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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iFiction版 - 红色海洋 by 韩松 - I. 我们的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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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合着看吧
--------------------正文------------------
I. 我们的现在
深渊:十万年后我们的真实生活
一、母亲
这里是海底深渊,生活着人类的种群。
其时,这水世界已无处不是红色。深深浅浅的水层都一片亮丽。无数的海生细菌、
底栖植物和浮游动物都获得了发光的本领,而亿万片来历不明的赤色金属碎屑也孢子般
闪闪飞舞,使无边的大洋在亘古未有的高温中沸腾。
海洋中的一切事物因此皆像是在熊熊燃烧。除了这摧毁形体、感官和岁月的火焰,
便是巨大的压力。它作用在水栖人弱小而单薄的身躯上,使他们意识到生存的不易。
这个时候,人类的孩子便在深渊中出生。
婴儿出生后看见的第一样东西,是妈妈*的身体。由于分娩的缘故,她粉色的皮肤
上显现出发暗的红斑,渗出一片片液体,这样便把大量多余的盐分排到体外。
妈妈在嘘嘘地叫唤,把痛苦和喜悦通过低频声波在浩淼的大洋中传送。不一会儿,
周围有了动静。
游来了几个年老的男人。他们把鱼一般的头颅探进洞穴,看见是女人在生育,便趣
味索然游到了远处。
但是,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男人又折了回来。
他背负着一个用温鲸坚韧皮囊制成的口袋。妈妈的眼睛放出了微弱的亮光。男人把
口袋放在女人的身旁,便游走了。
这时,妈妈呆呆地看着他的身影,猜想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她记得她和他之间仿佛
发生过什么事情。
但是,确切是不是有过那种事情,她也委实不敢肯定。在深海里,因为水压的缘故
,大多数人类成员忘性很大,只能记起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妈妈与许多男人都重复过同样的一件事情。因此,说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都无所
谓,也没有意义。
男人们仅在这一段时间里呆在深渊,做女人的性伴侣和庇护者。不久,他们就会结
队浮游到另外的海域,去寻找新的食物和别的女人。
在人类生存的这个炽热而明亮的世界里,一切过程都是短暂的。这也是新生孩子即
将面对的现实。
二、过路的客人
比较有意义的是食物,连婴儿也似乎察觉到了那口袋里的东西与他的未来有着紧要关系
,因而心中洋溢起出生后的第一番喜悦。
那里面盛着沙蚕雪白鲜嫩的肉啊。
孩子的几个哥哥姐姐也从洞穴深处浮动了出来,在一边贪婪地窥视。
这时,又有声音由远而近。那是另一群男人在游动。
男人发出悦耳的哨声,在水中,很远便能让女人知道他们的来临。
在海洋深处,声波以更快的速度传播。人类的听力也发达了起来,能够分辨出数十
千米外的声音。
条件反射一般,种群的妇女都匆匆从洞穴中游了出来,像一群饥饿的鳕鱼。
新来的男人体侧生着宽厚而性感的尖鳍。他们背上的刺梢摇曳如旌旗飘动。女人们
亢奋不已。这些男人属于别的族类。他们给沉闷的海槽带来了新意。
女人们与现在这一群男人已共栖很久了。她们内心其实早就渴望着新庇护者的现身。
新生婴儿嫉妒地看见,受本能的驱使,刚完成生育的妈妈虽然十分疲惫,却也强打
精神往外游去。
一个庞大的躯体来到了婴儿的家门口。他浑身萦动着纷乱的银色光晕,使这一群水
栖人的肤色相形见绌。银色是他们那一族求偶的信号,而新生婴儿这个种群的男人则只
知道胡乱摆动粗笨的身体。
新来者的体征给妈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与这里的男人相比,他们更漂亮,也更年
轻。
是否在他们生活的海域,食物、氧气和矿物质也更丰富一些?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
问题。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
另外的世界!这出人意料的清晰回答,使婴儿蒙昧之心猛然一懔。
但男人不再多说,便急不可耐地与妈妈拥抱在了一起。
这时,婴儿察觉到另一个男人,也就是他的“父亲”,在一片猩红恶臭的水层中阴
郁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就像一只气急败坏的致尸鱼。
对于这些侵入者,父亲和别的男人本是准备奋起抵御的,但是,银色男人允诺以食
物作为交换,因此,他们便默默地退到了一侧。
不过,新来的男人并没有打算在这个海槽多作停留。他们与女人交配后便匆匆离去
了。水层中残留着渐渐远去的哨声,以及银色光环的碎影。他们带走了另一个世界。
但是,来自那个世界的信息,已经和着咸咸的海水滑入了女人们饥渴的身体,也第
一次潜进了婴儿幼稚单纯的听觉和视野。这会使未来产生什么差别吗?
孩子的妈妈仅仅知道这个世界,熟悉这条海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就已不再
洄游。
在这里,人类不停地生育、死亡。存活的仅是极少数人。
他们居住在岩礁上的洞穴中。这里原来是巨型虾蛄的栖身之地。人类赶走了虾蛄,
把它们的洞穴改造成了简陋的居所。
新生的孩子有五十五个哥哥姐姐。稍大一些的已能在妈妈带领下学习浮游和觅食。
当他们过上独立生活后,其中一些也许要去到另外的世界,加入各种各样的男人种
群,留在那里,进化出宽厚的尖鳍,或者银色的皮肤,或者某种特异的本领。
这也将是这婴儿的宿命。
三、婴儿
银色男人消失后,妈妈才想起了关照婴儿。
她这次分娩产出了四个孩子,仅这一个存活。在妈妈眼中,这是一个小个儿的男婴
。他周身发白,没有片鳞。这使人类的孩子与大部分鱼类区别开来。
但等他长大一些,肤色会变成不可思议的粉红色,这样,当他游动时,身躯会奇妙
地与散射红光的海水融为一体,以帮助他避开凶猛天敌比如大海鼠和吊睛鲼的攻击。不
过,这是他以后才会懂得的事情。
当时,他只是很不安分,着急地在鲸皮袋囊中挣动,大哭大闹。这是因为饥饿,也
是因为委屈。内疚的妈妈急忙把孩子搂抱了出来。
在她凉爽的怀抱中,婴儿挣扎着寻找一样东西。
这证明了他智力的正常。妈妈因而感到了宽心。
她温柔地把身体凑近婴儿的面部,甜美地闭上眼睛。在咸涩的海水中,婴儿闻到了
一股让人眩晕的气息。他一口咬上妈妈尖细的奶头,并且故意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疼得
一哆嗦,却把乳头往他嘴里更深地送去。
孩子吃奶的节奏均匀有致,呼吸也顺畅得体。妈妈想必觉察到了这一点,因而露出
了幸福的笑意。
这时,她一只手抱紧婴儿,另一只手揭起他的耳轮,去找那后面一层褐色的薄膜。
那是鳃。许多新生儿没有鳃。他们生下来便窒息而死。孩子有鳃的事实使妈妈又松了一
口气。
婴儿美美地吮吸了一阵,心情愉快地把奶头吐了出来。这时,妈妈把他向前托举出
去,忽然间松开双手,让他直接掉落在红通通的水里。婴儿扑腾了一下。海洋的巨大和
空虚使他茫然失措。
人类的孩子在刚出生时都对水充满惧怕,这与其它海洋生物不同。妈妈见状赶忙伸
手把婴儿搂起。
但她知道,这孩子很快就会习惯海洋。不久,他便会无师自通学会游泳。
这是因为她看到他的手指和脚趾间都长有蹼。有的孩子生下来便没有蹼,他们将夭
折。她也看到了,他靠近下腹的部位还生有短促的双鳍,虽不如银色男人的那么茁壮有
力,却也简捷清丽。
水栖人平均每生三个婴儿便有两个是畸胎。没有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但这个孩子
却幸运地属于那三分之一。
但妈妈仍不敢断定他便能顺利长成。由于疾病和天敌,通常有一半孩子会在童年期
死去。
孩子们的优势是发育的速度。深渊中的生物都以极快的速率成长,这样可以最大限
度避免因幼年期过长而受到伤害。但他们的寿命也因此非常短促。
不过,人类是具备智力的水兽,甚至在整个海洋生物群中,智力也是最发达的一种
。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道理,但这显然是另一个优势。
然而,海洋生态正在发生巨大变迁,人类总的数量每一分钟都在迅速下降。这是他
们自己所察觉不到的事情。
进化的大限正在临近。因为大脑的混乱,人类直到灭绝的那一刻,也感知不到任何
亡族之征。
“宝贝儿,谁能保证你将来好呢。生下来算是便宜了你。”这一刻,妈妈就这样慈
眉善目地凝视着婴儿,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她对每一个孩子都这么絮叨,如同念动咒
语。她相信语言的魔力。这是人类从陆地上继承下来的遗产之一。
因为孩子吃奶时那股可爱的倔犟劲儿,妈妈便给他起名叫做“海星”──海洋中一
种能够大力吸附在礁盘上的古老棘皮动物。
四、大海鼠
吃了甜甜的乳汁,海星便困乏了。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妈妈把他凝视了一阵,也开始
迷瞪。
人类在海洋中的睡姿,仍然保持着他们当初在陆上时的习惯。他们需要倚靠某种实
在的物体,比如洞壁或者礁石,而海星此时是依偎在妈妈的怀中。
但是他们再也不会做悠长的美梦。偶尔有梦,也是快速而片断的,没有任何可供回
味的连贯情节。他们必须保证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惊醒。
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
现在,一种危险正在到来。
刚睡一会儿,海星和妈妈便被一片响亮的泼泼声吵醒。
妈妈脸上呈现出了可怖的神色。那是大海鼠在穿越内波快速游来。妈妈瞪圆眼睛盯
住洞口,僵住了不能动弹。
但划水声在附近停息了。
这时,传来了女人的惨叫。附近的一个洞穴遭到了袭击,有孩子被大海鼠叼走了。
那个洞穴中乱作一团,惊叫连连。一个可怜的母亲在大声呼叫援兵,而海星的妈妈
却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又是惨叫。一定不止一头大海鼠,不止一个孩子受了伤害。
泼泼声又凶险地响了起来,这回是向海星的洞穴靠近。
这时候,海星看见妈妈呶起嘴来,发出一串低沉而悠长的哨声。这哨声今后将久久
回荡在他的脑海中,成为幼年时代的难忘记忆。
妈妈在呼唤电鳐。
说时迟,那时快,洞口露出了发荧光的鼠头,一对冷漠的环状眼,对称地嵌在大海
鼠的前额上。像人类一样,从陆地重返海洋的鼠类,具有良好的立体视界,这使它们能
够在不同的水层中灵活地搜寻猎物。现在,这双得意洋洋的眼睛正朝妈妈阴险地窥视。
大海鼠是水栖人的天敌。这个游泳能手,体长达五米。
大海鼠很久没有出现了。但现在它们竟然找上了门来。
这似乎是海洋环境和生态正在发生巨变的又一个明证,却不能被人类加以认识。
退化的他们只知道应付迫在眼前的危机。
妈妈朝洞穴深处一寸寸退缩。她身后的孩子一片惊叫。大海鼠张了张尖嘴,吐出一
根暗红的舌头,以及一些人体的残渣,一股腥臭的浊浪涌了过来。盛放食物和婴孩的囊
袋都晃动不停。在孩子们的惊呼声中,大海鼠用劲朝洞里钻拱,身子却被一块岩礁卡住
。它一发力,礁石发出了不祥的格吱声,纷落的碎屑在水中雪花般漂荡不停。
此时,惟一不惊慌的却是海星。他还不太明白眼前的情形意味着什么。他挣扎着朝
前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去触摸那巨大的鼠头,嘴角漾起好奇的笑意。
妈妈吓坏了,忙一把把他塞进鲸鱼皮囊。
勇敢的妈妈用身体挡住孩子们,无畏地面对作狞笑状的鼠头,发出一阵更加急促的
唿哨声。大海鼠也怔了一怔。
这时,电鳐嘶嘶叫着及时赶到了。大海鼠抽搐了一下,朝后缩去。外面波浪翻卷开
来。
人类与电鳐结成了盟友,有着共生的关系。在危急的时刻,电鳐前来救助人类,驱
逐海中恶魔。
一群精灵般的电鳐包围了三头大海鼠,发起源源不断的攻击。这些扇形的鱼儿身上
长满五彩点状斑纹,它们头部的一对镰形白色肉突释放出电流。大海鼠被击中后便痛苦
地翻滚扭曲。
男人们也姗姗出现了,加入了战斗,朝大海鼠投出一支支用鲸骨磨制的水矛。
被认为是海星父亲的男人也在其中。妈妈感激地看着他,他却没有注意到妈妈的目
光。战斗正酣。
最后,三头大海鼠均受了伤,落荒而逃。
海洋又恢复了平静。水层中仍弥布着大海鼠的体臭。男人们把食物投向撒欢的电鳐。
但附近的哭声仍在连绵传来,让人心情黯然。隔壁人家有两个孩子被大海鼠咬死了
。妈妈没有理会这个,因为不是她的孩子。
这时,海星的父亲又腼腆地游了过来。他的腹部有数道新鲜的齿痕,想必是大海鼠
的杰作。妈妈迎了上去,仰身在父亲的腹部下方,伸出舌头轻柔地舔那伤口。男人愉快
地闭上双眼,发出低低的呻吟。
然后,他开始抚摸妈妈的后背和前胸。俩人哆嗦着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再后来,男人像是得到了满足,影子一般从妈妈身上掉下来,又影子一般游到了远
处。
漠漠红光又笼罩着了无际深渊,闪亮的金属碎片又鬼祟着飞舞了起来,熊熊燃烧的
水域却是寒霜般沉寂。妈妈用知命的眼神注视着不可逆料的海洋,长叹了一声。
这时,她注意到海星圆睁大眼,在朝她静静地观察。孩子投出一道怪异的深邃目光
。妈妈没有见过海洋生物的眼神像是这样的,这令她惊诧莫名。
五、食物
睡了又醒,如此反复了三五次,妈妈才带着稍大的孩子出外觅食。仅靠男人们的馈赠已
经不够,自己采集食物才能存活下去。
即将过独立生活的孩子们也必须学会觅食的本领。
妈妈游出洞口。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虚弱,身子往水底一沉。
青春已逝。她这是第一次产生这样惊惧的念头。海洋人类没有时间概念,但体内的
生物钟告诉妈妈,衰老正在临近。
短暂的人生犹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中,妈妈又生育了好些个弟妹,包括海星出生
那天她与银色男人的结晶。
而海星也长大了一些。妈妈也开始带他出游了。
作为男孩,海星过于瘦弱。妈妈心里清楚,这可不是海洋女人喜欢的类型。此时的
海星一切都显得平常,游速不比别的孩子快,力气也不像真正的海星。他也再没有投射
出那种深邃的目光,以让别人觉得他具备神异。
但妈妈仍然对海星倾注着希望和爱意。所有的孩子,从理论上讲都有着远大前程。
妈妈一厢情愿地以为,年轻的新一代将给衰落的种群吹入复苏的气息。
妈妈通常带领孩子们去到海槽底部。这里延伸着一段平展的缓坡,分布着丰富的食
物源。群集的发光细菌把这一带映照得幽幽发亮,植物便依靠这充足的光源茁壮地成长
。在底栖植物的丛中,海星见到了匍匐于海底沙地上的各种螺类、海胆和寄居蟹,还有
附着在岩礁上的珊瑚虫、水螅虫、牡蛎、贻贝和金蛤,以及从地下钻出来的梭子蟹、海
蚯蚓和蝉蟹。对虾则神经质地在水层中穿梭,它们的大螯漫无目的地噼啪作响。妈妈告
诉孩子们,这些都是人类的食物。她教导他们如何捕获它们。
海星的个头比同龄的兄弟们要小,但他却是最活泼的分子之一。他常常游到队伍外
面去。这时,妈妈便要大叫:“海星,赶快回来,小心大海鼠吃了你!”不过,自从那
次大海鼠光临之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这种可怕的动物。
海星看见一群电鳐嗖嗖响着正从附近游过,不禁微笑着朝它们招了招手。
有一段时间,他总是跟一个叫水草的女孩在一起。他们结成对子,一起追逐底栖和
浮游的动物。
但是,海星仅仅试了试用海衣草编成的网罟捕捉毛虾,便感到了厌烦。他觉得,这
应该是女孩子们干的活。
“水草,还是你来吧!”他大声招呼。
水草很听海星的话,翩翩作态游过来,轻巧地抄起小网,灵活地扑向虾群。
海星则呼啦一下潜到海底,寻找海胆的踪迹。他用小水矛刺伤了一个海胆,却没有
办法把这身长毒棘的家伙捉拿回来。
他于是改变了策略,去抓红头线虫和翡翠扇贝。末了,他把几个鲜艳的猎获物当作
礼物送给了水草。水草高兴地笑了。
“海星,你真好!”她水晶般的容颜和鱼语般的声调使海星一阵发愣。
有时,妈妈会带领孩子们一直往上浮。他们来到了水质有所不同的地方,那是明媚
的阳光能够抵达之处。阳光是一种陌生事物,与人类相距甚远。海星第一次看见阳光,
猛然间一阵恍惚,呆滞在了水中。那是另一个世界在招手啊!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
苏醒,使他喜悦而难过。刹那间,记忆的火花又黯淡了下去,他什么也没有回想起来。
海星在冷漠的阳光中神往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游去。
忽而孩子们的眼前出现了茂密的森林,它们在光合作用的抚爱下成长,与海底依靠
热液和冷光而生的植物又有所不同。千姿百态的植株迷人地缠绕,撩人地荡漾,有的长
得有十几个孩子连起来那么长大。它们都是进化中不曾发生巨大突变的古老植物。五颜
六色的珊瑚礁也一朵朵向人类招摇,万紫千红的海葵、海羊齿和海齿花在尽情地绽放。
这里是神异的龙宫世界,宝石灿烂,灵光闪烁,动物种群也与深海不同。
这时,妈妈便教孩子们辨别紫菜、海带、石莼、海草、海萝与红树的差异。她说,
其中的大多数,都能为人类所食。
孩子们兴高采烈,着手采集。植物们随着水波晃动,发出悦耳之音,好似仙乐。
海星听得专心,不禁手舞足蹈。一些孩子撒着欢朝森林深处游去。妈妈急忙叫住他
们:“宝贝们,不要着急。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些事情呢。”她说,森林中也存在着危险
。有一些植物是人类的天敌,比如食肉藻和毒苔,千万要避开它们。她一边描绘它们的
长相,一边招呼孩子们:“石贝,你这个鲭鱼脑袋,别靠近那个发绿光的珊瑚!”“泡
沫,冒失鬼,不要碰那株金莲草!”“纤毛和涡涡,互相看着啊,别离群!”妈妈拥有
丰富的海洋生物学知识,这让孩子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要呆在妈妈身边,他们便感到
安全。但这很快被证明是一种假象。
因为,终于还是有人游散了。这回不是海星,而是那叫水草的女孩子。
“水草,你在哪里?赶快回来啊!”着急的妈妈带着孩子们大声呼唤,她的脸上显
露出了不祥的神色。
不远处传来了细声细气的尖叫。
水草被缠住了。捕获她的是一簇悄无声息的水笔仔。这种矮矮的岩灰色植物,一直
静静地盘坐在礁壁上等待猎物。水草没有听妈妈的话,自己又不认识路,贸然游到了丛
林深处。植物忽然伸出了巨舌般的枝条,伞一样把她卷走了。
妈妈明白,发生了这种险情,只能听天由命。隔着密林,她一筹莫展地看着女儿在
水笔仔的掌握中挣扎。外层,是水笔仔的哨兵王海桑。它们与水笔仔形成了共生关系,
与人类对峙着。
植物没有心智,但这种敌对,又似乎是一种心智的表现。天意安排了人类的宿敌,
使大家世代为仇。
大家便只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水草纤秀的肢体在植物叶片的大网中痛苦地悸动,
她每动一下海星的心也紧随着猛烈抽搐。
忽然,人群中冲出一个身影。那正是海星!他与水草是那么的要好,他决心去解救
这可怜的女孩。
“危险!”妈妈歇斯底里地大叫,朝海星追来。
就在海星即将接近植物的一刹那,妈妈及时赶到了他的身后,一把把他拉了回来。
但是,水笔仔和王海桑同时伸过来的舌头还是触到了妈妈。妈妈腿上渗出了鲜血。
海星吓得魄散魂飞。
还好,流出来的血是红色的,这表明没有毒素浸入。
这时,水草已不再叫唤和挣扎。她平躺在一堆树枝中,像是安稳地睡着了。树叶会
分泌浆液,过不了很久,便会分解她,连骨头都会化掉。
妈妈知道,女儿将成为树的一部分。她的体液将流布于树的全身,变成后者的养分
。她的灵魂将在那植物的伞盖顶端张大眼睛,等待捕猎下一个倒霉鬼。
而水草本人,便是被上一个死去的人捉住的。她只是转换成了另一种生存形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洋中就流布着一种传说:吃人的大海鼠、吊睛鲼和食肉植物
,都是由死去的人变化而成的。
妈妈自责疏忽。她的确年纪大了。她已救不了自己的女儿。
但她没有哭泣,只是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便带着孩子们游走了,开始了新一轮觅食。
为了安全,妈妈带领孩子们汇入了别的母亲统率的群体。
六、海星
水草的事件给海星以巨大刺激。但他还没有死亡的概念。
他问妈妈,水草留在那里做什么。
她答道:“她睡去了。”“那么我也要睡去。我要跟她一道睡。”“不可以。你在
洞穴这里睡。”“为什么水草要到那里去睡呢?她心底好像并不愿意。”妈妈不知道该
怎么回答。她也不敢告诉海星,水草已变成了一种伤害生命的精灵。
她只是说:“因为她要与植物在一起。她要与植物一起成长。她是植物的一部分。
”这大约便是宗教意识的萌芽。而妈妈并不知觉。她只是朦胧地感到,人类的生命被海
洋中一种无形的东西所主宰。
所有的植物、动物、水流和礁石,都具有某种灵力。人类无法知晓其中的奥秘,也
从没想到要去了解。
而幼小的海星不懂得这些。他只是为那天的事情感到恐惧和伤心。他不想水草留在
那里。他想要她回来,同他一起玩耍。
是啊,她怎么可能是植物的一部分呢?孩子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难道妈妈曾经也
是一株食人的植物?
海星把他试图拯救水草的想法向兄弟们讲述。大家却把他嘲笑了一通。
“你怎么行呢?你这笨蛋。”“就是呀,海星,连帽螺都捕不住。”“要不是妈妈
拉他回来,他早被水笔仔捉去了。”“我们都不行。碰到那种情况,连自己也救不了。
”“或许,那些大男人才可以吧。”“至少,得用长长的水矛。”“那些男人呀……”
海星想起了男人们与电鳐一起驱逐大海鼠的惊险场面。大海鼠是可怕的动物,比水笔仔
要可怕得多。能够驱逐那种恶魔的人们,也一定能够战胜任何食人的植物,救回所有被
掠走的孩子。
他由此展开了对成年男子的幻想。他们劈波斩浪的强劲身躯,扭动着发出礁石般的
幽暗光芒。大腿像是粗壮的海藤。他们分泌的体液蒸发出浓烈的气味,清楚地标志出本
族的领地。他们搅动的水纹会成为奥秘无穷的图画。他们经过时海水便发出震耳的爆裂
声。他们与深藏在洞穴中的这一群妇孺有着那么多的不同。
海星闭上眼睛,想像游动的是自己,不觉划动起手臂。但眼前出现了水草。海星记
得她最后对他说的话:“海星,你真好!”他又伤心起来。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也将
属于男人的群体。他会成为海洋中的强者,救回水草,让她在他的身旁永远伴随。
七、男人
逐渐,在海星心目中,男人以两种形象出现。
一种是手持尖尖水矛,背负食物袋囊,纠纠武士的模样。
他们是水世界的征服者。海星常常幻想自己与这种威武的形象融为一体。
另一种是他们与妈妈在一起时的形象。这时,他们好像是一种海星不熟悉的虚幻生
物。
当这种意识浮现时,海星很难形容自己的感觉。
他以前不太注意这个,但最近,却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系留于心。他开始注意观察
了。
他看到,男人和妈妈在一起时,妈妈便眼神迷乱,噢噢地呻吟。有时,她得空会不
安地侧过头来,狠狠瞪海星一眼,那是在敦促他离开。
海星说不清妈妈此时是美丽,还是丑陋。他便怏怏游开了。
男人中有一个人来的次数最多,妈妈对他也特别亲热。这时,妈妈会允许海星呆在
一旁。
“他是谁?”等男人走后,海星忐忑地问。
“他是你的父亲,”妈妈说。她察觉到了小孩心中的醋意,不禁在惘然中夹杂着喜
悦。
“父亲?”这时,海星顿然记起,他以前其实就见过此人。但他觉得那个男人太老
了。
男人们临走时总要留下一些食物。这让孩子们嬉水欢呼。
海星对妈妈身边的男人怀着羡慕与仇视交织的情感。它侵蚀着男人在他心目中的第
一种形象。
这时,一些哥哥已开始过独立浮游生活。他们偶尔回家,只是为着一个目的。他们
被妈妈的身体所吸引。
当哥哥与妈妈搂抱着相互缠绕在一起时,海星脑子深处轰地震响了。吃惊、委屈和
嫉妒在他心底绞织成了一团纷乱的潜流,其中混杂着强烈得难以言说的不安和厌恶,以
及同样无法抑止的莫名兴奋。然而,海星今后也会跟妈妈这样吗?
他不敢往下想!
哥哥也为孩子们留下一些食物,然后,便吃吃笑着游走了。
妈妈用担心而迷恋的眼神目送着哥哥。当她发现海星正在一边看着时,便难为情地
瞪了他一眼。这时海星身上像被电鳐电了一下,火辣辣地转身游开了。
海星有二十四个姐姐,七个妹妹。偶尔,他会想起正在记忆中褪色的水草。
年龄稍大一些的姐妹们只能在下一个平潮期到来时,独立门户。这时,男人们才被
允许来找她们。这是种群的习俗。
但是,海星和还在洞中的兄弟们,面对姐妹,正在滋生某种新的情感。他们怀抱了
难言的羞赧之心,在见到她们时便急急地掉头离开。而实际上,他们对她们的兴趣却与
日俱增。
她们在表面上也与他们若即若离,但眼神中的调皮味道少了,柔顺色彩多了。她们
身上的气味,也渐渐与男孩子的不同起来,使后者颇有些晕头转向。
他们同时也憧憬着邻居家的女孩子们。她们不是他们的姐妹,因而显得更为神秘。
海星注意到了她们身体的粉红色要更加鲜艳一些,有些人的腹部生出了美丽的虎皮斑纹
。她们的身体曲线比妈妈更加好看。
身体上的变化使海星意识到,她们是与男孩子很不相同的另类,需要用一种全新的
态度和方法来对待。但他目前还很难与她们相逢一处。以家庭为单位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正使种群日渐衰落。
海星滋生了对女人的最初感觉。她们是一种矛盾而异样的存在,既使他恶心惶惑,
又让他满怀渴望。这样一来,他也重新开始了对男人和对自己的评价。
对海星和兄弟姐妹们的身心变化,妈妈既兴奋,又焦虑。
她已经年老了。她最关心的是,在她死去前,这些孩子们都必须长大,成为猎手─
─捕杀海鱼和水藻,也收获女人或男人。
八、狩猎
孩子们的数目又减少了。深渊中最近发生了瘟疫,大批人死于非命。现在,妈妈身边仅
剩下三十一个孩子了。
在这种情况下,妈妈带领孩子们去观摩狩猎。而孩子们也多少能够理解她希望他们
尽快长大的迫切心情。
他们缓慢地游动在男人们的身后,来到了一处浅显的海沟。男人们将在这里狩猎巨
大的沙蚕。
妈妈带着孩子们离得远远的,躲在礁岩的后面等候观看狩猎的壮观情景。
他们看见,男人们携带着锋利的水矛,小心翼翼地潜到明亮的海底,仔细地寻找什
么。
沙蚕在锈红色的海底掘出了长长的隧道,直通往它们的居住的洞穴。男人们在搜索
沙蚕留下的痕迹和气味。
狩猎队的成员如今大多是老人了。妈妈模糊地回忆着,在她年幼那时,似乎不是这
个样子,不禁忧心忡忡。
海星看见,父亲也在队伍中。他现在已经老得快游不动了。
男人们很快发现了沙蚕出没的痕迹,那是一条凹下的半圆形甬道。沙蚕身体直径可
达两米,因此甬道也大得惊人。
甬道到达一块巨石边,便消失了。沙蚕大概就从这里钻到了地下。
以巨石为中心,男人们围成了一个圆形的阵式。一个男人模仿起了沙蚕求偶的声音。
不一会儿,大片的软泥和海水开始翻动,一条沙蚕从海底探出了它肉瘤似的头颅,
泡囊般的眼睛愚笨地朝周围打量。很快,它的整个身体也钻了出来。沙蚕长长的身体五
彩斑斓,上面长满无数疣足和刺毛,正在不住地颤动。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们纷纷投掷出水矛。
沙蚕肥硕而愚笨的身躯被射中了,猛烈地扭动起来。它开始缓慢地爬行逃窜。男人
们劈波斩浪,紧紧追赶。不一时,这长虫又中了几支水矛,它们像利刺一样,歪斜地插
在沙蚕丰满而多节的身上。
沙蚕痛得大声吼叫,低沉连绵的声音撼人心腑,一直传到了孩子们的藏身之处。
海星感到礁岩也在颤动。他不禁为沙蚕和男人同时悬起一颗心。
男人们追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向猎物发起连续攻击。沙蚕虽然庞大得吓人,却毕竟
是一种以小型浮游生物为食的滤食性底栖动物,在灵活而凶猛的人类面前,没有还手之
力。
它渐渐就逃不动了,黑血在海水中泛涌。最后,它停了下来,卧在海底一阵阵喘息
。男人们欢呼着*近了它。
但这时沙蚕的尾巴却猛然摆动起来,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海水一片浑浊。几个
靠得太近的男人被尾巴扫中,忽悠悠沉入了海底。
海星的父亲这时勇敢地攀上了沙蚕的背脊,又向它的头部爬去。他手执水矛,准备
去刺沙蚕的眼睛。
但是,从沙蚕头顶一簇*而中空的刚毛里面,忽然喷出一股强劲的液体,把父亲掀
翻到十几米开外。其他的男人惊呼一声,四散开来。
很久没有捕猎沙蚕了,记性差的人类忘记了沙蚕具备的危险性。
喷毒液是沙蚕最后的自卫方式。这极大地消耗了它体内剩余的能量。
男人们愣了片刻,又一齐投掷出水矛。沙蚕终于不动弹了,大家才又游近了一些。
海星的一个哥哥扑了上去,把水矛唰地刺入沙蚕的巨眼。沙蚕低吼一声,翻滚起来。一
切又都看不清了。
其他人冲了上去,把更多的水矛扎在沙蚕身上。血、水、毒液和泥浆混成一片。
四周的鱼虾都惊惶地逃走了。
这是身体与身体的较量,是衰退的人类与他们强大竞争者的较量。整个过程中,海
星的心脏一直在急跳。有时,他被吓得闭上眼睛,但沸腾的血液直冲入他的大脑,使他
又忍不住睁眼看去。
他想像自己有一天也会加入这样的战斗。
混战终于结束了。体长三十多米的沙蚕静静地躺在海底。但它凶狠的长长触须仍在
摆动,像是沙蚕还活着。
男人们这回等了一阵,才小心地围拢过去,开始用蚌刀和鲨齿锯切割它鲜艳夺目的
肥胖肉身。
海星也凑近了去看沙蚕,发现它的眼睛有他的脑袋那么大,里面颤巍巍地插着哥哥
的水矛。沙蚕的晶体破碎了,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汩汩流淌着乳白的粘液和浓黑的血水
,悲哀地注视着海星。他在心惊胆颤的同时感到了无比凄凉。这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沙
蚕的死亡,也莫名其妙地很有些是为自己的活着。
在另一侧的海底,一动不动躺着几个人。他们永远不会醒来了。
死者中有海星的父亲。妈妈注视着那七窍流血的尸体,心里默数着他身上的道道伤
痕,叹息了一声。
海星对父亲的死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男人这么样就被笨拙的沙蚕杀死了,使他颇
感失望。这时他才意识到,水草是永远不可能救回来的了。
父亲的尸体将漂走或者沉入海底,被细菌和浮游生物分解。这里的人们不懂得埋葬
死者。
大海便是坟墓。人类来于此,也归于此。
九、成长
孩子们越长越大。
在成长的过程中,海星总是吃不饱。食物供应严重不足,海槽中生物的数量一天天
在减少。
然而,他更多感到的,还不是饥饿,而是意识的昏噩。
这是他注视红色深渊时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
万丈赤焰笼罩着无限凄凉的海槽,海槽之外是没有尽头的大海,大海破碎而沉重地
堆积着,形成了“海幕”。海星无法想像那巨幅幕布的后面还遮蔽着什么事物。
他也无法明白,海洋中的生物,为什么长得与人类不同。人类有两条腿,而那些生
物,却都没有。
人如果像鱼儿那样,长有一条长长尾巴的话,就会游得更快也更灵活一些,许多人
便会及时逃离险境。可是,人类为什么偏要用笨拙的双腿拍击水流?
另外,海底火山为何会喷吐不休?红色湾流最后抵达了哪里?大海鼠为什么成了海
中霸主?吊睛鲼的是什么怪物的后代?变性鱼一生中怎么能数次由雄变雌?食子鳗怎么
能狠心吞食自己的幼子?
还有,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动物和植物要与人类为敌?
人类的种群为什么要生活在如此险恶的海洋中呢?是谁安排了这样的命运?人类怎
样才能救下他们的孩子,也救下自己?
海星思考着这些忽然漫上心头的奇怪问题,在洞口久久地发呆。这时,他看上去便
像一根漂浮的腐烂藻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就要死去。
海星无精打采的样子使妈妈很是担心。她想,这孩子与常人不太一样,他会不会得
了什么怪病?
不过,妈妈的担心显然多余。海星仍然在顺利地成长。
他此时已克服了与女人相处的心理障碍,开始与一个叫百合的女孩有了较多的来往。
百合也是妈妈的孩子,但不知她的父亲是谁。她早海星一个冲潮期出生。这女孩发
育得很好,小小年纪,诱人的乳头颗粒已经在平滑光洁的胸脯上突现了。海星每当看到
百合,就依稀看到了水草的影子。水草要活着,差不多也这么大了。
像对待水草一样,海星采摘珊瑚赠予百合,又省下食物给她吃。
“海星,你真好!”再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海星心头一阵滚热,又一阵酸楚。他冲
动地想把这个纤巧的小姐姐拥在怀里。
而她的眼神表明,她也这样期盼着。
但是,海星眼前出现了妈妈与哥哥绞缠在一起的一幕。这时,一种更为遥远的记忆
涌上心头,使他觉得可怖和恶心。他神情古怪起来,黯然地转身游走了。
不久,海星遭遇了新的麻烦。
一次,他在海底杀死了一条红鳍,携着它刚要回家,却遭到了五个孩子的拦截。
打头的是一个体侧有鳍、背部生刺的弟弟,名叫须腕,是妈妈与那银色男人生出的
孩子。他长得体魄雄健,连一些更大的孩子都听他的指使。
他们凶狠地阻住海星的去路。
“你们要干什么?”“把红鳍给我们!”“这是我捕到的,为什么要给你们?”“
因为我们想吃它。”“想吃它,自己捕去呀。”“我们就要你手中的!”海星第一次遇
到这样的蛮横无理,十分吃惊,也大为生气。他坚决地说:“我不会给你们的!”那群
孩子互相使了一个眼色,齐齐地冲了上来,把海星按到了海底。红鳍被抢走了。
“另外,你今后不得与百合说话!”他们临走时向海星咬牙切齿发出警告。
这是海星第一次遭到来自同类的攻击。相较于害怕,他更感震惊。他躺在海底,半
天不能起身游动。眼前的海洋忽然呈现出一种陌生的性状。他感到极端的孤立无援,好
像整个世界都背离自己而去,不禁浑身颤抖。
过了许久,他才怏怏回到洞中。妈妈看见孩子身上流血,惊问怎么啦?
海星说:“礁岩划破的。”从这时起,他开始思考另外一些问题。
一些人为什么能强迫和指使另外一些人?
银色皮肤的孩子与红色皮肤的孩子难道注定要成为敌人?
最凶狠的动物是什么?是大海鼠,还是人?
人类到底是一种什么动物?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们今后要到哪里去?
海星询问妈妈。妈妈也回答不上来,只是为孩子的问题感到吃惊。以前没有人提出
过这样的问题。她深情而忧郁地注视着海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熨平他心中的不安
和怀疑。
海星从来不曾对妈妈有过如此的失望。
而这时百合也逐渐疏远了他。
当海星找到百合,想诉说心中的苦闷和委屈时,她却神色慌张不敢与他接语。
“你怎么啦?”“没什么。今后我们不要在一起啦。”她说。
海星默默。他知道是须腕在作怪。
不久,他看到须腕和几个哥哥轮番把百合压在身下。他们格格地笑着。百合也在无
耻地浪笑。
海星周身的血液顿然如同海底火山就要喷发!
一天,海星起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头:他要杀掉须腕。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产生复仇之念,这是一种别人不曾有过的想法。
复仇的冲动越来越强烈,以致他游泳、捕猎和睡觉都在受它煎熬。他有时觉得它是
一种与生俱来的意识,很早就像阴险的水母一样潜伏在他的脑海底部,只是以前没有诱
因使它浮动出来罢。
他终于决定发起攻击。
这天,海星埋伏在礁石后面,在须腕游过时,向他投出了水矛,可惜,他的过度紧
张使水矛偏离了目标。银色男人的孩子一声嘶叫,立即游来了几个哥哥,都拿着武器,
把海星团团围住。
“打死他!”须腕大叫。
哥哥们还在犹豫,须腕夺过一把水矛,投了过来。海星一闪身,水矛在一块礁石上
发出闷响。很快,又有一支水矛滑行过来。海星又闪过了。但第三支擦破了他的手臂,
鲜血流了出来。
这时,妈妈出现了,她愤怒地喝令停止打斗。
银色男人的孩子说:“他先打我!”海星一言不发,眼中的怒火却可怕地喷向他。
须腕也不示弱,恶狠狠地瞪着海星。
妈妈说:“你们都是好兄弟,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先安抚了须腕一番,又把
海星拉到一边,用湿热的嘴唇吮吸他的伤口。海星闭上眼,发出呻吟。这时他就在痛楚
中感到了温暖和爱意。他的委屈和怒火消减了下去。他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你不要惹他们。他们会杀死你的。”妈妈流着泪说。“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
除了你自己,以后没有人能救你了。你是最让我放心不下的孩子。“妈妈感到自己
年老了。世界是孩子们的,而他们却过早地开始了互相杀伐。这是她那个时代没有过的
事情。
十、灾难
海洋剧变越来越厉害,终于影响到了人类的生存。
连续一些日子,海星感到水温在上升。但是水体却平静得出奇。
他还注意到往常路过洞口的牧蟹,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有一次,大群的金枪鱼从附近迁徙而过。它们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闪闪发光,壮观
的景象实属罕见,让孩子们过足了眼瘾。然而妈妈却面有忧色。
食物更少了。男人们常常空手而归。紫菜不明原因地死亡。到处都漂荡着它们毛茸
茸的尸体。
一天,远方忽然传来了撼人肺腑的声音。那是一种低沉但强劲的轰隆声,犹如连环
海雷震怒,又像是巨大的海山在连续坍塌。跟着出现了无数惊惶逃窜的鱼群。
可怕的声音中途停歇了一会儿,又连绵不绝地轰响起来,最后变成了浩然狂啸,像
是千万头水怪扯长脖子一齐叫唤。水层中涨满了大大小小的泡沫,还有断肢残体的死鱼
死虾,海水发出让人头晕脑胀的恶臭,而无数的金属碎屑混和着珊瑚残片开始了狂舞─
─这海底的沙尘暴,迷乱了人们的视野。
然后,水体激荡起来,像一座崩溃的山峰向人们猛地抛来。海啸正把整个海洋从下
往上用力搅动。海流浩荡向前,巨藻被狂涛连根拔起,古怪地旋转。甚至连硅贝都被从
礁石上扯了下来,纷乱地翻滚。
妈妈和孩子们藏在洞穴中,听着外面山崩地裂的声音,一言不发。不一会儿,男人
们也颤抖着挤了进来。大家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知过了多久,海啸不但没有平息,而且越来越猛烈了。一股股魔龙般的软泥开始
张牙舞爪沿着斜坡疾速涌来,海底礁石有的被泥流淹没,有的被巨浪掀动得狂飞乱舞。
这时,建在岩壁上的洞穴也开始摇晃,石头一块块掉落漂走。人们还没有来得及作
出反应,顷刻之间,整个岩体就坍塌了。
这真是灭顶之灾呀。洞内的人都被掩埋了。很快,水流又冲走泥石,幸存者刚从乱
石中探出头来,又被卷入漩涡,消失在了远处。
海星紧紧抱住一块石头,随着它翻滚向前。石头被冲到一道礁缝间,幸好被卡住了
。海星不敢松手,牢牢抓紧大石。眼前飞快地流过几个兄弟姐妹的身体。他看见百合也
在其中。他伸出一只手去拉她,但没有够上。
几个银色男人的孩子也浮了过来,他们以为凭借游速的优势可以逃到安全的地方,
但水流实在太急,他们反而更快地成为了海洋的牺牲品。只有像海星这样被卡在石头缝
中的孩子,才侥幸地活了下来。
海星四顾寻找妈妈,但看不见她在哪里。
这时,须腕也漂流了过来。他向海星露出求救的眼神。海星没有理睬。须腕用一种
很怪的姿势挣扎着游近,一只手抓住了海星附身的礁石。“救我!”须腕哀哀地大叫。
海星想也没想,用力把须腕的手掰开,又狠狠踹了他一脚。须腕一下被湍流冲走了。海
星紧张地注视着他,看见他手脚乱摆了一会儿,便不动弹了。须腕很快变成了一个小小
的黑点。
这是海星制造的第一起谋杀。他不安了一小会儿,随后,竟感到浑身舒坦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狂潮落了下来,水流变缓了,海底逐渐恢复了平静。人类的残肢断
臂与鱼尸在水层中漂动。
这时,海星终于发现,妈妈也卡在一个石缝中,昏了过去。他正准备游到她那里去
,忽然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一个巨大的浮游型噬人藻正在*近妈妈。竟不知道噬人藻
能到达这么深的海底。这肯定是潮水把它从上层水面带下来的。
这浑身长满茸刺的低级智力植物正向妈妈伸出长长的触鞭。它棕色的、长达二十米
的绳状茎在兴奋地颤动。
海星惊叫一声,朝前冲去。噬人藻愣了一下,把触鞭缩了回去。海星拾起一块石头
,砸向敌人。石头飘忽忽地划向噬人藻软绵绵的身体,被它的叶形气囊一下裹住了。
噬人藻掉转身,朝海星晃悠悠地游过来。他一个猛子潜入水底。海藻的游速不是太
快,那怪物很快被海星甩在了后面,渐渐看不见了。
摆脱了噬人藻的追击,海星又游回到了妈妈身旁。
“谢谢你,海星。你救了我。”妈妈已经醒来了,目睹了儿子奋不顾身把噬人藻引
开的全过程。在海星的记忆中,妈妈还没有用这样的口吻同他说过话。
“你是一个男人了。”她说。
“妈妈,我好想你!”母子相拥而泣,久久不愿分开。这时,海星忽然想到,就在
刚才,他害死了妈妈的另一个儿子。
妈妈也受了伤。海星想学着妈妈对待父亲和他的样子去吮她的伤口,却被她一把推
开了。
他们一起寻找幸存的人们。他们仅找到了五十六个孩子,还有四十九个成年男人,
三十一个妇女。其余的人,都被冲走了。海星有十一个兄弟姐妹失踪。
不过,过了一些时候,又有人陆续返回了。但没有海星家的成员,包括百合和须腕。
十一、迁徙
灾难发生之后,海洋环境愈发恶劣起来。许多动植物莫名其妙地死亡,活着的大部分底
栖和浮游动物也都搬家到别处去了。
剩下的男人们已经穷途末路,他们向女人打了一个招呼,便一齐离开了。他们要去
新的海区,开辟新的生活。
男人们没有带女人和孩子一起上路。妇孺们被抛弃在了海槽中。
大家惊恐不安。在这里,只有等死的份儿。
妈妈还算镇静。她说:“我们自己上路吧。谁规定女人就只能呆在一个地方呢?
听说,我们的祖先都是洄游的。“剩下的人里面,妈妈的年纪最大,大家都听她的
,便带上孩子出发了。
这支妇孺组成的队伍,一路上担心遇上天敌,行得很慢。海星和一帮稍大的孩子,
也承担了照顾婴儿的任务。
他们游游停停,半天还在这个海区打转。
好在,不久后,他们遇上了一群男人。这正是海星出生那天来过的银色男人,须腕
父亲的种群。他们离开后,没有忘掉曾经宠幸过的女人,也想念着孩子们,又返回来找
他们了。
生活又恢复了常轨。男人与女人又开始了亲热。男人为女人提供了并不丰裕但却过
得去的热情和食物。婴儿又开始不断降生。
但是,这个时期的海洋正在发生剧变。盐度和酸度都在增加,水温不断地升高,而
氧气含量大幅度减少。微生物、浮游动物和藻类大量死亡,鱼群的数量急剧下降,生命
进入了新的灭绝周期。
这些银色的男人不久后也决定迁徙。
这次,他们决定带上一些女人一道走。
妈妈也被选中了。她虽然老了,却是养育了银色男人后代的有恩之人。
对银色男人,海星怀有矛盾的心情。在他看来,他们像是更有智慧的种族。这使他
重新感到了希望。但海星也意识到他与他们有着巨大的不同。一想到正是自己谋杀了他
们的孩子,他心中不禁又泛出一股阴暗的浊流。
不过,这些都来不及多想了。在银色男人的统率下,人类这种尴尬的两足海洋哺乳
动物组成了井然有序的队伍,稀稀拉拉沿着一股巨大而热气腾腾的海流往不知名的目的
地前行。
这是海星平生第一次长途迁徙。一路上,他好奇而震惊。
他第一次看到了更为宽阔壮美的海洋,人类栖身的海槽与之相比,就太不值一提了
。千奇百怪的山脉和海沟闯入他的眼帘,难以计数的海底火山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
炽烈燃烧,更加纷乱稠密的闪光金属残屑不断把他的腹鳍碰击得阵阵作疼,使他觉得在
很久以前这海洋中必定曾存在过一个巨大的物质实体,只是它如今已粉碎瓦解了。
海星于是明白,他已来到了他曾经幻想过的水体的“外面”。只是,这“外面”还
有“外面”。海洋是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那么,有没有海洋之外的世界呢?
这时,海星脑海中回响起了他出生那天妈妈与银色男人的对话。
“你是从哪里来的?”妈妈柔声问。
“另外的世界。”陌生人简单地答了一句。
那是海星第一次知道存在一个另外的世界。震惊的他认定那是一个无法理喻的所在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水体正如同一个包容万物的子宫,孕育着人类所能想像以及无法想
像的一切。海洋通过妈妈的身体纽带,让海星感受到了存在的不可知。
海星想,如果具备足够的体力,一直朝一个方向游下去,会到达什么样的地方,会
看到什么样的景观呢?这是他无法回答的难题。他想,有机会的话,他会向银色男人求
教的。
在迁徙途中,他们也遭遇了其它种族的人类。海星以前从不知道海洋中竟分布着这
么多的人类。他们形貌各不相同,命运也不尽一样,有的种群兴旺发达,有的已濒于灭
绝。当然,海星见得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大部分他都叫不出名字。
有的庞大得像一座山峰,有的绵长得一眼看不到头尾,有的细微得肉眼难以辨识。
有一次,妈妈指着一条卧在水底的灰暗大鱼说,它已经活了一千岁。一千岁是什么意思
?妈妈也一语难以说清。这只是一个流传下来的古老说法。海星第一次意识到了时间的
存在。这是在不断的游动中才能体会到的一种惊惧感觉。
一次,当海星一觉醒来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连自己也吃惊的想法:如果有朝一日
,让海洋中所有的事物都听命于他,那该是什么情形!
十二、传说
在途中的一次休息时,海星问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不知是不是去海底城。
”“海底城?”“是呀,海底城。那是一个美妙的所在。只能用仙宫来形容。那里的人
类并不栖身在容易崩塌的岩石洞穴中,而是居住在用金银打造的圆形房子里。那些房子
一串串在波涛间屹立不动,就像巨大的珍珠,就像美丽的扇贝。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
必畏惧海啸的肆虐,不必担心酷热的煎熬,也不用害怕大海鼠的偷袭。”海星以前从来
没有听妈妈讲述过这样的事情,不禁满心欢喜和好奇。
“那么,也就不用饿肚子了吧?”“是啊。听说,海底城中的居民不知用什么办法
,让鱼虾都自动到他们那里集合,听从人类的调派。他们饲养它们,以备食物稀缺时之
用。这样,便永远不会有挨饿的日子。”“那多好啊。”海星咂了咂嘴。“海底城还有
什么奇妙?”“那里的人外出旅行,不需用双腿拍击水流,而是乘坐在一种闪亮而凉爽
的大甲壳里面,就像盖龟,但速度却快过了盖龟,好似海豚。他们周游世界,建立了庞
大的王国。”“什么是王国?”“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王国就是另外的世界呗。”
啊,另外的世界!海星的心旌再次悠然地摇动起来。莫名其妙地,连泪水似乎也要夺眶
而出。
难道,那另外的世界,竟与他未知的命运有着什么神秘的关联吗?
“那么,王国里的孩子也打架吗?”“从不。他们一生下来便知道友善相处。他们
活得也比我们长寿许多,很少生病。”“妈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是银色男人
告诉我的啊。”原来,妈妈也是才知道的呀。怪不得她以前没有给海星讲过。海星与妈
妈相视而笑。
“银色男人一定是从海底城来的吧。”他又问。
“不是的。这是他们种族的传说。也许他们的祖先跟海底城有某种渊源。”海星感
到失望。原来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而不是现实中的事物。“这么说,他们也没有见过
海底城了。”“但他们相信,海底城是存在的。我们也许正是在往那里去。这样,我们
就要得救了。”是的,就要得救了!说到这里,妈妈浑浊的老眼中,重新透射出一抹亮
光。她慈爱地拍拍海星的背脊。海星忆起,在他出生时,年轻的妈妈是如何紧紧把他抱
在怀中。他偷看了一眼他曾经用力吮吸过的乳头。它们突出在妈妈平平的胸脯上,随着
水流无精打采地左右晃荡,搭拉着像两只干瘪的无节幼虫。海星对自己竟还拥有幼时的
记忆而感到惊奇,同时,他也更加黯然神伤了起来。
但是,妈妈用她生命的余力,让海星第一次知晓了海洋中存在如此美妙的地方。
这使他展开了幻想的翅膀,一时忘掉了饥饿,游起来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从此,海星便常常在梦中见到,在他前方红通通的圆润水体中,忽然展现出了海底
城巨大骇人的立体轮廓。它就像大海螺和珊瑚树一样极度真实。附于其上的无数球形房
屋,令人心颤地悬浮在斑斓交错的海沟上方,在滚滚波涛间依次明灭,闪耀着让时间也
深感敬畏的光芒,把王者般的海洋和人类稚弱的心灵映照得一片雪亮透彻。
十三、错误的目的地
然而,他们最终却没有抵达光辉灿烂的海底城,而是在另一处燃烧的海槽中停息了下来
。这便是这次迁徙的目的地。
海星未免十分失望。
不过,这里终究强于老家。水温稍凉,氧气充足,鱼儿群聚,海底不再一片荒芜。
男人们找到了新的礁穴,赶走了虾蛄,安顿了女人和孩子。
新生活就要开始。大家充满希冀。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银色男人这回铸下了大错,他们把大家带到了一个危险的水
域。
他们误入了黾人的领地。
黾人是一种特异化的人种,状如海马,生活在八百至一千二百米深度的海水中。
他们面色阴晦,孔武有力,以攻击性著称。忽然出现的大队人群,使他们感到了威
胁。
趁新来的人们立足未稳,黾人发起了偷袭。
海星又一次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厮杀。这比起须腕和哥哥们的攻击,要厉害多了。
这一天,海星对战争产生了最初的概念。
银色男人虽然强悍勇猛,但他们的水矛抵挡不住黾人的海弩,很快便溃不成军了。
可耻的是,他们最后竟也像海星种族的男人一样,抛下妇女和儿童,遗下一批尸首
,便仓惶逃窜了。黾人却不放过他们,追上去把他们一个个杀死。
海星有关男人的幻想再度破灭了。
黾人们在杀掉银色男人后,折回来掳走了所有的妇女,其中也包括海星那可怜的妈
妈。然而,他们对孩子们却不屑一顾。
十四、残存者
海星和上百名孩子挤在一个洞穴中,其中有一些是别的女人生育的。他们也都失去了妈
妈。
但大部分人并没有为眼下的处境和妈妈们的被掳而悲戚。他们死到临头了,却仍是
麻木的一群。这正是人类的特性。
礁洞里还储存着一些食物,所以暂时还能维持生存。这也是大家不去考虑未来的原
因。以前,妈妈都替大家考虑周全了。
只是哺乳期的孩子一直在嗷嗷哭叫。但慢慢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不久就声息俱
止,动静全无了。
过了一些时候,食物越来越少了。
剩下的食物都被哥哥们霸占。海星和弟妹们只有相对而泣。
这时,海星提出:“妈妈不在了,我们必须学会自己救自己。谁愿意跟我出去寻找
食物?”大家听了都面面相觑。没有妈妈在,怎么能随便行动呢。
最后,海星决定单独出去觅食。
他应该感谢妈妈教会的觅食方法。他在洞口处观察了一阵,发现附近有一小片树林
,那里丛生着海笋、海莴苣和红皮藻,还有贝类附着于礁石。这一带好像也没有黾人出
没。
趁大家不注意,他飞快游了过去。他小心地避开有毒和富于攻击性的植物,采集了
一些海笋和贻贝。这时候,他想起了往昔妈妈带领孩子们觅食的情形,不禁一阵神伤。
然后,海星携着食物开始返回。刚游出不远,忽听见附近传来一片异样的水声。
他起初以为是黾人,但侧头一看,发现一头巨水蚤正跟了上来。
巨水蚤的身体是人的三倍大,却动作灵敏,这足以表明它是进化的成功者。这灰色
的庞然大物夸张地摇动着两对触角、五对胸肢和长着刚毛的尾叉,劲头十足地拨拉着水
流,朝海星直扑过来。
这是海星出生以来遭遇的最大危险,也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强敌!海星的脑子刹那
间一片空白。
他虽然也捕猎过海胆和红鳍,击退过噬人藻,但披着甲壳的巨水蚤甚至比沙蚕还要
厉害。
海星扔掉海笋和贻贝,拼尽全力往前游泳。但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自己。这是因
为巨水蚤是靠头部的震波与机械感受器捕食的。海星发出的声音为它指示了目标。
他觉得小腿一麻,有什么东西拉扯住了他。
海星回头看去,见巨水蚤一对*的触角正搭在他的两条腿上。他不顾一切地向前一
挣,却感到巨水蚤触角上的刺毛更深地嵌入肉里,钻心的疼痛使他差点晕了过去。这时
,巨水蚤脊突状的狰狞前额,口器边弯刀一样的侧钩,以及锯齿状的大颚缘齿,都清晰
地映现在了海星的眼里。
在单纯的身体与身体的较量中,巨水蚤的力气是海星的十倍,后者脱险的希望微乎
其微。海星感受到了那动物喷出的臭气。周围的海水正在冰凉和陷落下来。他大叫:“
救我!”却无人回应。
此刻,海星多么希望妈妈就在身边!他忘记了她的告诫:在海洋中,危险比比皆是
。海星眼前浮现出水草在水笔仔掌握中挣扎的惨状。也许,真的不应该离开洞穴啊。但
后悔已经太迟了。海星闭上眼,绝望地等待着被巨水蚤撕碎,一口口嚼烂。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巨水蚤身体一震,似乎把触角松开了。他睁眼看去,见巨水
蚤第二腹节的要害处扎着一支水矛。跟着第二支水矛又射了过来,捣碎了这怪物胸脯上
的钙壳,又洞穿了它的身体。
一个灵巧的身影正从左下方飞快地游过来。开始海星以为是黾人,但细看并不是。
这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种群中的人,年纪跟海星相仿。他双吻突出像箭鱼,背上长着一
排青色的倒刺,趾间的蹼又宽又大,模样很是丑陋。
“你怎么样?伤得厉害吗?”不速之客关切地询问。他说话时,嘴角向两侧裂成一
条可怕的巨豁。
“还好,只是擦破了点皮。”海星战战兢兢地说。其实他伤得不轻。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这家伙可不是好惹的。”那怪物样的人满不在乎踹踹正在
水中作最后抽搐的巨水蚤。
“谢谢你救了我,”海星余悸未消。“我该怎么报答你?”“瞧你,别这样说了,
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时候。你快回去吧。”“你是谁?从哪里来的?”“我浮游
路过这里。我要去找我的种群。”他急急地说完,便纵身而去了。
海星在他身后大叫:“你要小心黾人!”“知道了!”海星用迷离的眼神,目送着
这个怪人。
他年纪轻轻,水矛术真厉害。他来自哪里?海底城?另一个世界?
海星对他的去向感到无比神往。
他的言谈也给海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说法,像“都是人类,谁都会有危难的
时候”,还是第一次听到。海星不知以后还能不能见着他。
他忍住伤痛,把丢失的海笋和贻贝拾起,回到洞穴,第一眼,便看见哥哥们正在撕
吃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那是一个妹妹。而其他弟妹,在旁边羡慕地注视着。所有的食
物袋都空了。
单从体格上看,吃人的人要比被吃的人更加强健。他们漠然瞥了海星一眼。有人看
到了他手中的海笋和贻贝,眼睛一亮,停了一停,却顾不上抢夺,只忙着先吃死人。
看到鲜肉,海星也忍不住要流下口水,但他强迫自己咽了回去。
他这时忽然意识到,自己再呆在这里,会是什么结局。
于是,他心中泛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脑海中一一浮现出那些离他而去的人们。
他们中有妈妈、百合、水草和父亲。
海星产生了一个以前没有过的想法: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多没有意义啊。这个念头
让他惊诧莫名,倍感凄惶。
但是,心中另一个声音却说:不,不能在这里等死。在这里,不是饿死,就是被人
吃进肚里。
其余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但海星却可以比别人想得高明和长远。这是一个让
他震惊和喜悦的新情况。他甚至觉得,产生这种想法,比拥有一副壮硕而强健的男人身
体,还要重要得多。
这时,妈妈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你要学会好好地活下去。除了你自己,以后没
有人能救你了。”海星便打定了主意。他把海笋和贻贝留给了嗷嗷待哺的弟妹,便毅然
游出了洞口。炽热的海水激得他格外清醒。
他面临的,仍然是生死未卜。等待他的,可能是巨水蚤、大海鼠或者噬人藻。但他
有一种直觉:一种全新的生活正在向他召唤。那个救他的男孩,使他勇气平添;而有关
海底城和另外世界的传说,则使他在红色的深渊中看到了另一种亮色。那是他从不曾见
过的色彩,仿佛仅存于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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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们的过去
受控环
一、控制论专家在蹦水鱼开始群跃发情的季节,自称为世间仅存的控制论专家的人
被带到了海洋王的面前。那正是王国暴涨期即将结束,收缩期即将开始的前夕。海洋王
昏昏欲睡,却掩饰不住恬静的表情。他的脸膛焕发出婴孩一般使人难以置信的洁净光芒
。专家从未见过这样一种并非人世间的神情。
海洋王用奄奄一息的语调问道:“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专家对海洋王称他为巫师感到生气和好笑,却没有立即加以反驳。
“传说,那是一个仅有暴涨传统的国度。它与人所不知的陆地存在着神秘的联系。
是这么一回事么?”
“正是。传言往往不虚。”
海洋王得意地笑了起来:“但是,这对于此刻的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你来自
十米以外,也即是来自万里之遥;暴涨的国度,与收缩的国度,又有何不同?”
专家对此种极富创见的设问闻所未闻,毫无思想准备,不免感到一阵难以自持的眩
晕。他的身体释放出一些多余的电荷,海水剧烈地晃动和闪耀起来。虽然,他事先已学
习了这个国家的奇风异俗,此时,仍然大为震动。
“我们现在这样,才是最无忧无虑的。但是,将来呢?还是不要管它吧。”海洋王
喃喃自语,身子在海水中像个帽螺似地绕着自己的垂尾美妙地回转了三百六十度。不理
朝政的他,刚从自得其乐的远游中归来。
“巫师,听说你还掌握着陆生人失传的技艺呢,嗯?”海洋王像珊瑚一样歪斜着蓬
松的巨型身子,用趣味盎然的眼光打量着客人。
“是这样的。不过,有件事我要作一些解释。我不是巫师,而是一名自然科学家,
确切一些,用陆生人的话来讲,是一名控制论专家。我了解到贵国的奇妙,便前来看个
究竟,因为这涉及到了我的专业兴趣。再说得确切一点,我是来拯救你的国家的。”
“你看到的,将与你想像中的不同。另外,我的国家,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我亲
爱的巫师。”听了专家的话,海洋王感到实在可笑。
“你那么肯定?据我所知,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想像出来的。”
“想像?你须知晓,你所谓的科学,本身便是一种想像。它曾经是一样最有用的东
西──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陆生人遗留下来的迂腐之物,正因为如此,它也便成为了最
无用的东西。我这样说你可明白?不明白也没有关系。包括我在内,许多人也都弄不明
白,但这毫不影响我们的生存。简而言之,这个世界就要发生一场变化了。我们都是观
察者,也是体验者。”
海洋王说完,便摆动着尾鳍游入了他的岩宫。他的皇后和妃子们,也欢天喜地地前
后振动着,蝴蝶鱼般随他而去了。
二、机器的政变
朝廷只是个名义,其实是无政府。海洋王也仅是一个方便的称谓。他在无为中统治
着并不需要他去统治的海底世界。
接下来的欢迎宴会是在人造座礁上举行的,球形的合金城堡中的设置和装饰,多少
沿袭并象征了陆地的古典礼仪,这是待客时才有的最高规格。在欢声笑语之中,碹砗国
的专家感到海洋王心神恍惚。他选择这个不同寻常的时候来到,就是为了见证这些。他
只是尚难以全部证实他的猜测。
“你是我国的贵宾,让我们忘掉一切吧——忘掉尘世,忘掉你正在吃的食物,还有
她们,”海洋王一指美人鱼宫女,“进入美梦之中。”
海洋王啜吸着黄色的海麻,发出滋溜溜的庄严声音。群臣肆意欢笑。来客心想,这
里似乎没有等级和尊卑。
这使他不太习惯。暴涨,在滔滔大海中,如何竟是有限度的呢?这时,他听见,在
金属幕墙后面的水域,响起了另一种金属的咔喳声。那是凶险的声音。他的专业神经被
猛烈地触动,正要听个仔细,那怪声又忽然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宴会后,他被安排到一个幽静的水压间歇息。在被带走之前,他又一次与海洋王不
期而遇。后者正在一大片桔红色的旷水中不安地缓缓游动。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紫黑,透
出铮铮亮光。他身后不远处,跟随着同样沉默的大臣和后妃,皆恍若异人。而他们也看
见了他,完全如遇陌路人。巨变前夕,他们已经顾不上理会来自碹砗国的“巫师”了。
控制论专家虽然知道这个国家的人们在几个时辰后便都要转化为机器的形态,却仍
然对即将发生的奇异事情感到紧张无比。
但是,陆地生物基因的远古惯性,使他在一阵不期而至的麻木中睡去,哪怕,海洋
中并没有昼夜之分。
不久,他便被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他看见,成百上千的蓝色明亮气球正在红色海水
中翻滚不停。在一人大小的空间内,海水被瞬时排干了,中央部分形成了一个炽热的真
空囊包。这些亮晶晶的火球遇到建筑和人类,便将之悉数焚毁。海水因此沸腾,鱼虾皆
被煮熟。
在自动潮道上,他看到了面熟的海洋王的卫士,但昨日的血肉之躯,现在分明已是
一组组吱吱作响的钛合金。
机器人战士举着波导枪梦游般行动着,高呼:“敌人正在进攻,快去保护海洋王!
”这让专家看得入迷,大声喝彩,忘掉了危险。怎么能不激动呢?他又见到了久违的机
器,机器,才是令控制论专家心旷神怡之玩具。
他痴痴然径去王宫。他还没有来到,便听说那里已被叛军占领了,王国被推翻了,
海洋王失踪了。
他被叛军的机器人士兵们捉住,带去见到了篡位的新海洋王。
他惊讶至极。新海洋王长得跟旧海洋王一模一样──除了眼睛是光电元件,头颅是
钛合金。海洋王用沙哑的金属嗓音对他说:
“巫师,你来自何处?”
“碹砗国。”
“我听说,那是一个仅有收缩传统的国度。似乎,与缥缈的陆地有着神秘的关系。”
“暴涨与收缩,陆地与海洋,此时又有什么分别呢?”这回,是专家陷入了山重水
复的迷惑。他不安地看着机器大王。
“有分别。这决定了你只可能是奸细。”海洋王叽叽的嘲笑声像是一阵录音的释放。
未经审判,专家便被投入了海底牢狱,由专人严密看押。
三、囚禁
变化的确已经降临,不妙的是它直接威胁到了碹砗国来客的命运。他的科学研究之
初衷,已如上一代海洋王所言,成为了毫无意义的东西。看管他的狱卒是一位老人,也
是一位机器人。这机器人的知识范围有限,因此他与专家并无共同语言。后者被磁力线
禁闭,所以也无法用控制论原理对那家伙作出解析。
有一天,机器人对专家说:“你是我的第一百零八名犯人。前面的一百零七人,都
被斩首了。同你一样,他们都是上一个暴涨周期中幸存下来的人,嗬,都想探究这奇异
海底世界的谜底。”
专家说:“不,并不完全是探究。基础研究本身仅仅是一种有限度的游戏。你们的
海洋王搞错了,作为一名科学家,确切来讲作为一名控制论专家,我来自另外的世界,
我更重要的使命是来帮助你们逃脱灾厄的,使你们度过世界末日。你们已陷入了可怕的
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控制论?那是什么东西?”
“是科学啊。只有它无所不能。”专家忽然感到厌烦。在他的国度里,或者,在传
说中的陆地上,这是身为机器人所应具备的最起码常识。
“我们这种俗物是不太懂得的。”机器人像是隐约感到了一丝本能的自卑。
“但机器人啊,你们却是控制论的产物,这世界的灵种。只是,你们与刚刚灭掉的
那个国家,在承袭上,到底有什么关系?这却使我迷惑。”
“我们之间的关系?你是说肉体还是精神?”
肉体还是精神?这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问题!也许,这家伙分明是在装聋作哑?专
家暗忖。然而,在机器人故作天真的后面,却显示出他对这番话语真正地感着兴趣。这
仍然是他的机器身份决定的,他的电子基因使他难以忘记自己的本源。机器人,大概是
最初下到海中生活的那批陆生人类,所制造出来在海底城中从事劳役的工具吧。换言之
,那被篡权的肉身海洋王才是他们的逻辑主人。只是,现在一切都乱套了,每个人都丧
失了记忆,连狱卒都不能自觉地意识到他被控的本质。专家实在忍不住要去回想不久前
刚被推翻的那个王国。这机器人一定是那里的人类按照他们自己的形象制造的,然而,
让人不解的是,那海洋王却不曾谈到对控制论的兴趣。那里也没有发现制造机器人的迹
象。这是一个矛盾和迷。看起来,那里的人也丧失了记忆,从而疏离于真实的自己。
自然,在囚禁中是无法找到答案的,专家只好放弃努力。这狱卒说到底,仅是个低
级的机器狱卒,不了解生命和意识的复杂性。专家叹了一口气,有些后悔来到了这个莫
名其妙的世界,去做一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蠢事,遂准备引颈受死。然而,他并没有
被立即处决。机器狱卒按时送来食物,却不是机油,而是海洋人类爱吃的美味:涧蚌和
礁蜇。
这使控制论专家又看到了希望。而在磁力禁闭之外,海洋中的战争仍在继续。新兴
的机器王国陆续灭绝着一个接一个的人类王国。巨大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超声波和次声
波使专家一会儿消沉,一会儿亢奋,在消沉和亢奋中,他感到了生命的真实和虚无。
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试探着问狱卒:
“都过去这么久了,是不是不杀我了呢?”
“你问得好,这么久了。我要回答的与你询问的一样:这只是时间问题。”
专家大失所望,却又似有所悟。不过,在漫长的等待中,他却与狱卒成了朋友。他
又换了一个方式,把那个问题提出:“从人的形态转换成机器人的形态,有什么目的吗
?”
“我其实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我只知道,这样一种人与机器间的自然转换
,很早便开始了。当然,不会有你想像中的目的。”
狱卒笑起来。那的确是机器人才有的蠢笑。这个他也久违了,因此在畏惧中感到了
亲切。
在信任感建立起来之后,有一次,机器人开恩暂时消除了专家的磁力禁闭,带领他
去到海底平顶山中。这竟是一座座钛合金的山丘。山峰是编了号的,坡壁上镌有一个接
一个的椭圆形舱盖。海水像纱巾一样浸润着它们。机器人打开其中一个舱盖,那后面露
出一个洞穴,其间藏着一具抗压玻璃容器。循着滑轨拉出来,里面竟躺着栩栩如生的人
体。那正是狱卒本人。但是,那是他前世的肉身。
“在零下一百三十七摄氏度的溶液中,他长睡着。他多么安怡呀。”狱卒冷冷地看
着自己的另一个生命,说道。
“生命与机器毕竟不同。”专家叹道。
“不,生命就是机器。我亲爱的巫师。”
四、逍遥游
蹦水鱼又一次群跃产仔了。狱卒告诉专家,就要把他处死了。
“征服世界的战争即将结束,机器人王国就要完成它的使命,之后,它将变得一无
是用。因此,在这件大事发生之前,你作为俘虏要被处死。”狱卒说,“我将亲手砍下
你的头颅。”
机器人王国也将变得无用吗,就像科学一样无用吗?专家绝望地想。
但是,他发现,机器人在说这番话时,已经神态迟钝,行为缓慢。他预感到了,变
化又将发生,心中不禁窃喜。但他还能看到结局吗?
机器人醉汉般游走了,他是取凶器去了吗?但他再也没有回来。专家意识到,在最
后的瞬间,狱卒如同忘记了自己的本质一样,也有可能把杀人的使命给忘记了。
他兴奋不已,饱餐一顿,美美地睡去。醒来后,感到身上的磁力锁已经自动解除了
。海洋中再没有滚动的蓝火球。
这获释的人发愣了片刻,便欣然游向了远方。海洋还是海洋。这是红灿灿充满了发
光细菌的大洋。蹦水鱼在产完仔后,欢跃着歌唱,然后一头头互相咬噬着死去。它们的
残尸呈现出美丽的弧形,把海水分割成破碎的幻彩。他四处也看不到狱卒。
他还依稀记得王宫的路径,便朝那里奋力游去。有几段自动潮道已恢复了运行,新
搭建的礁座上又闪耀起了霓虹。一路上,他又看到了水色迷蒙的轻歌曼舞。俊俏的美人
鱼宫女和庄重的蟹形臣仆皆在悠游不停,展示着各自苗条或粗茁的身段。他明确无误地
看到,他们都是肉身。新的暴涨王国在瞬间又建立了起来。他竟以为来到了一处伟大的
神话之境。他觉得自己是在仙游。
他见到了新继位的海洋王,跟机器人海洋王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周身并无坚韧金
属的铮铮泛光,有的只是凡人吹弹即破的肌肤。
“你我又见面了,亲爱的巫师。你看到了,一切并没有变化嘛。”人类的海洋王说。
“变与不变在这里已经得到了统一。”
“你还看到了,生命与机器的差异与相同。”
“是的,我看到了。但我似乎又什么都没有看到。”
“亲爱的巫师,如果你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当作幻影,那么,你的确是什么也没有看
到。”
专家又成了王国的尊贵客人,他与海洋王宴饮,谈起了奇妙的玄学而不再是枯燥的
控制论。这竟使他头一回感到身心放松,并对自己在碹砗国的身世与作为第一次产生了
怀疑。
“我竟对存在的本质糊涂了起来。”有一次,他对海洋王抱怨。
“正好,全国范围内的逍遥游就要开始了,我*,你也到海洋中悠游一番吧,这样
,你的疑惑就会冰释。”
海洋王便安排他去旅行,并派得力的属下陪同。他吃惊地发现,正是那狱卒,但在
新生的国家中,却是管理文化事务的大臣。大臣神秘地对他笑笑,便带他乘上水云车,
开始了周游。这一周游便是七个应潮期,他们沉浸在了忘我之中。这海底的居民真是其
乐融融,丝毫不记得刚刚过去的战争,也不想去知道。他们的生活简单明了,便捷朴实
。早年间由陆地传来的复杂技术,早已抛弃了(专家想,机器人又是怎么诞生在这个世
界上的呢)。他们结茅网捕鲸鱼,执水矛杀海鼠。若没有捕杀到,也无所谓。那不过是
一场场有限度的游戏。他们采集茛藻而食,以种植嘉荣为娱。他们中有一种人叫做哲学
家,讲习着静养和无为的一切妙处。而他们中的确是没有科学家的。他们中还有一些人
,一俟成长到八岁,便学习墨水龟,把头颅埋于海底沙层中,再不干别的事,让新陈代
谢趋于缓慢甚至停止。他们的寿期,看上去似乎具有无限的可能。
“我有一事不明,那些机器人呢?”一天,专家终于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它们与世界的缘分已尽,便自我解构了。”
说完这番话,文化大臣便带他来到海底平顶山,以证明所言不虚。这是一座座的金
属山峰。但它们已经崩溃成了可怕的碎片。山峰由成千上万、破破烂烂的零件堆积而成
。专家明白,这些都是机器人尸体的垃圾。
他于是问:“下一个周期何时开始?”
文化大臣笑道:“你又谈到时间了。这是你残存陆生基因过强的显示。这不好。还
是让我们忘了时间吧。生命如水之循环,世界本是幻影。”
五、受控的本源
他们后来的确不再记得时间。不知过了多少个应潮期,他们仍在周游。专家淡忘了
来这里的目的,直到他又看到了新一批蹦水鱼开始跳跃。这才使他惊醒了。他复记起了
自己的救赎使命。他看到,游手好闲的王国居民投入了紧张工作。每个人的神情都变得
庄严。原始的技术呈现了向复杂化跃升的迹象。文明在一个时辰中完成了几千年的进化
。王国中出现了工厂,先是手工作坊,随后又有了流水线和自动装配车间,在大规模生
产的现场,到处活跃着制造业专家和产业工人的身影。海底充满了金属的咔喳声。官员
们的脸色正在变得紫黑。文化大臣的身份即将向狱卒转换。
他预感到了不妙,虽没有弄清这里的古怪,却急急要求回去,他要向海洋王告辞,
并逃避危险。但大臣/狱卒却故意带他走错了方向,等他们磨磨蹭蹭赶回京城时,一切
已经晚了。
战争又一次爆发了。人们又摇身一变成了机器人。他又被当作奸细,带去见到了新
的海洋王。
“亲爱的巫师,据说你自称是控制论专家?”
“正是。”
“但你分明是个奸细。”
“我有口难辩,在你们这古怪的风俗面前。”他感到十分的委屈。作为惟一的清醒
者,他怎么就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你好像不太习惯这个世界,这不是我们的错。”机器人海洋王眉头紧锁。
“在你们此前的那个周期,我曾拥有一段无尚的愉悦。在你忙着准备灭绝别的国家
时,我却在周游世界。但现在我发现一切都是梦幻。”
“这都是因为你那可悲的肉体形态的存在。”
“到底哪个才是你们的本质呢?”
“难道会有什么本质吗?这真是人类才会提出的愚蠢问题,我亲爱的巫师。”
这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他们是超常的机器。但是,与上一次见到的相比,又看不出
进化的痕迹。只是一次完美的复制。
他再次被投入牢狱。还是那个狱卒,他自豪地说,之前他已杀了一百零八个人。他
不记得他曾做过文化大臣。
但专家已有了经验,完全不为死亡所惧。既来之,则安之。他发现,这正是他在上
一个单元里习到的经验。他具备了承受变化或者说不变的能力。
他在心里默默念叨,一切都会过去的。不必害怕。这也不过是一场梦。
果然,一切周而复始,不知过了多久,他又看到了返回的蹦水鱼。他再次被免于极
刑。他复见到了新登基的肉身海洋王,也即是从冰冻溶液中唤醒的千年不变的海洋王。
每一名旧臣都不曾老去,脸上挂着处变不惊的微笑。他向海洋王诉说了他的遭遇,告诉
他海底还存在一个机器人的王国。海洋王仿佛第一次听说此事,却毫不诧异,只是淡淡
地说:
“我同情你的遭遇。但我不关心你提起的话题。”
“这里面的关系可是太大!”
“有什么关系?”
“你们随时间而变化,却不能随时间而进化。”
“时间?海洋中是没有时间的。”海洋王哈哈大笑。
专家感到震惊和绝望。但他忽然想到了狱卒在听到控制论时,隐约露出的潜在兴趣
。或许,只有在机器而非人类的国度里,才能实现救赎?机器人暂时忘记了自己受控的
本源,但从逻辑上讲,他们才是陆生人科学道统的最后传承者。
六、魔障的解除与非解
因此,他便做起了准备。当下一群蹦水鱼开始跃出内波时,当人们又一次着手在海
岭下兴建新的厂房时,他潜入了制造者中间,谢天谢地,他还记得早年间学到的知识,
遂向即将完工的机器人大脑中,偷偷输入了临时编制的指令。
天翻地覆之后,他又见到了新的海洋王,结果是,他又被投入了监狱。这一回,他
却买通了他的老朋友狱卒。他获得了在磁力收缩允许的范围之内自由游动的权利。凭借
回波定位,他只用了不长的时间,便找到了那些接受过他指令的机器人。他们人数不多
,却都听从他的差遣。
他把他们招呼到一起,发出了新的指令。
“我要中止这场连环游戏。”
“是,遵命。”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回答了,他不由得记起了什么,一阵心潮汹涌。
受反叛程序控制的机器人组成了一支敢死队,潜入王宫,捕捉了毫无防备的机器人
海洋王,一下子便颠覆了王国。周期提前终止了。这里面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啊,亲爱的巫师,你也在他们中间。你这是要干什么呀?”被缚住的机器人海洋
王惊恐地问。
“我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控制论专家说,“我要拯救它。这是我的使命。”
“国家的命运一经确定,便无法更改。你既是这周期中的一员,当知道这是宿命。”
海洋王还把他当作治下之人。但他的确来自外部世界,那里运行着不一样的规律。
专家便冷冷地说:“不,我亲爱的海洋王,我不是巫师。我已看清,是有人玩了把
戏,让你们在一个周期的两端来回折腾。当到达一个端点时,干扰便会出现并被放大,
负反馈便也产生了,这使你们的文明荡了回去。然后,又是新的干扰,又是新的信息积
累,又是另一番放大,又通过负反馈,回到原来的端点。收缩与暴涨,战争与和平,专
制与自由,肉身态与机器态,来回的奔波与选择,却都不能解决你们的难题。时间和文
明都成了在一个泥坑中打旋的腐水。”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谁这么可笑,竟玩这种把戏?”
“可笑?是可怕。那一定是你们的宿敌干的。”
“我们的宿敌,不就是分布在海洋中的那些邪恶轴心国家吗?你没有看见么,我正
在用蓝火球逐个地灭掉它们。”
“不,制造这麻烦的人,是生活在这段封闭的历史产生之前──更准确来说是之外
──的神秘族群。在你们的最古老和最边缘的档案中,对此一定有着详尽的记录。”
“档案早已毁于战火。”
“不,它残存的关键部分,还存储在你的大脑里!”
专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指挥叛军劈开了机器人海洋王的正电子大脑,从中取出
一个金属环。这是以铍材料为基质的集成量子板阵,控制着一个功率强大的磁-生物场
发生器。它在运作时能产生反物质流,使时间的投影不能落到光锥的焦点上,遂制造出
一个对轴图形的全封闭周期或者虚假历史。
这就证实了专家的猜测:从正常的逻辑上讲,这受控环一定不可能保存于肉身人的
王国,而只能系留于机器人的世界。他又忖到,或许,这两极文明的本质其实更趋向于
机器?但是,是谁埋设下这环的呢?生活在这段历史之前或者之外的那些神秘生命,到
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这却是渺小的控制论专家所解释不了的问题。
他只能做他专业范围内的事情。随后要干的就很简单了,他在线路中加入了单向逻
辑时间概念。他增加了一个放大器,以对付原始干扰。他还施放了一个奇异子,并使它
能预防事件在荡点处的忽然停顿与回返。环的魔法被解除了。就像碹砗国的情形一样,
事件将坚定地荡向一个端点,而绝不回坠,并越过颠峰,永远逃离周期,奔向自由。世
界,得救了。
至此,专家才松了一口气。这时,他已成了事实上的海洋王,大权独揽,顺我者昌
,逆我者亡。随后,他继续把这拯救行动推向彻底。他要求国民选择一种生存状态:机
器,或是人,但只能是一种,一旦选定,将永不堕入另一界。
与他料想的不太一样,他们选择了做人。
只有那狱卒说:“不,我不做人。”
这使专家忽然心意寥落了,感到胜利来得毫无意义。
狱卒要跟他离开,去真正意义上的国家:碹砗国。
在离去前,专家发出了最后的指令。全国的机器人开始了自我拆解,冰冻在海底的
人类被提前唤醒。新的王国又建立了。这回,却要永远存在。这次,他没有再去面见海
洋王,或者,他的那个傀儡,而是悄悄离开了。狱卒陪着他,成为了他余生中忠心耿耿
的机器仆人。
或许是由于环境的改变,蹦水鱼一条也见不着了。这使专家陷入了久久的悲哀。很
长时间后,他都没有回访他唤醒的王国。但在一次长睡之后,却忽然想到该去看看了,
他要去观察他做出的实验结果。他与机器仆人同去,但他们仅看到了一片废墟。那个要
永远存在下去的国家没有了。海底淤泥掩埋着无数死人骨头和殉葬品。人类灭绝了。
“怎么会是这样的?”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机器仆人却用专家从没有见过的智慧目光扫视着这一切,说:
“我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习惯了受控。你解除了那周期,让他们快活地做人
,却也剥夺了他们的本质,也即夺走了他们的生存能力。”
“是这样么?我救了他们,反倒害了他们?你这可怕的机器,你当时便预知到了吗
?所以你不愿做人。但你怎么不对我说呢?”
“因为我那时有些怀疑起你的真实身份了。你到底是机器,还是人?”
闻此言,专家感到了空前的惊恐,便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这深藏不露的机器人。这时
,他察觉到了这里面的悖论:这家伙没有选择做人,那么,他实际上便选择了做机器人
。那些选择做人的人死去了,而选择做机器的人却存活了下来。同样是选择,在物理逻
辑上并无不对称处,但结果却如此不同,这里面隐含着极大的危机。
他不敢再想,也不敢再问,仿佛追究下去,他作为创造者所依存的那个奇妙世界也
要在瞬间崩溃。
机器人眼神迷离,用女人般的声调说:“我听说,早在几万年前,不光陆地上,而
且海洋中的人类早已死光了,怎么就你存在下来了呢?你或许是仅存的最后一个人,来
圆你们族的梦的;你也或许跟我一样其实是机器替身,受忠于人类程序的指使,来重建
一个梦的;或许,你就是‘神’本人?可惜你的成果已无人享用。”
“那么,你又是谁呢?”
“我吗?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着的问题。”
机器人的眉宇间浮上一层愁云。这时,他想到了性别的问题。
这两个家伙看看对方,像看两具幻影,又掉头迷惘地去看海水。红色海洋从四面八
方围拢过来,发出哗哗的笑声。
“我们还能造人吗?”其中一人说。
“或是机器人?”另一个说,“我们来赌一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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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们过去的过去
海底的山峦
一、阿玛与阿密
在已失去记录的那个年代,青藏高原重新沉没入海中。红色的洋面像一块大布舒展
地蠕动着,谁也看不出其下竟埋葬着本星球的最高峰。
蛇颈龙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主人。它们群起出没,嬉水长歌。
高原人的后代也繁衍了下来,是这陆地世界仅存的人种。但他们已人丁稀少,而且
都成为了渔民。男人们承担起了出海捕鱼的重任,而把女人留在家中。但他们的男孩,
是要随船出行的。这是此间的习俗。
海边有一个叫做“昌都”的渔村,村里有一个孩子,名叫阿密,这年十二岁。他父
母早亡,与叫阿玛的姐姐同住,他亦是这小船民中的一员。
一天半夜,阿密突发高烧,昏迷不醒。
这怪病来得沉重,次日,他不能随船队出发了。
两天两夜,他都没有醒来。阿玛用了各种救治的办法,也不能收到一点功效。这可
急煞了做姐姐的。
“听说,这种情况,是必须求助神灵的。”阿玛思忖。
她便背起阿密,出得门来。她气喘吁吁走了十多里道路,来到了此间惟一的海神庙。
这虽是一座不大且简陋的庙宇,却有许多人问津,或祈祷妇女早生小孩,或祝愿男
人平安归来。
海神是一个中年人的形象,用珊瑚、卵石和泥土塑成,神秘的微笑挂在嘴角,像是
随时要抖落下来。
阿玛也跪下祈祷。她请求海神救弟弟一命。
她做完这一切,转眼看弟弟,见他仍痛苦地闭着双眼,便背着他走出庙门。
这时,她看见庙前的空地上围聚着人群。刚才还没有这些人呢。她好奇地凑上去。
人们围着一个长相和打扮奇异的男人,听他兴奋地说个不停。
二、外星人
阿玛看见,这个人的脑袋整个罩在一顶球形的透明帽子里面,身着打鱼人从未见过
的闪光连裤服,正讲得眉飞色舞。
阿玛慢慢听明白了,这是一个外星人!他的飞船经过地球附近时,发生了小小的机
械故障,便临时降落在了这里。等检修好后,他是要很快离去的。
她以前没有见过外星人,不禁多看了几眼。她只听说很早很早以前,地球上的白种
人都移民去了宇宙空间,世界上仅遗下了黄种人。现在满天的星星上面,都居住着白人
的移民。但是,他们是极少回来的。
而最为惊人的是外星人谈话的内容。他说,这一带本是极高的山峰,后来地壳变动
,才成为了汪洋大海!
他还说,这里曾有着巨大的宫殿,住着高贵的神王。庙宇不是这样的,人们信奉着
居住在九重天上的神灵,而不是海神。海神,算什么呀。
大家听得瞠目结舌,许多人露出了不相信的神态。年轻人笑了起来。老人直摇头。
阿玛自然也是怀疑的。
她忧心弟弟的病情,正准备离去,却感到背上的人儿在动。侧头一看,见阿密竟清
醒了过来,活泼泼地转动黑眼珠,出神地打量外星人。
阿密似乎对外星人的话特别感到兴趣,专注地聆听。那奇异的宇航员也深深地看了
他一眼。
看阿密的神色,似乎病情已有大的好转。阿玛心中一喜,便背着他离开了,阿密却
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
回到家,弟弟的病果真全好了。阿玛自然把这归于求神的结果,却又感到有些离奇
。外星人的一幕,是一个意外的插曲。
三、家在大海
但此后,阿密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他死活也不跟大人们出海。任姐姐劝说,任叔叔威胁,也哭喊着要呆在陆上。
他看那海的眼神,竟夹杂着恐惧。这让人叹息。最后,人们无奈,只好把他留在家
中。
孩子这才平静下来。从此,每天一大早,他便坐在海边发呆。直到姐姐叫他吃饭,
才回到家来。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这样下去,这孩子要成为废物的,”村里的人念叨。
阿玛很是着急,心以为,这是高烧的后遗症。但孩子虽然不愿出海,眼神却仍是灵
活扑闪的,思维也不迟钝。倒又不像是得了什么怪病。
“或者,是因为那天听到外星人说的什么了吗?”她忽然想到,一直便有传说,外
星人是会施魔法的。
她问弟弟,是否是听了外星人的话,才不想出海的。
阿密竟然使劲地点起头来。姐姐惊讶地看见,弟弟眼中竟含着晶莹。偶然路过的外
星人,说了一番神神叨叨的话,竟使弟弟这样了,这并非好兆头。
“那不是我们能去思想的,”她说。“连大人们都不曾有人想过,你想这些,对自
己没有好处。”
“我从没有见过山峰。山峰,是什么样子呢?”阿密仰着脸,看着了无一物的海天
,茫然地发问。
“我也没有见过。这跟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所以,想也无益。弟弟,咱们回家去
罢。”
“我们的家在那里。”阿密指了指大海。
火红的大海正在阳光下极其缓慢地翻卷。海面光焰灿烂,映亮了半个天空。蛇颈龙
的歌声震耳欲聋。海平线虚实不定,若有若无。千万朵彩云从头顶上方飞流而过。空无
一人,看不见庞大的船队。男人们都已远在天边。阿玛忽感孤立无援,觉得那海水真的
莫测深浅。
忽然,大海幻化成一座座山峰,朝姐弟俩压下来。
姐姐很吃惊,也很慌张和畏惧,忙一把捉住弟弟的手,拉着他飞快回到家中。
次日,她去求海神,请他帮忙消除外星人施在弟弟身上的魔法。
但阿密却越来越沉湎于他的幻觉。
这天,他来到海边,看着大海,他面部的表情,如同往日一样惮畏,心里其实却很
欢喜。他感受到自己与那水世界的神秘联系。
有两头蛇颈龙游到岸边,好奇地朝孩子张望。阿密道:“蛇颈龙啊,你能帮我的忙
吗?”
蛇颈龙只是歪着头,静静看着他。
“带我到深海中去吧,去看一看那山峰和神宫的样子!拜托了,只有你们能办到。
我们人类的木船,仅仅可以航行在海洋的表面上!”
蛇颈龙不言语,喷了一下鼻子,掉转头,忽啦一声潜入海中。
阿密虽然自己不再出海,但每次渔船回来,他都要细心检查网罟,看捞上了什么东
西。
一次,果真在鱼虾堆中发现了一样异物。
是一把银色的小壶,长着一个可爱的小嘴。上面刻画着曲曲拐拐的文字。
又一次,捡出了一个铜轮,一拨弄竟碌碌转个不停。
其实,这些物件,往常也都被渔民们发现过,但都认为是无用之物,随手又扔回了
海中。阿密却悉心搜集起来。
这天,他又来到岸边,等待渔船归来。
渔船尚未归来,他却看见蛇颈龙伏在海滩上,似在等他。
蛇颈龙的身边,搁着一样水淋淋的东西。阿密走近,见是一把铜号。他拾起来凑到
嘴边,输送过去气息,铜号竟也能呜呜低鸣。
合着号声,蛇颈龙也欢愉地婉转吟唱。
此后,蛇颈龙每次都要叼回一些宝贝。
两年过去,阿密已搜集了不少海底的稀罕物件,包括奇形怪状的风铃,精致无比的
钟铎,还有光泽依旧的念珠。其中一次,是一块黑得颇不寻常的怪石。
姐姐多次劝说要把它们扔掉,但最后又拗不过阿密。
“弟弟脑子有病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让他自个儿找点乐子吧。”她想。
还好,因为父母双亡,船队总是接济他们,生活还不成问题。
但以后呢?阿密成人之后呢?他能靠这些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养活自己么?姐姐陷
入了忧虑。
阿密却丝毫不为自己的未来着想,他只是期盼着,星际间还会有白种人回来。他要
向他们亲口询问,那曾经存在过的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夜一夜,他怅望海洋上空密匝的繁星。只有那远在天涯的人们,才知道高原人真
实的过去。
但自从那外星人偶然降临后,却再没有人来了。
地球,是被遗忘的角落。小小的阿密,感受到了被抛弃的自卑,而他的父辈们却不
觉得。
四、阿密之死
又过了一年。阿密十五岁了。
姐姐终于要出嫁了。临行前,放心不下弟弟,含泪对他说:“弟弟,你跟我走吧。
我说好了,你到新家去住。他们家也可怜你,愿意接纳你。”
阿密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倔犟地把头扭向大海。
阿玛的丈夫也如是劝说。他本是不愿让一个外人入住的,但他深爱着阿密的姐姐,
也便爱屋及乌了。
“跟你姐去吧,看你又不能自理。”
阿密仍固执地摇头。
百般劝说无奈,大人也烦了,最后,姐姐只好说:“那么,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阿玛抹着眼泪走了。
她履行自己的诺言,很快就回来了,带来了许多吃穿用品,但眼前的情形使她大吃
一惊。旧屋里的家俱大都被弟弟扔了出去,那些来自深海的物件,原来都凌乱地堆在角
落里,现在全整齐地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阿密已把家改造成了一间陈列室。
“姐姐,我还需要一些架子,有格子的那种,这样,我就可以为它们分门别类了!”
阿密神采飞扬地嚷嚷。
阿玛心里一阵难受和感动,点点头便答应了弟弟的请求,回去后,真的做了一些架
子,送了过来。阿密高兴坏了。
“姐姐,物品越来越多,这一间屋子不够了,我想再建几间。”
阿玛闻此言,可怜着弟弟,回去跟男人一说,善良的他竟一口答应了。夫妇俩雇请
了一些人来施工。阿玛不明白,自己怎会这样纵容弟弟的妄想。
难道,她也不知不觉中了那外星白人的魔法?
新屋建成了。可以搁很多的东西了。阿密每天更加忙个不停。
阿玛每次回来,都会看见变化。最大的变化,是阿密用卵石和沙土建造了许多模型。
他兴奋地指着它们,一一对姐姐说:“这是神山,这是神宫,这是神水流经的渠道
!山脚是村庄和城市,人们种植作物和饲养动物,而不捕鱼。”
阿玛很吃惊,也第一次为弟弟感到骄傲,因为那些东西,的确做得微妙微肖,巧夺
天工。
阿密说,大都是他想像出来的。有的是做梦做到的。他的梦很离奇。
他梦见人死后,变成鱼,鱼又变成蛇颈龙,蛇颈龙变成什么呢?又变回人了。如此
,世间的一切,便这样永恒地轮回着,完成着自我的救赎。
他还梦到,很多人来参观他搜集的物品。他便卖起了门票,以此收入养活自己。这
说得连姐姐也笑了。
但实际上,没有人来看。人们要忙着打鱼。惟一的观众,便是他的姐姐。但阿密已
很满足。
然而,终于有一天,天气预报说要刮强台风。人们都早早撒向了安全地带。只有阿
密独自端坐在房中,脸上显露出无比的镇静。
姐姐听到了消息,着急地朝弟弟住的地方赶来。不料台风提前刮了起来。她虽然心
急火燎,却被阻在了半路。
等风小将下去,已是两天后的事情了。
阿玛看见,弟弟住的地方,他的陈列室,已夷为平地。
“阿密!你在哪里?!”她哭喊着。但是没有回答。
大海疲惫地喘息着,无数的泡沫人眼般明灭不定。蛇颈龙一头都不见了。
阿玛声嘶力竭的声音在赤浪滔天的海面上翻飞。
五、海底的山峦
过了一年,天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飞船,把太阳都遮蔽了。
居住在外星球的白种人蜂拥而至,前来考察人类最伟大的发源地。
大规模、高科技的水底考古开始实施。人们发掘了大量的文物和古建筑,并真的发
现了海底有一处宏大山脉。暴露出的事实,让整个宇宙万分吃惊!
随后,是一个又一个的研究中心、一条又一条的旅游线路的建立。
高原人放弃了打鱼,皆从事起利润丰厚的旅游业。他们依靠外星人,或者,他们远
古的遗产,一夜间发了大财。
人们在庙宇中废弃了海神,转而竖起了白种人的偶像。他们说,是外星来的天神,
拯救了这个无望的世界。
在海边,也建立了庞大的博物馆,陈列着古代的文物,以及复原的古代遗址的模型
,竟与阿密想像和梦境中的如出一辙。
但没有人想起那个痴痴的孩子,直到有一天,海边出现了一座他的塑像。
“这是谁呀?”外星人和高原人都惊疑地发问。
每天,夕阳西下时,便有一个女人,来到塑像面前,默默地祈祷,任海风吹拂起她
黑黑的长发。明月升起来,她仍不走,这时,几千头蛇颈龙齐聚在岸边,引吭高歌,如
诉如泣。
但是,有一天,塑像却奇怪地消失了。
有人看见,在那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它从基座处忽然断裂,自动地移行了起来,一
寸寸滑到岸边,最后歪歪斜斜依靠自身的重力,一头栽入到海中。
这真是一件神异之事!
那个女人,从此再也见不着了。
红色的洋面像一块大布舒展地蠕动着。巨大的山峦,就在这浩淼的水体下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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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们的未来
天下之水
一、孤独的水路行者天下之多者,水也。生于北方的郦道元,一天发出了这样的感
喟。
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较之今天,北方要水草丰盈得多,然而,人类真正了解到水
之浩大,还是郦氏死后一千多年后的事情。精确的科学考察表明,以海洋为主体的水占
据了地表面积的百分之七十以上──恰好与人体中的水分含量一致。
那么,世界本身,是否便是一种有机体呢?这却是一件需要长久考察和求证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对于以陆地为大本营的中国,能够在那时便说出“天下之多者,水也
”的人,大概是凤毛麟角的吧。
然而,《水经注》中,对于海洋,却又是很少提到的。举凡遇到海,注文基本上就
到此为止了。间或提到,也是一笔带过,比如:“西南至安市入海”,“浙江又东注入
海”之类。
这大约是因为,海在当时已被视为了世界的边缘。
郦道元所处的南北朝,是一个战火连绵、国土分裂的时代。但他笔下的水流,包括
河湖溪瀑井泉等,却在大地上无拘地倾注奔流,突破了交战各方人为划定的地界。
在破碎的山河上,郦道元使用着统一的西汉王朝版图来描绘他的水世界,这连郦道
元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有的时候,他只是模糊地觉得,他不过是在藉此挽救某种
东西,而这种挽救,最终恐怕又是一种徒劳。
他十分希望能够弄清自己行为的意义,因为他深知自己对于水的执著,已是一个不
可能被常人猜透的谜团了。他了解那么多的水,而对自己的心灵呢?
身为尚书郎,在陪同北魏孝文帝巡游时,每当中途歇息,郦道元便捋起自己的袖子
,观看手臂上脉搏的贲张,这时,内心就会泛涌起上述的冲动。
他也曾看到了许多死于兵乱的人们,看到了他们裸露于皮肤之外的蛛网似的血管,
还有尚没有气绝的怦怦脉象,以及从此将不能起到营养作用的体液。大地上的水,与人
体中的水,比例到底有没有不同呢?此时,他困惑了。
但刚愎自用的帝王是不会这样去认识世界的,还有枕戈待旦的将军们,以及忙于宫
廷倾轧的大臣们。郦道元成了水路上孤独的行者。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有一天梦到了红色的水。
他初以为是无处不在的血流成的河──这每每使他尝试拼绘完整而纯正的水图的努
力化为乌有。但即刻他发现不是。
那耀目的色彩,几乎丧失了水的本相,而如同霞云或者雷电,只君临了一刹那,却
使他大叫着醒来,并痴痴地长坐。
星光如水一样源源流下来,注入他宽大柔和的衣领,凉嗖嗖地顺着坚直的脊柱往下
淌。
他醒来后便回忆着,那红色之水的背景,是一大片说不清颜色的压抑暗色物质,在
无边无际、厚重无声地蠕动,使人感到憋闷。
但是,这便是对水的真实回忆吗?──世上大概是无这样的水的,因此,或者,梦
是对尚未纳入郦道元视野的某种水的预示?
几天来,他反复梦到这个场景。红色的水势越来越浩大,直到有一天,天下的水,
都变成了红色。
看上去,像是在用一种水统驭万种水啊。
梦中之水,便成为了一种意*。
这时,郦道元突然产生了去黄河孟门瀑布看看的冲动。他以为,大概只有那里的崩
浪万寻、悬流千丈,才能一鼓荡平心中似不该有的疑虑,也是满足那久蓄的亢奋与饥渴。
但就在前去的路途上,他认识到了自己更隐秘的意识,那是在担心,红色的水是首
先从那里溢出来的吧。但是,为什么是这样的担心呢?为什么是黄河孟门呢?黄色并非
是红色的补色。
不管怎么说,内心充满对红色水流的迷恋与恐惧,郦道元来到了孟门。这大约是孝
文帝太和二十一年(西历四百九十七年)的事情,郦道元已经三十二岁了。
二、“堪影”
在孟门,郦道元并没有看到红水。但黄河之水魔女般乱发狂舞的景象,又似乎象征
并暗示着各式水之存在的可能,其中也包括郦道元尚不知道的水。
这时候,郦道元心灵有所感应,突然回头,见距孟门瀑布百米开外有片竹林,却是
怪异之事。在他的知识体系中,应该是往南一些的地方才有这种植物吧。那么,这是一
种品质殊异的竹了。
秀气的青竹与狂暴的黄河,形成了强烈的映衬关系。
这一片清湍如水的翠色,不禁惹得郦道元满心喜悦,缘竹而去。曲径通幽,光影叠
乱,巉岩参差,不一时,竟听到了潺潺水声,不若黄河的粗犷,而像小女子轻歌。郦道
元愈发欢欣。
水声时大时小,忽远忽近,似是一溪,在山石岩壁间一路跑跳而去。他干脆安下心
来,与它捉起了迷藏,时左时右,忽前忽后,其乐无穷。
突然水声大作,分明已到近前。然而趋步前往,水声又小将下去。眼前一亮,并无
溪流,却是人面般大小一潭,颜色赭红,四面修竹环绕,风息云止,却见水面涨落不定
,如有数条大鱼在其下翻腾鼓噪。
疑惑之间,却见竹影中有一草庐,柴扉虚掩。推门而入,见一人沉睡于竹席上。此
时,外间水声又骤然大作。
郦道元垂手竦立,不久,那人醒来,见有客临,延坐奉茶。细观此人,眉坠于肩,
手长过膝。郦道元知是隐士,肃然起敬。
茶水却碧绿清冽,不见红色。由此可知不是那潭中之水所沏。此时,门外水声又哗
然一片。
郦道元道:“我观之,此处并无鲜活水源,外间不过一潭死水尔,本该静谧无声,
缘何作此巨鸣,且流沫山腾?”老者正色道:“客人有所不知,此非凡水,而是一方生
灵。”郦道元大惊。老者复引领其至潭边。
却见那水,已趋安静,发出喃喃细声,似与老者轻语。郦道元击掌称奇。
“此等怪物,其质与水无异,其形随物化成,唤作'堪影'。”老者道。
“如何却栖身于此?”“三年前的一个晦夜,孟门雷雨交集。清晨,门前便多了此
潭红水。我始不觉有异,后渐知其非凡水。”老者说罢,又轻唤数声,那水又作翻腾状
,而水声竟可变化,如雄狮、健男;又如妇人、幼蝉。而郦道元试作声呼之,水却置之
不理,又似有嗔羞状,若闺中少女初见陌生男人。
郦道元语告老者,称近来夜夜梦见红色之水,方赶来此。老者不禁叹息。
郦道元复详观此水,只见其通体透明,不含杂质,清洁澄深,漏石分沙,又仿佛有
漆胶的质感。他恍若置身梦中。伸手略试水面,却被一阵皮肤般的温热所袭,手往里走
,却黏黏地陷住了,急拔而出。水嗤然一声,似作笑。
他便与老者回到室中。老者称,日久已能辨知水声,如此便常与堪影交谈,已了解
到其传奇身世。
堪影告诉老者,它已忘记了自己所来何朝何代,甚至,亦不知是来自过去或是未来。
它只记得,祖上是与人类无异的生物,生活在陆上。后来发生了世界大战,陆地生
态体系遭到毁灭,全族才将自己改造为适宜水生的形态,下到了水中避难。
最初,仍接近于人类模样,但在千万年中几经演化,终于抛弃了旧有的形体,把生
命寄寓于流水──世界即我,我即世界,以为如此便会永生。
然而,某一天,新的灾难不期而至,其族不得不离开水世界,迁徙向一个陌生的空
间。
可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却在路途中阴差阳错被抛遗
到了这个世界,未能抵达其目的地。
“它曾经寄生并又与之相融的水世界到底在哪里呢?”郦道元道。
“那便是海洋啊。”“那么,是整个海洋的大迁徙了!”郦道元看着小小水潭,怔
住了。
“是的,海洋即是堪影,堪影即是海洋。”老者黯然说。“它救赎自己的努力,终
于是失败了。”北人郦道元对海洋所知不多,此时却万丈心潮轰然涨落。他无法想像那
浩淼的大海,与这浅薄的水潭,竟是同一样东西。而海之蓝色,又是何时变化成红色的
呢?──如堪影所说,到底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他深深地糊涂了。但可以肯定的却
是,海洋眼下仍在远处无知地起伏,如同郦道元从未踏足南方,海洋又何曾来到此地了
呢?
“它是多么可怜的生灵啊。在这里,还能生存多久呢?”“恐怕,时日不多了吧。
”“如果把它重新置于一处活水中呢?”说这话时,郦道元眼前出现了孟门的黄河大水
,正鼓足劲向它自己也不曾见过的大海奔流。回想到自己前半生与水打交道的经历,郦
道元是多么的希望能够救助堪影啊。
“那样的话,这生命会迅速扩散,成为新的海洋。这是它化育自己的方式。天下的
水将成为红色。它即是一,一即是众。”老者微微蹙眉。
“那么……”“那么,我们的世界将成为水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上便不再有我们习
称的水了。”闻此言,郦道元顿然绝望了。
是夜,郦道元宿于隐者的茅屋。三更时分,他醒来了,听见外面传来呜咽之声。他
不禁思忖,当初,那异类是否不小心自己毁了自己呢?难以想像,有一种生命、有一个
世界竟由水来结构而成。
呜咽声越来越大。堪影在哭泣吗?
或者,它在呼唤同类──天下之水?但郦道元深知,那些水却是没有灵魂的。
他不禁对此水曾筹谋转移的目的地产生了好奇。它在哪里呢?所谓海洋之外的新的
逃逸空间,恐怕是不好想像的。
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吧,那老者却没有被水声吵醒,鼾声大作,不知做着什么好梦。
郦道元心烦意乱,披衣走出茅屋。
夜色至浓处,天庭上有一处星云狰狞。这遥远太空中的神秘花环,从来没有如此地
低垂迫近,直若要坠落头顶。郦道元觉得它像一滩溅开的水渍。他全身一震。在那后面
,幽暗地浮动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东西。他难以形容它是什么,而它也的确超
越了他为人的感悟力。
水声更悲戚了。水面虎虎跃起,形成一根三尺高的柱头,似要与那不可名状的世界
亲近,但相距却实在是太遥远了。最后,水柱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努力,落下来,卧伏着
不动了。
郦道元感到,说是空间吧,却分明是空间以外的存在,拥有超越一切的力量和简单
至极的结构,却看不到也摸不着,乃连想像力也给幽禁了。这种别扭的体验,是第一次
侵入他定型的人生。他想,面对这样的无以用言语表述的存在,水也好,人也好,又怎
么能如此容易地救赎自己呢。
一种刻骨铭心的无由之痛,使他欲放声大哭。此时,却感到水潭如一只眼睛在惊讶
而怯怯地注视着他。他便羞惭地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然而,对于海洋来说,超越空间的“空间”,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一团水流的生灵
,又是如何发现这奇妙的存在的呢?如果它们真的去到了那里,又将以什么样的形态生
存下去呢?恐怕,不再是水了。
世间之一切,本是无固有之形态的。
此时,郦道元突然意识到此水与自己的关系,内心不禁涌出一阵极大的恐惧。
他僵然伫立,束手无策,直到霞光来临,一切才恶梦般成为了过去。
而那水却不动弹了,红色中透射出一层灰翳。他慌张地用手去拨弄,感到它正在凝
结、冰冷、塌陷。
“死了。”他一惊,转头去看茅舍,却见它也在一片灰色的迷雾中慢慢隐遁。
他扑过去,双手去推那扇就要退行入虚无的薄薄竹门,却推了一个空。面前除了一
堆青色山石,什么都不是。
回首一看,天空中有一个陌生的银色圆点,在苍白的太阳附近,局促地明灭了一下
,便消失了。
刹那间,他感到了许多个世界的存在。而他所在的这一个,不一定便是最真实的。
过了很久,郦道元才恹恹地离去。他看到黄河仍在奔涌,才松了一口气。
三、无路可逃返回洛阳,郦道元把这一段经历,写入了《水经注》。
此后,他更加勤奋而*真地记录世上各种水的情况,仿佛是担心它们有朝一日会悉
数遁去。
但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不愿去到海边。对海的记载,也颇潦潦,后世的研究者说,
这不符合他认真的学者个性。
孝昌三年(西历五百二十七年),雍州刺史萧宝夤的反状暴露,朝廷命郦道元为关
右大使深入险境与叛将谈判。这道授命其实是郦道元的政敌们设计的阴谋,欲借叛将之
手置他于死地。
对此,郦道元是非常清楚的,但他仍慨然而去,心中想着的是那一潭曾阅尽沧桑却
终究无路可逃的红水。
连水也无路可逃之处,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地呢?
水啊,你这形成世界的关键元素,你这无坚不摧的至柔之物,竟也走入了这样的结
局,这大约便是“天下之多”更深的一层含意吧。地理学家此时的心情,已是无法用言
语来形容了。
结果,郦道元终于在阴盘驿亭(今陕西临潼附近)蒙难。他的血液从尸身上泉涌而
出,渗入泥土,汇入万千条水流,最后去到了他不曾涉足的大海。
在不久后洛阳的一场兵火中,《水经注》的数卷文献竟不幸被烧掉了。后世的人们
不知道郦道元究竟还曾记录了什么。
现在,我们只能读到郦道元关于孟门瀑布的描述。他仅用一百三十一字,便将其水
流冲交、素气云浮之景观,做成了千古绝唱,使后人扼腕叹息。
孟门瀑布,即今壶口瀑布。据考证,其位置距当年郦道元造访之地,已北移了五千
余公尺。
西元第三个千年到来前的最后一个春夏之交,壶口瀑布浑黄的水流突然变得碧绿澄
清。据在黄河岸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讲,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见到。而水流今后还
将变为什么颜色,却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但壶口瀑布将在百年后消失的消息,却是由
此间最权威的新闻机构发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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