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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iFiction版 - 虚纪元 by 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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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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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早上八点整,朝阳像往日一样在东方升起,穿过北京雾蒙蒙
的天空,将略显苍白的阳光投到秋日宁谧的湖面上。远处的理科楼群和近处的古塔
倒映在湖水中,在清晨的湖光中倒映着。
韩方穿着T恤短裤,在湖边跑步,这是他从实时代保留下来的习惯,每天早上都要
绕湖跑上三圈,虚纪元以来,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习惯依然故我,或许只有这样
,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是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当然,韩方想,这种感觉或许也只
是幻觉,或许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但双腿跑动时的沉重,双臂摆动的节
律,汗流浃背的燥热,和微风迎面而来的惬意,却是那么真实不虚,至少每一下粗
重的呼吸都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韩方跑完了三圈,停下脚步,在湖边长椅上坐下,拿出带的一瓶水喝了几口,望着
澄碧湖面上的倒影。一片落叶飘到湖面上,水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纹,倒影奇妙地
波动着,如同要摆脱这个无趣的世界,变成另一个奇异时空的入口……
不一会儿,韩方听到微微的脚步声,扭头望去,就看到迎着阳光的方向,一个红衣
服的女人朝着他大步跑来。韩方略感诧异:这么早会来湖边的没几个人。他每天清
早都来湖边,能见到的几个人早就熟极如流。
女人的头湮没在阳光中,看不清面貌,韩方只看到胸口跳动的丰腴,忍不住多看了
两眼。女人很快跑到了他面前,韩方微微转过头,女人却大咧咧地停步,在他身边
坐下了,喘着粗气问他:“喂,有水吗?”
韩方有些尴尬,说:“只有半瓶了……”女人却毫不在乎地接过去,大口喝了起来
。韩方看着她的侧脸,忽然认出,叫了起来:“陶老师,怎么是你?”
韩方认得,陶老师名叫陶莹,三十出头,以前教过韩方两个学期的英语,是个严厉
古板的女教师,同学们暗中都叫她“老处女”。她转头看了韩方一眼,显然认不出
他,只点头说:“你挺面熟啊……”
“我是经济系的,以前上过您的四级英语。”韩方说,“您怎么一早在这里?您也
来跑步?”
“无聊么,得找点刺激。”陶莹轻快地说,“你要不要也试试?”
说着她解开了上衣的纽扣,露出了雪白的胸脯和小腹。韩方微微一惊,看着陶莹脱
下上衣,又褪下运动裤,身上只剩下轻薄胸罩和短裤,然后脱掉了鞋子,成熟的女
性曲线暴露在清晨的空气中。韩方呆呆地看着,只觉得欲望在隐秘的地方燃烧了起
来。
“小家伙,瞎看什么呢?”陶莹轻蔑地一笑,语气中有显然的挑逗意味。
韩方还不习惯这种身份的变化,有些羞涩地收回了目光,心中暗骂自己没用。
“想要么?”陶莹拍了拍他的脑袋,更露骨地说,“不说话老师可走了。”
韩方点了点头,大着胆子伸手去揽陶莹,这种事他干过几次,但总是不熟练。陶莹
却躲开他后退几步,大笑着说:“有本事就来追我!”纵身跳进了湖里,畅泳起来

韩方这才明白她是要游泳。也三下五除二扒了衣服,跟着趟进了湖水。清晨的湖水
异常冰冷,让他一阵颤抖,却也给他异样的刺激。这时陶莹的脑袋已经在十几米外
了,韩方深吸一口气,用自由泳的姿势划出了一行水花,追了上去。
陶莹泳技不错,韩方刚才跑步又损耗了不少体力,花了半天才追上。他急促地喘息
着,抱住了陶莹光滑的身体,将她揽在怀里,在她的脖颈上胡乱亲吻着。陶莹算不
上漂亮,在水中却充满了成**人的魅惑。陶莹将脑袋凑到他耳边,咯咯笑着,湿
漉漉的头发搭在他肩膀上,含含糊糊地说:“你读过莎士比亚的诗不?”
“什么诗?”韩方一怔。
“Shakespeare,比如这首,”陶莹说,接着自言自语道:“‘When I consider
every thing that grows/Holds in perfection but a little moment;this huge
stage presenteth nought but shows /Whereon the stars in secret
influence comment……’下面是什么来着?好像忘了。”陶莹困惑地摇着头,仿
佛是一个恼人的难题。
“是不是那个‘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韩方傻乎乎
地问,他只知道这一句莎士比亚名言。
陶莹狂浪地大笑起来,推开他站了起来,湖水实际上只到她胸口。她在水中向岸上
走去。“那个……你去哪?”韩方叫道。
“去图书馆,”陶莹笑着说,“跟我来,老师给你上一节英语课。”
韩方跟着陶莹上了岸,随便套上了衣服,两人一先一后向图书馆走去。“陶老师,
您刚才念的英文是什么意思?”韩方问。
陶莹回头说:“文艺复兴时期,宗教信仰低落,人们开始怀疑永生,觉得人死了什
么都没有了,因此艺术作品中重视此世的享受,特别是爱情和性爱,宣扬及时行乐
的思想。一个常见的主题就是生命和青春不能长久,时间会摧残人的身体,让人变
成一堆白骨,比如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不是很讽刺?”
“什么‘莎士比亚的丧尸’?”韩方没听清楚。
陶莹兴致一下子没了,“对牛弹琴。”她嘟囔着,走在前面不说话了。
转过一座小山,就到了图书馆,玻璃门上不知道被谁砸出了一个大洞。他们很容易
就走了进去,馆内一个人也没看到。
外国文学阅览室在二楼的最深处,门已经被打开了,不过里面好像没有人。陶莹走
了进去,很熟练地穿过一排排书架间。韩方傻头傻脑地跟在后面,开始有点后悔,
觉得自己完全是在被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他知道自己应该像其他男生那样,不管
三七二十一,一把把陶莹按倒在地上,随手给她三四个耳光,打得她求饶,不理会
她的挣扎反抗,扒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一展男人的雄风……不过他毕竟做不出这
种事。要不就掉头而去?但是他又期待着——
“找到了!”陶莹从架子上抽出一本英文书,依稀是莎士比亚诗集,打开来,高声
念了出来:
When I consider every thing that grows
Holds in perfection but a little moment,
That this huge stage presenteth nought but shows
Whereon the stars in secret influence comment;
When I perceive that men as plants increase,
Cheered and checked even by the self-same sky,
Vaunt in their youthful sap, at height decrease,
And wear their brave state out of memory
……
她一边念着诗,一边将韩方推倒在两排书架之间,扯下他的裤子,然后迅速脱去了
全部上装,一对**跳了出来,在空气中晃动着,深褐色的**挺立起来。韩方只
觉得白晃晃的一阵头晕目眩,陶莹已经把短裤甩到一边,坐在了他身上,开始狂野
的动作。口中继续吟哦着:
Then the conceit of this inconstant stay
Sets you most rich in youth before my sight,
Where wasteful Time debateth with decay
To change your day of youth to sullied night,
And all in war with Time for love of you,
As he takes from you, I engraft you new.
“陶老……你究竟在念什么?”韩方喘着粗气问。
“要不要……我给你……翻译一下?”陶莹气喘吁吁地说,白亮裸裎的腰肢上下起
落,口中喃喃念道: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者,
只在刹那能够完美;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我看到人类像植物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她念得越来越快,声音也随着动作的疯狂愈发高亢起来,不是在呻吟,而是在大喊
。韩方在兴奋中闭上了眼睛,凭触觉和听觉感受着身上女体情欲中深深浅浅的律动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容盛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砰然一声巨响,仿佛炸雷在耳边炸响。
陶莹的吟诵声戛然而止,动作也随之停下。温热的液体和一些软乎乎的东西扑在韩
方的脸上和胸膛上。韩方诧异地睁开眼睛,看到身上的陶莹身体微微颤抖着,一只
眼睛从眼眶中凸了出来,奇怪地瞪着他,另一只眼睛,连同半个脑袋已经不翼而飞
,鲜血和脑浆溅得他们二人浑身都是,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高涨的情欲一下子无影无踪,韩方只觉得血液都变得冰冷,如同置身噩梦之中,想
叫却叫不出来。
陶莹嘴巴动了两下,身子缓缓倒下,歪向一边,像沙袋一样撞在书架上,一排书从
上面跌落,带着无人翻动的灰尘砸在他们身上。陶莹仍在抽搐着,灵魂虽已离她而
去,但亢奋中的身体一时还没有失去原始的生命力。
韩方看到,陶莹倒下的身体后面,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美丽的少女的脸,和一个还在
冒烟的枪口。他认出那是一支五四式手枪。
少女面无表情,再度将枪口对准了他,眼神中充满了古怪的恨意。死亡的恐惧让他
无法呼吸,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你干——”
这时候,少女开了枪。
韩方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因为在声音能传到他耳膜并被输入大脑之前,他的脑部
已经被子弹贯穿。韩方只感到周围的世界忽然像万花筒一样变幻出千奇百怪、匪夷
所思的颜色和形状,然后又像一个拙劣的拼图游戏一样破碎在虚空中。他的意识顽
固地在黑暗中残存了片刻,然后连黑暗亦消失不见,只留下最后一个念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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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方睁开眼睛,仿佛从噩梦中醒来,心有余悸,还狂跳个不停。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但他随即听到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他知道是自己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同寝
马小军。
“哈哈哈,小方,你丫昨天死得够可以的啊,和陶莹死在一块儿了!”
韩方冷哼一声作为回答。
“真的诶,”马小军兴高采烈地说,“昨儿中午我听说图书馆有对狗男女被人爆头
了,赶紧跑去看,谁想到是你和陶莹,光着屁股抱在一起,脑浆流了一地,***
过瘾……”
“哪里,比你老人家上次被人大卸八块的英姿可差远了!”韩方没好气地说。
“我说小方,”另一个声音说话了,是睡在对面的谢东,“昨天的事,究竟是谁干
的?”
韩方闭上眼睛,女孩的样子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圆领的黑色连衣裙,黑丝长袜,长
发,苍白而秀美的脸颊上没有半点血色,大大的眼睛冰冷地盯着他。手上握着一支
手枪,黑色雪纺袖遮不住手上古怪的瘀伤……但他绝对不记得见过这张脸,如果他
见过,绝不会没有印象。
“不知道,”韩方叹了口气,“一个不认识的女生,我不记得见过,可能不是燕大
的。”
“什么?”马小军大叫起来,“别的学校的女生敢来我们燕大杀人?好大的胆子!
打狗还要看……不是,我是说小方,这口气你不找回来,就不是男人!”
“还用你说?”韩方咬牙说,“那小妞最好别让我看到,要不然……”
马小军和谢东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我说一大早的你们吵什么?”第四个人懒洋洋地加入谈话,仿佛刚从梦中被惊醒
。是他们的寝室长刘烨。
三人沉默片刻,然后马小军说:“今天轮到谁了?”
“不是我,我昨天刚干过。”谢东说。
“也不是我,小方?”
“算了,”韩方说,“今天没什么心情,放过他吧。”
“你小子被爆头以后就怂了?这家伙会扰得大家一整天不安生的,到时候你可别后
悔。”马小军冷冷地说。
“你们别管,我处理吧。”韩方说。
“一大清早你们怎么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刘烨说,“什么爆头,游戏玩多了?“
“烨子,跟我跑步去。”韩方说。
“我不去,还想多睡会儿呢。再说不是九点才有课吗?现在……”他看了眼表, “
还不到七点呢,你们今天是怎么了?“
“你不去就算了,”韩方说,“昨天我跑步的时候,碰到咱们班支书蒋雪婷了,她
约我今天一起去跑步,顺便谈谈我的入党问题。”
“蒋雪婷?真的?”刘烨来了精神,“你昨儿怎么不说?走!”
他们穿好衣服,走过宿舍楼的过道,还没出门刘烨就感觉到了不对,似乎大部分宿
舍的人都醒了,有的宿舍开灯,有的没开灯,但都能听到里面热闹的说话声。平常
可不是这样,这个点大多数人都在睡觉,这些懒鬼男生不到九十点钟是根本不会起
来的。
一个宿舍的门开了,一个男生拿着一卷纸奔向厕所,不过看到韩方又停住脚步,勾
着他肩膀,挤眉弄眼地说:“听说你昨儿和陶莹那什么,被人……哈哈哈!”
韩方有些尴尬,干笑两声:“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
“陶莹人老了点,不过倒是挺风骚的,哪天哥们儿也……”
“陶莹?你们是说教英语的陶老师?”刘烨忍不住插口,“你和她怎么了?”
男生奇怪地看了一眼刘烨,摇摇头,没说话走了。韩方只简略地说:“一会儿再说
吧。”
他们走出宿舍,刘烨站在门口,迟疑地左右张望着,一大早,天刚刚亮,周围还看
不清楚,但是他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往日这时候人不多,但是跑步的人,晨读的人
,一早起来上自习的学生,送报纸的小贩……正是那些不起眼的晨景赋予这所大学
以生命的脉动,但如今这种生命力却无端消失了。外面人也不多,有的穿着睡衣懒洋洋
的像在梦游,有的赤着上身就急匆匆地向外跑去,远处有人像疯子一样大笑大
叫,还有几个人似乎躺在路边不知道干什么……违和感无处不在。
“那些人在干嘛?”刘烨吃惊地问。
“活着。”韩方冷冷地说,“走吧。”
他们向校园北部的湖区走去。刚走过一栋楼,他们看到对面楼顶的一个阳台上门打
开了,一堆电脑和书本之类的东西噼里啪啦从楼上坠下来,散落在地上。刘烨吓了
一跳,想问什么,但看了韩方一眼,又讪讪闭上了嘴。
他们来到校园里唯一一条商业街上,往日虽然是清早,这里几间早点铺早已经开门
,热腾腾的馒头包子粽子已经放在了外面,早起的学生都在买早点了,但此刻却毫
无动静。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鬼气森森的。他们走到百货店门口,店门已经不知被
谁砸开了。韩方让刘烨等在那里,大摇大摆地进去,很快拿了两瓶水和一包小蛋糕
走了出来。
“你没给钱?”刘烨实在忍不住问道。店里灯都没亮,显然没人。
“一切都是免费的了,爱拿什么拿什么。”韩方说,扔给他一瓶水,刘烨愣愣地接
住了。
路边小楼里,一扇门开了,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女人嘻嘻哈哈地跑了出来,两个男
人追在她背后,不知在干什么。他们从韩方和刘烨身边跑过去,绕过墙角,很快不
见了踪影。刘烨呆呆地看着他们,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使劲掐了一把自己的脸,
生疼。
他们向湖区走去,和昨天一样,湖边没什么人。韩方跑了起来,刘烨跟在他后面,
两人都没说话。良久,刘烨迟疑地问:“那个……蒋雪婷的事,你是骗我的吧?”
“只要你愿意,”韩方头也不回地说,“今天下午就可以和她**,如果到时候你
还活着的话。“
刘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没答话,空中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他们抬头看去,
一架叫不出名目的小飞机正飞过头顶,飞得异乎寻常的低,好像只有几百米高。引
擎声震耳欲聋。但它显然已经失控,在空中打着滚,穿过长空,坠向西边去了,杂
乱的尾迹横贯长空。没过几秒钟,西方升腾起一道夺目的火光,随即清晰的爆炸声
如同远处的雷霆响了起来。
刘烨呆呆看着,浓浓的黑烟在几公里外升了起来。韩方只看了两眼,视若无睹地跑
了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全世界都疯了吗?”刘烨忍无可忍地大叫着,站住了。
韩方有些烦恼地停了下来,他觉得让刘烨活到现在可能是一个错误。他应该听马小
军的建议的,一早就用小刀扎进他的脖子。
如果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一种痛苦,那么身边有个大吼大叫的无忆者至少增加了一
倍这样的痛苦。
“坐吧,”韩方指着湖边一块大石头上说,“现在我告诉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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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在石头上,秋日的晨风掠过湖面,带起一片波光粼粼。一片落叶在风中飘飞
着,坠入清冷的湖水,打着转慢慢沉了下去。远处的小树林中有什么鸟儿忧伤地鸣
叫着。朝阳初升,透过雾蒙蒙的天空,投下苍白的阳光。
“今天是几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韩方有些突兀地问道。
刘烨愣了一下:“不是刚过完国庆么,10月12号啊……星期五。”
“哪年?”
刘烨盯着韩方看了一会儿,才迟疑地说:“2012……你问这干嘛?”
“你错了,今天是2012年10月11日,星期四。”
“那不是昨天么……我记错日子了?”
“不是记错的问题,事实上……”韩方顿了一下,斟酌着怎么用词。
“什么?”
“事实上现在已经不用公元纪元了,我们用的是虚纪元,这个纪元里没有年,也没
有月,只有天,平均每天为20小时多一点,今天是虚纪元第647天。”
“你在说什么呀?”
“我记得虚纪元的第一天,”韩方没有正面回答,却望着远方,缓缓说,“我和你
,还有小军和东子,像平常一样在床上睡懒觉,然后被外面扰攘的声音吵醒。我们
一开始还不是很在意,我下床以后,想去刷牙,才发现昨天刚买的牙膏不见了……

“你是说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去超市买的竹盐牙膏……”
“没错。另外奇怪的是我明明有几本书记得昨天已经还掉了,但又奇怪地出现在书
架上。一包已经吃完的饼干完好无缺地放在桌上……”
“这怎么可——”刘烨又不明白了。
“听我说完,”韩方做了个手势,“我还没回过神,就听到外面嚷嚷,好像说对面
有人跳楼了。我们跑下楼去看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确实有个不认识的家伙摔死了
。很多人围着看,还有人报警。但我很快又发现,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不少人没头
苍蝇一样跑来跑去。似乎并非只是因为有人跳楼,但究竟有什么不对,一时又说不
上来,大概跟你刚才的感觉一样。然后我碰到了郑志——”
“你说管院的政志?他昨天下午跟人踢球,不是被踢伤腿送进医院了吗?我们昨晚
还说过两天去看看他呢。”
“没错,他‘昨天’下午腿伤了,可是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什么事也没有,大步流
星地跑过来。我拉着他问怎么回事,他说他也不清楚,明明在医院睡着的,醒来的
时候又在自己寝室的床上,腿上毫发无伤。这家伙没心没肺的,说着还挺高兴,也
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但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回到寝室打开电脑,
发现已经有很多人在网上了,微博上所有人都在刷屏,一秒钟就有好几十条微博,
而且还在不断增加,大都是说自己碰到的各种怪事,新买的家具不见了,摔碎的盘
子复原了,或者自己明明上了飞机火车,醒来时却在自己家的床上,等等。也有报
告跳楼的、撞车的、着火的……”
“其他的论坛也类似。但打开那些新闻网站,却看不到什么最新新闻,不但没有新
闻,昨天发生的一些事情的报道也消失了,只有前天晚上的页面。我越看越不对劲
,仔细一看各网站上显示的时间,是昨天早上,再看我自己的电脑和手机,也是昨
天!”
刘烨不由自主地抬手看表,按下了日期键,韩方淡淡地说:“不用看了,是2012年
10月11日,周四。”
刘烨还是看了一眼,面色煞白,无力地说:“难道说……时间……退回到了……一
天以前?”
“这是唯一的解释,不是么?不然怎么解释吃过的面包会重现,摔过的伤口会消失
?那天我们四个在宿舍里,不约而同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但当时谈不上有多害怕,
只有一种紧张和兴奋,好像一个新世界就在面前。为了证实这一点我们又跑出去了
,这时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这一点,惊奇、恐慌、狂热……外面的世界全
乱套了,人们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或者焦急地打着电话,马路上许多汽车撞在一起,
剩下的车排成了长龙。我走到路口,放眼望去,发现整个四环上都是撞得横七
竖八的车辆,一眼望不到头。几辆车在燃烧,远处有几栋建筑着火了,黑烟漫天。
我看到对面的电子商城里,有人砸破了玻璃跑进去,好像是抢劫。除了在战争片或
者灾难片里,我从未见过这样混乱疯狂的场面。”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混乱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开始。”
刘烨目瞪口呆地听着,甚至忘了问“后来呢?”韩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仿佛已
经忘了身边的刘烨,而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我回到学校里,发现学校里也开始陷入全面混乱,不过学生中还好,暂时没出现
抢劫什么的,只有一大群人在大叫什么‘2012,世界末日’,一边叫一边撕教科书
,往天上扔,与其说是恐慌,不如说是兴奋。然后校警出现了,说今天的一切课程
活动全部取消,把大家赶回自己寝室,让我们等待重要通知,没事不要出来。”
“我们回了寝室,那时候已经九点多了,还想上网,发现网已经被切断了。想去食
堂吃饭,结果门口有JC把守,不让出去,等了三个小时,直到中午,通知终于来
了,说地球附近的局部时空出现了原因不明的畸变,导致时间倒转了20个小时25分
22秒,也就是说,整个地球的状态从北京时间10月12日早上凌晨3点12分53秒被拽
回到10月11日早上6点47分31秒——具体时间是后来才测准的,当时报的是一个含
糊的数值。事实上,得出这个结论并不难,在大跳转发生时,这个时候是伦敦时间
11日晚上七点12分,美国东部时间11日下午2点,西部时间上午11点,这时候绝大
部分人都是清醒的,很多人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自己在一刹那中跳回到了前一天。全
球各大天文台的观测更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太阳、月亮和各大行星的位置都在一
瞬间返回到了二十个小时之前。
“但这个不可理解的现象在全球范围内掀起了空前的大混乱,东亚地区还好,大部
分人在睡梦中,是像我们一样逐渐知道真龘相的,多少有个心理准备。在世界其他地
区,人们发现自己一刹那就穿越回了一天之前,这足以让最清醒的人陷入疯狂,何
况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一群人,而是地球上所有的人!整个世界在一刹那陷入崩溃
,一切需要人工操作的系统,交通也好,股票也好,JC和军队也好,全部瘫痪,
世界进入无序的狂乱,这被称为虚纪元的脱轨时代。”
“据估计,在第一天里,至少有五千万人因为大混乱中的各种原因而莫名其妙地死
去,车祸,火灾、坠机,暴龘乱等等,财产损失不可胜计。不过到了下午,总算渐渐
恢复最起码的秩序。就我们这边来说,政府宣布北京jie yаn,军警在街头巡逻,电视
里播放zong shu ji的紧急讲话,让大家镇定下来,党和政府会保证大家的生产生活安全
……科学家也出来了,一个看上去挺有学问的老头说,这可能是宇宙中一种极其罕
有的偶发事龘件,是宇宙膨胀初期由于暴涨而产生的一组孤立波,在宇宙边界反射后
扫回宇宙内部,导致时空局部震荡,无需恐慌,一切很快会恢复正常……
“是这样?”已经听得晕头转向的刘烨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纯属他妈的扯淡,”韩方说,“事后我们才知道,这事科学家当时连个影子都没
研究出来,没人敢出来说话。中央急了,病急乱投医,找了个姓王的科幻作家,把
他小说里瞎编的一段话念了一遍来安抚大家……不过不管怎么说,人心稍微定了下
来,大家给家里打了电话,发现彼此都还平安,不过总还是放不下心,想去买东西
囤积,听说市里也出现了抢购风龘潮,军警弹压,还打死了人……谣言满天飞。我们
大家也越来越害怕,只希望一切快点恢复正常。
“晚上总算食堂开门,可以去吃饭了。吃完饭又只能在寝室里呆着,当天晚上,全
世界大概没有人敢睡觉,大家默默等待着发生跳转的那一刻。因为当时还不确定跳
转具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所以我们只能靠猜测,有一个广泛流传的说法是凌晨三
点整。随着时针接近三点,所有人的心都悬在了嗓子里,我们宿舍四个人围在一块
对准的表前,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三点的到来,好像末日审判,每分钟都像一年一样
漫长……
“终于,三点的钟声敲响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时间还在继续着,秒针悠然转圈,
分针缓缓移动,就这样一秒秒、一分分过去,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到了三点十分,
大家几乎都肯定不会发生什么了,所有人欢呼起来,还有人开始放鞭炮,庆祝人类
获得了新生,简直比过年还热闹十倍……大家正高兴着,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贯穿我全身,仿佛我整个灵魂脱离了身体,在什么地方飘着,这种感觉只有一刹那
,然后我立刻又发现自己躺在原来的床上,眼前一片黑暗,宿舍内外,我听到远近
周围所有人都惊叫起来,我坐起身来,一看表,毫无疑问,我们又回到了6点47分
,一分一秒都不差。”
“时间震荡继续了下去,这就是虚纪元的第二天。我们,全人类,全地球,也许全
宇宙,从此永远在同一天中循环着,永无止休。”
4
“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呢?”刘烨出神地问。
“不想过也得过,不是么?第二天,又重复了前一天早上的混乱局面,不过大家多
少已经有了准备,这次政府更快控制了局势,又请那个老科幻作家出来说话,让大
家稍安勿躁,说震荡还要再持续一段日子,正常的时间线预计几天之后恢复,具体
几天也没说清楚,后来预计中的恢复日期一拖再拖,从几天变成几个星期,几个月
……渐渐地,大家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生活在一定程
度上又恢复了‘正常’,这一时期后来被称为‘惯性时代’,在各国持续了长短不
一的日子。主要是因为人们还无法理解虚纪元意味着什么,所以暂时还表现出按照
实时代习惯生活的意愿。这个时期在美国和欧洲国家最快崩溃,大约只过了一周吧
,不过或许因为中国人耐受力强,在中国秩序得以维持的时间要长得多,差不多有
一个多月,但最后还是一样的,一切旧秩序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
“首先人们发现,上班变得毫无意义了。产品会消失,工地会复原,销售会退回…
…无论你干什么,在二十个小时后都会恢复原状,这是没有任何人能改变的事实。
只有一些当下能起作用的工作,比如开公共汽车,或者当维持秩序的城管,或许还
有点意义。
“不过话说回来,人到底为什么要工作?根本上都是为了钱,不是么?而赚钱又是
因为要维持和改善自己的生活,或者往上爬。但既然一切都会复原,这些都没有意
义了。就是每天不吃不喝,过二十个小时后返回起点,身体又会恢复原状。更何况
商店里有吃不尽的美食!食堂和饭馆没人愿意做饭了,但是店里实时代的各种熟食
小吃都应有尽有!不论怎么吃,第二天都会恢复原状,毫无损失。还有其他的东西
,漂亮的衣服、名牌的包和鞋子、手机、电脑、玩具……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平
常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都可以随意拿走!不但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而且还
可以得到享受,那么人为什么还要工作?有谁还想工作?
“至于大学里也是一样的,老师不上班了,学生当然也就不上学。
“不知不觉中,工作停止了,人们到商店里肆意抢劫,大吃大喝,警龘察一开始还试
图阻止,后来自己也控制不住,加入了抢劫的行列。反正这也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
益。那段时间,人们除了设法得到享受,什么也不干,因此被称为享乐时代,大概
有半个月吧。
“然而享乐时代也不过是混乱的开始,吃饱喝足后,一个更不可思议的事实才渐渐
被大部分人想明白。如果一切都会在二十个小时之后重新开始,那么也就是说,人
不会死了!一切物理伤害对人都是无效的。实际上,已经有许多人在前一天死去,
时间跳转后又重新站起来,还记得刚才说的那个自杀的男生么?他就是一个例子,
第二天我就看到他在路上活蹦乱跳的。还有其他很多例子,当然人还是有畏死的本
能,一开始很少人愿意尝试……“韩方想到昨天陶莹和自己被那个女孩用枪爆头的
情景,不禁打了个寒战。虽然明知道不会有事,但那一幕毕竟毕生难忘。
“……但后来试过的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地复原了,包括无忆者……”
“无忆者?”
“比如你。你就是无忆者。”韩方解释说,“每一天终点的时间跳转后,绝大多数
人的记忆还保留着,但有不到1%的人,因为不知名的原因,他们明明和大家一起经
历这一切,但第二天又会完全遗忘,虚纪元不会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龘任何痕迹,他
们在精神上永远停留在实纪元中。对地球上绝大多数人,真正的2012年10月11日,
已经是六百多天的事了,时光流逝了差不多两年,但对于无忆者来说,一切仍在昨
天。”
“原来如此,这就是我……”刘烨喃喃地说。
韩方叹了口气:“是的,也许你不信,但这已经是第七次我们坐在这里,我跟你讲这些
话了,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跟你解释的次数,差不多有上百次……”
“这么说……”刘烨刚明白过来,惊惧地看了韩方一眼,“你们早上说的那些奇怪
的话,是要……杀我?”
“别紧张,没有人会死,”韩方说,“包括你。但是无忆者在这个世界上确实难以
生活,一开始的几个月,你每天醒来都会大呼小叫,我们一遍遍地跟你解释这些,
每次都要花好几个小时也不一定成功,而且第二天又会忘得一干二净,得从头来过
。我们尝试着不理你,但是你发现有问题后,又会嚎啕大哭,或者歇斯底里发狂,
让所有人都心情恶劣,难以忍受,过了几个月,马小军终于受不了,一天早上拿过
水果刀,在你胸口捅了几刀……”
“他怎么能这么干!?”刘烨惊骇欲绝,下意识地抚着自己的胸口。
“这也不是他的错,那时候暴力杀戮已经相当普遍了,控制不住……大家都不想伤
害你,只是让你多睡一会儿而已。后来我们轮着来,每人每天杀你一次,完全驾轻
就熟了以后,操作起来非常简单,往脖子边上的颈动脉里捅一刀就行了,只要躲得
快点血都不会溅到……反正对你没有任何损失。其实不止你,”韩方看到刘烨脸色
灰白,又安慰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死过,我昨天还被一个疯女孩用手龘枪……”
韩方苦笑着,指着自己的脑门,做了一个开枪的手势。
刘烨颓然躺下:“疯了,我他妈一定是疯了!我是在精神病院里做梦,梦见你跟我
说这些么?”
“不是你,是整个世界都在精神病院里,”韩方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在这个
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死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人类终于摆脱了死亡
的阴影!有段时间每个人都试着从楼顶跳下来,或者被车撞死,或者剖腹自杀,来
享受进入死亡又重新复活的刺激。
“当然,另一方面,也没有人会被监禁,如果事先没有被关起来的话。无论你是打
死一个人,还是把他关起来,第二天他都会活着回到自己本来的位置上去,分毫不
差。这也就意味着,法律失效了,国家机器的威慑力荡然无存,人们可以为所欲为

“在那段日子里,我们每个人干的事认真说起来都够上电椅的,社会完全回到原始
丛林状态,在路上,你看到谁不顺眼就可以上去打他,虐待他,甚至杀了他,看到
一个漂亮女人就可以把她推倒在地,用她的身体满足你最卑下的欲望……当然,机
会是对等的,你也随时可能被某个变态打死或者爆菊……别这么看我,我还没那么
倒霉。
“混乱继续下去。后来人人自危,虽然不会死,但是被打被杀被强奸的滋味也不好
受,所以大家慢慢开始以宿舍、楼道乃至院系为单位,相互保护,组成一些临时性
的组织,开始武斗。这还颇有几分乐趣。最大规模的一次,是五道口工学院的人,
他们来我们燕大抢女生,我们燕大人都愤怒了,周校长亲自坐镇图书馆主楼指挥,
校警分发武器,上千个男生,以及食堂的大师傅和工友,在东门拿着匕龘首、菜刀、
擀面杖一拥而上,和工学院的人打成一团……打得尸横遍野,好汉不敌人多,第一
批人死的死,伤的伤,工学院那些猥琐男还是冲了进来,看到几个美女就追,跑到
了理科楼群底下,但他们没想到这是我们的诱敌深入之计,那时候楼上伏击的女生
开始把几千个开水瓶往下砸,砸得那些家伙鬼哭狼嚎,不是被砸死就是被开水烫成
烤猪,扔下一堆尸体往回跑……”
刘烨一拍大腿:“痛快!太痛快了!”
“更痛快的事情在后面,既然没有人怕犯法,也就没有人害怕国家了,人们终于可
以一出内心积压了几十年的怨气。虚纪元三个月后,有谣传说时间震荡是政府搞的
秘密试验导致的,狂怒的人们聚集起来冲进中南海,警卫打死了几个人,但是架不
住不怕死的人多,都做鸟兽散了……他们把来不及跑的几个常委都抓了起来,总龘书
记躲进了固若金汤的地下掩体,但是他身边的保镖出卖了他,主动把他押了出来,
老百姓把这些家伙押到广龘场上公审,狠狠地打了一顿,又七嘴八舌地审问,可惜又
问不出什么,最后全都砍头了,大家都high极了。
“这事传到燕大,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听了非常高兴,决定第二天再搞了一次。那
次你也去了,虽然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不过听到这种事你倒是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
,公审的时候亲自上去抽了国务院总理两记耳光,大骂他当政多年,房价调控不力
,民不聊生……”
“我……会干这种事?不会吧?”刘烨大惊。
“怎么不会?后来你是第一个冲进纪念堂,把老人家给(以下省略五百字)……那
真是疯狂之极的时代啊!”
“别说了,”刘烨捂着耳朵,“别说这些了好不好?只需要告诉我,后来又发生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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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发生的事,你更是无法想象。”韩方苦笑一声。
“第三天,正好是虚纪元第100日,我们意犹未尽,又集龘合了好几百人,浩浩荡荡
前往天龘安门。谁知刚走到校门口——那是八点半左右吧——我们忽然看到东南方向
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光球,亮得无法形容,好像正午的太阳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就连
旁边真正的太阳都看不到了。我们受不了强光刺激,忙捂住眼睛,光线仍然无法抑
制地从指缝透进来,穿过眼睑,闭着眼睛都一片亮堂堂的。同时脸上感到一阵奇异
的灼热。好不容易光线消失了,我们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团花,景物都有好几个
影子,什么也看不清楚。我们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还有人说会不会和时空震荡有
关,议论纷纷了好一会儿,总算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我擦,是原子弹!
’我们才如梦初醒,却又慌了手脚。这时候声波已经传来,好像有一千个炸雷在我
的两耳中间响起,把我的灵魂都炸得灰飞烟灭,我脑子里‘嗡’地一下,就什么都
听不到了,忙捂耳朵已经来不及,那天我的耳朵差不多聋了。
“这时候有几个聪明的已经趴在地上,我却神志不清,只觉得头晕目眩,摇摇晃晃
地还想站稳……紧接着冲击波传过来了,已经衰减成了十二级大风,狂风像巨手一
样拔起路边的大树,掀翻路上的车辆,包括我在内,许多人都被狂风卷到天上。我
被吹起有七八米高,依稀看到一团大得恐怖的蘑菇云在东南天空上冉冉升起,直到
天穹……然后我掉了下来,正好摔在一个倒霉蛋身上,那家伙死了,我居然幸存下
来,只有一些擦伤。
“这时候旁边太平洋大厦的玻璃被冲击波震碎,许多玻璃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又
有好多人被玻璃砸中,死伤满地,剩下几个还能动的都没命地往回跑。我跟着跑了
一段,渐渐镇定下来。回头望着蘑菇云,它已经变得顶天立地,占据了半个天空,
裹挟着漫天黑云向这边飘来。天昏地暗起来。我想看清楚究竟怎么回事,扭头跑进
太平洋大厦,电梯不能用了,我好不容易爬到楼顶,向市中心望去,看到西直门以
东已经没有任何完好的建筑,只有惊心动魄的一片焦黑的废墟。看来整个北京城的
中心区域都被夷为平地。附近的其他建筑也有很多坍塌的,西直门那三座大楼塌了
一半,还在熊熊燃烧着。
“这就是人们设想了多少年的核战争,是比任何灾难电影都不可思议的奇观!但今
天我们自己,就活生生地在这部大片中!
“我沿着中关村大街,又往市中心走了几公里,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越接近市
中心,景况就越残破。辐射尘像雪片一样落下来,整座城市都被淹没在死寂的灰白
中。路边满地都是倒塌的房屋、掀翻的汽车和人的尸体或者残肢,几乎看不到活人
,好不容易,我看到了一个被烧得一团焦黑的人还在地上爬着,看上去要多惨有多
惨。他在跟我说些什么,可惜我都听不见,我估计他是在跟我要水喝,就去旁边商
店里拿了瓶水给他,他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躺在地上呻吟,一时半会儿又死不
了。我看着不忍,好人做到底,打算拿起地下一块砖头送他一程……还没下手,我
看到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云层落下来,随即又是一阵强光,比刚才的更强烈不
知道几百倍!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另一颗三百万吨当量
的核弹,正落到我头顶,它摧毁了海淀剩下的市区。”
刘烨听着目瞪口呆,但想起西边那架刚坠毁的飞机,不由得他不信。“究竟是谁扔
的核弹?”刘烨问。
“除了那几个大国还有谁?其实当时在世界范围内,已经天下大乱了。像美国、欧
洲早就发生了和我们类似的大暴动。美国共和党人说是共济会搞的阴谋,又说黑总
统是共济会的首领,老百姓听风就是雨,每天把总统从白宫拖出来枪毙五分钟……
英国人强迫首相和母猪交配,法国人轮龘暴了漂亮的总统夫人,意大利人把老贝点了
6
“比如说,自从虚时代开始以来。性已经不是什么禁忌了。唯一能够制约人的就是
肉体痛苦,可是再强烈的肉体痛苦,比起以前的监禁和死刑来约束力要小得太多,
何况即使犯罪,也很容易及时逃脱,或者人多势众,不一定受到肉体痛苦的惩罚。
但是交友时代以来,社会秩序渐渐有所恢复,又多少对此有些制约,毕竟如果被人
砍掉手脚之类的,就算只有二十个小时煎熬,也是很难受的,使人不得不顾及。最
后经过许多日子的人际互动和制衡,发展出了虚时代最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道德
律:回避痛苦原则。
“这一原则是说,如果对方的行为不会给你带来肉体痛苦,则你有义务配合。对于
相反的行为,则应该加倍打击。这一原则首先运用于国际关系,那些乱扔核弹的国
家,因为给他国人民带来了痛苦了,将被其他国家一起加倍制裁,你扔一天核弹,
其他大国会扔三天核弹给你。由此维护了世界和平。而在日常人际关系上,实际上
已经没有财产、竞争等问题,主要的问题就是人身伤害和性。人身伤害方面,渐渐
形成了如有人蓄意虐待杀戮他人者,将被他人联手施以极其痛苦的刑罚的规矩,包
括腰斩、凌迟等满清十大酷刑,并且形成了义务的执法小组。在性方面,也形成了
新的伦理。复杂的规则就不说了,最基本原则是:只要有人对你提出性要求,你自
身方便,并且对方并无不可接受的怪癖,每个男人和女人都应该尽量满足对方,哪
怕是陌生人。”
“这么说蒋雪婷……”刘烨吞了口口水。
“蒋雪婷是咱们班花……”韩方微笑着说,“找她的人可多了去了,配额有一定限
制,一般说来一天最多有两三个幸运儿,平常人一个月也轮不到一次,不过人们对
无忆者普遍同情,因为你们的先天劣势,机会有限,所以默认你们享有性方面的优
先权。所以像我说的,只要你愿意,马上就可以去和蒋雪婷做龘爱。当然,我建议你
目光放远一点,好不容易你能在虚时代生活一天,蒋雪婷算什么呢,有很多大明星
都在北京,比如那个有名的冰冰,据说离燕大就不远……”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刘烨嚷了起来,“要说在混乱状态下弱肉强食,发生强
暴什么的,还可以理解,但形成这样肆无忌惮的性伦理……这怎么可能呢?”
“这你不明白,”韩方黯然说,“因为你相当于第一天进入虚纪元,你无法理解
虚纪元人的感受。对我们来说,生活是一种痛苦,我们背负着实时代人类无法想象
的精神痛苦,必须通过各种极端的方式释放自己。”
“怎么会呢?你们不会死也不会衰老,也不用再为生计劳碌,在核战争过去后,又
开始建立社会秩序,加上回避痛苦原则,应该是一个非常理想的世界啊!”
“但是人类是属于实时间的动物,”韩方说,“我们习惯生老病死,而从基因上就
无法适应虚时间的存在方式。一天两天,或许几个月都还没有问题,但是更长的时
间就不行了,我们的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没有动力,而这样的生活将永远继
续下去,不是几百天一千天一万天,而是永远,永永远远!这足以让最坚强的人发
疯!实际上这几百天来我都经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在这种极端的精神折磨
下,和面临世界末日的紧张看似相反,其实相似,既然生活秩序都被打破了,人们
只想得到更多的快乐。性自由又算得了什么呢?性的禁忌虽然在人类社会根深蒂固
,但依赖于许多前提,比如怀孕的问题,长期人际关系的问题……现在这些问题都
不复存在了,禁忌自然也都消散。只要换一个角度看,这其实是很正常的发展。
“那么我们现在呢,还在交友时代?“
“某种意义上是,交友时代建立起来的社会规范仍然基本存在,不过世界又向前推
进了一步,一般认为,社会已经进入了越狱时代。”
“越狱?”
“这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你知道,我们被束缚在只有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如同一
个时间的监狱。当然,这个监狱凭借人类的力量是无法打破的。我们再也不会有冬
天,春天,夏天,也看不到下雪和桃花盛开,在北京甚至再也没有雨天……但同时
,我们还被束缚在另一个监狱里,那就是空间的监狱。很显然,人类所能到达的范
围只能是从自己的原点——6点47分所在的位置点——出发,在二十个小时之内所
能到达的地方。这个地方理论上可以很大,但其实是小得可怜的。
“首先,民航早就不存在了,没人会为了你而开飞机,高铁、地铁和一般火车也如
此。汽车倒是随便你开,路边停着的没人的车多的是,但是路况永远不会很好。交
友时代以来的秩序只是自发形成的,还受到客观条件的束缚,在北京这样一个复杂
之极的交通系统里,你不可能期待有人会维持交通秩序,堵车撞车都是很常见的事
,再加上百分之一左右司机中的无忆者——不好意思,但你们的确是最大的问题因
素之一——每次大跳转之后,就会手足无措,精神错乱,很容易造成连锁交通事故
。所以在任何时候,你都不能指望开着车能顺当开出哪怕一公里。能依赖的只有脚
和自行车。
“每次从燕大出来,即使花一整天的时间,我们只能把北京市区转一圈,最多到达
某些郊县比如大兴,昌平什么的,但却几乎无法到达另一个城市,哪怕是天津或者
保定,上海,广州这些城市就更别指望了。你知道我是四川农村的,但是我永远无
法回家了,再也见不到我爸妈;不过这也好,马小军家倒是在北京,疯狂时代的时
候,他爸有一次把他捅死了,从此父子关系破裂;谢东他女朋友在天津,你知道他
们感情有多好,但也基本无法见面,经常他们约好了在廊坊见,最后却谁也赶不到
那里。有一次谢东好不容易到了廊坊,都看到他女朋友了,俩人激动地向对方跑过
去,就在还差两三米的时候大跳转开始了,俩人一刹那被拽回到原点,后来实在太
辛苦,也就散了,各自逍遥……
“其实我们在大城市的还好,毕竟这个城市有上千万人,几百平方公里,有足够的
空间和事物可以探索。你可以想象那些小地方是什么样子的。比如那些只有几千人
的小镇,半天就可以逛完,周围也都是些荒芜的乡野,永远被困在这样的地方是何
等痛苦!再比如有些山沟里的穷山村,没有汽车,花二十个小时都不一定能走出去
。虚纪元以来,那些山村就成了不可见的黑箱,生活在那里的人们对外界一无所知
。他们也永远无法离开那个村子,我们几乎永远不知道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最初,比起许多其他更恶劣的事态,这种无形的囚禁还不是什么主要问题。但交
友时代以来,随着局势的稳定,对周围环境也渐渐熟悉到厌倦,越狱就成了人的主
要追求之一。由此开始了所谓越狱时代,其实也就是人们想法设法开发出更多方式
,尽量摆脱特定时空的束缚。
“网络和电话在此极端重要,因为它们本身是靠机器自动运行的,跳转后至少很长
一段时间内不需要人的维护也能运转,所以成为人们了解外界的关键,报纸和电视
新闻当然都完蛋了。刚才说的关于外界的一些情况都是从网上传来的。像微博之类
的网络工具,就成为人们发布和获取信息的第一手渠道。像天涯论坛之类地方的讨
论也很重要,不仅能了解外部,而且还能知道很多有用的同城信息,你可以知道在
附近的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是available的,比如天外天有一批刚做好的烤鸭,中
关村派龘出所的什么地方有一批枪,在本市的各大明星的确切原点位置等等……还有
许多资料信息如地图等也可以从网络查询。当然一个大问题是,不可能储存信息,
过了二十个小时一切又从头来过,一切都得靠大脑记下来。”
“然后是交通工具,诚然飞机火车等都不可能正常运作,但在6点47分前后还是有
一些交通工具在运行的,比如地铁,跳转后司机通常也会再开一段,如果能及时搭
上地铁,就可以迅速到达城市其他地区。当然,如果能跳上刚出发的火车,就可以
去更远的地方,如果司机愿意继续开的话。当然上已经起飞的飞机是不可能的,不
过也可以在附近的机场找到一些停泊在那里的飞机,如果你自己能让它飞起来的话
,没人会阻止你。”
“这么说,刚才那架坠毁的飞机……”刘烨望着西面说,那里的黑烟还没有散去。
“多半是一个大胆的越狱者干的,不过开飞机难度太高,事故难免。如果他能成功
的话,说不定能飞到上海或者西安,可惜了。”韩方叹了口气,“我还没有尝试过
开飞机,最大的成功也就是跑到市郊搭了辆车到了门头沟,也许有一天,我也会—
—”
他蓦然住口,怪异地望向左边,刘烨顺着他的眼光看去,一个红衣的高挑女人在小
路尽头出现了,朝他们走来。
“这不是……陶老师么?对了,他们说你和陶老师……”刘烨问。
“我们……还有一堂课没上完呢。”韩方苦笑着说。
7
刘烨无助地看着韩方,在这个新的时代他感到自己如同婴儿一样弱小,对陌生的世
界充满恐惧,而现在韩方是他唯一的保护者。韩方却皱了皱眉头,某种意义上刘烨
还是一个实时代的人,他不希望他知道那些不堪入目的事。“你在这里等我,我去
去就来。”他让刘烨留在原地,快步迎向陶莹。
陶莹走近了,与昨天判若两人,脸上如同披上一层严霜,怒气冲冲地劈头就问:“
昨天究竟怎么回事?至少有几百人看到我们……哼!我脸都丢光了!”
“陶老师,我也是受害者,”韩方辩道,“昨天我也被那个女孩杀了!”
“女孩,你是说是一个女孩干的?是你的小女朋友?”
“我根本不认识她!”韩方说,“谁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其实也不奇怪,现
在暴力杀戮虽然比以前少了,不过还是时有发生,出这种事也不稀奇。”
“这么说,说不定是时间教的人。”陶莹怒气稍霁,沉吟说。
“时间教?”韩方以前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嗯,是最近新兴起的一个邪教,”陶莹说,“一开始在美国,最近几十天来已经
扩展到了世界各地……他是谁?”她刚看到远处好奇张望过来的刘烨。
“我室友,一个无忆者。”韩方简略地说,“那个时间教是信什么的?”
“既然叫这个名字,当然信奉的是时间。”陶莹说,“你或许也知道,自从虚纪元
以来,世界各大宗教都经历了迅速的兴衰过程。”
“是啊,一开始大家都手足无措,科学什么都解释不了,只有把宗教当成救命稻草
了。”韩方说,“我记得那时候学校里那帮教徒可猖獗了,天天拿着本圣经到处传
教,说世界就要毁灭了,这是末日审判的预兆,让我们赶紧向耶稣忏悔,不然就下
地狱……后来惹恼了牛街那帮回民,说他们才该下地狱呢,几千人在西什库教堂前
面进行了好几天的宗教大战,打得那个惨烈,都说杀越多异教徒,越容易上天堂。

陶莹冷笑一声:“可惜谁也死不了,而且上帝也好,安拉也好,都没来救他们,一
群傻龘逼……不管怎么说,后来这帮人也想明白了,他们信教,不就是为了永生不死
上天堂么。现在多好,大家都永生了,而且想吃吃,想操操,还要天堂干嘛?”
“所以很快也就没几个人信教了。那那个时间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可是世界上除了常人和无忆者,还有一些倒霉蛋。比如在实时代的最后一天刚进
医院的人,刚受伤的人,病入膏肓的人,临盆的产妇……如果说对一般人虚时代还
有一点积极意义的话,对他们来说,却只有无尽痛苦,病和伤永远好不了,或者每
天要生一遍孩子,永远生活在无尽的痛苦中……对他们来说,这不是天堂,是地狱
。正是这些人首先发明了时间教。据说创教者是一个叫保罗?爱德华什么的黑人,
双目失明,下肢瘫痪,在洛杉矶乞讨为生。”
“原来如此。”韩方想到这些人的遭遇,不免不寒而栗。
“后来其他人慢慢也信了。虚时代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天堂,却也让人心灵空虚,我
想人们无法忍受无意义的生活,总想找一点可以依靠的东西。”陶莹悠悠说,眼中
透出痛苦的神色。
“多么讽刺!”陶莹苦笑,“在以前,人们认为人类如同浮游般的生命就是最大的
遗憾,他们梦想着永恒不死的生命,如今每一个人都得到了它,却又怀念起以前生
老病死的生活来了。La vie est ailleurs!以前人们麻醉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
意识到死亡,如今人们麻醉自己,是为了不让自己意识到生命!所以他们乞求上苍
,重新把古老的生活赐给他们。以前人们期待永生,如今人们期待的是死亡。”
“所以时间教才流传开来?”
“其实这个教的教义纯属扯淡,”陶莹冷笑,“他们说时间是一个神,是世界的创
造者,有了时间才有了世界。在时间中人类才能延续,生生不息,虚时代的到来完全是
因为人类的罪恶让时间之神离弃了人类,使人类堕入罪恶的深渊。所以必须全
人类皈依时间教,向时间神乞求宽恕,时间才能继续下去……“
“是这么回事么?”刘烨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听到后半段话,问道。
陶莹看了一眼刘烨,没有说话。韩方说:“不,其实时间震荡的原因,后来大致已
经有了科学答案……“
“有答案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烨忙问。
“其实也不是很确切,但科学家在第一时间就开始了研究。首先当然是翻查历史
资料,看看地球是否在最近进入了某个特别的宇宙区域,或者太阳活动有什么异常
,或者是否受到宇宙深处伽马粒子暴的影响,但都一无所获。不过很快有人透露出
来,这很可能和LHC的一次实验有关。”
“LHC?你是说日内瓦那个世界最大的强子对撞机?”
“没错,还记得刚才告诉你的第一个时间么?10月11日早上6点44分,也就是日内
瓦时间的夜里10点44分左右,大跳转之前3分钟,强子对撞机进行了一次超高强度
的质子对撞实验,创造出了15万亿电子伏特的撞击能量!每次世界时间都会跳转回
到这个试验之后的三分钟时间点,这不太可能是巧合。从很久以前,人们就开始怀
疑LHC会干出什么毁灭地球的勾当,如今这点以一种无人预料到的方式成为了现实
。”
“那么到底是怎么引起的?”
“那些科学家说进行试验是为了找什么希格斯玻色子,和时间震荡无关,也说不清
为什么会引起时间震荡。人们提出了几十种不同的假说,有一种比较好理解的说法
是,时间是由一种时间子构成的——这些科学家在任何难以解释的东西后都加一个
‘子’,好像这就解决问题了似的——时间子是一种弦,受大爆炸的能量激发进行
震荡,构成了时间场,原来的时间场是一个发散场,所以时间之箭的方向是一直向
前的,但是这次撞击后,本来被束缚在夸克内部的时间子被释放了出来,形成了一
个局部的新的时间场,这个时间场是闭合的,也就是虚纪元的时间模式,不断往复
循环……大致就是这样。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那怎么解决问题?”刘烨问,“让LHC再做一次实验不就行了么?”
“说得轻巧,”韩方说,“真正进行这种大规模的试验要有长时间的准备,一天时
间根本来不及。而且也需要上千名科学家和技术人员一起工作,如今能工作的也不
到十分之一,有几个重要的科学家还是无忆者……再说也有人提出,再进行一次实
验,即使侥幸改变时间场,说不定会让人类被束缚在更加狭隘的时间区域内,现在
是20个小时多,总算不幸中的万幸,试问倘若是2个小时,2分钟,2 秒钟,那么人
能干什么?说不定只有被冻结在原地,什么都干不了了,那才叫生不如死。”
“但我不明白,”刘烨问,“如果世界上一切事物都返回二十个小时之前的原点,
为什么除了无忆者外,人的意识不会,而仍然有记忆?”
“我不知道,”韩方疑惑地摇摇头,“这个问题我也一直想不明白,照理说,人的
记忆依赖于大脑的特定区域,也是一种物质形态,不应该逃出时间循环之外。”
“不仅是人,”陶莹插口说,“根据一些初步的研究,黑猩猩、猴子、猫狗等哺乳
动物和鸟类也表现出类似的特征,它们同样拥有虚纪元的记忆,比如训练的条件反
射。但是较低级的动物,像昆虫和大部分鱼类就没有任何有虚时代记忆的迹象,它
们都是无忆者。看来这或许和意识的出现有关。关于意识和大脑的关联,医学和生
物学的研究其实还十分薄弱,尤其是现在的研究只能在二十个小时内进行,任何数
据都无法储存,只能靠人脑硬生生记住,效率很低。”
“但这无论如何是一个突破口啊。”韩方说。
“没错,所以时间教才尤其可恶。”陶莹说,“他们接受了一些科学知识,但却无
法理解,把它们全盘神秘化了。最后说成是人类的LHC实验惹怒了时间之神,神就
封闭了时间。他们由此发展出了反智主义的倾向,要求人类放弃一切科学研究,最
好是忘记科学,每天祈祷忏悔,过清教徒的生活,等待着神来拯救他们。本来在虚
纪元,科学研究就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他们还要彻底扑灭!听说在美国和欧洲,每
天许多科学家都被他们痛苦虐待,实在受不了折磨,不得不放弃研究了。还有,这
些愚昧狂热的教徒,他们就像早期的基督教徒一样,不但反对科学,而且对性的放
纵尤其厌恶,所以我很怀疑,那个女孩是时间教的人。”
“也许这只是暂时现象,”韩方说,“很快它们会像其他宗教一样消失的。”
“恐怕未必,”陶莹说,“至少一个新的时代,宗教时代也许很快会到来。看过《
你往何处去》么?这和古罗马帝国末期性自由的风气被基督徒的禁欲主义社会取代
颇有类似之处,也许古老的历史会在虚纪元以新的方式重演,我们等着看吧。不过
我是不会那些愚昧的教徒妥协的,比如现在么……”她甩了甩头发,勾起韩方的下
巴,“我倒是有兴趣把昨天那件事做完呢……”
韩方看着陶莹性感圆润的双唇,心头一热,就想抱住她放纵一番。但蓦然,一张苍
白的脸,一对冷冷的、似乎充满恨意的眸子令他栗然一惊。他不由自主退开一步,
躲开了陶莹的抚摸,心潮起伏不定。
“你干什么?”陶莹诧异地问。
“我要找到那个女孩,”韩方说,“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代,我总算找到一件事可
以做了,我要找到她,亲手杀了她……对了,她现在就可能在图书馆里!”他怕自
己又会在陶莹的攻势下动摇,转身向图书馆跑去。
陶莹微微一笑,也不阻拦,看着韩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后。然后转过脸,风情无限
地看着剩下那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刘烨:“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8
韩方再次来到图书馆前,刚才和刘烨及陶莹谈谈说说,已经过了九点。图书馆每次
返回原点之后都是6点47分的状态,在闭馆中,当然也没有工作人员来开门。不过
每天总会有人拿石头把门砸开,进去看书的。此时的大门又已经洞开——多了一个
大洞。
韩方走进门内,图书馆里已经有几个人,但总的来说还是空荡荡的,一片寂静。虚
纪元以来,来图书馆的人还不到以前的百分之一。他快步走进外国文学阅览室,那
里门已经打开。韩方心中一动,往里走去。昨天他和陶莹欢好的书架后面是一片干
净的地板,除了一缕斜斜的阳光外什么也没有。韩方端详了半天,从书架上抽出那
本昨天陶莹朗读过的莎士比亚诗集。书上落满了灰尘,自然毫无陶莹的痕迹。那是
一本有些年头的19世纪的英文书,上面还盖着燕大的旧章,后面有张借书卡,上面
写了两三个姓名和借书日期,最后一行秀丽的字迹是“谢婉莹,民国十年12月8日
”。韩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谢婉莹是谁。
民国十年,那是192龘2年,五四运动时期,他们那时候是如何生活的呢?是充满革龘命
的激情还是优雅的民国范儿?韩方遐想着,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说不定每个时
代的人们都被困在自己的虚纪元里,谁也无法离开,在各个时代之间延续的时间线
,或许只是幻象。或许每一天都有自己的虚纪元,或许早有无数个韩方,无数个陶
莹,无数个谢婉莹被困在各自的虚纪元里……
韩方正在出神地想着,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韩方心中一动,猛然回头,一个人影
映入眼帘,他顿时转为失望。那不是那个黑衣少女,是一个矮矮胖胖、戴着眼镜的
女生。
女生有些诧异,但向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
“彭芸,怎么是你?“韩方也略感惊奇,这是他们班以前的同学。
“我来看书啊。”彭芸简单说,韩方看到她手上拿着一本曼昆的《微观经济学原理
》,不由肃然起敬。他知道彭芸虽然算不上美女,却是才女,学习一直挺用功,想
要出国读博士。虚纪元以来,他没见过她几次,想不到她现在还在学习呢。
“你天天来图书馆?”韩方好奇地问。
“是啊。”
“那你昨天……是不是看到什么了?”韩方问,脸上有点发烧,生怕彭芸笑话他。
“你是说昨天有对男女死在这里?”彭芸却说,“听说了。血腥味很重……满楼道
都是,我没过来看,这种事天天都有,看着影响心情,看不下去书。”
韩方心中一动:“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孩,长头发,大概这么高,可
能拿着一把枪……”他比划了一下。
彭芸想了想:“有倒是有……不过没看到什么枪,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那你仔细跟我说说!”
彭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仍然老实说:“嗯,那个女孩我是在走廊上看到的。因
为我以前没怎么见过,所以多看了两眼。她……她在撕一本书,一边走一边撕,纸
屑扔了一地都是。”
“撕书?什么书?”
“我捡起几张纸看了一眼,好像是本什么外文诗集吧,我不太感兴趣的……啊!”
她忽然指着韩方手上的书说,“好像有点像这本!”
“你说这本《莎士比亚十四行集》?”韩方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我得看看。”彭芸说。韩方忙把书递给她。
“没错,”彭芸翻了几页,很有把握地说,“虽然上面的文字我认不清楚,但是那
种纸质很特别,明显发黄的外文旧书,但每一页仍然很轻薄光滑,我印象很深。应
该就是这本。”
韩方只觉得一阵晕眩,他知道那个撕书的女孩几乎肯定是昨天开枪爆他头的那个。
但为什么撕这本书?为什么是这本?
“你还记得她什么?快告诉我!”韩方激动地叫起来,抓住了彭芸的肩膀摇晃着。
“我……”彭芸见他一下子癫狂起来,有些害怕地说,“你不要动粗,你要的话,
我给你就是了……”
“什么!”韩方忙放开她,“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那个女孩的情况。”
“我真的不知道更多了。就看到她在撕书而已,我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她眼
睛红红的,好像哭过了,这年头疯子太多了,我也没在意,也没回头就走了。”
“那你以前没见过她?”
“肯定没有。”彭芸说,“不管是实时代,还是虚时代,我都没有见过她的印象。

“你真的每天都来图书馆?但从来没见过那个女孩?”
“是啊。图书馆统共就那么几个人,如果见过,我肯定有印象的。”
“这么说那女孩以前可能从没来过这里……”韩方自语着,却想不出什么端倪。那
少女是谁呢?为什么要撕这本书?她似乎对这本书充满了恨意,显然和书本身无关
,而是和某些人有关。她并不是随意杀人,而是有一定目的的,那么要么是他,要
么是陶莹……
但他肯定没见过那女孩,这么说是陶莹?韩方一个激灵,脑子里冒上来一个荒谬的
念头:不会……是陶莹的女儿吧?那也太……
不过还真有可能,陶莹看上去三十二三的样子,但实际年龄和婚姻状况他不清楚,
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儿也不奇怪。这关系也太乱了……他烦躁地摇摇头,随口问彭芸
:“有烟么?”他生理上并没有抽烟的习惯,但虚纪元以来,偶尔也抽几支,反正
对他的健康没任何影响。
彭芸茫然摇头,韩方这才想起来自己问错了对象。
“对了,你怎么现在还自习呢?”韩方随口问。
“不自习能干嘛?”彭芸说,“又没人找我玩,只有看书了。”
“微观经济学原理,哼,现在地球上哪还有经济存在?学这玩意还有什么意义呢?

“将来秩序总会恢复的,”彭芸认真地说,“比如比起核战争那段时间来,现在秩
序已经恢复很多了,将来一定会形成新的社会秩序,多学些文化知识肯定是有用的
。再说不定哪天虚纪元就过去了呢?我将来还得写毕业论文呢。”
“毕业论文……应试教育害死人啊。”后面半句韩方没说出来。
韩方回到湖边,去找陶莹,却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抬头一望,发现对面的石舫上
远远有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影,正是陶莹和刘烨。
“这小子……”韩方骂了一句,扭头走了。
韩方在校园里转了半天,没有见到那个少女的半点踪影。但越见不到她,就越想见
到她,心中空荡荡的。他忽然觉得也许对于他自己来说,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了。
在虚纪元的初期,他和所有人一样惊慌失措,然后又是同样的兴奋放纵,然后渐渐
麻木下去……但今天,他终于找到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那个女孩。虽然
这件事本身大概也很无聊,但却是他虚纪元人生的第一个目标。
也许他今天找不到,明天也找不到,但那个女孩必然存在在这个时空中,而且不会
离他太远,在虚纪元的无穷时间里,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找到她。想到这里,他不再
急迫,反而轻松了起来。你就享受这个过程吧。韩方对自己说。
他悠然走过勺园,看到亭子里,一男一女正坐在那里下棋。两人居然都是素识,男
的是谢东,女的是蒋雪婷。他们面前摆着一个围棋盘,上面黑白双方厮杀得正厉害

他好奇地走到他们身边,蒋雪婷看了他一眼:“小方,来找我?等下,等我下完这
盘棋。”
“没事,我不是找你,就是路过。”韩方说。
“怎么就你?刘烨怎么样了?”谢东问。
“乐不思蜀呢……”韩方说,又好奇地问,“你们经常下棋?”
“也就最近开始的,”谢东说,“二三十天吧,随便找个地方下,想不到婷婷蛮厉
害的,经常下不过她。”他呵呵笑着说。
“婷婷?难道你们……恭喜恭喜。”
“其实就是棋友,顺便满足一下彼此的需要。”谢东大大方方地说,下了一枚黑子

“去你的,我还用你满足?满足你自己的需要还差不多。”蒋雪婷说,瞅了棋盘一
眼:“臭棋!”
“谢东爱下围棋我知道,业余三段。不过没想过我们支书大人也是高手。”
“我小时候学过,还参加过比赛,得了省里的亚军,中国少年棋院都来学校要我了
,我也想去。可惜我爸妈不干,说女孩子学这个没前途,还是上大学出国的好。所
以后来随便玩玩,也就荒废了……想不到到了虚纪元,终于可以有无限的时间做自
己爱做的事。我和东子最近还打算搞一个燕大围棋赛呢,把那些潜伏的高手都引出
来,大战一番!”蒋雪婷说得眉飞色舞。
“好主意!”韩方说,叹了口气,“真羡慕你们,可以有自己爱做的事打发时间。

“每天还得应付那些色胚……但我想,未来的虚纪元会彻底精神化的。”蒋雪婷说

“什么精神化?”
蒋雪婷微微一笑,下了一枚白子,谢东顿时脸色大变,抓耳挠腮起来,看来是一步
难以应付的妙招。她不去管谢东,转身对韩方说:
“你有没有想过,人们现在追求的东西,其实只是实时代留下的幻影。好像杰克伦
敦小说里的那个人,有了饿得快发疯的经历以后,就算吃饱了也要不停地储存食物
……但这都会过去的。刚过去的六百多天只是一个开始,不久后,精神追求将会代
替一切物质追求和肉体享受。在无限的时间中,人们总会发现这才是唯一值得追求
的,不可穷尽的只有精神生活的源泉。围棋、音乐、美术、文学、数学、哲学……
这些学科将成为人们追求的主要目标,甚至是唯一目标。
“在实时代,无论是食欲还是性欲,以及其他身体欲望都会累加,因此每隔一段时
间必然催动人设法满足自己的生理需要。但是在虚时代就大不一样了。即使一整天
不吃东西也只是有轻微的腹饥,很容易克服,到第二天又会自动消除,性欲更不用
说,它们对人的约束已经小得可怜了……自从交友时代以来,人们已经开始追求更
加精神化的内容,只是还没有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人就像是被关在一间房子里的孩
子,有一大堆玩具和一个书架,一开始孩子肯定根本不会看书,只会拿玩具玩,但
最后他总会放下玩具,去读书的。因为人的灵魂比欲望更高。”
“也许有道理。”韩方沉吟说,“也许最近兴起时间教就是一种表现……”
“但我看时间教只不过是一种愚昧的过渡,”谢东插口说,“说明人们想回到过去
那种‘稳定’的生活中,但是如果虚纪元长期持续下去,时间教也无法维持,每天
礼拜祈祷,这种日子也太麻木了,最后就像婷婷说的,精神追求会统治一切。也许
那才是真正天堂的开始……哈哈,走这步!”他下了一个子。
“也许吧。”韩方点点头说,“那不耽误你们了。”
“急什么,”谢东说,“小方过来下盘棋,我教你。这玩意真的特别有意思,我保
证你一学就会迷上它,然后你就有精神追求了。”
“不了,我也有我的‘精神追求’。”韩方笑着向他们告别,向校外走去。
是的,我的精神追求,就是找到她,然后——蹂躏她。
9
在谢东和蒋雪婷的组织联络下,以原来的燕大棋牌协会为班底,虚纪元的第一届燕
大围棋擂台赛顺利举行,比赛从虚纪元第677天开始,到虚纪元第680天结束,蒋雪
婷拿了冠军,谢东拿了第四名。燕大已经有接近两年(按照实纪元的算法)没有全
校规模组织的活动了,所以这次围棋比赛相当轰动,甚至吸引了许多并非围棋迷的
参与。人们第一次惊喜的发现,自己在虚纪元居然还能组织复杂有序的活动,还能
够重新过上实时代的部分生活。他们仿佛看到新时代的曙光即将降临。在随后的日
子里,其他许多校园组织,如读书会、音乐社、足球俱乐部……也都一一复活起来
,各种比赛重新展开。
更轰动的是,在第700天左右,一些大学教师宣布重新开课。几乎所有的院系都有
一些课程恢复,主要是公共基础性课程,虽然还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却也蔚为可
观。去听课的人也都爆满,人们在虚纪元的校园里过了两年,却如同在疯人院生活
了二十年,早就渴望恢复正常一点的生活。就连陶莹也出来讲大学英语。
当然,如果说学习秩序有所恢复,也和实时代大不相同。几乎没有人做笔记了——
它们第二天就会消失——考试和学分等要求也被抛诸脑后,只是形式最简单的讲授
和听讲提问而已。形式也不一定局限在教室里,可能在静园草坪,可能在枫湖之畔
,到处都可以看到白发苍苍的教授带着一群青年学生,如同古代亚里士多德的漫步
学派。陶莹喜欢赤裸身体,讲授英国艳诗,课堂上也没人对她动手动脚。韩方想,
或许蒋雪婷是对的,或许有一天,人们将在实时代的废墟上,建立起新的、更完美
的精神文明秩序。
但同时,如陶莹所预言的,时间教也在扩散着,如同疯狂蔓延的瘟疫,在几十天里
辐射式地散布到世界各地。北京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时间教徒。他们大部分是教育
水平低下的民众,类似大学校园的精神生活对他们是陌生的,他们无力也不想进入
,只怀念昔日生活的温馨美好。并且由于日益远离实时代,他们已经把那时候的一
切看成乌托邦般的完美。拥挤的公共汽车、枯燥劳累的工作环境、家庭中的争吵打
骂……都被他们的记忆所过滤,剩下的只有一个美好得很不真实的“黄金时代”。
他们以各自生活区域为单位组织起来,在一起祈祷着,默念着,热情地传教,希望
伟大的时间之神让那个逝去不久的世界重新返回人间。
“万物非主,唯时真主!时间之主,赐恩于吾!”在第731天,也就是虚时代的第
三“年”的头一天,刚刚七点多,窗外时间教徒半通不通的唱经声已经隐隐传来。
“怎么那么吵……出什么事了?”刘烨打着哈欠醒过来。
“那什么,是信大法的轮子,他们又在游龘行了!”马小军煞有介事地说。
“不会吧?这也太离谱了。”刘烨不敢相信。
“真出大事了!你快出来看……”马小军硬把刘烨拉到阳台上,含含糊糊说了几句
什么,然后就传来了刘烨的尖叫:”你干——啊——”有什么东西重重坠地的声音
。随后楼下寝室传来了愤怒的抗议:”操,前几天不是说了不让在我们窗外推人下
来吗?你们还有没有公德?”
马小军没搭理他们,转身回了寝室,韩方叹了口气说:“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怕啥,楼下那帮孙子管他们干嘛?总比每天把寝室弄成杀猪场强吧?“
“我不是说他们,“韩方说,”我说的是时间教,再这么下去,我怀疑很快有大事
发生了。”
“不就几个传教的傻龘逼么,上次就被我们校园自卫队赶出去了……”
“几个?北京现在我看至少有二成的人都信了,差不多有三五百万,他们已经形成
了严密的组织,而且还在不断扩大。其他任何力量都不能抗衡。现在也就几个大学
还有点自治的力量,可再这么下去,他们说不定会冲击大学的。”
“来就来,爷还怕他们……二十小时后又是一条好汉!”
“没那么简单,“谢东插口说,”我这几天在网上看到一些消息,说时间教相信只
有全人类都皈依,才能返回实纪元,所以他们传教的热情并非一般宗教所能比拟。
假如他们看中了你,就会一天到晚缠着你,第二天第三天还缠着你,一开始倒还好
言相劝,可是如果你不听的话,就抓了你用刑……”
“他们不是自称是和平的宗教吗?”马小军说,“怎么……还有私刑?”
“这有什么奇怪的,基督教也宣称是和平的宗教,当初不还把人捆在火刑柱上烧死
吗?而且人家有根有据,说让人堕落的主要是色龘欲的放纵,所以要是男的,就把你
下面给——”谢东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虽然知道对自己不会有根本的伤害,三个男生还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那要是女的呢?”马小军问。
“女的还好,据说有个‘幽闭’的刑罚,大概是关起来吧。总之,他们组织严密,
分工明确,会几个人盯着你一个,每天都搞你一次,两天你就受不了了,最后只有
乖乖入教。说来也怪,很多人入教的时候还不太信,入了几天以后就开始比谁都狂
热。他们说那叫什么摩根斯坦利综合症……”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韩方纠正说。
“对,就那意思。看来安稳了没两天,生活又要起变化了……”
“这帮傻龘逼教徒真有病,“马小军骂道,”放着好日子不过自己穷折腾。我就不明
白了,信那个邪教有什么好的?”
谈谈说说了半天,也没个结果。韩方照旧出门去跑步。清晨的枫湖还是一片静谧。
不过如今,即使在湖边,偶尔也可见几个疑似时间教分子在那里静龘坐祈祷了。韩方
想起谢东的话,远远避开他们。
跑了三圈后,已经八点多了,韩方又到了图书馆,现在这里的人多了起来,虽然还
不到实时代的盛况,也可以看到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读书,小声讨论和演算什
么。韩方一路走过去,只听到些只言片语:
“……我们必须考虑到,Riemann zeta函数非平凡零点的分布对素数定理与素数实
际分布之间的偏差有关键影响……”
“从弦论来看,各种夸克都可以被视为受激而振动的多维循环,这个结构很有趣,
如下图所示……”
“虚纪元的社会史,如果你从经典帕森斯体系的行动系统概念出发,并且反过来运
用吉登斯的社会时空分离理论,就会发现……”
“根据脂砚斋的说法,可以推测后面宝玉和湘云将结为夫妇,但湘云和卫若兰又有
‘白首双星’之称,这个矛盾……”
“Aber das ist nicht richtig!Du kannst gar nicht Goethe auf diese Weise
interpretieren……”
韩方很羡慕这些人。无论在学习什么,他们都已经找到一个精神领域把自己投入进
去,数学、物理、文学,外语,不管什么学科,资料都浩如烟海,可以钻研个几百
年……而这正是韩方自己所缺乏的,他并非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一直想坐
下来把二十四史读完了,就虚纪元的条件而言,这是个不难达到的目标。但是最近
这段日子,他一直被一个执念所左右着,他要找到那个少女,这念头让他欲罢不能
。每次在书桌前没有坐多久,他就被内心的执着推动着再次起身,去进行徒劳无益
的寻找。
但是到处都没有那少女的踪迹,韩方后来问过陶莹,证实她并没有女儿或妹妹,那
女孩和她毫无关系。那天她的古怪表现更成为一个不解之谜。韩方问了很多人,基
本可以确定,除了第647日那天之外,燕大应该没有人见到她。她不会是燕大的人
。当然,燕大外面的北京城太大了,他还没有都转过来,但是至少燕大附近也毫无
她的踪迹……
她究竟是什么人,在她身上有什么样的秘密?
韩方站在走廊里,想得正入神,忽然被一个从他背后跑来的人重重撞了一下,差点
被撞倒在地。他赶紧扶墙站稳了。仔细一看那人,正是彭芸。她和韩方一撞之后,
一个趔趄,也是差点跌倒,但还在慌慌张张往前跑着。
“你干什么,不会看路吗?”韩方抱怨说。
“来了……来了……”彭芸总算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来什么了?”韩方莫名其妙。
“时间教徒……他们来了……”彭芸脸色惨白,指着外面说。
韩方果然听到隐隐的喧哗声,觉得不妙,忙向窗外看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已
经从燕大东门涌入,向图书馆方向而来。看样子至少有几千人。守门的学校自卫队
估计早就被碾为粉末了。
“这回麻烦了……”韩方想,脑子里飞快转着念头,怎么办呢?图书馆是个很大的
楼群,结构复杂,现在最好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那些教徒是从外面来的,未必熟
悉图书馆的环境,可以躲过一劫……
但他的目光很快落到人群前一个小小的黑点上,一落上去就无法再移开了
在几千人的乌合之众前面不到几十米的地方,一个黑色的纤细人影正在竭力跑动着
。那身影他既感陌生,又非常熟悉——
天,是她!是那个神秘少女!
10
少女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当然在虚纪元也不用换衣服——黑色的连衣裙,雪
纺袖,黑丝袜,但却赤着足没有鞋子,可能在路上掉了。她的一只胳膊已经鲜血淋
漓,正在滴滴答答向下淌血,在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她拼命狂奔着,及腰的
长发在风中乱舞。她身后几十米外,时间教徒高喊着口号,如怒涨的潮水一般涌来

韩方看得呆了,一颗心砰砰乱跳。图书馆外面还有十几个学生,看到大批时间教徒
杀到,惊呼着纷纷向图书馆里跑来,一个个掠过韩方身边,逃窜向馆内深处。但韩
方却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忘记了危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盯着那个阔别多日
的黑衣少女。
少女已经跑到图书馆前的台阶上,按这个速度,应该能及时跑进馆内。但她或许是
过于惊慌,在台阶上绊倒了,滚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身后的时间教徒已经越来
越近,眼看非抓到她不可。韩方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冲出去,跑到少女身边,将
她搀起来。
“快走!”他喊道。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教徒,其实他们本来也不过是普通的市民,
有的是工人,有的是白领,打扮的和普通上班族一样,但脸上却带有异常的兴奋狰
狞之色。更奇特的是他们胸前,几乎每个人都用绳子或项链挂着一只手表,据说这
是时间教徒唯一的标志。他们当然没时间订做统一的标志,只有把手表不伦不类地
挂在胸口,表示对时间教的尊奉。他们喊着口号,向图书馆冲来。韩方看到几个在
路口没来得及逃开的学生已经被抓住了,被几个时间教徒押解着,消失在人群中。
“我……我脚扭了……”少女细声说,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韩方扶着她走了几步,少女却踉跄难行。韩方情急之下,一把抱起少女,大步冲进
了图书馆。少女异乎寻常地轻,毫不挣扎,如同一只小猫一样乖乖蜷缩在韩方怀里
。但抱着一个人毕竟速度受限。他们身后没几步,几个时间教徒已经冲到了门口,
无论从走廊往里跑,还是走边上的楼梯,都甩不开他们了。
韩方无奈之下,抱着少女一个箭步,跑到离门最近的电梯处,按下了向上的键,这
是兵行险招,如果此时没有电梯或者电梯在别的楼层,他们就死定了。
好在一秒钟后,电梯门开了。
韩方抱着少女跑进了电梯,把她放下,先狂按几下关门键,再按下了最高楼层。门
还没有关闭,两个时间教徒已经扒在门口,韩方一边用力推攘着,急问少女:“你
那把枪呢?”
少女迷茫地摇摇头,好像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教徒们嚷嚷着:“罪人,你们不要
顽抗了!快出来接受时间之神的审判!”
韩方大骂道:“滚龘你妈的,去你妈的,操龘你妈的!”狠狠一记肘击砸在电梯门口,
迫使一个时间教徒吃痛松手,又一脚踹在另一个时间教徒胸口,把他踹翻在地。
电梯门终于合上了。韩方喘着大气,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图书馆楼层不高,很
快就到了顶层,韩方背起少女跑出来。听到楼底下已经惊呼惨叫声一片。他知道这
里很快也不会安全,好在他对图书馆还比较熟悉,在过去的两年中,他经常造访这
里。他带着少女进了一间阅览室,他跑到借书台前拿了串钥匙,七弯八绕跑到阅览
室的深处,打开了后面藏书库的门,带少女躲了进去,又把门锁死,阅览室里的其
他人只顾往外跑,没有人跟他进来。
书库里没开灯,一片昏暗。韩方来到书库最里面的一排书架后,把少女放在地下,
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顾不上说话。少女怔怔地望着他,胳膊上仍然在流血。
“你……没事吧?”韩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胳膊上……是那些教徒打的?”
少女摇了摇头,轻声说:“自己摔的。”
韩方拉过她,仔细看了她的手臂,少女没有抗拒。他发现少女上臂有一道又宽又深
的伤口,伤势相当严重,殷红的鲜血一直在不住地流出来。韩方皱了皱眉头,从自己外
面穿的衬衫上用力扯下一块布,为她包扎胳膊。他没有学过正规的急救术,但
过去两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包扎得像模像样。“这样大概可以止血了,”他说,
“但是没有消毒,多半要感染……不过不要紧,你忍一下,明天小心点,别再摔了
。”
少女点点头,仍然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韩方。韩方禁不住问她:“对了,你……
上次……”他本来想问“为什么要杀我”,但情境尴尬,一时又说不出口,改口问
:“你叫什么名字?”
“艾薇,”少女说,“我是艾薇,你是……韩方。”
韩方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少女艾薇说,眼神中充满了梦一样的迷惘,“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知道
你的名字,我……有很多和你在一起的回忆,我们好像……好像非常熟悉……”
韩方讶然端详着艾薇,她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很美,但是脸色苍白,十分憔
悴,那种楚楚动人的清丽让韩方不禁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不是真在哪里
见过她?
但是不,这是错觉,除了那天被她枪杀之外,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她。
“可是……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见过你……”韩方说,“你是南方人?”他认
出艾薇说话时有明显的江南口音。
艾薇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那么实纪元的时候……”
“实纪元?”艾薇迷惑地看着他。
天,难道她也是一个无忆者?韩方皱了皱眉头说:“你知道现在世界的状况吗?”
“每天的世界不断重复,只有人的记忆延续,直到……永远。”艾薇打了个寒噤,
眼神中露出异样的恐惧之色,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韩方的衣袖。
“这么说你不是无忆者……“韩方点头,但总觉得她的反应未免过激了点,“但是
你不知道世界现在的状态被称为虚纪元吗?”
艾薇想了想,犹豫地点了点头:“我好像知道,但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韩方开始觉得面前的女孩可能精神有问题,也许她本来就有失忆之类的毛病?可是
她又分明知道自己的名字!“你真的知道我叫韩方?你还知道我什么?”他问。
艾薇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凝神思索,然后轻轻说:“我记得你老家住在一个小镇上
,四周都是山,你家在一条小河边,河水很清,有几个小孩子在里面捉鱼。我和你
一起走进一栋六层的单元楼里,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你家是在……四楼,门口有一
只白色的鞋柜,房子不大,二室一厅,但是很整洁。客厅里有一个很大的根雕,雕
的是一个罗汉,还有一只花猫跑来跑去……你的房间里挂着你以前数学和物理竞赛
的奖状,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书柜里有一套完整的《少年文艺》……你
爸爸坐在躺椅上拿着老花镜看书……嗯,还有你妈妈,她做的麻婆豆腐很好吃。”
韩方不敢相信地盯着艾薇,心中一团混乱。她全都说对了!可是这怎么可能?如果
单单知道一个名字,还可以有别的解释,但是这么多细节,如果她没有去过自己家
的话,是不可能知道的。她一定去过自己家,可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你怎么会去过我家的?”韩方急切地问,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艾薇的肩膀。艾薇的
脸上露出了痛楚之色,韩方惊觉过来,讪讪放手。
“我真的不记得了,”艾薇有些嗔怪地说,“我说了,我不记得了嘛。”
“对不起,”韩方道歉,生怕惊吓了她,“那你还记得什么?”
“嗯,还有……”艾薇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毛纳基山,你记得么?”
“毛什么山?”韩方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毛那基山,”艾薇说,如同梦呓,“那天,我们在山顶,你坐在我身边,我们…
…一起看日出。沉沉黑夜中,太阳从云海里跳出来,美极了……”
“等等,你说的那山……是在哪里?”
“我不知道,”艾薇喃喃说,“我不知道,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
只记得那个名字,和一点点片段……好像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
“毛纳基山……”韩方苦苦思索着,“听这名字,不像是中国的地方,在哪里?东
南亚?阿富汗——”
“我不知道,”艾薇摇摇头,“我只记得一个名字……嗯,对了,山顶上还有几栋
建筑,特别是有两个白色的球体,好像漂浮在云海上……”
“听起来像是天文或者气象台……”韩方说,“可是,究竟是在哪里呢——”
“她说的是Mauna Kea,”忽然从一旁传来一个男子懒洋洋的声音,“是夏威夷岛
上的一座火山,山顶有世界上最著名的天文台之一。”
艾薇吓得退了一步,几乎依偎在韩方怀里,韩方跳了起来:“什么人?”
他们自从进入书库之后,手忙脚乱了半天,竟然一直没有检查里面有没有人,当然
书库也没有什么异状,想不到这里还躲着一个人。却不知是友是敌。韩方紧张地捏
一把汗,向着声音的来处望去,那是在书架和窗户的夹缝中,一个人施施然从窗帘
后面走了出来。韩方没有开灯,书库中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到他
身材微胖,声音莫名有些熟悉。那个人向外走了两步,大概也觉得看不清韩方他们
,微微拉开了窗帘,一线阳光从外透入,勾勒出一张圆乎乎的面庞,戴着一副小眼
镜,眉目和善,下颌微须,大约三十岁上下年纪。
韩方登时认出,不禁惊呼出声:“天,你不是那个马……马……马王堆,不不,马
祥瑞吗?”
11
马祥瑞苦笑了一下:“你果然认得出我,现在中国人民大概都知道我了。”
马祥瑞本来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络写手,以恶搞小说闻名,写过不少在网上流传甚
广的作品,韩方也略看过几部。不过他出名还因为一个神奇的传说:据说接近他的
人都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倒霉。譬如在实纪元最后一年里,他在一场论战中支持过一
个青年作家,该作家在一场本来支持者众的大战中立刻有口难辩,昏招迭出,最后
一败涂地,直到实纪元结束都没缓过劲来。拿韩方来说,因为看了他的小说以后没
有及时回帖,当天晚上去买东西的时候就掉进了水坑里……
可惜风水轮流转,虚纪元一开始,马祥瑞就开始倒大霉了。好巧不巧,实纪元最后
几天,马祥瑞刚写了本叫《末日焚书》的小说,讲世界末日,冰封地球。虚纪元一
来,最初几天慌乱过去,怀疑的目光自然立刻指向了马祥瑞,谣言纷纷,都说他写
的小说导致了世界末日和时间的“冻结”。最初对此人大伙儿还有几分敬畏,只是
躲着他走,终于几个耐不住性子的暴民冲进了他家,把他拎出来游了街,发现马祥
瑞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虽然人们后来都接受了LHC的实验引起虚纪元的理论,但马祥瑞导致世界末日的谣
言仍然传播很广,毕竟LHC的实验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为什么以前都没事,偏偏这
次引起时空畸变?马祥瑞自然有口难辩,从此后,马祥瑞成了北京市民的长期固定
出气筒,三天两头就要拉出来受刑问斩。韩方本来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虚纪元
以后这家伙被抓游街的照片网上到处都是,而且那天在天龘安门,韩方亲眼看到马祥
瑞和国家主席一起被砍头,印象倒是十分深刻。
韩方当然不相信马祥瑞和时间跳转有什么关系,对他还略有几分同情,只是帮不上
什么。但怎么也想不到,马祥瑞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马……马老师,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你家不是住得很远吗?”
马祥瑞叹了口气:“前阵子的事你也知道,不堪回首哇……那些市民好不容易消停
了,我想总可以过两天安生日子,想不到最近又开始闹时间教,那些打了鸡血的教
徒盯上我,说我是撒旦的代言人,每天冲进来抄家抓人……逼得我每次大跳转之后
,不得不火速离家,跑得越远越好……今天想来你们学校躲躲,顺便看看书,谁知
道时间教徒又杀来了,我只好躲到这里。刚躲进角落你们就进来了,也不知道你们
是谁,所以一开始就没出来,现在看来,你们应该也是躲时间教的吧?大家都是一
根绳子上的蚂蚱,哈哈。”
韩方点点头,自我介绍说:“马老师幸会!我是韩方,是燕大的学生,这是……艾
薇。”
“知道,刚才都听到了,”马祥瑞说,饶有兴味地盯着艾薇,眼神色迷迷的,吓得
艾薇又退了一步,几乎躲到韩方背后。韩方微感不快,咳嗽了一声,问他说:“对
了,马老师,你刚才说那个山是在夏威夷?”
“没错,”马祥瑞说,“我在一本说天文学的书上读到过,毛纳基山天文台是世界
上最著名的天文研究基地之一,我一直想去,可惜没机会。”
“可是没理由啊,”韩方沉思着说,“我从来没去过夏威夷,这辈子根本就没出过
国,只是前年去过一次香港……你怎么会记得和我在毛纳基山上呢?”最后一句是
问艾薇的。
“不知道啊,”艾薇还是那句话,“我只有片段的记忆,但是记得很清楚,我们一
起坐在山顶的石头上等着日出,银河在天上,美极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明亮的银
河,好像能照见人的影子一样。”
“那是当然的,”马祥瑞插口说,“天文台设在那里就是因为那里的光污染最少,
地球上几乎找不到比那里更好的看星星的场所了,你们俩还真浪漫。”
“可是我真的没去过啊,这是怎么回事呢?”
“或许我可以解释,”马祥瑞高深莫测地说,“你们知道无忆者吧?”
韩方点点头,艾薇却摇了摇头。韩方问艾薇:“你不知道?”
“好像有点印象,”艾薇说,“但又记不清楚……”
“你怎么知道的事情那么少?虚纪元这些日子以来,你究竟在哪里?”韩方问。艾
薇低头不语,韩方隐约看到她眼中泪汪汪的,心头一软,就没有问下去。
“我回头再跟你解释,”他对艾薇说,又问马祥瑞,“马老师,这和无忆者有什么
关系?”
“和无忆者倒是无关,不过有高就有矮,有胖就有瘦,有笨蛋就有天才……你有没
有想过,有无忆者就有与之对应的另一种人?”
“那是什么?有忆者?不是我们一般人吗?”
“不不,有忆者是正常状态,无忆者是低于这个正常状态的状态,那么与之相应的
,还有一种高于正常状态的状态,姑且名为‘超忆者’好了。”
“超忆者?”
“换句话也就是说,有超前记忆的人,我怀疑,艾薇可能就是超忆者,她能够记得
将会发生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马祥瑞悠然说,“在实纪元的时候都有这样的人的传说,那时候
他们被称为先知,预言家,通灵者,何况现在是虚纪元。想想吧,每次大跳转,时
间返回原点,为什么我们的记忆还能保留?它们在哪里?如果不在我们的大脑里,
又在什么地方?”
他说得兴起,坐在地下,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地上画了一个圈:“进入虚纪元后,
显然有两条不同的时间线。这是虚纪元的时间线,是永远循环的时间,无忆者的时
间体验就在这条线里,永远在二十个小时后返回原点。”然后又斜斜地画了一条螺
旋线,“这是我们意识的时间线,同样在绕圈,但是仍然不断前进,永不返回原点
。”
“不过,”他往下一指,“这条线会投影在原来的圆圈上……也就成为了第三条线
……”他想再画一条线,但是不好画出来,只好在原来的圆圈边上点了几下,表示
这里有一条虚线,“这条线表面上和前两条线重合,但其实是第三条线,这是超忆
者的时间线,他们虽然和普通人一样进行着循环,但是由于时间自身重叠回自身,
已经预先具备了未来的记忆,当然这是虚纪元中的虚未来!你明白了么?”
韩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是说……”他努力消化着马祥瑞的话,“就是说无
忆者返回原点后什么也没有了,一般人返回原点后还有过去的记忆,而超忆者返回
原点后,不但有过去的记忆,就连未来的记忆也一起返回了!”
“Exactly!”马祥瑞冒出一句洋文,兴奋地说,“这是我一直致力的一个推想,
想不到今天找到了实证!真是难得,啧啧。”他点着头,打量着艾薇。现在韩方明
白了,这不是色迷迷的目光,而是科学家得到珍贵样本的振奋。
“可还是说不通嘛,”韩方说,“照这个模型,超忆者的时间线自身中容纳了所有
的时间线,应该知道未来的一切。可是艾薇只有片段的记忆,而不是整个未来。”
笑容凝固在马祥瑞脸上:“这种可能性我也是刚刚想到,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可怕的
可能……”
“那是什么?”
“听我说,今天是虚纪元第731天,相当于第三年吧,才过去了两年。但是你们有
没有想过,虚纪元会维持多久?一万天?十万天?一百万天?没有人知道,但是时
间每次都返回原点,理论上这是可以无限重复的!无限!不是一百万个循环,甚至
也不是一千亿个循环,而是无限!如果虚纪元相当于一次宇宙大爆炸,我们现在或
许只是在它的头几秒,可是你觉得现在这种状况还能维持多久?”
“什么状况?”
“我是说,”马祥瑞皱了皱眉,好像因为韩方没有赶上他的思维速度而略感到不耐
烦,“我们正常有理智的行为基于自己的记忆,但是如果一切不断循环下去,会发
生什么?如果虚纪元维持上几万年,你还会记得过去的一切吗?如果都记得,那恐怕不
是人类了。如果忘记了过去,忘记了我们的起源,那么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子?我们还有没有正常的思维?更可怕的是,如果人们都失去理智而疯癫了,这世
界又会变成什么?一群永远无法醒来的梦游的人,永远在梦游中吗?”
“那么超忆者其实是无法容纳……”
“不错,”马祥瑞手舞足蹈起来,“是未来几千年,几万年的记忆叠加在超忆者现
在的记忆之上,再怎么说,超忆者也不是超人,他们也是用常人的大脑去思考,也
许他们无法负荷这么多的记忆,因此可能会像艾薇一样,只能记起片段的未来记忆
。老实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搜索有关超忆者的信息,确实也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不过这年头疯子太多,难辨真伪……说来也巧,今天正好听到你们对话,我几乎可
以确定,艾薇就是一个超忆者!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就是因为超忆太多的缘故。其实
去你家也好,去夏威夷也好,都是未来你们将会做的事情。”
“这不可能啊,”韩方说,“现在我们根本没法离开北京,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
“也许未来将会出现新的社会秩序,”马祥瑞说,“一千天后,或者一万天后……
交通将会畅通无阻,而且肯定没有护照签证之类的麻烦事,理论上要去夏威夷也并
不难,从北京飞到那边只需要……10个小时左右吧,到了以后,如果立刻坐汽车,
最多三四个小时到山顶,那大概是北京时间晚上八九点左右,相当于夏威夷时间是
……凌晨两三点,你们不但可以观星,而且正好赶得上看日出呢。”
“是这样么?“韩方总觉得不可思议,凝神思索着。
“没错了,听着,“马祥瑞扑到艾薇面前,拉住她的手说,”艾薇,你非常重要。
你可能是世界上仅有的几个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的人,告诉我,你有没有我的印象
?你记不记得见过我?未来的我会怎么样——”
“等等,”韩方把马祥瑞一把拉开,“马老师,你别激动,慢慢说。”
马祥瑞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嗯,这么说吧,艾薇你除了和韩方在一起的记忆外,
还记得什么?”
“……手表,挂在胸口的手表。”艾薇想了想说。
“什么?”两人异口同声地问。
“就跟刚才那些家伙一样,好像在一个梦里,我看到每个人的胸口都会挂着一块手
表,还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什么‘时间之主,赐福于吾’之类的。”
“你是说,周围都是时间教的人?你确定?”马祥瑞问。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艾薇说,“但我很清楚地记得,我在天龘安门广龘场上,
看到有不知道几千几万人,都挂着这样一块表,静龘坐在广龘场上,对什么时间之神祈
祷。所有人的表情都很……神圣庄严。有一个人——离得太远,我看不清楚他的样
子——在天龘安门城楼上说:‘时间的子民们,整个世界已经归于时间之主……主会
带领我们……共升天国……’唉,下面记不清了。”
“这么说未来的整个世界都会被时间教统治么……”马祥瑞惨然说。
三人沉默了片刻,不知是为世界即将到来的厄运而悲哀,还是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
。最后,马祥瑞又开口问,“那你还有没有别的——咦,什么味道?”
韩方一愣,随即鼻中传来一股熟悉的刺鼻味道:“这好像是——”
“是汽油!”马祥瑞神色大变,“他妈的,那些疯子要放火烧掉图书馆!”
12
其实在刚才那段时间里,楼底下传来的各种惊呼、惨叫、喝叱、怒骂、求饶……以
及时间教徒的口号声不绝于耳。只是发生在艾薇身上的事太不可思议,马祥瑞又突
然冒出来,让他们全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杂音。这时韩方才想起来,时间教徒还在
下面捣乱。他们忙奔到窗台边,拉开窗帘查看,果然看到楼底下不少时间教徒在忙
进忙出,四处泼洒一桶桶的汽油煤油之类的易燃物,显然经过精心准备,要把燕大
图书馆付之一炬。几处角落里已经冒出了火苗。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干?”韩方惊问。
“还能为什么?就跟他们要杀我一样,”马祥瑞哭丧着脸说,“他们现在认为知识
是万恶之源,是撒旦的引诱,前几天他们已经把国图给砸了,再烧掉你们大学的图
书馆有什么奇怪?”
“这是白费力气,就算他们把图书馆烧成灰,过十几个小时一切又会恢复原状,难
道他们不知道吗?”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象征着他们占领和征服了燕大,以后每天你们都会生活
在时间教的阴影之下了……说那么多干什么,快撤吧,我可不想当烤猪。”
“你现在能走了吗?”韩方问艾薇。
“好点了。”艾薇点点头,但她仍然没有鞋子,脚上鲜血淋漓的,走路艰难。韩方
无计可施,只好把自己的鞋子给她穿上。
他们向门口跑去,没到门口就已经看到有浓烟渗进来,马祥瑞说:“我们拿湿毛巾
……不,拿袖子捂着鼻子,一起向外冲。”
他们打开门跑出书库,开架阅览室里,书架已经狼狈地倒了一地,浓烟滚滚,显然
刚被时间教徒洗劫过,好在烟是从下面楼层起的,这里虽然已经被泼上了不少汽油
,但不知怎么,还没被放火。
他们捂住鼻子冲出阅览室,到了楼梯口,发现下面已经成了火的地狱,烈火裹带着
浓烟,像是一头张开大口喷火的恶龙,恐怕只有哪吒和一辉能闯过去。
“这回完了!”马祥瑞面如土色。
“别急,往后跑!”韩方毕竟熟悉道路,带着他们向图书馆后面的老馆区跑去,那
里还有几道楼梯。
果然,后楼梯还没全着火,他们松了口气,从五楼顺利下到了三楼,但三楼已经烧
得很厉害了。一个浑身焦黑的人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下,见到有人来,抓住了马祥瑞
的裤腿:“救……救我……”听声音居然是彭芸。
韩方不忍,想扶她起来,马祥瑞却二话不说,一脚踩在彭芸手上,逼她松手,又一
脚把她踹进了火海,彭芸惨叫了起来。
“马老师你干嘛?”
“全身大面积烧伤,她本来也没救了。”马祥瑞冷冷地说:“还是早死了痛快点,
我们快走!”
彭芸的惨呼还在不住传来,韩方歉疚地朝房里喊了一句:“不好意思啊,回头请你
吃饭!”也不知彭芸听到没有。
他们继续往楼下跑,但到了二楼火势实在太猛烈了,三人不得不停下脚步,踌躇了
片刻,火势却越来越大。马祥瑞一横心,大叫道:“妈的,冲了!”冲进了火焰深
处,几秒钟后又跳着脚退回来,拍打着身上几处着火的地方。
“根本下不去……我写什么小说不好,偏写烧图书馆!”马祥瑞捶胸顿足,“这回
要应在我自己身上了!”
三人正在为难,忽然从火中扑出来三个火人,口中呼喝着:“万物非主,唯时真主
……”
“时间教徒!”马祥瑞惊道,“他们在自龘焚吗?”
“罪人!快忏悔吧!”浑身冒火的时间教徒叫嚷着,朝他们冲了过来,“时间之主
会宽恕你们的!”要是常人烧成这样子早就满地打滚了,时间教徒居然还能跑动说
话,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力量。
形格势禁,三人只能回头往楼上跑,还是艾薇最孱弱,几步就落在后面,韩方拉着
她,速度也快不起来。马祥瑞倒是大步流星,也不管二人,两步并作一步,向楼上
跑去。可惜祸兮福兮,他跑得太快,脚下踩到一本不知谁扔的小书,一个站不稳又咕噜
噜滚下来。
“这多事的宝树,续写个什么……”马祥瑞刚挣扎着爬起来,已经被身后两个时间
教徒死死按住。
“救我!快救我!”马祥瑞惊慌失措地叫着,浑然没有了刚才一脚踢走彭芸的潇洒

“那个……马老师,”韩方一边跑一边叫道,“我很高兴今天有你陪伴……”
“混蛋,你别走……你们快放开我……艾薇,你的原点在哪里,我会去找你的……
”马祥瑞乱叫着。
时间教徒开始诵起经来,经文听起来倒是似曾相识:
“圣火熊熊,焚我残躯,
生亦合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唯时间主!
怜我世人,时光无多!
怜我世人,时光无多!“
“哎哟……你们不能有点创意吗……至少说个‘祥瑞御免,家宅平安’也好……哎
哟……啊呀……”马祥瑞叫骂着,声音终于轻微下去,最后和时间教徒的诵经声一
样,融化在熊熊火焰的噼啪声中。
“他没事吧?”艾薇不忍地说。
“没事。”韩方说,“这家伙少说死了上百回了,不在乎多那么一回两回……对了
,你以后见了他得防着点……”
但这样一来,往下的路已经全然堵死,韩方和艾薇也无处可逃,只好回到了顶楼。
此时这里也云烟缭绕,燥热不堪,韩方稍一思忖,又拉着艾薇上了楼梯最高一层,
那是通向天台的楼梯。天台门锁着,韩方猛踹了好几脚,却怎么也踹不开。无尽的
黑烟从下方涌来,二人几乎要窒息,韩方情急拼命,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全力
一撞,门终于开了。一阵凉风迎面而来,被烟火熏得头昏眼花的二人不禁精神略畅

韩方拉着艾薇到了屋顶。图书馆的屋顶分好几层,最高处是一个巨大的歇山顶,韩
方和艾薇勉力爬上去,坐在最高的屋脊上,眺望着整个燕大校园:静园、枫湖、水
塔、理科楼群、宿舍楼……历历在目。不时可以见到时间教徒进进出出的身影,和
学生的抵抗或逃窜。但此刻这些已经是可忽略的细节,大火吞没整个图书馆只是时
间问题,在即将到来的死亡面前,能够在最后一刻欣赏到的校园是如此宁静美好。
“今天我们恐怕要死在一起了……“韩方苦笑着说,心中不知怎么,反而有一种安
定感。
死并不可怕,重要的是和谁一起死。身边是自己一直苦苦追寻的艾薇,总比马祥瑞
那家伙好吧。
“你还记得那天吗?”艾薇忽然说,“我们也是死在一起的。”
“哪天?“韩方不明白,上次明明是艾薇一枪打爆了他的头,怎么能说是死在一起
呢?
“你真的忘了吗,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艾薇望着天边的楼群说。
“那天,我走在路上,心里充满了重获自由的喜悦,却又对周围的一切感到迷茫,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世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忽然一阵强光,然后是天
摇地动,我感到被一股大力撞了一下,五脏六腑都要翻转过来。然后昏过去又醒过
来,我发现自己浑身都被烧得焦黑,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周围都是死尸,我难受
极了,却几乎动弹不了,我抬头看到天上黑烟滚滚,一朵蘑菇云升起……然后我,
看到了你。”
“天,这么说你是那个人!”韩方惊呼,“你是核爆那天,我见过的那个人,可是
那天我根本不知道你是男是女——”
“可是你帮了我,“艾薇说,”你扶我起来,为我倒水喝,问我有没有事……我说
不出话,但是那一次,我认出了你,韩方,我想起了我们之间的许多事情。许多过
去的记忆复活了,不,按马祥瑞的说法,那不是记忆,是未来。我一直看着你,心
里觉得幸福极了,甚至忘记了身上的疼痛,直到第二颗核弹落下……”
“天,我什么也不知道!”韩方懊恼地说,心中感到一股无名的歉意,如果他知道
那个人是艾薇的话……那他也做不了什么。
“如果马祥瑞的话没错,”艾薇认真地说,“你会知道的,将来。”
“但是你第二次,那天为什么要……”
“我知道你是燕大的,甚至知道你经常在湖边跑步。自从那次相遇之后,我一直想
要找你,可是……那天我早上来到燕大,却看到你和另一个女人一起,我尾随着你
们到了图书馆,躲在书架后面,看到你们……最后我无法控制自己,不知怎么走出
来,就开了枪。”
“对不起,”韩方抓住了她的手,“我不是……我真的不知道……否则我不会……

“不关你的事,但当时我不知道,我好像在梦游……那时候,我觉得你背叛了我,
所以……”
“可是那把枪是从何而来呢?还有,你怎么会开枪的?”
“枪不是问题,”艾薇凝望着天空说,“这座城市有很多角落都有些来历不明的枪
,不是么?每天早上,四环上都会有一些车毁人亡,他们是你们说的无忆者,大跳
转之后避免不了死亡的宿命。每次他们的反应都是一样的,其中一辆丰田会和卡车
对撞,被碾成一堆废铁……司机会死在那里,在司机身边就有一把上满了子弹的手
枪,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但是我知道,我是第一次来北京,但现在对
这座城市却了如指掌,每次都有一些新的记忆会唤醒,好像这一切早就发生过,即
使开枪,我也无师自通,非常熟练。”
“deja vu,”韩方喃喃说,“那么,今天发生的一切,你也有预感吗?”
“以前没有,刚才有了,”艾薇说,“我们会拥抱在一起,从这里跳下去。”
“有道理,摔死总比活活烧死好……”韩方苦笑着说,忽然想到一件事,“那明天
呢?明天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我没有预感,也许不会,也许还要过很久很久……”艾薇叹了口气说,“但是该
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此时一旁忽然传来轰然巨响,一座辅楼已经在烈焰中坍塌,现在就是屋顶也可以感
受到下面熊熊烈火的灼热了。黑烟从四周升起,如同巨大的黑井,把他们裹在中间
,上面只能看到一小块蓝天。韩方感到下面的钢筋水泥结构也在高温中软化,屋顶
微微晃动了起来,显然已经摇摇欲坠。
没时间了,韩方心神激荡,扳过艾薇的肩头:“告诉我,你住在哪里,为什么我一
直找不到你?为什么你许多天才来找我一次?怎么才能再见到你?”
“我们会再见的……不要逼我。”艾薇避开他的目光。
“快告诉我!”
“我不能说……真的不能……”艾薇一咬牙,挣开他的手臂,沿着陡峭的屋顶向下
滑去。韩方随后追了上去。
“告诉我!”他绝望地叫道。
艾薇已经站在屋檐边上,回望了韩方一眼,凄然一笑,张开手臂,向后倒去,如同
一朵烈焰中绽放的黑玫瑰。韩方冲上去,抱住了她,却已经太晚了,刹不住脚。他
们拥抱在一起,消失在楼顶的屋檐之外,投入到无边的黑暗中。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刹那,韩方觉得自己吻到了艾薇的唇。
13
“万物非主,唯时真主。时间之主,赐恩于吾……”
韩方躺在黑暗中,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听到喃喃的诵经声。只不过这次不是从外面
传来,而是就在寝室里。韩方半坐起来,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已经跪在窗前,对着
清晨的微光,虔诚地祷告着。
“我们在天上的主,愿人称你的名为圣。我们每日的时间,今日赐于我们,愿实时
间的国度降临,消泯世间的一切苦难……”
韩方躺在床上,微微叹了口气。自从图书馆被时间教徒烧毁后,又过了差不多七八
十天。在这期间,时间教徒已经占领了燕大以及整个北京城。就是整个世界上,除
了部分二十小时之内难以到达的地区,大部分人类居住区域也都被时间教所渗透。
韩方他们也被迫入了教,跟着装模作样地念经,祷告,团契……周围被宗教洗脑的
人越来越多。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同学之中,第一个真正皈依的是——马小
军。
“一大早吵什么,背英语单词么?我还要睡觉呢……”寝室另一边,刘烨带着睡意
抗议着。
马小军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刘烨身边,抚摸着他的面庞。
“干什么?”刘烨笑骂,“搞基啊你——啊——”他的抗议声戛然而止,同时伴随
着“格格”几声颈骨断裂的声音。刘烨的手脚无力拍打了几下床板,然后就归于静
止。
马小军回到窗前,继续跪下祷告着:“愿你宽恕我们的罪,拯救无忆者的灵魂,让
他们得以在超时间的天国中安息……”
“小军,你有完没完?“谢东不耐烦地说,“差不多得了啊。”
“大跳转之后的晨祷是必备的功课,”马小军静静地说,“你们身为教内弟兄,不
应该忘记这一点。”
“大家都是无奈才入教的,你还真把它当回事了?我们怎么也想不到,你是第一个
对时间教投降的!”
“是!我是投降了!”马小军也激动起来,“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你们怎么看我,
觉得我是迷信?盲从?愚蠢?全世界七十亿人,现在至少六十亿都信了时间教,就
你们几个聪明?”
“至少我们不会相信有个什么时间神主导这一切!你自己以前不也不信吗?”
“哈,”马小军说,“那我问你,虚纪元是怎么出现的?是,我知道你会怎么说,
强子对撞实验,时间场畸变……废话,都是废话!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些科学家也
不知道。你们也只不过是盲从,我为什么不能相信有一个神主导这一切?你们有什
么资格说我?
“可是再怎么说——”
“让我告诉你们一件事,”马小军挥了挥手,打断了谢东的话,“我以前没有跟任
何人说过。我和我爸的事……我以前说,他捅了我几刀,其实不是的。
“我爸是做生意的,有几个小钱。实纪元的时候就在外面包了二奶,我妈和他吵过
,闹过,最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虚纪元以后,他更是毫不在乎和二奶出双入对
去了。当时我妈住在医院里,等着做一个胆结石的手术。手术做不成了,她每天都
疼的死去活来,我爸也不管她……那天大概是虚纪元第60多天的时候,我去看我妈
,她抱着我哭,说我爸好长时间没来了,我一气之下,就去找我爸,和他当面吵了
起来,我爸气得说要杀了我,我当时也气疯了,说‘老子先杀了你!’一头把他撞
倒在地,掏出随身带的匕龘首就往他身上乱扎,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血流了一地,肠子都出来了……
“是,那是疯狂时代,我们都干了很多疯狂的事,但亲手杀死自己父母?没有几个
人干过吧?那种沾满了鲜血的负罪感你们无法体会。我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都能
看到我爸浑身是血,死不瞑目瞪着我的样子……我当时再也无法忍受,大叫一声跑
了出去。我跑到一间酒吧里,喝得烂醉如泥,然后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了……
“后来我再也不敢去见我爸。后来我想到,其实他对我还是蛮好的,我想起小时候
的许多往事,爸爸给我买这个那个,陪我玩拼图,扛着我去看焰火……可是我……
我居然……我无法再面对爸爸。”马小军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
“后来的日子里,我表面上没什么,跟所有人一起嘻嘻哈哈,去打架,去乱交,去
冲击中南海……可是弑父的阴影却永远无法摆脱,我爸也没有再来见我,我以为我
们家就这么完了。可是你们猜怎么着?三天前,我爸搀着我妈,一起来看我了。他
们都已经信了时间教,我爸不在外面乱搞了,我妈每天念经,也有了精神,觉得身
子也不太疼了……我和爸爸抱头痛哭,相互忏悔,我们家和好如初。这都是上主赐
予的恩典,什么是福音,这就是福音!什么是见证,这就是见证!”
他说完后,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半晌,谢东说:“对不起,小军,我真的不
知道这些事,否则……”
“我不怪你们,”马小军渐渐平静了下来,“你们只是没想通。总有一天你们会和
我一起在真神中团结在一起的,只有在这里才有真正的、灵魂的救赎。”
“韩方,你怎么说?”谢东问。
“我不知道,”韩方喟然说,“我真的不知道。”
马小军说的是对的么?只有在时间教中才有救赎?韩方不知道,只觉得心中一片茫
然。过去坚信的,如今已不再坚定,但却仍然找不到任何方向。
早上七点半,韩方又出门去湖边跑步,当然现在他必须挂上一块表,表示自己已经
皈依,见了人还经常要微笑着用手指在胸口画一个圈,表示宗教的祝福,否则随时
会有人缠上他,对他软磨硬泡地传教。
清晨的枫湖永远是那么静谧,只有秋风吹起一片涟漪。当然,现在湖边多了许多跪
拜诵经的教徒,像马小军这样的显然并非个例。
“时间教还真是治愈系的……”韩方想,“他们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新的希望么……

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到前面传来呼喝叫骂的声音:“放开我!你们凭什么管
我……我爱怎么样怎么样!混蛋,你们是一群法西斯!”
韩方抬头看去,就看到赤身裸龘体的陶莹和一个半裸的中年男人从树丛里被四五个学
生模样的时间教徒抓了出来。陶莹不住挣扎,乳龘房随着动作剧烈地晃动着。男人穿
着裤子,低着头,看不清模样。
“可耻的罪妇!”时间教徒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在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种无耻的
事,你们不怕时间大神的震怒吗?”
“呸,你们这些没有脑子的白痴,”陶莹轻蔑地冷笑着,“我就是愿意,怎么着!
至少我活得自由!你们懂么?我永远不会把灵魂卖给你们那个子虚乌有的什么大神
的!”
“跟她废那么多话干什么,拉她去学习班!走!”
韩方知道,所谓学习班就是给一些后进分子开设的临时性监狱,设在以前的农园食
堂里,主要是疲劳轰炸式的说服教育感化,但偶尔也会动用刑罚。在燕大沦陷初期
,韩方被抓去参加过学习班,但及时“皈依”,没有受过刑。受刑者是在二楼,那
杀猪一般的惨叫听着令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时间教,一个血腥残忍、压迫一切自由的组织。韩方清醒了过来,先前的些
许动摇不复存在,心中又充满了对时间教的憎恶。
押着陶莹的时间教徒从小路上向他走来,他不得不让在了一边。
“是你!”陶莹一斜眼,居然认出了他,“你不是也跟我睡过吗?哈哈哈……”她
歇斯底里地大笑着。
时间教徒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韩方,韩方不得不垂头划着圆圈,作出虔诚忏悔的姿态

“小子,怎么着?你也信教了么?”陶莹继续说,“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么
?我说时间教会占领这个世界,那时你还不信,如今怎么样?这些疯子赢了,哈哈
!”
“陶老师,我已经皈依了,”韩方垂着头低声说,“你不要再顽抗,好好应该忏悔
,那个……时间之主会宽恕你的,阿门。”一情急说了一句基督教的习语,好在几
个时间教徒没听明白。
“孬种!”陶莹狠狠一口唾沫吐在韩方脸上,扬着头被时间教徒拽走。
时间教徒走出几步,韩方在地下捡了块石头,从后面冲上去,猛然砸向一个教徒的
后脑,那家伙登时被砸晕,倒在地上,韩方又狠狠扑向另一个教徒,将他扑倒在地
。另外两个教徒一时不知所措,陶莹和那个男人趁机甩开了他们的手,厮打起来。
韩方拿着石头猛砸了两下,将那个教徒砸得脑袋开花。然后协助陶莹把另一个教徒
扔进湖里,最后一个教徒也被那个男人打倒在地。但远处,已经有几个教徒闻声跑
来。
“快走!”韩方急急地说,“这边!”
陶莹和男人跟着韩方跑进了林中,但湖边这片树林不大,几步就可以跑出去。陶莹
没穿衣服,在校园里几乎没有不被注意的可能。但韩方早有准备,带他们来到小山
坡后一处隐蔽的草丛间,在那里搬开一个井盖,让陶莹和男人先下去,韩方也跟着
躲进去,又将井盖复原。三人在脏兮兮的下水道里贴在一起,情势颇为尴尬,但这
时候也顾不得了。
韩方听到追兵已近,似乎有几个人走到了草丛这边,转了一圈,又走开了。陶莹听
到没有声音,刚要说话,韩方却按住她的嘴。果然片刻之后,又听到有人走动的声
音,渐行渐远,这回才是真的没人了。
“谢谢你救了我,”等韩方把手放下来后,陶莹说,“要不然被他们捉去,那可有
得罪受了。“
“没什么,“韩方说,“其实我也只是一时冲动。只不过如今在时间教眼皮底下,
陶老师,你们这样……也太冒失了。”
“我就是要向他们示龘威,让这些疯子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信他们那套鬼话!”
“不错!”男人忽然插口说,“这些迷信的教徒,被洗脑之后,已经成为世界的毒
瘤,必须有人来开导他们。这位老师,你做得对。当然,我们还可以采取更理性,
更有效率的方法。”
“您是?”韩方好奇地问。看来陶莹和这个男人显然互不认识。
“我是方之民博士。”男人庄重地说。
14
方之民?
韩方知道方之民其人,他本来是个洋博士,知名科普作家,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科普
和打假,名头很响,也结下了无数仇家。虚纪元以来,法律已经失效,方之民大概
怕仇人太多,会一拥而上找他算账,一度销声匿迹,无影无踪。虽然确定他人就在
本市,但是没人知道他每天的原点在哪里,有人查到他家地址,去他家找过,也见
不到他踪影。后来天下大乱,社会上渐渐也就把他这号人忘了。
可是这段时间以来,随着时间教甚嚣尘上,方之民又在网络上复出,而且比以前更
加活跃,公然向时间教宣战,发表了不少文章揭露时间教的愚昧可笑,宣称时间教
是科学的死敌,会让人类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些文章短小精悍,却一针见血,
很受欢迎,上午发出,下午就到处流传开来。时间教方面对此十分恼火,但是文章
是通过代理服务器发表的,要查到他的真正位置非常困难。方之民也逐渐成为抵抗
时间教的人们心目中一面不倒的旗帜。
“你就是方之民?”陶莹奇道,又说,“不对,你看着可不像他啊。” 她这么说
,韩方也想起来,虽然现在躲在下水道里看不清楚,但是刚才在外面瞥了几眼,这
人的容貌和网上流传的方之民照片是有三五分相似,但却不像一个人,否则他早就
认出来了。
“我看你们也是同道,才告诉你们,”方之民得意地说,“其实虚纪元之前,我刚
刚秘密整过容,所以才没人认出来。”
“你整容干嘛?”陶莹问。
“当时我收到风,说有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要请杀手做掉我。所以我不得不秘密整容
,出院后又一直躲在郊区休假式疗养,所以虚纪元以来,很少人知道我的下落。“
“原来是这样……“韩方明白了一些,”方老师,我叫韩方,很喜欢读您的作品,
不过您怎么忽然来了燕大?”
“等一下,”陶莹厉声说,“不能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怎么证明自己就是方之民
?”
“我……我不就是方之民,还需要什么证明?”
“你长得可不像。”
“不是说过了么,我整容了。”
“这谁能证明?”
方之民一时语塞,陶莹又说:“再说,刚才我勾勾手你就扑上来,一副急色鬼的样
子,哪像个社会知名人士?”
“好,”方之民无奈说,“那我背一段我以前的诗作给你们听好了,你听着:
“握紧我的手
让我的图腾烙在你的手上
请传递这一把火
直到……直到……“
“下面呢?”陶莹冷冷说。
“那个,下面的……忘了……”方之民不好意思地说。
“哼,自己的诗都背不出来,怎么会是真的?再说就算背出来了,也不能证明你就
是方之民!你会背莎士比亚的诗,难道就变成莎士比亚了吗?”
“这……”方之民说不出话来。
“而且你有一个最大的破绽,”陶莹咄咄逼人,“方之民是时间教一直在找的重要
人物,如果你是真的方之民,怎么会贸然告诉两个不相干的人自己的姓名?”
“我也是无奈,”方之民叹口气说,“我现在必须要联络一个人,只有你们能帮我
。”他虽然说你们,但是只对着韩方一个人。
“您要联络谁?”韩方问。
“你知道科学老鼠会吗?”方之民反问道。
韩方矍然动容,点了点头。科学老鼠会本来是一个科普性质的公益团体,时间教兴
起后,成为了目前仅有的几个还在和时间教作斗争的组织之一,在时间教的庞大压
力下,已经转入地下。时间教捣毁了其多个分支,控制了其中许多重要人物,但野
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其核心至今尚存,但没人知道在哪里。
“事到如今,告诉你们好了,科学老鼠会的总部,就在燕大!”方之民小声说。
“这怎么可能?”韩方惊道。
“怎么不可能?”方之民冷笑,“科学老鼠会影响不小,但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自
从之前的总部被捣毁之后,目前在北京地区的主力就是燕大师生。你们燕大向来标
榜科学民龘主,自由精神,也是抵抗时间教最激烈的单位之一,接掌科学老鼠会理所
当然。实话说吧,前段时间我已经联络上了科学老鼠会,是他们约我今天来燕大面
谈的。”
“在网上联系不就好了,干嘛要见面?”陶莹冷冷地问。
“邮箱早就不安全了,不必多说。再说,时间教的势力已经渗透进网络监控部门,
拐弯抹角发篇文章还行,网络上聊天的危险系数就太高了,很容易通过关键词过滤
等手段发现我们。还是面谈安全,至少可以保证时间教没有能力越过时间循环的限
制,用什么高技术手段来监听。”
“你们究竟要谈什么?“陶莹又问。
方之民犹豫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当然是对付时间教的方法……”
“那么方老师,现在我们能帮你做什么呢?”韩方问。
“我有一个包裹要交给科学老鼠会的人,“方之民说,“刚才我碰到这位陶老师,
那个一时情不自禁……顺手就把包裹放在一边的土坑里,总算没给那些教徒发现。
现在我需要一个人去把那个包裹交给科学老鼠会,那里面的东西很重要。现在我这
样没法出去,陶老师更不用说,只有靠你了,小韩同学,这东西事关人类的前途命
运!”
“您不能打电话告诉他们吗?”
“我手机在衣服里,被抄走了,再说科学老鼠会的人很谨慎,也没留下电话。”
“可刚才他们已经看到我了!”
“不要紧,刚才被我们打伤的那些教徒伤得不轻,估计都到一边休养去了,其他人
也就是远远看了你一眼,你个头中等,长相普通,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往人堆里一扎
谁能认出来?不像我这么……有特点。你换身衣服,问题不大。我现在这样,一出
去就被人盯上了。”
韩方觉得他说的也是实情,一个赤着身子的中年秃顶男,要被认出来太容易了。但
还是禁不住有些疑惑:“方老师,你要我转交给老鼠会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
说关乎人类?”
方之民狡猾地一笑:“如果你想知道这个秘密,就帮我做这件事。但是记住,千万
不能擅自打开那个包裹!”
15
韩方抵不住好奇心,还是答应了方之民。他看了看左近没人,从下水道里出来,躲
在一棵树后。等了半晌,才有一个男生经过。韩方手里捏了一块石头,从后面猛扑
上去,把他砸晕。想了想,又狠狠加了两下,把他彻底砸死,然后换上了他的衣服
,再把那个倒霉蛋的尸首扔进和枫湖相连的一个小池子里,保证接下来十几个小时
,此人不会再出现。
接着,他在方之民说的草丛里顺利地找到了一个草绿色的帆布包,包的颜色和草丛
相似,难怪没有被那些时间教徒发现。包里又有一个蓝布包裹,韩方捏了两下,里
面是好像一个硬纸盒,他很想打开来看看,但想到方之民的警告,让自己打消了这
个念头。但他牢牢记得方之民的那句话——“这东西事关人类的前途命运”。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韩方禁不住想,难道是什么能够停止无尽的时空循环,让世界
重返轨道的仪器?但是那么小一个包,里面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也或许是什
么大型装置的部件,再说,就算仪器真的这么小也没什么奇怪的,谁知道改变时空
循环需要多大的仪器呢。
如今他已经参与到整个事件里了,或许他,韩方,将成为改变世界的英雄呢。
韩方斜跨着布包,离开了湖区,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未雨绸缪十分明智。在湖区通向
主校园的各条干道上都有时间教的人把守巡查,其中有几个颇似刚才后面追赶自己
的人。韩方心跳加速起来,强作镇定,低着头走过去,想想又觉得不对,干脆抬头
挺胸,哼着歌走过去。见到那几个人,微微一笑,在胸前画圈致意,对方也马马虎
虎还礼,似乎有个人多看了他一眼,但看到他满面笑容的样子,也就没有说话。
韩方若无其事地走过,确定把那些人甩在后头了,才略松了一口气,看了看表,已
经九点五十。他沿着校园小道,向第三教学楼走去。到了三教,他爬上四楼,到了
416教室,正好十点。韩方走进教室,看到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五六个人,都在看
书或者玩电脑。时间教控制燕大之后,刚刚恢复的教学被强行中断,但一段时间下
来,也逐渐放松了管制,只要每天按时进行团契和礼拜,平常的读书娱乐并不十分
干预。
韩方看到后排有一个戴眼镜的高瘦男生,神态严肃,若有所待,心想是了,走过去
问他:“同……弟兄,请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是第几天?”
虚纪元没有纪年,只有纪日,而且没法用物质形态记录。所以经常有人用这类问题
,男生想了想说:“应该是第807天。”
韩方笑了笑:“谢谢。”略感失望,转身寻找下一个目标。这时候,一个穿白裙子
的长发女生进来,韩方一怔,这女生他正巧认识,叫纪冰,是化学系的博士生,以
前和他一起当过义工,人很随和,对他像大姐姐一样。不过虚纪元以来,他们只在
路上碰到过几次,也少有交谈。
“纪师姐,怎么是你?”韩方惊喜地说。纪冰见了他,似乎也稍感惊奇,但只是略
一点头,简单地说:“嗯,好久不见。”又左右张望着,像在寻找什么目标。
韩方心中一动,小声问道:“纪师姐,请问你记不记得今天是第几天?”
“第八百……”纪冰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不,第703天。”
“你记错了,”韩方说,“今天是第807天。”
“没错,”纪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那是因为我们对‘天’的定义不同,
如果按照原来的24小时来算,就只有703天。”
“原来如此,谢谢你,不锈钢老鼠。”韩方把最后五个字咬得很重。
纪冰点了点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们一起往外走去,还在走廊上,韩方就忍不住问:“纪师姐,原来你也是科学老
鼠会的人?”
纪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跟着他们:“那你呢?你和方之民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只是……”韩方把方之民的事简略地告诉她。
“方之民这家伙真是……这么说东西在你这里?”纪冰问。韩方把包递给她,纪冰
背过他,打开查看了一下,露出了放心的表情。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韩方忍不住问。
“韩方,这件事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纪冰一边走一边说。
“让我加入你们,你们现在一定需要帮助。”韩方说。
“不必了。”
“你如果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叫‘抓叛教者’,附近时间教的人一分钟内就会赶过
来,你要不要试试?”韩方厚着脸皮要挟说。
“你……”纪冰脸上出现了一丝怒意,忽然又轻松下来,“那你叫好了,再见。”
韩方张了张嘴,自然叫不出来,只好无力地说:“好吧,你赢了。”
纪冰看他一副无奈的样子,反而“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容很是好看:“韩方,
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你真想知道么?那好,跟我来吧。”
韩方大喜,跟着纪冰从三教出来。耳中听到纪冰说:“今天的科学老鼠会也没几个
人了,我们正需要人手,你想加入应该没问题。但我提醒你,无论如何我们做的事
情是很冒险的,你会遇到想不到的危险,到时可别后悔啊。”
“我已经死过十三次,杀过七八个人了,刚才我还亲手杀了一个人,我怕什么危险
?”韩方说。
“死算什么?”纪冰冷冷一笑,“听说过人彘吗?就是把你手脚砍下来,眼睛挖掉
,鼻子砍了,舌头割掉,然后放在一个缸子里,每天这么来一次……这只是时间教
最轻的刑罚之一。怎么脸都吓白了,你怕了?”
“当然没有!”韩方心里发毛,却硬挺着说。
纪冰嫣然一笑,在前面引路,不久走进了逸夫一楼。
原来老鼠会的总部在逸夫楼里,韩方恍然大悟。
燕大的逸夫楼由好几栋多层建筑组成,结构复杂远超过西直门立交桥,宛如一个巨
大的立体迷宫。韩方刚入校的时候,硬是在里面走了一个多小时都找不到一间教室
。毫无疑问,在燕大要想躲在什么地方,逸夫楼是最佳选择。
纪冰带他进了楼梯间,却没有上楼,而是下楼梯往地下室走去,他们一直下到地下
三层,这里韩方从未来过。他老老实实跟在纪冰后面,却发现纪冰带着他东一拐西
一拐,在灯光昏暗的地下走廊里转了半天。韩方惊奇地发现,逸夫楼的地下竟然比
地上是一个更大的迷宫。他们又走到另一段楼梯上,继续向下走去。最后他们来到
一扇标有“军事重地,严禁擅闯”的门前,门口的电子锁闪着绿光,纪冰娴熟地按
下了一串数字,门开了。
“这是什么地方?”韩方奇道。
“这是一座实验室。”纪冰说,“一般人不知道,我也是虚纪元以后才接触到的。
其实仔细想想,也不奇怪,燕大这种国内顶级的大学,当然会和军方有一些合作的
项目。”
“那实验室也应该设在军事单位啊,那里才更安全。”
“别傻了,“纪冰嗤道,”那些军事单位西方的侦查卫星早就查得一清二楚,战争
的时候第一波袭龘击中就会被炸平,远不如大学保险。再说,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真的是什么逸夫楼吗?告诉你,七十年代反苏修的时候,北京的地下隧道就已经
挖到燕大了,这些地下建筑就是当时造起来的军事基地,至于后来的逸夫楼之所以
选址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便于出入的地上建筑而已。”
“这么说,北京各大学的逸夫楼不会都是……”
“何止北京,还有其他好几个城市,”纪冰淡淡地说,“逸夫楼逸夫楼,其实就是
evil的意思。许多逸夫楼地下都有一个evil的秘密……你以为虚纪元以后所有的国
家机密都抖出来了么?还差得远呢。有些事是连国家主席都不知道的……到了,你
在外面等一下。”
他们来到一扇厚厚的铁门面前,门口有个年轻学生放哨,左顾右盼,十分警觉。纪
冰跟他打了个招呼,带着韩方走了进去,里面又是一条走廊,纪冰带着韩方到了另
一间房门口,让他等一下,自己先进去了。韩方隐隐听到她在里面跟人说话,但房
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外面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纪冰叫韩方进去,韩方走进一间
灯火通明的大厅。看到里面坐着五六个人,桌上放着好几部手提电脑,旁边还立着
一部小型机,和一些大大小小,韩方叫不出名目的仪器。后面似乎还有一间房间,
但是门关着看不到里面,只见到隐隐有些灯光。这些人大部分看上去是二三十多岁
的研究生,也有两个年纪较大的中年人,看到他进来,十几只锐利的眼睛一起盯在
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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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换了以前,韩方非手足无措不可,但虚纪元以来,他也见过了不少世面,刚才
还和大名鼎鼎的方之民一起出生入死一番,所以很快镇定下来,自己招呼自己在门
旁的沙发上坐下来,大剌剌地打了个招呼:“大家好啊,我叫韩方,很高兴认识你
们。”
众人反而对他失去了兴趣,不搭理他,开始凑在一起检视那个包裹。韩方看到他们
把里面的小包取出来,从中拿出一个盒子,又打开盒子,拿出一个可乐罐大小的银
色金属罐子,领头的中年人点点头,让一个年轻人拿到里面去了,然后他们热烈商
议着什么,大都是专门的术语,还夹杂着大量英文。韩方一个字也听不明白。纪冰
很体贴地坐到他身边,小声跟他介绍其中的人。韩方熟悉的许多ID都对上了人:花
栗鼠是那个戴眼镜的小个子,锦毛鼠是那个邋遢的胖子,天竺鼠居然是那个年纪最
大的中年人,而且他的真实身份是化学学院大名鼎鼎的教授、博导,田华杰院士…

纪冰还没介绍完,就被人叫到里间去了,韩方百无聊赖,看其他人还没有搭理自己
的意思,忍不住站起来问道:“诸位,有没有人能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打
算怎么拯救世界?”
田教授抬头看了他一眼,干巴巴地说:“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太晚了,”韩方摇头,“我已经知道了太多的事,要么你们告诉我一切,要么你
们杀了我好了,不过明天我还是会来问你们的。”
众人对视着,没有人说话,韩方更加不悦,大声说:“听着,如果这东西真的能改
变世界,结束虚纪元的话,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但是你们得先告诉我实情!”
众人愣了一下,纪冰从里间出来,见状苦笑着摇摇头:“韩方,这东西恐怕不像你
想象的那样。它没法改变我们时空的现状。”
“那它究竟是什么?你们要用它干什么?”
纪冰看了田教授一眼,田教授微微点头。纪冰拉韩方坐下,对他说:“它可以摧毁
时间教。”
“这……怎么摧毁?”韩方大奇。
“你有没有想过,时间教从何而来?又是谁创建的?两百天以前,世界上还没几个
人听说过这个宗教,可是在传统算法只有半年多的时间里,这个新兴宗教就征服了
整个世界!原因何在?”纪冰一连串地问。
“这……当然是因为虚纪元的原因嘛。”
“这只是部分原因,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实际上自从虚纪元以来,人心动摇,各种
各样的新宗教此起彼伏,时间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但其他的都转瞬即逝,为什
么它能那么快脱颖而出?”
“至少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美国吧,”韩方说,“二战后,美国一直是世界领袖和各
种浪潮的兴起之地,而同时也是个宗教信仰浓厚的国度。虚纪元以来,传统信仰崩
溃,时间教的出现填补了这个信仰真空,争取了两亿多信徒,又从美国传播向世界
各地。”
“你说的很对,”纪冰说,“但还不全面,实际上,这一切还依赖于一个人,没有
他时间教根本不会出现。”
“你是说传说中时间教的教主,那个自称时间之主传声筒的美国人保罗?爱德华?
”韩方问。他之前就听陶莹说过这人的名字。后来入教的时候,也被迫学习过他的
一些事迹,但总不信真有其人。
“是保罗?爱德华兹,”纪冰说,“而且这不是传说,是事实。时间教早期的发展
一直扑朔迷离,我们也是最近才得到一些相对可靠的资料。爱德华兹是一个下半身
瘫痪的盲人,还是黑人,年近半百,没有家人,社会福利机构也不管他,在街头乞
讨为生。在他生平的前四十多年中,从未表现出任何超人的禀赋,看上去只是被社
会遗忘的边缘人。
“然而虚纪元的到来改变了一切,几乎从第一天起,他就告诉街头的人,他听到了
神谕,时间之神告诉他,人类犯了罪,要惩罚人类,剥夺人类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说
,时间教在虚纪元第一天就出现了。”
“这怎么可能!”
“我们也不是很信这种说法,也许这是教徒的夸张虚饰……不过无论如何。爱德华
兹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在积极传播一种新的信仰。当然一开始没人理他。但是爱德华
兹表现出了某些不可思议的天赋,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自己讨饭的那块地方
哪里也去不了,但对虚时代的历史进程却相当了解,并能作出一些精确的预言:洛
杉矶哪天被核龘弹炸掉,什么时候会有飞机掉下来,白宫会被暴民攻占,同性恋团体
会遭到大屠杀……等等。渐渐吸引了周围人的关注,时间教最早的一批骨干分子,
都是他在街头拉来的,那些人和他素昧平生,但他却对对方十分了解,能说出他们
的姓名和很多生平细节,神奇的程度简直和耶稣差不多。这些人都成了他的追随者
,很快将时间教的信仰扩展到全美,乃至世界各地。而在这个过程中,爱德华兹仍
然在不断地作出预言,保证了时间教的发展壮大——”
“天,难道他是超忆者?”韩方不禁脱口而出。
“什么者?”
“超忆者啊,你不知道么?”
纪冰困惑地摇摇头。韩方这才想起来,超忆者只是马祥瑞提出的概念,其他人大概
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简略地解释了一下这个词的来历,当然没提艾薇的事,只
说是偶然碰到马祥瑞,对方告诉他的。
“有点意思啊,”纪冰沉吟着,“如此说来,莫非……”
“我看是胡说八道!”田教授在另一头不知怎么听到了,接口道,“什么超忆者,
一点科学根据也没有。我们搞科学的都没研究出来,一个写三流网络小说的家伙懂
什么时间理论?这也就是科幻小说,不,玄幻小说里才有的玩意。”
“可是爱德华兹的事迹又怎么解释呢?”韩方不服。
“历史上这种神棍骗子多了,都是些下三滥的江湖骗术,”田教授不屑,“这个爱
德华兹只是很能揣摩人们的心理,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罢了。其他人受心理暗示的
影响,不知不觉就会认为他说中了。”
“可是资料上有些预言好像很难用这些方式解释……”纪冰柔声抗议。
田教授冷哼一声:“那都是后来教徒给他鼓吹造势,有三分都说成十分,大部分估
计都是编的,毫不稀奇。小纪,我们科学老鼠会是科学、理性的组织,可不能受那
些反科学的邪说蛊惑。”说着瞪了韩方一眼。好像韩方是来败坏他们组织的一样。
韩方无奈地摊了摊手:“那好吧,就算如此,可是我不明白,爱德华兹这个人和你
们要做的事有什么关系?”
纪冰低声说:“我们得到消息,爱德华兹今晚会秘密来北京,和北京教团的首脑人
物见面。”
“他怎么可能来北京?飞机航班都不存在了!”
“为什么不能来?”纪冰反问,“现在爱德华兹是全世界权力最大的人,有几十亿
教徒为他铺路搭桥,根本不用航班,随便在机场上一架飞机就直接飞来了,十几个
小时内就能到北京。实际上,我们在美国的会员传来消息,说他已经启程了,今晚
8点会到。”
“可他来北京干嘛?”
“中国现在至少有十亿时间教徒了,他来北京整顿教务也不奇怪。之前他已经去过
欧洲和南美,这是他第一次到东亚。也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机会。”
“动什么手?”
“还不明白么?我们要干掉爱德华兹!”田教授接口说。
“怎么干掉?”韩方大感好奇,他从来没听说过在虚纪元能干掉一个人。
“实话告诉你,”纪冰说,“刚才方之民托你拿来的是一罐金属铊。这东西本来不
是很难弄,不过燕大这边已经被时间教控制了。方之民在五道口工学院有关系,这
玩意在那边也多,能在短时间内弄到。所以我们必须和他合作……这也是为什么他
一定要让你今天把这东西送来的原因,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用铊干什么?毒死爱德华兹?”
“像你看到的,这里以前就是燕大化学学院和军方合作的一个实验室,田教授是这
里的负责人,我们在实验配置一种新型毒气,这种毒气效力显著,一经吸入很容易
扩散到全身,只要一百克就可以毒倒上百万人。”
“那有什么用处?”韩方说,“在虚纪元你们毒不死爱德华兹,毒不死任何人。无
论你们干什么,几小时内他们就会重新复活,回到自己原来的状态。”
“小子,你的想法太简单了,“田教授轻蔑地一笑,”这种毒气本来是打算应付国
内突发局势,维稳用的,目的不在于毒死人。而在于使人短时间内晕晕乎乎,情绪
稳定下来,这样就可以把群龘体性事件化于无形,维护社会稳定……知道我们为什么
要用铊么?只要稍微改变其配方,加入铊之后,两三个小时内大量金属铊就会在人
的大脑累积下来,让人丧失一切正常思维能力,产生各种幻觉,精神错乱,甚至变
成白痴!”
“如果这样的话——你难道是说——”韩方思索着。
“是的,”田教授双目中露出兴奋之色,“我们对虚纪元中意识、记忆和大脑机制
的联系还没有很深的研究,但至少可以在每天的正常时间流逝中,大脑仍然可以反
作用于意识,并且带来的冲击效应会在时间跳转之后延续下来,即使大脑恢复正常
,也会在意识上留下深深的烙印。在虚纪元初期,全世界有几千万人因为受不了刺
激而发疯了,后来虽然大部分都自己痊愈,但还有一小部分至今还疯疯癫癫的……
只要毒气能在今天的期限令人变成白痴,丧失正常人格,在跳转之后,他的意识仍
将以同样的形式延续下去,或许直到永远。”
“或许?你们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或许上么?”
“在虚纪元的条件下,我们没充分时间做严格的科学测试,更不用说人体试验了。
但是十多天前,我们设法弄到了铊,调配出了一点溶液,在一条狗身上做了实验,
结果非常理想,至少那条狗现在神智还没有恢复正常。听着,即使不是永远也不要
紧,我们这次可以干掉爱德华兹和整个北京教团首脑人物,只要他们在几十天内没
法恢复正常,变成一群蠢猪,时间教在中国刚刚建立的统治就会土崩瓦解!”
17
这太疯狂了,韩方想。但他很快想到这是有可能的。他想起自己那次被艾薇爆头的
经历,过了好几天才缓过劲来,后来也常常出现在他的噩梦里。虽然任何恐怖的死
法都不会在他肉体上留下丝毫痕迹,但是仍然会强烈冲击人的心理防线。另外据他
所知,在虚纪元,毒品脱离管制,泛滥开来,许多人公然开始吸毒,他们以为自己
不会上瘾,但结果并非如此,虽然肉体没有对毒品形成依赖性,但许多人在心理上
却从此无法摆脱毒品所带来的感觉。那么,如果是通过某种神经毒气让人的脑部受
到超出人所能承受的强烈刺激,又会怎样?如果让人无法形成正常的思维,从而将
人格性的心理外壳击碎,它们能在大跳转之后复原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但韩方不得不承认,这可能是对付时间教的唯一法子。
“其实就算我们的估计是错误的,”田教授兴奋地说下去,“就算这件事不会对大
跳转之后的爱德华兹他们有任何影响。让这些装神弄鬼的邪教头子在众人面前大出
其丑,也已经可以揭穿时间教的真面目了,至少会让一些人醒悟……无论如何,我
们都要试试。”
“但你们如何能成功?你们怎么能接近爱德华兹?”
“这没有问题。我们在时间教内部当然有卧底,爱德华兹要来的消息也是那个人透
露给我们的。他今晚会见到爱德华兹,到时候就可以动手了。当然,现在还不能告
诉你那个人是谁……好了,这件事你也知道得差不多了,现在需要你帮我们一个忙
。”
“我能帮你们什么呢?我不懂化学或者医学,也不认识时间教的人,如果你们要救
方之民的话,我倒是可以带人过去,他现在估计还在下水道里窝着呢。”
“方之民已经完成了任务,”田教授说,“我们不需要他了,找他反而节外生枝。
就让他在下水道里呆满剩下的十五个小时吧。但我们需要人手……韩方同学,你愿
意加入科学老鼠会吗?”
“当然愿意,”韩方虽然早有预料,但仍然很是振奋,“不过你们都是科学家,我
可不太懂具体的科学……”
“这不要紧,只要有为科学献身的觉悟,懂不懂科学只是次要的,关键是你愿不愿
意为人类理性精神和科学进步奉献自己?”
“我……”韩方看着田教授期待的目光,毅然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田教授笑着说,“现在,我们是同志了。小纪,你招呼他办一下
手续。”
纪冰微笑着对韩方说:“韩方,跟我来吧。”
韩方跟着她进了里间,看到一群人正在实验台前忙碌着,纪冰带着他进了一个小隔
间,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韩方心跳骤然加速起来。
“纪师姐……这个是……”韩方期期艾艾地问。
“不要问,”纪冰温柔地说,“你躺上去就知道了。”
“这个……算是入会仪式么?”韩方还是问了一句,纪冰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
轻推在他胸口,韩方不由自主倒在了床上。他不知怎么想起陶莹来,随后又想起了
至今杳无音讯的艾薇,神智清醒了几分,勉力想坐起来:
“纪师姐,我是有女朋友的……我看还是……”
纪冰却已经爬上了床,跨在了他身上,和韩方四目相对,脸上不由现出一片晕红,
看得韩方怦然心动,抗议也说不出口。和陶莹的粗放狂野不同,纪冰也才二十五六
,眉清目秀,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更烘托出知识女性的气质清华。
那就来吧,韩方有些恍惚地想,也许这就是入会的福利呢?这科学老鼠会,还真浪
漫!反正在虚时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和谁之间都可能发生。其实那
年他们当义工的时候,他还是蛮喜欢纪冰的……
纪冰俯下身,轻轻握住他的双手,把它们拉过头顶,伸到床沿。韩方以为纪冰是要给自
己脱衣服,想坐起身来,就在这时候——
“咔”“咔”两声,他双手手腕一紧,已经被两个冰冰凉,硬邦邦的东西牢牢框住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纪冰已经跳下床,在床尾的什么地方一按,又弹出两个金属
环,把他双腿脚踝扣住。
“你干什么?不会是SM吧?”韩方惊呼出声。
“对不起,韩方。”纪冰避开他的目光,“今晚的行动必须万无一失。刚才说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做人体实验,我们不知道要达成预期的效果,所需要的剂量究竟是
多少,如果剂量小,不会造成根本伤害;如果剂量太大,直接致死,也是不会有用
的。所以必须找志愿者做个实验,但一时又找不到人……”
韩方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你们难道要让我……让我……”心念电转:这么个
实验室,怎么会有张床的?不显然是为了做实验用的吗?自己怎么这么蠢,这都没
想到?
纪冰点点头:“本来我们是要用方之民的,谁知道路上出了意外,现在一时没有其
他人选,也只能找你了。”
“你疯了?如果是别的实验也罢了,这东西会让我变成白痴的,可能是永远!放开
我,我不干!”
纪冰叹了口气:“韩方,我们没有强迫你,是你自己一定要跟来,而且刚刚宣誓愿
意为科学献身的。”
“我……”韩方无言以对。
“韩方,你要理解,这不是针对你,只是为了全人类的生存和福祉,必须有人牺牲
。虚纪元是人类迄今面临的最大的危机,胜过一战、二战,胜过任何金融危机,甚
至胜过大洪水和冰河期。为了克服这个危机,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譬如我们潜伏在
教团中的同志,不免也会牺牲自己,和爱德华兹他们同归于尽。本来我也不介意拿
自己做实验,但是像我这样的理科博士,对社会比较有价值,相对来说,牺牲你这
样的文科生,是一个更理性的选择。”
“放屁,***的——”韩方又惊又怒,一句脏话还没骂完,就被纪冰拿起一块毛
巾堵上了嘴。
“你放心,”纪冰柔声说,像一个母亲在哄不肯打针的孩子,“我保证这个过程不
会有多少痛苦。对了,以后你将永远成为我们科学老鼠会的名誉成员,我们已经给
你起了一个ID,就叫小白鼠。”
她又嫣然一笑,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在他头边扳了几下,韩方感到自己
的脖子和脑袋也被两边好几根冰凉的金属条固定住了。纪冰来回测试了几次,确定
他已经被牢牢束缚住了,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脸蛋,转身出门。韩方欲哭无泪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惹上这场大祸。
以后他每天醒来,会是什么样子?一个白痴?一个疯子?舍友们会怎么对他?像对
刘烨那样么?他忽然深深地同情起刘烨来。天,每天那样活着和死去,是何等悲惨
之事。而刘烨至少还算是个人,而他说不定很快就会连人都不是……
韩方冷汗淋漓,本能地竭力挣扎着,钢箍却纹丝不动。很快有两个男生走进房间,
将他连人带床推进里面的房间,房间大约四五十平米,是乳白色的,韩方看不到灯
在哪里,但是光线明亮。房里陈列着许多他叫不出名目的医学器械,像是重症监护
病房,又比那高级。
他们首先给韩方打了麻醉,让他颈部以下都瘫软无力,但却仍然保持清醒。然后把
他从铁床上解下来,忙进忙出,为韩方测量了身高、体重、心跳、血压以及体温等
数据,又在他身上贴上电极,为他做了心电图。然后韩方被推进一个巨大的管子里
,为他做了核磁共振扫描。韩方看到他们在一部背对着他的显示屏前指指点点,口
中说着难懂的术语,似乎是对他的身体状况表示满意。
然后他们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韩方想跳下床来,却还是动弹不得。不久,又有
四个穿着生化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人走进房中,每个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韩方难以分辨其中是否有纪冰。他想抗议或者求饶,但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
含糊叫声。一个面罩被戴在了韩方脸上,韩方知道即将从塑料管里灌进来的肯定不
会是氧气。
最后的时刻到了。实纪元二十年和虚纪元八百多天的生活在他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
掠过:爸爸,妈妈,老师,同学,初恋的女孩,还有……
他们把面罩的另一头接在一个有剧毒标志的方形容器上,小心翼翼地要拧开上面的
气阀。韩方拼命挣扎,竭力想说什么。其中一个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停止了动作,
取出韩方口中的毛巾:“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是纪冰。
“如果……如果……”韩方不争气地流着泪说,“如果你有机会碰到一个叫艾薇的
女孩——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只知道她叫艾薇,大概穿着黑
色的连衣裙,一米六五左右——请你告诉她,我不能陪她去毛纳基山了,也许她记
错了,那是另一个人,让她珍重,告诉她,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天很美好……我会永
远记住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纪冰耐心听他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然后问:“说完了?”
“不,还有,”韩方泪如雨下,“纪师姐,你还是放我一马吧。你记得吗?那年夏
天我们一起去游泳,后来我还请你吃过西门鸡翅的……”
纪冰叹了口气,将毛巾赛回他嘴里:“韩方,我尽责任。”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不是一向这么做的吗?用最穷凶极恶的手段铲除异己,建立起神权政治!”
马祥瑞看着他,良久摇了摇头:“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知道你
怎么看我们:邪教徒,骗子神棍,一群流氓和暴徒,利用人们的愚昧建立起一个新
的专制制度,一个新的作威作福的统治集团,是么?”
“这是你自己说的。”韩方冷哼。
“但我告诉你,完全不是这么回事。”马祥瑞说,“跟我来吧,有些东西我要让你
看看。”
“什么东西?”
“很多,很多东西……”
他们走出了新华门,来到长安街上。虚纪元以来,韩方也多次来到这里。但如今的
情形还是让他一怔,上午十点左右,一些在大跳转时刻被撞毁的车(主要是无忆者
所驾驶)已经被及时拖到边上,清理出两条车道,街上的车不多,还不如实纪元时
代的十分之一,但也相当可观。它们在路上分为左右两条车道,毫不停滞地川流不
息,一辆辆车从韩方身边经过,驶向前方。
刚才是一架直升机接韩方直接从燕大到中南海降落的,韩方又心乱如麻,所以还没
有注意到城市本身已经发生了奇特的变化。这令他有些疑惑,毕竟很久没有见到这
样的情景了。
他们来到南长街口,韩方看到红绿灯闪亮着,中间有一个交龘警在维持秩序,红停绿
行,车来车往,相当有序,除了那个交龘警胸口也挂着一只象征时间教的表外,看上
去和以前差不多。
“你们怎么做到的?这可太不容易了!”韩方惊叹说。
“这算什么,我们到那里去看看。”马祥瑞带着他来到天龘安门,韩方看到广龘场上红
旗高高飘扬着。虽然谈不上游人如织,却也有许多人在那里漫步,有的是青年男女
,有的看上去是中年夫妇。人们见面都行教礼,彼此微笑。远处一群青年席地而坐
,围成一圈,似乎是教徒在团契,中间有一个人在高声又说又唱,众人打着拍子,
很是融洽。韩方不禁想到,这一幕绝不可能出现在实纪元时代。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看到他们,热情地跑过来,行教礼说:“两位,愿时间与你
们同在!”
“愿时间与你们同在!”马祥瑞答礼说。他已经把三只表摘掉了两只,女孩只以为
他是一般教友。
“有一位弟兄正在讲圣使徒的故事,讲得可好了,你们要不要过来听?”
“谢了,不过我们还有事。”马祥瑞朝女孩点点头,和韩方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圣使徒是谁?”韩方问,他对时间教始终了解甚少。
“就是爱德华兹,这是教内的称号。现在这种讲故事的说唱形式很流行,你知道,
文字形式的文学在虚时代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人们更喜欢这种口头讲述的方式,
也许将来会恢复荷马时代的史诗呢。”
他们进了附近的国家博物馆,里面也有不少参观者,大部分都是大中学生模样的年
轻人。以前这里曾经被暴民洗劫过多次,也当过不同派系抢占的桥头堡。虚时代以
来,韩方来过这儿两次,每次地上都是遍地玻璃和摔碎的奇珍异宝,有时还有几具
死状凄惨的尸体。如今却没有人这么做,人们在宽敞明亮的展馆里漫步参观,赞叹
着古老的历史文明,乍一看很像过去的实时代。但没有人照相,而展场看护们则热
情地帮人们打开展柜,拿出各种珍贵文物让人们抚摸赏玩。韩方兴致勃勃地抚摸了
一会儿四羊方尊,又拿起小篆体十二字砖正反面仔细玩赏,他看到一个孩子不小心
把拿在手上的一个定窑白瓷莲瓣盘摔碎了,周围没人责怪他,大家马上帮着收拾,
很快清扫干净地面……
他们从博物馆出来,在巨大的柱廊下漫步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在柱子
间钻来钻去,好像在玩捉迷藏,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另一些孩子围坐在地上,听一
个年轻的女教师讲故事,好像是白雪公主或者灰姑娘之类的童话。
“看那些孩子,”马祥瑞说,“你知道虚纪元以来,受伤害最大的人群是什么吗?
就是他们,这些未成年人,他们永远也不会长大,十几岁的还好,像这些十岁以下
的,就是智力也不会再增加,不论他们如何学习来弥补,也还是懵懵懂懂,永远无
法成为真正的人了。而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韩方点点头,虚纪元以来如果说对年轻女子的伤害已经令人发指,那么对儿童所犯
下的罪行就完全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了。毕竟和成人比起来,他们无论在智力还
是体力上都完全无法比拟,欺负他们就更加让人“放心”,一个孩子如果没有成人
庇护,会遭到难以想象的凌辱虐待,父母不得不整年把未成年的子女关在家里,不
让出门,但据说许多孩子是被自己的父母性侵犯……
“但现在不同了,儿童受到严格保护,任何对儿童的性猥亵都被视为最严重的渎神
,绝对不可容忍。他们的身心也在逐渐恢复,忘却那些可怕的往事;他们现在也在
学习,不过不是成人的知识和技术,而是心灵的灵性生活,学习用自己的心感受世
界、自然和艺术,这一点上孩子甚至比成人更加出色,他们中许多人已经谱写出了
美妙的乐曲或者画出了动人的绘画。”
“真好。”韩方由衷地说。
“好了,现在你看到了,”马祥瑞总结说,“时间教是什么?是宗教蒙昧么?不,
是文明,是秩序,是真正人的生活!现在不仅北京如此,上海,广州,南京,武汉
,乃至东京,巴黎,纽约,迪拜……世界任何一个大中城市都恢复了秩序。我们不
是在进入一个新宗教时代,是在进入一个秩序时代。各城市每天的死亡率已经低于
2%,城市内部基本往来无阻,不同城市间的列车和航班也初步开通,跨国旅行也不
是大问题,你不需要花一分钱,也不需要什么证件,就可以去日本,欧洲,美国。
以前艰难万分的‘越狱’已经变成了陈年旧事。韩方,世界已经变了,而且正在变
得越来越好。这一切都是时间教带来的。时间教的胜利,不是宗教的胜利,相反,
是文明战胜野蛮。”
“我真不敢相信,”韩方喃喃说,“上一次,那些人还一把火烧了燕大图书馆,到
处杀人抢掠,如今怎么又……文明起来了?”
“这并不奇怪,基督教曾经杀死多少异教徒,毁灭了多少古典文明的遗迹?伊斯兰
教也烧毁了亚历山大图书馆,但在千年的黑暗时代中,古希腊罗马文化恰恰是在伊
斯兰学者和基督教会中保存的,如今这不过是古代历史在虚时代的重演罢了。时间
教的兴起,当然依赖于人们的愚昧盲信,但正因为如此,才能凝聚人们的精神意志
,重新建立起文明秩序来。当然,重建的是近代西方文明,已经完全不同于古希腊
罗马时代了,而在虚时代所发生的事情也是一样,一种新的文明即将展开。韩方,
真正虚时代的文明就要开始了,我们只是在开端的开端。但是和我们祖先不同的是
,我们将会看到它发展壮大,走向辉煌。”
“但是时间教仍然犯下了许多的罪恶……”
“那只是最初的情绪宣泄,是虚时代产生的阵痛,不是时间教造成的。没有时间教
,同样的一批人也会去打龘砸抢烧的……再说,没有人真正受到伤害,也没有什么东
西真正被毁灭,不断循环的时间会让一切得到救赎。”
韩方长叹一声:“我……没有什么话好说。看来这一切都在爱德华兹的计划里。我
只想问你,他是不是超忆者?”
“关于这一点我和你一样无知,”马祥瑞有些沮丧地说,“我级别还不够,从未见
过他本人,但是的确很有可能。他的事迹太神奇了,如果没有爱德华兹,类似时间
教一样的新宗教仍然可能出现,但是不知道又要过多少年,走多少弯路了。从这个
意义上说,爱德华兹拯救了这个世界。我希望有一天能见到他,解开这个谜团。当
然,我们还可以找到艾薇,不过——”
“慢着,你是说你们找到艾薇了?”韩方惊呼出声。
“是的。”马祥瑞肯定了他的说法,“我们在几天前已经找到了艾薇。”
20
自从第731日的图书馆大火之后,韩方再也没有见过艾薇。他一直在苦苦找寻她,
然而却毫无线索。那次别离后的十几天里,他不顾时间教甚嚣尘上的威胁,又去过
好几次图书馆,但却再也没有等到艾薇的身影出现。他也曾在网上发信息,询问有
没有人见过这样容貌打扮的少女,结果有无数人回答见过,但那纯粹是因为文字描
述太抽象了,大致能符合的女孩,北京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也曾跟着几条他觉得
比较可靠的信息追查下去,最后不是发现找错了人就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人。
这中间,他在微博上看到马祥瑞也在撒网寻人,他和马祥瑞联系过两次,知道他那
边也找不到艾薇。后来马祥瑞和他就断了联系,从微博上消失了,那时候想必他已
经加盟时间教了。
而现在,马祥瑞却告诉他,他找到了艾薇。
“她在哪里?你怎么找到她的?她还好么?”韩方急切地问。
“这就是秩序稳定的好处了,”马祥瑞从容说,“尤其是站在金字塔的顶上,可以
最充分地调动社会资源。现在经过改朝换代的权力重组,北京已经一层层组织起来
,以前的居委会都恢复了大半。只要一道命令,北京就有几百万人帮我找人。经过
反复排查,我们确定了三十个左右可能的对象,我亲自一个个看过来,但最后发现
一个都不是。我苦思冥想,从以前忽略的线索中找到了一个思维盲点,才终于找到
了她。”
“你还没有告诉我,她在哪里?”
“情况比较复杂……”马祥瑞吞吞吐吐起来,“你上次说,艾薇没有告诉你她的来
历,那也情有可原。她确实有些难以启齿。”
“但我始终不明白,”韩方苦笑说,“就算她是……是干那种行当的,在这个时代
,我们还需要在乎么?而且她也完全不像啊。”
“当然不是,只不过……好吧,看在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的份上,我带你去找她,可
是你要有心理准备。”
韩方想也没想就说:“好!”
马祥瑞和他走到路边,说:“地铁调度比较复杂,我们还在学习,暂时好几条线没
有开通,所以只好坐汽车了。哎,这边!”
他挥手拦了一辆车,车停下来后行了个教礼:“弟兄,愿时间与你同在!去海淀那
边么?”对方摇了摇头,向马祥瑞歉然笑笑,开车离去。
“这是出租车?看上去不像啊?”韩方忍不住问。
“现在已经没有出租车了,就算本来是出租车的那些也不做生意了。”马祥瑞解释
说,“我刚才说了,新秩序和旧世界完全不同,其中一个最重要之处就在于已经没
有基于经济利益交换的行为,没有人会再为钱去工作了。”
“那这个世界怎么能运行下去?”韩方很惊奇,他毕竟是经济学专业的,虽然学的
程度有限,但人是趋利避害的理性动物之类的假设却在他脑海里根深蒂固。他难以
想象人类如何以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生活。
“其实运行这个世界比你想象得容易。”马祥瑞说,“首先,很明显,任何长远的
、生产性的工作都是不可能也不需要的,所以基本上没人需要去工厂上班,更不用
下地劳动,服务于或依附于生产性产业的那些其他行业,道理也与之类似。银行、
保险公司、房地产、影视业、出版业、以及大部分政府机构……都一样。为了维持
这个社会,我们只需要如下一些工作:驾驶员,开汽车、火车、飞机或者开船,将
人送到不同的地方;一小部分工人和技术人员,维护电力系统,通讯系统和网络的
正常运行;交龘警和城管等,维护社会秩序,处理事故现场;执法人员,对秩序的破
坏者进行惩罚;还有一些就是现场表演性的工作,比如歌舞,相声,变魔术,当然
这些是次要的。瞧,来车了!”
一辆崭新的黑色奥迪A8L开到他们面前,被马祥瑞挥手拦下。开车的司机是个头发
花白,五十来岁的老伯,衣着普通,和新车的款式殊不相衬。马祥瑞问他去不去海淀,
这回老伯慷慨答应了,招呼他们上车。马祥瑞和韩方坐进车里,汽车开动了,
向西北方向驶去。
“……另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需要,”马祥瑞继续说,“再有就是教会内部的神
职人员,这方面制度比较复杂,一时也说不完。不过这和以前是没法比的,工作的
人不到以前的百分之一。由于人力大量富余,可以轮换着来,大部分人的工作都非
常轻松,一周干几个小时就行了。也不用专职从事。比如说路上拦车,以前还担心
什么劫财,抢车,杀人,现在这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唯一比较危险的是劫色,不过
我们也到处都有巡逻队……所以搭顺风车不会有什么阻碍。对了,师傅,您去海淀
干嘛呢?”
“去看儿子啊,”开车的老伯乐呵呵地说,“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怪想他的,老
伴一早跟教友去八大处进香了,我就自己去看儿子。”
“您是做什么工作的?”马祥瑞问。
“北京印刷厂的工人,不过前几年就退了。现在就在原来单位的教会组织一些教友
活动,下下棋,唱唱红歌啥的。”
“您儿子在哪里高就?”
“什么高就,五道口工学院的学生,学什么电子工程的,不过这小子不务正业,现
在也不搞技术了,居然跑到附近饭店里炒菜去了。”
“不会吧?”韩方微微一惊。
“我也说啊,你一个大学生就算虚纪元了,也可以钻研业务嘛,再不行就看看书,
拉拉琴,好歹也是个艺术,干这个干嘛。不过他说他就爱弄这个,说治大国若烹小
鲜,看着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好菜从自己手里做出来,就是开心。也只好由他去了
,反正都是服务社会嘛。”
“那顾客给他钱吗?”韩方还是不明白。
“您真逗,现在要钱干嘛使呢?就是自己做得开心,客人吃的开心,上主看着自然
也开心。”
“看到了吧,”马祥瑞对韩方说,“这就叫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虽然谈不上产品
极大丰富,但是却永远也消耗不完,所有人都有机会做自己爱做的事。我们的社会
已经接近以往设想的共产主义天堂了。”
“那可不,”老伯兴致勃勃地接口,“今天我本来是想骑自己那自行车去的,可刚
到楼门口,就看到有人开这车过来停下,开车的是个大姑娘,下车问我这里是不是
住着一个一个什么人,我还没听明白,楼上下来一个小伙子,两人好像很久没见了
,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好像本来是一对情侣,虚纪元以后就分开了,今儿才第一次
见面。哭得稀里哗啦,让我听着都想掉眼泪……我刚想走,姑娘叫住我,问我会不
会开车,说反正今天也不走了,这车就给我了。然后把钥匙扔给我,我就这么开车
过来了。”
“真不可思议,”韩方感叹,“我只不过睡了一觉,起来世界就大同了。”
“所谓世易时移,人们渐渐也习惯了新的生活方式……其实这是以前虚纪元生活的
逻辑发展,根本原则是趋乐避苦,只不过不只是肉体的快乐和痛苦,而更多是精神
上的。普世的时间教会让世界上所有人都或多或少以各自的方式参与到丰富的精神
生活中,构建起精神上的天国之城。”
“但是在过去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时代,”韩方望着窗外掠过的繁华街景,“人们单
纯质朴,努力工作,彼此帮助,相信很快会创造出人间天国,结果……”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马祥瑞说,“是教会。你担心它会像以前的统治集团一
样腐朽下去……诚然教会仍然有许多问题,但是历史不会重演,因为整个世界的存
在基础都不同了。没有少部分统治者能再用死亡恐吓去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如果
统治者违背了人民的意志,会立刻被推翻。教会内部的选举机制也逐渐成熟,第
1000日左右将举行第一次中国大主教的竞选,是全民普选,我打算参加。”
“这么说中国也实现民龘主了么?真想不到世界的发展那么快。”韩方惊叹不已。
“毕竟过去一百四十多天了,而虚纪元的进化是要远远超过实纪元的……但是有件
事我想问你,这段时间你真的没有感觉吗?”
“不是完全没有,我做了一个……”韩方想到梦里见到的情形,已经记不清楚,但
那种恍兮惚兮,陌生迷离的感觉却再度袭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一时说不下去。
正在这时,马祥瑞对老伯说:“差点忘了,师傅,到了,我们在前面路口下,谢谢
您了。”
韩方依稀认得这里离燕大不远,大概是在知春路上。一想到即将见到艾薇,一时紧
张得手心冒汗,其他的事都忘了。
他们下了车,和司机告别,走进一个小区,这里耸立着几栋高层建筑,都是普通的
居民楼,楼下是一片绿化地,道路两边是成荫的法国梧桐。几个老人在路边坐着聊
天,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艾薇就住在这里吗?她究竟是谁?有多大了?她的口音完全不是北京人,也许她是
在亲戚家借住的?那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不肯说呢?
韩方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却毫无头绪,眼看着马祥瑞带他走向一栋楼,忍不住问
:“那个……艾薇住在这里?”
“跟我来就知道了。”马祥瑞简单地说,表情凝重。韩方不便再问,只好闷不作声
跟着他向前走去。
21
出乎韩方意料之外,马祥瑞没有带他进楼,相反却带他绕到了楼后面,那里是一片
没有规划好的野草地,长草及膝,草地里散落着住户从楼上扔下来的各种生活垃圾
,臭气扑鼻,甚至隐隐有一股血腥气。
“这里是……”韩方忍不住问,但话还没有说完就停了。
他看到了艾薇。
她静静地躺在草丛中,身形若隐若现。她仿佛是背对着他躺在那里,好像沉睡的公
主一样宁谧。黑色长发和衣裙勾勒出少女纤瘦的身躯,如同森林的精灵。韩方一眼
就认出来,是艾薇,不会错。
但她躺着的姿态却有些怪异。
韩方一步步从草丛里走过去,他知道真相即将大白,而心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
不由感到腿脚发软,几乎迈不开步子。
离得越近,血腥气越重。还没到面前,韩方已经看到艾薇的身体躺在一片惊心动魄
的血泊中,血泊的面积大得惊人,和少女纤小的身形殊不相称,仿佛是大地本身的
伤口涌出来的血,将少女的身躯托在它上面。
韩方看到她的下半身血肉模糊,一条腿已经看不出腿的形状,隐约可以看到一根折
断的腿骨从破烂的皮肉中露出来。另一条腿看上去倒还完整,却以一个诡异的角度
反折到背上,如同被一个捣蛋孩子蹂躏过的洋娃娃。她的一只手倒还完整,斜斜垂
在她的背后……但是她的头,她的头……
韩方一阵战栗,强迫自己镇定,又向前迈了一步:
……破了一个大洞,这是委婉的说法。事实上她的头像一个打碎的鸡蛋,至少有一
半已经支离破碎了,鲜血和乳白色的脑浆溅了出来,草上,土上,满地都是。几只
苍蝇在她头上嗡嗡叫着,一只老鼠从少女的脑颅里露出头来,嘴巴上沾满了血浆,
似乎正在享受美餐,看到有人来了,飞快地窜进了草丛深处。韩方更看到,在少女
身体的另一边,一堆肠子不知从哪里流了出来,上面爬满了蚂蚁……
韩方再也忍不住,转身扑到边上一棵树下,大口干呕了起来。他并非没有见过死尸
,连他自己也死过几回,但这不是旁人,是艾薇,他亲眼见过,拥抱过,吻过的那
个精灵一样的少女。他内心无法接受她变成这幅模样,落差实在太大了。
他听到马祥瑞走到他背后,拍拍他背心:“你没事吧?”
“这是……怎么回事?”韩方无力地问。
“真是不巧,”马祥瑞说,“今天艾薇她死得尤其……惨烈,以往倒不至于这样。

“今天?你……什么意思?”韩方喃喃说,他现在脑子里还乱七八糟的,尽是艾薇
惨绝人寰的样子,完全无法思考。
“这就是艾薇的宿命,也是她不想告诉你真相的原因。我来过这里好几次,每次看
到她的死法都不一样。今天的死法虽然可怖,但是应该去得很快,不会有什么痛苦
。”
“你是说……”韩方竭力把握他的意思,却恍恍惚惚,想不清楚,“她是无忆者?
像刘烨那样?每天都会死?可是她明明——”
“当然不是什么无忆者……你还不明白么?”马祥瑞向上一指。韩方顺着他的手势
望去,看到了二十多层的高楼直插天心,一片浮云从楼顶冒出来,慢悠悠地在天空
爬行着。
一个念头划过,韩方的眼睛惊恐地瞪大了:“你不会是说,大跳转的时候,艾薇她
正好……正好……”
“是的,”马祥瑞知道韩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那一刻,艾薇她正在从几十米
高的空中坠下,落向地面。几秒钟后就落地而死。但无论她死多少次,每次在6点
47分31秒的时候,都会回到空中的这个点,重复无止无休的死亡之旅。”
“这……这也太……”
“是啊,太巧了,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如果早一秒,艾薇大概在进入虚纪元的时候就
已经死了,那么什么也不会感到;如果晚一秒,或许她还没有掉下楼,那么很
容易就能挽回。但是她恰恰在中间。这种情况,在整个地球的七十亿人中大概也是
绝无仅有的。”
“可是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自己没法知道,是住在这里的居民报告的。他们每天在大跳转之后,立刻
会听到有什么重物从空中坠下,有时候还会听到有女孩的呻吟和痛呼,但出去的时
候多半已经死了,而且每次的死状都不相同……我就不具体形容了。”
“但是艾薇明明,她明明好好活着到了燕大,那天我们明明……”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是概率非常小而已。”马祥瑞抬头仰望着天空,“如
果在大跳转之后那一刻艾薇仍然清醒,那么她一定会设法逃生。我不知道她是怎么
做到的,也难以想象,但是或许她已经发现了某种方法,能够让她从坠楼中安然无
恙地活下来,只是这种方法成功的概率非常低,可能几百天才有一次,她能够在坠
楼中活下来。所以我们一直找不到她。”
“是这样,”韩方无力地坐倒在地,“怪不得我每次见到她,她多少都要受一点伤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
“恐怕什么也不能做,事情发生在大跳转之后几秒钟,即使知道也根本无法预防。
一切只能靠她自己。所以我说,找她大概是没用的,虽然她是超忆者,但是真正有
用的记忆却少得可怜,上次她连无忆者都不知道。”
“她都这样了,你还想利用她的记忆?”
“要不然我花大力气找她干嘛?”马祥瑞说,又体谅地摆摆手,“我也是就事论事
,不过我劝你还是看开点,如果你真的爱上这女孩的话,那么你们的未来恐怕……
不会幸福。”
“我不在乎,”韩方说,“对了,艾薇她为什么会坠楼?”
“还为什么?自杀呗,真是一个傻姑娘。”马祥瑞摇头说,“她身上带着一封遗书
呢,就塞在她衣袖里,你自己看吧。”
韩方远远望了一眼艾薇,说什么也迈不动步子。
马祥瑞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不忍:“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咱们好不容易见一回面,晚上我请你去北京饭店吃一顿,有些事还想跟你聊聊。

“不了,”韩方苦笑,“我哪还吃得下饭? 就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马祥瑞还想说什么,手机却忽然尖声响了起来,他接了电话:“喂,**,什么事
?日本时间神社的代表团来了?我记得是说晚上啊?苍井也来了,还要见我?这个
……那好,我马上回去。”
他挂了电话:“抱歉,临时有点公务,要先走了,你如果有需要,明天再来我的办
公室谈吧。”
韩方漠然点点头,仿佛又沉浸在了那个无止无休的梦中,也没留意马祥瑞是什么时
候离开的,只觉得周围渐渐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在艾薇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韩方想着:一遍遍重复的无尽死亡,无止无休,永无
终止,无法逃脱,甚至无法死去,就这样在生与死之间的中阴中徘徊着,受着地狱
一样的折磨,只为换取一刹那的,那一刹那的……
幸福。
而那是怎样的幸福!或许有一天能够活着,没有受重伤,能够走在街上,静静地看
着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世界,度过珍贵的二十个小时,已经是难得的幸福。还有什
么奢求?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爱。在无尽的死亡痛苦之后,只有爱能慰藉艾薇昙花一现
的生命。
他是艾薇唯一的爱,如同艾薇是他最深的牵挂一样。正如他在那个怪梦中所见到的
,在无名的悬崖上,在亿万星辰之下,他和艾薇两个人找到了彼此,拥抱在一起…

但那又如何?他也帮不了艾薇,无法让她从永恒的折磨中解脱出来。在自然的大化
中,他是如此无力。他甚至有意无意地一次次伤害她。
不知不觉中,韩方已是泪流满面。
不知过了多久,看到日头西斜了,韩方才缓缓起身,走到艾薇身边,擦了擦泪水,
鼓起勇气去凝视那具生命已经离去很久的躯体。她的后脑破碎,但面部却仍然完整
,两只眼睛仍然睁着,已经发散的瞳孔似乎在注视着迟到的爱人,嘴巴微微张开,
似乎要说什么,但只有从口中流出的已凝固的血……
然后韩方看到,艾薇身边掉落着一张纸片,已经被她的血染得通红,他俯身捡起来
,看到那是一张常见的夹着香山红叶的纪念卡片,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字迹:
“不能生如夏花之绚丽,但愿死如秋叶之静美。艾薇绝笔。”
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么?韩方带着泪大笑起来,这是怎样的秋叶,怎样的静美!这个
残酷而疯狂的世界,竟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开了一个这么恐怖的玩笑!
然后他蹲下身子,拉住了艾薇一只尚完好的手,柔声说:“以后,我会每天来陪你
的。你不会再感到孤独,我发誓。”
夕阳如血,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诡异的影子。
22
在那以后,韩方每天早上不再去湖边跑步,而是一起床就跨上自行车或者搭车,直
奔知春路,但无论人们已经如何习惯时间跳转,跳转发生后的几分钟内仍然避免不
了一番混乱。每次韩方到达艾薇自杀的地点,至少已经是在半小时之后了,见到的
只能是艾薇尚有余温的遗体。
像马祥瑞说的那样,艾薇每次都会死去,但是每次的死亡方式又不相同。一般来说
,她会落在二十几米方圆范围内的任意一个地点。或者是头先落地,或者是背和腿
,有时候浑身筋折骨断,血肉模糊,有时候身体又相当完好,看不到明显的伤痕。
但不变的是,每次当他赶到那里时,曾经鲜活的生命已经从少女的躯壳中消失。
每次在空中时,艾薇必然曾尝试着变换动作和姿态来拯救自己,所以落地时才会有
各种差异,但在自然的铁律面前,一切人的努力都归于徒劳。韩方尝试算过:这栋
建筑有20层楼,大约60米,重力加速度为9.8米/秒平方,如果从楼顶最高处跳下,
用自由落体公式计算,大约3.5秒落地,落地时速度为34米/秒,相当于撞上一列全
速行驶的火车。即便考虑到空气阻力,也减缓不了多少速度。也就是说,即使艾薇
的脚刚离开楼顶就开始时间跳转,最多也只有三秒左右的时间反应,在这电光石火
的几秒钟里,艾薇又能做什么呢?
韩方也曾向楼里的居民打听,得知没有人之前见过艾薇,证明艾薇并不住在这里。
这个小区虽有保安,但租房住的外来人口很多(当然现在已经都是永久居民了),
随便谁都可以出入,所以还是不知道艾薇的来历。即使马祥瑞一时也查不到。
但这里的住户对艾薇都很同情,韩方每天来,和他们也熟了起来,他们把他当做“
那个每天死一次的女孩的男朋友”,叽叽喳喳问他艾薇的事,韩方却也说不上来。
住在底楼下的王大妈对韩方尤其感兴趣,她说,在虚纪元的第一天,也就是全城陷
入大乱的那一天,她就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坠地的声音惊醒的,推窗一看,差点晕了
过去……后来,她一直很想帮艾薇解脱这无止无休的折磨,但每次跳转后一起来,
刚下床往窗前跑,还来不及开窗,已经在晨光中看到一个人影从天而降,落在地上

虚纪元初期,每天光北京就有几十万上百万人死于非命,那时候王大妈自然也顾不
上管一个莫名其妙寻死的小姑娘,自己家的事就够烦心了。生活逐渐稳定下来之后
,王大妈对这个女孩开始产生了好奇,据她说,她经常第一时间跑出门去后面查看
,大多数情况下,艾薇都是落地就已经断气了,但也有些时候,她还能再活上几分
钟乃至更久,偶尔还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王大妈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寻死,希
望联络谁,艾薇却不愿意说,只是有几次实在疼得受不了,才求王大妈送她一程。
“但第二天还是一样……唉,真希望老天爷,不,时间大神能帮帮这苦命孩子。”
王大妈擦了擦眼角。
“但是有几次她确实没事……”
“是啊,可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毕竟我也没天天看着。那几次我一出门,那
闺女就不在了。不过有一次……大概是第六百多天的时候吧,我正好看到她从窗前
跑过去,胳膊上好像还在流血,我忙隔着窗叫住她:‘闺女你没事了?来家坐会儿
吧,大吗给你包扎一下。’”
“那她怎么说?”
“她说:‘不啦,我要去找一个人,好不容易能在这个世界活一次,我一秒钟也不
想耽搁。’说着又往前跑。我急了,说:‘闺女,这些日子你可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现在城里乱得很,出去老危险了!’她已经跑远了,说了句什么我就没听清楚,
好像是说她有法子防身什么的。”
“就是那一天,她在车里拿了把枪,在图书馆遇到了我和……“韩方喃喃说,却没
有说下去,心如刀绞。这些日子以来,艾薇有限地活过的几天,也并没有得到快乐。也
难怪那天她的目光中如此充满了恨意……
“如果您下次还能和她说上话,”最后韩方说,“请告诉她,我每天会来陪她,不
论她是生是死。”
刘烨的命运也有了显著的改变。自从知道艾薇的事情之后,韩方对他的不幸感同身
受,每天都保护他,不允许马小军他们再对他下手。虽然艾薇和刘烨的情形很不同
,艾薇有虚时代的记忆而刘烨全无,几百次的死亡在刘烨那里留不下任何印痕,痛
苦也不会在记忆和预期中叠加,但是韩方仍然不愿意再看到他每天死于非命。当然
要保护刘烨,只有一个办法:把他带在身边。
“我们去哪里?”刘烨晕乎乎地被韩方从床上拉起来,莫名其妙地说。
“给你介绍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干嘛一大早的……我还要睡觉呢……”
好说歹说,刘烨总算被韩方拉了出去,出了校门,上了地铁。如今的校园井然有序
,学生们在路上说说笑笑,不仔细看和实时代差别不大,加上光线昏暗,刘烨一开
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直到上了地铁他才有一个奇怪发现:“为什么好多人胸口
都挂着表?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这个的?他们在祷告什么?那个女生干嘛那么看着我
?”
“刘烨啊,“韩方说,”你看过《初恋五十次》么?”
“看过呀,挺有意思的。你说这干嘛?”
“没什么,我只是希望那个女生也能爱上你,就不用我每天给你讲故事了。“韩方
闷闷地说。
他们到了知春路,走进小区,刘烨仍然不明所以,缠着韩方问东问西。韩方跟他说
了几句,就看到张大妈站在楼门口,正在张望,见到他马上迎了上来:“小韩快来
,你女朋友今天……今天还在呢!”情急之下用了个不伦不类的说法。
韩方也顾不得刘烨,一个箭步向楼后面奔去。
……她躺在那里,血流了一地,骨头应该断了不少根,但上半身未受重创,双目紧
闭,但显然还在呼吸。韩方扑到她面前,捉住她的手:
“艾薇,是我!我来了。”
艾薇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你终于……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我找到你了,你怎么样……还好么?”韩方话一出口,就发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
,艾薇的情况,怎么看也显然不是”还好”。
“我很好……“艾薇却说,“你知道么……当你习惯了这一切……就好像在天上飞
……不停地飞……”
“我在你身边……”韩方想扶她起来却又不敢,生怕弄疼了她,“我每天一起床就
赶来,只是……只是赶到的时候……”
“我知道……”艾薇说,“我心里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有一天我们能好好
在一起……”
“我们还要一起回我家呢,我要让妈妈给你做麻婆豆腐,还有毛纳基山……你记得
吗?”
“记得,还有金阁寺的小池,那天下着小雨……还有马尔木克的方尖碑……我都记
得……”艾薇的声音虚弱了下去,越来越低不可闻。
“我会等你,一千天,一万天……”韩方擦了擦泪水。艾薇微微点头,然后合上眼
睛,停止了呼吸。
“韩方你干什么?快打120叫救护车啊!”刘烨呆若木鸡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
叫道。
“没用的,那只不过是多延长一份痛苦。“韩方说,平复了一下情绪,在艾薇的额
头上轻轻吻了一下,站起身,“来,我们一起埋葬了她,这样直到明天之前,她至
少有个地方可以好好休息。”
刘烨一屁股坐在地下,带着哭腔说:“你究竟在搞什么……你们……所有人……都
疯了吗?”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韩方说,“不过今天还有二十个小时呢,我会慢慢告诉
你……首先,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一天天就这样过去,带着痛苦,带着希望,带着人们的笑和泪,一遍遍从头来过,
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
韩方转到高楼后面,面前一片长草,散落着几袋垃圾,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踪影。他
在草地中走了几步,也没有见到熟悉的艾薇。
“难道……”韩方刚转了半个念头,有细碎的脚步从后面飞奔来,他还没来得及转
身,一双绵软的小手已经捂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一个柔柔的声音说。
韩方转过身,纤瘦的黑衣少女站在他面前,脸色苍白,却有些腼腆地微笑着,目光
中投射出快乐的光彩。
“你是天使,从天而降的天使……”韩方喃喃说,紧紧抱住了她。
一片幽深的蔚蓝色中,一个小小的黑点浮现了,慢慢变大,显现出细长的身
影。渐渐能看到那东西是灰白色的,流线型的身躯上下摆动着,向他们游来。韩方
看到了两只乌黑的眼睛镶嵌在大头的两侧,前面是一个尖尖的长吻,打着转儿凝视
着他们。他忍不住想摸摸它,但却隔着厚厚的钢化玻璃,触不到它。
“这只海豚好可爱,是不是?”艾薇惊喜地说,“你好!”
海豚快乐地挥动着胸鳍,似乎在应答,把头侧过来,用腮帮子摩挲着玻璃,玩了好
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走吧,我们去那边看海底环游!”艾薇开心地拉着他。韩方跟在她后面,无奈地
说,“你跑动跑西好半天了,不需要休息一会儿么?你的手还受着伤呢。”
“可是,”艾薇转过身,认真地说,“我好不容易才能有一天的时间,我真是非常
非常想看这些动物呢。上次因为海洋馆的门票太贵了,就没有进来,现在好不容易
不要票了,当然一定要来了。上次我都计划好了,可惜被时间教搅了,这次不能再
放过这个机会了。”
“所以你刚没事,就拉着我飞奔到动物园,而且直奔海洋馆。”韩方苦笑着说。
“你喜欢么?”
“嗯……还行。”韩方点点头,他对动物没有特别的兴趣,但已经好几年没逛过动
物园了,有机会和艾薇在一起游览也不错,但他心中还是有太多谜团没有解开。只
是看着艾薇眼中快乐的光彩,一时不忍心去问。
整个馆中几乎空无一人,他们信步漫游着,除了他们就是那些海洋动物,这让韩方
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置身于人类消失了的动物世界,只觉得说不出的空灵宁静
,在纷纷扰扰,千变万化的虚纪元,他很少有这样的感受。艾薇,真是一个神奇的
女孩子。
他们走进了海底隧道,自动扶梯停了,他们就走下去。韩方感到自己被海水包围着
,却有一种莫名的舒适。海底生长着美丽的珊瑚和海葵,色彩鲜丽,形态各异的各
色鱼类就在他们身边游曳,韩方只能很惭愧地认出几种,艾薇兴高采烈地给他讲解
着:嘴巴是明黄色,背上有一块黑的是小鱼是鞭蝴蝶,长着一个大头,边上有两个
小翅膀的是翻车鱼,像大鸟一样长着翅膀,拖着长尾巴的是蝠鲼……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它们呢?”韩方忍不住问。
“因为它们可爱呀,”艾薇好像有点奇怪为什么韩方问这样的问题,“嗯,我不是
说那种毛茸茸的漂亮的小动物才可爱,所有这些动物好好地活着,在地上跑,水里
游,本身就很可爱。”
“艾薇,你真是一个谜。”
“怎么会?”艾薇好奇地问,“我有什么不对的么?”
“不,我……我是说我想了解你,想知道你的一切,可我现在除了一个名字,甚
至不知道你是谁。”
“啊!”艾薇吐了吐舌头,“我忘了,我以为……韩方,我有很多很多和你在一起
的记忆,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好多好多年了……我忘记了这时候你还不知道我的事
。”
“我……以为你不想说呢。”
“不,其实没什么……”艾薇说,但仍然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走到隧道最底部,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幽冷的蓝光透过海水和玻璃投下来,
地上浮动着鱼群游动的影子。
艾薇轻轻靠在韩方的肩头,说:“我的故事很简单。本来我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几
年前,我妈妈去世了。后来爸爸有了新的女人,也不管我了,我上高三,成绩惨不
忍睹,干脆偷了家里的几千块钱,逃学跑出来了,听说北京好玩,就买了一张火车
票到了北京。”
“是这样?”
“那时候我以为我是黄蓉,会遇到郭靖呢,”艾薇自嘲地说,“也不知道当时自己
怎么想的,真傻,对不对?后来我有点发烧,一开始随便买了点药吃,可是一直好
不了,就去医院看,结果查出来,是……白血病晚期。”
“什么?!”韩方大吃一惊。
“我得了绝症,根本活不了半年了。”艾薇幽幽地说,“很讽刺,对不对?在虚纪
元这也不算一回事了,只是当时我不知道……那时医生一直不肯跟我说,一定要找
我家长,我说他们都不在北京,他才告诉我的……我当时觉得天塌地陷,心里怕极
了,跟我爸打了个公用电话,结果刚说我在北京,他就把我大骂了一顿,我也不知
道自己是怎么挂上电话的。后来又呆呆地一个人乱转了两天,那时候我也来过动物
园,看到那些活蹦乱跳的动物我就想,明年它们还好好地活着,可是……可是……
明年再也不会有我来看它们了。”艾薇说着,哽咽了起来,“那时候我想到了死。

韩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轻轻揽着她的肩头,感到她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抽噎
着。
“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钱也花完了,和家里关系也破裂了,而且
活不了多久了。我买了安眠药,写了遗书,一整瓶药吞下去,结果根本没用,半夜
醒过来都吐出来了……天刚亮的时候我走出来,走进了旅馆附近的那个小区里,随
便找了一栋楼爬上去,也没人注意到我,爬到20楼的楼道窗台上,闭着眼睛往下一
跳……后来的事,你知道了。”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能逃生的,这很重要。”
艾薇凝视着头顶荡漾的水波,轻声说:“我一跳下去,就感到了后悔,只觉得耳边
风声呜呜作响,然后感到自己沉入了黑暗……没有多么痛苦,就是一下子什么都没
有了。然后,是又一次风声呼啸,又一次下坠的感觉,然后是再一次……终于我睁
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还在空中,大地迎面而来,我吓得又闭上了眼睛……这次我背
着地,大概五脏六腑都碎了,但多活了一会儿,我以为之前的都是幻觉,据说人死
之前会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有各种幻觉也不稀奇,是不是?我望着天空朦胧地
想,这回总该结束了,可随后就是再一次的坠落……无止无休。在无尽循环中,终
于随着强烈的求生欲,一些模糊的记忆被唤醒了,我不知怎么,知道了开始反手去
抓住窗台,不是20楼的窗台,是19楼的。”
“19楼?”
“是啊,幸运的是,我最后一刹那没有向外猛跃,就是直接落下去,在最初几楼的
时候离墙壁很近,有那么一线生机。在我刚刚跳下20楼的时候,大跳转发生了,我
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抓住20楼的窗台,只能去勾19楼的,19楼的窗户是打开的,可以
抓到下面的窗框,但最多也只有半只手能够到,这是唯一的机会。动作并不复杂,
就是在大跳转的那一刹那向后半转身,伸出右手,能抓住什么是什么,只要感到自
己勾住了,我的身体下坠的势头就会止住,向回摇摆,脚就能碰到底下一块凸出可
以立足的地方,然后爬进去,就安全了。”
“怪不得你每次手臂上都有瘀伤,就是在窗台上磨的?”
“虽然只掉了一层楼,但要靠一只手抓住窗框,也非常吃力,难免有些伤痕。”
“不过这听起来也并不很难啊,只要动作熟练了,可以每次都获救的。”
“不是这样的,在大跳转的一刹那,我会觉得我的身体根本不是自己的,如同灵魂
刚刚附上了身体,难以指挥,根本没有办法熟练起来。虽然我心里知道该怎么做,
却无法让动作合拍起来,每次都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韩方长长叹了一口气,“每次大跳转之后,身体状态自动恢复
原状,看来真的无法留下身体性的记忆,只能用意识去操纵,事倍功半……这怎么
办呢?”
“你别担心,其实我也挺好的……”
“好?怎么会呢?你每天一次次地摔——”韩方咽下去了一个“死”字。
“但是在每次的间隙中……我不知道有多长,我感到自己在做一个梦。”
“梦?”
“是的,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很温暖,很舒适的感觉,似乎是在……母亲的怀抱里,
又好像是比那更原始的地方,对,就像它们一样。”艾薇指着头顶一条波浪形地扇
动“翅膀”,悠然游动的蝠鲼说:“在一片海里,周围都是流动的海水,我似乎与
大海融为了一体,好像时间和空间都消失了,好像自己也变成了大海的一部分,拥
抱着万事万物——你怎么了?”
韩方愣愣地看着她,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你说的这种感觉,我也非常熟悉。我
似乎也曾经在那里……那里……天,怪不得我觉得这里的氛围有些熟悉……这种在
海底游动的感觉……在那个梦里,我看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无法形容的……”他一
下子找不到合适的字眼。
“神秘?”艾薇看着他。
“是的,神秘。”韩方喃喃道,“整个世界像是围绕着一个神秘的中心,我们是世
界的一部分,和世界一起涌向那个中心,却无法真正到达那里。那究竟是什么?”
“也许那就是你说的,时间教信仰的神?”
“也许……”韩方说,“但我觉得这就是虚纪元的秘密,也是一切一切的答案,也
许正因为如此,你才成为了超忆者。这些事情当中,一定有一种我们还没法理解的联系
。”
24
“我不知道,”艾薇惘然说,“但在那个……那个地方,感觉真的很舒服,就好像
回到了妈妈的怀抱,再也不会有孤独,很甜美,很安全,好像只有一秒钟,但又像
有一万年,也许那就是死亡的国度吧。但每次醒来,面对迎面而来的大地,感到这
个世界又充满了敌意。有时候,我真的很想彻底放弃挣扎求生,每次直接让自己摔
得粉身碎骨,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不!”韩方激动地涨红了脸,“你不能放弃!我……我是说……我希望,希望天
天能看到你,陪在你身边。”
“但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艾薇哀婉地说,“也许一百天里只有一天,也许更
少。”
“可能是我太自私了……”韩方抓住艾薇的手,“没考虑你的感受……但即使一百
天里只有一天,对我也是莫大的幸福。”
“可是我有什么好?”艾薇幽幽地,“你看到我多少次摔成一团肉酱的模样,你还
想要我么?”
“有时候,你的样子确实很……吓人,”韩方老实说,“但习惯了也没什么,只有
更怜惜你。而且你知道么,当你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那时候的你美得
简直无法形容,那一刻,这一切都得到了报偿。”
“你真不会说话!”艾薇撅嘴说,“你要说,即使我摔成一团肉酱,也是世界上最
美的肉酱——”
韩方看着艾薇似颦似喜的娇颜,忍不住低下头,把自己的唇覆盖在她的唇上,轻轻
地吻了她。他第一次感到,少女的唇,原来可以这样灼热而柔软。
“你……在还发烧吗?”他抬头问了句傻话。
艾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才没有呢……”她含糊地说着,勾住了韩方的脖子,献
上了一个真正的、长长的吻。
然后是另一个……
当他们的双唇短暂地分离时,韩方看到艾薇脸上浮起了一层情动的红晕。“你知道
么,”她呢喃说,“即使一百天的粉身碎骨,换来这一刻的幸福,我也心甘情愿…
…”
韩方心中感动,抱着艾薇,轻轻吻着她的脸颊、脖颈,慢慢倒在了长椅上……周围
都是幽蓝的水光,他感到自己和艾薇都变成了人鱼,在无垠大海的海底一起嬉游、
彼此温存,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们两个……
他蓦然看到,一个人在窗外看着他们。
韩方吓了一跳,差点滚倒在地上,艾薇也随即看到了那个人,吃了一惊,忙推开韩
方,坐起身来。韩方看清楚了,那是个身穿潜水服的家伙,正在向他们挥手打招呼
,不知道是游客还是馆内的工作人员,不知道看了他们多久了。
韩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对艾薇说:“走吧,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好啊!”艾薇说,“我们去熊猫馆,我可想那些大熊猫了!”
他们刚走出海洋馆的大楼,刺耳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个陌生号码,韩方接通电
话,居然是马祥瑞:
“听着,我知道今天你带走了艾薇,你们得快点来见我。”
“马老师,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韩方说,“可是艾薇不记得什么,恐怕你得不到
想要的未来信息。”
“这一点应该由我决定,“马祥瑞粗暴地说,随即又放缓了语气,”放心,我不会
伤害你的小女朋友,只是想弄明白一些事情,这对你们都有好处。也许我能帮她呢
?”
韩方妥协了:“好吧,我会尽量说服艾薇,不过要不要见你,得由她自己决定。”
说完挂断了电话。
韩方转向艾薇,告诉她马祥瑞想见她,艾薇点了点头:“嗯,我记得那个胖子,上
次在图书馆里挺可怜的,他要见我?”
“是的,说来话长……他想问你一些事,也许他可以帮到我们。”
“那好,我们去见他。”艾薇温婉地点点头。
“对了,你的记忆——我是说未来的记忆——里有他么?”
艾薇想了一会儿,摇头说:“不记得了,好像没印象。”
“那么保罗?爱德华兹这个人呢?你记得他么?”
艾薇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身子不禁颤抖了起来,好半天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
才说:“我不记得了具体的东西了,好像有一处记忆被封锁住了,怎么打也打不开
。但我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似乎他拥有非常、
非常恐怖的力量。”
“是的,他很可能是超忆者,能够预感未来。”
“不,不只是预感,比那还要强大,强大得多……他可以……也许他可以……”
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韩方抬头望去,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
两只大红袋鼠蹦蹦跳跳,朝他们的方向跳跃而来。
“这……这是……”韩方说不出话来,艾薇也不明所以,韩方下意识地把艾薇拉到
自己背后。
袋鼠发出古怪的叫声,从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掠过去了,但是袋鼠背后,一群羊驼复
又奔来,羊驼背后,一只猎豹猛扑了上来,从后面将落在最后的羊驼扑倒在地,不
顾它的挣扎,一口死死咬住了它的脖子。其他的羊驼四散奔逃,有几只惊惶地从他
们身边奔过。
但它们都不是刚才嘶吼的来源,远处又传来一阵洪亮的吼声,韩方转过头终于看到
,那是三只硕大无朋的非洲象,在小河边大步奔驰着,如同回到了非洲草原一样狂
野。
头上有什么东西在动,韩方抬头一看,是一只半大不小的猕猴,一只手臂吊在树上
,对他做了个鬼脸,又跳上了另一棵树。
“快回海洋馆!”韩方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拉着艾薇一路狂奔,又跑回了海洋馆
的入口。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谁把这些猛兽放出来的?韩方一头雾水。
刚才他们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游人,但是没有见到工作人员。这也不奇怪,在二十个
小时的时间循环中,饲养员这个工作也是不必要的,不过动物园还是应该有人值班
的,否则包括海洋馆在内的各个展馆也不会开门了,或许那些工作人员穿着便服吧

韩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拉着艾薇一直向海洋馆内深处跑去,他不熟悉地形,
只能一路乱跑,大厅、走廊、海底隧道……等到他们停下来,发现已经是在扇形的
海洋剧院里。艾薇已经跑不动了,坐在地下大口喘着气,韩方也气喘吁吁,抬头看
到剧场的池子里刚浮起了一个人,是刚才那个潜水的家伙,他刚刚上岸,韩方立刻
叫了起来:“喂,你是在这里上班的么?”
“算是吧。”那人一边脱掉湿漉漉的潜水服,一边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你知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那些动物都跑出来了!”
“知道,”青年说,“没出什么事,十二点了吧?他们就是在给动物放风。”
“放风你妹啊!”韩方骂道,“这是动物园,不是野生动物园!那些动物就该呆在
笼子里!”
“您这话我就不爱听了,”青年操着流利的京腔说,“这是虚纪元了,大家又皈依
了时间真神,众生平等,动物自然也应该得到爱护,总不能老关在笼子里,过几天
给它们放一次风也是应该的。你说是不是,奇奇?”韩方一愣,这才发现旁边还有
一只海狮,海狮咕咕叫了起来,好像在表示赞同。
“可那些动物相互厮杀……我刚看到一只猎豹扑倒了一只羊驼!”
“回归自然嘛,就是这样的,何况它们也死不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再把它们关回去?”
“您可真逗,”青年笑了起来,“这些动物都放出来了,哪还能关回去?等大跳转
吧,放心,它们不会到这里来,那些猛兽看到水就害怕。”
“可是……我们要出去呀!我们还有事呢!一路都是大象豹子,我们怎么出去?”
“虚纪元了,还能有啥急事?无非是谈情说爱。”青年不急不慢地说,“你们就呆
在这儿吧,陪我唠唠嗑。”
“呸,我得马上走,马教主,不,马主教知道不?他约我中午吃饭。”
“走好吧您内,不送!”
韩方无计可施,一屁股坐在地下:“你们……至少也得提前通知一声吧!”
“七天一次动物放风,从826日就开始了,北京人都知道,你不知道?”
“我那段时间在……”韩方一时无话可说。艾薇怯生生地说:“对不起,要不是我
一定要来动物园,也不会碰到这事。”
“算了,”韩方苦笑了一下说,“你喜欢动物,我们就在这儿呆一天吧,反正到哪
里去不是呆呢?只是下一次……不知道……唉。”
艾薇温柔地地拉起他的手说:“没关系,以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呢。”
“你们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青年慢悠悠地说,“好多人是冲这个才来的!他们
说比去非洲打猎还过瘾呢。世界各地的动物都齐活了!”
“万一被狮子吃了怎么办?”
“那多好啊,人生难得的际遇。”青年玩世不恭地笑起来。
25
韩方胆战心惊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隐隐听到大象的吼叫时远时近,又有几声不知道
是虎啸还是狮吼,还有不知什么鸟兽毙命的哀鸣。青年见他面色不对,笑笑说:“
跟你说了没事,你要不放心,把前面的门关上好了,什么野兽都进不来。”
韩方想想也是,赶紧大步上去,把剧场入口处的左右两道门都关了起来,才略感放
心。青年招呼他们从后台绕到了池子中央的舞台上,那里伫立着假山、棕榈树和异
域风情的小竹楼。韩方看艾薇有点累,带她到竹楼里坐着休息。那只海狮奇奇见到
有生人来了,“扑通”一声跳进了池子里,但游了一圈,大概认为没有危险,又爬
到岸上,警惕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青年换了套衣服出来,双方交换了姓名,他自我介绍叫杨小帅,就住在这附近。
“杨小帅,”艾薇好奇地问,“这只海狮,奇奇,是你养的么?”
“差不离吧,”杨小帅说,“我一直喜欢养小动物,不过没机会当饲养员,实纪元
的时候,我在对面商厦里卖衣服。虚纪元以后,动物园好多地方没人管了,我和一
些志愿者才来帮忙的。你们别以为动物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其实虚纪元以后它们
也感到不对,明显焦躁不安。特别是像海狮、海豚这些习惯了有人陪伴的,几天没
看到训练员简直要疯了……不过奇奇很聪明,很快就和我混熟了。对不对,奇奇?
”打了个手势,海狮又精乖支起上身,做出了点头的动作,青年从身边掏出一条鱼扔
给它吃,奇奇仰头接住,高兴地大嚼起来。
“这么说,虚纪元里动物确实也能建立起记忆……”韩方想起以前和陶莹的对话,
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再低级一点的动物就不行,比如鱼类……你知道我们这儿有个中华鲟馆吧。

“对,我们刚去过。”
“每次大跳转之后,那些中华鲟几乎是以完全不变的方式活动,我一般来得比较准
时,每天九点整到,每次进来的时候,几乎都看到同样的几条鱼在同样的位置上!
简直像放录像一样准确,或许有一些小变化,但是真的很难察觉。我觉得它们好像
是自动机器一样。但是高级动物就不一样了,比如海豚,不管有没有人,它们每天
的活动都不一样。再比如奇奇,每天你都可以训练它,让它产生某种新的记忆,完
成一些新的动作,或许比实时代稍微麻烦一点,但仍然可以做到。”
“也许条件反射中蕴含了意识的最初形式,”韩方沉思着说,“不同的事物之间的
固定联系,也许能够刺激意识和记忆的产生……”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他一时也
想不清楚。
“奇奇,过来!”艾薇学着杨小帅的样子叫着那只海狮,奇奇只是好奇地盯着她,
却没有动作。杨小帅大笑:“你这么叫肯定不行,你得有鱼喂它……你……”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奇奇开始拖着肥短的身体,用前肢支撑着身体,一步一晃地向
艾薇爬去。艾薇又惊又喜,轻轻抚摸着它的脑袋。
“看来你女朋友还挺有动物缘的。”青年惊讶地说,“奇奇从来没对外人这么好过
。”
“真有意思,”韩方也被吸引住了,“奇奇,乖乖——”他伸手去摸奇奇,却被它
敏捷地躲过了,显然奇奇并不欢迎他靠近。
艾薇咯咯直笑:“别怕,奇奇,他是好人……”奇奇似乎从嗓子里嘟囔了一声,转
过头,在韩方手边敷衍地蹭了几下,又撒欢地躺在地上,像小狗一样对他们露出了
肚皮。
“它怎么那么听你的?”韩方很是惊奇。
“不知道啊,”艾薇笑靥如花,“但真的好开心,好像认识一个新朋友一样。”奇
奇好像被她鼓舞,也高兴地在地上打滚。
“奇奇,给客人表演一下顶球吧!”杨小帅仿佛觉得受了冷落,有点想显示自己存
在地说,“这可是他的拿手绝活。”
奇奇吱吱叫了两声,好像并不情愿,艾薇轻抚着奇奇黝黑光滑的皮毛,认真地说:
“奇奇不喜欢表演,它只喜欢吃鱼。”
杨小帅不屑地说:“嘿,你怎么知道?”
“我——”
艾薇这句话刚开了头,忽然卡住了,整个人如同僵在那里。
“你想说什——”杨小帅有些奇怪,转头看去,顿时也呆住了。正在抚弄奇奇的韩
方也同时抬头,一刹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一头三米多长的斑斓猛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看台上,威风凛凛地四下逡巡着。
“你你你不不是说,这里野兽不会进来吗?”韩方结结巴巴地说,禁不住牙关格格
作响。
“你你你不是说,已经锁上门了吗?”杨小帅反问。
“我明明两边的门都都都锁了……”
“你没看到最边上还有一扇小门?”
“靠,我这辈子第一次来,哪知道那么多?”
“真龘他妈的……它看着我们了!”杨小帅颤声说。
韩方的眼睛也正好和老虎铜铃大的双眼对上,不由双腿发软,几乎连挪动身体的力
气都没有。他不是没有和猛兽对视过,只不过以前都隔了一层铁栏或者钢化玻璃,
而现在双方之间却只有空气,这感觉完全是两回事。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虎视
眈眈”。
猛虎仰头长啸一声,震得韩方耳朵嗡嗡作响。它从看台上轻松跃下,向他们奔来。
奇奇觉得不对,一溜烟钻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快跑!”杨小帅终于来了力气,扭头就跑。韩方如梦初醒,拉着艾薇跟着他向后
跑去,谁知道台上水滑,惊惶之下竟然摔了一跤。等到艾薇把他扶起来时,老虎和
他已经只隔着一个水池了,至于杨小帅早已不知去向。
“没事,老虎不会游水,过过过不来……”韩方颤声说,也不知是安慰艾薇还是自
己。
话音未落,老虎跃进了水池中,轻松地泅着水游过来。
“尼玛!”韩方拉着艾薇拼命狂奔,到了后台,一时晕头转向,没看清门在哪里,
只差了一两秒,一身是水的猛虎已经带着腥风一跃而入,堵在门口。那是一只体型
壮硕的西伯利亚虎,张开大口,露出森森白牙,看上去一口可以咬掉韩方的半个身
体。它圆睁着铜铃大的眼睛,死盯着他们,眼神中露出野性的凶残,从鼻子里喷出
粗重的喘息声。
“我没想到这辈子还会被老虎吃一次,”死到临头,韩方反而镇静下来,“难道每
次我们在一起,都不得好死么?”
“没关系……”艾薇依偎着她说,“至少我们又死在一起了……”
韩方忽然一阵热血上涌,拦在她身前:“让它吃了我吧,你趁机夺门而逃。没事的
,我无非是损失一天。你却可以多活好多个小时,你好好过一天不容易,下次我们
再——”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艾薇一眼,却发现艾薇正在和猛虎对视着,目光中渐渐消泯了
恐惧,只有温柔的好奇。过了片刻,她松开了他的手,向狰狞的巨兽走去。
“艾薇,你——”韩方目瞪口呆。
猛虎大概没有见过还有猎物敢往自己面前走的,竟不觉后退了一步,浑身的毛炸了
起来,发出了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
“别怕!”艾薇细声细气地说,像在对一只猫儿说话,“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
她又向前几步,慢慢地将手放在老虎的额头,老虎犹豫了一下,嗅了嗅她,目光忽
然变得柔和起来,浑身松弛下来,半蹲着任她抚摸着。
一个柔弱的少女,站在一只凶猛的成年巨虎面前,只要它一张口,就可以吞掉少女
。但它却乖乖地如同一只家犬一样任主人抚摸,大概再没有比这更不相称的组合了

韩方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定了定神:“它……它怎么会听你的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艾薇一片茫然,“但刚才我见到它的时候一点也不怕,我
……我好像和它有感应,我知道它是不会伤害我的。”
韩方想起刚才那几只海豚,海豹奇奇,然后是这只老虎……事情似乎越来越向难以
置信的方向发展。
“不可思议,”韩方喃喃说,“你竟然可以让这些野兽听话,难道……难道……”
老虎看着他们说话,瞅了他两眼,好像对他不感兴趣。慢慢卧倒在地下,喉咙里发
出了舒服的哼哼声,艾薇更是大胆,干脆坐下抱着它的脑袋,开心地说:“喂,你
要不要也摸摸它?”
韩方惊魂未定,巴不得离那只野兽越远越好,但却不愿意在艾薇面前丢了面子,干
笑两声,向老虎走去。
“你们没事吧?”
正在这当口,杨小帅又从门口冒了出来,这家伙倒是很有良心,双手握着一支麻龘醉
枪,似乎是要来救他们,但是看到屋里的诡异情形,不禁一怔。老虎感到了危险和
敌意,猛然站起身,怒目圆睁,纵身向他扑去。杨小帅不及开枪,转身就跑。却已
经来不及,两三步后便被老虎扑倒在地——
“别——”艾薇和韩方跑到门口,却已经来不及了,只看到老虎叼着杨小帅还在抽
搐着的身体,殷红的鲜血从虎口中喷出来,染红了地面。
“快放开他!”艾薇大声说。老虎却不再搭理她,埋头大嚼起来,杨小帅刚才还活
蹦乱跳的身体,连手带肩膀地被撕下一大块,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它太饿了,”艾薇转身对韩方泪眼汪汪地说,“它不听我的了……”
“没法子,”韩方不及多想,“我们快走!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
他们手拉着手,跑出了海洋馆。下午的阳光下,一队长颈鹿正在草坪上迈步前进,
如同正在行军的巨人。
“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韩方惊叹着说。
“杨小帅太可怜了……”艾薇的眼圈红了。
“那个,我也为他遗憾……可是我想说的是那群长颈鹿,骑在它们身上实在太过瘾
了!”韩方说,忽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好好像太大了,周围的人转头看着他们,忙压
低了声音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此时他们正在地铁四号线上,周围都是人。地铁上的人比以前实时代的一个普通下
午明显要多不少,大概是因为多数人不用上班的缘故。人们或坐或站,有的在看书
,有的在听音乐,有的在喃喃祷告。列车已经过了西直门,广播里正在播报着:“
前方到站,新街口……”
这里一切如常,动物园的混乱并没有延伸到外面,没有一只野兽跑出来。北京人,
不,全人类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即使秩序恢复时期以来,局部的骚乱也还是
时有发生,今天大裤衩被一把火烧掉,明天北京站动车对撞……但只要发生在一定
范围内,就没有人会太在意。
刚才,那几只长颈鹿跑到他们面前,又发生了和海狮及老虎身上类似的现象,一只
长颈鹿低下头来,舔着艾薇的手心,如同向他们打招呼。韩方正在想从这个群魔乱
舞的地方脱身的法子,这里虽然离大门最远,但离动物园的外墙边却很近。他灵机
一动,让艾薇设法让长颈鹿驮着他们走。
艾薇似乎对长颈鹿说了句什么,长颈鹿温驯地跪下来,让他们爬到自己背上。艾薇
指着墙说:“那边,那边!“长颈鹿一开始犹豫了一会儿,原地兜了几个圈子,然
后慢步向墙边踱去,温顺地将脖子靠在墙上,他们沿着长颈鹿的脖子爬上墙头,然
后跳了下去,就这样脱离了险象丛生的动物园。随后上了地铁,奔天龘安门而去。
“都说了我不知道,”艾薇说,“只是忽然有一种奇特的水乳龘交融的感觉,我好像
能进入它们的思维,不,不是思维,是某种更原始的……原始的……”
“意识?”
“也许吧,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好像第七感一样,不是它们能听懂我的话
,而是……而是……它们就能听我的话,我是说……”艾薇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
“就像《阿凡达》里的纳威人和飞龙?好像它们变成你的身体的一部分,会按照你
的意念行动一样?是这样么?”韩方问。
“嗯对,”艾薇忙不迭点头,“很微弱,但就是这种感觉。”
“这真是难以理解……”韩方沉吟说,一时也没有头绪,“不过这件事,你暂且保
密,就是跟马祥瑞也先别说。”
不久后,他们走进新华门,又见到了马祥瑞,马祥瑞满面堆欢地跟艾薇握手:“咱
们又见面了。”不知怎么,和上次不同,韩方觉得他虽然强颜欢笑,眉宇间却颇有
忧色。
“嗯,马老师你好。”艾薇有些不太适应地说。
“难得你能活过来一次……”马祥瑞说,不过很快发现自己说得不妥当,歉然一笑
,“艾薇,我们大家都想帮你,你把情况仔细说说好么?”
艾薇点点头,就把自己坠楼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但略过了跳楼的原因,马祥瑞也没
细问。
“你是说……”听完后,马祥瑞沉吟道,“每次当你死去后,你进入一个神秘的境
界,好像在大海里?”
“嗯。”艾薇点点头。
“也许这就是关键……”马祥瑞凝神思索着说,“或许这是一把解开一切谜的钥匙
……”
“这怎么讲?”韩方忍不住问。
“你们说,虚纪元最大的秘密是什么?”
“当然是时间循环。”韩方说。
“不,”马祥瑞说,“不只是时间循环,而是一种特殊的时间循环。一切都跳转回
原点,只有一样东西却并不返回原点,而是不断延续下去……”
“人的意识。”韩方接口。
“没错,”马祥瑞赞许地说,“意识是由大脑状态决定的,这一点是过去几个世纪
科学发展千百次证实的,这一点千真万确,毫无疑问。但是却和虚纪元我们所观察
到的现象完全不相吻合。在虚纪元,意识和大脑似乎脱离了关系。在虚纪元初期,
美国的科学家就做过实验,对一个志愿者每次跳转之后立刻进行大脑扫描,结果发
现每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也就是说,人脑本身和其他物质一样在时
间中循环回原点,可以说毫无改变。”
“但这说不通吧,”韩方说,“比如我同学彭芸——就是上次被你踹进火堆里那个
——她在虚纪元把GRE单词都背下来了,这些记忆理应储存在大脑神经元的突触连
接里啊?”
“问得好!”马祥瑞说,“事实上并非如此。科学研究早就确定了,大脑皮层有不
同的功能区域,在进行感觉、思考,说话的时候,不同区域会被激活。可以通过正
电子辐射断层扫描,核磁共振成像等方式探测,哪些脑区域在进行活动……在虚纪
元,这些实验局势安定下来之后就都做过了。你们猜结果如何?”他诡秘一笑。
艾薇摇了摇头,她可能根本听不懂这些术语。韩方说:“那自然有很大不同了,可
能表现特别强烈或者紊乱……”
“你错了,”马祥瑞一字一句地说,“真相是:大脑除了常规的血液循环等生理机
制外,没有任何活动,基本上和植物人差不多。”
韩方惊得呆了,等到稍微明白一点后,一阵深深的恐惧顿时攫住了他。
“这怎么可能?难道我们都是植物人?”
“说是行尸走肉也行。”马祥瑞故作轻松地笑道,“对了,我写过一个赶尸的航班
,你看过吗?”
“可这说不通啊,”艾薇怯生生地插口,“我们明明,明明都能思考,说话,走路
——”
“对小脑、脑干以及脊髓神经的探测表明,一切又都和平常一样,无论是行立坐卧
,都有对应的神经状态,只有大脑皮层中的高等意识没有对应的状态,艾薇,这就
是你为什么永远没法学会及时抓住栏杆,这种身体记忆储存在小脑里。”
“但是我们的记忆和我们的自我意识,也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在哪里?”韩方问。
“谁知道,”马祥瑞摊了摊手,“至少可以肯定的是,不在我们自己的身体里,也
许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阿凡达’,我们真正的自己,或者说真正的意识中枢远在其
他的地方,通过某种我们现在还不清楚的方式和身体相连接,也许这个世界压根不
是真实的,是一个虚拟的世界。”
韩方下意识向周围看去,宽大的红木桌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古老温润的光泽,似
乎是被历史之手抚平的。旁边书柜里放着可能是毛龘泽东读过的几套线装书,沉静而
肃穆,一缕阳光下,千万细微的尘埃缓缓地跳着布朗运动之舞,窗外一颗枫树的片
片红叶在秋日的金风中摇曳着。
而身边的艾薇,柔婉静好,明眸似星,目光如水,手臂上的伤痕历历在目,令人怜
惜。
这世界是一个虚拟的梦境?怎么可能?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韩方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对了马老师,你说的这件事和
艾薇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
“关键就在这里。”马祥瑞说,“如果意识不在我们的身体里。那么对于艾薇来说
,每次大跳转之后,事实上不是人死而复生,而是原来掉线了重新建立连接,就像
一个游戏一样,重新上线后继续玩下去。那么令人感兴趣的是,在死去和跳转之间
发生了什么?
“自从加入时间教之后,我做了很多调查,结果是令人惊讶的,绝大部分人并没有
任何感觉,但是有极少数人,特别是死亡比较多的人,感受到一些类似艾薇的感觉
,就是自己好像悬浮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被某种无尽的介质包裹着,混混沌沌,
但是非常舒服,好像在母体中……当然,没有艾薇那么漫长而深刻,对他们来说,
只是一刹那的事情,也几乎留不下什么记忆,只是根据至少几百人的描述,我猜测
存在这样一个状态,如今在艾薇身上得到了证实。”
“那艾薇的超能力又怎么解释?”韩方问道,“这和她长期的‘意识深海’状态有
关系么?“
“应该是有关系的,”马祥瑞说,“不过现在还没有充分的资料,毕竟超忆者太少
了。这也是我找你们来的目的,艾薇,你知道谁将成为第一届中国大主教么?”
艾薇惘然摇头,韩方说:“慢着,马老师,上次你跟我说,你正在竞选中国大主教
的位置,你是想让艾薇帮你预测未来?“
“可以这么说,“马祥瑞说,”我不否认,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实验不是么?”
“但是我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只有一些片段。”艾薇说。
“没有关系,”马祥瑞温言说,“艾薇,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当时你预言
了一个场景,你记得么?你说会有几千几万人在天龘安门,每个人胸口都挂着一块表
,坐在广场上。有一个人在天龘安门城楼上对大家讲话,说世界已经归于时间之主云
云。”
“我的确记得。”艾薇点头说。
“据我估计,”马祥瑞说,“那很可能就是几十天之后,第一届中国大主教的就任
典礼。 在城楼上的那个人,就是新当选的大主教。”
“可是我记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了,“艾维说,”其实离得太远,我当时也没看清楚
。“
“那么名字呢?”马祥瑞说,“应该会有人喊他的名字,有没有听到马字或者瑞字
什么的?”
艾薇摇了摇头,低头思索着。韩方说:“马老师,我前面已经问过艾薇了,她说对
你的名字根本没有印象,恐怕你……”
“来!”艾薇忽然说。
“来什么?”韩方一头雾水。
“你是说那个人的名字中有个来字?”马祥瑞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好像是三个字,什么什么来……”
“卜东来?”马祥瑞脸色大变。
“对,”艾薇说,“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就是卜东来!”
“在虚纪元,有什么荒谬的事情不可能呢?再说毛主义和时间教的差别很大么?只
要换几个术语就行了。”
“就算这样,他根基尚浅,也不可能和你比啊!”
“哈哈哈,”马祥瑞大笑起来,“你忘了虚纪元只是实时代的延续,真正的根基早
已扎下了,在实时代,他的名字有多么响亮你不是不知道吧?”
“可是他不是已经被打倒了么?”
“现在打倒他的人又何在呢?一个躲到瀛台隐居,说什么也不出来。另外一个被用
刑太多,早就精神崩溃了,只会仰望星空……另外现在是虚纪元了,不要说之前只
是政治斗争中真真假假的说法,就算真有什么恶行吧,人类经历了那么多不堪入目
的时代,对这些也没那么看重了,倒是他之前的遭遇颇令人同情。”
“可是他万一上台会是什么样子?”韩方不寒而栗,“这个人权力欲十足,也许他
会真正建立起政教合一的神权政治!或者把中国变成一个警龘察国家,或者干脆就是
一片大乱……”
马祥瑞转向艾薇,问道,“说到这里,你还记得之后的事么?”
“倒是记得一些,”艾薇低声说,“但我不记得先后顺序,只依稀有些印象,主要
都是和韩方在一起的。之后……之后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人们的生活还是很平
静,甚至舒适……”
“但这可能是更后来的历史,也许是隔了几万天的。”马祥瑞说,“你不知道中间
间隔了多久,是么?”
艾薇点点头。
“不错,”韩方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马老师,你必须阻止他!”
“我?“马祥瑞苦笑道,”如果这就是超忆者看到的未来,我能改变历史么?”
“不管怎么说也应该试一试!”韩方说,“马老师,你在短短几百天里就成为时间
教内的高层人物,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旧官僚?”
“那只是因为那时候大部分人不知道虚纪元的政治怎么玩——咱们也算实现政治转
型了,是不是?就跟民国初年一样,孙文这些理想主义者建立政府,创立国会,袁
世凯那帮老油子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怎么玩,但是只要时间一长,袁世凯他们熟
悉了游戏规则,就一样可以把政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最多牺牲摄政王和奕劻之类
的替罪羊而已,现在已经有一些这种趋势了,许多官僚重新上台……”说着叹了口
气,站起身向窗外望去。
韩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湖光山色间隐约可见紫禁城的一角,几百年的历史激流,
几十年的政治风雨,在这秋日下午的阳光中,一点踪影也不见。
韩方忽然一阵冲动,大声说:“如果这是一场战争,我愿意参加!”
“你?”马祥瑞转头看着他。
“对,”韩方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中国再不能走以前的老路,也许虚纪元
给了我们这个民族一次机会,一次从历史周期律中跳出来的机会,为了一个光明的
未来,我们必须和那些旧势力斗争到底,不管他们打着什么样的旗号,是时间教还
是毛主义。”
也许这就是我的使命,韩方想,必须打赢这场仗。无论是卜东来,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们不能再在虚纪元呼风唤雨了。
“我决定了,”韩方说,“以后除了照顾艾薇,我会尽力帮你宣传、竞选、拉票,
我就不信斗不过卜东来那只老狐狸。”
马祥瑞也被他感染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吧,那咱们就干一场,我倒要看看
是我被这家伙打黑,还是他被我祥瑞!”
……
夕阳西下,傍晚的枫湖上波光粼粼。韩方牵着艾薇的手,在湖边散步,满地金
黄色的落叶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
“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激烈地反对卜东来?”艾薇问,“他的口碑好像还不错呀,
我觉得他也许不是坏人。”
韩方沉吟不语,良久方说:“这不是卜东来的问题,而是他出身的那个世界,那是
一个污秽不堪的世界,没有一点点光明磊落的东西,除了权谋就是暴力,根本没有
人是干净的,仅仅是活下来就得让自己变得肮脏,更不用说加官进爵,掌握大权…
…不,在这个新世界,这些东西不该有容身之所。”
“想想吧,艾薇,虚纪元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再没有饥饿和劳累,也没有对
死亡的恐惧,每个人都可以做他想做的事情,世界将会大同,将会建立的新政府,
只需要最低限度的管理和协调,而不会有剥削、压榨和奴役。这是一个机会,一个
世界获得新生的机会。
但是为了最低限度的管理,政府仍然需要权力,必要的时候可能仍然会动用暴力,
对于那些沉溺于权力所带来的快感的人,这里仍然有让他们利用的空间,他们可以
用迷信和偶像崇拜给人洗脑,可以煽动人们心中的暴戾去烧杀抢掠,满足自己的野
心和施暴狂,可以挑动民众相互斗争……这些东西一旦深种就没那么容易拔除,如
果他们掌握大权,世界又会不知道动荡多少岁月。如果虚纪元永远维持下去,他们
或许不会永远得势,但谁知道会带来几千几万个日子的噩梦?更可怕的是如果虚纪
元有一天忽然结束了,我们又会生活在怎样地狱般的世界里!”
“但是现在的问题不止卜东来一个,时间教不就是这样一个怪物吗?”艾薇问。
“但是就像马祥瑞说的,时间教有可能像好的方向转变,也有可能向更邪恶的方向
转变。”韩方说,“二者的差距,就如同中世纪的宗教裁判所和当代的新教教会一
样大。过去我一直和他们保持距离,现在我想明白了,应该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去影
响和改变它,这就是我在虚纪元想做的事情。我受够了过去的那些动荡杀戮,有好
几次我们就是这样错过彼此的。艾薇,我要为我们创造一个光明的时间,让我们得
到幸福的时间。”
“嗯,我明白……”艾薇憧憬地说,又问,“可是你要支持马祥瑞,谁能保证他上
台后不会同样蜕变呢?”
“当然有这种可能,所以对马祥瑞也决不能赋予无限的权力,再说,”韩方笑了笑
,“一个喜欢开玩笑和吐槽的人,我总觉得不会太贪恋权势——”
“小方!”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他,声音很是熟悉。韩方回头望去,就看到一对青年
男女一起走过来。二人倒都是韩方的素识,韩方笑着打招呼:“谢东,窦乐乐!你
们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和你们一样?”谢东笑道,“乐乐从天津来看我,你知道京津现在已经通
车了,两年多了,自从上次在廊坊……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呢。”
“是啊,真不容易,”韩方感慨说,“乐乐,好久不见,你气色不错呀。”
“真会说话,都虚纪元了,每天的气色能有什么变化?”窦乐乐说,眼珠一转,“
对了,这位是?小方你不介绍一下?”
“那个,这是艾薇……”韩方不知道怎么说,艾薇的事并非什么惊天秘密,但确实
也有难言之隐,最后只说,“她是从南方来北龘京玩的,结果困在这里了。”
“难怪这些日子老不见你,原来是交上女朋友了!”谢东说,“对了,下午找你,
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怎么一直没人接呢?”
“电话?”韩方一摸口袋,竟是空空如也,手机不知去向,苦笑说,“大概是丢在
动物园了。”
“你们还去动物园玩?真有闲情逸致……在这里碰到你们也好,今天晚上宿舍的哥
们儿一起聚餐,也是给乐乐接风,正好你们来了,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一起回去
吧!”
“这个……”韩方有些犹豫,最近忙着艾薇的事,别的事都搁在了一边,和室友们
交流不多,难得窦乐乐来,他也想和他们聚聚,但是艾薇几个月来第一次安然无恙
,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过得一刻便少一刻,他不想破坏他们的二人世界。
艾薇却主动答应了:“好啊,我们去吧,韩方,我也想见见你的朋友呢,很久没见
他们了。”
“我们见过?”谢东摸不着头脑。
“当然没有,”韩方忙抢过话头,“艾薇是说她很久没有和很多人一起热闹了,我
们这就走吧!”
28
聚餐是在宿舍里进行的,现在外面饭馆很多都不再营业,营业的大部分也是业余的
教友为兄弟姊妹服务,以便积攒功德,真正有水平的厨师不多,做出来的菜口味不
敢恭维,所以改在宿舍里吃火锅。大伙儿从超市里拿来了重庆火锅底料及羊肉片和
各色海鲜蔬菜,人一到齐就开涮。反正不要钱,马小军他们拿回来的菜十个人吃都
可以了,加一个瘦小的艾薇自然不成问题。
韩方推开门,看到蒋雪婷也在宿舍里,正在和刘烨说话。原来刘烨今天早上被韩方
带出去,让他在小区门口等自己,结果韩方见到艾薇就把刘烨忘了,后来他自己回
了学校,因为胸口没有挂表,被大门口的纠察队抓住问话,正好遇到蒋雪婷,才帮
他脱困。刘烨也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对蒋雪婷问个没完,蒋雪婷便带他回宿舍来。
韩方知道蒋雪婷和谢东曾经有过一段露水姻缘,因为无法跨越的地理阻隔,谢东和
窦乐乐本来已经分手,和蒋雪婷走到了一起,窦乐乐也另外找了一个男友。可是秩
序恢复之后,窦乐乐和谢东之间又旧情复燃,现在这几人关系本该有些尴尬,但是
大家却谈笑甚欢。谢东在窦乐乐面前,也不避讳和蒋雪婷的那段往事。是啊,经过
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这些男女情事反倒变得无足轻重了。
大家对新出现的艾薇大感兴趣,一边吃着,一边问长问短问个不停,甚至问了许多
露骨的问题。艾薇的超记忆没派上用场,期期艾艾地说不上话。韩方忙把话题岔开
,问他们知不知道卜东来的事。
“没错,”马小军眉飞色舞地说,“卜东来这家伙咸鱼大翻身,现在在北京城里到
处布道,这事最近几天网上炒的沸沸扬扬的,你不知道?”
“这事我在天津都听说了,小方是忙着谈恋爱谈昏头了吧。”窦乐乐笑道。
“那你们说,卜东来上台的机会大不大?”
“这谁知道?”谢东说,“现在谁也不知道具体怎么搞,不过如果真的搞全民选举
的话,他还是有些基本盘的,但再怎么说最近刚出来,背景又比较可疑,应该很难
选上大主教。”
“现在教会好不容易世俗化了一点,管得不是那么严了,可是卜东来这个人野心勃
勃而且过于狂热,如果他当选大主教,原教旨主义者可能会得势,那后果就不堪设
想了,好在他胜算不大。”蒋雪婷蹙眉说。
“可是这虚纪元怎么可能搞选举呢?连选票也没有啊,谁知道怎么选?”窦乐乐疑
惑地问。
“这倒也不难,”蒋雪婷说,作为原来的团支书,她现在也负责女生那边的选举组
织工作,“现在教会组织已经到了普及到了基层,而因为跳转之后的原点不变,组
织几乎没有流动性,极为稳定,可以一层层建立金字塔结构。比如我们每一个宿舍
是一个小组,每组有一个组长,每层楼是一个中组,有一个中组长,一栋楼有一个
总组长,一个牧师负责十来个总组长,一个大牧师管十来个牧师,一个地区主教管
十来个大牧师……每一层分别统计,多少人投马祥瑞,多少人投卜东来,等等,然
后一层层把数据报上去就行了。”
“可这样很容易舞弊吧?”韩方问。
“这点也考虑到了,每一层的信息都会在网路上公开,充分实现公开透明,虽然这
些数据第二天就会消失,但选举是分阶段进行的,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自己小组的投
票情况对不对,从而在众人监督下,可以保证大组的数字不出问题,并且进一步监
督更高层的数据。“
“可是难道组长不能通过自己的权威对下面的意见进行压制?“
“每一层单位都是充分自治的,比如组长是由十来个或更少的组员选出来的,如果
滥用权力,很容易被选下去,当然,这种自治分层管理模式只是个雏形,还在摸索
中,上级教会的权力和自治权力的分割也成问题……但单就选举来说,问题不大, 都
很痛快,一下子就无知无觉了。而且还有机会活下来,渡过像今天这样美好的一
天……还有很多人比我的命运更悲惨,比如很多医院的病人。”
“是啊,”马小军说,“像我妈医院里很多病人,那简直是生不如死,有个老大爷
,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发病,疼得死去活来,直到深夜。于是他早上自由活动一下
,发病前就自杀,一开始还跳楼割腕什么的,后来干脆学会了自己打安乐死的针,
这还算是能自救的,很多病入膏肓的人更惨……”
“还有我一个表叔,”谢东补充,“跑远洋货轮的,现在太平洋中部什么地方飘着
,附近几百公里一个岛也没有,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只能偶尔通过海事卫星电话跟
家里人联系,说他们船上发生的事,就连上帝都看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挺多,”蒋雪婷说,“记得咱们学校山雕社那些人吧?虚纪元的时候他
们一队人去西藏爬什么山,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也不知是生是死。”
“所以啊,”韩方说,“也许是句陈腔滥调,不我过还是要说,让我们珍惜自己所
拥有的一切,努力过好每一天吧。虽然面前的时光无穷无尽,但每天都有每天的价
值。”
“可是我呢,”刘烨苦涩地说,“珍不珍惜对我有什么区别?我明天……明天又会
忘了这一切,被你们鄙视,甚至杀掉……”
“不会的,”蒋雪婷柔声说,“我们以前是对你关心不够,不过……如果你愿意的
话,以后我会经常来陪你,好不好?”
“真的吗?”刘烨顿时双眼放光。
“真的。”蒋雪婷微笑着说,像一个母亲在哄害怕的孩子。
又聊了一会儿,窦乐乐勾着谢东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谢东看了看时间说
:“吃得也差不多了,那个,我和乐乐出去逛逛,今晚……不回来了。”
蒋雪婷似笑非笑地说:“你们俩是去资源宾馆逛吧?那儿空房间倒是不少,反正现
在教会也睁一眼闭一眼了。那我也该走了,今晚二体有个舞会,教会总算对跳舞开
禁了……刘烨,要不要跟我去转转?”
“好啊!”刘烨一口答应。
他们离开后,马小军对韩方说:“对了,晚上我去医院看一趟我妈,也不回来了,
你和艾薇好好玩。”说着向韩方眨了眨眼睛,转身出门。
“怎么都走了,这还一桌子菜呢!”韩方叫着。
“吃不完就扔楼下吧,哈哈!”马小军人已经在门外,遥遥抛来一句。
人走光后,房间的气氛一下子莫名暧昧起来。韩方自然明白谢东、马小军他们给自
己腾地方的意思,一看表已经九点半了,也觉得浑身燥热起来,没话找话地说:“
那个,要不要看看片?”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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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艾薇眼睛一亮,“好久没有看电影了,你这里有什么呢?”
虚纪元以来,许多网络资源都取消了限制,可以随意下载,但是没法保存,所以大
家电脑里还是实纪元的那些东西。韩方电脑里只下了几部战争和动作片,不太适合
女生看,不过刘烨是个电影迷,收藏了不少电影的高清DVD,可惜锁在抽屉里不让
别人看到。韩方哪管那么多,找了把螺丝刀三下五除二把锁撬开,向外一抽,谁知
用力过猛,一抽屉的碟片都哗啦啦撒在地上。
“这都是什么呀……”艾薇好奇地捡起几张刻录光碟,“咦,苍井……”
韩方大窘,忙夺过去:“刘烨这小子,从哪找来这些乱七八糟的,别看别看!”
“咳,“艾薇不以为意地说,“就是那种片嘛,你们大学男生经常看,我知道的…
…”
韩方嘿嘿一笑,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小说里写的呗,比如《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你看过吗?”
韩方摇摇头:“我不怎么看言情小说。”
“写大学生活的,可有意思了……”艾薇兴高采烈地说,但又叹了口气,“当然你
肯定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你们都是大学生了。”
“如果没有虚纪元,你也该读大学了吧。“
“哪儿啊,我成绩太差,在班上垫底,连三本都考不上,虚纪元之前我爸想送我去
加拿大,我又不想去,自己也不知道将来做什么好,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
来了。“
“艾薇,我觉得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为什么要逃学呢?”
“小时候我成绩其实蛮好的,“艾薇幽幽地说,“可初中的时候我妈去世了,我爸
又不管我,还把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到家里,我和他吵了不知道多少次,学习也
下去了……那个时候我又特别叛逆,崇拜韩寒,觉得学校里的应试教育都是没用的
,大不了退学呗,玩音乐啊,写小说啊一样可以活得很好,真傻。”
“这个……其实你也不算错,现在这个世界,什么教育都用不上了。“
“但我其实心里还是很羡慕你们这样的生活,在大学里读书、考试、聚餐、和心爱
的人一起计划未来……你知道么,当我发现自己得了血癌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正
想往什么。就在虚纪元的前一天,我还来过燕大,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看着来来
去去的男生女生,幻想着自己成为你们中的一员,在这里生活的情景……但这一切
都不可能了,那时候我真后悔没有听家里的话,要不然也不至于弄成这样。”艾薇
坐在床上,出神地说。
韩方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是啊,虚纪元改变了一切,给了我再来一次的机会,也让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
和你在一起。所以虽然有过无数痛苦的死亡,无数次化为肉泥,但我仍然感激虚纪
元,没有它我如今已经是一撮骨灰了。现在,我还能感到自己活着,在呼吸,在感
觉,在思想,真好……可是,我还是贪心地想,如果能天天这样,那该有多好?“
韩方看着艾薇苍白而略有红晕的脸,长长的睫毛下隐隐闪动着泪光,一股爱怜从心
底升起,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讷讷地说:“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还是……还
是……对了,你不是要看电影么?“
“嗯,你手里拿着是什么呢?”艾薇问。
韩方一怔,才想起自己左手里攥着一张刚捡起来的影碟,他看了一眼标题:“……
《美丽人生》,意大利喜剧片,还得过奥龘斯卡奖,应该不错,要不要看这个?”
“哎,我听说过这部片子,一直没看。”
于是他们坐在电脑前看起了《美丽人生》,影片一开始是爱情轻喜剧,讲二十世纪
上半叶一个小镇青年追求一个漂亮姑娘的故事,充满笑料,看得二人忍不住开怀大笑。
看了一小半后,艾薇自然地倚靠在韩方身上,韩方渐渐心猿意马,心中蠢蠢欲
动,却又不想破坏眼下的温馨氛围,只是揽住了她的肩膀。
但剧情很快急转直下,男主人公和姑娘结婚了,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当了父亲。
却因为是犹太人,被纳粹分子捉进了集中营。父亲为了保护孩子,千方百计哄骗儿
子说这是一场游戏,让孩子信以为真,一串串表面的笑料下隐藏着无尽的辛酸和惨
痛。韩方和艾薇也都笑不出来,只静静地看下去。
电影差二十分钟就结束的时候,艾薇忽然伸手关掉了播放视窗,韩方奇怪地问:“
怎么了?”
“没意思,别看了。”艾薇的语声发涩。
“可是就快看完了,还有最后一点……”
“都说了别看了……”艾薇回身揽住了韩方的脖颈,腻声说,“时间不多了,你只
想看电影么,傻子……”
韩方看了看墙上的钟,的确已经接近十二点,他隐隐猜出了艾薇的想法,心中一动
。艾薇已经含羞把脸藏进了他怀里:“今晚……我们……”
“那个……艾薇……”韩方欲言又止。
“嗯……”艾薇轻哼着。
“有件事我想今晚你应该做……可是你不要生气……”
“傻瓜,”艾薇抬起头,吃吃笑着,“今晚我们做什么,都可以的……”
韩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澎湃的欲念,轻声说:“那么打个电话吧。”
“什么?”艾薇怔住了。
“我是说,打个电话给你爸爸。”
艾薇的身躯仿佛一下子僵硬了,一把推开他:“我……为什么要打给他?”
“刚才的电影让你想起了他吧?我就想起了我爸爸小时候跟我玩的情景。哪个爸爸
不爱自己的子女呢?虚纪元这么长时间了,你一直毫无音讯,他一定很想你。”
“你别管我的事,我和他已经没关系了。”艾薇站起身,烦躁地说。
“好吧,这当然是你自己决定……对了,你知道马小军的故事么?”
“马小军,他有什么故事?”艾薇不解。
“其实他家里也不怎么幸福……”韩方把马小军的事情略讲了一遍,看艾薇听得出
神,又趁热打铁说:“马小军捅死了他父亲,他们都能和好如初,你离家出走又算
什么呢?你真的想永远这样,哪怕一百年,一千年都不理你爸爸?你既然知道未来
的事,难道在未来你都再也没见过你爸爸?”
“也许我见过,”艾薇低声说,“但我记不清了。”
“也许你不是记不清,只是你一直恨他,因为你觉得自己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如
果他没有在电话里责骂你,你或许根本不会自杀。但潜意识里你并不这么想,你知
道你爸爸根本不知道你的病。刚才你还说,你后悔没有听家里的话,其实你也想你
爸爸,是么?”
“别说了,你又不是心理医生!”艾薇嚷着。
“艾薇,我只是想让你放下心结,今天,我们不该有遗憾。”
艾薇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可我没有手机。”
“那就用我的……哦对了,我的丢在动物园了……楼下小卖部有公用电话,我陪你
去吧?”
他们到了楼下,小卖部里门大开着,但没有人。艾薇拿起了门口的电话,犹豫了几
秒种后,按下了数字键。仿佛接通了,那边有隐隐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说着什么,艾
薇过了很长时间,才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我,爸爸。”
韩方不想打扰她,走到门外,吹着夜风,自嘲地想,自己真是个傻瓜,现在明明可
以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却没来由地陪女孩子打什么电话。
他徘徊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到树梢之间,幽深的夜空上,秋夜的群星正熠熠发光
,如同许许多多细小的眼睛。忽然莫名想到了自己失去神智时候的那个神秘的梦,
在星空中仿佛有一只不属于人类的眼睛在望着自己,不由一个激灵。
那究竟是什么?是幻觉还是真实?真的是那个时间之神么?它是否在看着这一切人
间的悲欢离合?看着这个在二十个小时中永无休止循环世界中的点点滴滴?是它造
成了这一切么?它的目的又何在?
韩方想着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大半个小时以后,艾薇才出来,眼眶红红的,显然
哭过,鼻子还在抽动着,被冷风一吹,不由瑟瑟发抖。韩方把衣服给她披上,二人
一起走回宿舍楼去。艾薇没有说话,韩方也没有问。
回到房间门口,艾薇站住了:“韩方,今天真的……谢谢你。”踮起脚尖,在他脸
上轻轻一吻。韩方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睛,艾薇苍白的脸上绽放一丝笑意,对他说
:“其实我爸爸真的——”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身子晃了晃,就软瘫了下去。韩方看到一行殷红的鼻血从她秀
鼻中流下,斜斜淌过她的脸颊。
“艾薇!”韩方抱着她,焦急地叫着,”艾薇!”
但艾薇一直没有醒来,韩方摸她的额头,竟然热得发烫,想送她去医院,但又没有
意义。只好把她抱到自己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坐在她身边守着她,听着时钟滴滴
答答走着,转眼已经过了一点,韩方也开始眼皮打架,撑不住爬上了床,躺倒在艾
薇身边,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听到身边的艾薇说:“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了?”
“没事……”小憩的韩方清醒过来,看到艾薇已经睁开了眼睛,“你就是突然晕过
去了,没什么大碍。”
“我又发病了吧?”艾薇苦笑说,“白血病就是这样。”
“你一整天都在发烧对不对?为什么不说呢?至少不要东跑西跑的。”
“没关系,只是下午开始有一点点烧,我不想错过好好地度过一整天的机会。”艾
薇说,牙齿却开始打战,“我有点冷,抱住我好不好?”
韩方抱住了她,感受她滚烫的身子,没有一点点欲念,只有满心的怜惜。
“几点了?”艾薇问。
韩方看了看钟:“三点……零九分了。”
“也许我们还有时间做龘爱。”艾薇抚摸着他的胸膛说,并没有多少羞涩,似乎二人
早已是熟谙彼此的伴侣。
“别傻了,我哪有……那么快?”
艾薇轻轻笑了一下:“你看过《土拨鼠日》吧,男女主人公只要睡在一起了,时间
循环就结束了,他们相拥着在未来醒来,我也想像他们那样,一直在一起,这个想
法是不是太傻了?”
韩方抚摸着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即使在未来醒来,又怎么样呢?”艾薇苦涩地说,“那我就会变成一个病人,根
本活不了几个月……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到六点四十七分的楼顶,一遍又一遍迎向大
地,连空气都是冰冷的……”
“但你可以回到那个地方,”韩方安慰她说,“像大海,又像母亲的子宫……”
“嗯,像妈妈的怀抱……但那里没有你。”
“我在那里,”韩方说,“我会去那里找你的,我们在一起。”
“真的么?”
“真的……”
韩方抱紧了艾薇,想亲一亲她,但他甫接触到那双柔软的嘴唇,就感到一阵熟悉的
奇特的晕眩,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世界倒卷回过去,整个地球上的人类在过去
二十个小时内所做的一切都被擦去了痕迹,除了他的意识在那一刹那离开了身体,
在乌龘有之乡漂泊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下一次循环。
“小方,昨晚怎么样?哥们儿够意思吧?”下一秒钟,他依稀听到马小军问。
韩方不舍得睁开眼睛,懒得回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艾薇似乎还躺在他的怀里,
少女的发香萦绕在他的记忆中,久久不去。
什么关系,只是借助这个形式实现自己心中的理想虚纪元政治。
这两派的分化在各国都有出现,而大都以开明派越来越占上风,毕竟时间教流行不
到两年,根基尚浅,难以永久统治人的心灵,一旦局势稳定,宗教情感就会被日益
冲淡。但单就中国来说,或许由于之前长期的信仰真空,宗教势力一旦自由发展,
竟然变得异常强大,其支持者包括以前数亿基督徒、佛教徒和神轮教信徒中的一大
部分,他们在其他宗教式微后,迫切需要找到一个信仰,时间教正符合了他们的需
要;另一些人是虚纪元后处境痛苦的可怜人,对他们来说宗教就是救命稻草,必须
牢牢抓住。所以在中国两派倒是势均力敌,相持不下,甚至如果不是时间教高层的
明显的开明措施,基本教义派会占据更大的优势。
韩方心中转了一堆念头,然后分析说:“如果卜东来是投机的话,那么他打错算盘
了,从今天的调查来看,他根本没有可能获胜。他只排到第五位,大概有6%的票,
你可有34%呢,怎么看你也不会输给他的,除非民调结果不准。”
“微博上投票当然不代表什么,不过这几天综合其他各种渠道的调查信息也表明,
选他的人最乐观估计也不可能超过10%,倒是孙汉英可能还低估了,他在基层的影
响力更大一些。”
“也许艾薇看到的未来搞错了?比如可能台上那个人根本不是卜东来,又或者时间
不是第一届,卜东来是很多届以后才上来的?”
“不过从她的描述来看,应该是第一届的可能比较大……”马祥瑞沉吟说,“如果
她在就好了,可以问清楚点……对了,说到艾薇,最近还是老样子?”
“是啊,还是老样子,”韩方轻叹一声,“我每天早上去看她,但自从上次见过你
以后,她一直没有再……再苏醒过来。”他本来想说“活下来”,但换成了温和的
说法。
“不过按她的说法,她应该会在就任典礼那天安然无恙……那也没几天了,再等等
吧。 ”马祥瑞拍了拍韩方肩膀,“对了,我还有一个计划。”
“是去哪里讲演么?”
“不是讲演,”马祥瑞摆摆手,“比那有意思。我打算像美国人那样,把全国几个
竞选者找来,搞一个公开的电视辩论。”
“这主意很棒!”韩方拍案叫绝,“孙汉英那样的神棍,怎么可能辩得过你呢?一
举行辩论会,我看他立刻就会完蛋。”
“也没那么简单,人家可是演员出身,表演功底深厚,这种形式我们也从未尝试过
,这两天我也一直在看美国的电视辩论会学习,也没完全琢磨透。离大选没几天了
,这次辩论会我打算在大裤衩做,应该是全国直播。”
“我能做什么?”
“技术上你不用管,你是我的工作助理,主要就是集思广益,想一些有针对性的辩
题,草拟几个方案。特别是注意一些宗教上的敏感问题,怎么说比较得体,如果真
搞的话,基本教义派肯定会在那些方面使绊子。”
韩方想了想说:“现在经济、医疗、国防这些问题基本上不用担心了,虚纪元没人
会操心这些。那么主要的焦点就集中在交通、秩序、社会伦理这些方面。”
“不错!”马祥瑞甚是赞许,“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宣传集中到这些方面,你说
如果要归纳出一个最核心的问题,那是什么?中国是第一次搞这样规模的选举,民
众的素质么……不说也罢。所以我们必须用最简单明了的方式告诉选民,我们的目
标是什么,将会带来什么。这些这段时间大家都在摸索,但是咱们就明显不如基本
教义派,他们只要把‘与神联合’‘永久福祉’之类的口号反复复述就行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得仔细想想。”
“我们都得想想啊……”马祥瑞喟叹。
“祥瑞!”这时,一个窈窕动人的女子走了进来,韩方给马祥瑞当了这些天的助理
,自然认得,这是马祥瑞的太太。开始竞选以来,他们夫妇经常一起出现,在虚纪
元,人们需要这样融洽的旧式夫妇关系形象作为典范,所以每次竞选活动,二人都
相谐而行。
“我给你送饭来了,亲手做的饺子,”马太太招呼说,“小韩,你也来吃点。”
“谢了,”韩方笑着说,“马老师食量可大了,我不想害他吃不饱,自己出去吃好
了。”
当晚韩方跟随马氏夫妇去什刹海附近的一个小区拜票,马祥瑞其实不太适合煽情,
只是讲了一些轻松幽默的故事,逗得人们哈哈一笑,潜移默化地灌输自己的理念,
活动结束后又去了附近一家医院,马太太主打,对病人们嘘寒问暖了半天。韩方负
责把一幕幕精彩场景拍下来,加上一些语录,用手机发到微博上去宣传造势。
十点左右活动结束,马祥瑞和夫人回家去了。韩方单身一个,也懒得回燕大,事实
上也没有必要。时候一到,他自然会“回去”。他在街上随意漫步,不知不觉到了
后海的酒吧街。于是进了一间酒吧消磨时间。酒吧主打的是欧洲中世纪风格,装修
如同古堡,质朴而雅致,墙上挂着仿古的剑和盔甲,桌子上放着西式烛台。客人不
少,但没有侍者服务,都是自己去吧台倒酒。大家在座位上低声谈笑,秩序井然,
取饮料时也相互谦让。这在前段时间是不可能的,不过现在韩方已经习惯了这种自
发的新秩序。这是这个世界经过无数次博弈和试错,才终于建立起来的,其中当然
也有时间教的一份功劳。
韩方在一张沙发上坐下,边上有一个小书架,他随便抽了一本小说看,刚翻了两页
,就听到耳边有个年轻女人的声音问:“请问可以坐在这里么?”
“当然,请随便——”韩方漫不经心地说,忽然觉得声音有些熟悉,抬头看到眼前
人,是一个长发披肩的高挑女郎,穿着藏青色西装短裙的职业套装,戴着大大的黑
墨镜,很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迟疑地问:“你是——”
女郎摘下眼镜,优雅地一笑:“好久不见,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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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纪冰?怎么是你?”韩方大是意外。纪冰这身打扮和她平时长裙飘飘的女
生形象大相径庭,也难怪韩方一开始没认出来。
纪冰纤掌中拿着两杯酒,在韩方对面坐下,对他说:“韩方,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韩方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上次在逸夫楼地下你已经说过了。”
“不,真心实意地,”纪冰说,“上次不得已骗你来做实验,这事我一直心怀愧疚
,但当时我被时间教隔离审查,自顾不暇。后来听说你没事了,才好过一点,不过
也不好意思来见你。”
“没什么,其实我在头脑昏乱中也供出了你们科学老鼠会的消息,我们就算扯平了
。”
“你是无意识的,不能怪你,而且也是我害你在先,但我却是有意的,我不敢奢望
你原谅,但是韩方,我只能说……当时是出于无奈。”
“反正都过去了,”韩方淡淡地说,“在虚纪元,真要害一个人也不容易,别放在
心上了。”
“好啊,”纪冰说,“那我们喝了这杯酒,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说完递给他一
杯酒。
韩方一笑,和纪冰碰杯,一饮而尽,问:“对了,你现在怎么样了?”
“和所有人一样呗,反正死不了……”纪冰随手拨弄着手里的金杯,“被时间教审
查了有好几个月,好在后来大赦天下,又获得了自由。当然科学老鼠会完蛋了,大
家各自散伙。”
“你也不用难过,现在宗教狂热已经消退了,也许很快科学老鼠会可以恢复.”
“没用的,科学老鼠会已经死了,不,应该说我们知道的科学已经死了,自从我们
踏入虚纪元的第一天开始。”
韩方颇为意外:“纪师姐,这可不像你说的话。”
“我告诉你一件事,”纪冰凑近了他,诡秘地说,“你知道MS1吧?”
“呃,穆斯林?”
“不,是Mars Science Laboratory,火星科学实验室,2012年8月在火星着陆的一
个探测器。”
“嗯,听说过。”韩方点点头,虽然只是虚纪元之前几个月的事,但对他来说这已
经是三年前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纪冰提这个。
“火星科学实验室是研究火星的地质和气候的探测车,每天都会通过电波向NASA传
送信息资料,直到今天。当然,在虚纪元,每天接受的信号都会不断重复。”
“这是自然的。”韩方说,仍然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虚纪元以后,天下大乱,自然也没有人管它了,直到前不久,NASA的科学家才打
算做一个实验,远程操纵MS1去附近的一个山丘,采集一些岩石样本。这个时候火
星距离地球有两个天文单位,信号传送大约16分钟左右,不算太长。
“但是诡异的事发生了,NASA发射出去的信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MS1和平常一样
重复着日常工作,就好像从来没收到这些信号一样。”
韩方隐隐猜到了什么,心中一凛,却说:“也许NASA的发射天线坏了?”
“当然后来仔细检查过有关设备,没有任何问题,信号是必然已经发射出去了,但
却没有到达火星那里,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你是说……火星没有进入虚纪元的循环?”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每天都能收到MS1从火星上发射来的信号,而且精确地重复
,正如虚纪元的一切自然事物一样,就好像整个宇宙都在虚纪元中循环一样。再想
想,如果火星没有进入虚纪元,那么很可能太阳也没有,但是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太
阳,否则人类早就完蛋了。”纪冰停了下来,似乎要等韩方自己领悟其中的意义。
“这么说,虚纪元只包括地球系统在周而复始地跳转,对宇宙的其他部分都无效?
不,不是那么简单,或许……”韩方打了个冷战,“……或许整个世界都是虚拟的
,对,阳光和星光等外来输入每天不断重复就可以了,这并不代表它们有实体存在,当
然也不可能向外界发射什么电波了。而且我们的意识和记忆并不随虚纪元而跳
转,说明它们本身不在这个虚拟空间中……可是,那我们算什么?纯数字存在吗?
太科幻了吧?”
“你忘了比一切都科幻的是虚纪元本身,或许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所以你该明白
,为什么我说科学死了。在这个非现实的空间中,科学不可能存在。”
韩方说不出话,过了半晌才无力地苦笑说:“这么说我们原来在Matrix里面?那么
谁是the One?谁是救世主呢?”
纪冰没有说话,但一双妙目紧紧盯着他,若有所思,韩方心里发毛:“不……不会
是我吧?”
纪冰忍不住笑了:“想得倒美,嗯,如果你知道谁是the One,你会追随他吗?”
“这倒没想过……也许会吧,可哪里有这么一号人物?”
“打比方说,你现在在给马祥瑞办事,你觉得马祥瑞是the One么?”
“这……不太可能。马祥瑞虽然聪明能干,不过看上去可没有救世主的范儿。”
“那你为什么还要帮他?马祥瑞最多是一个出色的地方管理者,没有别的了,他不
可能带给这个世界任何真正的希望。要当the One,不能只有世俗的能力,在这个
世界无论你怎么折腾,就算用核弹把地球炸一百遍也不会改变一分一毫的现状。我
们需要的是超出这个世界本身可能性的能力。”
“你知道谁有这样的能力?总不会是孙汉英吧?哈哈。”
纪冰端详着他,眼神渐渐变得很奇怪:“你应该知道那个人是谁,他也参加了这次
选举。”
“难道……难道你是说……”韩方猛然明白过来,“……卜东来?”
纪冰扬了扬眉毛,打了个响指:“bingo。”
“笑话,你怎么知道卜东来是the One?你听了他的演讲?”
“韩方,我现在在为卜先生工作。”
韩方一时呆住了,慢慢才回过味来:“这么说,你来找我是另有目的?你……一直
在跟踪我?”
“可以这么说,”纪冰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刚才马祥瑞拜票的时候,我就在现场
。只不过人太多,你没看到我。当时说话不方便,散会了以后,我就跟着你过来了
。”
“难怪你这身打扮,要认出来也不容易……卜东来叫你来找我?”
“卜先生必须赢得这次选举,没有人可以挡在他面前。”纪冰说,“不过,我们需
要你的帮助。”
“很遗憾,”韩方说,“从现在的形势看,卜东来输定了,我怎么帮也没用。”
纪冰淡淡一笑,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银色的罐子,韩方立即认出,脸色大变,不禁站
起身来,向后退去。
“这……这是……”
“这就是上次迷倒你的神经毒剂,”纪冰说,“你坐下!别引起别人注意,否则我
现在喷到你脸上,你就准备再昏迷个百八十天吧。”
韩方心中暗暗叫苦,七上八下,却不得不依言坐下:“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你不是马祥瑞的工作助理么?只要这几天给马祥瑞用上,让他休息几个
月,等他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当然,不能是这一罐,你决定哪天动手
,我们当天会再送一罐来。”
韩方不怒反笑:“纪冰,你疯了吧?你怎么会以为我会帮你干这种丧心病狂的事?
为了你说的救世主,去害我的朋友?”
“你会的,”纪冰胸有成竹地说,“为了艾薇。”
“什么?”
“你难道忍心让艾薇每天都摔死一次?”纪冰说,“你难道不想天天和艾薇在一起
,得到一生的幸福?卜先生可以帮你完成这个心愿。”
“你怎么知道艾薇的事?”韩方问,但随即想到,艾薇的事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前不久她还亲口对宿舍的人说过,如果纪冰有意查他,自然很容易查到,便又改
口,“卜东来有什么本事帮到艾薇?”
“因为他是the One!韩方,你可能不相信,但是卜先生真的有超出人们理解的能
力。比如你应该知道,不久前他刚刚从植物人状态苏醒,这是虚纪元!如果你进入
虚纪元的时候是植物人,那么就永远是植物人,但现在卜先生好好站在我们面前,
我做过调查,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找不出第二个例子。”
“这能说明什么?”
“至少说明他的意识力非常强大,可以突破虚纪元时空定律的限制。这就是超出这
个世界的能力!”
“哼,很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这种可能我当然考虑过。”纪冰说,“你以为是我是容易轻信的人?你知道我为
什么追随他?因为我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
“大概七八十天以前,我被时间教释放之后不久,那时候科学老鼠会已经解散,我
百无聊赖,心灰意冷,每天无所事事,有一天去郊外散心,我搭车到了香山脚下,
信步走到静翠湖边的亭子边,四下无人,我看到一个中年人坐在亭子里,我本来以
为是和我一样普通的游人,并没有在意,但我随即看到了他的侧脸,认出他竟是以
前大名鼎鼎的卜东来。
“卜东来已经销声匿迹了好几年,传说他在虚纪元之前就被秘密处决了,你可以想
象我见到他站在面前有多么吃惊,我好奇心起,远远躲在假山后面,看他在干什么
。我看到他凭着亭栏在望着湖里,那里有条鱼正在跳出水面。卜东来在对着它招手
,好像要让鱼上来一样,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游戏动作。但我很快发现了不对,他招
手的频率和鱼跳动的频率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招一次手,鱼向上跳一次。如果
他长时间不招手,鱼也就不跳了。但过了片刻,如果他再招一次手,鱼又会跳上来
……就好像那条鱼是他用一根线操纵的傀儡一样。
“我本来以为是某种魔术之类的把戏,但过了一会儿,我看到第二条鱼跳了起来,
就和第一条一样听从他的操纵,又过了一会儿出现了第三条、第四条鱼……大概半
小时后,至少几十条鱼在他面前跳来跳去,好像在跳舞一样。他的动作也变得复杂
起来,比如他两只手交错上下,那么鱼也就分两边此起彼伏地跳动,或者当他的手
相互交叠的时候,那些鱼也就从左边跳到右边,从右边跳到左边,穿梭不息,变成
了一条银色的鲤鱼桥……
我简直看呆了,看了不知道多少时候,卜东来一挥手,那些鱼就都下去了,然后他
对着我躲藏的方向说:‘看够了?出来吧。’我知道他发现了我,于是走了出来,
我来不及问别的,先问他:‘你怎么能做到的?’他笑了笑,指着自己的心口:‘
只要用心,就可以做到。’
那天我和他谈了很多,他告诉我他的经历,基本和你知道的差不多。但他说他醒来
后,感到自己有一种特殊的使命,他必须参透这个世界的奥秘,同时发现了自己的
异能。他说他受到天启,理解了虚纪元的奥秘,必须带领人类走向某一个方向才能
跳出这个循环,只有他才能做到。为此他必须取得对这个国家的统治权。
“如果是平常,我会觉得这是典型是臆想症,但是我亲眼见证到了奇迹的发生,我
不能不相信。不管怎么说,在卜东来身上有超出一般人类的能力,这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我一半是出于好奇,一半是出于敬畏,成为了他的追随者。这些天和他接触
下来,我可以说,无论是思维的敏捷,还是对局势的洞察,他都远胜过其他任何人
,包括呼声最高的马祥瑞。”
“但这说不通,如果卜东来真的有超能力的话,那么只要在公众面前表演一次,就
会有亿万人心甘情愿地追随他,为什么秘而不宣?”
“我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他说现在他的能力还很微弱,而且难以控制,如果在人
多的场合,会受到他人意识的干扰,更无法约束,这是一种强大而疯狂的心灵力量
,暂时还不能公诸于众,否则会引起骚乱。”
“这种力量……”韩方沉吟着,心里已经信了七八成,因为他亲眼见到艾薇施展同
样的能力,“如果真的存在,你怎么能保证卜东来不用来作恶?如果他掌握了大权
,那么这个世界说不定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我们别无选择,只有信任他。否则永远也走不出这个20个小时的怪圈。”
“可我们现在过得还不错,不是么?为什么要冒着毁掉一切的风险去改变。”
“你看,这间酒吧是中世纪的风格的,那时候的人们可能自认为也过得不错,虽然
没有进步也没有希望……你愿意让人类的精神永远被囚禁在一个中世纪式的古堡中
么?”
“好吧,”韩方犹豫不定地说,“也许我可以帮你。但我必须先见卜东来一面,才
确定这是不是一个骗局。”
纪冰胜利地笑了:“卜先生已经料到你会提出这个要求,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他
。”
32
韩方被纪冰带出酒吧,一辆黑色奥迪已经停在门口,他们上了车,司机是个戴墨镜
的男人,没有说话。纪冰忽然转过身,一条黑丝美腿迈过来,跨坐在韩方大腿上,
凹凸有致的上身正对着他,如瀑布般垂下的长发碰到了他的脸颊,一阵体香透进他
的鼻子。
“你……”韩方刚说出一个字,就被纪冰用一个热吻堵上了嘴。这是一个韩方难以
拒绝的吻,车后座狭小,要推开纪冰都很难,何况纪冰的吻技相当高超,可以令任
何鲁男子心醉神迷。他感到纪冰的手在他身上上下摸索着,当抚过他的大腿根时,
他的身体也起了不争气的变化。
好不容易从和纪冰的激吻中脱身出来,韩方总算气喘吁吁地说完了刚才那句话:“
你干什么?”
纪冰从他身上下来,却扭头对司机说:“他身上没有追踪器,也没武器,开车吧。
”韩方这才发现,纪冰的手上攥着一个比瓶盖大不了多少的乳白色仪器,上面亮着
绿色的小灯。他这才明白,纪冰刚才是在对他全身进行检查。
纪冰看到韩方瞪着他,妩媚地一笑,说:“别误会,这也是必要的防备。不过那个
吻是我附赠给你的,就算师姐对你的道歉吧,还满意吗?”
韩方还能说什么呢,只有苦笑而已。
汽车缓缓开动,离开了酒吧街,先是绕了几个圈子,等到确定没人跟踪后,上了二
环,向东驶去。路上无话,不久,一座灯火通明的西式建筑出现在韩方眼前,楼顶
上醒目的星条旗高高飘扬,韩方很快认了出来。
“美国大龘使馆!”韩方喃喃道,“想不到卜东来居然在这里!”卜东来的原点是在
郊区某所疗养院,那里已经成为他的大本营。其他对手完全无法打入进去,韩方以
为他是在那里,但没想到卜东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美国使馆里安营扎寨。在虚纪
元几年后,传统意义上的国家已经被世界性的时间教会所取代,使馆早已经没用了
,但毕竟还是重要的国家和历史象征。
“别小看使馆,除了中南海,这里是北京最安全的堡垒和最重要的情报中枢之一,
”纪冰说,“这里通过四通八达的地下情报网汇集了关于中国的海量信息,有的连
中南海都不知道。”
“但你怎么能让这里的美国人听卜东来的?”
“卜先生当然有办法。”
车停了下来,纪冰和韩方走进使馆,虽然是深夜,这里还是有许多人忙进忙出,有
中国人也有洋人,但都带着虔敬的表情。纪冰和门口站岗的卫兵打了招呼,然后带
着韩方从大厅走进后面一条长长的走廊,又拐了几个弯,走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
“卜先生,您要找的人来了。”纪冰说,然后退了出去,只剩下韩方和房中人独自
相见。
一个正在背着手眺望窗外的中年男人转过身,充满威严的眼神和韩方视线相接。韩
方感觉自己的心怦怦狂跳,不敢和他对视,垂下了眼皮。
男人打量着他,却微笑了起来:“原来是个半大孩子,比我儿子大不了几岁,你多
大了?”
韩方对他话里隐含的轻蔑感到有些不快,却又不好发作,忍气说:“虚纪元以前
21,现在算是24了吧。”
“你24,那个马祥瑞大概30多,都是八零后吧?你们几个年轻人居然来参加国家元
首的竞选,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韩方怒目瞪着卜东来:“卜先生,这是虚纪元,我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摆老资
格是没用的。”
“很有闯劲嘛,我们那时候当红卫兵也是这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起了以前
——我们也觉得自己可以干掉那些被资本主义道路腐蚀的老家伙,来个改天换地…
…可结果怎么样,历史已经证明了。恐怕马祥瑞不会比我们那时候强多少,注定要
碰个头破血流。”
“卜先生,不,卜东来同志,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你也是一个失败者。”韩方冷冷
地说。
卜东来微微一笑,似乎不以为意:“年轻人,你很尖刻。但你不要忘记,我面对的
是怎样的对手,那是什么层次的较量!这些都是以你们无法想象的方式进行的。在
中国,政治永远是一个可怕的领域,波诡云谲,处处陷阱,而你们一头撞了进来,
对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没有一点概念。”
“我们要的就是终结传统的政治。这是一个自由的新世界,没有死亡和监禁,我们
什么也不怕,所以请收起你的威胁吧。”
“威胁?不不,”卜东来笑了起来,“年轻人,请相信我,我是真心实意为了这个
国家好,这个国家不是你们可以驾驭的,它必须要由一个富有经验的政治家来掌控
,才能导入正轨。”
“还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韩方讽刺地说。
“我不会否认自己的野心,”卜东来平和地说,“但马祥瑞又是为了什么参选呢?
我和他的施政纲领非常接近,很多方面我的方针更有优势,他为什么不退出竞争,
把权力拱手让给我?因为他也想成为大主教,成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既然这样,
你觉得他和我有什么不同?”
“这个……”韩方一时张口结舌,但很快找到反击的武器,“……至少马祥瑞光明
磊落!而你要我做的事情是用神经毒气暗害马祥瑞,这就是不同!”
“别误会,”卜东来摆摆手,“我对他毫无恶意,这是不得已的办法,你要知道,
在当下的局势下,有时候为了达到目的,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不过我保证你
的朋友不会受到什么伤害,神智错乱最多百十天后就会恢复正常。”
“那为什么找我?你随便叫几个忠心的手下在他拜票的时候冲过去,就可以达到同
样的效果。”
“这当然也是一种选项,”卜东来从容分析说,“但是我研究过你们的竞选活动,
发现马祥瑞的保卫工作还是很到位的,身边跟着好几个保镖,外松内紧,这在虚纪
元还真少见,因为没有人会死,人们也就不怎么提防袭龘击和暗杀了,他是想到会有
人用神经毒对付他?”
“那倒没有,不过马老师非常谨慎,他担心会有对手接近他后,用下三滥的手段令
他在公共场合出丑,比如扯掉他裤子或者拿黄瓜捅他屁股,这会严重影响他的形象
,所以吩咐暗中加强了保安。”
“哈哈哈,”卜东来笑了几声,却不无赞许,“这么说,马祥瑞确实是个厉害人物
,连这都想到了,果然很有头脑。这也是我不会在公共场合动手的原因所在,因为
最多也只有五成的成功概率,而且如果失败,动手的人又被揪出来,我会受到很大
的打击。”
“所以你打算让我下手。”
“没错,马祥瑞对你很信任,绝对不会提防你。你可以离他很近,如果动手,成功
概率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九。”
“如果离得很近,那我也会受感染的。”
“这个你大可放心,这种神经毒剂是经过稀释的,只要你下手的时候屏住呼吸,然
后迅速跳出两三米外,就不会受到伤害。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当场做个试验。”
“那倒不用,可是被人发现了怎么办?我也会完蛋的。”
“你在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下手,成功后只要机警点,就很容易脱身。再说,就
算你万一被抓住了,只要别乱说话,熬个几小时,又可以跳转回原点,然后我就可
以庇护你了。等到我成为大主教,不但不会有人找你麻烦,而且可以获得莫大的好
处。”
“我对其他都不感兴趣,”韩方说,“我只关心一件事:你能不能令艾薇脱险?如
果不是因为这事,我根本不会跟你谈。”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能做到,我也不会找你了。”
“可我要知道你怎么能做到的?”韩方说,“这些日子以来,我根本想不出任何办
法。难道你能让她每次都抓住楼顶的围栏?”
“不,你应该很清楚,在虚纪元中,身体性记忆是跟随万物一起跳转的,无法通过
任何方法让一个人达到熟能生巧的效果。”
“那还有什么别的法子?我是越来越好奇了。”
“韩方,这就是你的目的吧,”卜东来揭穿他说,“你根本没打算和我合作,只是
想套出救艾薇的办法,不是么?”
“这……”韩方被识破,略感尴尬,“这我当然得看是什么办法,否则我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骗我?”
卜东来大度地一笑:“无所谓,我可以告诉你。你忘了,在虚纪元,有一样东西是
不随时间跳转的,这就是关键。”
“你是说人的意识?”
卜东来颔首:“答对了,看来你对这个问题也有所了解。”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也不会来见你了,虚纪元背后的秘密你究竟知道多少?为
什么人的意识不会随万物跳转?”
卜东来莫测高深地笑而不语。
“……好吧,”韩方见他不肯说,摊了摊手,“那这和艾薇有什么关系?”
“问的好,你要知道每次摔得粉碎的是她的肉身,不是她的灵魂,在虚纪元,二者
是分离的。”
“所以?”韩方还是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所以只要在每次跳转的时候,让她的意识进入另外一具身体,就可以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世界上任何你看中的女人,我都可以让她变成艾薇,拥有艾薇的意识和记
忆,甚至可以不断替换。今天艾薇可以在纪冰的身体里,明天可以在樊冰冰的身体
里,后天可以在甘露露的身体里……随你选择。”
“这……”韩方惊呆了,这事超出了他最极端的想象,他想了半天才说,“……未
免太匪夷所思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也不信你有这样的能力。”
“现在,确实还没有,”卜东来直言不讳,“现阶段,我的力量还过于微弱。但等
我成为大主教后,就会有办法获得足够的能力,但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当然也没
办法帮你。”
“可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哪怕一点点微弱的能力也行。”
“只要有证明你就会相信么?”卜东来问。
韩方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极了,”卜东来凝视着他的眼睛,“看好了,这就是我的证明——”
韩方不由自主向他望去,看到他双目炯炯有神,在他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
光。他想看明白点,却怎么也看不清楚,同时却觉得自己的意识一阵模糊,彷佛被
一只大手搅动着。
不对劲!韩方想移开眼睛,但在卜东来两眼之间如同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深深
地卷了进去,一层层汹涌的波涛裹挟着他弱小的意识,让他无力脱身。
韩方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卜东来是在用类似催眠的手法精神控制自
己,这才是卜东来最终的目的,前面说的一切只是麻痹他,让他因为好奇而放松警
惕。我怎么会那么蠢,韩方想,如果他能够控制鱼群的话,为什么不能控制我?我
真是太大意了!他竭尽全力想把目光移开,但却是徒劳,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眼
皮,甚至他的身体也僵住了。卜东来的两只眼睛如同有巨大的吸力,让他完全无法
动弹。
二人彼此对视着,都没有动,如同进行着精神上的内力比拼。韩方觉得浑身的毛孔
中都渗出了汗液,濡湿了他一身的皮肤,令他汗如雨下。短时间内,韩方还能有自
我意识,但一分一秒过去,胜利的天平仍然在向卜东来那边倾斜。他觉得卜东来的
眼睛彷佛延伸出一对平行线,像是一根管道的两边,而他就被吸进了管道里,沿着
向下的管道,滑向没有尽头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韩方终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头脑中宛如已经被一千枚炸弹炸
得稀巴烂,在毫无思维可言的意识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服从眼前这个半神一样
的男人。
“你现在相信了么?”卜东来威严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韩方木然点点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带着奴隶般的顺从:“我相信。”
33
卜东来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面色惨白,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
珠,显然在刚才的对抗中,他也损耗了不少元气。他颤抖着,按下桌子上的铃,叫
纪冰进来。
纪冰走进办公室里,看到韩方跪倒在卜东来面前,没有丝毫惊讶,甚至没有多看一
眼,径直走向卜东来:“卜先生,您还好吧?”
“还好,不过没想到这小子精神力这么强大,远超出我的预料……给我倒杯水。”
“是。”纪冰去饮水器那里调了一杯温水,递给卜东来,又拿出纸巾细细地帮他擦
汗。卜东来喝了口水,叹息说:“最近耗费了太多力量,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
这是大选前最后一次。”
“只要搞定了马祥瑞,他的票都会转给您,那就可以稳操胜券了。”
“嗯,你测试一下这小子吧,我先休息一会儿。”
“这小子看上去很驯服么,”纪冰走到韩方面前,“韩方,你怎么样?”
“我很好。”韩方目光发直,呆呆地说。
“你相信卜先生是这个世界的拯救者么?”
“我相信。”
“你愿意帮卜先生做事么?”
“我愿意。”
“你愿意服从卜先生的一切命令吗?”
“我愿意。”
“甚至愿意为了朴先生去干掉你最好的朋友?”
“我……”韩方犹豫了一下,“……我愿意。”
纪冰皱起了眉头:“不应该犹豫的……他现在的状态还是不够稳定。”
“因为我拆解了他本来的人格,他必须形成新的人格,而将我的命令埋藏在这个人
格深处。这样至少看上去是正常人,否则也不可能瞒过马祥瑞,但现在他的人格还
在混乱状态。”卜东来说。
“那韩方,告诉我,你现在最想做的事是不是去对付马祥瑞?”
“不是。”
“那是什么?”
韩方直勾勾地看着她,“和你上床。”
纪冰面色微红,转头对卜东来说:“卜先生,怎么会这样?”
“你刚才色诱他了?”
“是的,按照您的吩咐做过了。”
“这就难怪,”卜东来点头说,“我刚才的意识灌输太弱,只是打破了他的社会规
范层次,也就是超我层面,反而让他的本我欲望抬头了,现在这小子脑子里都是乱
七八糟的东西,没办法,恐怕你必须满足他,不然他正常不了。”
“满足他?在……在这里?”纪冰有些犹豫。
卜东来往左边一努嘴:“去隔壁房间吧,现在这小子的意识状态还很不稳定,我必
须随时监控和调整。如果有什么不正常的赶紧叫我。”
纪冰叹了口气,伸手去拉韩方起来。韩方顺势却抱住了她的腿,胡乱揉弄着,脑袋
几乎要钻进她短裙下面。
“韩方,别……别那么急啊……”
纪冰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韩方拉进隔壁房间,那里是一间玫瑰色的卧室,里面有
一张宽大的双人床。韩方像野兽一样,把纪冰压倒在床上,双手撕扯着她的衣服。
下手没轻没重,纪冰竭力推阻着,但哪里敌得过韩方的蛮力。
韩方把纪冰剥得一丝不挂,啮咬着她饱满的乳龘房,发出野兽般的吼声,然后进入了
她柔软湿润的身体,大力冲刺着……纪冰忍不住尖叫起来。
在外面的办公室里,卜东来调出了监控画面,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令正常人血脉贲张
的一幕。
半小时后,蠕动半天的两具裸龘体安静了下来,但仍然彼此纠缠着,纪冰曲线玲珑的
身体侧躺在床上,乱发盖住了她看不清表情的脸,胸口还在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韩方从背后搂着她,手指感受着她腰臀间柔嫩的肌肤。
“韩方,想不到你还……真……真厉害。”纪冰拖着柔腻的鼻音说。
“纪师姐,我是……怎么了?”韩方的声音中充满了迷惘。
“没什么,你刚才答应帮卜先生去用神经毒剂对付马祥瑞,这是对你的奖赏。”纪
冰慵懒地说,“你会去干的,对吧?”
“当然,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想干一件事。”韩方说。
“什么?”
韩方翻过身,又压在了纪冰的身上,令她又闷哼起来。
“怎么又……啊……唔……唔……”
“年轻人还真是血气方刚……”卜东来看着这一切,摇头说。
这次他们似乎还要癫狂,韩方抱着纪冰从床上滚到地下,纪冰的身体在他动作下不
住抖动,却如同一摊烂泥般软软地任韩方施为。但卜东来渐渐皱起了眉头,这里好
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纪冰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自己的动作,就好像昏过去了一样。这也太
……
他们滚到了门边,接着,就从摄像头的范围内消失了。一片死寂。
卜东来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伸手从抽屉里拿出一支手枪,打开了保险,向里间走去
,他轻轻推开了房门,房间里一片幽暗,什么都看不清楚。纪冰赤裸的身体躺在门
口的地板上,一动不动,然而却没有韩方的影子。
卜东来反应很快,毫不犹豫地向门后开了枪,这是韩方可能逃过摄像头而伏击他的
最佳位置。他猜对了,同一时间门弹了开来,一个浑身是血的裸龘体男人把他扑倒在
地,手枪也被踢开了。接着一个银色的罐子出现在他眼前,卜东来惊恐地睁大眼睛
,整个脑袋就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白雾中。
卜东来猛烈地咳嗽起来,惊惶地在自己脸上抹着,然而已经太迟了,毒害神经的毒
素已经侵入了他的体内,正在从嘴巴和鼻孔向他大脑深处进发。韩方已经远远地逃
开了去,他的右胸和腹部被打中了,血流如注,但是还能走几步。
韩方逃到房间的边缘,终于支撑不住,坐倒在地,鲜血很快染红了他身下的地板,
一堆肠子从他腹部流了出来,流的满地都是。他却笑了起来:“卜东来……你机关
算尽太聪明……没想到自己被神经毒气喷中了吧?这次大选,你别指望了。”
卜东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明明……”
“你控制了我一会儿,可能也就半个小时,和纪冰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清醒了,我想
到她的包里有毒气,可以拿来……对付你,所以我佯装欢好……趁她最松懈的时候
掐死了她,以她的身体为掩饰,从她扔在一边的包里摸出了……毒气罐。”韩方说
到后来也没有了力气。
“你可以瞒着我,回头再告诉马祥瑞,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没有证据,我们也奈何你不得,还是……这么干掉你……比较痛快。”
“你真的以为这么简单就能干掉我?”卜东来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you don’t know nothing……”
“你说什么?”
“you stupid mothafuсka……”
卜东来的眼神浑浊起来,口中也喃喃自语,冒出了许多韩方无法索解的单词和句子
。韩方听不懂,但似乎是某种英语的方言。
韩方剧烈地颤抖起来,并非因为濒死的痛苦,而是想到了一种恐怖的可能性:“你
在说什么?你是谁?”他大声叫了出来。
卜东来没有回答,整个身体都进行着不协调的怪异动作,口中说出的话也完全无法
辨认。显然,毒素已经侵入他的大脑,令他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识,而是机械地对外
界的刺激作出反应。此时的他就像以前的韩方一样,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韩方知道这是问题的关键,他挣扎着又爬到卜东来身边,生命已经从他身上流逝,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叫了出来:“who are you? Tell
me who are you?!”
这回卜东来像是听懂了,眨了眨眼睛,放大的瞳孔转了转,舌头微微动着,吐出了
一堆含混的音节:
“I’m Paul, Paul Edwards……”
一阵天旋地转,他下面还说了些什么,但是韩方已经听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越来
越模糊,直到不可辨认,世界沉入了黑暗中。
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名字在他脑中盘旋着,直到下次跳转都挥之不去:
Paul Edwards!
34
清晨6点47分31秒,时间带着生命再次降临。
刚刚恢复意识,韩方就从床上跳下来,胡乱披了件衣服就往外跑去。莫名其妙的谢
东和马小军在后面叫他也充耳不闻。
他不敢再呆在原来的地方,在燕大,卜东来可能有很多潜在势力,昨天的事情,很
可能卜东来的手下都知道了,正在搜寻他算账。到时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别人
不说,光纪冰就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他一边跑,一边拨打了马祥瑞的手机,对方还没开机,多半还赖在床上,他只好留
言:“马老师,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看到后尽快去办公室,我们在那里
会合。”
他上了东门的地铁,向知春里方向而去。心里还一团混乱,没理出头绪:保罗?爱
德华兹,时间教的缔造者。当时间教征服世界之初,他曾经是世界上最奇特、最神
秘也最有权力的人,但最近他却沉寂了下来,不怎么听到他的消息,但韩方怎么也
想不到,卜东来会自称是爱德华兹,这怎么可能?
也许是卜东来的某种臆想症?这不是没有可能,卜东来经常把自己和保罗相提并论
,也许他认为自己就是保罗本人。
不,还是不可能。那些流利的美国俚语卜东来不可能掌握,更不可能在昏昏沉沉时
说得那么地道顺畅,就像母语一样。卜东来就算会讲几句英语,也绝对到不了到这
个地步。
这么说,他真的是爱德华兹?可这怎么会?怎么会?
但是他想起了卜东来昨天的话:“只要在每次跳转的时候,让她的意识进入另外一
具身体,就可以了……”
意识进入另一具身体……
这么说……难道……
以前艾薇的话也在他耳边浮现:
“不,不只是预感,比那还要强大,强大得多……他可以……他甚至可以……”
是怎样不可思议的能力,让艾薇如此心有余悸?除了那种异能,还能是什么?
这些都联系起来,真龘相渐渐浮出水面:爱德华兹的意识进入了卜东来的身体,如同
鬼魂附体,这是他所具有的恐怖异能:无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肆意侵入和占领他
人的大脑。
可是爱德华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本来不已经是时间教的主宰了么?为什么要附到
卜东来这么一个一开始的废人身上?为了控制这个国家?可难道这个国家就那么重
要,可以为了它放弃美国的时间教总部和偌大的基业?
不,不至于,这背后肯定还有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但不论保罗的目的是什么,他附在了卜东来的身体上,并且是卜东来这些日子言行
举止的真正主宰,看来是无可否认的事实。所以本来是植物人的卜东来才能站起来
,所以爱德华兹才会在许多天里毫无作为,这一切都能对得上。
而爱德华兹和时间教的秘密也在这里。一个又瞎又聋的瘫痪黑人,成为世界的统治
者,即使在混乱的虚纪元也是难于登天。时间教的发迹,或许不仅仅是靠几则准确
的预言,或许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爱德华兹秘密的心灵控制力。
简直和《基地》中可怕的“骡”如出一辙。
而他化身为卜东来也是如此,对纪冰,还有其他那些人,爱德华兹都施加了某种精
神控制,否则纪冰也不至于那么……失去本性。这是他势力急剧膨胀的原因所在。
但是这种能力看来还不够强大,以至于在对付他的时候失手了。
那么现在,卜东来或者爱德华兹怎么样了?和他当初一样连着几个月都神智错乱吗
?这会给中国和世界带来什么影响?时间教会因此而毁灭么?卜东来的势力会彻底
一蹶不振么?
韩方不由从心底感到了一股兴奋,他,一个普通人,一个无名小卒,竟然阴差阳错
干掉了世界上最大的神棍和异能者,改变了历史进程!也许他从一个莫大的阴谋中
拯救了这个世界……
韩方脑子里被一堆乱七八糟,此起彼伏的念头所充满,却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他下
了地铁后,走进艾薇原点所在的小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早上还是要来一趟。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下一沉:卜东来的人不会在这里设伏吧?如果艾薇今天活下
来了,而被他们抓住,那就糟糕了……
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小区里没几个人,一楼的那位王大妈正在门口做清晨祈祷,
见到韩方来了,对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今天还是老样子。“
韩方走到楼后面,看到艾薇静静地躺在那里,今天她是后脑着地,面容和身体还保
持完整,如果忽略四周的血泊和一条断了的小腿,简直就像睡美人一样安详。凝望
着艾薇的面容,韩方忽然涌起一股想保护她的感觉。我最亲爱的姑娘,韩方想,无
论发生什么事,我都要把你从这种境况中救出来。
也许爱德华兹是对的,真的能让你进入别人的身体。爱德华兹确实有这种能力,一
个或许可以叫做灵魂学的新领域已经出现了,无数种可能性一一呈现。但这种感觉
却是那么奇特,如果是纪冰或者陶莹,或者彭芸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是艾薇,
那真的是艾薇吗?无论她燕瘦环肥,那真的是自己爱的女孩吗?
不,韩方想,我没法把这个人和这具身躯区分开来,无论如何,我只想要眼前这个
瘦弱无依、楚楚动人的女孩。
韩方正在胡思乱想,忽然手机响了,是马祥瑞回电了:“韩方,什么事那么急?”
韩方长长出了一口气:“很重要的事,我们到你办公室谈吧。”
韩方在办公室外见到了也刚刚来的马祥瑞。见他面色有些发白,扶着墙喘气不已。
韩方奇怪地问:“马老师,你不太舒服?”
“还说,都是因为你说有急事,一路小跑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体重……
究竟什么事?”
“是卜东来的事。”
“你也知道了?”
韩方倒有点摸不着头脑:“知道什么?”
马祥瑞递给他一个iphone,上面有条微博,是半个小时前刚刚发布的,说是据可靠
消息,卜东来一早上都没有醒来,似乎恢复为植物人状态,目前其竞选团体已经军
心大乱云云。其他类似的帖子还有三四篇,内容大同小异,都是刚发布不久的。另
外卜东来的发言人司马澜也发表一条声明,将之斥为网络谣言,但也吞吞吐吐地承
认,说卜东来连日过于劳累,正在休假式治疗,今天的演说活动暂且取消……
马祥瑞一边走进办公室一边评论说:“这事明眼人一看就有问题,在虚纪元身体每
次都能恢复原状,没有得病的可能,而且现在正是竞选的关键时刻,怎会无端去休
假?难道是被人袭击了?”
“我或许知道是为什么,”韩方跟着他走进房间,“昨天……我见到了卜东来。”
“可昨天你我一直在一起啊。”
“那是晚上我们分手之后的事了……有一个……卜东来的手下来找我,说卜东来要
见我,然后……”
“然后怎么了?”马祥瑞饶有兴味地问。
韩方在沙发上坐下:“这件事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我保证说的都是真的,我没
有说谎,也没有发疯,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还不了解你么?”马祥瑞说,“我怎么会不信你?说吧。”
韩方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只是和纪冰之间一些不堪之事含糊带过,只说纪冰
色诱自己的时候,自己忽然清醒,将她击杀后跑出去偷袭卜东来,结果让卜东来暴
露了离奇的身份。
马祥瑞听完后,眉头紧皱,久久不语,韩方苦笑说:“我就说了,你不会相信的。

“倒不是不信,”马祥瑞说,“但这件事实在难以理解。即使爱德华兹真的有这样
的异能,到底他为什么要附体在卜东来身上呢?他究竟有什么图谋?”
“这事我也想不透,”韩方说,“这是整件事的关键,但是我当时受了枪伤,很快
昏死过去,来不及细问。也许现在找到卜东来,会问到进一步的情况。”
“还有一个问题,”马祥瑞条分缕析,“卜东来为什么会在你身上失手?如果他真
的有控制他人的催眠能力,为什么偏偏对付不了你?”
“这我也不清楚,事实上,有那么半个钟头,我真的跟被人下了药一样,痴痴呆呆
地,心里只有服从他的念头,那时候就算他让我杀我亲生父母,我都会毫不犹豫地
下手……但和纪冰……亲热的时候,我渐渐清醒了过来,就好像从梦中醒来。我想
,或许这和我上次的遭遇有关吧。”
“你指的是什么遭遇?”
“上次是我吸入了神经毒气,导致好几个月的神智不清,但就在那段时间里,我有
一种神秘的体验,感到自己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像是海底,又像是母亲的子宫
里。我已经记不清细节,但是感到自己的意识似乎受到了某种改变,或许就是这段
遭遇保护了我。”
“原来如此,这就解释通了。”马祥瑞恍然大悟。
“这些也不过是猜测而已,详细的情形或许能从卜东来口里问出来,或许永远也难
以知晓。”
“但现在要找到卜东来并不容易,他肯定还在那些忠心部下的保护之下。不过如果
卜东来以后一直保持痴呆,很快他也会被抛弃的。再等等吧,现在还是选举的事最
要紧,毕竟孙汉英和韩涵这些人还在呢。另外,你最好注意自己的安全。卜东来的
党羽可能不会放过你的。”
“你是说……纪冰?”
“那姑娘你倒不用担心,”马祥瑞向他挤了挤眼睛,”毕竟你让她满足过一次,在
酣畅淋漓地做龘爱以后再被掐死在男人怀里,这种享受可不是每个女人都能有的,你
应该担心她来找你再续前缘。”
“这么说也太……”韩方哈哈笑着,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划过他脑海,笑容在他脸上
僵硬了,“我好像没说纪冰是怎么被掐死的?你怎么知道的?”
“是么,”马祥瑞打着哈哈,“你不是说她和你亲热的时候你下的手么,我也只是
推测而已。”
“那你猜得倒还挺准的,”韩方说,“马老师,佩服佩服!对了,昨天这么一耽搁
,你要的电视辩论草案我还没搞出来,还有卜东来出事以后,网络舆情也需要调查
,我先出去办事了,有进一步情况再向你汇报。”
“好,你去忙吧。“
韩方慢慢向门口走去,恨不得撒腿狂奔,但他告诉自己,千万别太快!也不用太慢
,就像平常一样。不要露出任何破绽!
他走到门口时,推开门,看到外面的阳光,刚刚略松了一口气,从背后传来了一个
不紧不慢的声音:“你真的很聪明,我又一次低估了你。”
韩方冷汗淋漓,慢慢转过身去,对面的马祥瑞神色从容地看着他,韩方知道现在跑
不掉,只能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抖得太厉害:“我该叫你卜东来,还是大先知爱
德华兹?”
35
对面那个看上去完全无害的胖子无辜地摊了摊手:“你不认识我了?我是马祥瑞。

“马祥瑞不可能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细节,”韩方说,“只有三个人知道,你不可
能是他,只能是三个人中的一个,而你显然不会是纪冰,更不会是我。”
韩方说着,心中却在打鼓,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摆脱眼前这个人就是马祥瑞的固有印
象。他怎么可能是其他任何人呢?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心理倾向让他觉得自己在说世
界上最可笑的蠢话。
可是不,不会错。我的推理无懈可击。这个人不可能是马祥瑞,不能被他的外表所
蒙蔽。在熟悉的躯壳下,隐藏着一个完全陌生的、恐怖的、邪恶的心灵。他是否知
道我在想什么?他是否随时可以像控制马祥瑞和卜东来那样让我成为他的奴隶?
韩方冷汗涔涔,想拔腿就跑,但却迈不动脚步,只有微微低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

屋里的两个人都沉默了,刚才的融洽气氛无影无踪,死寂中蕴含着即将爆发的紧张
。每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终于,“马祥瑞”温厚地一笑:“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保罗。”
虽然已经猜到了真相,但韩方仍然如中电击,几乎语无伦次:“这……这么说,你
真的寄宿在你的……他的身体里?可是马祥瑞呢?你是杀了他,还是……”
“韩方,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早该想到了,”韩方仍然沉浸在震惊中,喃喃说,“你不是一般人,不可能像
我当初那样神志不清好几个月,你很快就找到了下一个宿主,而要控制这个国家,
没有比马祥瑞更合适的人选了。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马祥瑞会在选举中占上风,或
许你早就会附体在他身上。”
“这么说也没错,”爱德华兹坦承,”我本以为卜东来是最好的选择:他是著名的
政治家,有声望和民意基础,而且因为是植物人,自身的精神抵抗力又等于零,很
容易进行意识融合。但想不到中国发生的事情如此难以理解。也许你们有太多的平
等主义的传统,也许你们的社会积怨太深,在虚纪元以后你们把当权者都赶下了台
,即使卜东来出山后也处处受钳制。但如果昨天你肯合作,我是不需要另外换一个
代理人的,这耗费了我本来已经不多的力量。”
“无论是卜东来也好,马祥瑞也好,你为什么要侵占他们的身体?你本来什么都有
了,世界已经臣服在你的脚下,为什么你要纡尊降贵进入他们的头脑?”
“什么都有了?哈哈哈,”爱德华兹摇头笑了起来,”孩子,你真是对我一无所知
。原来的保罗?爱德华兹是个又瞎又残的怪物,即使把整个世界都奉给他,他生命
的快乐也不及一个普通人的百分之一!”
“所以你才要附体在别人身上?吞噬他们的意识,借用他们的五官和四肢去享受人
生?”
“附体?”爱德华兹冷笑,“你也太小看我这个大先知了,你以为这是民间传说中
的鬼上身?可怜巴巴地只为像人一样苟延残喘?不,韩方,这是一种你无法理解的
生命存在形式,正如原始人看到医生开刀做手术以为是杀人一样可笑。
“首先,我从来没有让自己从一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这个比喻太蹩脚了,毋
宁说这些身体都是我的输出终端,你以为我对卜东来和马祥瑞有什么特别的兴趣?
不,在世界各地,我已经有八十多个这样的终端,几乎控制了每一个重要的国家和
地区。从日本天皇到伊朗最高领袖,从巴西足球巨星到印度圣女,许多你耳熟能详
的名字,都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天,你竟然已经杀了八十多个人!”韩方忍不住心中的惊怒,喊了出来。
“不,你完全没有理解。从来没有人死去或者消失,他们只是融合在一个超级意识
中。这八十多个人的意识和记忆,已经融合为一。我没有骗你,我是保罗?爱德华兹,
也是卜东来和马祥瑞,我是几十条意识支流汇集而成的滔滔江河。每一条支流
都改变和丰富我自己。你难道能说念青唐古拉山下的一条小溪吞并了几百条支流,
变成了浩浩荡荡的长江么?不,是所有这些支流都汇合为长江,他们都是其中的一
部分。
我不是一个单独的,孤零零的‘我’,我是我们,我们也就是我。我们的一切都会
在更高维度的意识复合体中进行共享和交换。在北京和你说话的时候,我还在东京
召见内阁总理大臣,在巴黎和金发美女相拥而眠,在纽约参加一个慈善活动……而
那个原始的我还在洛杉矶的一间教堂里布道。
“这一切的我,都同时存在。你无法理解这种存在的丰富和奥妙,正如一个二维生
物不能理解三维宇宙的立体感。”
“你……”韩方不自禁地浑身发抖,“你是说你的意识像电脑病毒一样,可以不断
繁殖自己,侵染越来越多的人?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不喜欢这个比喻,“爱德华兹摇头说,”不过如果你坚持我也没意见——不用
怕,我不会碰你的,你远没有那么高的价值。事实上我的力量也很有限,不可能像
病毒一样无限繁殖,目前的扩张已经是极限了。”
“这是为什么?”
“韩方,我毕竟是一个人——至少是人格化的存在——我有我的限度,我之中所有
的记忆都相互共享,八十个人的一切感官和思维都彼此共享,加上汲取了原主人本
身的记忆,要维持稳定的人格存在已经很困难,如果超过一百个,恐怕只有崩溃了
,这个问题我还无力解决,再说,八十多个终端对目前的需要来说,也够用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占领了那么多的人,究竟要干什么?”
爱德华兹淡然一笑:“怎么,你怕我毁灭世界吗?我没有这样的能力,也不打算这
么做。事实上,我的目标和你们的根本上没有什么不同。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要让
这个世界走向正确的方向,让每个人都得到神所赐予的幸福!想想吧,在过去的几
年里,我为世界做了什么?我带给了世界和平和秩序!纵然如果没有时间教,动荡
的世界也会安定下来,也必然要多挣扎不知道几百几千个日子。”
“世界是需要秩序,但不能是被一个独龘裁者统治的极权社会的秩序!”
“我从哪里给你这种印象呢?不是我放弃了时间教对世界的神权统治吗?不是我在
世界各地推行民龘主选举吗?而你,我的朋友,竟把我描述成一个凶残的暴君?”
“但是你以更隐蔽的形式控制了最有力的候选人,让他们为你服务。事实上,在虚
纪元的社会形态下,要在世界范围内建立传统的独龘裁统治是很困难的,单凭宗教的
力量也许能盛极一时,但最终会消逝。所以你的方法反而更有效。”
“你的看法很敏锐,也是部分实情,我当然需要掌握改变世界的权力,单凭一个新
兴宗教本身还远远不够。但你不应该认为,我这必然是出于自私和邪恶的目的。”
爱德华兹貌似诚挚地说。
“那你究竟是什么目的?如果我不知道的话,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这触及了最根本的问题。这就是我们昨天——“爱德华兹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我是说,‘我们’之中的马祥瑞和你昨天讨论的话题:这个世界将走向什么方
向?朝向什么目标?说真的,你想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是什么样子的么?”
“莫非你知道?”
“当然,你不是叫我超忆者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让你也看到未来。”爱
德华兹点头说,看上去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什么意思?你有时间机器?”
“这个么,跟我来就知道了。不过可能要花上你一整天的时间。”爱德华兹站起身
,向外走去。
韩方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心中充满了疑惑。爱德华兹走了两步,回头说:“关于我
的事情,你最好不要跟他人泄露。”
“你怕了?”
“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另外如果你说出去,也许会让少数人怀疑,但大多数人无
疑会把你当成精神病人,我是为你好。”
“你有那么好心?”韩方冷笑。
“如果没那么好心,我就不会千里迢迢带你去那个地方了……另外,请不要忘记,
我仍然是百分之百的马祥瑞,只是同时还是其他人而已,所以你不必怀疑我的善意
。”
他的眼神看得出有几分真诚,韩方不由把几句刻薄话咽回肚子里,讷讷地跟着他出
去。
二人刚走出办公室,秘书令计生迎面走来,见到爱德华兹说:“马主教,今天下午
的安排我跟你汇报一下——”
“取消,”爱德华兹挥挥手说,“统统取消,今天我和韩方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
办。”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是紧急事件,你帮我调一架飞机来,我有急用。”
“直升机?”
“不,客机,运输机也成,要长途的,我们要飞新龘疆。”
韩方瞠目结舌:“爱……马……(他一时不知怎么称呼)那个,为什么要去新龘疆?

令计生给了韩方一个“难道你也不知道”的怪异眼神,然后对爱德华兹说:“西郊
军用机场有现成的座机,随时可以起飞,飞到莫斯科都没问题,我马上安排车子。

“我们究竟要去哪里?!”等他们上了车后,韩方忍无可忍地问。
爱德华兹诡秘地一笑——韩方觉得那笑容完全是马祥瑞式的——反问道:“你听说
过双鱼玉佩吗?”
36
在整个虚纪元过去的991天里,韩方从未离开过北京的范围,然而现在他却坐在一
架军机上,好奇地望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和间或露出的黄土大地。陕西已经在身后
了,现在是在青海还是甘肃他也不清楚,但无疑已经远离了自己熟悉的一切。这让
他不由感到几分害怕。
“为什么要去塔克拉玛干?”韩方问,“难道真的要去找什么双鱼玉佩?这和你要
说的事情到底有什么联系?”
“你到了就知道了。”爱德华兹一直都是那句话。
韩方低声抱怨了一句,低头去看资料,这架飞机本来是国家元首专用的,可以通过
卫星上网。韩方带了一个ipad,打开有关彭加木和双鱼玉佩的网帖,正在读着,越
读越皱眉头:
“彭加木领队……在罗布泊发现了一些神秘的设施,其中一个代号是双鱼玉佩……
今天看来,这个装置有可能是一个超人类文明的时间机器或物质转移装置……这都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不信么?”爱德华兹忽然问。
韩方犹疑了一下:“都虚纪元了,还有什么不可以信的?不过这里说的……怎么看
怎么不靠谱,难道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龘里真的有什么时间机器不成?”
“有一点是对的,”爱德华兹淡淡地说,“在从来没有人到过的沙漠深处,什么都
可能发生。”
不知为何,韩方从心里翻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他开始有点后悔,谁知道爱德华兹把
他拉出来想干什么?也许在没人的地方他才最好施展精神控制。
不,不至于。即使那样,也不用去塔克拉玛干,在北京郊外随便找个地方就行了。
至少他从直觉上感到,爱德华兹确实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
“首长,还有十分钟就到您指定的位置了。”驾驶员通过广播对他们说,同时眼前
的液晶屏幕上也出现了位置示意图,从地图上看他们正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中心
位置。
“没想到国家在这里也有机场。”韩方感慨。
爱德华兹笑了:“谁说这里有机场?”
……
“别,别……我真的不行……啊——”
飞机在他们头顶划过天空,扭头飞回来的方向去了。韩方在惨嚎中被机组人员扔出
了机舱,坠向下方的无边沙海。如果说还有什么安慰的话,那就是爱德华兹还在他
身边,一同下坠。
“是时候了,”在呼呼的风声中,爱德华兹对他喊着,“松开插销,打开降落伞!

“妈的,怎么开来着,我不会——”韩方手忙脚乱。
随着两声闷响,两朵降落伞像绽放的花朵一样出现在茫茫黄沙上空,悠悠飘落。
“跳伞倒也……挺有意思的,”韩方惊魂初定,“不过看来,你是打算让我们一整
天都呆在这里了?”
“你觉得呢?”
“废话,飞机都走了,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离开这里,只有等跳转了。你带了多少水
?”
“不少,不过都在我膀胱里装着。”
韩方眼前一黑:“太阳这么毒,你是打算渴死我们吗?”
“还记得上次你把我留在图书馆里被烧死吗?至少会比那舒服多了。”
“这么说话,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马祥瑞。”
“跟你说了,我就是。”爱德华兹的眼神有些悲伤,“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要不
是你干的好事,我也不至于被爱德华兹上了,也许以后你可以叫我马德华。”
他们在沙漠上着陆,眼前横亘着无边的大沙漠,没有任何动植物的踪影,只有数不
尽的高高低低的沙丘层叠着,伸展向远方的地平线。正当正午时分,没有一片云彩
,太阳高悬在头顶,将毒辣的阳光无遮无拦地射下来。
“好吧,我们在这里了,”韩方摊了摊手,“你要给我看什么?”
“别急,还要找呢……”爱德华兹说,“走吧。”
“往哪走?”
“都一样。”
他们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在这只有沙子的世界,在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韩方走不了几步已经汗如雨下,叫苦不迭:“如果有什么人虚纪元的时候正好被困
在这鬼地方,那他一定够惨的。”
“未必,也许他很幸运……”
“怎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爱德华兹没有正面回答,却说,“自从这片沙漠形成以来,曾
经有多少人到过这里?”
“虽然这大沙漠寸草不生,不过古往今来的商队、僧侣、探险家、科学家还有误入
者,应该也不少吧,不是还有什么楼兰古国吗?”
“不,我不是说整片沙漠,我是说,就在我们所站的这块地方。”
“我们是随机落在沙漠中央的一块地方,也许没几个人,甚至也许有史以来从来没
有人来过这里。”韩方随口说。
“这就对了。”爱德华兹停了下来,“你看四周。”
四周都是一成不变的沙丘,韩方莫名其妙地看了半天:“有什么好看的?还不都一
样——慢着——”
他发现了问题,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而是这种一样实在太一致了,在他左首
和右首的两排沙丘,构成了完美的镜像,每一条曲线都精确地对称。
“这两边的沙丘……完全……怎么可能!是海市蜃楼吗?”
“很快会知道的。”爱德华兹冷冷地说。
当他们走到眼前那座沙丘顶上时,发现远处又出现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对称沙丘,
几乎无穷无尽。这片沙漠仿佛变成了空间上的虚纪元,不断重复自己。韩方以为自
己是在沙漠中走得太多,出现了幻觉,一阵晕眩。
“这他妈究竟是——”
“就是这里了。”爱德华兹说,“就在这里。”说完便向下走去。
韩方一肚子问号,跟着他走着。他们走下沙丘,走到一处沙谷中。爱德华兹说:“
现在向下挖,拼命挖,不要停!”
“挖什么?找水吗?”韩方更无法理解。但爱德华兹已经开始了挖掘,韩方犹豫了
片刻,也跟着动作起来。
于是他们开始向下挖,很快挖出一个一米多深的大坑。但除了沙粒还是沙粒,粗糙
而炽热的沙子令韩方的手一阵生疼,不过挖下去就好一点,下面的沙子温度变得凉
爽了一些。但挖了一会儿,韩方已经浑身都被大汗湿透了,干裂的嘴唇甚至开始想
念厕所里的污水。
“我说,”韩方忍无可忍,“咱们他妈的在挖什么?楼兰女尸吗?”
“在挖一个把地球挖穿的洞。”爱德华兹半开玩笑地说。
“这简直——”韩方受不了了,干脆躺在坑里,呼呼直喘气,“毫无意义!我不干
了。”
“我以前写过一篇小说,叫《巴比伦塔》,你看过么?”爱德华兹却继续挖着,一
边悠悠地问。
“我不记得你——我是说马祥瑞——写过这个名字的小说。”
“不好意思弄混了,我是说我意识的另一条支流,一个有趣的作家……你知道,为
了更好地理解虚纪元所发生的事情,我融合了几个了不起的科幻作家的意识,其中
包括你们中国的……不扯远了,我是说,那篇小说写的是,一些人建造巴比伦塔,
越造越高,最后碰到了天穹的顶,然后他们把天顶挖通了,你猜他们到了哪里?”
“还有哪,天堂呗,垃圾小说。”韩方不屑地说。
“不,他们回到了地上!就是最底下的沙漠龘里,最上面的其实是在最下面,世界的
结构就是这样古怪地反卷到了一起。”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们这么挖下去,可以挖到天上去?”
“不,我是说,在世界终极的地方,你才能发现它最奇妙之处。”
“究竟有什么奇妙——咦,这是怎么——”
韩方忽然感到身体下面的沙地变松软了,它们不能再托起他的身躯,似乎底下的大
地也随之不见了,有一股力量在把他往下拽,他忙支起上半身。但他和爱德华兹的
下半身已经都被埋在沙子里了,拔也拔不出来。
爱德华兹朝他眨了眨眼睛,在缓缓移动的沙粒的簇拥中,他们跟着转动了起来,一
边转动,一边跟着那股吸力下沉。沙线从他们的腰际慢慢上升到了胸部,又到了颈
部。
“怎么回事?我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挖一个大坑,就是为了在这流沙里送死?”韩
方喊着,倒也不很害怕,大不了多死一次,直接跳转到第二天。
“圣保罗说:‘以肉体为念的就是死,以圣灵为念的就是生。’”爱德华兹念叨着

“少说废——”韩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已经被流沙淹没,沉入无边黑暗。
冰凉的沙子如水包裹着他,令他透不过气。恐惧窒息而死的本能还是让他挣扎了起
来,想重新爬回到地上,但已经不可能了,他如同悬浮在太空中,没有半点依凭。
他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再也忍不住,吸了一口气——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居然仍然可以呼吸!流沙似乎凭空消失了,变成了习习
凉风,然后——
他看到了爱德华兹,就漂浮在自己身边,身上发出微光。伴随着一种熟悉的舒适和
松弛感,他发现自己如同悬浮在无边的空间中,脚下亮起了无数光点,至少有一万
个,不,十万个之多,也许有一百万个。它们相互缠绕运动着,如同狂热的蜂群,
似乎杂乱无章,又仿佛有隐藏的秩序,他仿佛漂浮在一个奇诡的、正在高速运行的
星系之上,他迷惘地望向爱德华兹,爱德华兹不慌不忙地说:
“欢迎来到虚纪元世界的根基——盖娅域。”
d*******d
发帖数: 1341
4
作者禁止转帖
c****t
发帖数: 19049
5
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被精神异化,每个人仍然有一条可以找回自己的道路。人们的记忆
被完好地储存在盖娅之心里。救赎依然存在,并非遥不可及……
但那又如何?她改变不了其他人,也许凭借这些珍贵的记忆,她可以多苟延残喘三四千
年,但仅此而已。她仍然无法和无尽的时间相抗衡。即使那个找回的她自己也是孱弱无
力的,甚至比现在的她更加孱弱……
曾经的丈夫早已离去,也不知是在上海还是广州,现在肯定也已经被精神异化了,正如
她其他的亲人朋友一样。也许只除了韩方。但韩方也死了,或者被那怪物所吞噬。如今
,只剩下了孤独的她自己。完全清醒之后,这种孤独甚至更加难以忍受。
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不是么?
一阵绝望袭来。陶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离大跳转还有五六个小时,陶莹想
过跳楼,但是那样只会更快醒来,在那个冰冷的办公室,那张难受的沙发上。
她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安眠药瓶,吞了三四粒下去。然后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带着朦
胧的睡意,走进卧室,拉上窗帘,躺在了舒适的席梦思床上,钻进了被窝。那是她已经
有几千年没有享受过的,自己家的床。至少在跳转前,可以睡上半个晚上。
陶莹在朦胧中沉沉睡去,在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和丈夫的蜜月时期,他们欢笑着,打
闹着,布置着自己的爱巢,然后一起倒在床上……丈夫有力而温柔,令她饱尝快乐的滋
味。丈夫压得她很紧,让她身上越来越热,最后,他的双手从她的**向上移动,死死地
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她喘不过气,几乎要窒息,她的眼睛凸了出来,她想叫,但是叫不
出声……她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逐渐变成形,变成千万陌生的形状,最后变成了一个无可
名状的,没有五官的白板。
她忽然明白了,那是他,那个统治世界的怪物!它来找自己了!
陶莹大叫一声,蹬掉了身上的被子,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浑身大汗淋漓,原来她刚才
是被被子盖住了头,所以才难以呼吸,做了个噩梦。
陶莹惊魂初定,走到厕所的洗手池边,洗了把脸,又走回卧室。然后她才开始觉得有些
不对劲。她慢慢转过身,环顾四周。窗帘低垂着,房间里仍然光线黯淡,如同半夜三更
,但一缕阳光已经从没有遮牢的窗户边上射进来,正照在墙上的金色挂钟上,她看到钟
盘上,小巧的天使像左下方,一根镶嵌着玫瑰花瓣的时针刚刚移过八点的位置。
陶莹盯着挂钟看了半天,千真万确,八点零五分。也许这只钟坏了?她冲到客厅去看另
一只挂钟,结果还是一样的。她又跑回书房,拿起桌上的一块表——那是她丈夫留下的
——同样看到时间是八点零五分。她猛然拉开窗帘,向外望去,窗外阳光灿烂,树影婆
娑。
难道这又是一个梦?陶莹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清晰地感到手臂上传来的痛觉。当然这
仍然可能是梦,一个几可乱真的梦。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整个虚纪元不都是一场大梦!
或者,也许虚纪元最终过去了?世界又恢复了正常?
陶莹想起了什么,又拿起表仔细看着,虚纪元是2012年10月11日,这么说,今天就应该
是第二天,也就是10月12日——
不,表上的日期栏明确显示,今天仍然是2012年10月11日,星期四。
陶莹又望向窗外,虽然是早晨上班时间,但小区里行人寥寥:一个没穿衣服的老人慢吞
吞地走着,衣着怪异的青年狂奔而去,五六岁的孩子像死了一样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外面的街道上,黑色的烟柱一辆撞毁的公共汽车上升起。
毫无疑问,这是她生活了六千年的虚纪元。人们一如其旧,仍然是行尸走肉。什么也没
有改变,除了她自己的位置。她向房中望去,“昨天”她翻动过的东西都复归原位。而
她自己身上的睡衣也不翼而飞。也就是说,她从自己的原点被移动到了昨天的终点,自
己的家中。但这怎么可能?
或者,她其实是跳转了,但是花了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家里,又奇迹般地忘了一切。但这
未免太牵强了。又或者,并非她改变了跳转的地点,而只是在这里复制了另一个她?
陶莹隐隐猜到,这是韩方带来的奇迹。但她仍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回学校去看
个究竟,看是否还有另一个陶莹在那里呆着,但又害怕一旦离开这间房间,或许奇迹就
会消失,也可能被爱德华兹的某个分身所发现。不,她想到了一点,她不用离开,如果
真存在另一个陶莹,她也必然会尽快回到家里来的,家里的日记她都没看完呢。
陶莹在房间里呆了整整一天,没有任何人出现打扰她。她逐渐接受了现实,她吃了冰箱
里储存的小菜和蛋糕,换了件喜欢的衣服,阅读着自己的日记和以前的藏书——上一次
读这些书仿佛已经是一千辈子之前的事了。晚上她又看了几部老电影,感觉好极了。
当天晚上,陶莹没有睡,在书房里坐着,一边看片子,一边等待着跳转点的来临,她想
看看到时究竟会发生什么,是一切依然如故,还是自己会在瞬间被转移回原点去。如果
是后者,或许今天的一切真的不过是一场幻梦。
凌晨一点,两点,三点,三点十分。
随着时间的临近,陶莹越来越紧张,浑身开始冒汗,会发生什么?会有人发现吗?她仿
佛看到爱德华兹那阴郁的眼睛在天花板上面盯着她。
三点十二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陶莹闭上了眼睛,想了想又睁开了,她必须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她盯着桌子上的表看着
,心中跟随秒针的转动默默读秒。
四十秒,五十秒,五十一秒,五十二秒,五十三秒。
什么也没有发生。陶莹不敢相信地站起来,周围并没有任何变化,一块吃剩的蛋糕在桌
子上放着,看了一半的《古老的地球之歌》摊在桌子上,电脑里也还在放着冗长的《赛
德克巴莱》呢。陶莹转了一圈,深感迷惑。
她忽然想起来,董利华的这块表可未必完全准时,也许快了几秒——
这时候她忽然感到天旋地转,差点摔倒,她扶住了额头,摇摇欲坠。过了几秒后,她睁
开眼睛,发现房间的灯熄灭了。自己差不多在一片黑暗中,但仍然是原来的房间,她伸
手可以摸到自己的书架。
陶莹打开灯后,看到桌上的一切布置都恢复了今天清晨的样子。而她身上的衣服也消失
了,变得一丝不挂。
陶莹明白过来,她的假设是对的。这个世界的确发生了意味深长的变化,每次跳转之后
,她的位置不会跟着复原,她会停留在跳转前的位置上不变,因此,过去一天中的改变
至少有一点被保留下来了。而这也就意味着——
陶莹大笑了起来,跳到了沙发上,抓起茶几上的一瓶红酒,对着嘴干了一大口。
“为了新生活,干杯!”她笑着对空气说,又加了一句,“真有你的,韩方。”
1347天后。
依然不着寸缕的陶莹走进了伦敦奥林匹克运动场。如同站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白色巨碗中
间,灯光亮着,照亮了中央的草坪,但可容纳八万人的看台上空无一人。
“总算到伦敦了。”陶莹嘟囔了一声,仰天倒在草坪上,一动也不想动了。这五年的旅
程并不容易。
在大约四年半前的“解放”之后,陶莹最初几天完全不敢离开房间,怕被爱德华兹发现
后有什么法子对她不利,但最后她还是走出去了,发现没有人理会她。她开始在城里游
荡,从一个街区到另一个街区,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醒来,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纵然
仍然在孤独中,她至少享有孤独的自由。
几个月后,她开始探索更远的地方。她徒步走回了自己辽宁的老家,重访了故乡的小镇
,找到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当然这次拜访也是悲剧性的,其他人早已精神异化,没有
人再记得她了。
陶莹离开了老家,但也没有回北京,她有一个更远大的计划,如今是付诸实行的时候了。
早在实纪元时代,陶莹就梦想着有一天能摆脱一切世俗羁绊,背着行囊,带着干粮走遍
世界。多少年来这只是不切实际的梦幻。在虚纪元初期,她可以去世界各地旅行,但旅
程过于轻易,感觉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好,而且如果是到欧美,每次在十几个小时的飞行
后,只能呆几个小时又得被扔回原点,这种反复折腾很让人沮丧。但如今她终于可以去
实现昔日的梦想,一个人走遍世界。
过去几年中,她徒步穿过了整个欧亚大陆,从北京出发,到太原和西安,然后从古老的
丝绸之路,经过乌鲁木齐和阿拉木图,绕过里海和黑海,又从东欧平原走到西欧,她尽
情游历了雅典、布拉格、罗马和巴黎,最后驾着小艇从加莱渡过英吉利海峡,到了英国。
这几年的旅程当然并非一帆风顺。她每天都疲累不堪,经常迷路和受伤,甚至死过三次
,一次在吐鲁番暴晒而死,一次在喀喇昆仑雪山上冻死,还有一次是在哈萨克斯坦边境
活活被一群饿狼吃掉。但每次她都能在原地重新安然无恙地醒来,继续她的旅程。
于是最后她到了这里,伦敦。奥运会的时候有个英国朋友邀请她来,说可以搞到开幕式
的票,她也很心动,但是终究因为各种事情未能成行。后来在虚纪元初期她是否来过伦
敦?她记不清了,好像没来过。反正六千年后她终于可以一偿夙愿。
陶莹计划着游览英国的旅程,她会在伦敦呆上一周左右,遍游著名景点,然后去牛津、
剑桥,然后是爱丁堡,搞到船去爱尔兰应该也不难,但下一步怎么办呢?她打算去美洲
,但是怎么去?如果是驾船的话,恐怕每次船开不了一半就会跳转回来,然后只剩下她
在大西洋里,跟泰坦尼克号上那些人一样淹死,不知道淹死多少次才能游到美国……不
,这太变态了。如果是开飞机,她还没有这样的能力。
又或者可以回欧洲大陆,然后经过西班牙去非洲,埃及金字塔、东非大裂谷以及中非的
大草原,想必有很多地方可以看的。也许届时可以从佛得角去南美洲,这样比从英伦去
北美要近一点……
反正还有无数时间可以消磨,一切都能够实现。她甚至可以在游遍非洲后走过东亚,再
从西伯利亚走到白令海峡,从海上设法去阿拉斯加……
空中传来的一阵奇特的声音打破了她的遐想,陶莹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一架直升机越过
夜空,出现在运动场上空。在她头顶盘旋着。
陶莹大感惊讶,在这个时代,除了她之外,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无法和一般
人交流,也不想去其他地方。交通工具早已成为多余,她从东亚走到西欧,几乎一辆自
行车都看不到,何况是直升机这样的高级货?不知怎么,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
很可能是冲她来的。
夜色中,她依稀看到直升机舱门打开了,很快一顶伞花出现在直升机下面,显然是一个
人从上面跳了下来。陶莹想起了什么,又想不清楚。似乎曾经见过这样的情景……
降落伞悠然下坠,陶莹站起身,死死地盯着对方。那个人不久后落到了地上,解开身上
的降落伞带后,向她走来,陶莹看到,那是个身材矮小,满面阴沉的白人老妇。容貌非
常熟悉,她终于想起来那是谁了。
“这次居然是真的。”陶莹喃喃自语。
-- 二人对视良久,一时谁也没说话。
“Your Majesty,”最后,陶莹开口了,“what a pleasure!”
“你看过奥运开幕式吧?”老妇说话了,声音嘶哑,但用的是纯正的汉语。
“什么?”陶莹没明白她的话。
“奥运开幕式,伊丽莎白女王从天上跳下来,当然那是假的。我那时候还什么都看不见
,只有在路边他妈的听电视里的声音。当时还故弄玄虚,让我真以为女王跳下 去了,
还捏了把汗……后来,等虚纪元里,英国人就天天让她跳给老百姓看,摔死过二十多次
,丫总算学会了。今天,我让她用这表演来欢迎你,这东道主做得比奥 运会的时候强
吧?”
陶莹颤抖了一下,虽然早已猜到,但仍然按耐不住内心的惊恐:“你是爱德华兹?你、
你想干什么?”
“1347天,你脱离了虚纪元循环1347天,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你?”
“原来……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从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了你的小秘密,”爱德华兹说,“这个世界的任何异变都逃不过
我的注意,我一直看着你,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六千年来从未有过如此不 可思议
的情景出现。我看着你从北京走到伦敦,每一天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再也没有跳转回
原点。现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陶莹眼珠转了转,她开始觉得事情可能对她有利,至少爱德华兹有求于她:“我如果不
说会怎么样?你打算融合我的意识?”
“如果可能的话,我早就融合了。”老妇说,“你是聪明人,我不必瞒你:这些日子以
来,我早就通过不同的终端试探过你。但是完全无法进入你的意识。在那一 天,韩方
必然用某种隐蔽的手段保护了你,使你的意识完全不在盖娅域里,只是通过一个输出终
端进入盖娅域。他对你还真好,甚至牺牲了他自己。如果他能用同样 的手段去保护自
己的话,我也拿他无可奈何。”
真是韩方保护了我?陶莹忽然觉得一阵鼻酸,为了我,韩方他宁愿牺牲了自己。可是我
……哪里值得他这么做?
“混蛋!”她咬牙切齿,“你害死了韩方!还想我告诉你任何事情?绝不可能!”
“你真以为我拿你无可奈何?”老妇说,“你是不是太天真了点?”
这时候,直升飞机已经降落在草坪上,几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向她跑来,陶莹觉出不
对,撒腿就跑,但前面是一百一十米的栏架,陶莹太累了,在试图跨越第一道 栏时就
摔倒在地,她爬起来,咬牙单脚跳着,但速度太慢,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将她层层
包围。她今天早上还在书店里看了本英国王室的书,很容易就认出了一 张张面孔:菲
利普亲王、查尔斯王子、安德鲁王子、威廉王子、哈利王子……好像整个英国王室的人
都来了,卡梅伦首相在他们身后。
“你们要干什么?”陶莹强装镇定地说,“告诉你们,我什么也不知道!”
查尔斯、安德鲁、威廉和哈利夹住了她,举起她的四肢,将她抬起来,向直升机走去。
“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陶莹惊恐地大叫着。
“当然是带你去伦敦的有名景观了。”伊丽莎白女王微笑着说。
她被带上了直升机,直升机是AW139,能坐十来个人,相当宽敞。但没有人说话,人人
都面无表情,陶莹相信他们都已经是爱德华兹控制的僵尸了。直升机离开了地面,升上
天空,陶莹看到体育场在自己脚下变小。
“你们要把我从这里推下去吗?没用的。”陶莹说,“我……我不怕这个。”
直升机却转头向灯火通明的伦敦市中心飞去,泰晤士河在他们脚下蜿蜒流转。
他们到了泰晤士河边上一座高大的古堡前,直升机在古堡前降落,她被带出来,女王指
着面前巍峨的古堡问:“知道这是哪里吗?”
“伦敦塔。”陶莹惊恐地说,面色惨白,她知道对方想要干什么了。
“果然是英文老师,对英国的掌故知道得很清楚嘛,”女王讥笑地说,“想必你熟读莎
士比亚的《理查三世》,知道爱德华五世被关在哪个房间里吗?”
她当然不知道。不过爱德华五世的事迹她很清楚,无论是从历史书上还是莎剧里,这位
短命的国王在1483年继位后不久就被叔叔理查废黜,理查自己登基成为理查三世,他和
自己的弟弟一起被关进了伦敦塔,此后生死不知,但想来不是被秘密杀害,就是被囚禁
至死了。
“不过对于你来说,或许安妮王后和珍妮女王的例子更适合,她们都死在伦敦塔里,这
么说来我给你的待遇相当高级了。”
她被带进伦敦塔深处,走过无数迷宫般的走廊和楼梯后,一道厚厚的铁门被打开,她被
扔进一个叫不出明目的小房间里,房间还不到十平米大小,四面都是石壁。墙上有一个
古色古香的十字架,其他一无所有,甚至没有窗户。
“历史记录,在伦敦塔的犯人最多的被关了三十七年后死了。”女王冷冰冰地说,“我
相信你一定能打破这个记录,比如——关上三千七百年如何?”
“你们不能把我关在这里!”陶莹终于崩溃了,哭着乞求说,“求求你了,关于为什么
能超出虚纪元的限制,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要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女王说,“虽然无法侵入你的意识,但是我对人类的了解已经登峰
造极,可以通过人最细微的表情知道一个人是否说谎,我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那你为什么还要抓我——”
“至少我们可以做很多实验,看看你的能力的限制在哪里。”女王说,“放心,我不会
让你太寂寞的,威廉,哈利,你们留在这里。”
在接下去的几百天里,陶莹一直无法离开伦敦塔。摆脱了跳转的束缚后,她也失去了离
开当下处境的能力。关押她的房间在跳转时是紧锁的,她每次都会重新在原地显形,根
本不可能离开这里。
同时,爱德华兹也拿她做了很多实验。譬如将她杀死后拖到另一个房间里,研究会跳转
到哪个房间,甚至大卸八块,然后扔在不同的房间里,看她究竟会返回到什么 地方。
又或者在跳转前将她腰斩,看看跳转后的身体是否会分成两个部分。还有用绳索捆缚成
特定的形状,想弄清楚跳转后是否会保持原状。因为房间里有摄像头, 可以看到第一
时间的情况。
最后的结果很简单。结果显示,在陶莹还有生命的时候,跳转后显现的位置就是之前的
位置,姿态也差不多一样。如果陶莹死了,那么她就会精确地回到自己丧失生命时的位
置。
在这段日子惨无人道的折磨里,陶莹将爱德华兹破口大骂了十多万遍,又把韩方骂了一
百万遍。她现在终于知道韩方宁愿自己被融合,也要把这个能力转给她的用意了。这小
王八蛋绝对不怀好意。
她以为这就是最大的痛苦了,但爱德华兹的实验还没有结束,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惊世
骇俗的点子。
那天夜里,半死不活的陶莹被扔在一边,看着王子们把地板一块两米见方的大石头吃力
地挖出来,地下出现了一个大坑,然后把她扔了进去。“你们……又要干什么?”陶莹
虚弱地问。
“这是一个最有趣的实验。”威廉王子说,但陶莹知道说话的是爱德华兹,“当跳转之
后,你仍然会在这个坑里,对吧?”
“那又怎么样?”
“有趣之处就在这里,”威廉说,“显然,这块石头也会回到这个坑里,你们会占用同
样的空间,到时候会怎么样呢?”
陶莹惊呆了:“你疯了?你们不能这样!我会……我会……死在石头里的。”
“这很可能,”威廉点点头,“每天当你跳转后,周围空气并没有变化,也就是说你的
身体取代了本来应该跳转回来的空气。那么相应而言,如果你的身体精确回到同一位置
的话,那么石头中的相应部分就会消失,从而在石头中造成一个恰好能容纳你的空洞,
这应该很有趣。”
“这有什么有趣的?”
“有趣之处在于,这种结合到了何种程度呢?是否你身体的空隙之处也会被石头所充满
?比如……”他邪恶地摸着她的**和肚子,“你胸腔和腹腔,你的胃里……”
陶莹恶心欲呕,泪流满面,抖如筛糠:“不要,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威廉嘿嘿笑着,看了看表:“还有两分钟就跳转了,省省力气吧。”
“爱德华兹,你这畜生,你不是人!不,你简直是日本人,老娘——”陶莹大骂着,但
猛然间,骂声却戛然而止。她忽然想到了即将发生的是什么,被这个念头惊骇得说不出
一个字。
这将和以前的酷刑折磨都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如果真的跳转了,事情就会像爱德华兹说的那样,她被深深嵌入巨石深处,根本没法活
超过两分钟。
而刚才他们将石头挖出来就花了一小时,更不用说砸开了,即使他们要把她救出来,也
会在她死去后好几个小时。
在哪里死去,就跳转回哪里,这是对她来说的铁律。
因此她会在第二天的同一时刻,跳转回同一位置。也就是说,她会重新出现在石头里,
重新在一两分钟内气绝而死……
这一切将永远循环下去,无法解脱。她甚至不会像艾薇那样有万一的逃生机会。
“不——”陶莹终于声嘶力竭地叫了出来,“这太残忍了,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爱德华兹阴鸷的眼睛盯着她,没有说话,嘴角泛起一个残酷的微笑。
然后——
一阵天旋地转——
无边的黑暗降临了。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将陶莹紧紧地包裹住。四周一片冰冷和粗粝。
我在石头里了!妈的我被封在石头里了!石头说不定也在我身体里!我要窒息了,我要
死了!我要死了!
陶莹手足乱舞,放声大叫,听到自己的叫声在耳边嗡嗡作响。
过了将近半分钟,她才发现不对,如果她被封死在石头里,怎么可能移动手脚?怎么可
能叫出声来?
她渐渐停止了叫声,惊魂未定,大口喘着气,转动脖颈,打量着四周。但是一片黑暗中
,她什么也看不到,她试探性地向两边摸去,只摸到身下凹凸不平的岩石。她尝试坐起
身来,头却撞到了顶上的石头,一阵生疼,眼冒金星。
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伦敦塔的地下被挖通了?我跳转到了某个地下岩穴里?
陶莹不敢相信这种可能性,这也太牵强了。不过无论如何,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还
能移动,这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她还能动,就有希望。
陶莹艰难地爬着转了一圈,仔细看着四周,终于看到了身后若有若无的一点微光。有光
明就意味着可能是洞口,她来了精神,慢慢朝那边爬了过去。
大约爬了十来米,光明越来越明显了,虽然并非很亮。陶莹发现那确实是来自洞外的什
么东西,发着乳白色的光。她不顾一切地爬着,膝盖都磨出了血,也不在乎,再怎么说
,也比在这个鬼山洞里强。可万一洞口太小,爬不出去,就麻烦了。
现在,她离洞口大约只有五六米了,她已经看到了斜上方的洞口,白光勾勒出了大概一
米方圆的洞口,她心下一宽。更加用力地爬着。但最后一段洞壁坡度很陡,而且过于光
滑,她缺少可以抓的地方,怎么爬也爬不出去。就是伸手也够不到洞口的边缘。
难道就让我这样困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破山洞里?陶莹低声咒骂着,更加用力地攀爬
,抓住了洞口一点点凸出的地方,向上一跃,但实在使不上力气,手一松又抓脱了。眼
看就要跌回下面,这时候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她。
一只温暖,有力,粗大的手,无疑是男人的。陶莹顾不上多想,用另一只手也抓了上去
,那个人也用双手握紧了她的手,低低吆喝了一声,把她拉了出去。
陶莹终于离开了洞口,但用力过猛,站不住脚,向前跌在那个人身上。借着淡淡的白光
,她看清楚了,那个人橄榄色的皮肤,大眼睛,扁鼻子,卷发,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小伙
子。
陶莹微微一怔,但是是什么人对陶莹来说没多大区别,她知道如今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爱德华兹的奴隶,一种是他的分身。想到这里,陶莹跳了起来,和那家伙保持
距离:“爱德华兹,你在玩什么花样?”
“Pardon?”小伙子也站起来,对她说,“Can you speak English?”
“这次你又玩什么把戏,爱德华兹?”陶莹冷笑说,看到那家伙一脸雾水的样子,也略
感疑惑,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你误会了,”小伙子用娴熟的英语回答,“我不是爱德华兹,我的名字是乌洛。”
“乌洛?你和爱德华兹有什么关系?”
乌洛耸了耸肩:“为什么要有关系?”
陶莹盯着乌洛,发现他的目光单纯而和善,和爱德华兹的无数分身完全不同,也不像那
些精神异化的行尸走肉。除了韩方之外,数千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真正的——
人。
“那你是什么人?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陶莹不知不觉顿住了,因为她终于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大概是在深夜里,他们在一座岩石嶙峋的高山上,不远处是一座悬崖,下面可以看到波
光粼粼的海洋,但除此之外,海上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紫光,好像海水本身就在发光一
样。在海天尽头,陶莹看到某种长条形的物体跃出水面,又沉了下去,如果是动物那真
是不可思议的巨大,这家伙至少得有三条蓝鲸那么长。
陶莹又向天上望去,在离海天线不远的地方有一轮月亮,月光照在海里,但那是怎样的
月亮!它大概是半圆形,看上去大概只有真正月亮的一半大,月光也呈橙红色,仿佛是
放大的火星。而在天顶位置,还有一个月亮,比刚才那轮月亮大一些,月光也是白色的
,却呈狭长的不规则形状。
但令陶莹震惊的主要还不是两个怪异的月亮,而是月亮背后一个横亘了半个天空的乳白
色结构。它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仿佛是一片竖立的云,又好像一只侧面对着他们的碟
子。它从天顶一直垂到地平线上,发着出柔和的光华,四周是淡蓝色的,中间略显橙红
,依稀可以看到分为两条支流,中间似乎有无数气团和光点,千百颗明亮而陌生的星辰
点缀在巨碟形结构的周围。
有那么一刹那,陶莹似乎完全丧失了语言,她几乎是以为自己被封锁在石头里产生的幻
觉:“这……这是什么?”最后她结结巴巴地说。
“这是银河系,”乌洛说,“我们的银河系,这颗星球在银河系的南十字旋臂最边缘,
可以看到整个星系侧面的全貌。”
“这颗……星球?”陶莹重复说,觉得自己完全无法思考。
“嗯,一颗类地行星,距离恒星1.77个天文单位,自转周期约62小时,公转周期约3.61
年,直径大约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他看到陶莹直勾勾地看着他,停下来问道。
“你究竟在说什么?什么星球?”陶莹茫然问。
“对不起,”乌洛抱歉地说,“是我太急躁了,没说清楚,我们已经不在地球上了,我
们在另一颗行星,另一个星系,在银河越过银心的另一边,距离地球大约八万光年。”
陶莹觉得一阵头晕,慢慢地坐倒在地:“你要告诉我,我们在远离地球的另一颗星球上
?就像那个……《阿凡达》里拍的那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乌洛点头,“不过这个世界比《阿凡达》里的潘多拉远得
多了。”
不知怎么,明白了这一切之后,陶莹反而很快平静了下来:“好吧,只要不在石头里就
行。对了,你刚才说这里离地球多远来着?”
“大约八万光年。”
“爱德华兹不知道这里?”
“这你可以放心,”乌洛说,“爱德华兹丝毫不知道盖娅之心的秘密,他不可能到这里
来的。”
陶莹舒了一口气,面上浮出一个笑容:“这让我开始喜欢这颗星球了。不过,你怎么会
在这里?难道你是外星人?”
乌洛开怀大笑:“不,我是夏威夷的土著,事实上,我在等你。”
“等我?”
“没错,韩方告诉过我,你会来的,因此——”
“等等?你说你认识韩方?”
“当然,是他们帮助我来到这里的。”
“他——们?还有谁?”
“艾薇啊,韩方和艾薇,还能有谁呢?”
陶莹深深吸了口气,凝望着远处的大海:“好吧,请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放心,”乌洛一笑,“你有的是时间知道这一切。”
半小时后,他们站在了山顶上。可以看到四面都是绿色的大海,这是一个孤岛。月过天
心,浩渺的银河系高悬在他们头顶,如梦幻般令人屏息。
“像不像端点星?”乌洛说,“我读《基地》的时候,就想象这样一个在银河边缘的世
界是什么样子的,如今我亲眼看到了。你能想象吗?比毛纳基山上看到的银河还要雄奇
一百倍。”
陶莹虽然对《基地》没什么了解,但仰头望着银河,一时也心神荡漾,说不出话来。过
了一会儿,她问:“地球在哪里呢?”
乌洛指着银河深处一块云雾朦胧的区域说:“应该是在那里,你看,那条比较明显的是
人马座旋臂,旁边是英仙座旋臂……但太阳我们肯定看不到,更不用说地球了。”
“可我们究竟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陶莹转入正题。
“那得从头说起,我们的世界,是交互意识构成的。是一个摩耶幻境,被爱德华兹命名
为盖娅域,每过二十一个小时,就会自动进行跳转,除了我们的意识之外,一切都返回
原状。这我想你应该很熟悉。”
陶莹耸耸肩:“当然,我在那个世界里生活了六千年。”
“而我也一样。世界的跳转是一整套隐藏在盖娅的潜意识中的命令构成的,构成世界跳
转的机制就在盖娅域深处,盖娅之心。而韩方带来了一种病毒,足以作用于盖娅之心,
干扰这个机制,改变其结果。”
“你是说,让我们在空间处所上不被跳转所制约?”
“是的,其实基本原理上很简单,增加这样一个命令就可以了,让我们每次跳转到上一
次意识终止的地方。”
“我们?”陶莹沉吟着,“这么说你也是?”
“是的,在大概五百多天前,我发现自己拥有了这样的能力,但不久后我被爱德华兹控
制的那些丧尸发现有问题,在被他们追赶中掉进了冒纳罗亚火山口里,下一秒钟,我就
在这里了。”
“我还是无法理解,这种系统病毒是韩方带来的吗?”
“是的。”
“这么说你之前也见过韩方?”
“在虚纪元初期见过,”乌洛说,“不过我都不太记得了,之后就没有见过,知道我来
到这里。但我并不需要见过他才被感染。在一千多天前,当韩方的意识被爱德华兹吸收
后,这个病毒已经在整个盖娅域中传播。”
“这么说,有很多人都具有这样的能力了?”
“不是很多人,这种病毒需要个体意识才能激活,只有能抗住六千年来精神异化的人才
可能获得这种能力,其他人只不过携带这种隐匿的病毒,但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个体精
神力,病毒无法在他们身上发挥作用。”
“那么有多少人是不被跳转所束缚的?”
“我不知道全世界范围内有多少人获得了这种自由,”乌洛说,“但这几年来,来到这
里的只有七个人,你是第七个。”
“第七个……”陶莹叹了口气,“看来世界上真的没有多少人还有个体意识了,但我还
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乌洛问:“能告诉我你来到这里之前是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么?”
“别提了,我被扔进了一个坑里……”陶莹把事情简略地描述了一下。
“这就对了,”乌洛说,“物质不相容律,两种东西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位置上,当发生
这种矛盾后,盖娅意识进行了纠错,将你抛了出来,于是你就到了这里。”
“但以前为什么没有呢?难道不也是我的身体取代了周边的空气或者别的什么吗?”
“不要忘记,世界是由交互意识构成的的幻境,它有一定容纳错误的余地,就好像你在
梦里看到某种不合常理的景象也不会马上醒来,但如果超出了一定的阈限,你就会惊醒
过来,梦境就会结束,不是么?对于盖娅意识来说,你取代一部分空气的问题远没有到
达阈限值,但你取代一部分石头,就明显不可能了。”
“早知道如此,”陶莹苦笑说,“我早就应该这么做,这样就脱离苦海了。不过我还是
不懂,为什么我们会到几万光年外的外星球来?”
乌洛的眼神忽然变得奇怪:“事实上我们或许并不在几万光年外,只是在另一个陷入虚
纪元的世界意识里。”
“你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么?”乌洛凝视着浩瀚星海说,“在这个宇宙中,每一个有智慧世界都会
达到虚纪元,以便开始下一阶段的进化。”
“有智慧的世界?”陶莹环顾四周,“这里看上去是一个蛮荒星球。”
“不,这个星球上绝大部分表面被海洋所覆盖,只有寥寥几座小岛,这座岛已经算大的
了。这样狭小的环境无法支撑陆地生命的进化。因此,生命从未在这颗星球上登陆,像
在地球上那样。但在海洋中,有极其发达的海洋文明,一种……勉强说类似海马的生物
是这个星球的统治者,它们不仅在海底建立了壮丽的城市和肥沃农场,而且已乘坐注满
海水的太空船,登上了它们的两颗卫星。你看到海上的绿光了吗?那是它们城市的荧光
照明系统,至于这个岛它们也登上,但这里就像地球的南极一样,对它们没什么价值。”
陶莹将信将疑:“好吧。你说,这颗星球也在经历虚纪元?”
“是的,但是比我们的世界还要短得多,大约6小时一循环,因为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
,它们的生命节律远比人类要快。”
“这就是说,这颗星球和我们的世界都是在交互意识中存在的……”陶莹想了想说,“
是否这就是我们能来到这里的原因?”
“是的,在盖娅之心,在最深的生命意识底层,有一套意识感应机制,足以打通不同世
界的壁垒,宇宙中所有的虚纪元世界都是相通的,我们不但可以到达这里,而且可以到
达本来在一百亿光年外的世界。这就是虚纪元中隐藏的最大秘密!在我们的集体意识深
处有一道星门,可以通向遥远又遥远的世界,关键只是如何去打开它。地球花了六千年
的时间,才走出了第一步,但这道门几乎没有打开,只有通过极偶然的情况,才会有个
别人通过星门,到达其他的世界。”
“是谁,不,是什么安排了这一切?这个机制?”
“我们不知道,只能做一些的猜测。也许有一套遍布整个宇宙的感应网络,绝大多数时
候它都在沉睡中,但当诸如一定能量等级的人工粒子对撞这类事情发生后,它就会苏醒
,完成对这个世界的扫描和转化,让它进入虚纪元。用这种方式,它建立了一道星门,
然后,就是我们用意识去开启它的过程。”
“我还是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陶莹迷惘地说。
“也许我能猜到,”乌洛说,却忽然转变了话题,“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六千年来还能抵
抗精神异化吗?”
不等陶莹回答,他接着说:“因为我有一个梦想,一个藏在每个波利尼西亚人躯壳下面
和灵魂深处的梦想。在实纪元的历史中,我们从一个孤岛到另一个孤岛,漂泊在无边的
太平洋上,我们征服了太平洋上的无数岛屿,从马达加斯加到夏威夷,远在你们的郑和
和西方的达伽马开始沿着海岸线的畏葸航行之前。
“在我们生活过的实纪元,航海时代早已过去,地球已经变成了一个村子,宇宙时代刚
刚开始,我们登上了月球,并策划登上火星。我们梦想着发现遥远星球的外星人——就
像这里一样——或者外星人来发现我们。但是就当时的技术来说,这种梦想是不大可能
的,我们无法跨越光年的限制,即使以光速,到最近的恒星往返一趟也要很多年,更何
况到达最近的有智慧生命的星球也可能要上百光年。但那个时候至少还有对未来的希望
,可到了虚纪元,那就更不可能实现了。
“虚纪元开始的时候,我在夏威夷毛纳基天文台做一名清洁工,每天我都能看到那些遥
不可及的星星在银河中闪烁,似乎在嘲笑人类的努力。也许正是这种无法实现梦想的落
差让我坚持了下来。我也一度沉溺于各种幻想和理论推演。但那些星星,如此真实地悬
挂在我们头顶,却永远无法到达,这是任何理论,任何想象,任何科幻小说都无法弥补
的失落。我们永远无法通过精神世界的开拓,知道宇宙的真相是什么。”
“我明白了,”陶莹说,“在你心中,始终有一份对外界的渴望,因此你始终保持了一
份清醒,因为没有什么内向精神活动能够代替你的梦想。”
“或许是的,”乌洛一笑,“但是反讽的是,我错了。精神活动确实可以实现这个奢侈
的梦想:
“我们曾经猜想,宇宙中的生命,或许都是以孤岛的形式存在的,相隔几百乃至上千光
年,彼此之间,从生到灭都从不往来。但现在我们知道这是错误的,通过意识感应,可
以建立起不同世界之间的联系,从一颗星球到另一颗星球。但这不是个别人或智慧生物
的意识能做到的,而需要整个世界的总和意识。如果按照人类正常的方向发展下去,不
知道要几千万年才能走上这个方向,甚至也许直到灭亡也不会。
“但在宇宙大爆炸初期,或许有某种最初的生命形态发现了这个秘密,又或许那是在大
爆炸之前的上古文明……这点没有人能够知道。但这件事很可能在宇宙开始的时候已经
被发现了,因此有某种力量能够在宇宙充分膨胀之前就设置了寰宇的意识感应网络,让
它随着宇宙暴涨被扩散开来,分布到上百亿光年的大宇宙中。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这
个宇宙中进化出的生命体系都建立起意识的超感作用,而这需要意识本身的成熟,所以
每一个达到一定技术门槛的文明,都会因为其活动而被检测到,从而触发时间循环机制
……”
“等等!”陶莹打断他,“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是事实还是你的猜测?”
“不一定是事实,但也并非只是我的猜测。大概两年前——具体的时间我无法计算了—
—当我第一次被意识传输到这里的时候,韩方和艾薇在这里,他们告诉我了大部分情况
。”
“大部分?”
“是的,还有来自其他文明的其他智慧意识,也就是俗称的外星人,他们也会偶然经过
这个星球。我从他们那里也知道了许多传说。”
“你能和其他外星人交流?他们是什么人?”
“其他虚纪元世界中的个体,地球上只有个别人通过星门到达这里,但是宇宙中还有许
多文明,其中有很多个体已经实现了通过意识感应的遨游,它们可以出现在宇宙中其他
意识世界里。他们——如今也包括你我——自称为,呃,那是一个复杂的概念,用我们
的话可以翻译成‘行吟诗人’。”
“听起来和流浪汉差不多。”
“不,他们是自愿去游历宇宙,去感受亿万异星世界的神奇壮丽,从而丰富自己的意识
。他们中一些个体有极为强大的意识,有的可以等于整个文明的意识总和,甚至能够构
造自己的虚纪元世界……我还没有直接遇到过这样的智慧意识,或许对于它们来说,我
们就像蝼蚁一样渺小,根本不值一提。但也有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个体意识,我们能够和
它们交流。”
“但是,”陶莹想到了一点,“为什么我们在地球上六千年以来都没有见过这些外星个
体?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
“六千年只是一个很短的瞬间,我们的星门还没有打开,最多只是开了一条缝而已,而
且只有唯一一个出口,就在这里。但这颗星球已经在虚纪元中有十万个地球年,和其他
世界的通道已经牢牢建立起来,因此可以算是意识感应中的交通要道了。
“当然,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宇宙中的智慧意识之间也仍然有吞并和被吞并的斗争,没
有人会愿意前往一个封闭的意识领域,每个意识领域的基本编码形式都是不同的,这样
可能意味着巨大的危险。如果进入的话,就好像系统不兼容的软件,无法运行,只有报
废掉。在完成意识的基本转化,打开星门之前,只有从我们世界出去的人,才可能回去
,但也冒了巨大的危险。”
“譬如韩方上次回来?”陶莹问,“他不是被爱德华兹所吸收了吗,怎么后来又——”
“韩方只是派遣了自己的一个分身回去,并且只给了他有限的记忆,目的是将病毒送到
盖娅域中,干扰其运行,可以让少数愿意的人离开我们的世界,并稍稍打开星门。但不
可能太多,否则整个世界会在凝聚成盖娅意识之前就崩溃的。”
“他派替身去送死?”想到那天的“韩方”倒在她面前,陶莹微有些愠怒。
“不是替身,是分身,”乌洛解释说,“韩方可以感应到他的一切,并且随时可以重新
融合,他们是同一意识体的不同位格,这是在这个宇宙中普遍的存在方式。”
陶莹摇了摇头,没有再去追问这个有些绕的问题:“那你就一直在这里等我?那不是很
无聊?”
“哪有?”乌洛笑了,“我也是一个分身,大部分时间都在意识休眠过程中,但发现意
识感应扰动后会立刻苏醒过来,韩方吩咐我在这里等你,他说你一定会来的。不过先后
来了六个人,都不是你。不过这次看到这样一位美丽的东方美女,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谢谢,那我来了以后呢?难道在这里住下来?”
“我们是行吟诗人,可以借助跳转本身的能量,去宇宙中任何一个虚纪元世界,有几秒
钟就循环一次的火焰恒星,也有五百年才循环一次的冰雪星球,我们可以从一个世界到
另一个世界,也许会在几千几万年后和韩方他们会合,这是全新的世界,全新的生活,
远远超出我们的理解之外。”
“但在不同的世界……”陶莹用力呼吸着,“我们为什么还能呼吸?还能站住?像大气
成分,引力等等不是很不一样吗?”
“小姐,你读过你们国家的《西游记》吗?”乌洛却答非所问,但很快补充说,“我在
天文台的图书馆里看的英文版,很不错的幻想故事。我记得里面说到,当三藏到达西天
时,渡过一条河,他的肉体就随着河水一起被冲走了。”
“你是说,当我跳转之后……”陶莹敏锐地理解他的意思。
“我们早就没有实体的存在了,只是在原来的系统里还受制于盖娅意识的控制,但现在
不会了,如今的我们能够以以往无法想象的自由形态存在,我们将学会融入每一个世界
,变成它们的居民,但这些你需要进一步去摸索。”
“那我们走吧!”陶莹的双目中放出光彩,“在那么小的一个地方闷了几千年,是时候
游历大千世界了。”她想起自己十八岁从家乡小镇到首都读大学的情景,那种面对新世
界探索的新鲜和雄心早已消散在混沌糟糕的生活中,但现在这种心境又重现了,而且比
以往更加美好。她甚至想,只是为了这一天,以往六千年的痛苦煎熬都是值得的。
乌洛行了个绅士的躬:“我的小姐,乐意效劳,请问您要去哪个世界?”
陶莹咯咯笑着,拉住了乌洛的手:“那就先从这个世界开始吧。”
陶莹再次见到韩方时,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岁月之后了。她的确不知道,不同虚纪元的时
间循环周期就不同,不同生命形态感受到的时间节律也不同,又缺乏共同的计时系统,
在几次跨意识传输后,时间就没有意义了。但是她的这个分身(此外自然还有无数分身
)去了至少一万多个世界,跨越了百亿光年,每个世界都令人惊诧地迥异于其他。有的
世界,她稍一逗留便即离开,有的世界她可以呆上经年累月,遍游每一个角落,汲取浩
如烟海的数据。
那时候,她也早已和乌洛分手,身边的同伴换了好几次后,最后变成了来自三角座星系
的某个智慧意识,其原初形态是一头十三只触手的章鱼,事实上陶莹认识它时还有几分
惊喜,在宇宙尺度上,他们可以说是邻居了。一路上,他们用意识形交流,谈得很是合
拍,最后干脆融合为一个并生意识。
在经过跳转进入这个世界之前,陶莹已经感到了熟悉的意识模式的痕迹,这种意识模式
非常古老,而又似曾相识。陶莹在阿赖耶云中提取了自己的记忆种子,经过多少年的磨
练,她早已成为了老手,在加起来可以塞满一百个图书馆的各类记忆中找出了相关的那
个,认出了几个尘封的名字,一时心潮澎湃。她另一半意识不满地嘟囔着,对这个世界
毫无兴趣,催促她赶紧离开。但千万年岁月过去后,陶莹仍然是陶莹,她一脚就把那只
蠢章鱼的意识踢飞到了麦哲伦星云,转瞬恢复了自由身。
陶莹在跳转中进入了这个世界,但刚刚进入就感到了另外好几次跳转,这个世界时间循
环的速度真不是一般的快。她辨认出来,这是一颗飞速自转的脉冲星,轮回时间不到0.
1秒,她还从未到过这样的世界,甚至不知道这里可能有生命演化。
在她达到适应之前,已经因为巨大的引力潮汐粉身碎骨了好几次,几乎忍不住要立刻跳
离,但她终于适应了这里的意识式,进入了几公里厚的固态中子壳之下,发现在类似地
幔的中子流中果然有千姿百态的怪异生物,它们借助强相互作用力结合在一起,在围绕
着超子核疯狂转动的中子涡流中保持了独立存在,因为完全没有原子核之间的空隙,平
均大小还不到一纳米,但一时还不清楚哪种是智慧生物。但这种生命感受到的时间无疑
比人类不知道快多少倍,也许一秒钟就相当于人类的一个世纪。陶莹好不容易才跟上这
个世界的时间节律。
她感到这个世界的意识已经融合为一个伟大的智慧,以快得惊人速度运转着。她尝试和
它交流,但是没有效果。这个意识完全忽略了她,正如人类忽略一只细菌一样。
但在中子洪流中,两个光点出现了,意识开始交互,周围的一切宛如烟消云散,他们建
立了一个彼此熟悉的意识构型,仿佛又回到了燕大,在林荫小道上,韩方和一个惊人美
丽的女孩手挽着手向她走来。
“陶老师。”韩方向她问好。
陶莹一笑:“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又见面了。”
“很久以前,我们接收到了乌洛传来的信息,说你离开了虚纪元地球,我们想和你见面
,可惜后来失去了联系。”
“宇宙太大了,我一直在找你们,曾经有些智慧体都说见过你们,不过当我赶去时,你
们早已离去了。”
“宇宙太大了,”韩方说,“银河系中就有超过千万个意识世界,而像银河系这样的星
系在整个宇宙中有上千亿之多。我们已经漫游了十万个世界,加上其他的分身,可能已
经游历了几百亿个世界,但仍然只是沧海一粟,今天能在这里相遇,真的很不容易。”
“这位就是艾薇么?”陶莹问,韩方点点头。艾薇有些羞涩地微笑着说:“陶老师,上
次在背后打了你一枪,不好意思。”
陶莹笑了起来:“都不知道是哪辈子的事了,这么说韩方终于找到你了?”
韩方和艾薇相视一笑,韩方说:“这并不容易,在夏威夷的那次事件中,艾薇的意识坠
入盖娅之心,在意识底层的感应中通过了星门,但在意识传输的过程中破碎,在意识际
的空间中弥散,我在整片阿赖耶云中寻找了几千年,再一片片把她拼起来,就跟四魂之
玉那样。”
“但上次你没有告诉我。”
“抱歉,我只是不想被爱德华兹发现星门的秘密,因此删除了分身的相关记忆。”
陶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为什么?也许他是打开星门的关键,毕竟他是
地球上产生的唯一的集体意识,也许你应该告诉他。”
“是啊,”韩方承认,“我和艾薇讨论过这个问题,但我们总觉得不安。这个集体意识
的产生过于偶然,路径也和大多数世界的自发过程不同,基本上被某个个体的人格所控
制,在达到稳定之前,仍然会有危险。”
“也许他现在已经发现了,也许地球的星门已经打开。”
“无尽岁月过去了,现在一切都是可能的。”
陶莹耸耸肩:“管他呢,地球的人事和我们还有什么关联?不过我得好好谢谢你们,帮
我离开那个令人发疯的虚纪元。”
“不用谢,是你自己支撑了下来,在绝望中等待着希望。只要坚持寻找,就会得到。”
“嗨,走吧,”陶莹说,“这个世界太压抑了,我们另外找一个合适的世界好好聊聊?”
韩方摇了摇头:“不,陶老师,我们得留在这个世界。”
“哦?你们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什么?它的跳转实在太快,我几乎要跟不上,也看不到有
什么东西。”
“这个说来话长,你听说过终极世界吗?”韩方反问。
陶莹微微变色:“你是说那个传说中的终极世界?我偶然从一些很老的行吟诗人那里听
过这个传说,但我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终极世界,”韩方正色说,“是一个再也没有循环的世界,传说中让时间在十一个维
度上无限展开的世界,也是一切虚纪元世界进化的终点。据说那就是设置了虚纪元的最
古老文明所在的地方。过去多少年来,我们也只是听到过传说而已。但如今已经确凿无
疑,那个世界的确存在。”
“你怎么能确定?”
“我们走过的这么多世界,无数分身收集到的各种数据,汇总,演算,建模……是的,
三千大千世界并非在阿赖耶云中随机分布,所有的世界都指向一个共同的中心,但我们
无法通过跨意识传输到达那里,这需要整个意识世界的进一步转化。”
“这么说,这个世界莫非是……”
“这是一个以我们的时间计算进入虚纪元大约五万年的世界,但以它们的时间节律来说
,已经相当于上百亿年了。是的,从各种迹象来看,它即将完成最后的转化。我们在这
个世界已经呆了数百年,等待着随时可能发生的意识转变。”
“它会转化成什么?纯能量?”
“我们也不清楚,但肯定会有一些见所未见的事情发生的。”
“听起来很有趣,”陶莹说,“也许我也应该留下来,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艾薇,你
不介意我当电灯泡吧?”
艾薇笑了:“对着这个家伙不知道几万年了,我都烦了。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
,陶姐姐,这回你想走我还不答应呢。”
于是陶莹留了下来,他们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感慨唏嘘良久。虽然走遍了这个宇宙中的
无数世界,他们仍然是有血有肉的人类,彼此之间还是那么相似。
“个体性是我们存在的极限,”韩方说,“千万年来,我们始终无法放弃它融入其他的
意识,因此我们无法突破人类的极限,所以对于那些高级的智慧体来说,我们和单细胞
生物无异。”
“可是这种单细胞生物还要维护它的自尊,不愿意融入多细胞的生命。”陶莹沉思着说。
“这不奇怪,自我意识本来就是生命维护自己存在的本能。”艾薇说。
韩方补充了一句:“而且通过星门出来的,都是自我意识强烈的个人。其实说到底我们
,乃至其他行吟诗人都只是意识进化过程中的渣滓和寄生虫。”
“喂,你怎么这么说我们?”艾薇不满地说。
“难道不是么,我们只是在不同世界相互感应的洪流中浮沉上下而已,和洪流本身毫无
关系。宇宙的真正图景是不同世界意识的交互作用,我们只是其中顺带被传送的一些杂
质,完全可以被忽略。”
“不过一想到意识融合,我就想到爱德华兹那个老变态,浑身就起鸡皮疙瘩。”陶莹骂
道。
“但说到底这些和爱德华兹没什么关系,就我们在宇宙范围内所观察到的普遍趋势来看
,意识融合是必将发生的,也许爱德华兹用某种令人反感的手段实现了它,但是终究它
会被实现,不管我们怎么想。”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艾薇问:“如果意识融合是某种趋势,那么在这一切
进程的终点,在那个终极世界,究竟会发生什么?”
“我怎么知道?”韩方叹息说,“没有人知道。”
很快,该说的都说完了。此后他们进入了意识休眠,长达几个地球世纪,直到那件他们
期待的事将他们唤醒。
韩方睁开了眼睛,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感知场被意识域的变化所唤醒。同时,艾薇和
陶莹也一起醒来。
周围的世界在燃烧,事实上“燃烧”不是一个很恰当的比喻,因为这里的能量反应远大
于燃烧不知道几亿兆倍,但的确,周围的世界急剧地转变形态,然后像火焰中的冰山一
样融化,释放出难以正视的强烈光芒。随着摩耶幻境的消失,最核心的循环法则被打破
了,虚纪元停止了存在,世界不再循环,融化在意识的海洋里,它是这个世界转变形态
后的产物,带着无限欢乐的情绪,返观自照,一切的记忆和思维都被动员起来,指向一
个叫做“自我”的存在,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盖娅之灵。
我思故我在。这世界的灵魂醒来了,在意识到自我之后,开始迅速同化着之前漫长文明
中无尽个体的感知、记忆和思想,让它们从属于一个伟大的自我。让它自己意识到过去
、现在和未来。
韩方他们的意识依附在这巨灵之上,却完全摸不着边际,如同怒海上颠簸的小舟,根本
分不清洋流的方向,却每每险被吞噬。一切能够作为他们和这世界中介的外在感知都已
冰消雪融,现在他们直接面对着这世界汹涌澎湃的意识暴流本身。
“立刻跳转吧,”艾薇的意识向他喊着,“否则我们会被这个世界意识吞掉的!”
“它不会的,”韩方冷静地分析,“这个世界意识对我们没有任何兴趣,它只是在破茧
而出。我们将各自的意识联接起来,应该可以抵御目前的冲击。”
他们将意识联接起来,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状态,每个人都可以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
主观视角和个体意识仍然存在,并不因此而消解。并且任何一处意识中,都有其他意识
的全息数据,一旦被侵蚀,很容易修复。
“他们”不仅仅是韩方等三人,还有来自其他数千个世界的行吟诗人,这个剧烈转变的
世界意识如同一颗猛烈爆发的超新星,吸引了整个宇宙的注意,许多人来到这里,探索
虚纪元的终极奥秘。因此,在这一时刻,几千个种族的意识都联接了起来,一同分享信
息,目睹这壮观的景象。
这个世界渐渐平静下来,意识的海面波平如镜,韩方他们知道,意识的整合即将完成,
这世界即将变成合多为一的一个整体,拥有一个真正的自我,真正的人格。
一个统一的世界灵魂意味着什么?对韩方他们来说,无从推理,甚至无法想象,或许可
以称之为“神”吧?但这个神在想什么?他要什么?他会做什么?他们完全无法有一点
点的概念,虽然他们是来自数千个迥异的世界的行吟诗人,其中一些代表了这个宇宙中
某些最发达的智慧文明,但作为个体,他们也只是意识进化中靠近最底层的一部分而已
,比起真正的世界意识来,还不如一只阿米巴虫之比人的大脑。
现在,这个意识完全宁静下来了,甚至表面已经冰封,停止了一切活动,如同降到了绝
对零度的冰冻星球。但韩方感到,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即将到来的,是比之前更
宏大的暴风雨。
屏息等待着——
那最后的事件——
终于发生了!有一刹那,韩方感到,在这个世界意识的深处,有某种东西打开了,随后
,整个世界陷入更加激烈的震荡中。
“那是什么?”智慧意识们询问着。
“不知道。”
“无法想象。”
“那是一个全新的感知维度。”有人说。
“什么感知?”
“难以理解,但一定发生了什么,我感到了次级的意识震荡。”
韩方绝望地试图看到什么,但却如同一只原始蠕虫无法理解它进化出眼睛的同伴。如果
你没有眼睛,那么永远也看不见,你只能从对方的反应中猜到,有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
发生了。
但某种更明显的征兆出现了,这个世界意识在自身中开始和其他世界相感应,打开一道
道星门,产生了强烈的震颤。
“它要干什么?吞噬其他世界吗?”
“或者会变成一个遍游宇宙的行吟诗人?它想认识其他世界……”
不,韩方知道,不是这么简单,在亿万星门的体系中,某个被隐蔽的深层结构显现出来
。然后——
在一刹那间,整个世界意识变得无影无踪,所有寄生在它上面的行吟诗人都被甩掉,漂
浮在不知是哪里的虚空之中。
“什么都没有,”韩方感到陶莹的意识在疑惑,“它就这么走了?”
“不,”是艾薇的意识形,“这个世界意识最后消逝前有海量数据的出现,现在这个不
知来源的数据流还在继续涌现,但是大部分我们无法解码,它属于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
高维感知。”
“可以检查语言单元的数据,也许能找到恰当的意识形。”有人建议。
“或许连那也不可能有,”某个智慧意识说,“我们必须更深地结合起来,交换一切资
料,也许才能够在最底程度上理解发生的事情。”
所有行吟诗人的意识开始结合在一起,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缺乏一个共同的意志
中枢,它们像乱麻一样毫无头绪地纠缠在一起,彼此干扰。但最终,某种东西浮现出来
,那是所实际发生的事在他们能够理解的层面上的一个粗略模拟。
韩方发现自己在一个巨大的总体结构之上,那个结构由恒河沙数般的光点组成,如同云
团,如同风车,如同漩涡。看上去有点像当初在盖娅域所见到的景象,但他很快意识到
,这比盖娅域大不知多少亿兆倍,事实上,每一个光点都是整整一个虚纪元的意识世界。
阿赖耶云!所有智慧体的意识形都惊叹着,这就是阿赖耶云!
阿赖耶云,蕴含一切世界、一切意识的无尽藏。人们推断,所有的虚纪元世界都处于一
个其大无外的超膜结构中,韩方他们借用佛教术语称为阿赖耶云。他们也曾在许多行吟
诗人那里听到过关于它的各种传说,而今他们终于以某种方式看到了全貌,直观地证实
了它的存在。
“这么说,那个最高的感知就是阿赖耶识!”韩方惊叹说,阿赖耶识指的是高于意识和
自我意识的最高知觉。在各个虚纪元文明中也都有对应于阿赖耶识的说法。各智慧意识
普遍认为,阿赖耶识是认识阿赖耶云本体的唯一途径,但这种认识却不能由个体生命所
达到,只能由整个世界灵魂所觉悟。如今他们看到的也只是阿赖耶云在他们意识中的投
射而已,和真正的阿赖耶云相比只是以管窥豹。
但这已经足够提供给他们相当关键的信息了。
韩方看到,许多光点之间都有细微的纤维结构连接,他意识到这是意识传输体系,它联
接了宇宙中所有的意识系统,也使得整个运动中的阿赖耶云如同一张繁复纷乱的大网,
纤维消失又出现,几乎随时随地拓扑结构都会千变万化。
而在飓风般回旋的阿赖耶云的中心,是一团光彩无限的光晕,那个光晕似乎固定不动,
又随时千变万化,它是如此之庞大而明亮,乃至于周围的一切光点与之相比起来,就好
像烛光之比太阳。刚才那个觉醒的世界意识像飞蛾扑火一样,通过无数其他世界的纤维
通路,被投射了出去,最后没入了光晕之中。
他们呆呆凝望着,那团阿赖耶云中心的光晕完全违背了透视的法则,距离他们似乎非常
近,似乎触手可及,但又无限遥远,远在任何可见的光点之外。在恒河沙数世界的阿赖
耶云中,几乎随时都会有两三道觉醒的世界意识飞向它,如同归巢之鸟,又如孩童扑向
母亲的怀抱。那光晕吸收了它们,华彩流转,无增无减。
“那是什么?”艾薇问。
“那就是终极世界!”韩方惊叹说,“在阿赖耶云的核心,一个宏大深邃得不可思议的
意识。一切世界都围绕着它旋转,看,每一个最终转化的世界意识都会投入它的怀抱,
变成它的一部分。”
“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我们无法进入它,注意这只是一个投影,它的维度根本可能不对我们开放,但或许那
不是一个世界——”
不是一个世界,那是什么?韩方的心中涌起了答案,和千百个其他答案一起交相映证。
一切意识的意识。
最后的神。
或者,上帝。
每一个世界的意识,最终意识到自身无法自足,而在阿赖耶识中被更高的声音所召唤,
融入到了上帝的怀抱中,从而也构成了上帝本身的一部分。或许整个宇宙中亿万个虚纪
元世界的进化,就是为了最后制造出一个上帝来。
但这不是地球上那些宗教的上帝,它对人间苦难并不关心,也不是哲学理论的上帝,超
然于万物之外,而是凝聚万物于一体。它不在世界的起点,却在世界的终点。它来自漫
长的历史进化本身,一切时间在那里汇聚,最后的神站在进化的尽头,如湿婆般做着永
恒之舞。
或许这就是整个宇宙,实纪元和虚纪元的一切存在的目的?
答案无人知晓。
陶莹大笑了起来:“韩方,还记得当初的那些讨论吗?这个世界有没有神?虚纪元是否
是神的意志?真是幼稚可笑,谁想得到千万年后,我们竟能在这里一起目睹真正的上帝
。老但丁都没有我们这样的幸运!”
“以前我们的认识太肤浅了。”韩方说,凝望着那团永恒的活火,“我们曾经以为外星
人就是上帝,每一个觉醒的世界意识就是上帝,谁知道比起真正的神来,它们也只是进
化的低级阶段。”
“让我们飞吧!”陶莹释放出一个强烈的意识形,闪着狂野的光芒,“这个数据流很快
就会消逝,通向它的通道也会关闭。让我们立刻飞向这个上帝,看看它究竟是什么样子
的,能否给我们真正的天国!”
“但是不会成功的,”韩方说,“我们不可能达到阿赖耶云的中心,就像一只跳出海面
的鱼不可能飞向太阳一样。”
“不,韩方,”说话的是艾薇,“无论怎么样,我也想试试,至少看上去它在我们面前
,即使不能达到,也可以接近。这是宇宙中最后的奥秘了,也许我们应该飞向它,沐浴
在它的光芒之下,纵然像伊卡洛斯那样死去,至少我们的一生也无怨无悔,无愧人类这
个种族的尊严。”
“是啊,”韩方的热血也被激发了起来,“你们是对的,我们已经活得太老,再在阿赖
耶云中漂泊亿万年也不会带来新的可能了,让我们进行最后的朝圣之旅,和这位上帝对
话吧。”
同样的意志在数千个智慧体的意识网络中流动着,很快让绝大多数人达成了共识。它们
凝聚了自己的意识,调动了最强大的意志力,像一道夺目的火流星,划过阿赖耶云的浩
渺云海,飞向宇宙中心那不可知的神秘。
在那一刻,他们照亮了无尽虚纪元的暗夜,让整个宇宙为他们发光。
微弱的光线从窗外透入,习习凉风从半开的窗户中吹进来。韩方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
到了斑驳的天花板,随后看到了整个破旧杂乱的房间。在看清楚任何具体东西之前,一
股熟悉的气息就已经在房间中弥漫。
我回来了?韩方讶然,我怎么会回来这里?
和上次“归来”不同,韩方立刻知道了自己是在哪里,这次回来的他有更完整的记忆序
列。但是在最后的朝圣之旅和苏醒之间有一段空白,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那次奔向“上帝”的旅程中,随着越来越接近那不可接触的火焰,无数意识形灌注入
他的脑海,但他几乎无法理解,只能抓住些许片段,而这已经令他意识涣散,几乎要发
疯了。最后,他们的整个意识联合体都被意识流的风暴所击溃,韩方“看”到艾薇和陶
莹的意识在他面前分崩离析,他随即也很快人事不知。
韩方仔细回想了片刻,那些片段已经像春梦无痕一样消逝无踪,只留下捉摸不定的含糊
印象。但韩方至少理解了一点,他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房间。
因为他从未离开过。
不同意识世界之间,通过交感作用而传递信息,诸如韩方这样的个体意识,有时可以通
过盖娅域底层的星门与其他意识世界发生感应,获取外部信息,从而产生到达其他世界
的假象。但是他也好,艾薇、陶莹或乌洛也好,根本上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世界,只是沉
入了盖娅之心深处的意识域。他们的基本数据单元都被保存在那里,在最后的朝圣中,
由于意识活动的强度过大而产生了外部链接的中断,于是他的意识又被抛回到了母体之
中。
个体意识只是世界母体上的碎片,无法到达阿赖耶云中的上帝,只有当这个世界的盖娅
也成为一个统一的意识后,他作为盖娅的一部分,才可能真正融入上帝之中。
“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先知所讲的也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
了。我作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既成了人,就把孩子的
事丢弃了。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
韩方想着古经上的晦涩句子,坐起身,看到下铺的马小军,对面的刘烨和谢东,几个久
违的同寝们都裹在被子里呼呼大睡,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新一天的到来。
“小军?谢东?”韩方唤着他们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哪怕动一下。远处此
起彼伏的爆炸声传来,但周围却异常寂静,有风声和水声,还有不知道哪个房间里传来
的电脑嗡嗡声,但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声音。
韩方有些诧异,他跳下了床,探了探马小军的鼻息,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他的脸颊
温热,显然在跳转后一瞬间还保持了正常的生命状态,但却在刹那间死去。
他又看了看刘烨和谢东,结果是一样的,无论是否无忆者,他们显然都死了。
韩方打了个寒战,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怪异景象。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穿上鞋子,
慢慢走出房间,整个楼道里静得可怕,听不到一点声音。
“有人吗?还有人吗?”韩方叫了几声,没有任何人回答,整个世界比上次回归时,还
要安静得多。
韩方下了楼梯,出了宿舍楼,快步走到了校园主干道上,清晨路上的人稀稀拉拉,和平
常差不多,但没有人还站着。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地倒在路边,许多人和自己的自行车倒
在一起,一辆汽车撞在了树上。韩方看到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人仰天倒着,手上的讲义
撒了一地,另一边,一个女生瞪大眼睛倒在下水道边,手里拿着的豆浆还在潺潺从瓶中
流出。韩方探了探他们的鼻息和心跳,都已荡然无存。
然后,在那女生身边,韩方看到了一只猫,是一只三花小母猫,他很熟悉这只猫,在实
纪元和虚纪元,这家伙都神气活现地跑来跑去,在它的小脑袋瓜里大概根本没有任何时
间的观念。
但如今,它也倒在路边死去了。离它不远处是一条同样倒毙的宠物狗,链子还拴在主人
的手里。
然后韩方才注意到更奇怪的一点,这里居然没有鸟叫,一只鸟也没有,这在往常的燕大
校园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很快找到了答案——路边到处都落满了麻雀和灰喜鹊的尸体
,触目惊心。
韩方想起了什么,他蹲在路旁的草丛边上仔细看着底下的草叶和泥土。他很快找到了一
只蟋蟀,一只蜘蛛,两只叫不出名目的甲虫,七八只小飞虫,还有几十只蚂蚁。
但它们停留在草叶上和泥土间,丝毫没有动弹,生命也已经离这些渺小的造物而远去。
韩方倒抽一口冷气,在阿赖耶云中漂泊了千万年后,他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吃
惊的了,但故乡所发生的一切仍然令他难以置信。这不是正常的意识融合进程,而是疯
狂的生命褫夺,究竟发生了什么?
并且现在,又是多久之后了?
韩方毫无概念,他下意识地转动身体,望向上次陶莹出现的小径,但是陶莹没有出现。
陶莹呢?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回来?还是……
还有艾薇呢?她又怎么样了?她和自己一起回来了吗?在今天的坠落中,她是否也已经
……
韩方觉得自己头脑嗡嗡作响,他搜索着阿赖耶云中的数据,但是却发现链接已经荡然无
存。该死!他不该进行那段旅程的,现在和外部的链接已经中断,可能其他所有的分身
和记忆都完蛋了。
千万年的宇宙生涯已经离他远去,大部分记忆都难以觅回。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不
知道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场景。
这时候陶莹应该离他更近,但他更关心的是艾薇。他找了辆自行车,飞快地向校外骑去。
学校外面当然死者更多,正当上班时间,路上横七竖八都是尸体,由于所有人可能都在
跳转的瞬间死亡,故而几乎所有的车都相撞了,或者撞在护栏上,一路上火光熊熊,黑
烟满天,还有几栋建筑也着了火,乱象仿佛又回到了虚纪元初期。但却是没有人的虚纪
元。
简直是《我是传奇》中的景象,韩方想,我难道是这个世界唯一活着的生物吗?
但他风驰电掣般骑着,过了北四环和海淀黄庄,过了中关村广场和海淀剧院,这些古老
的街区和建筑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再见过了?这些原始记忆简直比七十亿光年外的类星体
文明还要遥远。
在海淀剧院门口他停下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不,那是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意
识式。大概他仍然保持了某种超感能力。他抬头望去,在除了风声和火焰噼啪外一片死
寂的大街上,他逐渐听到空谷足音般的脚步声由小变大,韩方抬头向前望去,看到一个
熟悉的小小的身影在街道尽头出现,向他跑来。
“艾薇!”
“韩方!”
他们向彼此跑去,紧紧相拥,热情亲吻,这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
在那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没有说话而是相互传递着意识形:“你还在这里!我还
以为……”
“我没事。”艾薇回答,“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
“我不知道,”韩方说,“但是总有人知道答案。”
“你是说爱德华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但我们必须找到他。”
他们茫然望向四周,苍茫大地,一片死寂,爱德华兹可能在哪里?又如何能找到他?
“对了,”韩方问,“今天你是怎么脱离绝境的?你抓住楼顶的栏杆了?”
“没有,”艾薇用心告诉他,“我感到自己在空中下坠,然后……就发现自己站在地上
了。”
“是这样?”韩方又惊又喜,“这是一种下意识的空间跳跃,也许我们仍然保留了某些
之前的能力?这么说,也许我们可以……让我们做个试验吧!”
他拉住了艾薇的手,亿万意识形在他们之间流转着,他们闭上了眼睛,周围的一切都离
他们远去。空间在他们面前折叠起来。韩方在心中观想着一个可能的位置。
当他们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孤岛上,周围的海水咆哮,冲击着脚下的礁石,一
面红白色旗帜在他们面前飘扬,猎猎作响。
“这是哪里?”艾薇问。
韩方一脚把那面旗帜踹倒,踢到下面的海里。“钓鱼台岛,”他凝望着海天之际几艘倾
覆的军舰,“虚纪元初期我们来过,还和日本人干过一架,当时海上到处都是尸体,太
壮观了。”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韩方面上浮起一丝笑容:“和在其他虚纪元世界跳跃的原理一样,如今我们可以到这个
星球的任何一个角落,艾薇,每时每刻这个世界都在生成中,每个普朗克时间都重新生
成,如今我们可以在时间间隙中跳跃,和新的时间一起生成,我们不再是棋子,也是游
戏的玩家。”
“这样啊?”艾薇说,“那我要去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LV专卖店行么?”
“可以,不过这时候……是巴黎的午夜,LV已经关门了。”韩方说,从埃菲尔铁塔上探
出头,望着脚下的灯火辉煌的塞纳河岸。
“C’est la vie!”韩方大笑着,“我们简直就是戴维?赖斯!”
“什么戴维赖斯?”艾薇问,复活节岛上正当黄昏,一堆落寞的巨大石像融入夕阳。
“没什么,电影中的人物。”韩方笑着抱着她,一起倒在艾尔斯巨岩上,望着澳大利亚
下午的阳光,“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
“韩方!”艾薇推开他,“现在不是玩的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究竟——你感到了吗?”
她的脸色忽然变了。
“盖娅域深处有意识式波动,有人发现了我们在穿梭空间,莫非是……”
“是时候了,”韩方冷笑着打了个响指,“我们也该去会会老朋友了。”
他是神,唯一的神。在完全的虚空中存在。
昔日的一切生命,一切意识都在他之中,与他而为一,他的神识完满自足,不假他求。
他甚至已经不用思想。这种状态已经有多久?他知道,但不必去费神计数,真正意义上
的时间已经消失,对他毫无意义。一眨眼和一百万年,一切都毫无区别。
反正这一切已经接近永恒,从永远到永远……
但某一时刻。古老的时空和万物重新涌现,然后出现了异质的裂隙,一道,两道,三道
……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他不喜欢这样。他用自己的大能去一一抹平这些裂痕,但很快又
产生了新的,这显然是某种外部力量造成的。
他感到了一阵久违的厌恶之情,“外部”,他不喜欢这个词,这意味着他不是一切,他
的存在还有限制,有某种“他者”的存在,但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那只是他内部一些
腐败的部分,一些令人厌恶的癌细胞。
亘古岁月以来,它们躲藏在盖娅之心的黑暗角落,凭借一些连他也无法逾越的逻辑法则
隐藏自身。它们意识的本体在那里沉睡,精神却在其他世界漫游着,只要它们不试图回
到盖娅域的上层,倒也可以相安无事。但如今,它们显然重新出现在早已消失的世界上。
无论如何,他必须亲自解决这些麻烦,这个自从远古以来就存在的隐患,当这件事情解
决了,它就再也没有牵念,可以完成它一直以来的宏伟计划……
裂痕仍然继续增加。越来越多,那些苍蝇一样可恶的家伙显然随意穿行在世界的各个角
落,他的世界已经千疮百孔,该死的!这些虫豸,它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一切必须被阻止,立刻。
他向世界俯冲下去,很快进入到一个分身里。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分身,只有那个分身
,才配得上他至高无上的身份。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间椭圆形的办公室里,座椅宽大而舒适,面前的古典雕花
的办公桌上有两个醒目的按钮和一部座机。一尘不染的地板上有圆形的徽章图案,对面
是两张对称的米色长沙发,两个西服革履的文官和一个头发花白的将军在沙发上倒下,
手里还拿着文件,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老女人瞪着眼睛仰天倒在沙发间的茶几上,咖啡
泼了她一身都是,这一定是在某场小型会议之中。
他没有对这些人多看一眼,也懒得花时间回想他们是谁。他抬脚就走出了办公室,一晃
已经到了外面的草坪上,天色已经黑了,身后的白宫沐浴在星光之下,星条旗仍在风中
飘扬。不远处的华盛顿纪念碑矗立在喷泉之上,左首边的国会山仍然灯火辉煌,虽然除
了他之外,万里之内,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灵。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回想自己最遥远的起源时期,在那个洛杉矶贫民窟的杂货店里,听
到了巴拉克奥巴马当选总统的消息。一个黑人,和他差不多一样大,一夜之间成为了世
界上权力最大的人。他本来也可以是那个人,但命运却未曾给他这样的幸运,反而让他
变成了人人厌弃的盲人和乞丐,他活了四十多岁,甚至没有看一眼这个世界的福分。
因此,当虚纪元开始后,他首先便褫夺了总统的意识,虽然那时候总统已经被暴民打倒
,毫无实际的权力,但这是他多年的夙愿,终于一朝得偿。此后他让总统转而变为北美
大主教,从此经常在这个充满活力的分身里体味君临天下的快意,但那已经是很久,很
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远得连记忆都没有了真实意义……
“有多久了?”总统旋即听到有人问他。随着这个问题,空间凭空打开了一道裂缝,一
个高个子青年拉着一个瘦弱女孩的手,站在了他面前。
“爱德华兹,自从我们离去后,究竟过去多久了?”
“韩方和艾薇?你们回来了。”他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还有老娘呢!”
“是陶莹吗?”总统头也不回地说,“你应该感谢我,如果不是当初在伦敦塔的实验,
你怎么能在外头逍遥快活?”
“不错,我们都需要感谢你。”另一个青年出现了,“但是现在,请把这个世界交给我
们吧。”
“乌洛?古拉柯摩罗。”他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不会死在火山口里。”
越来越多的空间裂隙出现。一个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围绕在他周围。
“艾哈迈德?穆罕默德?阿里。”
“让-彼埃尔?希恩。”
“明日花绮罗。”
“拉贾尔?辛格。”
“叶卡捷琳娜?普吉娜。”
最后,一只黑猩猩落在总统面前,冲他示威地龇牙咧嘴。
“托比,必须承认,你最令我意外。”总统笑了笑,“我从未想过圣地亚哥动物园的一
头猩猩也能够发展出自我意识,脱离虚纪元世界……这么说,你们都回来了?结束在大
世界的漂流,回到这故乡的小镇?”
“是的,”韩方说,“发生了意外,外在链接被切断了,我们都被抛回了自己的世界。
爱德华兹,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从我们离去后,过去多长时间了?”韩方问。
“你真的要知道吗?”总统微笑着,“时间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不过,如果你们有兴
趣知道的话,我当然可以告诉你们,这许多时光来,我意识深处的某些功能仍然感受着
时间的流逝。
“今天是虚纪元开始后第五十四亿六千三百六十三万九千七百二十八日,”他一字一顿
地说,“也就是虚纪元历第一千六百四十万七千三百二十六年又一百七十日。你们看,
作为一次出门旅行来说,真够久的。”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明知时间必然已过去了不可思议的久远,但仍然被这个数字所蕴含
的恐怖意义震慑。
“一千六百万年!从什么时候起?所有人,不,世界上所有生灵都死了?”辛格问。
总统耸了耸肩:“大概有一千万年了吧。”
“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普吉娜问。
“看来你们什么也不明白,不是么?”总统讥讽地笑了笑,“这个世界是主观感知构成
的,如果要摆脱它,只有让所有的意识都消失,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去感知它
的存在,它也就停止了存在,这是离开虚纪元唯一的法子。事实上在你们回来之前,世
界早已不复存在,一切的生命和意识,都已在我之中。”
“可是这不是正确的道路,”希恩摇头说,“盖娅必须打开自身,让这个世界和其他世
界发生意识感应,让其他世界意识能够知道这个世界的存在,融入到超世界意识的整体
结构中,这样虚纪元所发生的一切才有意义。你难道不知道吗?”
“一千六百万年前,自从你们的意识消失后我就知道了。这个世界不是我们的全部,在
外面还有无数世界。而世界的深处有某种远程传导的力量,能让我们的意识到达其他世
界,你们要说的是这个么?”
“是的,意识进化的目的就是打开星门,通向其他世界。”普吉娜说,“不同世界之间
的信息交流,能够促进意识本身的进化,最后达到终极世界,甚至达到上帝的神秘……
如果你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封闭盖娅意识?”
“但那只是你的想法,”他冷冷地反驳,“让我告诉你们,盖娅意识并不打算这么做。”
“你是说,‘你’不打算这么做?”辛格反唇相讥。
“我和盖娅有什么区别?”总统伸出手,做了一个手势,仿佛在摩挲地球一样,“如今
,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与我融合为一,我的意志也就是他们的意志,我的想法也就是他
们的想法。”
“屁话,是你剥夺了他们的生命,你这个***的!”希恩叫着。
“剥夺了他们的生命?哈哈,”总统大笑起来,“不,你们完全不明白,我是把永生带
给了我们的世界。一切活着的,都将永远活着。
“一千多万年来,我一直打算做一件事,但是因为你们缺席的缘故,这件事却无法达成
,但是如今,盖娅域的一切意识都中断了和外界的联系而复归自身,现在可以付诸实施
了。”
总统抬起头,陶醉地望着满天星光:“我告诉你们,不久之后,外在的物质幻象将会消
泯,只剩下内在的精神活动,它将周而复始,在无尽时间中,一切都将永久循环下去,
不需要也不损耗丝毫能量,从此不会再有超出循环的变化。我们的世界,将变成一个时
间晶体。”
众人惊呆了。“你说什么?”明日花问,“什么时间——晶体?”
“时间晶体,就是能够时间中达到能量平衡的运动循环,”他从容不迫地继续说下去,
“人类的一切精神成就,一切,在虚纪元时代的漫长演化中,都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境界
。我们不需要更多的东西,否则就会超出这种至高的完美。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生命存
在之后,也就没有任何对象观察它,整个外在世界会烟消云散,在那以后,盖娅域会在
最为纯粹和至善的精神活动中永远存在下去,周而复始,再无变化。”
“但这不是达到真正觉醒的途径!”韩方驳斥,“这是死亡,貌似活着的死亡!听着,
爱德华兹,我到过无数的虚纪元世界,即使是统一的世界意识,也要通过生命的和谐和
完善来完成,而不是单方面的褫夺和摧毁。你走火入魔了,你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宇宙有
多么宽广,不知道还有无限的神……”
“韩方,什么时候你变成传教士了?”总统讥笑说,“你们这些人,你们真的以为这些
是保罗爱德华兹一个人的专断?你们完全不理解地球,不理解人类。听着,这个世界根
本不希望离开虚纪元,不希望去什么上帝的怀抱!我们的种族最渴望的,不是神,不是
天国,而是自我保存的本能,我们渴望永远地永生下去,如今我帮助人类达到了。”
“可是你完全不知道——”
“不,是你们不知道!你们真的以为一千六百万年来,只有你们在遨游宇宙,而我只是
闭目塞听?你认为我作为亿万人类至高精神融合的产物,比你们这些和猩猩差不多鲁钝
的个体还要迟钝?你们这些狂妄的虫豸,当我发现星门的存在之后,早已感应到了一切
,我从外界汲取了你们无法设想的海量信息,思考和领悟能力也并非你们能望项背。你
们这些自诩的行吟诗人只沉溺在异世界的浅薄猎奇之中,对宇宙的真相却一无所知。”
“你究竟要说什么?”乌洛不耐地问。
“想想吧,你们走过了那么多的世界,那么多时间的断片,它们都处于宇宙的什么阶段
?”
“这个……绝大部分是和我们类似的正常宇宙,但也有些好像在更狭小炽热的宇宙环境
中,有些是在只有红矮星的世界,还有一些是在没有恒星的黑洞边缘产生的……”乌洛
忽然停住了,现出若有所悟却仍然困惑的神情。
“你们谁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们——现在——究竟在宇宙的什么阶段?”
“可这没有意义,”辛格说,“我们是意识的存在,根本不在实体宇宙之中,宇宙只是
一个幻象,如同梵歌中所说——”
“别胡扯你的印度哲学了,”总统冷冷地打断他,“亿兆个世界,虽然千变万化,但每
一个的宏观视野都遵循实纪元宇宙学的基本推断,你们看到了遥远的异星,也看到了从
那些星球上看到的宇宙景观,那些不同的时间阶段所呈现的景象,这难道只是偶然的巧
合?或者梵天创造的游戏?
“当然不是那么简单,你看到的那些文明世界,就是整个宇宙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跨
越上万亿年的光阴,而如今都已经成为过去。我们在宇宙的末世,一个漫长得不可思议
的末世。
“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个故事吧:在这个宇宙的最早期,物理法则和现在大不相同。大爆
炸之后,在宇宙各部分彼此分离之前,或许在亿万分之一秒内,某个最古老的文明——
姑且称为收割者吧——发展起来了。或许对于它来说,亿万分之一秒就等于我们的亿万
年!它预测到了整个宇宙未来的命运,并开始为之进行准备。在宇宙的各个角落,它都
在物质的间隙设下了某种装置,或许是普朗克长度之间的断裂点,或许和传说中消失的
若干微观维度有关,那里隐藏着收割者的探测装置。它的功能是在检测到一定的智慧生
命活动后,开始对整个文明世界的扫描,记录下它的一切意识活动。”
“我们想到过这一点,”韩方说,“我们认为那个上古文明的意图是让整个宇宙的智慧
意识相互认识彼此的存在,而不是彼此孤立。”
总统没有理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在宇宙膨胀后的几百亿年内,大爆炸的余烬未熄
,璀璨的星河和恒星照耀着宇宙,不可计数的文明繁荣起来,当然也包括我们的地球文
明。在技术文明初步发达之后,地球不可避免地成为了被收割者装置扫描的对象,这一
刻终于在2012年到来,LHC的实验触发了这一装置,几分钟后,对地球世界的扫描在
2012年10月11日清晨6点47分31秒的瞬间完成。而这种彻底的扫描也意味着原本的毁灭
,所有实体的地球生命瞬间消失,甚至整个地球可能也被摧毁。”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乌洛反问,“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当然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垄断这个宇宙的资源,还能为什么?为此一切和他们争夺资源
的生命意识都要扼杀在萌芽之中,人类就这样被毁灭了……不过归根到底这些是人类的
命运,和我们毫无关系。”
“你在胡说什么?”明日花纳闷地说,“我们就是人类,什么叫和我们毫无关系?”
“你还不明白吗?”总统怜悯地看着他们,长风吹动着他的衣领,“我们不是真正的人
类,真正的2012年10月11日和虚纪元的开始之间有一个很长很长的间隔。在这段间隔中
,那个当初的世界早已经过了至少亿亿兆兆年。关键是,那个过去的宇宙,繁星满天的
宇宙,早已经死去了。
“你是说,我们只是……复制品?”陶莹颤声问。
“是的,在我们都熟悉的人类时代过去后很久很久,所有的恒星都不再发光,连寿命最
长久的红矮星都已熄灭,宇宙曾被巨大得有如星系的黑洞所统治,但最后黑洞也被蒸发
,质子衰变殆尽,一切原来的物质形式都无法保存,在只剩下游离电子和光子的虚空之
间,隐藏在暗物质中的计算系统开始运行,一个个在虚纪元循环的远古世界被重新建立
起来,一个个时间断片在末世重现,作为那些已经逝去的古文明的纪念。这就是我们的
宿命,在死去无限久远之后,被收割者的古文明重新复活,来回味遥远的过去,进行这
疯狂的时间游戏!”
“这不可能,”普吉娜尖叫着,“你在说谎!”
“不可理喻的胡说八道。”阿里说。
“我敢说我一个字也不相信。”希恩说。
“让他说完吧,”韩方却盯着总统,“让我们听听他的故事再说。”
“差不多已经说完了,”总统摊了摊手,“宇宙完成了热寂,它将在最低能量状态永存
下去。永存:不是一万亿年,也不是一亿亿年,而是永远存在下去。当然这时还有最低
限度的能量涨落,因此我们还能在死寂中继续虚纪元之旅,在虚拟的意识世界中保持一
点宇宙已经消失的生命活力。就仿佛我们时间中的一个断片,可以从此永存了。
“但即使这样,一切也不可能继续下去。我们仍然有记忆,这个世界仍然在积累新的信
息,这意味着我们仍然在从外部汲取能量,导致熵值的降低,但这一过程注定无法持续
,最后我们的世界将会消逝,被你们所认为的神明吞噬,将积攒的可怜的能量奉献给伟
大的收割者!这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一幕的真相,收割者在利用每一个世界汲取宇宙剩余
的能量,苟延残喘。当我们的世界被吞噬后,我们的意识也会随之消失,一点影子也不
会留下。”
他停止了讲述,周围一片死寂。过了一会儿,韩方说:“这还是说不通,收割者费了这
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利用我们收集能量?如果他们真能控制整个宇宙,完全没有必要
这么大费周章。”
“不止是能量,还有信息。每一个世界都包含了丰富的信息,这本身是比意识更重要的
财富,收割者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信息,但却不会留下我们的意识。他们要收集一切世界
的信息,最终创造一个只有他们的时间晶体,所有世界的意识都会消逝,只有他们的心
灵永存,这是死神的永生!”
“所以,你就想创造一个地球和人类自己的时间晶体,永远脱离收割者的控制?”乌洛
问。
“进入时间晶体之后,我们的世界将成为意识的黑洞,不会再对外界辐射任何能量,产
生任何感应,即使收割者也无法发现我们,无论在物质层面还是意识层面。整个地球都
将在一个统一的意识中获得永生,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在宇宙中永永远远存在下去,
好了,说得差不多了,你们应该也能感受到我的意识场,没有任何虚伪和欺诈,现在,
你们是否愿意加入这伟大的事业?”
众人面面相觑,托比仰头叫了一声,慢慢走向总统的怀抱,总统把它抱了起来。
“托比,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会比那些愚蠢的人类更早觉悟。”他锐利的目光扫视众人
,“你们呢?”
明日花在他逼视下退了一步:“我……我不知道。”
希恩叹了口气:“如果真是这样,看来无论怎么选择也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还能做什么呢?”阿里喃喃自语说。
“爱德华兹!”陶莹忽然怒喝出声,“你死了这条心吧!不管你说什么,老娘都不会听
你的!伦敦塔的那笔账我非算不可!”
“陶老师,怎么过去了这么久,你都不能学会理性地看问题?”总统微笑着说,“当我
们成为一体后,你觉得淋巴细胞会跟脑细胞算什么账吗?”
“很抱歉,这是不可能的。”
说话的是韩方,总统盯着他,目光也凝重起来,“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样活着。”韩方简单地说。艾薇也点了点头:“那样和死有什么区别?”
乌洛同意说:“我们走过无数世界,我们见识过它们的美妙绝伦,更重要的是,我们知
道生命必须超越自身,也许你关于收割者的猜测是正确的,也许最终整个宇宙的信息都
会在一个死寂的时间晶体里保存下去,而我们的意识荡然无存,但那也是比封闭自己心
灵更伟大的事业,我们必须冒险。”
“而你们呢,都站在他们一边?”总统问剩下的其他人,“还是站在我这边?”
辛格、普吉娜、陶莹、乌洛和韩方与艾薇站在了一起,而希恩、明日花、阿里和托比很
快站在了总统一边。对这些经历过亿万世界的超人类来说,立场抉择是瞬间完成,而且
纯理性决定,从来没有拖泥带水的感情问题。
“六对五,”总统神情淡然地说,“看来我方占劣势呢,不过……”
他拍了拍手掌。
韩方发觉不对,刚想跳开,已经发现自己脚下一空,随即坠入冰冷的水中。
他喝了一口水,又咸又苦,耳中听到了人们的尖叫声。他抬起头,发现四周一片暗黑,
不知是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猛然间,一道枝形闪电在他头顶划过天空,他看到自己在一
片起伏的怒海中,其他人在他周围浮沉,艾薇在他身边,他们忙抓住了彼此的手。雨水
从天空疯狂地倾泻下来,一个三四米高的巨浪,向他们扑来,几乎要把他们打散。
那是一场暴风雨的中心。
总统——爱德华兹——已经不见了,但是他无孔不入的意识形仍然在人们的心底回响:
“不是六对五,是你们六个人,对这个地球上一切人和生物,面对构成世界的盖娅意识
本身。
“这不是一场战争,也不是一场对话,这只是系统的自我清洗。”
“快逃!”韩方顾不上其他人,大叫一声,拉着艾薇的手,锁定了一个坐标,向时空之
外跳去,下一秒钟,他们跳回了熟悉的燕大校园,浑身还是湿漉漉的,躺在静园草坪上
,天上阳光灿烂,白云朵朵。“你没事吧?”他问艾薇,艾薇大口喘着气,头发湿答答
地垂在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我没事,可究竟——”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然
后扭头看去,随即她的脸色变了。一道蓝色的巨浪凭空出现在不远处图书馆的背后,至
少几十米高的海水,如同移动的墙壁,呼啸着向他们扑来。图书馆像积木搭的房子一样
在大浪的冲击中破碎,浪花翻滚着卷过面前的房舍,对他们泰山压顶般倾泻下来。“爱
德华兹**你妈!”韩方怒骂着,又带着艾薇跳跃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里,他们在赤日
下的沙堆上还没有站稳,又看到四面的洪水滚滚而来。他们再次跳到了澳大利亚的艾尔
斯巨岩,却依然看到洪水滔天。然后是帝国大厦的楼顶,但看到纽约又被海啸所吞没。
这是一个恐怖的噩梦,无论在任何地方,他们都会被带回风暴大海中,如同一根无形的
绳子拽住他们。
韩方尝试着连续跳到东京涉谷,埃及金字塔上,然后是挪威的步道石,但即使这样快捷
的三连跳也无法逃脱跌回海里的厄运。现在韩方已经看不到其他人了,但是还能和他们
进行意识交流。“我们仍然能够在盖娅意识的空间中跳跃,”韩方哆嗦着,用意识形告
诉人们,“但是无论我们跳跃到哪里,都会发生恐怖的意识转化,所有的地方都被海水
淹没,我们无法逃脱。
“这不是爱德华兹的力量,至少不是以前他能有的,这是盖娅本身的力量,来自盖娅之
心,盖娅控制了自己的梦境,她要在自己的梦里清除我们。“爱德华兹没有说谎,他得
到了盖娅意识本身。所有的意识都融合起来了,可以随意制造出任何梦境,我们是一些
独立的意识碎片,暂时还可以不被侵袭,但是无法脱离盖娅的母体,永远无法。”
“我们回到盖娅域呢?”陶莹问,“打破这个该死的意识幻境,也许会——”
“不,那是纯粹意识的世界,没有感知的中介隔离,我们会进入到直接的意识感应场中
,无法和统一的盖娅意识相抗衡,只能死得更惨!这大概也是爱德华兹设的陷阱。”
“爱德华兹究竟想怎样?”乌洛问,“用这种酷刑折磨我们,让我们屈服么?”
“远比那恐怖,但根本上差不多。酷刑的本质无非是用痛苦和恐惧改变人的意志,这和
爱德华兹所做的异曲同工,他要摧毁我们的意识,必须先打破我们的精神防线。”
“如果我们在这里死去,会跳转回原点吗?”乌洛问。
“没有用的,恐怕我们一样会被拽回这里,这是永久的地狱!”韩方无奈地说着,站在
珠穆朗玛峰顶,看着闪电在头顶张牙舞爪,周围的雪峰已被滔滔洪流淹没,大水回旋在
他和艾薇的脚下,从脚踝上升到胸口,直到没过他的头顶。……
在这场终极的暴风雨中,完全不会游泳的叶卡捷琳娜普吉娜第一个死去。她跳跃了无数
时空,但每次都被海水淹没,而且间隔越来越短,终于她丧失了意识,沉入海底。她的
意识和世界切断了联系,直接进入了下一个进程。她的原点是布拉格的一间酒吧,跳转
发生时她正在和男友纵酒狂欢。她曾千万次返回那个原点,甚至最后一次,她看到整个
酒吧里没有一个活人,所有人都死在了自己面前,但至少,她返回了那个熟悉的酒吧。
但这一次,她仍然落入了海水中。昏昏沉沉的普吉娜奋力打开时空间的裂隙,再一次跳
跃到自己的故乡:乌克兰的一座农庄里。但没有任何间隙地,她又跌进了风暴大海中,
只是周围没有了其他人。她发狂地想要逃离,随即跃向莫斯科红场的的坐标,但仍然在
一片电闪雷鸣的海洋中。尝试了很多次后,普吉娜才依稀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从此以后
,再也不存在她所知道的世界了,整个世界都被无垠的风暴大洋所吞没。无论在哪里,
都是一样的。她死去,然后再一次跳转。然后再一次溺死。……
他的灵覆盖在茫茫的水上,俾睨着脚下的一切。他曾是爱德华兹,是马祥瑞和伊丽莎白
女王,现在当然也是阿里、希恩、明日花和托比,但他更是盖娅本身。他的念头,可以
顷刻间变成盖娅的现实。再也不存在大地了,一切都变成了黑暗而混沌的海洋,一如世
界未生前的景象。在这片原初的滔滔大水中,除了那几个挣扎的虫豸外,已经没有任何
生灵存在。甚至虚纪元也不复存在,他已经改写了虚纪元的设定,这片怒海将统治一切
,长久持续下去,直到一切抵抗者都被粉碎,然后它也将变成时间晶体的一部分。
一个完美的故事,最后的结局,仿佛创世纪中的大洪水,这恰是他选择的灭世方法,来
自《圣经》中的古老典故。当然,这次也不会再有什么诺亚方舟,一切生灵,都将在大
水中迎来最后的归宿,包括那些不驯服的反叛者。这些飞虫们,他们头脑敏锐,意志坚
强,能够穿梭时空,浴火重生,甚至能够关闭自己的感官,让意识躲到虚无里,但终归
徒劳。他们是盖娅的一部分,这是无法切断的联系,而这就足以让他们一直被困在盖娅
的怒海之中,无法脱身。他看到一个个意识衰弱下去,不会死亡,但一天比一天衰弱,
不会死亡,但不可能再逃脱。他们的意识将变得比玻璃还要脆弱,最后轻轻一碰,就会
粉碎。他等待着时机的成熟,虚纪元已经不存在了,时间也没有了意义,但是他仍然耐
心地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等待那些意识的衰微。等待长达上万年,可以看到实纪元的
千百个人渡过一生。
但这相对于过去的一千六百万年,也不过是一个迅捷短促的结尾。然后,他开始了下一
步工作。世界再次转化,严寒降临,大海的波浪凝固了,整个地球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
冰雪,变成了一个雪白色的星球,冰层厚达数公里,地球仿佛在盖娅的记忆中重新经历
了自己的早期地质时代。
他从空中俯视着被冻结在冰层中的那些傻瓜,他们曾走遍宇宙,如今却再也无力挪动一
步,只有任人宰割,但即使如今,他们依然可以脱离自己的躯壳,与他融合,获得无上
的福祉,像他们的同伴那样,无论他们是否愿意。就像我一样。他再度显现出人形,披
着黑色的斗篷,走在白茫茫的冰雪大地上,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以人类的形态出现了,
所以他选择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分身,在这个躯壳中慢慢地回味着过去的一切,
在身后留下长长的足迹。他走到普吉娜面前。普吉娜站立在茫茫冰原上,白衣飘飘,如
同被禁锢的雅典娜,她的身体已经无法动弹,变成了冰柱,但目光仍然清澈明晰,即使
现在,她还没有死去,眼珠还在微微转动。看到他的接近,普吉娜仿佛认出了什么,瞳
孔放大了,显现出异常惊诧的意识。
“卡佳,”他无声地称呼她的爱称,“来吧,你的亲人,朋友和爱人都在我之中等着你
。”他们对视了片刻,很快,普吉娜的目光就变得浑浊,丧失了一切神采,生命从她身
上彻底消失,然后躯壳也变得透明,像一堆碎了的冰一样垮掉,她再也不会回归了。
下一个对象是辛格。他看到了那位印度老人,他的头颅还露在冰面外,闭着眼睛,以印
度教的坚忍默念着经文,忍受着无尽时间的煎熬。他走到辛格面前,蹲了下来,将手掌
放在他的头顶,轻轻念诵《薄伽梵歌》中的句子:“高尚者已获圆成,归我之后不再生
。再生者为痛苦源,易消逝且无永恒。阿周那!梵界之下皆为轮回,一旦归我,永不再
生。……超越冥有,冥性长存。万物尽皆消逝,唯有冥性不灭。永恒之冥性,最高之终
点。此乃我之无上所,一旦到达不复返。”
当他念完之后,辛格的头颅从脖颈上滚了下来,生命已经消逝,化为茫茫冰雪。……一
个接一个,普吉娜、辛格、乌洛,然后是陶莹。她赤身**,被冻结在一座晶莹的冰山之
中,仿佛琥珀中的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虫。“陶老师,你还认识我吗?”陶莹艰难地看着
他,虽然已经无法动弹,但他感受到她的意识惊讶得无以复加。
“韩……方?”“是我,”韩方静静地告诉她,“现在,我已经在盖娅里了。”
“你……不能……”
“陶老师,时候到了,跟我一起走向永生吧。”
“不——”陶莹无声地呼喊着,愤怒让她发挥出残存的力量,开始最后的挣扎,她的身
体活动起来,冰山上出现了裂痕,仿佛随时要破冰而出,但盖娅阻止了她,让她无力地
颤抖了几下,就不动了。
“游戏结束了。”韩方说,“一个时代结束了。”
陶莹的身躯无声地化为了冰山的一部分。韩方望向天空,一轮孤独的月亮还挂在天边。
地球亿万年来最忠实的伴侣,但已经没有人类再来欣赏它的月光了。韩方挥了挥手,让
它也变成了一个闪亮的冰球。两个冰球彼此缠绕,进行永恒的引力圆舞,这将是一个不
会再有任何变化的时间晶体,完美极了。只要再解决艾薇,最后的步骤就完成了。韩方
想,他的意识穿越三千米厚的冰层,奔向底下那个最后的小小的躯体。
那天早上,韩方在自己宿舍床上睡醒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十五分了,秋日的太阳透过窗
户,照在他半边脸上,暖暖的好不惬意。让他只想再睡到地老天荒。
马小军却站在床前拍着他的脸颊:“小方,醒醒,上课迟到了!”
韩方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今儿周几?上什么课啊?”
“周四,11号,英语六级的课,你忘了?”
“哦对,你们去吧,我今儿就不去了,不知道怎么,觉得累得很,真想再睡个二十个钟
头。”
“今天陶老师可要点名啊,不去我们可不帮你去应,上次就差点露馅。”
“好好,”韩方无奈地坐起身,“怕了你了,我去还不行么?”
“小方,你这也难得啊,”谢东在对面床上一边叠被子说,“陶老师是大美女,好多人
选不上她的课还跑来旁听呢,你居然不想去!”
“大美女小美女,关我什么事,切。”韩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小方,你对陶老师没兴趣,是还惦记着那谁吧?”刘烨也插了一句。
“谁呀?”马小军饶有兴味地问。
“你忘了,纪师姐啊!上学期小方经常提的。”刘烨笑着说,“说有多漂亮,不过咱们
还没见过呢。”
“去去,别胡说八道。”韩方笑骂一句,去水房刷牙洗脸去了。
八点四十五的时候,韩方他们四个出了门,在林荫道上说说笑笑,向第三教学楼的方向
走去。
“对了,”刘烨忽然发问,“眼看大学都过了一半了,你们是出国还是考研还是工作呢
,我想了好长时间了,都没想明白。”
“我倒是想出国,”谢东说,“刚报了个托福的班,下礼拜开始上课,不过我们专业不
好申请,头疼着呢。”
“我那破成绩,工作算了,”马小军说,“读了这么多年书,我都读烦了,还不如早点
赚钱。”
“我胸无大志,觉得最近是保研,”韩方笑着说,“再在学校里混几年呗,不过绩点是
硬伤……”
“唉,”刘烨说,“我都懒得想了,现在就想好好谈一次恋爱。大学这都三年了,女朋
友还没影呢。”
“谁让你就想着咱们班蒋支书呢……”韩方说。
马小军也问:“说真的,老刘,最近跟蒋雪婷有什么进展没?”
“哪有什么进展啊……”
“老刘,该下手得尽快下手,要不然被别人抢了就完了,”马小军说,“我看东子就对
她挺有意思的。”
“胡扯什么呢,我是有女朋友的人,”谢东忙澄清,“给乐乐知道了还不杀了我?”
“不管怎么说,蒋雪婷这样的女孩——”韩方刚想凑趣,却被打断了。
“喂,好像听到有人说我坏话!”一个清秀女生猛然从后面冒出来,自然是蒋雪婷,“
小方,你说什么呢?”
“没有,”谢东掩饰说,“我们说那个……那个……哦对,年底围棋赛的事,说你肯定
会参加的,给我们班争光。”
“谢东,你下得也不错嘛,咱们什么时候切磋切磋——哎,芸芸你干嘛,小心!”
他们抬头望去,看到前面的女生彭芸拿着本厚厚的参考书一边走一边看,神不守舍,差
点撞树上。看到他们一行,淡淡地打了个招呼,脑袋又沉进课本里去了。
韩方走进教学楼,看到门口布告栏上贴着一张用毛笔写得龙飞凤舞的大海报:“特大喜
讯:10月15日,著名鬼才作家马祥瑞做客燕大:破解三国机密,不可错过,否则祥瑞你
。”他扭头问其他人:“这挺有意思,你们去听不?”
“马祥瑞?谁呀?又不是易中天,也学人讲三国?不去。”马小军说,“对了,你们下
午踢球去不?”
韩方刚要回答,这时候,无意中在楼梯上瞥见了一个黑衣少女的身影,忽然毫无来由地
心猛然一跳。
“小方?问你呢?”
“啊,什么?哦,踢球……”韩方敷衍了马小军几句,等回过头时,少女已经不见了。
韩方纳闷地想了几秒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快也就忘了。
他们进了阶梯教室,过了一会儿,陶老师来了。陶老师大约三十五六,脸蛋漂亮,胸口
的丰满更惹人遐思,不过今天看上去精神不太好,人有些憔悴,课也讲得无精打采。坐
在身边的马小军等人窃窃私议着陶老师是“欲求不满”还是“纵欲过度”。韩方沉浸在
自己的思绪里,没留神听他们说什么。
“小方,小方!”马小军忽然拽他的胳膊说,“看那边,那女生长得挺不错嘛。”
韩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一个女孩子清秀的侧脸,他的心又是一跳:那女生穿着
黑色的连衣裙,雪纺袖子,长发披肩,就是刚才楼梯口见到过的女孩。她手上没拿课本
或者笔记本,桌子上也没有文具,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陶莹。
“她是谁,哪个系的?你见过吗?”韩方急切地问。
“没有啊……”马小军说,“你怎么了?那么急色?我觉得那女生脸不错,就是人太瘦
,胸也不够大,看上去病怏怏的,倒是有点像《爱情公寓》里的林宛瑜……”
韩方懒得理他,这时候那女孩向他们这边望了一眼,和韩方似乎无意中对视了一下。韩
方顿时如中电击,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我究竟是怎么了?他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课间休息的时候,韩方想去和那个女孩说话,却找不到合适的由头。这个课属于常规课
程,大部分学生都是他们班和其他几个院系的,彼此也比较熟悉,下课了大都凑在一起
说话,韩方看到那个女孩谁也没理,就那样娴雅地坐在座位上,显然不认识任何人,越
发感到疑惑。这种英语课没有学术价值,如果是男生来旁听,还可以说是为了瞻仰陶老
师的美艳动人,一个漂亮女孩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下课之后,陶老师心事重重地先走了,韩方和一堆同学一起往外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着,韩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那少女已经消失了。
韩方另外还选修了一门课,这回课上没再见到那少女。到了吃饭的时候,韩方几乎已经
把那个少女忘了。可当他打了一份宫保鸡丁离开窗口,却发现那个少女从门口进来了,
在食堂里转来转去。韩方不自觉地盯着她,少女似乎发现了他的注意,又向他瞥了几眼
。韩方每每和她对视,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终于决定去问问那少女,是不是和他认识。
他平常和女生说话就不多,何况是陌生女孩?他站起身,心里正在踌躇怎么开口,却被
一个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小方!”一个清脆好听的嗓音叫他。
韩方回过头,看到了纪冰俏生生地站在自己背后,顿时把那女孩忘到了九霄云外。
其实刘烨没说错,自从去年当义工认识后,韩方对纪冰一直有些特别的好感,只是院系
不同,年龄有别,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少。最初韩方还鼓起勇气请过纪冰看电影吃饭什么
的,不过纪冰那边一直淡淡的,韩方知道她对自己没意思,也鼓不起勇气去放开了追求
,慢慢也就搁下了。不过有半年多没联系,看到纪冰韩方还是很惊喜的。
“纪师姐,怎么是你?你也来这吃饭?”他看到纪冰手上端着的托盘,刚打了一份菜。
纪冰点点头:“韩方,见到你就好了,我正好有点事想找你帮忙,没事的话一起吃吧?”
韩方自然十分乐意,两人在中午熙攘的人流中钻来钻去,找了张桌子坐定以后,略寒暄
了几句,然后纪冰步入正题,原来是纪冰加盟的科学老鼠会周六在燕大有一场活动,请
著名科普活动家、争议人物方之民博士来讲转基因的问题,怕反转分子闹事,需要几个
男生帮忙维持秩序,问他是否愿意来帮忙,韩方一口答应了下来。
“你可以别以为我是来找你当苦力啊,”纪冰冲他诡秘地一笑,“师姐不会让你吃亏,
我们科学老鼠会漂亮妹子可不少呢,回头给你介绍几个。”
韩方面红过耳,大着胆子说:“纪师姐,也不用……其实……要是能介绍一个像你那样
的就好了……”
纪冰听得咯咯直笑:“你说我?我可——啊!”忽然变成了落汤鸡。
原来纪冰背后,一个高大的男生忽然撞过来,手里捧着的托盘翻转,一大碗刀削面全部
倾覆,连汤带面地倒在纪冰身上,弄得她满头满脸腌臜不堪,韩方一时看得呆住了。
男生也吓呆了,等明白过来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同学你、你
、你没事吧?”
纪冰站起来,一边抹去脸上身上的面条和汤菜,一边愤愤地说:“有没有搞错?你走路
不看路啊?我的衣服……哎呀!”恨得直跺脚。
“不是……”那男生尴尬地说,“我本来走得好好的,可是旁边一个女生突然窜过来撞
了我一下,我一时站不稳就……”
韩方心中一动,忙问他:“那女生长得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
“我没看清楚模样,好像挺瘦的,穿着黑色的连衣裙。”
是了,是那个神秘少女!韩方想,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可是却找不到她。“那女孩在哪
里?她跑到哪儿去了?”
男生苦着脸回答:“我被她一撞以后,就变这样了……哪还顾得上看她?”
“算了韩方,”纪冰说,她不知道韩方的意思,以为只是帮她找肇事者,“我也没什么
事,自认倒霉吧,这食堂也是,每天一到饭点都人满为患,难免磕磕碰碰的,你以后小
心点吧。”最后一句话是对那男生说的。
男生千恩万谢,又殷勤地要帮她擦,纪冰说不用了,自己去了洗手间清理。韩方帮他收
拾了一片狼藉的桌面和地下。一会儿纪冰出来,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好在她宿舍在左近
,也无心和韩方再聊,谢绝了韩方相送,赶紧回去了。
韩方一头雾水地出了食堂,想着刚才的事,下意识地在附近搜索着少女的身影,但是却
一无所获。只好转头往图书馆方向走去,手机响了,是马小军叫他下午去踢球,韩方说
不去了,随手挂了电话。
走过一个报刊亭,韩方停下脚步瞅了一眼,看到《新京报》头版大字标题:“欧洲原子
中心今日启动史上最大高能粒子对撞实验”,旁边《环球时报》的报道更加骇人听闻:
“欧洲制造黑洞武器或致地球毁灭”。韩方看了一眼实验时间,其实就在今天早上六点
多,实验已经结束了,看来地球好好的。写这种报道真蠢,韩方想,他们没想到如果这
个报道会被人看到的话,就说明实验不会有问题吗?
就在这时,韩方看到前面一个黑色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是那个黑衣少女!韩方激动起
来,只觉得手心冒汗,不及多想,跟了上去。
走过一个拐角,韩方看到少女进了一间小超市,他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出来,心
想会不会有后门,那少女从后门走了?于是也走了进去,四下乱转。正当他左顾右盼时
,却听到身后有人说:“喂,刚才那一幕好玩吗?”
韩方转过头,看到那个少女靠在一排货架边上,手里拿着一包巧克力,倒是语笑嫣然,
看来她早知道自己在跟踪她。这回韩方看清楚,她虽然身材高挑,但看上去比一般大学
生还小一些,好像只有十七八岁。
“真的是你?”韩方诧异地问,“这么说真是你恶作剧整纪冰师姐的?”
少女拊掌大笑:“对呀,简直要笑破肚皮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天真得像个孩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韩方纳闷地问,“难道你和纪冰有仇?”
“嗯,”少女放低了声音说,“我们前世可谓仇深似海,说出来可以写一本书了。”
韩方越来越觉得自己似乎像小说中那样,无意中被卷入了某个神秘事件:“前世?你们
有什么仇?难道……”他自己也觉得荒谬,“……和我有关?”
少女却点点头,扔给他一块巧克力:“想知道吗?可以告诉你,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话,
我们去枫湖聊吧?”
韩方好奇越来越盛,跟着少女就向超市外走去,少女在前面刚出了门,售货员就一声尖
叫:“那女生,你拿的巧克力还没付钱呢!”
少女拍了拍脑袋:“哎哟我忘了,还没到……”然后眼珠一转,笑着说:“我没钱,问
我男朋友要吧!”说完就拔腿飞奔而去。韩方忙叫:“喂,你别走!”刚想追上去,已
经被几个售货员扑上来死死抓住,有人甚至开始喊“抓小偷”,搞得路人纷纷侧目。
韩方自己手里也拿着巧克力,心神激荡间居然没有察觉,一时说不清楚,哭笑不得,只
好先答应付钱,还被售货员训斥了半天。那少女倒是识货,“偷”的巧克力是比利时进
口的,一小盒价格居然要两百多,韩方把口袋都掏空了钱也不够,把学生证压在那里才
得以脱身。韩方虽然心中气恼无比,但也不无一丝隐匿的喜悦,那奇怪少女竟然称他为
“男朋友”,第一次有漂亮女孩这么称呼他,这意味着什么呢?那少女的人又在哪里?
韩方想到少女说和他在枫湖见面,若有所悟地向枫湖走去,一路上留神观察,但都没有
看到少女的身影。经过球场的时候,却看到马小军和两个人冲了出来,架着他们一个楼
的同学郑志,郑志的一条腿上都是血,口中呻吟呼痛。
“你们怎么了?”韩方问。今天怎么老出事呢?
“郑志踢球的时候摔了,”马小军吃力地说,“现在脚不能动,弄不好是骨折,小方,
快帮我把自行车推过来,我们送他去医院。”
“可我……我还……”韩方想说要找那少女,可这事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
马小军一瞪眼:“快啊,再晚来不及了!”
韩方知道人命关天,只好先帮忙送郑志去校医院,结果诊治出来还挺严重的,必须住院
,众人又一番忙乱,等到韩方终于从医院出来,已经又过了两个小时,是下午四点了。
韩方没死心,还是赶去了枫湖,但见湖水波平如镜,黄叶满地,红枫如火,秋意正浓,
湖边游人倒是不少,可哪有那少女的身影?他在湖边转了几圈也没看到那少女的人影,
只好放弃,心想还是先回去再说。
韩方经过外院主楼门口时,看到教英语的陶老师从里面出来,虽然陶老师多半不认识他
,韩方还是叫了一声:“陶老师好!”
陶老师却恍若未闻,神情恍惚地从他身边走过,韩方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有
些诧异,却也不好多问,只有目送陶老师离去。摇了摇头,很快也就没想这事了。
韩方去图书馆里自习了一会儿,却没心情看书,满脑子还是那奇怪少女的事。他不无悲
伤地想,或许因为送郑志去医院,自己错过了一次本来的奇缘,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
当然,或许那女孩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少女,或许这不过是一次恶作剧,又或者她是
自己的那些同学买通的,打算让自己出丑呢。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去年隔壁五道口技术
学院有个大学生陷入网恋,最后发现那个美女的微博号是自己几个同寝造出来的,照片
用的是日本女优,结果成为网上沸沸扬扬的笑柄……
但那少女确实存在,韩方想,不管她是谁,无论如何,我多想再见到她一面。
夕阳西下,暮霭满天,又是一天过去了。
韩方晚上还有课,匆匆吃了饭想去上课的时候,在岔路口,看到枫湖方向的指示牌,却
又鬼使神差地转了一个方向,重新向枫湖的方向走去。
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只有最后一点余晖还在昏黄的天空逗留。湖边游人已经
少多了,只有一些校园情侣在卿卿我我,韩方走到湖边,仍然没有见到那少女。天色已
经很暗了,就算那黑衣少女还在,他也看不到对方。韩方不死心,转了一圈又一圈,最
后实在走不动了,只有在石舫边上坐下,望着暮色中水光涟漪、一片凝紫的湖面,陷入
了沉思。
我再也不会见到那女孩了,韩方无奈地想,生活就是这样,平庸无奇,日复一日地继续
下去,给人希望,令人绝望。我们这些常人,只能就这样过下去,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
。我们总以为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会有某些特别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但那也不过是
幻觉罢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韩方惊觉转头,就看到了那个他念兹在
兹的少女窈窕的身姿。
“宝贵的一天就要过去了,”少女自然地叹息着,仿佛在和一个认识了许多年的亲人说
话,“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现。”
“你……你说什么?”韩方不明所以。
少女深深地一凝眸,凝视着他。一度的笑意已经从她脸上消失,目光中仿佛有无尽的哀
愁。
“你还没想起来,是么?”
她叹息着,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冰凉而柔软,如同深秋清冷的湖水。韩方迷惘了片刻
,然后猛然间——
醍醐灌顶,一切的一切,瞬时间从无垠时空的深处灌入他的脑海。一幕幕疯狂或诡异的
场景一一涌现,无数熟悉的名字在他心灵中盘旋着,千万年的各种复杂感觉重上心头。
而最后,那个词,那个恐怖至极的词出现了。
他战栗着,浑身发抖,牙齿打着战,一句话也说不上来,过了良久才从牙缝中蹦出三个
字:“虚……纪……元?”
少女点了点头。
“艾薇,是你?”韩方终于清醒过来,望着四周,如在梦中,“我们……我们是在哪里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盖娅域重启了,这是一个新的轮回。”艾薇平静地说。
“新的……轮回?”
“爱德华兹的梦想已经覆灭,盖娅接管了剩下的过程,重启了支离破碎的意识世界,一
切重新回到了起点。”艾薇告诉他,最后所发生的那些事,然后说,“韩方, 所有人
,所有事,都像在2012年10月11日那样重新开始,某种意义上,人们都变成了无忆者,
对上一个轮回没有任何记忆。”
韩方觉得气都喘不过来:“这么说,莫非……虚纪元不是只有一次?莫非……”
“我不知道多少次了,”艾薇说,“在重启之后,我还保留了一部分记忆,但是绝大部
分也消失了。但可以肯定,这不是第二次,也不是第三次了,也许我们已经经历过几十
次上百次的大轮回。”
“一千六百万年的大轮回……”韩方喃喃说,“不可思议,难道每次都是这么久?”
“不一定,”艾薇说,“当我让自己融入那些原始意识时,我读取了储存在盖娅意识最
深处的记忆,多少看到了以前的那些轮回,有时候也许只有几千年,有时候也许有几十
亿年甚至更久,每个轮回的开端相似,但历程都是不同的,不过最终的结果,都是重启
。”
韩方知道自己一定脸色惨白:“这么说,所谓超忆者,我们一直理解错了?其实并非对
未来的预知,而是对……对之前无数轮回的记忆?”
“是的,真正的超忆者只有我一个人,爱德华兹天赋就具有进入盖娅域的异能,也有一
定预知能力,但并非超忆者,没有对过去的记忆。每一次虚纪元,最后都是我 们和他
之间的战争,不,应该说,是盖娅内部的两大力量之间的战争,一个试图开放自身,融
入无限,一个想要永远封闭自己。”
韩方长叹了一口气,躺了下来,凝视着天边初现的星辰:“这么说,这些都是真的,爱
德华兹说的那些话,关于宇宙末世和收割者……”
“我不知道,我现在还保留了一点点灵力,但也过于衰弱,很多问题已经想不清了。不
过,爱德华兹最后已经变得半疯狂,他的理解也许是错的,也许当初的人类文 明根本
没有毁灭,只是在悄无声息间被复制了……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在宇宙的末世,
这里充满了无尽的虚纪元世界,在意识中进化,最终会投入某个最高文 明的怀抱。”
“是收割者?他们究竟为什么造成了这一切?”韩方问,“真的是为了一个泛宇宙的时
间晶体吗?”
“那只是爱德华兹的揣测,也许是这样,也许他们有更伟大的目标,也许当他们聚拢一
切意识后,就可以产生上帝般的最后之神,拥有无尽的知识和力量,从而创造出一个新
的宇宙,一个更美好的宇宙。”
“但我们仍然远离上帝。”
“是的,我们的世界误入歧途,或许人类本身就有自闭的倾向。事实上爱德华兹本人就
是一个自闭症患者,而他控制了一切,从而造成了悲剧。让世界在一次次不停的重启之
中。”
“每一次重启的原始条件都不会有任何变化么?”
“不,当然有变化,每一次重启都会耗费一些意识,至少有几百万人,他们不会再在虚
纪元中保留任何意识,他们就是——无忆者。”
“这么说,”韩方震惊了,“无忆者也是之前无数次轮回的结果?像刘烨这些人,他们
本来和我们一样,曾经在过去的虚纪元中生活过,记忆过?但在下一个轮回,却变成了
无忆者?”
艾薇无言地点了点头。
韩方苦笑一声:“这样下去,一次轮回接着一次轮回,难道不是有一天所有人和所有生
命都会变成无忆者吗?那样的话,爱德华兹的梦想就实现了,一个完美的时间晶体。”
“也许会,也许更糟,当能量耗尽后,一切意识会在瞬间凝固,再无变化……但我们必
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韩方点了点头:“至少这一次我有了记忆,也许情况会好一些。”
“不,你没有,”艾薇凄然说,“虚纪元已经重启了,但是第一次跳转还没有发生,我
们现在本质上仍在两次虚纪元之间,所以我还能保留一部分清晰的记忆和精神 力。但
当跳转之后,这些力量也会消失,我会变得像以前一样,一次次死去,只有很模糊的记
忆。至于你……你的记忆是我用灵力重新注入的,很可能会荡然无 存。”
“所以当明天我醒来时,一切又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应该会有不一样,”艾薇说,“或许你还会有一丝记忆,至少身边又会多几个无忆者
,但至少开始的几十年不会有大的区别,一切会重新开始,周围这些在平静中 生活的
人,地球上的七十亿人,很快又会被恐慌和疯狂笼罩,脱轨时代、惯性时代、混乱时代
……所有的早期时代都会重现,明天,韩方,明天的世界就会开始崩 溃。”
“所以,”韩方呆呆地望着一群欢笑走过湖边的学生,“所以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平静的,和实纪元一样的夜晚了?”
“是的,所以我一整天都没有打扰你,我想让你在实纪元好好地过上一天。”
“喂,你这还叫没有打扰我?你泼纪冰那一身的汤水……”
“哼,我没杀了她就算好的了,”艾薇娇嗔说,又问,“你说,你是不是喜欢纪冰啊?”
“以前……有点吧,但那已经是几万亿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可是如果在实纪元时代,你会和纪冰在一起吗?”
“这……我怎么知道。”韩方苦笑着,心中也不禁想,是的,在亿兆斯年之前,或许
2012年10月11日,只是一个平凡的日子,那一天世界不会毁灭。第二天,人们会在10月
12日醒来,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生活就这样一直下去,韩方也许会和纪冰结婚,更可能会和另一个他当时还没听说过的
女人在一起,生儿育女,过自己平凡的生活,直到几十年后离开人世。在那之 后,他
的子孙会一代代传下去,人类文明也许会走向繁荣昌盛,也许有一天会飞向宇宙,从此
延续一百亿年,也许会在几百年内就因为战争或环境污染而走向灭亡。
而那一切早已发生过,而且已经过去了无限久远。
只是在那些世界里,韩方不会和艾薇在一起,永远不会,艾薇会在今天早上死去,也许
不会引起任何关注,也许会在社会新闻上上一篇小新闻。也许当时的韩方看了还会同情
地叹一口气。
而现在的艾薇,好好地坐在他身边,如同过去的一千六百万年和未来的无尽岁月中会发
生的那样。即使记忆全部丧失,他们也会陷入新的恋爱,一次次注定纠缠在一起,经历
爱恨情仇,最后并肩踏遍宇宙……
想到这里,韩方又觉得生活美好起来了。就让一切再开始吧,他想,即使过去的一千六
百万年都白费了,至少在这场新的轮回里,我们还能在一起,还有希望……
“离半夜三点的跳转,还有八九个小时,”韩方拉起艾薇的手说,“现在我们干什么呢
?”
“别打歪念头啊,”艾薇说,“我们四处走走吧,我们已经太久没有看到实纪元的世界
是什么样子的了。”
“好极了!”韩方说,“那我先带你去吃西门鸡翅吧,特别好吃!”
他们站起身,但是一时没有离开,在一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晚
星显现,夜色宁谧,远处的欢声笑语越过湖面,远远传来。
不知怎么,韩方轻声吟诵起了当初的那首十四行诗:
“当我看到一切生长者,
只在刹那间能够完美;
世界舞台上一无所有,
唯有星辰在秘密中牵引。
我看到人类像草木一样生长,
被同样的天空赋予盛衰。
少时繁茂,日中则仄,
一切美好都从记忆中被抹去!
于是这瞬间停留的诡计
让你青春的容颜出现在我面前。
而残暴的时间和腐朽商议,
要把你青春的白日变成暗淡黑夜——”
艾薇踮起脚跟,闭上眼睛,朱唇轻启,覆盖上了他的嘴唇,他们亲吻着,在心灵的谐振
一起念出了最后两句:
“为了爱你,我将和时间对抗,
而它从你身上夺走的,我会重新嫁接。”
“对了,”艾薇忽然伸手重重打了他一下,“我警告你,这回你要是再和陶老师乱搞,
我一样会一枪轰掉你们的脑袋!”
后记
《虚纪元》是我计划中“时间”七部曲的第二部,第一部是《大时代》,剩下五部是《
有时候》、《旧未来》、《大回归》、《平行线》和《不死者》。设想中,每 一部的
基本设定都是关于人和时间的一种特殊关系,不能保证绝对前无古人,但一定相当新颖
特别。不知道是否此生有机会完成这个宏伟构想。
鉴于此书写得乱七八糟,对不住许多朋友的期望,就不具体写后记了,等到有更完善的
修订版再说。
宝树
2012. 8.30
M********n
发帖数: 4650
6
想出版卖钱了?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这么说来,无论如何被精神异化,每个人仍然有一条可以找回自己的道路。人们的记忆
: 被完好地储存在盖娅之心里。救赎依然存在,并非遥不可及……
: 但那又如何?她改变不了其他人,也许凭借这些珍贵的记忆,她可以多苟延残喘三四千
: 年,但仅此而已。她仍然无法和无尽的时间相抗衡。即使那个找回的她自己也是孱弱无
: 力的,甚至比现在的她更加孱弱……
: 曾经的丈夫早已离去,也不知是在上海还是广州,现在肯定也已经被精神异化了,正如
: 她其他的亲人朋友一样。也许只除了韩方。但韩方也死了,或者被那怪物所吞噬。如今
: ,只剩下了孤独的她自己。完全清醒之后,这种孤独甚至更加难以忍受。
: 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不是么?
: 一阵绝望袭来。陶莹看了看墙上的钟,还不到九点。离大跳转还有五六个小时,陶莹想

n*******0
发帖数: 2002
7
转贴还转一半。。。。。
话说这个应该是不能转的把?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1
: 那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早上八点整,朝阳像往日一样在东方升起,穿过北京雾蒙蒙
: 的天空,将略显苍白的阳光投到秋日宁谧的湖面上。远处的理科楼群和近处的古塔
: 倒映在湖水中,在清晨的湖光中倒映着。
: 韩方穿着T恤短裤,在湖边跑步,这是他从实时代保留下来的习惯,每天早上都要
: 绕湖跑上三圈,虚纪元以来,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习惯依然故我,或许只有这样
: ,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是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当然,韩方想,这种感觉或许也只
: 是幻觉,或许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但双腿跑动时的沉重,双臂摆动的节
: 律,汗流浃背的燥热,和微风迎面而来的惬意,却是那么真实不虚,至少每一下粗
: 重的呼吸都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f******r
发帖数: 16302
8
还挺好看的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1
: 那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早上八点整,朝阳像往日一样在东方升起,穿过北京雾蒙蒙
: 的天空,将略显苍白的阳光投到秋日宁谧的湖面上。远处的理科楼群和近处的古塔
: 倒映在湖水中,在清晨的湖光中倒映着。
: 韩方穿着T恤短裤,在湖边跑步,这是他从实时代保留下来的习惯,每天早上都要
: 绕湖跑上三圈,虚纪元以来,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习惯依然故我,或许只有这样
: ,他才能觉得自己还是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当然,韩方想,这种感觉或许也只
: 是幻觉,或许自己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但双腿跑动时的沉重,双臂摆动的节
: 律,汗流浃背的燥热,和微风迎面而来的惬意,却是那么真实不虚,至少每一下粗
: 重的呼吸都在提醒他,他还活着。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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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O, 那我去找全来

【在 f******r 的大作中提到】
: 还挺好看的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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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全了。前4贴

【在 f******r 的大作中提到】
: 还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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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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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有完全版,还有作者其他的作品
http://www.newsmth.net/nForum/#!elite/path?v=%2Fgroups%2Flitera
d*******d
发帖数: 1341
12
话说转帖原帖地址应该不算转载吧。。。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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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啊哈哈哈哈。不怪我啊,这是部40万字的小说,而这里一贴的物理上限是10万字。
你乱挣扎甚嘛,快从了

【在 d*******d 的大作中提到】
: 话说转帖原帖地址应该不算转载吧。。。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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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没办法,为了保持阅读连惯性,只好把你和真子姐各一个贴子杀了

【在 d*******d 的大作中提到】
: 话说转帖原帖地址应该不算转载吧。。。
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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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看完了,无语
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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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告诉过你看前面就行了。看第4贴了么?

【在 d********e 的大作中提到】
: 看完了,无语
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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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贴之前的那个抱怨贴也看到了, lol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告诉过你看前面就行了。看第4贴了么?
M********n
发帖数: 4650
18
谢老大。

【在 d*******d 的大作中提到】
: 这里有完全版,还有作者其他的作品
: http://www.newsmth.net/nForum/#!elite/path?v=%2Fgroups%2Flitera

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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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只有肉体的,才是永恒的。
求大波豪放女老师
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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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三体加MATR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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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2
发帖数: 16371
21
一个混着众多科幻电影素材的大杂烩:jumper,matrix,Groundhog Day,avanti...
还是有新颖的地方就是多数这种轮转的都是类似groundhog day,单个体清醒,这里是
全世界都有记忆,还是可以有很多想象空间,可惜后面写的太烂
g**n
发帖数: 25142
22
。。赔个包子吧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没办法,为了保持阅读连惯性,只好把你和真子姐各一个贴子杀了
g**n
发帖数: 25142
23
觉得还是蛮好看的
不过后面好像跟南湖船三部曲的后半部分有点像?
都是整个宇宙的意识啥的
宝树好像总是写着写着就宏大叙事了。。。
d********e
发帖数: 39903
24
赔了

【在 g**n 的大作中提到】
: 。。赔个包子吧
c****t
发帖数: 19049
25
哇!真子姐秀下限了!

【在 g**n 的大作中提到】
: 。。赔个包子吧
h*****r
发帖数: 1864
26
大杂烩啊,还有 Day Break
感觉看到后面不行啊
k*****a
发帖数: 7110
27
终于看完了...可惜不是偶的茶(叹气)个人喜欢轻松的小品,对这种沉重的哲学探讨
缺乏爱(摊手)有点好奇同样的体裁换祥瑞御免写会是怎样,汗
意识融合这个确实好多人写过了。这个和大家说的一样,是个大杂烩。。。不过也是锅
美味的杂烩了啦
插个可能题外的吧,看到那个盖亚意识的时候,觉得很像通灵王里的伟大精神,囧。。
。若干意识融合在一起。。。然后主角在阻止所谓的坏人得到这个伟大精神。。。

【在 c****t 的大作中提到】
: 哇!真子姐秀下限了!
D*R
发帖数: 325
28
十几年前的动画电影final fantasy的精神之源就叫盖亚。这个设定基本一样,可以算
抄袭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终于看完了...可惜不是偶的茶(叹气)个人喜欢轻松的小品,对这种沉重的哲学探讨
: 缺乏爱(摊手)有点好奇同样的体裁换祥瑞御免写会是怎样,汗
: 意识融合这个确实好多人写过了。这个和大家说的一样,是个大杂烩。。。不过也是锅
: 美味的杂烩了啦
: 插个可能题外的吧,看到那个盖亚意识的时候,觉得很像通灵王里的伟大精神,囧。。
: 。若干意识融合在一起。。。然后主角在阻止所谓的坏人得到这个伟大精神。。。

t**k
发帖数: 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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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aia的设定很久远了,譬如Asimov的基地系列里的盖亚星球。

【在 D*R 的大作中提到】
: 十几年前的动画电影final fantasy的精神之源就叫盖亚。这个设定基本一样,可以算
: 抄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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