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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iFiction版 - 子夜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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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薛冰这名字。
那时我不过十二岁,父亲请来先生给我上课,经史子集样样从头学起。先生爱穿洗
得发白蓝布长袍,颌下微白长须,曾中过举,在本城颇有一些名望。比他的相貌更严肃
的,是他几乎从未离掌的一把薄竹戒尺。
我怕那戒尺。它有着清晰纹理。沉郁的黄,滑亮似涂过一层油脂。不知曾打过多少
学生掌心,如今又轮到了我。啪啪。疼的钻心,像一条小蛇,扭啊扭直扭到骨头里去。
先生打我,无非两条原因。有时他骂我“顽劣成性”,有时他长叹“朽木难雕”。
先生越对我失望,越盛赞薛冰。
那居然是个比我还要小半岁的女孩子。据先生说,半生来他教过的学生数不清,有
出息的也颇不少,但唯一没挨过戒尺的,就是薛冰。
先生就是从薛家来到我家的。那女孩天赋异秉,触类旁通,才不过跟了他三年光景
,诗已经比他做的好,篇篇文写出来让人拍案叫绝。三年,先生觞干罄尽,再没什么可
以传授了。
“可惜是个女子……”先生每每惋叹,“若是男儿,画堂折桂,指日可待!”
连父亲都好奇起来,打听是谁家女儿。
母亲含笑道:“瞧老爷这记性!咱们清江巷那处别业左边一家,不就姓薛?他们家
女孩儿,可不就叫薛冰?”
父亲道:“是了是了。没承想小丫头这么聪明!可再聪明又怎样,哪朝有过女状元
?——他们薛家,好象也就这一个女孩吧。”
母亲笑着摸我的头:“可惜薛家也就是开了一家茶叶铺,跟咱们门不当户不对的,
不然倒可以提了亲,给咱们家做媳妇儿!”
我认真地听着他们的话。先生授课,我从没这么认真。听到这句,脸一热,溜了。
我十八岁那年,终于见到薛冰。
就是那年,她父亲因病猝然离世,母亲早有喀血顽疾,仅三月也撒手跟了去。庭园
萧疏,只剩了一老仆一小鬟,和她这才厚命薄的女子。
整座城都流传着薛家女才子所做的悼亡诗八首。疏笺浓墨,字字血泪。我读到其中
“可怜寒食萧萧雨,麦饭前头和泪浇”,满心凄怆,再也分不清对她是怜是敬。
先生倾囊相授后早已另谋他处。我每日无非自己攻读,已应后年乡试。于是,我去
求母亲,说看中清江巷那处别业清净,要去那里读书。
母亲应了。命下人洒扫收拾,没几日我便搬了进去。
时值初冬,满院枯树残枝,我踏在第一场薄如浓霜的雪上,想她是否也把手心伸向
天空,感触与我相同的甘洌清凉。我缩在红泥火炉边读书做文,锦裘松松搭在腿上,想
她单薄的身子,是如何禁受了那些沉郁枯寂的文字,以及,这锋利如刀,刀刀入骨的寒
冷。我和一堆朋友自灯火辉煌处醉别,深一脚浅一脚走回黑暗的巷子,会久久地伫在她
的门畔,遥望其里深不可及的死寂,想她是否枕如铁,烛含泪,人无寐……
这个冬日我从未见过她。她把自己封在与我一墙之隔的深深庭院。
我只觉得,就这么隔墙陪着她,也很好。
虽然太缓太迟,春天还是来了。
某一日风里的戾气换成了无骨的绵软。迎春藤渐渐垂成一条金黄闪亮的瀑。然后杏
花开了,轻盈的粉色,又一瓣瓣落人肩头。再然后,东墙畔那株碧桃的虬枝铁干上,一
夜间爆裂出无数艳红花朵,像一树升腾的火焰。
仰躺桃树下默书时我听了笑声,这是第一次有笑声自东院传来,清甜,透亮,就像
一束阳光。
“哎……哎!书儿你扶好!要真摔了我,看谁教你写字去……别晃!”
虽然这么嚷着,笑得分明更开心了。
“小姐,”一个更稚气的声音,“你可快些,被人瞧见怪羞人的。”
“咦,是我偷花又不是你,羞也是我羞,你怕什么?”她还在笑。
我屏息,伸出墙头的长梯上,桃花里,我看到一张少女的脸庞。这必然是她,薛冰
。清冷名字正对应着的清冷容颜,是灼灼夭桃边开出的一朵李白。并不美,却叫人觉得
她就该是这个样子,能入了诗,也曾入过梦。
她一眼瞥见我,“呀”了一声,晕生双颊。缩了手,垂了眉,急急唤墙下小鬟:“
书儿,把梯子扶好,我下去。”
我怔一下,躬身长辑:“在下的无意,却也冲撞了姑娘,坏了姑娘的雅兴。薛姑娘
若不嫌弃,我愿以两枝桃花请罪……”
片刻后,听得她说:
“公子如何知道我姓薛?”
我仍低着头,不敢看她:“薛姑娘才名远播,在下不聋、不盲、且也略读了几本书
,粗通些文墨,怎能不知道薛冰薛姑娘?”
她淡淡道:“那不过是外头人乱传罢了,闺阁中人,能有多大见识?——这树桃花
开得真好,我折两枝,权作……权作……”她忽然轻笑,一半调皮一半儿羞,“当公子
请罪也罢。”
我只觉心荡神驰,垂首仍觉花影簌簌拂动,一缕细香不知是花还是折花的人。偶有
桃瓣打着旋儿落下。再抬头看时,花枝犹颤,人已不见。
如同自夜间延续到清晓的一个甜梦。
我拈起落在衣襟上一瓣桃花,夹在书页间。酸腐陈旧的墨气里倾刻洇出一脉明艳的
惊奇。

一夜里颠三倒四,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竟还起了个大早。
摸出素日里还算得意的两篇小文,笼在袖里,又去那株碧桃下候她。
这次来折花的却不是她,而是她叫做书儿的小鬟。也不过十四五岁光景,一双滴溜
溜的圆眼睛。墙外伸出头来,见了我“哧”一笑:“是我们小姐要我再折两枝插瓶……”
我故意板了脸:“我这花不能白拿,我这里有两篇文章,你拿给你们小姐帮我看看
,哪里不妥,如何修改。昨天那是谢罪,今天既没罪可谢,就只好算做谢师了。”
书儿瞪大眼睛:“不过要你两枝花,就这么难为人?白送都不稀罕了,我告诉小姐
去!”
我慌了,恭恭敬敬,对这小鬟竟也长辑:“书儿书儿,我是真的钦慕你家小姐才情
,不敢有半分不敬。”便自袖里掏出文章来,“烦请交给她,虽然粗劣,却也自信不至
污了薛冰姑娘的眼。”
书儿接了文,折了花,笑道:“我只管给你送过去,小姐看不看,可不关我的事。”
我也笑,笃定地想着,她必会看的。精通某道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不愿显露自己才
能,即便只是最简单的为人之师。
——并没觉得,在这样一个年轻姑娘面前低下头来有什么不妥或惭愧。
亦或,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想要和她,这我六年前就仰慕的女子,离得能够再近
些。
两天里没有她们的任何消息。我在桃树下等了又等,等到花瓣像一片片红色的雪,
落上碧绿草地。
一场无限美的凋亡。
什么书也看不下去了。懒懒地仰着,一阵风无意地掀了手中的《诗经》。初见她时
夹入的那枚桃花如一枚心形印鉴,瞥一眼,正看到这样的句子: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这日黄昏,听到书儿隔墙高声唤我:
“周公子!周公子!”
我应着,随即看到墙上伸出书儿笑嘻嘻的脸。文章卷成筒,往我怀里一丢。
“小姐给你改过了。可这桃花都败了,公子却再拿什么谢师?”
我笑:“桃花败了怕什么,我这园里,紫藤,蔷薇,海棠,木犀,……赶着趟儿就
开起来了。只要薛姑娘喜欢,尽管摘去便是。”又问她,“薛姑娘看了这文章怎么说?”
“哎呀呀,”也不知小丫头是说真的,还是在故意消遣我,“可累坏我们小姐了,
从来也没叹过这么多气。看一句,叹一声;看十句,叹十声——眉头拧成个难看的大疙
瘩,一个劲地说,纸也是上等的纸,墨也上等的墨,人呢,也是这么斯文温雅的样子,
怎么写的这些句话竟没一句是中看的?”
我窘得脸发烧,却听墙那侧又响起一个轻柔声音:
“书儿不可无理!我什么时候说过那样话?”
她又轻轻一笑:“书儿调皮,是薛冰管教不严,周公子勿怪。不过依薛冰陋见,公
子两篇文章立意都嫌太平,出不了奇也出不了新,许多地方又太繁琐,这种应制的文字
,仍应以简练精准为上……”
我额头冒出冷汗:“谢薛姑娘指教,惭愧啊,看来成羽的确只是朽木一株了……”
“这是什么话。瑕不掩瑜,仍能看出公子才华横溢。只是要想乡试脱颖,还得再用
功才是。若不嫌薛冰无才,有什么疑难只管问。”她又笑起来,“反正园中花多,公子
不愁没什么谢师——书儿下来,咱们该回去了。”
——反正园中花多,公子不愁没什么谢师……虽隔着墙看不清她容颜她的表情,但
我还是痴了。
回房,细看我文章上她密密麻麻的朱红批点,有阔斧直削,删繁就简;也有一字之
换,即成妙句。早知这是世所罕出的女才子,仍没想到她竟似握了一柄二月春风的剪刀
,将我这满纸粗藤杂树,修剪成仙苞琼葩。
我亦是读一句,叹一声;读十句,叹十声。
有女如此,要我须眉浊物做甚。
想起她的模样,自天上谪下般素净的脸,万事皆明了的一双妙目,偏偏笑起来,是
一朵盛世桃花,页页纸上,似乎都有她遗下的芳香。我叹息着,把手中的纸卷贴上胸口。
而这女子岂只是擅作文?我在绿叶成阴的桃树下高声诵读着四书五经。有时候,细
微一字疏漏,一句遗忘,就听得墙那边娓娓传来她的声音,半点不错地提醒我。
相熟后,会听到书儿说:
“你怎知我们小姐有多聪明?她略略瞟一眼,没有不知道的事。什么书看过一遍,
连哪句在哪页都能想个八九不离十。”
却也怅惘地说:“小姐常常说古来才命两相妨——这样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有好
的命?谁家的姑娘能像她这么凄凉,左手跟右手下棋,身子陪影子说话,自己出联自己
对……可惜我笨,不能陪她……”
书儿不知道,我和她一样,想要陪着她的小姐。
这个春天很少跟朋友出去饮酒了,越是热闹的场合,越能想起她的寂寞。
酒绿灯红,牙板笙箫,不能让我忘记她的眼睛。
夜深帐垂。温暖的春夜里,微风送来阵阵花的香。我一夜夜想起她。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四月。芍药新开,我教书儿最好灼烧枝条断端然后再清水插瓶。而夜间最好另浸小
缸内,次日清晨取出,重新放入花瓶内水养,不仅叶绿花鲜,且开得长久。
书儿笑道:“公子正经书不背,原来功夫都用这些杂学上了。”
似乎看穿我:“周公子,明日初十,可是我的小姐、你那老师的生辰,你若有心便
送份别致的贺礼,会不会比教她插花更讨她欢喜?”
我呆了半日。姑娘家生辰可是轻易告人的?书儿分明有意,要撮合我与她的小姐。
痴一回,笑一回。
只她那样的女子,赤金簪白玉佩相赠,会不会太唐突?而她向来清素,织锦罗绮会
不会太俗艳?赠文赠诗?那是班门弄斧啊。
几乎是一夜未眠,我打定了主意。她爱花,我便赠花。不一样的花。
——倾囊购来半城的焰火。
为她这样的女子,疯癫一次又有何妨。四月初十她的生辰,自入夜,火树银花划破
漆黑夜幕,一枝败后另一枝飞快绽放,都极短暂,都极妖娆——尘世里哪见开成这般惊
心动魄的花朵?
一直开到更深。
整个清江巷都陪着我一起疯了,人声鼎沸,喝彩欢呼迭起,都道周家的公子成羽是
念书念倦了头脑发热,没谁知道,我不过在博佳人一笑。
薛冰。那夜她叩门而至,一直在我身边看焰火升腾。雪一样冰一样的容颜,笑起来
比焰火更绚烂。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繁华过后,终于,一切归于静谧。
——或者,黑暗才是永恒的。而对于这两双被强烈的光芒笼罩太久的眼睛,黑暗,
忽然更加黑暗。
我们漂浮在无边无岸的黑暗里。黑暗,以及静谧。
只有她的呼吸,轻轻,像一丝带来花香的风。
我只一转身,再低头就俯在了她的颈边:
“我还有一件礼物,你要不要?”
极温柔又极横蛮:
——你要不要?你要不要?
她用眼睛做答。漆黑夜里,那是两小束洁白而迷离的月光。
于是我引她的手来到内室。烛火燃起,满室花朵。她生辰在四月,这是最繁盛最浓
艳的时节,牡丹王。芍药相于阶。罂粟满。木香上升。杜鹃归。荼穈香梦——我将自己
所能找到的花,铺开一室锦绣。架上。案边。墙角。门旁。瓶插。垂悬。花香浓稠,似
乎要将人浮起来。
不,还不仅这些。我的薛冰姑娘,你且闭上眼睛。
长架上,是我命家里的几个仆妇串了一整日的茉莉花串。
我把花串挂在她的脖颈上。
缠在她的手腕上。
戴在她的长发上。
最后一串,系在她的腰间。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然后我只轻轻一揽,就将这个满身茉莉香的人儿整个揽进怀里。
烛火微微跳动。一双人影映在墙上,贴近了,重叠了。
“不……”她挣扎。我却抱得更紧。这满怀的温香软玉啊,我神颠魂倒念了一夜夜
,想了一天天,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我如何肯再松开?
她看着我的眼睛,低低问:“天地君亲师——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我拿食指放上她的嘴唇:“我都叫过你多少声老师了?如今,怎么着也得要你还一
声——我的女才子,且让我来教你一回,有凤就有凰,有鸳就有鸯,‘好’字怎么写成
的?左侧是你,右侧是我,阴阳相并,才能为好……”
我来教你,什么是好……
怀中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渐渐灼热。我亦情热如火,便去吻她耳朵:“薛冰——
雪,冰……就真是雪是冰,我也能把你焐化了,你信不信……”
“我信。”她呢喃,“薛冰一直都觉得冷啊,可我只怕,既无媒妁,便是野合——
公子焐我一夜,就要误我一生哪!”
“我会娶你。”我霸道地说,在她耳边,“天地为证,日月为鉴,这满屋子的花都
看着呢。我周成羽,一定要娶薛冰做我的妻子,一生一世待她好……”
她瑟缩了一下。低若不闻:
“天地皆聋,日月皆哑,看见了又能做什么……满屋的花都无根,焰火稍纵即逝…
…罢了罢了,什么都不管了,薛冰别无他有,这身子公子若要就拿去,却只望你别忘记
刚才说的话……”
我搂住她。锦帐里,碾碎了一片片洁白的茉莉花。

春宵苦短日高起。
我夜夜攀墙而过,同她抵死缠绵。她的老仆背躬耳聩,懵然不知,但书儿极刁钻,
再见时就手指刮了脸羞我,我只是笑。有时也跟她闹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罗帐,怎
舍得你叠被铺床?
书儿便啐我一口跑开了。
有薛冰在怀里,我再也没心思攻读那些枯燥的书,再没心思取什么功名了。
她却不依。每日里督促我,温故知新,写文做诗。那么尽心,临睡临起都得考较我
,还尽挑那些晦涩的内容。文章里但有不足,逼了一遍又一遍地改,全然不管我是否脑
汁绞尽。
我赖皮地纠缠她:“先亲热,再读书,好不好?”
她推开我,把灯再挑亮些:“不好。明年就是秋闱了,公子不想榜上有名?”
——何尝不想。我叹了口气。但我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耐。再说,当窗画眉多
好啊,对镜簪花多好啊,锦被里覆雨翻云多么好啊。当下气鼓鼓地说给她:“你是妻了
,别再摆老师的谱……”
“妻?”她笑,“我什么时候能真正做你的‘妻’?你没一点半点功名,爹妈怎会
同意你娶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我也不过痴心里想着,或者中了秋闱,你就敢和他们
提我的事吧……”
我不语。她太聪明,什么事情都看得穿。在她面前,辩解都不可能。
她叹气,悠悠道:“当我想做你的老师吗?呵,自古读书人最易负心,倘中了举,
也不知道要把我忘到哪里……”
我急了:“不准再说这个!过几天我就去秉明父母,明媒正娶,八抬轿子接你过门
!”
却忽然想起六年前,母亲说过的话:
“可惜薛家也就是开了一家茶叶铺,跟咱们门不当户不对的,不然倒可以提了亲,
给咱们家做媳妇儿!”
如今,连那仅有的茶叶铺子也变卖了,正如薛冰所说,不过父母双亡孑然一身的孤女。
而我家虽非全城首富,也颇有些钱财声望。爹娘那般讲究门当户对,如何肯让我娶回薛
冰?
话说出口,自己也有些不安。薛冰扫我一眼,淡淡道:“公子,我看你还是先想着
如何考个功名再说吧。我可以等,一直等下去……”
转眼,已是秋天。
我却没想到,自己还不曾跟父母提及婚事,他们先跟我提了。
城南夏家。财力名望堪与我家并肩。母亲说,夏家的小女儿文秀端雅,知书达理,
并且她强调,是少有的美人儿。
道听途说罢。我懒懒想着,什么样的女人能及上薛冰?
“这事就定了吧。”母亲说。不是商量,而是,决定。
“不。”我想起薛冰,咬了咬牙,“母亲,我不答应。”
终于还是说了。我说,倘让我娶亲,我只娶薛冰。
母亲用很古怪的眼光看着我。很久。最后她用历经尘事的语气说:
“我让你住进别院,是为了让你有个清净的地方读书的,不是让你背着爹娘金屋藏
娇私订终身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个薛冰,既然这样勾引你,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娶这样的女人进家?羽儿,你休想!”
我急急辩解:“不是!她是良师诤友,倾力辅导我的功课,再粗劣的文章经她手都
字字珠玑。自从认得她,儿觉得进步飞快……母亲若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母亲哼了一声:“即便是真的,寒门孤女,怎么也撑不了咱这个家,当家主母不是
谁都做得的——或者以后你可以娶进做妾室吧。夏家这小姐我看上了,过几日,我便着
人把你庚贴送去。”
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忍:
“听娘的话,这姑娘堪堪同你相配——这是个孝顺女儿,她娘身体不好,她就每月
初一十五都去圣泉寺进香,前日我正好遇到她!你若不信,十五那天就去偷偷看看她吧
。她闺名叫做碧菡,所以她出门的轿子上,竟被她绣了一枝荷花,好认呢。”
又笃定地说:
“你回来,倘能说出这碧菡小姐一个不字,这桩婚事我便再不提起!”
于是,十五,圣泉寺寺门前,我见到了夏家的小姐碧菡。
只是惊鸿一瞥,却彻底惊艳于那玉琢粉雕,月貌花颜。
哪承想会有这样娇艳欲滴的女子。活脱脱是从画幅里走出来的。倘薛冰是茉莉,她
便是玫瑰。薛冰是清淡水墨,她便是青绿重彩。眼光往我身上斜斜一扫,似觉笙箫齐奏
,飞天将花雨漫天泼洒。
我的心,开始犹豫动荡。
怎么再说得出口拒绝的话?
但是薛冰——
或者母亲是明智的吧。她说,薛冰可以娶来做妾。
哪个男人没有这样的绮想?两全齐美,不,三全。我亦不需再为薛冰和母亲闹翻。
薛冰是那么聪明那么体贴的女子。她会体谅我吧。是的,她一定会。

薛冰只是笑。
——可是,我却情愿她哭。
我情愿她像任何一个寻常的女子听到爱人将要另娶的消息后,所能做出的最正常的
表现。我情愿她痛哭,哽咽,纠缠,甚至踢我,扭我,骂我,打我,或者——求我。
但这怎会是薛冰?
她就是笑。毫无怨恨,毫无愤懑,似乎这样的结果早在她的预料,就像一场她熟悉
的戏,我不过把那些固定的台词,再唱给她。
我后背有涔涔冷汗。
她一向清冷的脸,此刻笑着,也如高山极顶的积雪,融不得,融不得。
“你信我。”我将话咽了再咽,还是要说,“冰冰,信我!实在是父母之命,那夏
家小姐我不能不娶……可我是真心喜欢你!她前脚过门,我后脚便来接你,我只肯跟你
厮守一起,你信我……”
她又笑了。一朵笑容,聪明冷静的可恨。倒是书儿冲出来,打破了这比任何纷乱局
面都更难掌控的平静。书儿眼睛要烧出火来,指了我骂:
“这样的话你也能说出口?是谁信誓旦旦要明媒正娶来着?你要我们小姐做小伏低
,见天看着满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百十口人的脸色过日子,在一个又有钱又有势的新夫
人手底下讨生活?”
“呸!”她一脸鄙夷,“你怎么想来!”
“书儿,”薛冰笑着制止了她,“别难为周公子,他有他的苦呢。”含笑扫我一眼
,但眼里分明有两块冰,寒气逼人,“再说,只要公子宠着,疼着,还像如今这般对薛
冰好,便是做妾又有什么干系?”
“小姐,”书儿气得浑身乱颤,不可置信,“你说的什么傻话?他要娶的是城南夏
家的小姐!满城人都知道,清江薛,女才子;城南夏,一朵花——他们这些臭男人谁不
爱美色,谁不爱新鲜!小姐,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这也看不透?”
她笑着看我,还是笑,再没了最初的冷冽,反有说不出的萧瑟:“我信公子。我不
管公子要娶的是谁,且只问一声,公子什么时候能把薛冰接了去?”
我便郑重地许了。我说,成婚后,最多七日,我来接她。
她似笑非笑:“好。我等。我能信公子一次,便能信公子第二次。公子既说七日,
我便等七日。七日不来,公子不要后悔。”
转身背对了我,清楚地说:“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时来
接,那时依然是你的薛冰……”
这个冬天,我娶了夏家的小姐碧菡。
全然不同薛冰的清冷,她有着火一般的烈艳。也爱笑,却是爱娇的,明朗的。只略
识得几个字,竟别有天真和野性的好——新婚燕尔,每次眼波的流动,每个笑容的绽放
,每一回耳鬓的厮磨,肌肤的腻缠,都纯出天然,无拘无束,喜悦而好奇。
她会腻在我的膝头,一边挠我的痒一边格格地笑。薛冰不会。
她会从背后蒙住我的眼睛,再忽然搂了我的脖子让我背住。薛冰不会。
她会在我握了一本书要念的时候,劈手抢过,斜着眼睛看我,蛮横地问:“书有我
好看吗?有吗?书有我可爱吗?有吗?”
薛冰不会。
她是个纯粹的小女人,千般眷恋,万种纠缠——薛冰不会——薛冰,我需仰视,一
直。即使在我怀抱里颤抖的时候,即使在我身体下呻吟的时候,即使,在我毁诺食言,
弃她另娶只让她等一个卑微的妾的名分的时候,她给我的感觉都如高天流云,飘渺空灵。
或者,是因为她的惊才绝艳吧。一个女人有太过聪敏明澈的眼睛,总是叫人有着可
远观不可亵玩的敬畏仰慕——虽然在她身上我投入了那么多心思。虽然我得到了她。虽
然,她甚至肯给我做妾。
我只是一个俗人。她却是仙子谪凡。那么一种,自惭形秽的累。
但总是想起她的笑。自我认识她她从未哭过。那一刻转身背对我,被离弃也都一把
铮铮傲骨。那个背影,悲凉而坚韧:“公子如今不是薛冰的人,可以回去了。公子若守
时来接,那时依然是你的薛冰……”
总是想起得到她的那夜,她如何明了地说,公子焐我一夜,怕是要误我一生……
——但婚后七日纳妾?我许的轻易,如何兑现?我如何对新婚的,一脸无邪的妻,
说起我要纳妾?
我却再也不必,再也不必为这句话的难以启齿而发愁了。
我成婚第十二日。正午。穿过三层院落,小厮来报:“公子,外头有人要见您。”
我正和碧菡靠着九曲栏杆喂金鱼。当下漫不经心地问:“谁呀,叫他进来。”
“是个小姑娘。”小厮面有难色,“她架子倒满大,非说要公子您出去见她呢。”
我把点心交给碧菡,嘱咐她一会回去,小心冻坏了身子。然后和小厮一起到了大门
外,不是别人,正是书儿。
书儿仰脸看我笑:“先给周公子道个喜,新婚燕尔,又是那么如花似玉美娇娘,公
子果然是一脸春风哪。”
我登时不安:“书儿……”
“咦?”她笑,“我们惯是会甜言蜜语的周公子,今儿怎么说不出话了?”
我拉她站到门口石狮子下:“书儿,快告诉我,你家姑娘怎样,好不好?”
“能有什么不好?”她笑得讥诮,死死地盯住我,“公子,我们小姐想你呢。想见
你一面,有要紧话跟你说。你能不能现在跟我去一趟?”
我只是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上到底什么不对。怔了一下:“好。我去。”
我去了。曾生活了整整一年的清江巷。燃起过疯狂的焰火的,串起过芬芳的茉莉的
,一树桃花开成一树惊奇的清江巷。一路走过去,想着一年来的相遇相守,想着我要怎
么跟薛冰交代。但,这交代亦不需要了。
庭院静寂。我听得清自己的脚步是如何在青石板上踏响。
书儿微笑着将我推进内室。
四处帘幔低垂。篆香微微。几案上笔砚犹自楚楚。银钩斜挂半搭梨花帐,依稀看到
是她安卧。
我走近,轻轻唤她:冰儿。
她不应。
我温柔也好。我暴烈也好。我真心待她也好,我欺她骗她也好。她再也不会应我了。
我再也听不到她应我了。
眉目安恬一如生时。隐约,还有我熟悉的,一切都了然的微笑。
书儿不知何时站我身后:“这女人傻不傻?从第八天就不肯再吃一口东西……只说
能坚持几日,就算再给公子留几日时间……死都死那么不爽快!”
又笑,这笑同薛冰一般轻蔑:“周公子,再恭喜你,可以解脱了。从今后,你好好
儿活着吧。活到——慢慢的死……”
只是一纵身,轻盈如絮,又钝重似铁。洁白墙壁迅疾洇开一朵朵血淋淋桃花,她的
额头顷刻被桃花覆盖。
那么快。那么快。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那里只握住一片淡青色的裙角。
一阵寒风自窗棂扑进来。吹落了长案上的大张宣纸。四个大字,写到最后已抖得不
成样子:
情天恨海

薛冰绝粒,书儿撞柱。
烈主义仆。她们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同我做了断。
薛冰。她是多么清冷多么淡定的女子。高山积雪一样的,高天流云一样的。似乎这
俗世一切纷繁色彩都同她无关。而书儿,她是那么恋慕着她的小姐,心疼着她的小姐,
想要她的小姐有个好归宿,有人同自己一般珍重她……才十五岁,扬起脸看人,还是个
孩子……
薛冰。她是曾写过那么多锦绣华章的女子。临死,偏没一句控诉,没一声怨愤,没
一点自哀自怜,没一滴悔的泪恨的泪——或者,都是有的吧。必定都是有的吧。但她手
中如椽的那支笔,就只留给我四个滴血的字,情天恨海……
一片情天,覆手之间就成恨海。
纵然我把自己切割成千片万片,一切,都无从再挽回了。
奸淫掳掠,样样逃不脱法网恢恢。但,谁来给食言定罪?谁来给负心治罪?——纵
然,是一样的伤天害理。
满城的人都知道,周成羽负了薛冰。
满城的人都知道,薛冰重情,书儿重义。
没谁能治我的罪。就只有满城鄙夷的眼睛。只有满城纷飞的流言。以及,夜夜寻我
而来的噩梦。
每一夜,甚至在白天。只要闭上眼睛,就看到她们,有时依然那么美。并且在微笑
。有时是满身满脸的血,红得像初见那树桃花。这些蛇一样滑腻缠人不能呼吸的噩梦,
这些密林里青苔一样不能见得天日的噩梦,是比牢狱的锁链更坚实的惩罚,是比张榜缉
捕更顽强的追杀。
我多活该。
我引诱一个女人,我又离弃她。我取悦一个女人,我又欺骗她。
她却是明知我是赌局也要拼一把。明知我是深渊也舍命跳下——她可是自最初就做
好了玉碎的打算?她说过的,满屋的花都无根,焰火稍纵即逝……天地皆聋,日月皆哑
,看见了又能做什么……
我让她凄风冷雨,断烛残棋。而我,贪婪地守着我新婚的妻。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而且轻易就可移情的男人。我却负了,这世所罕出的奇女。
在我的沉默里,碧菡也陷入同样死寂的沉默。
每一次抬眼看我总是不安与惊惧。似乎还有着万千疑问。不管她曾经多么天真,当
知道两个如她一般美好的生命因我而消亡,都必定有无边翻滚的阴云覆上心的荒城。
锦被里,把那小小的身子缩了再缩,似乎要缩到一团虚无里去,躲过我的,有毒的
气息。
好吧。你躲,我便也躲。躲进天晕地眩的醉乡。躲进披红挂彩高楼里娇媚的歌唱。
躲进一场赌局下来,一掷千金的猖狂——这般儿醉醺醺,昏乱乱,死沉沉,踏出的每一
步,都跌跌撞撞,踉踉跄跄。
日上三竿了,手扶了青石墙,酩酊着回家,断断续续唱着她们教给我的那些淫词艳
调:
入门来,奴搂抱在怀
奴把锦被儿伸开,俏冤家顽的十分怪
嗏,将奴脚儿抬。
脚儿抬,揉乱了乌云,髻儿歪……
脚下是总也走不完的石板路,不时被青苔滑一下。不自觉停下抬头时,竟看到黑漆
漆班驳木门半掩着,一溜儿青藤自低矮院墙寂寞地垂下来——不,这不是我的家,这是
清江巷,这小院里,曾住着一个女子叫薛冰。
我竟然,又回了清江巷。
每抬脚都似有一万斤那么重,又似每步都踩在虚空。我推开门,走进去。沿着,这
一带短墙。
——她曾在这槐树下荡秋千。
——她曾隔了这镂花窗下提我默书。
——她曾和书儿,攀在这带短墙下摘我的桃花……
——我曾攀过这短墙,轻扣她窗,轻唤她名,轻解她罗裳……
——她说,公子,我怕你焐了我一夜,就要误我一生……
我失声哭了起来。满腹的酒,全淌成泪。直至,身后响起一把颤巍巍嗓子:
“谁呀?谁在那里哭什么?”
我慌忙拭泪回头,面前正是薛家老仆。分明更老了,只看得一脸灰白凌乱胡须,似
寒冬里一蓬衰草。他眯了眼睛,看我很久,问:“周公子?”
“是。”我垂首。
“人活着不来看,死了还来做什么!”这老人浑浊的声音猛然索命般凄厉,顺手竟
捞了靠墙根的一把花锄向我砸来,“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我活该死。但那时刻头脑一昏,下意识还是一躲。花锄砸偏,落我左臂。虽然日晒
雨淋早都锈了,仍觉剧痛入骨,浓稠血红迅速洇透湖水蓝厚厚棉袍。
酒劲全过去了。
花甲老仆,竟因愤怒迸出无限力量,一锄锄疯狂地砸向我,犹自叫骂不绝:“杀了
你!杀了你——”
是,我怕死!
我躲,再躲。恐惧地,慌乱地。不管怎样狼狈,终究占着力道的上风,扬起未落之
时一把将花锄抢过,隔了墙扔出去。
一个气喘咻咻,一个血流满地。
就这么对视着。
在这老人怨毒而渐渐绝望的眼光里,我双膝着地,朝薛冰内室的方向,狠狠地,叩
了三个头。
我食言。我毁诺。我负情。
“小姐不会放过你……”
我迈出门那刻,身后传来他声嘶力竭呼喊,如一串符咒紧紧地贴在我的后背:
“小姐不会放过你……”
这天晚上,碧菡摸着我包扎后的左臂,偎我怀里哭了很久。
最后她说:“忘了吧,咱们都忘了吧……一辈子还早着呢,谁也不能老活在过去里
……以后年年清明冬至,我陪你,去拜祭她们……”

没有什么伤口是一直大张着不能愈合的吧。没有什么罪是一直折磨着不能解脱的吧
。也没有什么人,是一直如蛆附骨如影随形般不可忘记的吧……
冬去了是春。然后是斑斓盛夏。转瞬,又到八月秋闱。
时光冲淡血色。
临行收拾行装。在《诗经》里,翻到那些熟悉篇目,翻到去年春日同薛冰初见时,
我夹进书页的那一瓣桃花。
曾是春风里摇曳着的。曾是佳人含情凝望过的。曾在我衣袂间帖服辗转过的。曾同
书页间那些最美好的诗句温柔映衬着的。就是那一瓣桃花,红香尽褪,芬芳全消,只不
过剩下一片灰蒙蒙、软塌塌的底子。
像一堆心形的灰。风一吹,就各处散了去。
像三魂七魄都逃逸了的,一堆死沉沉肉体。
不,不。像失了肉体的灵魂——饱满的,艳丽的,芳香的身体全给缓缓抽了去,一
绺不肯飘荡的魂魄,死守在这里……
——我流着泪,把花瓣放进嘴里。
那般轻那般软的,我却狠命嚼着碾成齑粉,千刀万剐一般咽下肚去,似咽下哭不出
笑不出的一日日一夜夜,日日夜夜谁的纠缠……
薛冰。我要彻底忘记你。你们。
——但是,她怎么肯。她怎肯我就此将她忘记。她们。
贡院森严。首场四书三题,五经每经各四题。粗粗一看,我便沮丧。
几乎想揉烂了再扔地上。
能看到失败的定局。一片黑漆漆,望不到生天。
还是得打起精神。但尽人力,不管天命——
恍然间眼前白衣闪过。是谁长袖一拂。
长袖下一双皓腕。小指尖翘成兰,拖着墨块在砚池里轻轻地荡过。似一叶舟,款款
滑过莲浦。
这一瞬时光静止。呼吸凝滞。
我只看得这磨墨的闲雅姿态,只看得这白衣广袖长垂的青丝,便知是,薛冰。
她静静立我身边,不着一言,亦不看我,我的震惊、失色、畏惧,以及诸般复杂记
忆皆似同她无关。我心底的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她亦如同浑然不觉。就只从容地将墨
磨来,眼睫低垂,似要将万语千言都倒进这一池酽酽的浓汁。
一切浑如生时。旧时幕幕,一一浮现。
然后我手里一空。是她洁白的手,将我羊毫笔轻轻抽了去。
抿上嘴唇。
蘸满浓墨。
一手卷袖,一手执笔,腕悬了春秋,笔走了龙蛇。也不过一场梦的工夫,满纸落上
淋漓墨痕,字字珠玑,云蒸霞蔚。
是的。我相信这就是一场梦。
但那分明是一个又一个浓黑的字,铁勾银划,雕镂在洁白纸张上。如何是梦?如何
是梦?
我伸手去扯她衣袖,嘶声喊:
“冰儿!冰儿!”
触手成空。只看到衣袂如飞,玉人依旧,却再也没有一点点温度。触不到。够不着
。一片虚无缥缈的影子,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
她将笔搁在砚上,回头看我,似笑非笑。
“冰儿……”我颤抖着呼唤她,且是忏悔,且是悲恸,百感交集。
但她笑容淡了。但她身影淡了。渐渐的,像阳光出现,雾气散去……
就只留下满纸的翰墨清香。
二场考论一道,判五道,诏、表、诰各一道。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每场考试,
看到薛冰。
研墨,叠纸,成文。
她曾援梯而上,摘我桃花。如今,她用手中笔,胸中墨,篇篇锦绣,为我铺成折桂
的云梯。
我给她一场秋云的凉薄。我误她一生。她给我的,偏是那场桃花般的烈焰。满腔赤
诚,到死丝不尽——来成就我的一生。
狭小黯淡考室。她素净的脸在光影中浮浮沉沉,半是肃穆,半是凄艳。
望着她挥笔疾书的娟娟侧影,我的惊恐惶惑,都成感激。
却再不能像往日那般,在她凝神作文时自背后抱住她了,再不能在她耳边呢喃絮语
,纠缠她直至湘管落地,她回身同我交织缠绕。而今她只是一丝滞留人间的魂魄,比一
阵风还易消散。比一炉烟还轻软。就只满纸华文,每字,每句,都见证了这不世出的才
情,依然如海浩瀚,织锦斑斓。
秋闱放榜,我中头名解元。
春闱放榜,我中头名会元。
只有我知道这个凄丽的秘密。那不是我。那是我曾误过的一个女人,她叫薛冰。
殿试前日,梦到薛冰。
她终于肯开口跟我说话了。
“公子,薛冰阴间人,不能够随公子登上金銮殿。但先帮公子做了一篇策论,只要
公子熟记,当能过明日之关……”
长轴抖开,一字字灿然生辉,光芒熠熠。如金偈玉咒,直钻到心头去。
惊醒仍历历在目。
金殿之上,圣上亲自主持并为殿试出题。而策论题目,赫然便是梦中薛冰教诵的那
篇。
——但我自己研墨。我自己叠纸。我第一次握了这支羊毫,写薛冰心头文字——一
面写,一面不可抑止地想起她,想起那日的桃花,想起那夜的焰火,想起为我修改的丹
红小字,想起掀了梨花帐,那张淡淡笑着的,冰冷的脸庞……
最后一句,手越发的抖。
一滴浓墨便是这样落在纸页上,缓缓地洇下去,洇成一滴深浓的泪。
圣上赞叹着锦绣辞藻,冰雪精神,却也因我手颤抖到最后几不成字,和这明显污渍
,仅位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儿,画堂折桂,指日可待!”)
双喜临门。长安花还未看尽,家乡的马蹄声就传来了。母亲差人快马来报,碧菡生
了儿子。
这孩子,我为他取名叫谢冰。周谢冰。

通政司知事虽是京官,不过是正八品,薪资微薄,仅供正常度日而已。好在职务清
闲,依我寻常资质,竟也能应付自如。且碧菡天真,与世无争;谢冰可爱,睁了双滴溜
溜圆眼睛,牙牙学语,不管看见谁都张手要抱,笑得小脸绯红。事业初成,娇妻爱子,
竟是我生命里从未有过的平和喜乐。
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如同一片春日的草原,低缓甘美。
——是薛冰带给我的。我不敢忘。
有时夜间,俯在案头整理文件,或做些简单的文字功夫,碧菡含笑端茶给我,竟会
恍惚地以为,是薛冰。
自那次梦里见到她,她就再没出现过。
可是,她应该是在的吧。一缕无拘无碍的魂魄,或者就匿身在掀开我书页的一阵夜
风里。或者就附藏在我书架上某一本厚重的典籍里。或者,竟静静地睡在碧菡新插在冰
纹瓶的那枝红梅里。无影无踪,却也无处不在。看不到她,能感觉到她。唤不到她,能
想象到她。她就在我的身边,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我搂着我的妻轻吻的时候,我教
我的儿子认识天地万物的时候,她,分明都在。
我的酸楚和我的快乐一样多。
我的思念和我的悔恨一样长。
倏忽,一年了。
谢冰周岁。按家乡的习惯,这日要抓周,抓到什么,什么就是他的命。
烧香秉烛,在中堂铺了锦席。将文房书籍、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
钱陌一一罗列在上。我紧张
地望着这胖腿蹒跚的小娃儿,看他会给自己选择什么样的命运。
花瓣般圆润小手,越过一堆堆花团锦簇,一件件工致精巧,乖觉地,握住了一册书。
一册书。一册《诗经》。
握住了再也不肯放下。扬起来给人看,还不会说话,就只望着一群人笑,咿咿呀呀
。像炫耀。像宣告。
碧菡只瞅着我笑。母亲喜不自胜,抱怀里亲了又亲:“好孩子,像你爹!二十年后
,肯定是披红挂彩状元郎!”
谢冰竟似听懂了这话一般,久久地望着祖母,又望向我,望向周围一堆人,小小身
子微微一震,却猛地大哭起来。
这孩子从没哭成过这个样子。《诗经》掷了,两只小手胡乱地往额边发际乱挠乱抓
,还嫌不够,竟用头向祖母怀里一下下撞去——似正承受着不可承受的剧烈疼痛。
一摊人全慌了神。我赶紧把谢冰从母亲手里夺过来,死死搂住,却根本也摁不住他
号啕的痛哭。刚满周的孩子竟如此有力,愤怒地挥打着额,挥打着空气,直哭得晕眩过
去。
碧菡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幸而被旁边两个仆妇给搀住了。倒是母亲冷静,唤小厮
赶紧请医生来。
有名望的医生请了三个。面面相觑,谁也看不出是什么病症。
这个夜里,谢冰哭醒了。抱住头,在枕上翻来覆去地撞着——小小的婴孩,不知被
什么样的疼痛折磨着,哭得人肝肠为之寸断。
我央人请了太医来看。太医查了又查,问了再问,眉头紧紧地拧起来,最后一声长
叹:“老朽才疏学浅……可行医四十年,也从没见过这样的怪病啊……”
母亲说:“听说东门街有个姓赵的算命先生,看谁都一个准,找来瞧瞧吧。”
我便去了东门街。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黑漆木门斑驳脱落,走进去,是另一个世界。以不动声色的沉郁幽暗照应着纷繁迷
离的红尘万丈,这黑漆漆小屋,像一只诡异的眼睛。缭绕青烟复杂符咒醒目黄裱之间,
我看到一双淡定却同样显出诡异的眼睛。
老人咳嗽着,同我对视。
“你身上有鬼气。”他淡淡地说,“不过,我驱不动她。”
我想起薛冰。或者。不,一定是她。
“不。我不是请您驱鬼的。”我深深一拜,“犬子方才周岁,竟被恶疾缠身……”
一语未完,便已哽咽。
他眼睛里浮出笑意:“儿孙本就是来讨债的。你欠了他们的,都会一一讨回去。欠
得多还的多,欠得少还的少,担什么心……”将签筒摇了摇,搁我面前,“抽一支吧,
再把生辰八字报来。”
我便把八字报给他,犹豫着捏了一根签。想想,又松手,像丢弃一段噩梦一样,换
了另一根。
先生又笑:“丢掉的未必是不好的,想再换回去却万万不能了。”眯着眼念签文,
“‘都只为风月情浓’。呵呵,情之一字,最是害人哪!”
我打断他:“先生。这签文和我的问卦不符。我问的是小儿的病……”
他的笑里,微露讥讽:“今日果,昨日因。因果之报,如影随形。”
又咳嗽了起来:
“自种因,自收果。一步步往下走就行了,就算能把命算出来,也改不了——不如
不知道!这一步步走得便还踏实些——公子请回吧,我帮不了你……”
我若梦若醒,迷迷糊糊,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却也知道这先生的话里,是说谢冰的
一切苦痛都是命里注定无法更改。当下恨得几乎要踢了他桌台,嘶声叫道:“假的!假
的!全是假的!还是娃娃,才周岁,连话都不会说,能有什么因什么果要他受这样罪…
…”
他的脸上浮出悲悯之色:“孽情孽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化了……公子还是回去吧
……”
我怕看到碧菡的泪,怕看到谢冰不哭不闹时纯净的小脸。我找了一家小小的酒肆,
将自己灌得烂醉。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家,就睡进书房里。
半夜里,嗓子被一把火燎着,我渴醒了。
睁开眼睛,床前一片晦明不清月色,月影里立着薛冰。
酒劲上涌,浑浑噩噩,我一边喃喃,一边仆身下来,想要将她抱住。但双手所环,
不过是空。
——冰儿……
她就在我咫尺之近,隐约有细香,连长睫的微一轻扬都看得清晰,似乎能闻到她淡
淡鼻息……但不是!她只是用月光剪出的一个单薄玲珑的影子,薄薄一片,能够夹进书
页里的一片影子……
“公子醉酒,可是为了谢冰小公子?”她虽是在问,却神色笃定。
我怔怔看她,五内倒海翻江。
她唇角牵动,轻轻一笑:“薛冰别无他长,还好无书不读,过目难忘,连医书也颇
看过一些。公子若相信薛冰,愿意给小公子开张药方。”
千言万语一起涌上,又被紧紧堵在喉间,颤抖许久,一个字都不能出口。
我朝薛冰,双膝一跪。
她不瞧我,径自走向案边写药方,淡淡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都第四跪了,薛
冰孤魂野鬼,哪里当得起?你且起来。”
我只低头长跪。
药方转悠悠落我膝边,听得她幽幽问我:“公子还记得那棵桃树吗?曾给你我做过
媒的那棵桃树?”
怎会不记得?攀墙长梯,一树桃红探出一朵清冷的李白……
“公子谴人回去,将那桃树砍了,桃根烧成灰,每日里同这煎好的药一起服下,能
让小公子的头痛病暂得缓解。但想要根治,只怕神仙也不能够。”
我已经知足了。

我差人回清江巷砍了东墙下那株桃树。一树红焰,忽尔成灰。
薛冰开的这药方,任谁都说透着古怪。也不过是些白芷乳香之类寻常药草,但有一
样,难买难寻,珍重无比。
——南浦八分珠九颗。
“七分为珠,八分为宝”。何况每日就需九颗,颗颗等重!什么样的人家耗费得起
?而这服用方法亦太奢侈——碾碎成粉,涂于全身——跟治头疼,似乎也毫无干系。
但我信薛冰。为了孩子,认了。
这些珍珠真是美,光泽流转,醉人的粉红色。就像情人的眼泪,一滴滴直淌进人心
里去。但无论据说它们不过来自于侵入蚌体一粒沙,渺小而丑陋。无论此刻看着多美。
多美,都是伤痕。
(美不过是用来遮盖伤痕的,一层一层虚伪表象。)
不管怎么说,奇迹般的,谢冰不再头痛了。他一天天成长起来,黑漆漆眼睛也似珍
珠。只是,每日里喝那些苦酽药汁,用珍珠细粉将身体涂遍,他眼睛里,似乎总有我们
看不透的惘然哀伤。
孩子的眼睛。却是一扇紧闭的,不为任何人所打开的门。
三年了。从不叫爹。也没学会叫娘。抓周摸的是书,是《诗经》,却一天天连句话
都不说。也从不给人添麻烦。空长了这双滴溜溜的、聪明的圆眼睛,无辜地看着身边每
个人。每次对望,都让我恻恻心疼。
三年里我亦心力交瘁。
老家的一切都卖完了。宅院。几处别业。四家当铺。六个绸缎庄。三座酒楼。还有
两大块桑田。谢冰每日需用的九颗八分珠,似疯狂白蚁,将几代的全部家当啃噬殆尽。
尝试过停药。尝试过减免。旧疾马上复发,比初时更重。在怀里气息奄奄,黑眼珠
那么无辜,叫人恨不得将身替之。于是,我再也不敢有丝毫将就。
碧菡再无所出。就只尽心尽力、全心全意地照顾谢冰。圣泉寺前掀了绣着荷花的帘
子亭亭走下那女子,眼光一扫就似乎有春风四起笙箫齐鸣。新婚时节那么娇憨天真的女
子,缠人身上如青藤缠树。而那夜,瑟缩在我怀里,我随意地撩起她散落的长发,竟赫
然看到几根明亮的雪线。
感觉到她在抖:“爷,我怕。”
“怕什么?”我安慰她,搂得更紧些,“有我呢。”
泪水打湿了我肩膀:“爷……是不是报应……我常常会想起薛冰姑娘和书儿,虽然
我从来都没见过她们,但不知怎地,总是能想起她们……”
“不,别瞎想。”我喃喃,“薛冰她原谅我了,早就原谅我了。碧菡,不会有事的
,谢冰的病总会好的。”
她还是哭:“家里没钱了。该卖的都卖了,昨天我又叫张妈把陪嫁的那几幅字画卖
了,可算着也撑不了几日……爷,这以后怎么办?想到孩子每次遭罪的样子,我心里,
比刀剜都难受啊……”
一弯瘦月,清冷冷照着两个愁人。更敲三声了。睡不着。睡不着。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能如何。纵然列过金榜,进过金殿,也不过领受着一点微薄薪
俸。前路漆黑,闭上眼都没信心走下去。啊这比死亡更漫长更残酷的折磨。
苦海无边,回头也无岸。
薛冰。你是否能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于是,又一次看到她。似乎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永远的素白裙子,永远不
变的十八岁的容颜,永远像一片薄薄的可以夹进书里的月光。只是这次,她脸上显出淡
淡的哀愁。
“公子离开京城吧。”她说。
我吃惊地看着她。
“天子脚下如何?你又没有任何实权在握。湖州知州暂是空缺,公子只需稍做打点
,就能离京赴任——到那里,公子如今缺少的,便都可得到了……”
我缺少的,不过是购买珍珠的金银。薛冰的话,我全明白!
“薛冰也知道这其实是下下之策,但再也无计可施……”她长长叹息,“公子若不
同意,只当薛冰这话从来没说……”
白衣在黑夜里缓缓隐去,似乎她从没出现过。但那些话语,仍然一字字如锤如凿,
向我砸来——公子如今缺少的,便都可得到了……
这是多么强盛的诱惑。当碧菡成诱惑,我便负了薛冰。当前程成诱惑,我便任由薛
冰科场相助。此刻,当黄白物成诱惑,我便甘心就此沉堕。诱惑是悬崖上方娇艳的红果
,明知危险,仍要攀采。——或者,我的身体里,从来都缺少一支硬骨。
就是这样,半月之后,我到任湖州。
(薛冰。薛冰。当你看着我沿着你为我设定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毫无差池,绝无
谬误,在我踏出的这每一步里,你都在想什么。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欲壑难填。
很快,谁都知道新上任的知州老爷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钱可买官获权。钱可消灾
弭祸。威严公堂,不过是变相的交易所。
何尝不知道每一笔交易的背后都是一次伤天害理。但我没有退路。
收取的第一笔银子,来自湖州最大的酒楼。老板的独生儿子强逼民女,闹出人命。
事发当夜,两千两白银就被偷偷送进府来。心惊胆战。收?不收?毕竟是人命官司!
碧菡牵着谢冰,也愣在那雪白银光里。她比我更担心:“爷……人在做,天在看…
…”
我犹豫了再犹豫。白花花银两,稍不慎就是送人进地府的白无常。但,谢冰忽然伸
手摸起一锭银子,笑嘻嘻递给我,四岁多了,第一次开口叫出来:爹,给……
缓慢,但是清晰地:爹……
我咬牙,猛地把箱子盖上,抱起谢冰,对碧菡说:“收了!天在看,让它看。它看
着又能怎么?”
(依稀多年以前。谁在我耳边说过相似的话——天地皆聋,日月皆哑,看到了又能
做什么)
收了。越收越多。从黄金白银到珠宝玉器,从古董字画到良田豪舍,但来不拒。不
怕了,撕了龙袍是它,污了娘娘还是个它,再多的罪也只能并罚。
——没有谁能知道,我的儿子,那有着黑漆漆圆眼睛的小孩子,才是真正的无底洞
。我耗尽精血,也填不满他。
我的生命,成了疯狂的敛财与破财的过程。白日里的胆子有多大,夜里的恐惧就有
多深。有时候,对着镜子会发上很久的呆。这个眼神如此阴郁贪婪的男人,鼻端至唇角
垂下两条深深的纹路。就这么惊惧地一瞥,也能望得见这张脸上清楚地烙着绝望。
(那躺在桃树下,风掀起《诗经》正好看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少年哪里
去了)
生命是多么漫长。
只有罪。没有光。
薛冰再也没有出现。但我知道,她一直在。在静静地注视。
东窗事发的这一年,我不过二十九岁。
(或者,更应该这样说,我已经二十九岁了。)
它究竟来得太早,还是来得太迟?
人在做,天在看。它终究会来的。
——今查明,湖州知州周成羽,在其位不谋其政,肆意搜刮民脂民膏,贪赃枉法,
天人共愤。现收押死牢,三日后正法。念其幼子痼疾,免于株连……
长跪在地。抬头是神色肃然的钦差大人,端坐我坐了五年的大堂。尚方宝剑寒光凛
凛,再上,是从未擦拭过的明镜终于高悬。
一张纸落我面前。我抬手,蘸了朱砂正正地摁下去。
这一刻,我终于等来了。
这生命无论有多么绝望并且罪恶,我都没有勇气亲自让它结束。或者,我早都期待
着,被动地等待谁来为我收稍。
我缺少那么一支硬骨。一直。
昏黑的死牢里我半梦半醒。没有梦到碧菡。没有梦到我牵肠挂肚的谢冰。竟然似乎
一直都是薛冰在影子在面前晃来晃去,豆一般油灯下,她身影逼近,恍惚而巨大。时光
就这么刷刷地倒流了回去,一切都还是当日那般美,那般纯净。那花下的初逢,那焰火
里的凝视,拥抱时碾碎的洁白茉莉花串,以及此后的同窗共读,我文后一个一个精致的
朱砂小字……
它们都在岁月的河流上静静地漂浮着,随时等待我溯河而归,将它们一一温柔打捞
……
(薛冰。你不是一直都在我身边看着我吗。你是否还会再来,同我告别。
不,不是告别。你是否还会再来,牵着我,引领我走向你的世界里去)
有风来,小小的灯焰扑地一跳。但她不见。牢室空洞寂寞。其实这样也很好,有整
整三天的时间,可以供我回忆——回忆是唇齿间最后一次甘美。
薛冰。我想你。
临刑的前一夜,我睡的很早。或者应该感谢那杯送行酒。
不再想了,什么都不再想了。明日这一去,世事都隔了茫茫山岳。从此,黄泉碧落
,欠得不须欠了,还得不须还了。
而谁叫我。最后一个安稳觉都不肯给。无际黑暗里亮起白色的光。薛冰。她总算来
了。
永远的,十八岁的薛冰。
我对她笑:“冰儿,明天的这个时候,我是不是就能够抱住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怎么抱你都不在怀里……”
“明天?”她也笑了。
我没想到她依然会笑。但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复杂笑容。“没有明天,公子。我心愿
已了,不会再做这无家可归的鬼了,明天,等午时三刻之后,我便会找个人家投生……”
她凝视着我:“公子,还有些话,想说给你听——不说给你,我不会甘心……”
(为什么一定要我知道真相。薛冰,我情愿自己既聋且盲。)
——不说给你,我不会甘心。
——就像,我死了而你活着。我痛苦而你快乐。我孤坟凄凉,而你春宵夜夜。我不
会甘心……
我想着你,病榻上想着你,寂寞时想着你,听着死亡的脚步一点点清晰时想着你,
想着那花间初见,想着那隔墙笑语,想着那焰火绚丽,想着你,不甘心地想着你……
恨自爱生。怨自爱生。十年生死茫茫依旧的纠缠,皆自爱生。
倾尽心力,一次次科场相助。
(爬得高才会跌得重。凡夫俗子,最大的苦恼也不过是为生计奔忙)
从京城闲职,诱为一方父母。
(倘无权,则无欲。没有什么比权利的泥沼更容易滋生罪恶的花朵)
是的,一切都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但,这还不是最大的秘密。
最大的秘密在谢冰身上。谢冰,不过是书儿转世罢了,且,那同主子一样刚烈的女
儿,一腔怨火烧着,根本不肯去饮孟婆汤。
(有着滴溜溜的圆眼睛。抓周抓到书不肯放下。以额触墙而死。这一生,头痛是延
续的刑罚,又是报复的手段)
甚至,那棵桃树。
倘没那个春天的桃花,就没有这一切的冤孽纠缠,生死不息。
(树断,根成灰)
为什么一定要我知道真相。我情愿自己既聋且盲。
她笑起来,手指摸过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眼睛,我的嘴唇。看得见而触不到的
抚摸啊。如此空虚又如此真实。
薛冰。即使我知道了真相。我依然想要抱住你。
你告诉我,倘若明天午时之后你并未投向来生,我的魂魄是否就能够抱住你的魂魄
,如同我的肉体抱住你的肉体那般温暖真实?
你告诉我,当你看着我沿着你设定的道路一步步走下去,每一步都如你所想如你所
愿毫无谬误以及差池,你的心里,是否只有欢喜,全无悲伤?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她的手指按上我的嘴唇,久久地。
然后,她缓缓地贴在我的怀里。看得见触不着的她的身体,真实又空虚。
但,我的脖颈上,忽然间砸下一滴温暖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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