的好感,就好像那是女人
温暖的怀抱。但大爆炸没有发生,世界也没有定格下来。那个年代早已褪色。红颜少女
成了白发老妪。最近一些年里,人们不再钻阴溽潮黑的防空洞了,而是纷纷拥进光灿雄
屹的写字楼;至于仅存的警报声,也只是用于驱逐市民疏散,以让要人和贵宾(常常是
外国来的投资商)的车队从大街上通过……可口可乐的巨型广告牌森林般成长起来,城
市在它的炫迫下,气球般飞速膨胀,数不清的灯火,像球面上的斑驳污点,红移着四散
飘去,要把这世界撑大,直到热寂的极限。他一惊,用力拔腿,竟然能够起动了,便满
心涣散地逃走。他羞惭地觉得,自己是一个临阵退缩的士兵。他垂头丧气来到公共汽车
站。真是无地自容的失败啊。这时他想起来,女儿和女婿正在积极筹划购买私人轿车。
这件事情,他们没有跟老人商量。下一代人也许再不用坐地铁了,他们将不再做列车的
囚徒。难道这样一来,就免除了灾难么?
他狼狈地乘坐夜班公交车,多少年来第一次由地面的路径回了家。他唉声叹气爬上
床,在熟睡的老婆身边躺下。她的呼噜声像狮子吼叫,使他想起地铁一夜夜的喘息。但
多少年了,老婆的身体也不曾变做那锋利、沉重而冰凉的车厢。
他悲楚地想到,以前听谁说起过,人生最好不要错过两种东西:
最后一班回家的车和一个深爱你的人。但是,唉……夜已深了。现在,正是那个时
候……他认真倾听床板下的动静,然而,大地却没有丝毫的回应……--巨龙不再咆哮。
但在这个被人类命名为宇宙的古怪腔体中,必定有什么影响深远的大事正在发生,它远
远超出了这片土地上的居民们几千年的阅历,所能推测的情形。他们的经过尚且短暂贫
瘠,却擅自制作出了表格或地铁这样的貌似确定的机巧构件。于是,他想把老婆唤醒,
与她讲述他的奇遇,但到头来却没有做。他们还在刚刚结婚几个月时,就已如预料中那
样,知会到彼此间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达成沟通与谅解。要在这么多年后,让她从睡梦中
醒转,接受并领会一件由他口说出的事情,这本身就像末班地铁一样绝不可靠。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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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表格迷宫(2)
他失眠了。快到清晨时,才模糊睡去。他终于逃过了一劫吗?为什么又感到悔憾呢
?但第二天又毫无差池地接踵而至了……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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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地铁是怎样炼成的(1)
次日一早,老婆醒来,见他死鼠一样气息全无地躺在身边,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还是回来了。"然后,她拿了一根缝衣针,往他眼皮上不停地扎,直到把他疼醒。他怀
疑地看着蛾灰色的天光,从窗棂中一滴滴泄漏进来,洒落在女人海狸似的脸上,心里挣
扎着想:不行,今天一定要找到答案!
"你知道吗,他们可是已有一个半月没回家来住了。"她说的是女儿和女婿。
"不知道啊……他们的小汽车买下了吗?""那个男的,当初我就说了,靠不住的。"
她老鼠般恶狠狠地磨砺牙齿,使他异想天开地追忆着地铁车轮与轨道的交错。
"那、那还不是素素自找的。""老头子,你也得跟她说说啊,得留个心眼儿!""年
轻人的事,还是别操太多心吧。我们这种倒霉样子,已经够让他们丢脸的了。他们将有
新的生活呢。"这时,他不知哪来的气魄,决定还是提起地铁。不管怎样,现在--至少
现在,他身边只有这个人,能被称做所谓的"亲人",也是他一生中有过的惟一女人。不
知新的一夜过去后,地下的情况又怎样了?他的心像初次见到蛇那样乱跳。
"最近千万不要去坐地铁啊。你要见着素素,也告诉她一声吧。"他像作假口供一般
,鼓起极大勇气说。
"说什么啊,你?怎么脸色都变了?""呃,到处在传,有恐怖分子要袭击地铁呢。"
"我怎么没听说……我反正也不坐。要坐只坐公共汽车。便宜呀。""但是素素他们坐的
。我猜,他们的小汽车大概还没有买下。在新生活开始之前……"老婆狐疑地盯着他,
不置可否,却没有揍他,然后,便出门找朋友喝茶去了。他浑身凉飕飕地坐着,心想,
女人真让人失望。她不坐地铁,就已经从小姑娘变成老太婆了。好在当初他们订婚之时
,并没有互相许诺未来会怎样。年轻的女儿和女婿,却已发誓不再过他们这种生活了。
白天,他一人在家,心里反复地闪现出"答案"二字,老是觉得身体上有个什么东西
硌得他很不舒服,才想起拾的那张身份证还放在衣袋里。他就把它取出来,仔细端详。
身份证普普通通,不像是伪造的。上面有那人的姓名、性别、生日和家庭住址。看着照
片,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又回想起末班地铁。戴黑框眼镜的男人就像四亿年前的总鳍鱼
那样睡着,他如同一名外科大夫,用填过表格的、沾满细菌的脏手,手术刀般穿过他空
如大海的身体。哦,对了,那不也是个年轻人么?他看了半天,觉得沉闷憋屈,便把身
份证放回口袋。中午,老婆还没有回来。他决定采取行动了。于是,出门来到位于城市
中心的公共图书馆。他困难地查找到了地铁方面的资料,厚积的故纸堆上,落满了灰尘
、螨虫和贝类化石。
城市的第一条地铁线是三十年前正式动工兴建的,是城市大规模改造规划的一部分
,像一场热烈的狂欢,又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而关于营造地铁的设想及实际勘
探、设计等工作,在此之前十年就开始了。由于国内的工程师对地铁几乎一无所知,因
此聘请了外国专家来作指导。同时,把一批最优秀的技术人员送出国去学习。但是,对
于究竟是把地铁全线像北方邻国那样深埋入地表六十米以下,还是仿照大多数西方国家
浅埋至地下五至十五米,发生了争论。总之,这件事情的严肃意义,完全被置放到了国
家目标的战略层面。子宫一样巨大、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决策者的脸庞像积雨云一样
低垂。也许,连经验丰富的外国专家也没有料想到会有如此的错综复杂吧。有人甚至说
:"怎么可能在我们这样的经济落后国家,建成地铁呢?"最后还是由物质条件决定了。
根据最新的地质勘探资料,城市地下岩层有较厚而破碎的风化层,地铁的实际埋深将超
过原来估算的深度。有的车站埋深将达到一百六十米,而个别的将达到二百米,相当于
六十层楼的高度。如此,电梯至少要长达四百米。这样的超长电梯,国内根本无法生产
。供电中断怎么办?电梯出现故障怎么办?如果遭到破坏,遇上漏水,就更麻烦了。由
于深埋技术难度实在太大,最后确定,施工采取浅埋明挖的方式。然而,由于整个经济
发展未达预想,又加上自然灾害的发生,地铁的建设不得不中止了,直到核武器试爆成
功的次年,才重新破土动工,这已是世界第一条地铁--伦敦大都会铁路--开通一百多年
之后了。紧接着,又有了出人意料的新变故:地面上的人们开始了一场群体梦游,年轻
人往老年人的脑袋上打入大铁钉……他一边艰涩地阅读,一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多年前
的情景--在隔离木板的后面,机器轰鸣不止,灯火经夜不息。入眼的东西都染得经血般
潮红。那时月亮还不是黑色的。路中央宽阔的绿化带上,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呻吟着被连
根拔掉。挖掘机也暴响着开了进来。挖出的土被一车一车运走。工地旁边甚至建起了一
条简陋的小铁道,驶来了输送材料的小火车。不时有梦游者组成队伍,巨浪一样,从附
近席卷而过,千人一面地喊出震天动地的口号--那时还没有可口可乐广告,只有朴素而
激奋的标语,遮天蔽日地上下翻飞。这使他的心绪变得像洗脚盆中的浑水般谲曲微妙。
然而,在环城地铁的沿线上方,刚好便是巍然屹立的古城墙,已历七百余年了。时候一
到,说拆就拆,毫无商量,一门心思要为地窟中以新异姿态奔驰的、浑身缀满闪闪发亮
金属饰物、缠裹着滚滚电气的巨龙让路。
破了旧的龙脉,却诞生出新龙!因此,与其说地面的行动迟滞了地铁的施工,倒不
如说是加速了它。依靠汗水、斗志和科技,地铁仅用了四年时间,便宣告建成,令世人
震惊。那正是他们钻防空洞开展演习的同年。一个新世界诞生了。但是,他第一次乘坐
,是在两年后地铁正式对外开放时。这对于一个生活在梦游岁月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
全新的经验,明亮的车站,闪耀的车厢,甚至当时还不多见的电风扇,传达出奢侈品般
的诡异感,难以名状的现代气息,与那个年代的文化,在格格不入中竟有了奇妙嵌合。
他犹且记得,其时城市的街道上,连汽车也还不多,而地铁,则像是天外来客,一种超
级梦幻之物,一段未来向现实的意外插入,令他感到了身为国家公民的自豪--就像三十
年后的年轻人,看到国产航天器发射时的骄傲心情。更新代的机器龙,从地下一跃到了
空中,大气层中飘舞着从龙身上脱落的、数不清的绿色鳞甲,在刺目的红色阳光下经久
闪耀,仿佛一个金属打造的仙境诞生了。太空飞行的感觉,就是由此而来的吗?地铁终
将破茧而出,羽化为宇宙飞船吗?
他也从图书馆的资料中得知,当时兴建地铁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战备,交通只是兼
顾,是第二位的。这为的是一旦战争爆发,借助地铁车站,设立指挥部和通信枢纽中心
,并输送军队--每天能把五个陆军整编师的兵力,从郊外营地运进城区。如果仅仅是为
了满足民众出行的需要,当时全市只需添置两百辆公共汽车就足够了。这正好与年轻人
求战若渴的理想统一了起来。所以,地铁的营造,大规模动用了铁道兵,工程是高度保
密的,沿线的居民大致知道是在做什么,却都不说,只是心照不宣。最早搭乘地铁旅行
的,据说都是一些神秘人物。这让他重新兴奋起来,脑海中叠现了火球、辐射和蘑菇云
,朝思暮想的炼狱图画。
这就是他偶然闯入的时代,核裂变,计算机,电子机械,高速交通工具,钢铁制造
,化学工业……构成了世界的新的框架。与几千年来的自然观念不同,地铁长二十三点
六公里,但它一旦环绕起来,便跟天文学界流行的宇宙模型一样,是有限无边的。然而
,十六点零四公里的第二期地铁却用了整整十三年时间才建成……之后的日子就一天比
一天过得快了起来,他和周围环境的变化很大、很大。每年,相当于全国人口总数三分
之一的人们,在这地下作几十公里长度的封闭式旅行,就好像在无光的深海中潜航。这
是几千年来不曾有人想到的情形。说地铁是一个忽然出现的崭新国度并不算夸张,但除
了钻牛角尖的个别技术人员之外,谁也没有好好研究过地铁王国的内在风俗。在地面风
光发生日新月异重大改观的背景下,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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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 创世纪之黄金时代(1)2061:太空奥德赛之三 020
2061:太空奥德赛之三 007第九章 雷兰
2061:太空奥德赛之三 009卷一 第七章呼风唤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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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地铁是怎样炼成的(2)
--谁是当今幽冥之府的国王呢?是进化中的电动机或自动调度软件,还是六编组的
列车本身?在这一过程中,甚至连司机也只怕是傀儡。
他不安地站起身来,在大西洲遗址般的图书馆里走动。一排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
满了《读书》杂志。他抽出一册,打开来,看见一篇文章的标题:《二零五零年城市交
通指南:超级地铁逃生术》。但再往下看,却一个字都没有,全是空白页面。
他感到胸口胀烫。他伸手进衣兜,像从大漠上原子武器爆心的余烬中取出来的一样
,身份证一片灼热。他仍未找到期望中的答案,就像在地球之外的星际空间难觅生命的
踪迹……离开图书馆时,他发烧了,头晕目眩,步履飘摇,回到家就躺倒了。时钟却不
管这个,又一次毫不妥协地向黑暗一侧准确靠拢。老婆还没有回来。说不定,她已在横
穿马路时被汽车压死了,腐烂的内脏疲沓无力地爆了一地……这些年,他总在这样想…
…汽车的型号越来越新,速度越来越快,竟与地铁展开了竞争,真让人不知所措……据
说那能够被个人独立驾驶、灵活行进的乌龟壳般小玩意儿,才是当今追求自由的年轻人
的主体梦想……快到下午五时了,他还没有思考好怎么办。最后,他还是决定向单位请
假。参加工作以来,他都没有请过一次假。处长慈爱地允许了,他反倒开始不安,难受
得想把脑袋伸进洗衣机搅拌。在家里过夜,他很不习惯,满怀挫折感。老婆居然平安回
来了,身后还跟着脸挂虚情假意、形如始祖鸟的女儿和女婿。真是破天荒呀。四个人石
雕般对坐,打了半宿麻将。他不停地大口喝水,一直在腾云驾雾地出牌,想像着是在填
一张张的表格,老婆对此十分不满,几次从桌子那头纵身扑过来,揪他的耳朵。他面对
她只是龇牙苦笑。就在吆五喝六声中,不知不觉地,末班地铁又一次驶了过去。没有人
知道今夜那上面发生了什么。他等待得都有些焦急了。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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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胡同中的秘密
第二天,烧亦未退,他决定去医院。在海底龙宫般的候诊厅里,他又有了置身于地
铁站台的感觉,耳朵中灌满金属的灼热嘈杂。医生给他开了感冒药和消炎药。他知道这
是城市骗人的伎俩,什么也治不了,但按照化学原理制作的白色药片,那锐利规则的造
型,却使他多少减轻了压力。医生的言语都是他熟悉的那一套。乌贼一样的诊室使他认
识到了世俗生活的犹存。只除了一点--就连治病救人的医生也是不谈论地铁的,仿佛对
绝症视而不见。
回家路上,与去时一样,他失去理智地坐了公共汽车。但在半途,他废墟般的心里
像是挣跳出来一个活物,一念之间便匆匆下了车。他掏出身份证,比照着一边走一边问
路,最后来到一个胡同前。身份证上标注的地址正是这里。胡同邃长,却并不扎实,像
是从老母鸡腹中生抽出来的一根柔肠,浊臭黏滑,自然也没有现代工业感。肠壁的皱褶
间,寄居着形形色色的下层生命,古老霉菌一样活动,麇集着焦糊脓水般的、氏族社会
一样的生存气息,与时代格格不入,使贸然闯入者的眼睛和气管都要顷刻腐蚀。他走到
一半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形近枯朽的门牌号码,周围浮起了靛蓝色的海滨墓园的气象
。这时他踌躇起来,分明是进退两难。戴红袖章的居委会大妈审视的目光使他浑身更加
滚烫了。他只好问,某某是不是住在这里?答曰正是,进去后左边那间房。他咬咬牙走
入。原来是个令人喘不过气的、像是好多内脏堆积而成的大杂院,给他的第一印象,这
儿才是积年病灶的中心……左边的房门半掩,他正准备过去,迎面走出一位女子,抱了
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高高的衣物,放到院子中央的水龙头下。该是那年轻人的遗孀了
,他怀有希望地想。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他心情复杂地看她,
欲言又止。女人瞟了一眼不速之客,对他不感兴趣,便专注于要清洗的衣服。连洗衣机
都没有呀,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呢?……她接好水,开始揉搓那一堆小山,丰满的胸脯不
停地上下颤动。他看见,都是女人和小孩的衣服。那青年已经有孩子了么?他实现传宗
接代了么?这是他的有幸还是不幸呢?他仿佛听见室内传来电子游戏机的声音。是孩子
在玩电子游戏吗?但连洗衣机都还没有呀。他脊柱两侧的肌肉发生电鳗似的猛烈抽搐。
女人还很年轻,大冬天里,额上沁出了翡翠色的汗珠。他攥着身份证的手,则在口袋里
早已湿透了。终于,他不顾一切地上前,欲询问那女子,不料这时又有人闯了进来,先
他跟女人搭讪,却并不是列车上戴眼镜的年轻人,而是一个青面秃头、满脸虚汗、眼泡
浮肿的中年男人,身穿劣质起皱的黑色西服,下巴刮得屁股蛋般光溜红亮,嬉皮笑脸却
又故作腼腆。"死鬼,呼你一整天了,才来。"女人嗔道。男人手捏一张肮脏的游戏卡,
涎笑:"呼机没电池了呀。"他们好像在谈论久远的一件事情。女人也不洗衣了,用满是
泡沫的手搡了男的一把,跟在他的后面向屋里走去。经过他面前时,略看了他一眼。然
后,他听见室内有孩子在高兴地叫"叔叔".
是这样了。他一半满足一半遗憾地想,从大杂院中退出。这时他又十分不解。他想
问问居委会的大妈,但怎么也找不到她了。而且,刚才胡同中还有那么多的人,这会儿
都不见了。寒风呼啸,只有一个收破烂的声音在连续浮出,却看不见人。要命的呼唤声
像是生锈的烟柱,孤孤单单地漂染出了天空积久的荒凉,这才发现,整个宇宙像是寸草
不生的地窟。但那里也有列车在行驶吗?他知趣地抿紧嘴,低了头,小心地沿来路返回
,同时觉出胡同是一截开了膛的地铁隧道,连接着一些从未被发掘的殉葬坑般的中转站
。真正的秘密,藏匿在那些具有复杂人事结构、形如恶性肿瘤的大杂院的深处,连最优
秀的医生或司机也束手无策。他一个填了一辈子表格的人,怎么竟会斗胆到这里来寻找
答案呢?他心中的恐惧一瞬间变得纯净清澈起来。他扶住墙,大口呕吐。
从这天晚上起,他都枕着身份证睡觉。这居然治好了他的失眠,持续的高热也出人
意料地消退了。同时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与地铁,渐行渐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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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新陈代谢
很快他就办了退休手续。几个月过去,什么事情也不曾听说发生。气温回升了。他
没有再去坐地铁。他觉得自己恐怕永远不会光顾它了。但每次出门,经过地铁车站时,
他还是禁不住贪恋地看上一眼。人潮一如往常地在暗道中喷泄,像是参加某个生物或物
理实验的狂热志愿者……梦游时代又要回来了吗?经过车站的次数多了,他越来越被怀
旧情绪左右。这导致他竟然有一次买了车票,冲动地下到站台,着迷地欣赏列车来来往
往,却迟疑着没有上去。这样做可要不得啊,他告诫自己;少要稳重,老要张狂,怕什
么--另一个声音说。正是在后一种想法的强烈驱使下,他终于又一次体验了末班地铁。
他到头来还是要回返的。他怎么能够真的离去呢?他早已是地下世界的一分子了。他没
敢选择月圆之夜。但可口可乐广告洪水滔天、盛世末日的光芒,仍然避闪不了。他心情
微妙地打量周围乘客。这次,他们似乎都精神焕发,斗志昂扬。他不禁又嫉妒起来。
锃亮的站台一个接着一个,科学而规律地呈现。扬声器信心十足地报出站名。乘客
们下了又上,不因为彼此陌生就怛然退缩,好像地铁给了他们勇气。很快,到了他熟悉
的车站。
担心或期待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本正经的地铁甚至没有理睬他的大驾光临。他
不舍离去,最后一个走出车站,像是松了口气,又颇失望,反复地回头看站口。他又一
次被抛弃了。这时他泄了气,坐了公共汽车回家,在车上才开始后怕。我大概真的快要
疯了,他想。他或许是要亲近他的母体,但到头来又叶公好龙。那隧道中挣扎的蠕动,
使他似乎经历了一次从子宫中的再出生。一股辽远陈腐而鲜活的情欲,在衰败的黑血中
热辣辣地泛滥开来。转瞬之间,他又深为羞惭。他固守多年的世界正在坍塌。
他反复地去图书馆。换了一个思路,他把目光投向天外--宇宙飞行的感觉在他的脑
海里总是挥之不去。地铁,真的是通向太空的某条管道吗?他借了有关不明飞行物和外
星人的书籍来偷偷阅读。接受这样的新异前卫知识,对他这般年纪的人来说,并不容易
,但他还是毅然尝试,仿佛再不这样,就救不了自己了。原来,渡过迢迢星河而至的异
状生物,选择了黑暗的地下作为基地,这本身是富有艺术性的;而从科学上,也大致解
释得通--那就是,这些年里,地铁隧道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来自遥远陌生世界的另类生
命体,改造成了连接其他宇宙的"虫洞".他惊异地读到,图书中也有关于人类被劫持进
入飞碟时,要经过一段幽长阴暗的管道的记载。事件的主角在接受催眠治疗后吐露,他
们只有通过这样的一条路径,才能到达一间明亮的大房子中,这时,就有一些穿着灰色
连裤服的绿色小矮人围上来,在人类的身体上做起了外科手术,据说与遗传实验有关。
这一幕跟穿越地铁隧道到达站台的情形,是多么的相似啊,亦如同他经历过的"生
育"或"再生育".猛然间,好像打开了一个充满瑰丽奇想的新天地。单位的表格中,可是
从来不见这样新鲜、妖艳而蛊惑的描述。于是,他渐渐趋向于认为,那些蒙面矮人是外
星人。存在另一个世界(或者许许多多的世界)这样的不可思议的谜题,似乎便有答案
了。并不是地铁公司作祟呀--这竟令他感到赦免般的解脱--而是代表着先进文明的外星
人掺入到了地球人中间,改造着落后的人类社会。方法十分简单:杀掉乘客(外星人大
概认为人类都是十恶不赦的吧),然后经过一段时间的试管(绿液玻璃瓶)培育,令自
己附体在死者的躯壳上。外星人便能以人形,道貌岸然地出现,取而代之成为人类的复
制体,渗透在社会中,而不引起怀疑。这便是无人察觉到地铁出事的缘故吧。他身处的
这个世界正像一锅陈汤,正被一点一滴地换掉。这也正像他们这些老人,一个一个被年
轻人顶替。崭新的、优质的、看上去更靠谱的生命诞生了,活水重新注满了被污染的游
泳池。那么,新陈代谢的方式,在宇宙中又有多少种呢?自然,这本身亦是一场无声的
战争。杀伐意味着拯救。死亡标志着新生。只是不知为什么,那晚他们把他给漏掉了。
这是有意的吗?他就像《天外夺命花》中的米尔斯· 本耐尔医生,孤独地发现了真相
,最后站在高速公路上,面对来来往往的车辆,像疯子一样尖叫:"你是下一个!你是
下一个!"--不过,虽然是新陈代谢,却感到,有一种东西,还早在地铁出现以前,就
一直顽强存在并鬼影般紧追着人了,且并不随时间的流逝而消损。那也许是比外星人更
强大的……说来也怪,退休以后,他越来越怀念处长那宽厚的、表格一样的笑容了。
而他又是谁呢?多少年来,仿佛都已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他连自己叫什么都忘
记了。
他从图书馆的玻璃窗中看出去,见到黑色的月亮还挂在天上。
夏天来临时,他意外地遇见了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同学。他从对方的额头上看到了地
底的阴影,心中不禁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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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未来与“他们”
两人找了个肮脏阴暗、老鼠群聚的小饭馆,点了酒菜,坐下来叙谈。老同学也退休
了,反比上班时更来劲,做了街头气功辅导站的站长,在利用防空洞改造而成的地下训
练馆中,教授小青年养身延年之术,据说是当下城市里最时尚的运动;胸前挂上了粗硕
的、绿锈斑驳的生铁十字形饰物,满脸耀眼的金色老人斑,竟有越活越年轻的架势,说
话嗓门大得吓人。他只是苦笑摇头,为老同学重新拥有了信仰而觉得不知哪儿阴差阳错
了。喝了两杯,他少了顾忌,第一次,详细地向外人谈起了半年前经历的那桩异事。
"类似的故事我也听说过。传得很凶哇。会讲这种故事是一种时髦。你是从哪个单
位听来的?听你的版本有点像Z 部的。"没想到,老同学平静地这样说。
"Z 部?""是呀,Z 部。W 部和Y 委也有。但据说大学中传得最凶,就好像这是年
轻人最喜欢的呀。你不知道吗?""是呀,我怎么不知道呢?""你这个人,老了嘛,变得
稀里糊涂,记忆又不好,还自我封闭起来了。"老同学垂怜地看着他。
他急了:"我负责地讲,那事是真的。这地底下存在另一个世界。那些怪人正利用
我们来达到他们的目的,这就跟白天里单位里的情况一模一样。""这种事呀,你以后少
对别人提。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只是不说罢了。你不知道吧,警方正在拉网彻查传谣信
谣的哩……境外敌对势力正利用种种手段企图制造不稳定。搞不好,人们又要梦游了。
""这可不是谣言。"他并没有太大把握地说。
"也许,你讲得对,但大概只有鬼或者宇航员才知道真相吧。有一种说法是,多年
前那些对未来满怀憧憬的小孩子,因为战争最终没有到来,就只好失望地跟随街头打架
中失败的哥哥姐姐们,满面羞怯地躲入刚刚修好的地铁隧道,把它据为永久巢穴。也许
受到了地下环境中特殊化学物质的影响,每个人的身体和行为都变得古怪起来,成为了
与我们不一样的生物。""竟有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外星人吗?还是……他的心一下
揪紧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些许底气,又都散逸了。不过,这里面并无矛盾吧。身份
上的区分并不那么重要。像是记忆复苏一般,他忽然有了新的想法:并不是战争没有来
临,而是战争早已爆发,并延续至今尚未结束。在那场揭幕性质的大爆炸中,大部分人
瞬间死亡了。他身在其中,却不记得体验到了组成器官和躯干的原子遭到撕裂的痛楚与
刺激,一辈子白过了,到末了也不能醒悟。他也早已被列入遇难者名单了吧……他偷偷
地又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身体。你是空的,他对自己说,肝不在了,脾没有了,心脏融化
了,膀胱灰飞烟灭了,睾丸成为齑粉了,DNA 烟消云散了……但是敌人是谁呢?来自哪
里?
"看见那黑色的月亮了吧,"老同学神秘地说,"据说还有战备车站呢,一般人根本
去不了,那儿像北极一样寒冷,黑咕隆咚的,少年战士们个个清秀迷人,在地下的露天
处用冰砖搭筑起连绵的营帐,等待二次反击的指令下达……听说后来还造出了真实的核
动力地铁列车,大洋深处的战略导弹潜艇一样,一气儿不歇地游来游去,持久力和机动
性能都极佳,敌人的侦察卫星根本无法测定其位置……偶然窥见秘密的乘客,都被当做
间谍给带走了……不过,谁又能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们都退休了,历史遗留问
题就不要再去管它了。还是为未来盘算盘算吧。"老同学的神情已颇不自然,才看出来
自信什么的都是伪装的。他忽然觉得,多年以前,那群往老人额头上打钉子的年轻人中
间,好像就有老同学的身影。
"未来?如今怎么都在大谈这个!"他梦魇一般嘶叫,"死人还在跟着我们呢。""你
忘记你在过去造下的罪孽了吧?"老同学狡猾地看着他。
"你说我吗?""填了一辈子表格,还不懂得怎样忏悔吧……""啊?""嗯……你快抱
孙孙了吧?""唉,孩子们说不要孩子了。""孩子是笃定要要的。都不要后代,未来成何
体统!这件事,你和嫂子须得说说他们。"老同学阴暗地发出枭鸟般的啼声。"年轻人的
事情,老人说多了反而不好。"他的语气也变得固执地强硬了,"再说,未来那玩意儿啊
,谁真的在为它操心呢?"老同学诧异地打量了他半分钟,忽然腾地站起身来,狰狞着
面目大叫一声:"喂,你也加入我们吧!"他难堪地低下头,觉得这饭桌上的对话越来越
窒息,而没有顺着地铁的主题深入下去,触碰到实质。但这个实质是什么,在哪儿,甚
至存不存在,经水怪似的老同学一搅,更加不清楚了。
人类到底是外星人,还是他们自己呢?
但他为什么要加入"他们"?
老同学做的那些事情,仿佛是迫不得已呀。
老鼠在桌下吱吱地欢叫了,就好像它们才是这儿的主人……夜深人静时,他莫名感
动,用被子捂住头又一次想哭想笑。那张身份证就揣在贴身的衬衣口袋中,紧紧挨住心
窝,暖洋洋的,像是亿万年潜伏在海底热液边的极限生物。他知道它要活过来,犹如修
行成功的僵尸,置换了一副铝版的新躯,携带着黑暗深渊中霉烂恶臭的机油气息,周身
零件叮当作响地爬到上层阳光普照的世界,重新惹起一些什么来。这,就是他自打参加
工作后就天天面对,却从没有当真思虑过的未来吧?他不禁对这片土地上将要发生的剧
变满怀忐忑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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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吴先生”
一天,他走在大街上,无意中来到了一座教堂前。他又记起老同学说的话来。这是
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由从遥远西方大陆来的外国人兴建,落成已三百年了。峨然巨室
,周遭松竹郁茂,别有洞天,竟不像是在城里。然而,长满翳翳苔藓的哥特式建筑物,
以及倾圮的尖塔和避雷天线,让他仿佛看到了郊野的荒冢弃坟。他不禁揣度,如果通过
教堂的大门,也是能走入地铁的吧。教堂不就是伪装的地铁车站吗?忽然,从里面吱吱
地传出了寻呼机的声音……他一眼看见那年轻人匆匆走出,汇入街上人流。他愣了一下
,然后紧跟而上。
"我见过你。"他壮起胆,颠扑到他前面,拦住他,努力以镇定的口吻说。
"你认错人了。"年轻人的眼镜片后面射出了北冰洋似的寒光。
"没错。你掉了一样东西。"一边说,一边哆嗦着递过身份证。
"噢,谢谢。"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一把拿了身份证,转身便走。
"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拔腿追去。年轻人没有回头,加快了脚步。说不出是
哪儿,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同于常人--像只两脚直立的老鼠。他眼看着便赶不上了。
那人很快消失在了人海中,与城市融为一体,自由放纵的姿仪令人大妒。而他为轻易交
出了与另一世界沟通的信物而懊丧后悔。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那么幼稚。
他到处寻找。他又去了那个胡同,但仍然只有那女人在洗衣。犹豫一下,他终于上
前对她说自己是吴先生的一位故交。女人把湿津津的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说,他
父亲早已在多年前的一次梦游中自杀身亡了。
"吴先生是你父亲?""对。"他手中既已失掉了身份证,就再没有向她作论述的凭据
,尴尬地只好说:
"那么,以前他是上夜班的吗?他经常坐末班地铁吗?""那倒不是。但他是修地铁
的。这座城市的第一条地铁就出自他和他战友之手。但你问这干吗?"女人讥嘲地看着
汗流满面的他。这时他想到了地铁公司的电话接线员。他想问的是,当年地铁的修建真
的是为了备战吗?你父亲对于战争的态度究竟如何?他果然是铁道兵,而不是外星人吗
?末了却什么也没有问,只面红耳赤地吭哧应付了几句,感到空气中莫名的危险在重新
集聚。一切饱含了错乱。生活在梦游年代的人,怎么会有身份证?他是怎么重新活过来
的?三十年过去了,为什么没有变老?他怎么会在地铁里看《读书》?他仿佛见到,那
条从过去一直延伸向未来的、标语或广告之火般的绵长线索,正在收聚成一个长满绿锈
的金属十字,像一个有智慧的生物。而整个地铁,不过是它早已凝结成的一道幻影。他
一辈子就生活于其中,却不自知。但他失去了追问答案的勇气和信心。实际上他已明白
,发生的一切比他料想的更加复杂阴晦,就像险滩冲逆处的逝水一样,他根本回还不了
。潜藏在每个人身边的秘密太多了,远远超出想像,平时却注意不到!于是,他嗫嚅着
告辞了。快出胡同时,他回看了一眼,一双眸子正在墙角,一眨不眨地盯住他,见他回
头,便隐去了。不是女人,而是女人的孩子。难道,竟真的有未来吗?他眼前又浮现了
地下的儿童似的蒙面人齐步走动的叠叠身影。一个个的乘客水怪般缄默地安坐在绿液玻
璃瓶的底部。他记住了那孩子的眼神:空虚、冷漠、迷茫、失望、怀疑、怨恨、陌生…
…但他还是去到地铁站口,在可口可乐焚尸般的蓝色烈焰旁静静等待,心中依稀抱有最
后的希望。一天又一天。进进出出的乘客们好奇地打量这老头儿,因他又不像乞丐。那
年轻男人--女人的父亲吴先生--却始终没有再露面。而被盯梢的感觉这段时间里是越来
越明显了。
黑色的月亮又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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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胎儿或标本
这天早上,年轻的处长去乘早班地铁上班,发现车站大门紧锁。门口围拥了大群人
,神情怪秘地在议论纷纷。"怎么回事?"处长问。"昨晚末班地铁出事了。"有个戴黑框
眼镜、穿绿色迷彩服的小伙子侧过头来,淡定地说。处长听了,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改乘公共汽车。公共汽车跟地铁一样挤啊。他浑身臭汗淋淋地自嘲:都快挤成相片了。
好不容易才赶到单位,他推开办公室的门,见先他而到的同事们整齐地站成一道直线,
面带猥亵的笑容凝视屋角的一样奇怪东西。
是一个大肚玻璃瓶,处长平静地看过去,见那个半年前就退休的下属老王--好像就
是这么个姓吧,赤身蜷曲着浸泡在盛满绿液的瓶子里,手和脚都实验室的青蛙般,蜷缩
成了棕色的一小堆儿。那瓶子不像是这个世界上能制造的东西,瓶口很小,真奇怪老王
的身体竟能被塞了进去。但处长的感觉却怎么是老王亲手把自己装入的呢?不知这怎能
办到。难道老王生前是一位魔术师?他平时沉默寡言,影子一样仿佛并不存在,却不声
不响弄出了这样不一般的事情来,就好像是在冲谁示威。他有什么好示威的!处长用眼
角余光看到未来像一只瞎眼鸟儿在窗外隐然飞翔,一道蓝色火光在它的翅上闪耀,他心
想,瓶子又是由谁、用什么方法运送到单位来的呢?这时他就暗暗微笑了。他打了个响
指,命令大家各就各位,回去工作,而让玻璃瓶子像一盏探照灯一样,继续摆放在原处

浸沏着老王的液体极其饱满圆润,闪着大海一般的磷光,似乎富有无穷生命的张力
。老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像一个胎儿,在子宫中安睡。那正是他远古的形态。老王
如若一具标本,好像已经死去许多年了。
参加老王遗体告别仪式的人不多。火化结束时发生了一桩怪事:炉膛里除了留下一
个十字形的结晶体外,没有找到他的骨灰。"老王是个好人。他圆满地完成了他的末班
任务。他一定整个儿地到天堂去了。"他生前所在单位的领导安慰死者家属说。
g**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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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完了吗?
据说这篇很不错啊
明天来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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