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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iFiction版 - 醉卧红尘外传之梦·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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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醉卧红尘外传之梦·蝴蝶
——BY:水月华——
引子
随一只无色的蝴蝶 去赴火的死约
银针挑拨着 蜡烛的骨与肉
让一丝火光在了无止境的黑暗中 挣扎得
那么狂野
随无数幽灵般蝴蝶 化做飘落的雪
纱罩下舞着 触目惊心的诱胁
让一种誓言的轮回等不到永世 就在瞬间
灰飞烟灭
而人间的义无返顾 是否可让神仙理解
苍白 鲜红 漆黑
如蝶 如血 如夜
前生的罪孽 正是来世的缠绵
命运的红线 就在此刻重叠

而火焰再声嘶力竭 也难见他的壮烈
烛火 纱罩 银针
是爱 是恨 是无
早料到重逢 只为了再次分别
却心甘情愿让生命 在此终结
永世 忘不了他的笑靥
—— 七弦无音
第一话 填海精卫
——任这般天高海阔,白浪滔滔,犹见她矢志不改,填海而来。
十七岁的无祯,溱王朝的第七皇子,皇后嫡出的儿子,在战国乱世中悄然长成。
日渐出落得清俊的眉目,一双烟水无波的眼睛细而长,冷而静,有种看透繁华的倦怠和
漠然。修长的身姿裹着一袭白衣,掩不住的冰肌铜骨,高华风姿,似一匹冰火麒麟,在
纷扰的世间优雅畅行。
宫里人将他传得很玄,因他出世时,旒羽皇后的府邸飞来了一群无色的蝶,蹁跹如雪,
停落时却好似一夜风来,开了遍树的梨花。那宫里雕花的窗棂上被蝶翼所覆盖,像下了
细细的一场雪。
皇后在蝶雪中叫得声嘶力竭,却在孩子落地时没了声息。
他夺了母亲的命而出生,生命伊始,便犯下了杀亲之罪。为他接生的太医却在后来传道
:七皇子不是妖孽,妖孽不会有那么粲然夺目的笑,甚至让看者觉得是一种慈悲。
他们说,七皇子定是天人转世,所以才天降异象。
任他们众说纷纭,他仍是卓尔不群的神兽,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子,仍在纷纷
扰扰,征战不断的时代沉沉静静地成长。
一个阳光明媚,春风疾的日子。
无祯立于巍峨的城上,观看城下溱王的妃子们习舞。霓裳似雪,飘飞如蝶。每一个都有
着极婀娜的身姿,极妩媚的容颜。每一个,都希望与君王朝朝暮暮,长相厮守。只是,
韶华易逝,色衰而爱驰,年年岁岁花相似,而君王身侧是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又有那
一场欢爱,可以天长地久呢?
无祯远远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黄衣的妃子,舞得分外好看。暖黄色的衣袖仿佛捕捉了穿
梭不定的风,尽力地舒展。而一双玉臂在旋舞中不断变幻着各种美妙的姿式。同样的舞
,她跳起来竟是别样的风姿,柔媚得来又有一丝狂妄,优雅之余又不失于优柔。
无祯知道,那便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名夕烟,人称夕夫人。无祯也知道,只有她,从
未想过和父皇长相厮守。普通妃子梦寐以求的宠幸她都得到了,但她骨子里是如此地不
屑一顾。夕烟曾对无祯说过:天下女子莫不想成为帝王之后,而她只想做一介平凡的村
姑。荣华富贵在她眼里,几如粪土。
春尽之夜,风还很肆虐,满园纷飞的柳絮,飘零了一阵后,终归落于镜一般沉静的湖面

无祯起身时,月已中天。
微黄的灯火又引来了一只不眠的飞蛾,在薄纱罩子外扑腾不休,无祯看着便出了神。
“又在看你的火?起来时怎么不加件衣裳?”夕烟轻巧地将一件长裳披到了他身上,言
语中有着宠溺。“今日你在城上看我起舞吧?”
“嗯,你跳得比她们都好看。”
夕烟闻言低头笑了,虽然她已算不上青春年少,但低眸浅笑时恍然还有着少女的羞涩。

青铜香炉中的檀香还未燃尽,淡淡的味儿在夜里弥漫,有如悖德的爱情肆意放荡后遗留
下的气息。
无祯忽然回头说:“过了端午,父皇便会册立太子。你知道么?”
夕烟脸色平淡,“这件事宫里有谁不知?大王在我面前三番四次提及,也有些大臣过来
说。”随即,看了看无祯又道:“你担忧么?你是皇后的嫡子,太子之位一定是你的。

若有所思的,无祯微笑:“莫忘了,筱雁是你的儿子。也是父皇最宠爱的皇儿。”
“筱雁?那孩子太懂事,总觉得他似乎知道我和你的事。我不想让他做太子。”夕烟的
目光闪烁不定。
第二话 皇子筱雁
——火焰如莲,谁是扑火而去的那只蝶?
无桢搬入东宫,是在那一年的九月。
入秋之夜,雨水微寒,氤氲也似的雨丝,扑面蒙来,凉得刺骨。
轻装薄纱的宫女提着宫灯,穿越长长回廊,进到偏殿来,已是冷得打颤。
以前七皇子的玄华宫,喜欢布置得灯火辉煌。即便现在,入夜之后也一定要燃上十二盏
宫灯。
在宫女眼中的无桢,对璀璨的灯火有说不出的痴迷。
橘色,红色,金色,蓝色……朵朵焰火都美得令人战栗,在银针的拨弄下,忽高忽低,
开成各色妩媚的花。
无桢用欣喜而又颤抖的心情凝视着那火焰,他爱那摇曳不定灼热的诱惑,却在隐隐中存
着莫名的畏惧。
无桢恋火的嗜好由来已久,孩童时,他便时常做着有火的梦,而真正心动的是那一夜,
宫里的一次失火。
被囚禁在冷宫里的梅妃,在一个深冬的夜晚,疯也似地在宫里放了一把火。旋即,清冷
的宫殿喧沸了起来。救火的,逃命的,人声鼎沸。
熊熊烈火吞噬了诺大的一座冷宫。
只有她,那个素衣的妃子,不知何时爬上了楼宇最高处,且舞且歌。
歌声高越而婉转,似唱着她当年受宠时的称心如意;梅妃的舞也跳得美,在无边火色中
旋转,绽放如梅。
“疯了!疯了!那个梅妃一定是在冷宫里呆久了,发疯了!”
“听说梅妃当年还是以歌舞出众受君王宠幸的。没想到现在会疯到在宫里放火。”
喧扰的人声,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年幼的无桢偷偷躲在暗处观看,那一刻,他难抑心中
的欣喜若狂。为何会有如此美丽的存在呢?绝望的,疯狂的,焚尽一切的火焰,美得像
一场无枉的灾祸。
无桢的内心深处涌起异样的情愫,红的火,白的衣,歌舞的人,那浴火的妃子有种令人
心悸的诡美。
由那一刻起,无桢似乎也感染了她的疯狂,对那残酷的美丽爱得无法自拔。
此后夜夜,他都叫人在宫里燃起许多灯火,望着,望着,咀嚼着心底朦朦胧胧的快意。

无桢恋火,无桢也沉迷着夜夜扑火而来的蝶。
灯一燃起,那些小生灵便飞来,在宫灯的纱罩外跳着死亡之舞,倾尽毕生最美丽的舞姿
,痴恋着那致命的诱惑。舞着,舞着,誓要冲破重重的阻隔。
每当此时,无桢便轻轻将纱罩抽起,看它们义无返顾地一头扎进火里,嗤地一声,粉身
碎骨,灰飞烟灭,在最短暂的时间完成生命里最绚丽的涅盘。
无桢看着看着便笑了,无声地,宁静又危险,在寂夜里有些像那无情的火焰。
宫女们见了,总有些扑火般的胆颤心惊,天之骄子的皇子,也会有这样怪异的癖好。
凝视着灯上火焰如莲,无桢忽然想起那个为他扑火而去的夕夫人。
夕夫人的死,对无桢并没有太大的打击,也许一开始,他喜欢上的,只是她骨子里潜藏
的那点疯狂的火焰,而并非她的人。
无桢不清楚,自己是因为天生寡情,才如此漠然;还是因为爱得不够,所以才会无情无
心。
如今,念及了夕夫人,就不能不想到那个一夕之间由娇贵的皇子变为罪人之子的十四皇
子筱雁。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忽然间同时失去了至亲的依靠和尊贵的地位,被弃于冷
宫。想来这没落皇子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无桢忽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皇弟来了兴致。
然而,新贵为太子,无桢要巩固自己的权利和地位,肃清身边的反对意见,也需要一段
不短的时间,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无桢想起要去探望哪个早被众人遗忘的皇弟时,已临
近寒冬。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出奇的早,十月间已是下过几场大雪。溱国宫阙都被一片白色所覆盖
,寒气冲淡了原本因杀戮而浓郁的血气。白色的雪湮灭了一切,连同之前激烈,残酷的
宫廷争斗遗留下的痕迹一并掩埋干净。
无桢在深秋的这场肃清行动中连斩了好几位野心勃勃的大臣,没有了他们给那些嫔妃皇
子们撑腰,内宫紧张的气氛平息了很多。也没有人敢在溱王面前进言说要废太子了。
溱王已经老了,晚年的纵情声色令这位政绩平平的皇帝脑子更不灵光,也对烦琐沉闷的
政事兴趣缺缺,既然太子愿意为他分担政务,溱王也乐得多了些玩乐的时间。纵然有人
说无桢摄政,他也没有怎么在意了。
无桢是在黄昏时分踏进筱雁居住的菊炽宫的。他没想到,只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菊炽宫
破落至此。昔日夕夫人在时,宫里奴婢成群,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夕夫人喜欢菊花,
所以院内原本栽满了各色名贵的菊。金秋之际,必定傲霜而开,一片耀眼夺目的金色菊
海。而菊海深处,总可以看到一身暖黄色衣裳,在园里赏菊游玩的夕夫人。灿烂的阳光
如同君王的恩宠笼罩着她全身,令她更是明艳照人。
然而,今日的菊炽宫,白惨惨一片凄凉景致。菊开了,却因雪来得早,过早地夭折了。
经得起严霜的菊,熬不过突来的灾祸,被茫茫大雪埋葬了傲骨风姿。
无桢进得院来,院内的雪已积得很深,一踏进去,便埋了长靴的面,足足陷进三寸有余
。看来是很久没有人去扫雪了。院里的小径都被埋没了,到处都是北风征战的领地,偌
大的一个正殿见不到一个奴仆,这样的地方,真的可以住得了人么?
无桢正疑惑着,后院终于传来细微的声响。
一走进后院,就见到三两棵落尽了叶子的杨柳,在结了冰的湖畔无助地颤抖,一个年老
的太监在园子里扫雪。刚扫出来的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尽头沉着一口青石的井,青衣宫
女正在井边取水。
想是那桶水太重,青衣宫女双手吃力地拎着,摇晃了几下,看是要洒了。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过来,扶住了那桶水。
“殿,殿下,怎么可以让您碰这杂物,快快放下,让奴婢来就可以。”那宫女甚是慌张
,一手抢过水桶,搁到了地上。
“鹫儿,如果我不帮你,只怕天黑了,我还喝不上药。”清亮而略带稚气的声音发自那
个小小的身影。
或许是察觉身后有人在凝视着,那孩子倏地转身,喝道:“是谁胆敢闯入皇子寝宫?”

原来他就是夕烟的儿子,十四皇子筱雁。无桢不由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他稚嫩的面容端正得来又有几分秀气,双颊在寒冷的风中冻得红扑扑的。一对晶莹
清亮的眸子和夕夫人极为神似,正视人时眼神倔强而坚定,不会和平常孩子一般闪烁畏
缩,隐隐然颇有一番皇子的大气。
夕烟真的有个好儿子啊。
不知为何,无桢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很投缘。听见他大声呵斥自己,也不着恼,反而
对这个小皇弟有说不出的喜欢,便微微一笑:“筱雁,我是你的七皇兄,无桢。”
“参见太子殿下!”闻言,旁边的太监宫女早已行大礼,跪拜于地。
筱雁似乎在深深咀嚼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名字,低头不语。抬起头时,一双墨如点漆的眼
睛早已恢复了宁静。
他躬身向无桢行了个礼,恭敬地道:“筱雁见过七皇兄,冒犯之罪还请皇兄原谅。”
这孩子,有着和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心智。无桢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反应,十二岁的筱
雁对他意外的恭敬和拘谨。不卑不亢的言辞,得体的应对,却让两人的距离凭的遥远了
起来。
皇子之间,还是无法有平常的兄弟之情啊。无桢有些感叹。之前不想跟他表明太子的身
份,就是不愿他用君臣之礼来回应。没想到还是如此。
“菊炽宫里其它的宫女太监呢?”
“母妃过世之后就走光了。”说话时,筱雁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勇敢的迎着无桢的目光

无桢很欣赏他这个小皇弟这份无惧的气势。
“那,你的老师还有过来教学么?”
“没有了。”同样是简明扼要的回答。
深宫之内,权势恩宠决定着一切。失势的皇子比没落的臣子更不堪。年幼的筱雁想必已
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没有人来做他的靠山么?的确,曾经受宠的母妃以罪人之身死去,帝王微薄如纸的挂念
也在朝夕间淡去无踪。很可能,他的一生便在颓丧中过去了。但是,这么聪明的孩子,
如果就这么埋没了,未免可惜。如果可以给他适当的教育,以后会长成什么样的人呢?

无桢忽然心里一动,漠然已久的心有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想法。
那么往后,就让我来做他的靠山吧。
主意已定,无桢将视线调回到筱雁身上。夜色已渐浓,方才还燃烧也似的天空沉暗起来
。他看见筱雁在越来越大的夜风中忍不住瑟瑟发抖。
还是穿的太单薄了些……
除下自己身上玄色的披风,无桢一手将筱雁围住。披风太长,拖了大半在地上,筱雁露
在外面的脸虽然稚气未脱,但神情举止却让人觉得他不可小视。
无桢笑了:“往后,你缺些什么就跟皇兄说。闲时也多过来东宫走走。好吗?”用的,
倒是一种商量似的口气。
筱雁眼里有掩不住的不解和迷惑,但还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那么今夜,就先住到皇兄那里去,等明儿我让人将这里好好打扫打扫,再送你回来。
”没有等筱雁回答,无桢便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往宫外走去。
筱雁让这忽来的恩宠弄乱了心。此时的无桢和他平日自己腻想中的截然不同。皇兄的手
温润而柔软,仿佛拉着他一步步走向不可知的未来。在筱雁的记忆中,连他的母妃都没
有这样牵着他走过,以前走夜路时总有些心惊胆战,此刻,在朦胧的夜色中,筱雁却觉
得出奇地安心。
但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往后他和无桢相处的日子中不断出现。
皇兄他,安的是什么心呢?筱雁经常会这样疑惑着。
无法揣测的感觉让筱雁每行一步,每说一句话都战战兢兢,如覆薄冰。
第三话 雪后见君子
那一年真乃多事之秋,先是皇子们暗地里争权夺位,后又是夕夫人毒杀皇子,无桢坐上
太子之位后,又开始了巩固皇权的肃清行动。对宫里人来说,那一年的腥风血雨是一阵
强过一阵。
等到寒冬来临,惶惶的人心才开始平静。
然而对于无桢来说,那一年的冬天,是他生命中最特别的日子。在那个冬季,他遇见了
两个毕生难忘的人。一个是十四皇弟筱雁;另一个是他的梦里人。
很小的时候,无桢就经常做着一个梦,梦里他是那护国禅寺里的高僧。每一日晨钟敲响
时,他总会穿越重重深院,到寺里戒备最森严的禅院去。
当他双手推开最后一扇门时,漫溢的阳光由门内倾泻而出,耀得他睁不开眼来,地上有
白花花的影子和落了遍地的梨花。晨风中,那一树梨花有梦一般的白,朵朵风致楚楚,
摇曳含笑。
恍惚间,他还看见梨树下立着一道玄色的身影,倾泻着一头与夜色一般乌黑的发。
他不由缓缓走上前去,近了,近了,那人被风扬起的青丝几乎就在眼前飞舞,轻灵若蝶
,伸手可及。
在他的手将要触摸到那柔亮的发丝时,那人回过头来。
霎时间,光芒大甚,阳光透过枝叶投下来,在那人背后镀出一道金色的光晕,却模糊了
那人的眉眼。
“杨……”
他似乎叫出了那人的名字,刹那间,他的梦,醒了。
想不起那人的名字,想不起那人的容颜,强光中只有模糊的一片。无桢却记得那种揪心
的痛楚,犹在梦醒后的夜晚周身流窜,火烧火燎似的,真实得吓人。
******* *******
溱宣王四十四年,冬。
无桢前往沁梨山皇家园林狩猎。
太子一行几十骑在冬日的林中奔驰,马蹄声敲碎了沉寂,马蹄过处扬起片片白雪,漫成
迷眼的飞花。
“看,太子殿下,好漂亮的一只红狐!”身边的侍卫忽然指着前方槿林说。
一道红影在视线之内跳跃,闪躲,无奈由于毛色过于耀目,在一片白雪中极为显眼。任
它如何躲藏,还是逃不过猎人的眼。
好漂亮,像一簇嫣红的火。无桢一看那颜色便有几分喜欢,于是连忙策动身下的龙驹,
率众追了上去。
“你们不要动手!”无桢取出弓箭,拉满了弓,对着那只受惊的红狐。疾驰的骏马渐渐
将距离拉近。无桢却还没有动手,他犹豫着要不要射死那只罕见的狐狸。
然而注意力稍一分散,那只红狐已一纵身,射出了林子。
“驾!”无桢赶忙催马追了上去。转眼越过了林子,前面豁然开朗。
白莽莽的一片雪原铺在碧蓝色的天幕下,坡地起伏,雪色也连绵千里。
那点红影远远地,向着雪色的尽头奔去。
雪天的那方立着一道黑色的身影,黑与红,同样在白雪上格外的醒目。红狐惊惶地扑到
那人脚下,蜷成一团。
也在这时,无桢追到了,他勒停了马,摆摆手阻止了部下继续前进。
孤身立于无边雪色中的人穿着一袭黑色长袍,身形修长。无桢到了近前时刚好看见他弯
下身去,抱起了那只红狐。
无来由的,无桢觉得这简单的动作让眼前的人做来,有种说不出的优雅、闲逸之感。只
见那宽大的衣袖中缓缓地探出一双手,肤光胜雪,在玄色的衣裳中出现时有若惊鸿照影
,让看者的心不由颤了一颤。
而后,那双手轻轻的,柔柔的,仿佛怕惊起地上的一瓣雪似的,抱住了那只受惊的狐狸
。缓缓地,那人伸直了腰,无桢看见一头乌黑的发在那人仰头时流泉一般向背后滑去,
他屏住了呼吸,那人抬起了低垂的眸子。
映入无桢眼瞳的是一双绝色的眸。墨黑,清亮,有倾城之色,倾国之姿。眸色之丽,叫
这雪影骄阳都黯然不及。
好久才恍过神来的众人,才发现这双漂亮眸子的主人正微微笑着看着自己。
“这红狐是阁下所养?”
玄衣的年轻人点点头,“是的,狐儿贪玩,今天早上跑进了林子里,让大人见笑了。如
果大人想要狩猎的话,东面林子里有一群麋鹿,若是翻过了这片雪丘,再前行几里,应
该可以见到一伙银狼。”
“哦?阁下难道是常年居住在这山中的?”无桢大为惊讶,沁梨山乃皇家御林,怎么说
也不该有平民在此处出现,更何况还对这一带如此熟悉。
“不,我只是每年在雪落之时,会跟狐儿过来游玩而已。”望了望远方微红的天色,那
人悠悠笑道:“沁梨山的雪下起来有种很动听的声音。”
无桢无法明了他话中的意思,却听得那人淡淡说话的声音,有如亘古的筝乐,一时间在
脑中久久回旋。
当下,他定一定神,道:“惊扰了阁下实在抱歉,请阁下管好狐儿,告辞!”随即决断
地掉转马头,领着一群人扬雪而去。
“太子殿下,请保重……”悠悠地,那声音飘入耳际,无桢一惊,回头看时,雪上已不
见了那人的踪影,只有方才红狐的踪迹及马队的蹄印,犹深深浅浅的留在雪上,分外清
晰。
难道是遇上了神仙?或是山中的妖精?是了,也忘了问那人的名字。无桢心里无来由的
一阵激动。那双眼,太熟悉了……
回宫后,无桢一直无法平静,十几年来,他的心神第一次如此起伏动荡。
那双眼,是不是在梦里已见过多次?要不,怎么会熟悉至此。他甚至觉得,他在之前就
已经见过他。太熟悉了,仿佛一照面,就要脱口叫出他的名字一般。
那一晚,无桢又做了往常的梦,梦一样白的梨花下,他终于看清梦中人的样子,正是那
个在林中遇见的少年。
“我终于找到你了……”喃喃地,他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杨,墨,尘。”
——梦里,那一树雪白雪白的梨花落了,静静休憩在他们身上的,是无色的蝶。
溱宣王四十四年,寒冬。
太子无桢下令在沁梨山修建大型离宫,并亲自题名为:聆雪居。
此后年年秋末,他便移驾聆雪居,默默地等候当年的第一场雪。
雪后,见君子。
第四话 浮生如斯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是不得母亲喜欢的。听说,第一个抱我的人是宫女鹫儿,母
亲生下了我,就让她把我抱得远远的,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其它皇子都是母亲的心头肉,我为什么得不到母亲的宠爱呢
?等我大一点,知道这样想也无济于事时,我便不再为此烦恼了。
母亲是父王极宠爱的妃子,父王为母亲建造了菊炽宫,大部分时间都会临幸这里。不知
为何,我看得出,母亲也是不喜欢父王的。她看着父王的眼里有着和看我一样冷淡的眼
神。然而她若即若离的姿态却令父王更加痴迷。
我想,男人总是喜欢他无法看透的女人的。父王有后宫三千,佳丽无数。母亲却一直可
以在父王心中占据第一的位置,或许是因为自始至终,父王都无法掌握她吧。
也许是没有母亲的宠溺,从很小开始,我就习惯一个人想事情,一个人静静地观察身边
的人和事。
宫里很奇怪,隔三差五的有人轮着喜怒哀乐。
今晚父王临幸了哪位夫人,她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明早便嚣张起来,连宫里的太监,宫
女走起路来都和别人宫里的不一样,精神特别饱满的样子。
明晚父王临幸了另一位夫人,先前那位夫人的皇子,公主们便像斗败的鸡,一脸沮丧。

周而复始,同样的戏码在宫里不断上演,乐此不疲。我像看戏似的观赏着。
有一次,母亲忽然对我说:“筱雁,你知道为什么有些妃子那么嚣张?因为她们都有王
公大臣在背后撑腰,我没有,但我有大王,母亲唯一的靠山就是你父王。”
当时我并不是很清楚母亲的话。但我知道,虽然母亲从来不涉入妃子间的争风吃醋,还
是有很多妃子视母亲为眼中钉。
十岁的时候,有一日,出身名门的芷夫人派人送来了一盘点心。母亲收下了。回头便让
人拿去喂了厨房的狗。第二日,太监来报说,那两只健壮的狗都暴毙了。
母亲冷冷一笑,说:“雁儿,看清楚了,你不害人,还是有人恨不得你去死的。你是皇
子,你要明白这一点。”
后来,母亲让人把那两条死狗放在菊炽宫门口,那天晚上,父王驾临菊炽宫,母亲指着
它们哭诉:“大王,打狗也要看主人啊。现在她可以下毒害我,难保以后不会害筱雁,
害大王……大王,留着这样狠心的女人在身边,你睡得安稳吗?”
父亲摸着我的头发,有些手足无措。“夕烟想朕怎么做?”
“废了她!如果大王办不到的话,就请让夕烟到冷宫去,与其被毒死,不如在冷宫里苟
活。”母亲要报复,她从来不会放过害自己的人。作为她的儿子,我从没像这一刻这般
了解她。母亲的心思及母亲对父王所施的伎俩,在她身旁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父王让步了。因为,那时候,他最喜欢的还是母亲。
第二天,我出宫玩耍时,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被一帮侍卫从另一座宫殿中拖出来。

“放开我……我父亲是当朝丞相,我是大王的妃子,你们胆敢动我?”
“就是大王命我们将你押到冷宫的,走吧,芷夫人。”
原来,她就是那个下毒的芷夫人啊。当朝丞相的女儿,所以才不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
可惜,她低估了母亲的手段,也高估了自己的权势了。
“夕烟,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你以为你可以霸占大王的心几年?总有一天,你也
会被废的!我会在冷宫等着你的……”
“夕烟,我等着看你的下场!……”芷夫人临走时对着菊炽宫破口大骂,嘶哑的声音,
狰狞的面貌,被扯乱的头发,那样的她一点也不像个高贵的妃子。
不过也是,她已经不得宠信了,因为她在和母亲的争斗中败了。
从此,父王更是专宠母亲一人。我们母子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但是此时,我发现了一件骇人的秘密。
察觉真相是在潜移默化中的,在每一个蛛丝马迹中,我隐隐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以前父王不来菊炽宫时,母亲总会在夜晚时出去,说是去月眠湖里荡舟,赏月,观星,
采荷。母亲出去时总是乘着一顶二人小轿,带着一个贴身丫鬟,静悄悄地走后院小门。

每次出去前,母亲都会花上很长的时间梳妆打扮,她表现出来的兴奋和欣喜之情是见父
王时没有的。我总觉得奇怪,除了父王,还有那个人是母亲要如此郑重其事去见的。
母亲不爱父王,这个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最近,母亲常常在独处时露出异常温柔的表情,似乎在想着谁。有时,她会对着窗前的
菊花看上一个下午,然后忽然问我:母亲是不是老了?那时我便会想,母亲也许在挂念
着某个特别的人。只是,那个人即不是父王,也不是我。
一日,我听见母亲身边的丫鬟琴儿和我身边的丫鬟鹫儿偷偷说着什么,我悄悄躲在旁边
听着。隐隐约约听到琴儿说:夫人最近去那里去得好勤……那主子也是个身份高贵的人
……如果被大王发现了……
而鹫儿似乎在安慰她的样子。鹫儿和琴儿都是当年母亲从故国带过来的丫鬟,对母亲很
是忠心。
我在她们的话里嗅到一丝危险的味道,母亲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当晚,我把鹫儿叫到身边,喝退了其它的人,我跟她说:“你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服
侍我了,也很得我信任。今儿我问你,你要跟我说实话。 ”
鹫儿点点头。
我就明说了:“母妃是不是有了父王以外的男人?”
鹫儿的脸当下就吓白了,她扑嗵一声跪下,拼命叩头:“奴婢不知,殿下,奴婢不知…
…”
“哦?” 还想瞒我,我斜眼看她:“是么?那我到母妃那里求证去,就说是你说的。

鹫儿脚都软了,她抱住我的脚连声说:“小殿下,千万不要,我说,我说……琴儿说夫
人常和一个人见面。”
“谁?”
“奴婢不知,琴儿只说了是个身份极高贵的人……”
“这个我知道。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听说是位皇子……奴婢就只听得这些,其余的真的一概不知了。请小殿下饶恕奴婢。

一个皇子?我的皇兄?
“你下去吧,不要将今日的事跟任何人说。”我挥挥手让鹫儿退下,心里乱成一团。有
太多的情愫在心里翻腾,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母亲爱上了我的一个皇兄。这个人得到了母亲所有的爱,连同我从未得到过的份一起。

真的很不是滋味,我有些忿忿难平。
几日后,当我再次看到母亲温柔甜蜜的模样时,我知道我的一切贫愤原来源于嫉妒,对
素未谋面的那个皇兄的嫉妒。
又是阳春三月,梅雨如丝的日子,母亲外出得更是频繁。我冷眼旁观,有时,母亲似乎
也察觉到我的目光,会回头看我一眼。我想,她可能在猜想我到底知道多少。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将母亲的事告诉父王的,我的命运和母亲的恩宠是绑在一起的。这
点,我还很清楚。但是,面对母亲不信任的眼神,我还是很郁闷:她不喜欢我,所以,
也不相信我会维护她。
宫里最近也和这天气一样,阴晴不定的。很多人都忙了起来,上至妃嫔、皇子,下至臣
子、宦官们都活动频繁。隐隐地,平静中似乎酝酿着什么。
我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父王要选太子了,我的皇兄们都各出奇谋。成败之争,就在此
一搏。
可惜,父王的心思他们那里能懂呢。
我一点都不急,我记得父王最近一次来菊炽宫时,曾对我说:“雁儿,如果你大一点的
话就好了,这片江山迟早都是你的。”
在父王面前,我一直是个乖巧的好孩子。虽然我的兄长们争得你死我活,但是,却不懂
得讨父王欢心。一个温顺可靠的儿子比一大帮剑拨弩张的悍将更让父王放心。
所以,他们赢不了我。
临近端午,宫里一日比一日紧张,只有母亲依旧淡定从容,我猜想,她没有想过让我当
皇子,也没有想过要当皇后。我虽猜测到那个结果,然而为了避人口实,仍需处处小心
谨慎。大好的光阴就在这明争暗斗,尔虞我诈中虚耗了,一转眼,原来春将尽了。
园子里的柳絮飞了满天,似花又非花,教人无从分辨。恰似这宫廷里的争斗,迷乱人眼
,迷惑人心。而池子养的芙蓉绿叶亭亭,花苞还未长成时已如此风姿卓越。
我记得母亲当时从池子那头沿着曲折的回廊向我走来,被风扬起的柳絮蹁跹如雪,她款
款而至,步步生莲,风姿卓越胜似池里玉立亭亭的芙蓉花。
母亲真是个美丽的女子。
即便是在这佳丽三千的后宫,她仍然颜色不减。
“雁儿,过来,母妃有样东西让你尝尝。”母亲和颜悦色的说。
我和母亲在亭子里坐下,琴儿、鹫儿很快端来了几样点心,沏了壶茶上来。
“来,雁儿,这是江南进贡的花糕,你吃吃看?”母亲微笑着,眼神柔和。
我反到有些不知所措,母亲从未有过的关爱让我受宠若惊。凝视我时,母亲的眼神平静
而温和,和我梦里无数次梦见她时一样。难道,母亲开始喜欢我了吗?真的喜欢我了吗

乍来的幸福让我难以置信,但觉心头热乎乎的,我想,我可能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了。
当我捏起一块糕点就要往嘴里送时,忽然间砰地一声,有什么碎了。
原来是鹫儿把杯子掉地上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母亲呵斥了一声,“快去换一个新的来。”
走过我身边时,鹫儿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吃了一惊。鹫儿
的样子似乎要哭出来似的,一双眼变得红红的,泪在眼框里不住打转。
鹫儿没有理由为这一点小事就难过得掉泪的,她跟了我们这么久了,打碎个杯子什么的
母亲也不会狠狠处罚她,难道是有更可怕的事情要发生……
我停下手,心开始扑嗵扑嗵跳得厉害,脊背上一阵接一阵凉意袭来。我无法相信自己的
猜测,以致心悸不已。抬起头时,看见母亲的表情平和如常。
“怎么?雁儿不喜欢这点心?”母亲看我停了手,难掩的失望浮上她秀美的面容。
看来,是我胡思乱想过头了,母亲没有理由会害我的。她,没有理由啊……
我心头一热,抓起那块花糕一口咬了下去,三两下就吃完了。
“其实,雁儿很喜欢吃这点心的。”我向母亲笑着,“母妃以后可以多陪雁儿用膳就好
了。”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母亲也笑了,摇曳的波光令她的笑有些微的不真实。
我们便一起说说笑笑,因为我顾着说话,盘里的糕点没怎么动过,母亲却只是一味喝着
茶,偶尔也插上几句。
记忆里那么多个春日的午后,从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
“母妃,雁儿去拿些字画让您看,最近雁儿做了些文章。”我站起身,忽然一阵眩晕,
眼前天旋地转。然后,毫无预警地,我缓缓倒下,手撑不住台面,人便滑到地上。
一开始还听见丫鬟的尖叫声,杯盘落地的脆响,夹着急促的脚步声一起传来,后来一切
都变得很静,很静,勉强睁开眼睛,母亲美丽的脸在眼前浮动着,我禁不住悲从中来。

我确实很想相信你的,母亲,我也确实很想你爱我的……
“雁儿,是母亲的错,为了无桢,你先走一步,很快母亲便会去陪你的。”轻轻柔柔地
,母亲的话最后飘进我耳际。无桢?是那个皇兄的名字么?血淋淋地,这个名字挂在眼
前无尽的黑暗里,触目惊心。我没有力气再去思考,只将这两个字深深刻进心底,烙进
越来越沉暗的意识中。
当我醒来时,我知道自己从鬼门关上捡回了一条命。然而,整个世界已不同,我成了失
势的皇子,罪人的儿子。所有的荣光都离我而去,我躺在床上,漠然地看着来来去去的
人影,由白昼直至深夜,由喧闹直至沉寂。他们都走了,走的时候,也带走了宫里昔日
的繁华。雕梁画栋,门庭若市的菊炽宫很快败落了。
树倒猢狲散,最后,还有谁会留下呢?我自嘲地笑了。
鹫儿留了下来,她没有走,她一直守候在我床前,每次我睁开眼睛,总能看见她哭红的
眼就在咫尺之遥,像她那天走过时滢滢带泪的眼一般,也许,她是这宫里唯一一个真心
待我的人。
就这样过了几日,等我有力气说话时,我向鹫儿招招手:“鹫儿,过来……”想是太久
没有出声,我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认不出。
她默默地走到我身前,神情哀伤。
“鹫儿,母亲她……是不是被打入冷宫了?”我很艰难才问出这句话。
“夫人……夫人……”鹫儿低垂着头,不敢看我,似乎在强忍住眼泪,许久才哽咽道:
“夫人那天从城上跳了下去,归天了。琴儿也在之后触柱而死。”
母亲死了,她不在了……
我慢慢地用手捂住脸,十指颤抖得不能自己,滚烫的泪在手指间奔流,肆意地。
由小到大,我从没像此刻这般无助,这般心灰意冷。
任着泪水纵横,我的心渐渐清明如镜。我想,我比想象中更爱母亲,即便她不爱我,但
我仍深深的,深深的恋慕着她,渴望有那么一天,可以和她在阳光灿烂的午后,一块喝
喝茶,说说笑,像天底下所有的母子一般,和乐融融的。
可是,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一整个夏天,我都在病榻上度过,透过窗棂,看着园子里的荷热热闹闹地开,清清冷冷
地败,徒留下一池子残叶断梗,蝴蝶飞来,都找不到可以栖息的花。
不久,秋风起了,菊炽宫冷冷清清的,更是萧瑟。
勉强可以下床行走的时候,我便想去看看园子里的菊花。
天很蓝,看不见丝丝柔媚的云,而秋日的院落,那些开盛的菊总让我有种人去花残的感
伤。
也许,是我的心沉寂而萧瑟,所以连这耀目的美丽看起来都这般寂寞。
浮生如斯,雪泥鸿爪。
如果,如果没有再遇上那个人的话,我的人生,也许就在这冷宫般的地方一溜烟过了。

然而,上苍并没有让我如此沉寂下去,在那个初冬的黄昏,在铺天盖地的皑皑雪色中,
那个男人披着一件玄色的披风,站在大殿的门内,向我投来温和含笑的眸光。
那天的霞光如火般在天际燃烧,浓浓烈烈地,一片沉静而疯狂的红。而他微笑着对我说
:“筱雁,我是你的七皇兄,无桢。”
无桢,无桢……间接夺取了我的一切的男人。有很长一会儿,我咀嚼着这个名字。
第一眼看见他,我就知道母亲为何会如此倾心于他。他,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子,
修长的眉眼,无可挑剔的五官。然而那种人胜在风骨,其气质浑然天成,神形于外,叫
世间的女子心动神迷。
夕阳下,他披风上绣着的金龙栩栩如生,而他丰神秀逸,让我自形言愧。
无桢带着我走出了菊炽宫,逃离了那个冷宫般的所在。
一切,或许会有些不同。离开时我这么想。
只是,皇兄他安的是什么心呢?从那不露声色的神情中,我猜不透他的心思。我唯一可
以确定的是,我的人生不再沉寂,而我的未来充满变数。
或许,我有机会,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我有些期待来年的春早些来到。
第五话 不与梨花同梦
——我愿与你一同眠于梨花树下,化为梦中缠绵的一双蝶。
沁梨山每年十一月开始下雪,来年三月雪化为水,春暖花开。
年年秋末,无桢都早早地搬进离宫,为的是不错过那年的第一场雪。有时连他自己都觉
得好笑,像这般守株待兔式的笨方法,真的可以等到自己想见的人么?
但是,无独有偶,却真的年年都让他等到了。
第二年遇见他,在下过雪的槿林。跟着飘忽浅显的足迹,无桢遥望他悠然行走于皑皑雪
色中,身旁跟着那只毛色罕见的火狐。
落尽了叶子的参天古木有着硕大的树冠,脉络般的枝桠在灰蓝的天幕上交错伸展,比起
枝叶繁茂之时,别有一番清隽的韵味,许是落尽繁华,更显铮铮风骨吧。
天,从下面望上去,仿佛被树的秃枝切割成了无数块,碧蓝、浅蓝、水蓝、灰蓝,滢滢
如洗;又仿佛只是一大块玉石上参差的纹路,各种色泽都相互交融,浑然一体。
无桢见那人偶尔停住脚步,仿佛被什么吸引住,又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了谁,独自陷入了
静思。无桢不敢贸然上前,怕惊扰了他,又和上次一般在转身之际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了他许久,却只是静静地等待那个人回过头来。
有时远远看着他悠然出神的样子,隔着稀疏的林木,那神情,那容貌,有说不出的好看
,无桢便有些怅然若失,心里暗自想到:等那人回眸时,苍生已终老了吧。
而那人真在他念及的时刻回头,迎着他眨了一眨眼。
那双眼,确实在梦里见过多次。如此幽深似海,藏着千年不变得古老与深邃,眸光闪动
,惊起梦里那一泓秋水,惊落了蝴蝶休憩的一树梨花。
与他对视的刹那,无桢仿佛有个错觉,他一定不能错过他,不然,这一生,他都会悔恨
难安。
于是,他走了过去,那人足下的火狐迎着他张牙舞爪,如临大敌。他一概漠视,只缓缓
走到他身前,轻声说道:“又遇见你了……”
他报以微笑,不语。
缘生,于此。
*************
溱宣王四十八年,二月,冬将尽。
墨尘踏入聆雪居的大院时就闻到了清霜白露的酒香。这种宫里密制的佳酿,入口温和、
冰凉,后劲却极猛。自从第一次在无桢这儿品尝到,墨尘便记住了它独特的香味。虽说
修仙之人应无欲无求,但墨尘却对这人间的美酒念念不忘。
“我就知道我一开这坛子清霜白露,你一定会出现。”还没迈进门槛,墨尘便听见门内
传出无桢的笑语。
“惭愧,你手中的清霜是最好的饵,偏偏我是那条屡次上钩的鱼儿。”墨尘扫了一眼桌
上的棋盘,微笑道,“无桢你好兴致啊,品酒对弈。只是一个人拆解也没什么意思呢。

“正等着你来,刚好就用这坛子上好的清霜白露,我们来比一局,如何?”无桢把黑白
二子一粒粒放入钵内。
“哦?”墨尘在对面坐下,打趣说:“上次你一连输了我五局,输光了所有的赌注不止
,连身上值钱的宝玉都押上来了,这次你不怕血本无亏?”
“墨尘你就不要清算我的败绩了,一年不见,你不信我的棋艺已经突飞猛进?”边说着
,无桢边下了一子。
墨尘也不反驳,静静看了一眼他落子的位置,手指轻弹,一粒黑子紧挨着白子落下。一
时间,两人都运子如飞,开局的和应对的都仿佛胸有成竹,不消片刻,纵横交错的线上
已摆开阵势,棋盘上顿起烽烟。
“无桢,你的下法比起以前确实有些不同。”又对了几子,墨尘忽然说。
“怎么个不同法?”无桢倒好奇起来,这个一向心思敏慧的人从自己的棋风中看出了什
么来。
墨尘抬眼说:“当年初次与你对弈,感觉你的棋风纵横无畏,征地杀子,手法果断老练
。想必你登上太子之位不久,正值锋芒毕露之时,大刀阔斧,踌躇满志。虽然杀意凛然
,却因为你心胸坦荡,决绝得来不会给人阴狠血腥之感。”
“墨尘真的看透了我啊。”无桢感叹道。“现在呢?”
“现在,我观你的棋风比起以前稳健了许多,运子布阵温和而缜密,虽有攻城略地之意
,却也能克制自己锐利的杀气,耐下性子来运筹帷幄。而弈棋一道,开局时最忌贪念,
中盘时忌有争强斗狠之心,这些你都能够避免,所以现在我要花多几分心思来提防了。
”墨尘笑笑说。
“只是我还从未胜过你一局呢,所以还是有不足之处啊。”无桢摇摇头说。
“这个……”墨尘顿了顿,眸光闪动,曜若晨星,“若要说你的不足,也许在很多时候
,你太执着了吧。你我对弈之时,每每到了僵持不下的残局,那个时候彼此都已经是强
矢之末,勉强可以自保而已,若大家都放开得失,便能握手言和。若在这个时候再有图
谋,便会自乱阵脚,最后反而损了自身元气。所以无桢你会落败,因为你在最后一刻放
不开得失之心。”
墨尘一番话,说得无桢是透骨冰凉,哑口无言。何所谓得,何所谓失,在这方寸之间,
被剖析得如此清晰,人心人性皆逃不过那一双慧眼。
凝视着眼前那双平淡无波却又透澈非常的墨瞳,无桢不免心中微痛:墨尘他猜得到我的
心思么?如果他真的知道,又如何可以这么平静?
沉吟了一会,无桢决定放胆一试,看看眼前这个洞悉人心的人是否明了他心之所想。
“我贵为当今太子,父王年岁已高,所以这社稷安危,天下兴亡都压在我一人身上,我
怎么可能不计较这得失呢。如果我计算不周,棋差一着,那么溱国就堪忧了。”
听了这话,墨尘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而后微微一笑:“无桢,你我相交三年,从第一
次见面开始,我便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你也一样,对么?”
无桢点头。
“本来我这修仙之人,是不应该过问红尘中事的,但你我意兴相投,有些话,我还是想
告诉你的。”墨尘缓缓说道:“无桢,你是溱国的太子,将来是要继承皇位,统领这如
画江山的。但是,我与你对弈多次,发现你的棋风大气得来却无霸气,也许对于好弈之
人来说正是棋道高深的体现。然而,作为一个帝王之才,行事缺少霸气,意味着心中并
无野心和雄心。无桢你过于淡泊人生了,这点正是你致命的缺陷啊。”
无桢把玩着手中白子,微笑颔首。
“像你这般已将江山握于手中,却又没有统一天下的雄图野望,照理说应该恬淡满足,
任意随风。然而,我又觉得你是放不开得失的人……”墨尘停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片刻才正视着无桢说:“我在想,是不是除了这江山,还有什么是你渴望得到却梦想
不及的东西?”
咯噔一声,无桢手中棋子散了一地,他勉强镇定下来,神色自若地说:“我确实没有雄
霸天下的野望。虽然溱国国力强盛,在诸国中首屈一指,但我并没有吞并它国,开疆扩
土的野心。只是,墨尘,你知道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是什么吗?”无桢的眼神濯濯生辉,
直视着对面的人。
但墨尘却垂下眼帘,似乎想了想,继而笑道:“这个倒不知,我还不是无所不知之人。
何况这是你的隐私,我若故意去窥探,岂不是小人行径?”
无桢心里悬得老高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却也有些失落,正想说什么时,却见墨尘呵
呵一笑,飞快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
“你,又,输,了。”
看他笑得有几分狡猾,无桢定睛一看,果然,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兵败如山倒,回天乏
术了。
他忙一推棋盘,叫道:“不行不行,你故意用言语扰我心智,让我心神不定才会这么快
落败的。这盘不算。”
“愿赌服输,由不得你不认帐。来,来,来,把那坛子清霜白露给我递过来……”墨尘
见赢得轻松,一坛好酒就这么轻易到手,心情真是愉悦非常。
“不行,再来一局,胜了才给你。”无桢故意不让他得手,一把抢过了酒坛子,放到他
触手难及之处。
“无桢,人不可言而无信。”墨尘见手够不着,那双绝色的眸眨了眨,“好,你不给我
拿来,我自己动手。”说罢,宽大的衣袖往桌上一拂一带,那坛清霜白露已凭空在桌上
出现。
“好你个墨尘,居然用法术!”
“我不过施了个小小的挪移之术罢了。反正本来就是我赢得的东西嘛。”墨尘眼里满是
笑意。
“真奇怪,也有你这般喜欢喝酒的狐狸的。”无桢无计可施,只有狠狠嘲弄他一番,“
小心酒后乱性。”
墨尘不由失笑:“呵呵……有说狐狸就喝不得酒的么?还有,你和我一起这么久,有见
我醉过么?”
“是是是,你厉害,去年就整整解决了我私藏的几十坛好酒。”
初初相识的时候,无桢还以为墨尘是个斯文内向的人,岂知道,相处久了才发现那月一
般闲雅清冷的容颜下,是云一样多变的内心。有时风趣,有时深沉,有时恬静,有时恣
意激越。正如他倾城绝色的双瞳,幽幽潋潋,看似无波,其间却不知投映了多少荒艳繁
华,又不知埋了几许红尘旧梦。
他,是猜不透墨尘的心思的。但,墨尘也无法明白他的愿望。因为无桢将其藏在最深最
暗的地方,一个不为人知的荒凉之处。
彼此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对方知道的那一部分吧。
*************
夜色深深,飞檐上的雪悄悄化了,明朝或许就到了春暖花开之日,但今夜还是很冷,很
冷。
聆雪居的灯火已经灭了,无桢醉倒在这个雪化时最冷的夜晚,他犹记得自己最后说的一
句话是:墨尘……留下来……
朦胧中,他扯着那人的衣袖,说了很多,很多。什么梨花要开了,留下来赏花之类。到
后来,连他都不知所云,只知道死命拽着墨尘的袖子,将脸埋进那冰凉柔软的布料,然
后沉沉睡去。
墨尘好容易才挣开他的束缚,执起盛酒的玉杯,一个人倚着门自斟自饮。
月色清明,寂静中隐隐听见雪化成水的声音,远方枝头上的雪,白得像清冷的月华,乍
一望,还以为是一夜春风,催开了山上的梨花。
“今年的冬天只怕要过去了。”墨尘浅尝了一口酒,方才无桢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萦绕不
去。
“墨尘,沁梨山的梨花要开了,到时满山遍野一片素色,极为好看。如果你能留多几日
,应该就可以看到了。”
“墨尘,如果可以与你一起把酒言欢,赏花对月,将是何等惬意之事。”
“不知为何,小时候,我时常梦见你立于梨花树下,那阳光白的耀眼,让我看不真切,
你的样子总是很模糊,而每一次要见到你,梦就醒了。但……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就不
再梦见了……”
“我……是不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你?”
“无桢,你还是没有变啊,和那个时候一样,说着一样的话,不知你期盼的是否还是一
样的东西?”墨尘径自笑了,月色下,那绝艳的眸色冷丽得直夺月华。
——我愿与你一同眠于梨花树下,化为梦中缠绵的一双蝶。
“唉,如果你的愿望还是如此,我要如何去实现呢?”墨尘悠然说道。
无桢在屋里睡得酣甜,发出细而绵长的呼吸,不知此刻他是否正做着一个缠绵的梦境。

“你梦得见梨花,我却无法与梨花同梦啊。”墨尘将目光慢慢专注于他身上,“世事总
会有些不尽人意,正如我渴望大醉一场,却始终清醒如斯一般。有些东西……真的……
无法强求……”声音渐低,最后竟化为一声叹息。
墨尘缓缓向山中走去,林子深处透不过月光,仍是一片浓浓的夜色,那轻盈的脚步在雪
上落下或深或浅的足印,蜿蜒而去。沉寂里,忽听他曼声而歌,低回而婉转,竟是一副
绝好的嗓子。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蹉。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歌声缥缈悠扬,渐渐与他的身影一同,融进月照不进的夜里。
无由的,却有杯盏落地的闷响,远远地从林子深处传来。
次日,无桢醒来时一切都不同了,雪化了,花开了,人也不在了。
最后,他只在林子深处,深深浅浅的足印尽头,寻获一个白玉杯盏,昨夜墨尘用来盛酒
的那一个。
那一年的梨花开得早,也开得恣情肆意,洁白的花朵如同汹涌不尽的海,一浪浪将整个
沁梨山淹没。
无桢在花海中徘徊不去,久久望着头顶白晃晃的日头,花白得和骄阳一般耀眼。无桢忽
然觉得那梨花繁盛得有些疯狂,楚楚动人的姿色下,却有着最狂妄,最执着的愿望,吞
没了这座山所有的春色,让其它的花都无法生存的疯狂企盼。
无桢觉得自己心里已被种下一颗同样疯狂的种子,但他不想去剔除它,因为,危险的种
子一旦种下,便只有待它生根发芽,长成疯狂的花。
也罢,就看来年春天,它会长成怎样的花吧。即便罪恶,即便疯狂,也是自己的愿望啊

“你是君子,可我不是,为了如愿,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喃喃的,无桢对着这漫山
的梨花说道。
——来年,我想与你一同赏花……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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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话 暗起波澜
筱雁是无桢回宫后,第一个来觐见的人。
步入殿内,筱雁看见他阔别多日的皇兄倚着宽大舒适的靠椅在翻阅奏章。微皱的眉头,
低垂的眼,着一身月色长衫的无桢即便被繁重的政务缠身,还是隐隐透出几分超然物外
的气质。
见他来了,无桢抬头,含笑道:“雁儿,过来,皇兄正想让人去请你呢。”
筱雁紧走几步,在他身前行礼。屈膝时,却闻见眼前的人罩着淡淡的梨花香气,让他忽
然有些恍惚,今年沁梨山的梨花又开了吧,皇兄在花海中呆久了,才会花香染衣,久久
不去。
无桢伸手拿过一张奏折说:“最近边境不太安宁,我想看看你有什么对策?”
筱雁展开一份溱的地图,一面指点着,一面向无桢献策。
“靖,渭,阑三国成合纵之势,在我国境蠢蠢欲动,如果在这里,和这里敦兵,堵住他
们夹击之道,便暂时可以抑制他们的野心,然后我们再设法各个击破。”
筱雁对目前形势的分析还是比较中肯的,虽然对策有些冒险,但无桢认为确实有效:“
那雁儿认为现在有无必要和其余两国结盟?”
“暂时溱的实力还足以牵制三国,况且,三国表面结盟,其实各怀鬼胎,渭国原本就摇
摆不定,也许只要些小的流言蜚语,它就会倒戈,皇兄不必忧心。”筱雁似乎早有设想

“但,还是要小心行事啊。嗯,这样吧,你代我到其它两国走走,如果有必要的话,让
那些流言呈现出实现的可能也无防。呵呵,我们也不能让他们过得太安心。”无桢轻笑
,凝视着筱雁说,“你觉得如何?有无把握?”
“但听皇兄安排。筱雁希望可以尽早出发。”
“好的,不过你也要好好筹备一下,随身的侍卫一定要慎重挑选。”无桢站起身,轻拍
筱雁的肩膀说,“皇兄是希望你去历练一下,只是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啊。”言语间倒是
不经意流露出关切之情。
筱雁点头,他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和冷静远远凌驾于他的年纪。
然而,彼此并肩而立时,无桢还是发现了变化:筱雁已经和他一般高了,似乎早已不是
初见时那个孤独阴郁的孩子。
“才几月不见,雁儿你……似乎又长高了许多……”无桢不由感叹。
的确,十六岁的筱雁,在三月的春风中挺拔俊秀,少年的身躯不知不觉中一径子拔高,
像风中柔韧而挺拔的白杨。那曾经神似母亲的漂亮容颜也开始变化,柔和的线条里逐渐
浮现属于男人的坚毅和刚强。再过几年,也许他便会长成一个英姿飒爽的男人。
走出殿外时,筱雁不由长长舒了口气,皇兄还是如常对他投与信任与宽容,只要他想要
的,无桢似乎都会尽力去满足他。无桢待他,要胜过当年夕烟许多。这么多年来,也不
见无桢对其它的皇弟如何,就只有对他,才显得特别亲密、和善。
有时筱雁会猜测,那种好到底有无搀杂了私心在里面,也许无桢觉得愧对他的母亲,所
以才这么做来补偿。讽刺的是,当年夕烟为了无桢令他失去了一切,今天又是无桢让他
恢复了在宫里的权势和地位。
不过又何必去揣测无桢的用意呢,只要这种恩宠还在,只要他还可以利用无桢的这份信
任去达成自己的目的,就够了。
筱雁紧抿的嘴角轻轻挑起些微的弧度,一丝傲然的笑便悄然浮现。
从无桢的寝殿出来,刚步入中庭的御苑,筱雁忽然听见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唤了一声:
“夕烟……”
他倏地回头,看见溱国的君王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皇儿叩见父王。”筱雁没有下跪,只是分外冷淡地行了个礼。
“原来是雁儿啊,你这么大了,唉,长得和夕烟真有几分神似啊。”溱王已经老态龙钟
了,在奴婢的拥簇下颤颤然地说道。
筱雁忽然有些可怜眼前这个男人,白发苍苍了,还在怀念当年那个从未爱过自己的女人
。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政绩却远远不及摄政才五年的太子,委实可悲。
这几年来,溱王的身体似乎每况愈下,过度的纵情声色令他衰老得更快。想来他在位的
时间也不会很长了。
看样子,他必须尽快让自己握有更多获胜的筹码,在溱王驾鹤归西之前。要不,一切就
前功尽弃了。
筱雁打定了主意。
第七话 九月鹰飞
宫女鹫儿的爱情源于溱宣王四十九年的秋天,秋风萧瑟,那一年,鹫儿已经二十出头了
。二十几岁的宫女,恰似皇城外红得如火如荼的枫叶,生命虽然璀璨,却也到了凋落的
季节。当她以为自己的一生都要孤寂地老死宫中时,牵动她命运的那只纸鸢落到了一个
人的手里。
拣到她放飞的纸鸢的年轻侍卫叫龙骁阳,那一日正在十四皇子宫外候命,当时他只觉一
阵强风掠过,那只断了线的纸鸢便不偏不倚飞到他脚边。紧接着,就见到慌慌张张追出
来的鹫儿。
他把纸鸢还给她,爽爽朗朗地咧嘴一笑。
她却瞬时间羞红了脸,连道谢都记不住,一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般逃了。
后来熟络起来,已经是大半年后的事了。龙骁阳晋升为皇子的贴身侍卫,和皇子最亲信
的侍女鹫儿也多了碰面的机会。鹫儿便开始偷偷地留意他。她常从窗子里看见那高大英
伟的身躯在日光下走来走去,有时看着看着,就出神了,忘了手头的工作。
鹫儿甚至觉得他是个英俊的男子,即便他没有筱雁那般俊美出色的五官,那样与生俱来
的尊贵气质,但是他身上仿佛带有阳光的气息,给人俊朗而又可靠的感觉。
这个忠诚而又耿直的男人,闲着时,总会将自己的心里话说给鹫儿听。鹫儿听得最多的
,便是那个知恩图报的故事。
原来少年时代的龙骁阳曾经在宫里受过一个人的恩,那位恩人出身尊贵,让他从一个受
尽欺辱的小马童变成大内的侍卫。那个人给了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自此龙骁阳念念不忘那人的知遇之恩,他常说,若有机会,他一定要竭尽所能报答那位
恩人。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坐在马上,一身洁白的衣裳,像个神仙一样好看。接过
了我手里的缰绳,他温和地对我笑着说:‘让你做一个马童太可惜了。你有一身的力气
,不如去当个侍卫吧。’他一句话,就改变了我的人生。我真的不知如何报答他。”
龙骁阳说这话时,表情认真,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他的真诚感动了听故事的鹫儿。

一次,她禁不住问他:“宫里身份高贵的人那么多,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太子殿下。” 龙骁阳又笑笑说:“现在也很好啊,皇子殿下
帮太子殿下做事,我跟着皇子殿下,也等于帮恩人做事了。”
阳光下,龙骁阳的脸有几许意兴风发:“我想为溱国建功立业,如果要为太子殿下出生
入死,我绝不会推辞!”
鹫儿却听得心里一阵阵战栗,多年前,夕夫人毒杀筱雁的那一幕又在她眼前闪现,她知
道,夫人这么做就是为了这位太子殿下。而她总觉得自己主子对他皇兄的感情不简单,
天资聪颖的皇子对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想必洞若观火。
现在的筱雁皇子已经和当年她冒死相救的孩子大为不同,有时候,她看到筱雁思考时的
峻冷表情,会莫名地感到害怕,甚至也不敢面对那锐利的眼神。
然而,鹫儿不敢将这份不安告诉龙骁阳。她默默地看着他实践自己的承诺,由皇子的贴
身侍卫一路晋升为大内的侍卫统领。
渺小的她只能期盼,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测永远不会成真。
溱宣王五十一年,初秋。
那一日,十四皇子筱雁如常被召去东宫用膳。
自他出使邻近二国回来后,无桢便逐渐让他分担一部分政务,有时两人因商讨政事误了
时辰,无桢也会留他在东宫用膳。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一种习惯。
宫里人都说,十四皇子是太子的左臂右膀,两人亲如同母兄弟。太子和十四皇子同声一
气,在宫里已经没有人可以撼动他们的地位了。
时年筱雁十九岁,无桢长了筱雁五岁,也二十四了。无桢由十七岁御封太子,到今日,
已经足足做了七年的太子。
原本以为那位老迈的溱王会很快驾鹤归西,没想到,他竟也颤颤悠悠地当了六,七年的
无权皇帝。
这个,倒真让筱雁盼到了。
用完膳,一直沉默无语的无桢忽然开口了:“雁儿,今年皇兄要早些搬去沁梨山的离宫
那里,宫里的事就有劳你了。”
筱雁察觉到今日的皇兄和平时不同,似乎在深深思索着什么,有些食不下咽。一餐饭下
来,失神了好几次,便说:“皇兄是否有什么为难之事?”
“雁儿不用担心。”无桢淡然一笑,忽然看着筱雁说,“有件事皇兄一直想问你的,却
总怕让你伤心,问不出口。”
“皇兄尽管问好了,”筱雁虽然心里警觉,却还是笑着回话。
“雁儿恨过你的母妃么?”无桢缓缓说道。
筱雁心里一凛,皇兄到底想要试探些什么呢。他低头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欺瞒他为好,
于是抬头道:
“恨!”
无桢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你母妃当年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会怨恨的…
…”
无桢独自踱到窗前,眼神定定地望着远处缥缈的几缕浮云。“只是皇兄也想做一些疯狂
之事呢,即便是会被人怨恨,却也无法抑制。”他回眸微微一笑,又道:“雁儿一定很
不屑吧。”
筱雁没有答话,只是怔怔看着他的皇兄,在那平静而又浅淡的微笑中,有着和当年的夕
烟异常相似的神情。他永远无法忘记的,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他的母亲也是这般看着他
,温和地笑着。他现在才有些明白,原来那个平静的神情下,孕育着一颗疯狂的心。
只是,母亲是为了所谓的爱情,那么无桢他是为了什么呢?
霎时间,筱雁觉得自己内心有些无法掌控的情愫在悄然滋生,那象是名为温柔的东西,
他不禁上前一步对无桢说:“我并不认为这样有错,如果可以让自己如愿,即便是要不
择手段去夺取,我也决不后悔。”
闻言,无桢有些惊讶,却眼睛一亮,深深望了筱雁一眼,说道:“雁儿此言真是深得我
心啊。”
筱雁此时方知失言,不由冷汗泠泠。正想如何应付过去时,又听得无桢说道:“雁儿有
想要得到的东西么?除了这江山,也许皇兄都可以让你如愿。”
除了这江山?还有什么?
一向寡情戒备的心灵中,有些刚刚苏醒的东西,在逐渐冷硬的胸膛中,死去了。
筱雁迎上无桢询问的目光,冷冷道:“没有,我没有想要的东西。”
一句话,从此杜绝了一切温柔和睦的可能。
回去的时候,筱雁看见皇城下一群彩衣的宫女正在放纸鸢。风很大,那些燕子,蝴蝶和
鹰都飞得很高,似乎可以轻易触摸到碧蓝的天幕。
然而,筱雁知道,它们还是被细细的线束缚着,只要那些纤秀的手愿意,一样可以把翱
翔天际的鹰扯下来。
我不稀罕别人给的,我想要的东西,我会用这双手去得到。筱雁愤愤想。
潜藏于心中的宏图野望正如那一飞冲天的鹰,无拘无束,恣意狂妄,受不得一点点的屈
辱,即便是善意的施舍。
忽然,几声清脆的嗥叫响彻云霄,只见几只硕大的秃鹰掠过皇城的天空,箭一般射入云
端。
筱雁见状,不由放声大笑,舒尽胸中郁闷之气。
九月鹰飞,真是狩猎的好季节,是时候拿回应得的一切了。
就看我们谁狩猎谁吧,亲爱的,皇兄。
第八话 猎狐
雪后的槿林,一派苍冷清爽之气。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转眼,一黑一白两道人影骑着骏马飞驰而过,寂冷的空气中竟
也遗落声声爽朗的笑语。
马上二人,竟是一样丰神如玉,飘逸如仙。即便是在皇城,也难寻得如此出色的人物。

一身白衣锦袍的青年眉宇间透着几分尊贵高雅之气,像这雪后的槿林,风骨清隽,落落
大度。一身玄衣的青年却如这无尽清冷的雪意,仿佛任何人被他那双冷丽的瞳看上一眼
,心头便不免一凛一颤,失魂于那波光潋滟中。
“无桢,看来你又是慢了我一步。”墨尘在前方断崖前勒停了马,朗声道。
无桢一直紧跟着他,此刻,见他经过一番颠簸,原本白瓷般洁净的脸上竟也染上几分妃
色,言语之间,意兴飞扬,不由有些心恍神移。
“如果可以与你一同纵横天地,无忧无虑地游戏人生,该是何等惬意之事。就算输给你
一次半次,又有何妨?”无桢感慨道,此话倒真是出自真心。
“莫忘了你的江山社稷。”墨尘投以深深凝眸。
无桢遥望远处群山蜿蜒不绝,缓缓说道:“正如你所说的,我不是抗得起江山这副重担
的人,我生性过于淡漠,欠缺野心,要是做个太平皇帝还可以,要在乱世中光大溱国,
怕是力有不补。”继而,他回头微笑说:“不过……我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人了。”
“难道……是你的十四皇弟筱雁?”
“墨尘你真的深知我心。”无桢点头。
“因为你偶尔会跟我提起,但是……”墨尘眼里不无担忧之色,“我曾经屈指算过,如
果你登不上皇位,那将有杀身之祸啊。”
“墨尘你过虑了。”无桢摇头笑道:“筱雁性格坚忍,胸有大志,他想要的无非是这个
江山罢了,如果我满足他,应该不会有什么祸事才对。”一说起他向来喜欢的皇弟,无
桢便不由露出赞赏的神色。
见墨尘还在沉吟着,无桢又道:“那你不妨再为我们算一算。”
墨尘抬眸,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闭目,屈指为他细细算来。
良久,墨尘才重新睁开眼眸,一脸诧异之色。“奇怪,奇怪……”
“怎么了?”无桢不解。
“以前我帮你算,虽然看得不是很清晰,但还是可以算出一些眉目来。这次却如同陷入
一团迷雾中,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墨尘屈指复又算了一次,终于无奈地摇头放弃。
他略有愧色对无桢道:“或许是我进来疏于修行,所以法力受到影响了吧。”
“那未来既是你我都不可窥测的了。这样吧,我尽人事,而你听天命,我们来猜猜溱国
最后是谁做了皇帝吧。”无桢坦然笑道。
墨尘见改变不了他的心意,轻轻一叹:“无桢,你有时真的将自己的安危看得太轻。如
果筱雁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值得信任,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我不阻止你了。只是,你这
个即将让贤的太子,也要妥善安排一切才是。”
“这个当然,我已让父王拟订另立太子的诏书,来年春天,就正式退出太子之位,筱雁
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执政了。我想他盼着这一天也盼了很久了。之前的几年,因他年纪还
小,而且我也想看看他是否是帝王之才,所以才耽搁至今。”无桢策马前行,朗朗一笑
道,“现在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墨尘不语,但心中还是不免有些忧虑,见他笑得自在自信,也就策马跟了上去。
聆雪居外,白雪掩映着华光,殿内,却是灯火辉煌。
无桢凝视着眼前的人,灯下,那双墨瞳熠熠生辉,灿若晨星,那个人谈笑着,每个眼神
都仿佛撩动他内心最无法提防的地方。
“无桢,无桢……”墨尘微笑着在他眼前晃晃手,“想什么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无桢忙收敛心神道:“在想今年要如何留住你罢了。年年约你赏梨花,年年都是空盼望
。”
“无桢你这是在为难我了。”墨尘无奈地笑笑,“你知道我长年在极北之地闭关清修的
,只有冬季三个月可以出来走走,雪开始融化的时候,我就要回去了。”
“今年也是如此?”无桢知道自己是多次一问。
“今年也是,而且……”墨尘似乎欲言又止,“这次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无桢一震:“辞行?”
“明年是我修行三千年的大限,在这个紧要关头,我绝对不能受外界的干扰,若心神稍
有异动,便会走火入魔。因为这一次闭关,我也不知何时才能够功成而出,也许一年,
也许十年,更甚者一百年都出不得关。所以才想先来向你辞行的。”墨尘庄重说。
“十年,百年……”无桢脸色苍白,喃喃道:“这样的时间,已足以耗尽我们凡人的一
生。”他抬眸望着墨尘,眼前的他依旧容光如雪,那模样和自己初次相见时没有一点变
化。墨尘的生命,和他的原本就不同。他不由苦涩一笑:“也许等你出关之日,我早以
化为沁梨山畔的一堆白骨了。”
墨尘闻言也是眼露黯然的神色。
“罢了,罢了!”无桢忽然朗然一笑,“我们今日不妨大醉一场,为你我多年知交的这
份情谊做个纪念。纵然来年你不能与我把酒言欢,我也可以就此安慰自己一辈子了。”

虽然看见无桢眼里有化不开的寂寥,墨尘还是展颜而笑:“人生在世,能有几回醉呢。
做神仙的,有时还不如凡人自在逍遥。今日,就等我喝光你所有私藏的佳酿,让你日后
再也不能在我面前炫耀好了。”
“好好……你等着,我去搬你最在意的那些宝贝出来。”无桢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
零零总总搬了几十个酒坛子出来。
两人也不多说,一人一个,拍开封口,一仰头就咕咕地灌了大半下去。
墨尘喝得快,却极静,极稳。也不见他有多大动作,一转眼,地上已空了好几个酒坛子

饮了酒,无桢脸上不时便浮起一层淡淡的嫣红,恰似三月的桃花,在春风中袅袅娆娆地
开着。
墨尘的脸色却是越饮越白,几近月色,映着窗外的雪意,倒白得有些透明了,让人一眼
看去,总觉得好象很快就要淡去无痕一般。
“来,你尝尝这个。”无桢倏地从地上拿起一个细长的瓶子,递了过来。
墨尘接过,只见那小巧玲珑的瓶子通体翡翠,一望便是上等地宝玉制成。“看这装酒的
瓶子都如此名贵了,想必里面装的一定是琼脂玉液了。”
“这是宫里去年才酿成的好酒,酿酒官给它取了名叫‘天香水碧’。一整园的青芷就只
酿成了这么一小瓶的酒啊,说它是琼脂玉液真是一点也不为过。”无桢轻轻地笑着,看
着墨尘对着玉壶嗅了嗅,然后慢慢浅尝了一口。
“这酒好烈的性子,入口清香甘醇,一下腹却好似火烧火燎一样。”墨尘轻蹙着眉,月
白的脸色一下子飞上了两簇红云,像雪里落了一地红梅,清高中竟有几分艳色。他又尝
了一口,凝了凝神,不由脱口赞道:“好酒,好酒,连狐族最富盛名的狐酒都难及它万
分之一。”
无桢温和地劝道:“那是我为了有朝一日能和你赏梨时准备的,既然以后没什么机会给
你,今日就让你饮个畅快吧。”
墨尘甚是愉悦,他也不舍得像饮其它酒一样一口气灌下去,只是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尝
。喝了十几坛酒都毫无醉意的墨尘,此时竟觉得酒意渐浓,眼前也朦胧起来。
一抬眼,无桢的脸在对面模模糊糊地重了几个影,每一个都似乎温柔地笑着,那个笑,
隔着薄薄的一层雾气,似有若无,似真似幻,总觉得他笑得难以捉摸。
“我,好象醉了……”墨尘的手抚上额头,对着无桢勉强一笑,“奇怪,怎么会这般厉
害呢,这酒真的……很……”话未说完,他手一滑,人已侧向一旁,斜斜地倒在地上。

“当然了,那酒里有你们狐族最忌讳的幽罗桦,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去寻找,又用了一年
的时间等它开花,然后让人研究如何将花粉混入酒中而不被人发觉的方法又花了一年。
足足计划了三年了,我才能在今日骗倒你。”无桢慢慢笑开了,“其实,我可以进行得
这么顺利,也是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你是君子,所以你不会去窥探我的内心。其实只
要你屈指一算,要知晓我的计划是不难的,但你确实没有。” 他轻轻地抱起墨尘,几
缕散发便从他松开的发髻上垂落,掩在那张思慕许久的脸上。
无桢悠悠一叹,又温柔地望向怀中沉睡不醒的人,“我是个卑鄙小人,为了留住你,只
好用这样的手段。墨尘……也许这次,你不会原谅我了。”
修长、洁净得仿佛洁癖的手抽起那根白玉的发簪,让那一头乌发流泉也似地散了开来,
雪白的枕,墨黑的发,像恍然开了一朵黑色的曼殊沙华,映着墨尘白里微红的脸色,有
种说不出的旖旎。
无桢从未如此细致地端详过他,任何人,在乍一照面时,便被那双绝美的眸子摄去了心
魂,还来不及看清他真正的面目。而今,那双眸隐没在眼帘之后,才发现他的五官原也
是这般清秀而美丽的。眉是远山横,挺秀的眉峰此时因醉酒而微蹙;浓浓的眼睫犹如蝴
蝶的翅,静静地休憩在他的眼下;鼻梁不算特别高,却很挺,也很清瘦;唇不点而朱,
若微笑也仅是稍微划过一个弧,不卑不亢地,闲闲逸逸的。
醒着时,他的气质绝对清越而高华,因他清修多年,虽然容姿秀丽出众,然眉宇间神色
冷澈如冰玉,神胜于形,仿佛世间一切纷扰和嚣华都难以进入那清净的一双眼。
然而此刻他酒醉不醒,白瓷的肌肤下燃着浅浅的红,毫无防备的面容却在不经意间流露
出几分清艳。
“难道说,狐精生来就是这般媚惑的么?可以颠倒众生,可以倾国倾城的存在。”无桢
深吸一口气,伸手拨开披散在墨尘颊边的发。
一直以来都压抑在他清逸绝尘的气质下,被那清心寡欲的脾性所掩盖的诱惑本质,在主
人神智不清时从骨子里游逸而出,恣意虏获被它引诱的人。
轻轻一挥袖,扑灭了床前的灯火。
微微一扬手,松开了自己束发的丝帛。
那枕上,黑发与黑发抵死纠缠,三生不晚。
窗前的月色,无声而羞涩地爬上那同样纠缠的肢体,仿佛为其笼了一层暧昧的轻纱。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无桢不信,情之所向,但愿与他暮暮朝朝,至死方休。
身下的人清凉而微微颤抖的身躯在无意识中推拒着,无桢不曾因此停下自己占领的步伐
。那一番攻城略地,虽然强硬,却也小心抑制着不造成更大的伤害。
消魂夺魄之时,无桢不由想,亵渎神灵的滋味便是如此了吧,在深深的颤栗和狂喜中,
顶着自己的罪前行,无畏,无惧,也有无限的快意。
隐隐地,听见深邃无边的黑暗,飘落一声叹息。
——既是缘,也是孽,纵是清高无欲如墨尘者,也逃不过的……
窗外开始下雪了,寒气很快逼了进来,无桢感到墨尘轻轻一颤,好看的眉蹙了起来,似
是不胜寒意。那微红的血色已从他双颊渐渐褪去,莹白的肤色反而比先前更苍白,甚至
白里透着微青,脸色在月下显得有些惨淡。
无桢察觉到他的异样,忙更用力拥紧他,拉过一旁散乱的被褥,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
却仍止不住身下人愈来愈剧烈的颤抖。
“墨尘,墨尘,很冷么?”无桢在他耳边低声说道,“留下来吧,来年雪化了,花开了
,或许就不那么冷了。”
墨尘似乎听到他的低语,侧过脸,微微呻吟了一声。
仿佛做了一场深深长长的梦,又仿佛陷进了一个无法脱身的沼泽,梦里面有个人温柔地
低语:留下来……雪化了,花开了,或许就不那么冷了……
意识逐渐恢复,他努力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有些不明就里,醉酒后会这么头痛
么?而且,全身乏力,四肢百络似乎功力尽失的样子。等到完全清醒过来,他倏地一惊
,对着身旁的人喝道:“无桢,你!”
“我在你的酒里下了幽罗桦。”无桢平静而坦然地说。
“怪不得那酒的性子会这么烈。无桢啊无桢,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你竟这般待我?”墨
尘一时气结,暗地里试着运气,只觉丹田处剧痛无比,内息紊乱如麻,一口气缓不过来
,真气逆行,瞬时攻入心脉,伤了他的五脏六腑。
“无桢你真的害惨了我……”拼着吐出几个字,墨尘脸上血色一现,再也压抑不住沸腾
汹涌的气血,哇一声呕出一大口血来。
血色如花,刹时喷染上无桢的衣裳,晕开艳绝凄绝的颜色。
无桢见此变故,也不由大惊失色,扶住他,一时手足无措:“怎么会这样?墨尘?”
“本来幽罗桦只会令我在短时间内真气涣散,神智不清而已。但是,我所修行的玄狐道
有极苟刻的禁制,你让我破戒,害我走火入魔,以致气血攻心,现在不但法力尽失,还
落下沉重的内伤。”墨尘伸手抹去唇角的血丝,凄然道:“三千年的苦修,在今日毁于
一旦。”
“墨尘……”无桢见他脸色惨白如纸,心里一阵阵揪痛。
“罢了,罢了……”墨尘挣开他的手,仰头长叹,“大错已酿成,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
补了。只能怪我太大意,低估了人心凶险……”他挣扎着想要下地行走,却没想到一用
力,又是咳血不止。
无桢要去拉他,他也不让,只是径自扶着床头喘气:“现在……你如愿以偿了……也该
让我走了吧……你又何苦强留我在此?”
“墨尘,我知道你恼我,但是,想要跟我算帐的话,也要等你伤好了再说。”一望之下
,墨尘的衣袖因刚才的咳血已被染得血迹斑斑,无桢不禁露出痛苦的神色,“我一心留
你在我身边,但令你伤重至此,并不是我本意。我只想,来年可以与你一起把酒言欢,
赏花对月……”
墨尘听他说得诚挚,也不再挣扎,回眸望着他道:“记得以前,你也曾经这样说过。那
一次我负了你,也许这次就当我还你的吧。你我本来缘浅,这般强求的话,是福是祸我
也无法揣测了。”说罢,他垂下眼眸,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里有一丝丝倦意,仿
佛眼见繁华落尽,却无法挽留一般,寂寥的倦怠。
“墨尘……”无桢凝视着他垂首倦怠的样子,想到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竟看得痴了。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事,他从未想过要青史留名,却只愿象今日这般,将心爱的人留在身
边,以后暮暮与朝朝,都瞧得见他,听得见他的声音,就足够了。
冬去春来,雪早已化尽了,梨花也次第地开,墨尘的伤却还未痊愈。虽然有无桢细心照
料着,但也不见有多大的起色。
有一日黄昏,墨尘听见宫外有熟悉的叫唤,哀哀切切的,萦绕不绝,便独自步了出去,
一眼就在碧草掩映间看见那只火狐。
“小无心……原来是你啊,你来催我回去么?”墨尘轻声说着,俯身将它抱起,爱怜的
抚摸着它柔顺的皮毛。
狐儿在他怀里左蹭蹭,右蹭蹭,欢天喜地地叫了几声,湿润的眼睛便直瞧着他,似乎可
以在那晶莹的瞳里见到眷慕的色彩。
“无心啊,今年我陪不了你回去了,为了不耽误你的修行,你自个儿回去吧。”墨尘温
和地说,“我现在法力尽失,内伤还未痊愈,那里也去不得的。等我稍微好一点,再去
找你好么?”
火狐吱吱叫了几声,似乎不依,又似乎对谁泄愤似的露牙咧齿。
“呵呵……你说要去找他算帐啊。不必了,这本来就是我以前种下的因,得了这样的结
果,也无可奈何。”墨尘淡淡笑着说,“无桢的脾性,如果不是生在皇家,应该可以幸
福平淡地度过一生。只怕现在因为逆天而行而扭曲了运命,对他来说,是祸不是福啊。
然而我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了,只能见一步走一步了。”
小狐狸听罢又叫了几声,有些不满的样子。
“你说我担心他?”墨尘也不反驳,只是笑呵呵的,抱着火狐又走了几步,“人间的爱
恨情欲是一个旋涡,稍不注意,就会被卷了进来。‘燕雁无心,犹自沉吟。’无心你以
后要象你的名字一样才好啊。走吧,回去吧。”
墨尘松开手,任那火狐脱手而去,那狐儿在芳草离离的旷野上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

“墨尘……”身后传来无桢急促的叫唤,那个人见他不在,慌张地寻来了。墨尘向火狐
挥了挥手,微微笑了笑,转身迎着他走去。
狐儿跑了几步,回头,远远看见那两人在芳草那方相拥,暮色在他们身后缱绻地燃烧,
那个人笑得很温柔,似乎在墨尘耳边低低说着什么。
——人间的爱恨情欲是一个旋涡,稍不注意,就会被卷了进来。
是吗?真的是如此的?为何墨尘还可以如此温和地微笑着?
幼小的它无法懂得人间的情爱缠绵,却反复念着墨尘循循善诱的那句话。
前车可鉴啊。
第九话 缘生缘死
溱宣王五十二年,三月,溱宫中风起云涌。
在无桢离去的这三个月,溱国的皇权正面临着一场莫大的挑战。
无桢不在造成权力空白的这段时间,筱雁酝酿许久的计划得以一一实施。螳螂捕蝉,黄
雀在后,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精密算盘,就看谁布的网比较密,谁的心又更狠一些
而已。
三月十五日,筱雁觉得一切已经安排妥当,便令手下将一封紧急密函送去给无桢。自己
将护城军调出,安排在皇城以外三十里处。并让人散布消息称:溱国北方关口被渭军攻
破,十四皇子要亲自率军迎击的事实。
至此,万事具备,就只等请君入瓮而已。
是夜,侍卫统领龙骁阳被召至菊炽宫,筱雁命他挑选一队精壮人马,准备明天一早出发
,至于皇子御驾何处,却是没有明说。
龙骁阳走后,鹫儿过来为筱雁奉茶,她的主子忽然望着她问:“龙侍卫是你的意中人?

鹫儿被人一语道破心思,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低着头,一直不敢看筱雁锐利的目光。
“看样子是两情相悦了。龙侍卫日前有跟我提过,希望我将你下嫁给他。当时我没有应
允。不过今晚我跟他说了,如果这次出城他可以立功回来的话,我便封他为将军,并如
他所愿。”筱雁啖了一口茶又道:“当年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也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鹫儿心里欣喜不已,却因为矜持,脸上不敢表露出来,只点了点头,用蚊子般大小的声
音应道:“但听殿下安排。”
筱雁见她答应,便不再看她,转过脸看着窗外去了。
稀稀疏疏的树影在园子里摇曳不定,一轮圆月被剪得支离破碎。
隔了半响,筱雁静静说:“我知道,七皇兄他也有自己心爱之人。”
鹫儿被他的话说得一楞,方才还在幸福的幻梦中流连忘返的心神瞬时游了回来:“太子
殿下不是未曾娶妃么?”
“他是没有,我曾经以为母妃是他唯一钟情的人,后来才发现不是。他爱的,是一个年
年雪季与他在离宫私会的人。”说这话时,筱雁的眼色有些阴晴不定。这么多年来,就
只有一次,无桢跟他提起过墨尘的存在,筱雁不会忘记,当时无桢谈及那个人,眼神出
奇的柔和,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再重要似的。
“恕奴婢直言,殿下也到了要选妃的年龄,奴婢天天盼着未来的王妃呢。”
“我不需要有喜欢的人。”筱雁的眼神倏地冷冽了下来,“情爱在我眼里只会防碍我完
成大业。我爱的,只有这如画江山。”
鹫儿有些心惊,她知道,当年夕夫人的事还是让筱雁耿耿于怀,因而,他对爱情有种莫
名的厌恶,甚至是深恶痛绝的。
鹫儿还想劝劝自己的主子,但筱雁已经摆摆手,示意她退下。她也只好将要出口的话吞
进肚里。
“皇兄唯一所爱的人么?就让我去会一会他吧。”寂静无人的寝宫,筱雁忽然露出极冷
极寒的笑。
那封密函到了无桢手里是在五天后,无桢拆开一看,随即脸色大变,在殿内踱起步子来

“宫里出了事?”墨尘见了,也猜到几分。
“渭国怎么会贸然进犯边关呢?”无桢有些想不通,“而且,雁儿会亲自带兵迎战?他
怎么会做这么冲动的事呢?现在他让我回宫处理政务,他会尽快击退渭军。这是什么呀
?”
“我的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如果宫里真的出了事,你还是回去较好。”墨尘见他犹豫着
,又笑着加了句,“这次我不会不告而别,你不必忧心,国事要紧啊。”
“是的,于公于私我都要赶回去一趟,这让位诏书我也想早日颁布下去。”
无桢走的时候,梨花开得繁盛,他策马而去,马蹄踩碎了一地落花,墨尘在聆雪居门外
为他送行,见他去远了,还频频回望,直到自己的身影在他的眼际里消失。
“我去了却红尘的牵挂,然后再与你重聚。”临走前,无桢似有千般牵挂,万般忧心:
“回来时,我希望你还在这里等我,我当……不负于你……”
墨尘无奈地笑了,无桢的痴,像这漫山遍野开得疯狂的花,似要吞噬掉其它的一切,那
是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情感。
墨尘知道,自己的伤一直都毫无起色,原因出在无桢身上。因为每一次,无桢在自己吩
咐调配的药里都故意少了一味药的份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样子吃药法,会好才
真是奇怪呢。无桢真的是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留住他而已。因为怕他一旦恢复了,就
会拂袖而去,所以才希望他的伤永远不要痊愈。
墨尘只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欲罢不能,进退两难。
无桢走后第三天,沁梨山便来了一群不速之客,时间上巧合得仿佛故意和无桢错开一样

墨尘虽然法力尽失,重伤未愈,但耳目清明胜于常人。他先是察觉到山上的气有些波动
,然后远远地听到几十骑骏马奔驰的声音,如同山地里的闷雷,一路轰鸣而来。
会是谁呢?不过无论来的是谁,都不象友善的样子。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宜对
敌。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容不得墨尘细想,他定一定神,迅速抄起桌上的长剑,风一
样掠出宫外。
聆雪居外阳光灿烂,梨花白的耀眼,一树树,一簇簇,恣意地开,洁净里透着无邪的痴
狂。放眼望去,山上山下一片白浪滔天,连绵千里。
那几十骑从花海中缓缓步出来,行成包围之势,为首一俊美昂然的男子傲坐于马上,那
身玄色的锦袍上,几条金色翔龙栩栩如生,似要腾云驾雾而去。
墨尘一见到他,心中便已清明:无桢此去是中计了。因为这个人,就是所谓带兵出征的
十四皇子筱雁。他绝对不会看错的,溱国,只有帝王和皇子才有资格身着金龙刺绣的黑
色锦袍。而他的年龄和气势,应该只有无桢口中的十四皇弟最符合。
墨尘暗暗叹了口气,事情还是向他预想中最坏的哪个方向前进了。只怕今日这场祸事是
躲不过了。
而这边,筱雁所受的震撼要远远大于墨尘的,原以为,无桢隐藏在离宫中的那个人,是
象母亲一样千娇百媚的倾城佳丽,没想到,走出宫外的是个神仙也似的男子。
淡淡雅雅的气质,闲闲静静的神情,从从容容的姿态,那模样有七分惊艳,三分微?
第十话 扑火的蝴蝶
无桢回宫第三日,收到侍卫送来的一个锦盒。那侍卫必恭必敬呈上了,还传话道:“十
四皇子殿下说让太子殿下亲启。”
筱雁?无桢狐疑道:他不是领兵去边关了吗?怎么会有东西送过来。说来也怪,宫里除
了普通的侍卫,连护城军都调走了,有必要用到护城军吗?
那手,缓缓地揭开锦盒,沉红色的缎面上,静静躺着那个人的准叮路鹚ヒ话悖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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豢蹋鸵蹲牛殖瞿撬缢宄旱耐话恪?
“啊————————”一声凄厉的叫喊回旋于偌大的殿内,而后,是锦盒落地的声音

“墨尘,墨尘,墨尘啊……”无桢抱着那个心爱的人,心痛欲死。
宫里人见到,那个泰山崩于前犹面不改色的太子殿下,就那样,跪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声音凄凄切切。而他的手一直紧紧抱着那人的首级,无论谁劝,都不肯放开。
末几,宫里的奴婢们听他低低说了一句:“筱雁,你好狠的心呐。”
一字一句,几近咳血,而那声音早已嘶哑。
当日,护城军以雷霆之势闯进宫里,顷刻间包围了太子寝宫。知晓内情的人私下传道,
是十四皇子将太子软禁了。
一场夺嫡之争到此落幕。
************
墨尘……墨尘……
穿过悠长的回廊,推开沉重的大门,无桢看见墨尘站在院子里那棵梨花树下,如常向他
微笑,梨花很白,阳光也很耀眼,那样的微笑,很,温,柔。
无桢怔怔地走上前去,倏地,他见到墨尘洁白的颈项渗出一丝丝血,一眨眼,那个美丽
的头颅缓缓缓缓地坠落,他的身躯也在刹那间散成一地梨花。
“啊————————————”他不由惨烈地叫了起来,心中悲痛难当,不能自己。

漫天漫地的梨花,转眼便将墨尘的头埋住了,无桢在地上不停地寻找,却是怎么样也找
不到。
触手而及的只有梨花,只有梨花,一捧捧白惨惨的花瓣,积得厚厚的,象寒冬的朔雪,
扑天盖地地湮灭了一切……
骤然,虚空里落下一声断喝,惊住了疯狂寻找的无桢。
——无色!你参透了吗?
参透什么?
——无色无相,爱恨情欲,都是无。众生皆在梦中啊。
不要,我不要参透,我不是什么无色,我是无桢。你把墨尘还来,把墨尘还我。他嘶声
叫道,如果一切都是梦境,我就死在梦里好了,只要那里有他。
虚空中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冤孽啊,冤孽啊,想不到你被迷惑至此,看看你的过去吧。
无桢的眼前豁然开朗,他看见,一座肃穆森严的禅寺陷于熊熊的烈火之中,火光冲天,
无数白衣的僧侣夺路而逃。
“不要拉我,我要去救墨尘,墨尘还在里面……”凄厉的叫喊在火场更是分外令人心悸

“无色师兄,无色师兄……”他看见,几个年轻的僧人拉住一个面目清秀的白衣僧人,
劝阻着。
“放开我……墨尘还在里面……”那僧人不知那来的力气,疯也似地挣脱了他们的牵扯
,一头冲进烈火熊熊的禅院。那纤尘不染的白衣倏地着了火,整个人像一只狂舞的蝶,
投向面前无边的火色……
无色?难道说,那个扑火而去的人就是我,怎么可能?但是,我以前确实梦见过墨尘,
第一次见面时,就觉得他仿佛在那里见过。
无桢抚摸着那棵古老的梨树,粗糙不平的树皮刺痛了他的掌心。
难道说是前世的牵挂,所以才有今生的相遇,让我再一次的,爱上他,又失去他。
梨花纷飞如雨,无桢有些惘然,不知身在何处。
忽然间,他听到一个清脆童稚的声音低声叫道:“太子殿下……”
他一惊,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红衣女童扯着他的衣角,望着他。
那个小女孩约摸四,五岁,头上一边束着一个发髻,绑着鲜艳的红缎带。样子清秀美丽
,一双大大的眼睛晶莹剔透,眼神却冷淡过人。
“我来接我家公子回去,太子殿下你就不要再来找我家公子了。”女童平平静静说道。

无桢大惊,刚想问话,只见一阵风起,梨花乱舞如蝶,待看清时,那个女童双手捧着一
个锦盒,早已去远了。
等等,他想追上去,却在一惊一急中真的醒了过来。
方才的一切都是梦一场。
四顾左右,他仍在戒备森严的东宫里,他也仍是伦为阶下囚的太子。殿内点着如豆般暗
淡的灯火,被冷风吹起的轻纱缥缈如鬼魅,沉暗的角落里仿佛蛰伏着妖魔。
“墨尘……”无桢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往床头一探。
没有了,那个锦盒没有了,连同墨尘的首级一并消失无踪。
“走了吗?你还是离我而去了。”无桢神色黯淡,“也许当初你一怒之下取我性命反而
好些吧。至少不会累你这样。”
昨日温柔的微笑还历历在目,今日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也许真的,属于无桢的一场美梦
已经醒了。
***********
筱雁回宫后,即刻将无桢软禁了起来,东宫外面十步一哨,戒备森严。无桢确实因为墨
尘的死受到沉重打击,心神大乱,也不见他采取什么反抗的行动。
整个皇城,已牢牢控制在筱雁手中。
现在,筱雁考虑的,是要如何处置他这个皇兄。
而另一边,侍卫龙骁阳却在想方设法要救出无桢。
是夜,他找了鹫儿过来商量。
“鹫儿,你知道皇子殿下要如何处置太子殿下吗?”龙骁阳问道。
“殿下当年因为太子殿下失去了很多东西,他的母妃为了太子下毒害他。后来他被父王
冷落,所以他心里应该很怨恨他皇兄的,我怕这次太子殿下性命堪忧。”鹫儿说起当年
之事,心里仍一阵阵刺痛。
“但是,太子殿下不是一直很看重他,信赖他的吗?或许他会念在这些年相处的恩情上
,不会做得太绝的。”龙骁阳急道。
“你不了解殿下的脾性。”鹫儿眼里泛起痛苦的神色,“我跟在他身边十余年了,殿下
小的时候,就异常聪明,他比常人坚忍,但也因此过于孤绝冷僻,夫人的事情让他的性
情变得更是决绝。我知道,他自那之后就再没相信过谁,就算是谁对他好,他也会百般
猜疑,思虑着对方是否出自真心,有无其它的目的。所以,他不会放过太子殿下的,依
他的个性,他一定会杀之以绝后患。”
“想不到皇子殿下夺了皇位之后,还这般心狠。” 龙骁阳大惊,遂毅然道:“我不能
让太子殿下遭他毒手,我一定要尽快救他出来。现在是我报答太子殿下的时候了。”
他望着鹫儿诚挚道:“鹫儿,你要帮我。你也不想看见皇子殿下杀兄弑父吧?”
鹫儿点点头:“你要怎么做?”
“我明晚就潜进东宫去。”龙骁阳的脸刚毅而坚决,他已打定主意豁出一切了。
**************
作为宫内侍卫统领,龙骁阳要进东宫,并不很难,但要再带个人出来,而且那人是太子
,就难如登天了。
龙骁阳进来时,已是午夜时分。宫外守卫众多,宫内相对少了很多,只有寥寥的几个奴
仆,也已睡去了。
月光如水,似落了一地清霜。
他看见无桢独自一人在正殿中站着,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落寞和寂寥。
龙骁阳在他面前跪下,低声说:“太子殿下,我来带您出去。请不要惊慌。”
无桢有些讶然,却神情冷静,声音淡泊:“你起来说话,你是?”
“在下侍卫统领龙骁阳,太子殿下还记不记得,当年您要去狩猎时,我为殿下准备马匹
,您见我受人欺负,便大声呵斥了他们,后来,还让我到十四皇子宫里当了侍卫。”龙
骁阳诚恳道。
“哦……”无桢想了想,遂微微一笑,“你是为我牵马的那个少年?都七,八年前的事
了,你还记得啊。”
那一年冬季,他去沁梨山狩猎,然后就遇见了墨尘,仿佛天注定一样,他再也无法从那
人身上移开目光,一切缘份皆生于此,然而,缘死于何处呢?无桢心里的那道伤早已鲜
血淋漓,再次触动,更痛得他不能言语。
筱雁啊筱雁,你这一刀划得太狠了……
龙骁阳听到,眼里不禁闪过热切的光芒:“是的,小人一直无法忘却当日之事,总想着
如何报答殿下。”
“你说你是筱雁的侍卫,那他杀……杀了墨尘的事你知晓么?”无桢强压下内心的痛楚
,静静问道。
“小人向殿下请罪。”龙骁阳愧疚地垂下头,“当日我跟皇子殿下出宫时,并不知道要
去找的是杨公子,更不知晓他是殿下心中挂念之人,所以,对于杨公子的死,小人也难
辞其咎。”
无桢摆摆手,继续问道:“我想知道的是,是不是筱雁亲手杀了他?”那语气仍然平静
,但无桢暗自紧握的手,指节处早已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答案:是不是
他最疼爱的皇弟杀了他最心爱的人。
“不是!”龙骁阳断然道:“皇子殿下是有让我们拿下杨公子的首级,但他是自尽的。

“自尽?”无桢一愣,“墨尘是自尽的?”
“我记得很清楚,杨公子最后说了一句是:我尽力了,无奈众生皆在梦中,而你我的缘
分,早已尽了,所以,等不及你回来,还请原谅。”
“缘分已尽?缘分已尽啊……”无桢反复念着这两句,神情凄然,“墨尘你是这么认为
的么?所以才一死了之。因为,在那以后的事,你都不必知道,也不用再去理会了。所
以,即便我苦苦哀求,你还是弃我于不顾。”
“你是超脱的仙人,是我将你牵扯进来的,你其实并不爱我,对么?”无桢嘲讽地笑了
,“是我痴心妄想,异想天开,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和你相伴一生。千般算计,最
终还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墨尘……你好决绝的心啊!”
“哈哈哈……”无桢开始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如泣,他难以抑制地低头掩面,似是为
自己的疯狂行为感到可笑,眼泪却不由夺眶而出:“无桢啊无桢,你太天真了,你以为
你是谁,真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你真是愚蠢至极。哈哈哈……”
龙骁阳被他吓住了,一把拦住他道:“太子殿下,不要这样,请跟我走吧,再晚就来不
及了。筱雁殿下他真的要杀你啊!”
“那就让他来吧!愿赌服输,这个后果我还担当得起。”听得他这么说,无桢反而静下
来,冷冷笑道。
“殿下!”龙骁阳心痛道,“如今逃出去的话还来得及,晚了就真的走不了了。”
“逃?逃到那里?天下之大,莫归王土,龙侍卫,你要我逃到那里?”无桢静静问。
“我在邻国有友人,太子殿下可以去那里避避……”龙骁阳真诚道:“小人愿拼死保护
太子殿下,护送殿下到邻国去,现在是骁阳报答殿下的时候了。”
“我不可以去他国。”无桢逐渐冷静下来,他想了想之后断然道:“我知道,筱雁是个
帝王之才,他虽然天性多疑,做事狠辣,但他有野心,有魄力,如果他登上皇位,必能
让溱国在乱世中称霸天下。虽然我恨他残忍,但为了国家着想,我不能阻碍他。”
说完,他毅然转身,向昏暗的内殿走去。
“太子殿下,小人求你了,请逃走吧。”龙骁阳扑通一声跪下了。
无桢在门前停住,缓缓说:“我很清楚筱雁的个性,他在我身边八年了,整整八年,虽
然他隐藏得很好,但是,他不经意间从眼里流露出的恨意,我还是察觉到的。当年,我
害他失去了母亲和太子之位,他必定暗自对我痛恨不已。但是,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
现过。这八年来,他忍了下来了,可见他心机之深,性格坚忍。他这样的人,或许不是
一个仁君,但绝不会是一个昏君。所以,我不能做他的绊脚石。你懂吗?龙侍卫。”
“这……”
“我原本就没有做皇帝的意思,只想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将太子之位让于他,但是他先
我一步下手了。事已至此,虽然与我的计划不同,那个结果却是一样的。”无桢轻轻叹
了一口气,那双眼已再无悒郁之色,只剩一片清明如镜。“如果我听你的劝说逃到他国
,那必将给其它几国威胁溱一个最大的把柄。而且,我的存在,会成为筱雁心里头的一
根刺,让他寝食难安,使他猜疑心更重。自古以来,每个皇权的更替,都难免会用亲族
的血来祭奠,这一次,就让我来成全他。龙侍卫,请你离开。我不会跟你走的。”
“太子殿下!”龙骁阳凄然叫道。
无桢遂不再理会,快步走向内殿。
“太子殿下,小人今日无法报答殿下的大恩大德,就等来生再让小人服侍殿下吧。请殿
下受小人一拜。”龙骁阳不由怆然泪下,在殿前磕起头来。
听见身后那个昂扬的男子磕头如捣蒜的闷响,无桢回头,微微一笑:“龙侍卫请回吧。
让筱雁见到你在这里就不好了。快快回去吧。无桢想一个人静一静。”说罢,他便不再
回头,径自向眼前深邃幽冷的宫殿走去,平静而坚定的。
是时候偿还欠你的一切了,筱雁。
暗夜里,只有那个忠诚的男人跪在大殿前,久久不起。
无桢走进内殿,亲手点起所有的灯,明晃晃的火倏地窜了起来,让原本幽暗冷清的地方
瞬时光亮温暖了许多。
火焰如莲,美得诡异耀眼,无桢凝视着,心里从未有过的宁静。
当他还未登上太子之位时,他也常常如此痴迷地看着火,看着扑火而去的蝶,那时并不
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喜欢这么危险的东西。如今,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那只疯狂的
蝴蝶,可以为了迷恋的人不顾一切,扑火而去。
记得他回宫前的一日,墨尘在林子里舞剑,剑光流泻如泉,在他的周身舞成白练,白光
收敛时,那三尺青锋却停在无桢颈边。
“你相信么?即便我现在法力尽失,但要取你性命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墨尘的眼里锋
芒乍现,冷丽不可方物。“你毁我千年修行,你以为我真的会放过你么?”
无桢平静地回答:“我知道,但我不后悔。”他昂起头,眼神似乎穿越了重重林木,投
注于远方虚无缥缈之处。“自从我决定那么做之后,我已经没有想过会得到你的原谅。
我不是君子,是我利用了你对我的信任,是我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得到你的。你,可以杀
我,但是,我绝对不会后悔!”再次对视时,那眼神已经坚如盘石。
墨尘觉得已经无法改变无桢的想法,心中的无奈象水一样泛了开来。罢了,罢了,也许
是他太低估眼前这个人了,须知世上最深沉无底的莫过于人心。自私,情欲,爱恨,猜
度……
一切的情感他都看得太浅太浅了。
“唉……”他长长一叹,手腕一翻,那柄清泉宝剑便咄一声没入身侧的树干。
“墨尘……如果今天你不杀我,那么这一生,我都不会放开你。”无桢在他身后低低说
道,“我可以不要这江山,不要这皇位,我可以跟你一起远离人世,自在逍遥。人生一
世不过百年事,在你眼里,或许有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然而,我只有这一生,我盼
了多久才能在今生与你相遇。我不能错过的,墨尘……请让我如愿以偿……”
…………
我已经如愿以偿了。无桢低声对自己说。
当那一天,于灯下细细端详他的容颜,心中溢满丝丝餍足的感触,那一刻,就已经心满
意足了。
无桢不由轻轻一笑,得到、失去,相聚、离开,缘生,缘死。
自己的手,也曾经在颠簸的运命中捉住了幸福呢,虽然是稍纵既逝的幸福。
这样,也算不枉此生了。
梦里说:无色无相,爱恨情欲,都是无。
我不相信,当手上还残留着抱过他的温暖,当衣襟处还染有他身上的幽香,当沁梨山的
梨花还依旧年年绽放时,一切就决不是梦。
“墨尘,你不爱我,可我依然…很爱你……”恍惚间,有些倦了,无桢微微眯起眼睛,
神情淡然。人生如戏,今生,属于他辉煌和鼎盛的那场戏,真的要落幕了。无论结局有
多不堪,他都会演到最后的。
梦里低语着,你该醒了;
我淡淡回答,我将睡去。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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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话 梦里何处草青青
当夜,筱雁才刚刚睡下,便听到侍卫过来禀报说,东宫那边有奇怪的动静,他一下子睡
意全无,披了衣裳,拿起配剑,风一样地奔出内殿。
“来人,召集众侍卫,即刻赶到东宫侯命!记住,不要让任何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阴沉着脸,他下完命令,就要跟着赶去东宫,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鹫儿!你干什么?让开!”
整夜都提心吊胆的鹫儿,见到这个情形,知道龙骁阳营救太子的事一定失败了,她面无
血色地跪在筱雁面前道:“殿下,请饶了太子殿下一命吧。”
“哦,你凭什么跟皇兄求情?”筱雁眯起眼睛,眼神却更加犀利如剑,似要将她狠狠剖
开。
“殿下,杀了太子殿下会背上弑兄之名啊,请殿下开恩。”鹫儿心知难以劝住筱雁,这
样冒死请求也只是要拖延时间,希望龙骁阳可以有一线希望脱身。
“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多事了?鹫,儿。”筱雁似乎察觉到什么,直视着她问。
鹫儿被看得胆战心惊,“奴婢,奴婢只是关心殿下……”
“你不会说谎的……”筱雁冷冷一笑,“说!你知道些什么,今晚的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
鹫儿腿一软,扯住筱雁的衣襟哭道:“殿下,你饶过太子殿下吧,也饶了龙侍卫,都是
奴婢的错……”
“连龙骁阳也有关?”筱雁大怒,一把将她推开,“好啊,你们瞒着我要放了皇兄,对
吗?好,好,好,你们够胆!竟在我眼皮底下做这等事。”
筱雁顿一顿足,不再与她蘑菇,转身向外面疾步走去,临到门口时又刹住了身子,回头
说:“如果皇兄真的走了,你就给我自尽谢罪吧。”
冷冷地抛下这句,他便象一团火一般卷了出去,只留下哭得绝望的鹫儿。
东宫外面已经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大批的侍卫拿着兵刃,严阵以待,明晃晃的刀光映
着红澄澄的火光,杀气冲天。
筱雁到来时,挥了挥手,四下霎时沉寂了下来,不过那一派肃杀之气,却更浓了。
皇兄,如果我今日杀你,也是你逼我的!筱雁眼色更冷了,摆了一个手势,众人让出一
条路来,东宫那两扇沉重朱红的大门,也随之慢慢地开启。
踏进殿内,第一眼,就看见跪在殿前的龙骁阳。他头触着地,低低地伏在地上,看不清
表情。
“龙骁阳!”筱雁走到他跟前,压着满腔子怒气道。
“小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负责,请殿下治小人的罪吧。”龙骁阳傲然抬起头,神情坚毅
不屈。
“哦?你们都不怕死,好!”筱雁反倒笑了起来,“那我处斩了你岂不是合了你的意?
来人,先把他给我拿下!等我见了皇兄再想如何处置你。”
手下侍卫立刻上前绑了龙骁阳,他也不挣扎,只在临被带走前大声叫道:“殿下,太子
殿下至今还百般维护你,你若要加害他,会遭天谴的!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啊……”

筱雁心里一动,那一天,墨尘自尽前也这么说过,难道,他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但是,我既已走到这一步,就算是要遭天谴,我也不会后退的。皇兄,我们之间的事应
该有个了断了。
筱雁将身上披风一甩,刷一声烈响,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
无桢的寝宫,筱雁自小便来过多次,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几,他都熟悉得象自己的
寝宫似的。
十二岁那年,无桢第一次带他来自己寝宫时,他们便是睡在同一张床上的。夜里冷了,
筱雁缩在床的一角,硬是不肯靠过去,还是无桢笑笑地自己挪了过来。皇兄温暖的体温
隔着薄薄的一层被子透过来,背后霎时便暖烘烘的。筱雁心里恨极,却也没有逃掉。
后来,宫里一有臣子上贡的珍奇罕见的玩意,无桢总会让人给他留一份,尝到了那样好
吃的,便叫御膳房的人给筱雁也做一份。冬天了,宫里最先穿上绵袄皮衣的一定是他,
无桢早早就命人去办了,等到天气一凉,就让人送过去,筱雁自己是从来不用操心这些
事的。
在某一个方面来说,无桢对自己喜欢的人,确实是倾尽所能去满足,即便他平日里对谁
都是淡淡的,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却又无形中与人拉开一段距离,但是,筱雁还是感
觉到自己在宫中的不同。
十二岁以前的岁月,是在母亲的冷落中度过的,十二岁以后的日子,虽有无桢的关爱,
但却让他时刻戒备和警惕,活得如同走钢丝一般,战战兢兢,精神时时刻刻绷紧得象一
根弦。
然而此刻,当筱雁认为他一切怨恨,不安,猜疑,算计的根源即将消失时,他脑子里竟
浮现出很多以前没有在意,或者是注意到了却一直不愿去面对的东西来。
他心里头莫名地涌起一股怀念的情愫,怀念皇兄那些年对他的好,虽然他不相信那出自
真心,但就是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一幕幕,一个个场景,象记忆重放一样,在眼前飞速
掠过。
从东宫大门到无桢就寝的那个内殿,这一段路筱雁以前不知走了多少次,却没有那一次
去留意过周围,总是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去。
现在,在微亮的月色下,他看到湖畔那些杨柳温柔地低垂着,水上有些灰暗的地方是长
着绿色的浮萍吧,湖里的芙蓉花还没到盛开的季节,荷叶却已十分繁盛,凉风过处,似
阵阵翻滚的绿色波浪。道的两旁那些青草尖上闪烁的微光,想必是凝在上面的露水。春
季的夜晚,虫子们总是特别的活跃,啾啾吱吱的,叫个不停,一旦停下来,四周却又死
一般的静。
远远地,看见皇兄的寝殿内亮着灯火,他还没有睡,是因为准备从这里逃出去么?
筱雁进去时,一眼便瞧见无桢坐在灯的旁边,拿着细长的银针,专注地拨弄着火。也只
是几日不见,筱雁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无桢的侧面看上去有些憔悴,身上披着薄
薄的白色袍子,上面隐隐绣着素淡的花纹。他一向喜欢素色的衣裳,即便溱国皇族都要
穿着隆重的黑地龙纹服饰,他也只是在一些大的场合才肯穿。
见到他,筱雁方才在大殿外的一肚子火气更是熄得没影儿了,只是喉咙象哽住似的,半
响都没吭声。
倒是无桢察觉了,微微侧了脸,说,“雁儿,你来了。”
那一声雁儿,唤得筱雁心一颤,脱口就是一句:“皇兄,墨尘不是我杀的。”
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为什么要解释?做就做了,又何必怕他误会。自己本来就是想让他
痛苦的,不是么?筱雁话一出,自己恨不得刮自己一记耳光,心里懊恼得不得了。
无桢回头,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几时知道的?又是谁告诉他的?筱雁想这么问,但出了口的话却又变了:“
本来我也要杀他的,不过他先自尽了。”
强硬的语气霎时让四周静了下来。
冰冷的气息缓缓流过两人对视的空间,无桢若有所思地抬头望着他,狭长的眼清清明明
,深深墨墨的,透着几许了然。
“过来,雁儿。”无桢指指身旁的位置。
筱雁走了过去,依言坐下。那么近的距离,连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梨花香气也闻得到。连
日来的精神打击让无桢清瘦了许多,但却无形中令那骨子里清隽无华的气质更明显,一
举手,一投足,皆让人觉得高贵得来褪尽俗气。
“这件事,你做错了。墨尘是个与红尘俗世无关的人,原本我们之间的事是不应该波及
到他的身上。”无桢用银针撩了撩那簇火焰,继续道:“那边第三个柜子里,有我原本
准备给你的东西,或许你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不过也许可以稳定一下人心。”
隔了半响,无桢转过身来,那双眼睛有种看透了繁华的倦怠和平静,轻声地,他最后对
自己的皇弟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你有没有爱过我母亲?”很久以前就想问他的问题,今日终于有机会堂堂正正地说出
口,因为,今日掌控着这皇宫的,不是他,而是自己。筱雁很早以前就明白这点。权势
才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利刃,除此之外的一切,包括那些莫名奇妙的情愫,都只会阻
碍自己而已。
“没有。”无桢的答案是异常肯定的。“我对夕烟的感情仅止于喜欢。”
“但是,母亲却为了一个不爱他的男人将自己的一切赌上了,也包括我的命!”筱雁这
一生,心中最深,最痛的一道伤口,现在由自己亲手撕了开来。经年累月地漠视它,也
只不过在它的外面结了一层丑陋的伤疤,撕开了,里面依旧血淋淋的,并未曾痊愈。
“真是太荒唐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爱情。”筱雁合上眼睛苦涩一笑,再睁开时眼里已
是一片黑暗,了无止境的,要吞没一切的黑暗。
无桢有些忧伤地看着他,但那种象是怜悯的东西却让筱雁更加痛恨,也让他的心更冷。

你对我始终只有怜悯!而这,恰恰是我最不想要的。
内心除了恨,还有些不明的感情,在其中翻搅着,混合着,筱雁没有去思考过那是什么
,但是,每当他望见无桢这样的眼神,就会郁闷难当,恨不得将自己的心剖开来,看看
里面到底是中了什么毒。
罢了,既然自己已经选择了这条喋血的道路,那么就要将所有可能阻碍的东西扫除,走
到了这一步,早已预了双手会沾上血亲的血了,要成大业,就必须心冷如铁!
筱雁嗖的一声站起身来,大声道:“皇兄,我今日是来向你讨两样东西的。”
“你要什么?”无桢淡淡问。
“我要这江山,还有……”筱雁铮地一声抽出剑来,锋利的剑刃在灯下流光溢彩,寒芒
尽露。
剑光下,筱雁的眼似有一丝火焰,点着了原本的黑暗,“我要你的性命!”
平静地笑了笑,无桢抬眸:“我可以给你。”
话音未落,剑已出手!
那剑,刷地一下子由胸前刺入,筱雁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剑尖是如何微颤着,穿透他的心
脏,无桢微微哼了一声,血色瞬时由脸上褪去。
扶住他要倾倒的身体,筱雁忽然听到,他的皇兄在他耳边低低问了一句:“雁儿,你恨
不恨我……”
“恨!”咬着牙回答。
然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这一生,最愧对的,就是你们母子,自做孽,不可活
……”
不是的,不是的,筱雁忽然一激灵,像有一阵奇寒刺骨的风透体而过,当头一凉。冷硬
如铁的心有样东西砰地一声裂开了,碎掉了,那些连自己都不肯相信的感情,在这一刻
,确实清晰地浮上心头。
“皇兄,皇兄,你听我说,我……”
怀里的人被轻轻摇着,已经没了声息,苍白的唇角,一线嫣红的血静静地淌了下来,胸
口的血却只是一点点往外渗着,染了他的白衣一片骇人的红。
“皇兄,我还有些话没有告诉你的,其实我,其实我……”汹涌澎湃于心中的情感,终
于汇成庞大的激流,象要冲破自己的胸腔喷出来,如同那汩汩流动的血液。一直以来,
都压抑在浓浓的恨意下,被猜疑、不信任和自尊所埋葬的,也许是名为爱的东西。
最后一刻,终于明白了心中所中的毒究竟是何物,却也来不及说了。即便说了,他也不
会听到。
——皇兄,也许我爱你,比恨更甚。
那句话,终是哽在了喉头,像燃尽的灰一样死寂冰冷了。筱雁愣愣地松开手,染了血的
剑哐铛一声落到了地上。
好容易缓过神来,走过去,筱雁打开了无桢说的第三个柜子。
柜子里,只放了一样东西,一卷黄色的绢束成的卷轴。展开后,有清秀字迹和暗红的御
印。
——圣旨。
筱雁认得出,那是无桢的字迹,飘逸的,如云卷云舒般的字,像极了他淡泊温和的性格

上书——让位诏书。
七皇子无桢自十七岁任太子以来,于国事毫无建树,才智浅疏,治国无方。特在此除去
太子之位。即日起,封十四皇子筱雁为太子。
钦此。
皇兄,皇兄,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
筱雁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恨意剥尽后,内心原本空荡荡的,但此刻又被另外一股郁闷
难舒的感觉所填满。
那一边,他的皇兄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自己的玄色披风,仿佛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
地,不用再受人世的纷扰,也再也听不到世人的喧哗。
拿着让位诏书,筱雁忽然觉得,有些人,错过了就再也追不回来;有些话,来不及说出
口的,就只有一辈子窝在心里,等它烂掉,然后跟着自己一块老去。
走出殿外时,夜已将尽,距离黎明不远了。
筱雁清了清嗓子,叫道:“来人!”声音出口,有微微的沙哑。
“属下在。”
“清点一下东宫的人数,把宫里所有的奴仆召集起来,全部在殿外侯命。”
“是……”手下匆匆忙忙去了。
天际开始露出了一抹绯色,象羞涩的女子悄悄撩起自己的面纱,让人看清她倾城的丽颜

风有点冷,筱雁紧了紧衣袍,方想起自己的披风已给了那个人。
皇兄有了它,应该不会觉得冷吧。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温柔的凄楚,酸酸的,涩涩的,
象有水样的情感在冰样的心间流淌而过。
“启禀殿下,宫里一共有婢女六人,太监八人,侍卫四人。已全部在正殿外等候。”
“好。”筱雁微笑,回头淡淡说,“给我杀,一个不留!”
侍卫愣了愣,见皇子已经径直向门外走去,这才匆忙应道:“是!”
皇兄死了,为什么你们还可以活着呢?同在一个宫里,你们也去为他殉葬吧。
筱雁慢慢跨出东宫的门槛,身后不远处开始传出凄厉的惨叫声,还有刀剑砍下,削肉断
骨的闷响,杀戮之声不绝于耳。而那扇沉红色的门又缓缓合上了。
筱雁抬起头,远方已有朝霞浮现,红红的,艳艳的,象有痛楚在燃烧,惨烈之极。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了,溱国的江山,我会用这双手去光大它。
筱雁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桀骜的神色:这条路是我选的,所以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后悔!
也,决不让自己后悔!
傲然地,他挺直身子冲着亮起来的前方迈步而去。朝阳映得他一身殷红,他仿佛浴血而
去,再不回头。
************
筱雁回到寝宫时已经夜色深沉,推开菊炽宫的门,鹫儿没有如常迎上来。筱雁忽然想到
了什么,急匆匆跑回内殿。
迎面,一袭青色衣裙在夜风中舞着,下面露出小小的一双莲足。
来晚了……
筱雁望着悬梁自尽的鹫儿,一时无语。
其实,鹫儿罪不致死,那时的话只不过是震怒之下的口不择言。
一夜之间,身边亲近的人都离去了。为了这个皇位,他满手鲜血,现在除了权力,他什
么都没有了……
恍惚之间,有侍卫来报:“殿下,龙骁阳已经收押,请问殿下要如何处置?”
龙骁阳,对了,还有这个人。算了,鹫儿已经死了,就饶了他一命吧。
筱雁有些倦怠,挥挥手道:“将他处以流放之刑,即日起发配边疆。”
无桢下葬的那天,柳絮飞了漫天,夹杂在漫天的风沙中,让人忽然惊觉,原来春已尽了
。筱雁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黄沙一点点将他的皇兄掩埋,漆红的棺木,黄的沙,盖住了
他今生最爱的一个人。
从此,天人两隔。
不知为何,此后皇兄云淡风轻的笑容夜夜出现在他的梦中,穿着一身素白衣袍的他,有
时站在梨花盛开的院落,有时走在重重宫阙之间。总是筱雁先望见他,然后追上去,轻
声唤他。
“皇兄,皇兄……”
他会有些惊讶地回头,然后目光柔和了下来,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好看的弧,一笑如烟:
“雁儿……”
他知道他在痴心妄想,他知道那是梦,他的皇兄已经死了,就死在他手里。但是,他无
法不去期待每一个有梦的夜晚,和心爱的人相聚,缠绵……
筱雁喜欢在睡前点燃一种香料。那种南方蛮夷进贡的香料,据说产于一种绝美的花,花
成熟之后,他们斩下硕大的花朵,然后把乳白色的汁液收集起来,晒干了,便是这种珍
贵独特的迷香。
当袅袅的白烟从青铜香炉中冉冉升起时,筱雁微微阖上双眼,便可以去梦中找他的皇兄

他可以跪着乞求他的原谅,他可以声泪俱下地向他认错,他可以告诉皇兄他不是恨他,
其实他很爱他。
他梦想过无数次无桢温柔的答话:
“雁儿,我知道了。”
“我也喜欢雁儿……”
“我从来没有恨过雁儿啊……”
筱雁每一次听到,都那么欢天喜地,然后紧紧抱着那个人,像抱着今生最珍贵的一样宝
贝。
只是每次醒来,身边都冰凉而空寂,偌大的寝殿中只剩了月光在追逐和嬉戏。偶尔有侍
女惶恐的目光像受惊的动物般迅速移了开去。
筱雁清醒后便开始大笑,笑得不能遏制,然后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心也硬了起来。他又
成了那个一心想要把霸业鸿图握于手中的筱雁。
“你们怕什么,我又没有要杀你们。”
他也知道,是自己醒来时的神情太过恐怖,吓坏她们了,但仍忍不住要迁怒。
宫里隐隐有不满的声音,说前太子死得冤,说筱雁胆大包天,杀害兄长,谋夺太子之位
。筱雁听说了,只冷冷一笑,有些不屑,又有点不甚在意。
过几天,传开谣言的那位臣子离奇暴毙。据说死前舌头被人残忍地割了下来了。而后,
渐渐地有更多的人因为说了不该说的话而消失。
筱雁变得像一头嗜血的猛兽,日日在宫中徘徊着,深幽的眼眸透过平静外表闪烁着疯狂
的光亮。他悄无声息地咬死所有阻碍他迈向帝王之路的人,他同时冷笑着,看那帮人受
不了压力起来反抗,然后他再次残忍着镇压下去。
他的獠牙利爪甚至连那位沉溺在欢爱中的溱王都有所察觉了。
不久后的一夜,筱雁闯入溱王的寝宫。
当这位年迈的老人颤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时,只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张熟悉又俊美的脸。

昏黄的灯下,筱雁冷酷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
“是雁儿啊,你深夜到此做什么呢?”毫无实权的老人战战兢兢的问。
“我一直在想,你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原本想等你归天之后理所当然取走那样东西。”
筱雁的唇际挑起一抹倨傲的笑意,“可惜,现在我等不及了。”
“雁儿,雁儿,你说什么?”溱王惊惶的问道,身体因为害怕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父王,你去了之后,我会给你安排风风光光的葬礼的。”筱雁柔声说,“毕竟,当年
母妃背叛你时,你也没有对我们母子赶尽杀绝。对于这一点,我是很感激你的。”
“雁儿,你要做皇帝,我退位就是……我现在马上下退位诏书。”溱王忽然悟到他的意
思,边颤声说着边跌跌撞撞扑到床下。
“太迟了!”剑光冰寒刺骨,在灯下那么一闪,有几许恍惚,有几许惆怅,然后溱王的
头便咕噜噜地滚下地来。
许是剑势去得太快,溱王的脸上还残留着妥协乞求的神色。
妃子们的尖叫声随着鲜血涌出而划破沉寂,一张张秀丽的面容都吓得惨无血色,她们怕
得不敢夺路而逃,只跪在筱雁脚下簌簌发抖:“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筱雁悠然一笑,无视左右人等在自己脚下抖如落叶,掏出一方白绢细心抹去剑上的血迹
,整理妥当之后漠然离去。
——这个如画的江山,终于属于我了……
被愿望达成的兴奋充斥的心,隐隐有一线刺痛,筱雁知道,有一个人如今已成为自己心
中的一根刺,虽然看不见伤口,却时不时在痛着,痛着……
********
筱雁的登基大典定在来年九月,枫叶红时,那天,他一身玄金二色的皇袍,在沿路众人
的景仰下,在三叩九拜的臣子们的目送下,踌躇满志地拾级而上。
高高在上的,是他黄金色的宝座,宽大的华盖遮蔽着,座上雕着双龙抢珠,瑰丽而又气
势磅礴。
筱雁摆摆手朝众臣子一笑,转身就要快步上前,忽然,旁里冲出一个着军士服装的汉子
,那人径直撞过来。筱雁躲闪不及,被撞了个正着。
倏地,他只觉胸口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跌到了地上。
“哈哈哈……你下令斩我全家,我现在杀了你这个昏君……哈哈哈……我终于为他们报
仇了……”那人狂笑着,手里的利匕正滴答滴答倘着鲜血。
旁边的侍卫围了上来,各种刀枪都朝他身上招呼过去,刀剑反射的光芒耀花了众人的眼
睛,转眼,那人已被剁成肉酱。
那边,手忙脚乱的臣子扶起了筱雁,大声喊着:“御医,快叫御医过来!”
筱雁脸色惨白,捂住胸口的手已被鲜血染红了,但血仍汩汩的从手指间渗出来,浸透了
他一身皇袍。
筱雁咬咬牙甩开臣子的搀扶,胸口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他全身乏力,却仍挣扎着要爬
上那高高的皇座。
还差一点点,浴血的手终于攀上了龙椅的扶手,他用力坐了上去,却已筋疲力尽,殿下
的大臣一阵喧哗,慌乱无主,而宫廷御医背着药箱匆忙地从远处跑来。
筱雁没有去理会那喧嚣的人群,他有些失神地望着天,远处的霞光如火般在天际燃烧,
浓浓烈烈地,一片沉静而疯狂的红。
恍惚地,他似乎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黄昏,第一次见面时,他的皇兄微笑着对他说:“筱
雁,我是你的七皇兄,无桢。”
“皇兄,我放弃了一切,还是得不到这江山吗?皇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筱雁觉得心痛欲裂,伸出手,拼命想抓住些什么,却终是无力地垂落。
“……我要让溱国一统天下……”
皇袍加身,奈何天数已尽,豪言虽在,唯留此恨绵绵。
溱宣王五十三年,冬,登基大典进行到一半,太子筱雁遇刺,死于皇座之上,时年二十
一岁。
“无桢是做不成皇帝的了,但你也没有这个命……”那个时候,是谁道出了如此触目惊
心的预言?
**************
花开了,花谢了,雪落了,雪化了。
转眼间,龙骁阳已被流放了八年。
八年过去了。
他再次回到这个皇都时,太子无桢已被处死八年了。
他再次回到这个皇都时,鹫儿已经自尽谢罪八年了。
他再次回到这个皇都时,筱雁遇刺死于皇座之上,也已经过了七年。
物事人非,现在做了溱国皇帝的,不知是那一个皇子呢?
皇陵外面,碧草青青,鹫儿坟头的雏菊都开了,一朵朵苍白而细弱。皇陵里面,想必也
是如此吧。不知道,太子殿下的陵墓是否和筱雁皇子的陵墓挨在了一块呢?皇子、大臣
,婢女、平民,那一个死了之后不是这样三尺见方的容身之处?草儿年年青绿,也不管
长的是尊贵人家的墓地,还是卑贱人家的坟头。
龙骁阳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八年的时间,仿佛耗尽了他的一生,也磨损了他所有的
锐气。
现在皇宫里那一个做了皇帝,对他,也只是很遥远的事,遥远到漠不关心的地步。
他现在只想,在那个纤细如白花的女子坟前,烧上一柱香,跟她道一声:他有回来过。

还有,他对不起她。
繁华俗世,爱恨情欲,霸业宏图,争了一辈子,都头来,不过是过眼烟云。
虚空中,有人落下了低低的笑语。
参不透的,都是痴儿啊。
第十二话 那一段蝴蝶的记忆
仙界,悠狐宫,流金水榭。
叮叮咚咚的泉水之声,在整个仙宫流淌,庭子里植满世所罕见的仙花绛草,柱子上也爬
满翠绿的枝蔓,一簇簇鹅黄、墨绿的凤尾菊飞瀑也似的垂落,清浅的山泉从石缝中涌出
,流到下方,蜿蜒旖旎地绕了几个弯,已变成一道清浅透明的水脉。
玄衣的仙人坐在水脉旁边闭目休憩,微微松开的衣领,一头娟一样柔顺的发绕着白皙的
颈子,垂了在胸前,发色乌黑如墨,一望之下,竟与那一身衣裳分不清了。
身旁,几天前青帝送的几株白牡丹开得正艳,引来了一群扑颠逐狂的蝶儿,上上下下纷
飞不息。
风,拂过此处也轻轻的,柔柔的,仿佛怕惊醒了这羞涩的花,还有这花旁的人。
无奈,却还是有着喜欢煞风景的人,不远处,一道红裳的丽影疾步走来,声音却是早早
就顺着风送过来了。
“公子,公子,看看你,怎么还是穿着这身衣裳坐在这里,让外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二九年华的女孩子,清中带艳,秀里含媚,雪肤乌发,衬了一身妃子红的轻纱薄裙,
袅袅绕绕的,自是动人。然而,那银莺似的声音就不留情了,径自数落个不停:“还有
,这头发是怎么回事,批头散发?束发的簪子呢,公子,你又把它丢到了那里?”
“嘘……噤声……”玄衣仙人将食指放在唇际,低声道。那一抬眼,波光潋滟,秋水纵
横,一对绝丽的眸,霎时叫天界的牡丹也褪了颜色。“不要吵醒了它。”
“谁呢?”红衣女子撅了撅嘴,咽下了满腹的不满言辞。
“那一只在我肩上做梦的蝴蝶啊。”墨尘微微一笑,指了指肩膀说。
“咦?”无心凑近看了,果然见一只罕见的无色玉蝶,停在墨尘肩上,微微颤动的双翅
,闪着极美丽的磷光。
“公子,你又知道它在做梦?”无心狐疑地看着她的主子,“这做的是什么梦呢?”
“这样的梦……”墨尘似是轻轻一叹,衣袖在脚下流淌的泉水上拂过,原本平缓流动的
水面泛起微微的波澜,然后静了下来,定着了,如同一面光滑的镜子。
渐渐地,镜里现出了几个人来。
梨花如雪,飞了漫天,一身白衣的青年对着另一个人说:“墨尘……请让我如愿以偿…
…”
幽暗的殿内,他抱着他的头,哭的象个孩子。
橙红的灯下,他恍然顿悟,悠悠而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冷冽的剑光,他的皇弟抱着他说:“皇兄,皇兄,我还有些话没有告诉你的,其实我,
其实我……”声音低抑,终不可闻……
皇陵之中,他和他的陵墓终是挨在了一块,碧草青青,在坟前年年长绿。
“这,这做的是什么梦啊。”看到那人和玄衣的仙人在芳草离离之处相拥时,无心不由
脸一红,啐了一口说,“这蝶儿好大的胆子,真是痴心妄想了。”
“不要笑它,再低微,也是它的愿望啊。”墨尘摇摇头,正色说,“何况,那里面有一
段是真实的,有一部分是属于它许久以前的记忆。”
“真的?”无心好奇的看着。
“许久以前,当我还未修行得道时,我曾经在那寺里呆过。那时,我被他们囚禁在寺里
,只有三千年修行的我,无法破除他们的禁制。但是,他们也没有伤我,反而他们的主
持,也就是梦里的无色大师,每日都会过来跟我讲经说法。我们修的虽不是一样的道,
但看得出,大师很想化去我身上的妖厉之气。想不到……”墨尘望了一眼水镜中的人,
叹道:“最后被色相迷惑,参不透的人是他。我深知这样下去两个人都会前功尽弃,心
里不免有了去意。就在那时,寺院失火了,我就趁着那一场罕见的火逃了出来。但是,
他却以为我身陷火海,追了进去救我,跟他感情相契的一个师弟,见他这样,也不顾一
切追了进去,结果,两人都没有出来。”
水波不兴,镜里面的人一双温和淡泊的眼,一直追随着眼前的人,仿佛就这样望着,已
经望过了三生。
隔了半响,墨尘才又缓缓说:“后来经过了无数次的轮回转世,在今生,他成了流金水
榭的一只蝴蝶,千万年之后,我遇见了他,而他还记得当初对我说的话。”
“啊?是什么?”
墨尘微笑,不语:“然后,我满足了他的愿望。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那么悲
伤的梦呢,连在梦里面,还是得不到幸福。”
“梦里面,他是那一个?”无心看看水镜中的三人。
彼此爱过,彼此错过,虽然纠缠一生,最后却是惨淡收场。
“无桢,他是无桢,那只痴心的蝶儿啊。而筱雁,大概就是当时追着他一起葬身火海的
师弟。” 凝视着镜里的人,墨尘支着下颔,合上双眼,耳边恍然飘过一缕缠绵千年的
声音。在许久许久以前,那个人站在梨花下,认真地对他说:让我梦见你,在遥远的未
来,来生,我愿与你一同眠于梨花树下,化为梦里缠绵的一双蝶。
水中的影象渐渐消失,它的梦结束了。墨尘收回了法术,静止的水镜又恢复成潺潺流动
的山泉。
“无心,准备一下,我要下凡去。”
“咦,那,那它怎么办?”
墨尘轻轻一笑,“它的另一个梦要开始了,我们不要在这打扰它,希望这一次,会是幸
福一点的梦吧。”
墨尘抬手,将那只蝴蝶小心移到身旁的牡丹花上,蝴蝶的翅轻轻颤了颤,安静地休憩在
那上面。
“它这样对你胡思乱想,你也不生气,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哩。”
“它是只喜欢做梦的蝴蝶,我也是只喜欢做梦的狐罢了。”墨尘眯着眼睛笑了,神情特
别好看,“我都不介意,你又生什么气啊。”
“我就是,就是觉得不爽嘛……”无心边嘟喃着,边向庭外走去。
墨尘凝视着那只做着一个又一个梦的蝶儿,这次,眼里流过浅浅的温柔:“我觉得醉生
梦死也是一件极好的事,至少,可以在梦里任生平呢。”
离去前,他似又想到了什么,回头微微一笑,说:“无桢,我想梦里的墨尘,也是爱你
的。”
流金水榭里的风依旧温和,蜂飞蝶舞,姹紫嫣红,也不知这一次,它又梦见了什么?
是幸?抑或不幸?
痴心的蝶儿,这次,你如愿了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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