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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iFiction版 - 周天 桫椤城 BY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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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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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勇士们呢?昆、左齐、左无名!平狱、平篱、尸仲余!我蜀国那么多的勇士
,难道都战死了吗?”
“是的,我的王!”
“我的儿子们呢?”
“他们与您的勇士们一道……王请节哀!”
“我没有哀!哪里还有哀呢?我只有恨,满腔的怒火……我看见了烟……冲天的浓
烟,那是什么?”
“是王都在燃烧!商国人高高的塔楼已经搭上了城墙,侵略者象蝗虫一样涌入……
到处都在屠杀,我的王,他们在屠杀您的子民……贵族和贱民,老弱和妇孺,他们相互
挤在一起,层层垒垒,仿佛丘冢。血象咆哮的珉河,冲过大街小巷,却无法熄灭燃烧的
王宫……我的王,一切都化为灰烬了!崩塌了!没有了!灭亡了!”
王跨前一步,举起长剑。剑柄上名贵的玉石和精致的饰纹已经被血和泥掩盖,只有
剑锋仍然闪着逼人的寒光。贵族和士人们匍匐在地,痛哭失声,血污满面的士兵们则跟
着举起了剑。
王说:
“犯我者,商!然灭我者,实昆仑巫人!凡我子民,必不得与此二族为友!今,天
亡我于此,愿:取我的头颅,以金饰之,葬于此巨岩之下;取我的身躯,以铜裹之,葬
于下方十丈;取我的手足四肢,以银法之,葬于身下十丈。我要以蜀山同体,寸步不离
这片沃土。若天有灵,听我泣血之言,他日化为鬼魄,亦要索回血海深仇!”
王的剑高高举起,随即落下,斩断头颅。他的身体屹立不倒,血从颈项里喷出几丈
高,纷纷扬扬,犹如血雨,洒落在蜀国大地上。他的将军和侍卫们,一共五十五人,同
时自尽。
蜀国的亡臣们纷纷四散,有的逃亡外域,更多的则返回已经毁于大火的王都,跪伏
在商人面前。
只有一名寺人留了下来。
他搜索王的尸体,找到一把金匕首,一根银仗,连同王的铜盔,将王埋葬。他在墓
前结庐守节。
七天之后,山下传来喧闹声,于是爬上山崖的最高处张望。他看见了紫色的鹰旗和
褐色的象旗。
那是商人的部队。
商人们劈荆斩棘向上攀爬,忽然听到一声惨烈的呼喊。只见一个单薄模糊的人影从
山崖上掉下来,在山壁上弹了几下,好象一片枯叶落入林中。连一只鸟都没有惊起。
带路的蜀人听清了那句可怕的咒语,可是枷锁套在身上,刀剑悬在头顶,他一个字
都不敢多说,继续带着商国士兵向前。半个时辰后,他们看到了埋葬蜀王的三块巨石。
巨石上还残留着血迹。
蜀人颤抖着跪下,闭目暗自祈求。商国士兵从他身旁一拥而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脚
下的变化——星星点点的暗淡的血迹悄无声息地相互接连。
没过多久,一条接一条的,血丝变成细线,细线碎成裂纹,裂纹向下沉沦……大地
开始倾斜。
突然之间,天幕仿佛被人猛地拉下,四下里一片漆黑,狂风大作。随着一阵天崩地
裂般的巨响,脚下的山象狂蟒一样抽动起来。大地裂开,血一样鲜红的地泉涌喷涌而出
,源源不绝,吞噬了三块巨岩,也吞噬了惊恐万状的背叛者和商国士兵……
一个月后,当另一批商国士兵到来时,他们只见到三口深潭,从上到下,依此排列
在苍翠的山林之间。
第一章
一个墓穴。漆黑、寂静,一如死去。
可茗知道它其实并没有死。
卜月潭四千年来始终被人祭祀,然已死去多时;而这里的墓室早已坍塌,化为尘泥
,不为人知,它们却仍然活着,或者说……没有死去。
有的时候,活着与没有死去是两回事情。
它们在蠕动、在扭曲、在变幻……日日夜夜,它们苦苦挣扎。
茗心中生起从未有过的恐惧,以至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双无法闭上的眼
,不知所措地盯着那堆荒土。目光向下穿过厚厚的夯土,直抵那几个……那团……那堆
……
她实在没法形容看到的一切。漆黑的地底深处,它们聚集在一起。塌陷的泥石拱木
掩埋了一切,它们同残木、锈铜、蛆虫、尸骨、腐泥……相互混杂、交融,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可是它们并没有死去。
其中一个说:“我好痛,我好痛!”它的声音充满仇恨。
另一个说:“我好痛苦……”声音充满怨恨。
第三个不停地狂叫:“我的皮肤要暴裂开了!我的头发要断了!我的眼珠、我的手
指……我怎么也找不到左边的骨头了!”
第四个惊惶、绝望,可是仍然说:“我的兄弟们,我的好妹妹,不要慌乱……我们
不会死,永远不会!这是父亲的承诺!请再坚持一会儿……”
“一会是多久?一天、十天,还是一年、十年、二十年?”
“我们已经生不如死整整五十年了!难道你看不见吗,大哥,我们真的要化了,要
与这些肮脏的泥土化为一体了!”
“我不要!”有人放声尖叫:“我宁肯死也不……”
“好了!”一声断喝,震得茗浑身剧震,刚才发话的四人也同时住了口。
第五个声音冷冷地说:“封,你死不了,忘了?踅、郁,大哥,我们都死不去。即
使化为泥土……这是父亲的承诺,在我看来,却比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还要狠毒。”
“勿,别这么说,我们几兄妹难道不正是如此,才逃过……”
“你把这称为逃过劫难?”勿冷冷地打断那人的话:“我们身上压着整座太行山脉
!也许我们会长长久久,永永远远陷于此境,直到魂魄都烟消云散。”
一片死寂。老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茗尽管怕得要死,却也忍不住往前挪了挪,
想看得更清楚些。这个时候,有人开口道:“魂魄会烟消云散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如果足够长久的话……”
黑暗中,骤然亮起了一双白幽幽的眼睛。

茗猛地睁看眼,心突突突地好象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还没回过神,有个近在咫尺
的声音尖叫道:“天啊!鬼!”
茗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跳起来,不想脚下踩空,黑暗中不辩东西,一头撞在柱子上
,耳朵里翁然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可是旁边那个声音叫得更惨:“嘿!妈的!撞死你
爷爷了!”
“崇,是你?”茗按着脑门,忍着痛道:“你乱叫什么?你看到鬼了?”
“什么?”崇用刀扎屁股般的声音叫道:“难道不是你见到鬼了在乱叫乱嚷吗?我
正在睡觉,你差点撞扁我的脑袋!”
“是吗?”听到崇的声音,茗的心跳总算平缓些了,靠在柱子上喘气。
“喂,我说,你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
“屁话。哎哟!”
“说话客气一点。”茗不高兴地说:“我们现在一体相连,你就不能好好说?”
“你也知道是一体相连!”
茗左边光洁的肩头,一片花朵般的纹路晃了晃。突然,黑暗中闪现出星星点点的青
色辉光,一朵花骤然从茗的肩头升起,其后的青色根须越长越长,慢慢伸到茗的脸前。
花心里那只巨大的眼睛眨巴眨巴,两根小根须揉着还未完全展开的花瓣,恼火地道:“
你在梦里乱蹬乱翻,连连尖叫,害我以为见了鬼!”
“我……我是见到了……”
“咯咯……咯咯……”四壁和地板忽地发出饿鬼磨牙般的声音,随着这声音,房间
开始向左倾斜。茗和崇同时住嘴,两只手和六七根根须默契地四面出击,紧紧抓住柱头
、墙壁。
隐隐听见有个嘶哑的声音吼道:“风紧——风紧——”
头顶的甲板上立即咚咚咚乱响起来,十几双脚跑来跑去,有人大声吆喝,指挥船员
收起主帆、加固压舱铜锚。
“什么是风紧?”茗问。
“风大起来,自然就紧张了嘛。”
崇说着撩开窗帘一角,只见窗外灰暗的云正急速翻腾着,一浪接一浪地撞在浮空舟
上。一道贯穿整个天际的橘红色闪电划过,雷声滚滚,浮空舟立时象筛子一样颠簸起来
。狂风钻入走廊,发出鬼哭似的声音。风带走了船舱内原本温暖的空气,茗打了个寒战
,却不敢放松手去拿衣服。
“妈的鬼天气!”崇说,“这两天风暴就没停过!”
茗望着窗外默然无语。她虽出生高贵,却从未乘坐浮空舟离家如此远。自从卜月村
升空后,他们就一直在云中穿行,几乎连太阳都不曾见过,但象这样的风暴还是第一次
遇上。茗胸口憋闷得想吐,又怕吐出来更难受,忍得好不辛苦。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
她又想起了卜月潭……
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让历经四千多年的卜月潭崩塌了,她不知道,但她明白潭里一定
发生了某种不可逆转的事。以前即使隔着数座山,都能清晰地感到那一潭冰冷的、寂寞
的、怨恨着的死水,现在……没有了,一切真的都逝去了。
妹妹幕去哪里了呢?她也不知道。然而也并非完全不知道,她心中隐隐有一丝感觉,在
夜半无人时倍加清晰,妹妹向西去了……又转而向南……无论离得多远,这感觉永不消
失。大祖母曾经说过,自己与妹妹是镜子的两面,切断联系何其困难……
“你在想什么?心绪不宁的。”
茗忙收回心思,道:“以前在村里坐浮空舟,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原来高
高的天上如此危险……云不是很温柔地为我们带来雨水吗?”
“云里隐藏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多了。风从虎,云从龙,想想,了得么?哦!好大
一道电!”
更多的电光开始闪现,嚓啦啦的雷声在云顶翻滚,震天憾地。它们是上天的神鞭,
一鞭鞭抽打着风的屁股,于是风更加疯狂地撞击浮空舟。浮空舟忽而向前猛蹿,忽而向
下俯冲,从一个浪尖跳到另一个浪尖,从一个谷底滚到另一个谷底。
在这样的巨浪狂风之中,浮空舟惨烈地呻吟着。崇看见离得最近的一扇侧帆刚展开
,就被一股从下往上的逆风折断。帆布倒卷上去,将两名拉帆的人卷入其中,滚进云里
去了。
到处都在破碎、断裂,既而落入灰暗的云渊深处消失不见。每一个雷滚过,它都会
屁滚尿流地丢下些什么东西。问题在于,除了人,很快就没东西可丢了。崇明智地放下
帘子。
“也许他们在丢那些破烂。你知道,浮空舟通常都有很多破烂,趁风大的时候丢起
来顺手。”崇安慰道。
“恩……”
忽听头顶甲板又传来一连串围栏破裂之声,跟着是好几个人的惨叫。惨叫眨眼间就
钻入云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人的大声呼喊,里面或多或少藏着侥幸生还的喜
悦。
“这……这可不是一般的破烂……”崇学着人的样子擦汗:“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还是说说你的梦吧,让我开心些。”
“是噩梦。真可怕的噩梦。”
“吓到你了?那我可真的开心了。你梦见谁了?我听见你说……‘勿’?是吗?”
“我叫得很大声?”
尽管周遭折腾得如此厉害,崇还是用两根根须贴在墙上聆听外面的动静。它压低了
声音:“不。只是你的魂魄太蛮横,闯进了我的梦里……听着,想要活得长,就别向任
何人提这个名字。”
“你认识他吗?”
崇全身吱吱咯咯的抽了一阵风:“我不记得了。”
茗正要敲它的头,突听房门可可响了两下,巫劫在门外问道:“茗,你醒了吗?”
“嘿!”崇赶紧缩回茗的肩头:“嘿嘿,你喜欢的人来了,哈哈,再见!”
茗一把没抓住它,浮空舟却在这个时候猛地一震。没有了崇的根须,茗根本稳不住
身体,顿时骨碌碌地滚到门边。一根根须闪电般伸出,拉开了门栓。
茗惊叫一声,拼命用手抓住门框,总算没有合身撞进巫劫怀里。
“茗,你没事吧?”巫劫听到响动,向茗伸出手。
茗刚伸手出去,又迅速收回,狼狈地扶着门站起来,说:“我……我没事。”
快!快把我的衣服拿来!她在心中大喊。
这就两清了,对吧?根须飞速蹿入屋内,拖来茗的衣服,然后友好的稳住茗的身体
,让她穿衣。
巫劫听到她穿衣服的声音,虽然看不见,仍然背过身去:“抱歉打搅你睡觉了。”
“没有……你听这风声,象鬼吼一样,哪里睡得着。有什么事吗?”
浮空舟骤然猛烈抖动,向一侧吓煞人的歪去,这一次船中央的龙骨都发出惨烈的呻
吟,“啪啦啦”的听得人心胆俱裂。茗和宠拼命抓紧门框,巫劫只用竹竿点在墙上,身
体象没有重量般歪着。
瞧,崇在茗心中哼哼叽叽,这个家伙又在臭屁了!
你怎么总是爱说别人的闲话?
嫉恶如仇啊,懂么?
“我们遇上了强风暴,”巫劫平静地道:“浮空舟受损严重,必须立即降落。跟我
到主舱,那里有玄英石,更安全些。”
“好……”
于是巫劫大步在前带路,茗东摇西晃地跟着,崇的七八根根须支撑在狭窄的墙壁上
,好象只花哨的螃蟹。即使在密闭的走道里,也能感觉到浮空舟左面比右面轻了好多,
显然左侧损失不轻。浮空舟此刻正拼命向左转,想以此维持平衡。
看来离坠毁不久了!
为什么?茗直愣愣地盯着巫劫。他好象不这么想。
臭屁的人一向如此。为什么要到主舱去?因为主舱有玄石,下面还装有缓冲犄角。
缓冲犄角有用吗?
有屁用……
话音未落,“啪啦”一声巨响,墙壁轰然破裂,巨大的压力推着碎木铜条向中间挤
来。茗和崇骇得正要放声惨叫,蓦地蓝光闪耀,冲到面前的木块撞上了巫劫随手放出的
禁制,碎成齑粉。
“快!”巫劫一把扯过她倆,飞也似进入主舱,两名船员几乎抵着他的脚跟关上了
铜门。铜门咚咚咚一阵乱响,
茗坐倒在地,老半天才回过心神。浮空舟上剩余的人都挤在主舱内,个个面如死色
。有个全身笼罩在黑布之下的人挤在角落里,背上背着一只布袋,看布袋凸出的样子,
里面应是一把琴。现下生死悬于一线,他却侧着身,极力护着背上的琴。茗不记得上船
的时候见过这号人物,好奇地注视了他片刻,目光才又越过众人,落在巫镜身上。
浮空舟的船员们尚且惊慌失措,他虽然面色苍白,目光却仍然灼灼,扶着柱头,凝
神听外面的动静。有个船员乱哭乱嚷,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他恼火地一脚踢开,还有闲
心骂骂咧咧地拍平衣服。
此人虽与巫劫同族,但言行举止差距之大,简直如同茹毛饮血的西戎与执掌国礼的
鲁人相比。隐隐听说他犯下重罪,为此逃离昆仑山,周游列国。
茗对叛族之人极反感,不过巫劫却对他甚为推崇,引为知己。此次巫劫奉昆仑长老
会之命巡视卜月潭,在泸国遇上他,许以助他重回昆仑的承诺,才让他甘心跟从。
此时风声震耳欲聋,浮空舟抖动得愈加剧烈,让人很容易就能想到舱外的所有一切
都在断裂、破碎、被风卷走、被云吞没,摔到一千两百丈之下去……这般状况,他还如
此从容,倒也算是个人物了。
“左舷脱落了!”有人突然在身旁惨叫,吓了茗一跳。
“放弃左舷。”船长说。
“顶舱破裂!主桅杆断裂!侧帆、尾帆丢失!”
“放弃顶舱。”
主舱壁外砰砰砰响了几声。“我……我听到有人从旁边飞过去了!”
“风向如何?”船长转头问一名船员,那名船员冒死把脑袋伸出一个观察口,缩回
来时,鼻子已经被风吹得歪在一边:“丑时方向!船尾破了水缸那么大的洞!”
“放弃尾舱。右舷?”船长吩咐。
“啊!该死!啊!见鬼!真他妈的!”
“放弃右舷。”船长宣布,同时脸色铁青:“你,以后别在我船上干了!”
“左侧主翼……”
他们说,如果一切都掉了,人还在主舱里的话,这个舱就叫做“裹舱”。
你……你什么意思?
象这样大的浮空舟,主舱通常都是铜身包裹,使船浮空飞行的玄英就安装在穿过主
舱的龙骨上。即使外面掉光了,玄石还能带着主舱飞,可是没有了帆和主翼,舱只会乱
打转儿,根本无法正常降落。一旦主舱倒过来,就非坠毁不可了。有的船一直在天上转
悠。偶尔有浮空舟会遇到这样的船,上去一瞧,全是碎骨头。为什么呢?人饿到最后,
就去吃别的人了……所以这就是个飞来飞去的棺裹。
茗尖叫一声,随即又涨红了脸,因为所有的人都瞪着她。绝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住的
想:“这么个可人儿,叫起来更是要人老命……”
巫劫平静地道:“没事,风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很安全。”
“它说……”见鬼,是他们!“……他们说,只有主舱的话,就没法降落了,是吗
?”
巫劫淡淡一笑:“那是瞎说。”茗从他脸上得到些安慰,但转头瞧瞧,其他人的脸
已经从惨白变成蜡黄了。忽听有人大声道:“这点风算什么?我连风暴之眼都见过,还
不是活着出来了?”正是巫镜。
船员们纷纷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巫镜嗤笑道:“不信?所以你们这些人的见识就
这么短浅。老家伙认识吗?我就是坐他的舟遇上风暴之眼的。”
船长那象两根条凳似的眉毛扬了扬:“老家伙?你是说慎己?如果是他的话,倒有
可能……”
巫镜用一根指头遥指船长:“还算有识货的……”
茗刚想问他什么是风暴之眼,船舱突然抖了一下,耳朵里顿时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
见了。不仅如此,她觉得自己轻得竟然随手一挥就凭空悬浮起来。她惊诧莫名,却见所
有的人都象鸭子一样,伸着脖子,两手乱挥着飞起来。
有人面目扭曲,张口狂叫;有的人眼睛翻白,裂嘴尖啸,可是茗一句也听不清。
我们被正风击中了!我们完蛋了!
什么?
正风!正压风!打头风……总之我们完蛋了!
嗖嗖嗖,崇的根须八面出击,牢牢拉住四周的柱子,象一张网般稳住茗的身体。船员
们则四肢乱甩,拼命向最近的柱子、铜杆、龙骨靠去,死死抱住。
茗使劲摇晃脑袋,耳朵里丝的一响,冷气灌进来,终于又听到声音了!身体的重量几
乎同时回来,她猛地下坠,崇发出根须崩断的惨呼声,不过它的声音立即淹没在一片乒
乒砰砰的摔打声之中。
这股力道巨大,即使抱紧了柱子的人也有大半摔出,重重砸在舱……顶。主舱已翻了
个个儿,众人或抱着摔破的头,或撑着断了的腰,或使劲翻过折断的腿骨,无不鬼哭狼
嚎。
“怎么回事?最后的撞击不是风。”船长按着额头上的洞,一只眼被血盖住了。他吩
咐道:“去看一看。”
一名手脚完整的船员冒险爬出舱门,过了一会儿,满脸不可思议地跑回来:“我的天
!我的天!”
“我们成功着陆了吗?”有人天真的幻想。
“不!有根船锚穿进后舱了!有人拉住我们了!”
“什么?”全舱人同时瞪圆了眼。怎么可能!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之处,狂风雷霆
之间,被别的浮空舟拉住的机会比全船人同时踩到狗屎还小。
只有船长一人冷静得象冰山:“去问问,对方要拖带费用吗?如果要,就向他们索要
船舱破损费。”
“船长!”全船人失声痛哭,好几人更是当场晕厥。
巫镜破口大骂:“去你妈的!费用我来出,谁去联络?我另外重重有赏!”
三个人冲向门口,结果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最终脑袋最硬、屁股最灵活的那个人挤了
出去,剩下两人扭做一团。船长厉声喝道:“滚回来!”
巫镜比船长吼得还大声:“要想活命的,把他给我按下!”
船长踢开扑上来的一名船员,但被另两、三人死死按下。他气得浑身发抖:“你要清
楚,这里谁是船长……费用要先给我,然后再按公道的价格给对方!”
舱内尖叫的尖叫,哭喊的哭喊,正乱成一团,忽听有人在舱门外大声道:“这里谁是
船长?”
所有人的脑袋啪的一下转向舱门。崇向巫镜使个眼色,巫镜的铜手在袖子里铛铛作响。
两人心有灵犀,警惕地四处打量,待会定要头一个冲到对方浮空舟上。用钱收买是最稳
妥的办法,武力占领也断不会手软……
随着一阵叮叮铛铛的声音,一名头上戴着有长长尾羽的帽子,身着一身五彩斑斓的衣服
,挂着无数铜银挂饰的人大模大样的走进舱里,腰间挂一把琉璃珠装饰的弯刀,弯刀尾
巴把他的后襟高高翘起,活象一只炫耀的山鸡。
巫镜先是一顿,既而喉咙里咕咚一声。他与巫劫同时侧过脸,小心地隐藏在人群之后。
那人大声道:“谁是这破船的船长?”
船长的脸青了,却说不出话,船员们死死按着他。大副道:“是……是我。遇上这要命
的天气,你们能不能帮助我们?我定当重金酬……”
那人打断他,高傲的宣布道:“奉: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主、德被八方
的蜀王之命,前来解救你们。你们可以随同王的浮舟前往桫椤城。来吧,去向我王谢恩
吧,贱民们。”

“茗,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怎么?”
巫劫略一踌躇,巫镜道:“这种事你怎么说?我来!”
此刻所有的船员们都欢天喜地的跑了,舱内再无旁人。巫镜压低声音道:“听着,千万
别跟任何人说我们是巫人,尤其不能提到劫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蜀人跟我们有些过节。”巫镜瞧了一眼巫劫:“特别是跟他……总之,如果
被蜀人知道了,大伙就准备拼了老命逃吧。”
“你少骗我。蜀是周的属国,怎可能有胆子杀你们巫人?”崇插嘴道:“怕是你自己做
买卖亏了别人吧?”
巫镜叱道:“蠢货,蜀国人和蜀人是两回事!你没听见他说蜀王,又说桫椤城么?蜀国
不过受封方国,哪有胆子称王?况且蜀都城在成都,又怎会是桫椤城?”
茗瞧瞧崇。别看我,我只是朵花,什么都不知道!茗于是道:“好吧,你说,我们照做
就是。”
巫镜道:“蜀国以前是大国,与商并雄,直到商王武丁时,终于灭了蜀国,将其并入属
国之内……”
“啊!”崇叫道:“我明白了!你们巫人肯定做了手脚!”
“再大声点!”巫镜脑门上青筋突起:“你干嘛不吼出来!大不了一块在这舱里耗死!”
崇“嗖”的一下缩回茗的肩头。茗忙道:“崇说的有道理吗?”
“有一些……”巫镜恼火地扶着头上的冠,“国家大事,论不到我们胡言,是不是?总
之,蜀国人就此狠透了商人和我们巫人……”
瞧吧,这里头巫人干的坏事一定不少呢!别太相信他们,茗!
巫镜续道:“桫椤城原是蜀人的都城,商人灭蜀后,尽起其民东迁,希望新都兴旺,才
起名成都。但是蜀之旧民并不甘心,趁商国灭亡时,又重建了桫椤城,并拥立旧王之孙
为主。所以现在蜀国有两个都城。我们本要去的是成都,现下也只好先到桫椤城再做打
算了。大家嘴巴管严一点,应能混过去。”
“我明白了。可船员要说出去怎么办?”
“放心。”巫镜笑道:“他们都是明白人,‘舌头底下是老命’,谁会含糊?他们还想
继续混日子呢……走罢。”
他们顶着风,艰难地向对方浮空舟爬去时,巫劫一直拉着茗的手。奇怪,他向来温暖的
手此刻却出奇的冷。
那天上午,船长拼了老命上蹿下跳,割破手指咒天诅地,风暴却一直没有减弱。虽然蚕
丛王之后、蜀民之主、七山五水之……的浮空舟比他的大出了两、三倍,但在狂风和雷
暴的打击下也显出疲态。他的船终于在中午时分被迫放弃。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浮空舟就钻出了云层,重见天日。船长看着渐渐远去的那团吃饱喝
足的黑云,老泪纵横。
他们向西飞行,追随着太阳的足迹。云海似乎茫茫无涯。有的时候,他们在高达数百丈
的云山峡谷间穿行,云显现出各种狰狞的面目;有的时候,云又温柔一如美人,婀娜纤
细的身体沿绵数百里。更多的时候,极远的天边云舒云卷,仿佛百千峻马奔腾而来。
不久,茫茫云海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浮空舟的船员开始欢呼。巫镜偷偷道:“那便是
桫椤城所在的山峰了。”
虽然很早就看见,但浮空舟一直航行到日落时分,脚下的云纷纷散去,桫椤城庞大的
躯体才逐渐显现出来。
说是城,但并不象中原的城池那样四合为城,而是因循地势而成。它坐落的山头孤零
零地耸立着,周围密林环抱,甚是雄俊。山腰处有条东西走向的平缓宽阔的山脊,然其
两侧却是高愈百丈的峭壁。山脊末端又是大片的断崖,只有一条陡坡上山。
城内的主要建筑都集中在山脊之上,与山和为一体。由于三面都是难以攀越的峭壁,
所以整座城只在山脊末段铸有城墙,牢牢卡在陡坡之上,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城墙、塔楼都由黑色巨岩砌成,城内密密的屋顶也都是黑色的瓦。黑压压的屋顶下,
是一条条被磨得磷磷发光的青石路面。
从空中看去,一队队骡队蚂蚁般穿行在蜿蜒崎岖的路上。浮空舟贴着绝壁向桫椤城逼
近,有人吹响了低沉的号角,地面的人们听到声音,抬头往上张望。当他们看清楚了浮
空舟上鲜明的旗帜时,纷纷跪下行礼。
颠簸了十几天,终于再次接近了地面。茗靠在顶舱的栏杆上向下俯瞰,看着峻朗苍翠
的山,巍峨的城,还有绿油油的梯田……一时心为之醉。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我在看风景,多漂亮啊。
你的身体很冷。崇不耐烦地挪了挪身体。
怎么会?阳光耀眼,我觉得很热呢。
我感觉到了……你在想幕,对不对?
我想她做什么?茗往旁边移了两步,后来想起哪怕移到天边崇都在自己身上,不觉叹
了口气。
每天晚上,你都会在梦里念到她的名字。每次她都象个婴孩,蹒跚着远去,你就哭着
喊个不停。天亮了却又不承认……别扯我!你我梦境重叠,怪只能怪你的精神太强了…
…这种感觉我他妈也觉得别扭呢!
我不是想她。她干出背叛族人之事,我总要捉到她,对大祖母有个交代!你就不能闭
嘴?下次再在梦里见到你,我就把你魂儿收了!
崇小心地道:你是说真的?
茗撅起嘴巴不言语。忽见山顶茂密的林间隐约透出一片碧色的水光,看得茗心中一动
。待要细看时,浮空舟已转到山体的另一侧去了。茗觉得那片水光不同寻常,却又说不
出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问:“好看么?”
“好看。”茗随口应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劫……”
闭嘴!
崇吼得茗一跳,巫镜的话骤然闪过脑海。她惊诧地转过头,才发现说话的人是个陌生
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刚从舱内钻出来。他身材瘦长,但并不让人觉得单薄,因他的肩很宽很厚,非
常扎实。他的年纪也只十六、七岁,眉头紧皱,嘴唇紧咬,连手都捏得青筋突出,好象
随时都要跟人拼命一般。
嘿……我、我们没欠他什么吧?崇紧张起来。
“应该没有……”
“你说什么?”
茗忙道:“没什么……你是这艘浮舟的客人么?”
那人一怔:“何以见得?”
茗道:“这舟里所有人都戴奇怪的帽子,再热也不敢取下来,一定有什么规矩。可是
你却没戴。”
那人脸沉下来,很严肃地道:“你知道那羽帽的意义么?”茗摇摇头。
那人于是走到她身旁,俯瞰几十丈下的桫椤城,张开双手庄严地道:“桫椤城,伟大
的蚕虫王之城,蜀国之都,七山五水共有之主……”他说得口都干了,咽口气接着道:
“这座城雄伟么?”
“雄伟。我还没见过这么高的城呢。那些墙和塔楼全是石头筑成的吗?”
“当然。先民们共耗时十七年,挖空了两座山脉,才建得此城。蜀国大地上,还有城
高过此城吗?还有城大过此城吗?还有城辉煌富庶过此城吗?所以这就是威仪所在!”
他顿了顿,又指着下面那些跪伏的人说道:“你瞧那些人,瞧见他们的头上裹的帽子
了吗?”
那时节,浮空舟降到峭壁之下,而后又升起两张侧帆,绕过城墙重新上升。巨大的风
吹得城头的太阳旗帜咧咧作响,百姓们匍匐在地,城墙上的士兵则单膝跪下,所有人头
上的羽毛都被风压得伏下。
“羽代表忠诚,帽代表顺从。”那人说:“蜀国之内,只有我,伟大的蚕丛王之后、
蜀国七山五水之主,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才不戴羽
冠。”
“咚!咚咚!咚……”犀鼓声响起,声音在四野里回响。蜀王的浮空舟几乎贴着城楼
上高耸的旗杆越过桫椤城。城楼上原本单膝跪下的士兵们不得不匍匐在地,以免被它掀
起的乱风卷落城头。它象一座小山,在桫椤城上空沉默地盘旋着,阴影掠过大地,所过
之处人禁声、畜禁鸣。
茗老半天才听懂这句话。不是因为话难懂,而是从没有人如此正式的、几乎是隆重
的称赞自己。她觉得左边肩头热得要烧起来了,崇在心里说:蚕丛王!我的天!蜀国之
主!
那人见茗仍呆站着,便道:“听明白了吗?好了,你可以跪下行礼了,女人。”
茗挺起胸,说:“我不能。”
“哦?你是哪国人,父兄丈夫可曾袭爵?”
“没有。”
那人用斥责的眼光看向茗,却迎头撞上茗同样高傲的眼光,砰然作响。两个人心中
同时一震。
“为何不能?非礼者,天下共讨之。”那人的左手捏得咯咯一响。
茗淡淡地道:“我族受封于帝,与妖之五老会和巫之长老会盟,祖训有云,不必向
任何人行礼,哪怕一国之君。”
蜀国之主挤挤小眼睛,一时有些懵了。
帝这个字当初被创造出来,只是为了颂扬人祖黄帝的伟大业绩。哪怕老祖宗蚕丛王
本人,别说用,谈也没资格谈论到这个字眼。
她在吹牛?可是看样子又不象。寻常贱民恐怕听也没听过与周国鼎足而立的妖族五
老会和巫族长老会。同时与两族盟,外加受封于帝,举目当今天下,只怕周天子都没有
如此显赫的身份。
蚕丛王之后、蜀……之主的脸青了又黑,黑了又绿,脸拉得比马脸还长,一双眼睛
在茗身上看来看去。
这个小丫头哪里来的?刚才因为一直眼高于顶,没看清楚她是如此……见鬼,识冠
寰宇的蚕丛王之后,蜀……之主竟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女子的美貌。他本打算上
来宣扬蚕丛王的威仪,没想到被她劈头一棍打得昏头转向。
顿了片刻,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帝?什么帝……你,滚出来!
有事么?”他对着舱门吼。
一名侍从忙钻出来叩头道:“我王,伟大的蚕丛王之后,七山五水之主……”
“不要罗嗦!”蜀王粗着脖子截断他:“什么事,说!”
“是,是!我主,马、马上就要着陆了,目前风向变化太快,请王回到舱内,以防
不测!”
蜀王走到舱门,就要进去,忽地觉得这样走,实在有损蚕丛王的威严,便又回头道
:“你的名字,女人!”
茗眉毛一挑:“你呢,蚕丛王之后?”
蜀王在茗的逼视下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两寸,道:“寡……寡人叫做依来。”
话刚出口,他羞愧得脸上涨红,却见茗对自己嫣然一笑,柔声道:“我叫做茗。”
蜀王依来及时回避是有道理的。突然袭来的强烈的侧风,让浮空舟的降落颇费周折,
直到天完全黑了,在绷断十几根缆绳、撞垮了三层防护石墙之后,才勉强翘着屁股落地。
还没等众人下船,船外一片惊呼,原来遵循伟大的蜀王的要求,装饰在船舱两侧炫耀
用的巨灯,因船体倾斜,灯油外溢,左侧舱壁冒出了浓烟。依来在侍从簇拥下,赶在左
舱彻底塌陷之前弃船而出。着陆场上伤亡惨重,但当依来出现在面前时,没死的侍从和
奴隶们仍然匍匐在地,竖起一片参次不齐的鸟羽。
几名贵族在前开路,领着依来匆匆穿越人群。浮空舟的火已经蔓延到后舱,随时有可
能坍塌。茗正跟着巫劫挤到侧舱门口准备撤离,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依来。周围的人都
伏低着身体,他鹤立鸡群般穿行在无数尾羽之中,头上的金饰灿灿如火。
“快走,你发什么呆?”巫镜呵斥道。
茗赶紧跟着人流匆匆下了船。三人都用布遮着口鼻,混在妖族浮空舟船员队列里。有
名侍从大声吆喝,带着他们向征税的官员走去。
船坞里再度陷入混乱中,受伤的奴隶们大声惨叫;几名十户长跑来跑去,指挥手下系
紧缆绳,劈开断裂的左舷,扑灭主翼和尾帆的大火。一些奴隶冒死将巨大的木块塞进翘
得老高的船尾。
有一块甲板突然断裂,轰然巨响中,其下十几名奴隶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埋
入厚厚的木削之下。烟尘滚滚,无数根残缺不全的羽毛乱晃着来来去去,煞是壮观。
船员们本已走到门口,此刻都面无人色地驻足观望。因为风向、速度和无法预测的情
况,浮空舟着陆时损毁的事实在平常。但今天的侧风其实不能算大,就算越过绝壁的风
力有所加强,也不至于导致如此结果。
大的是伟大的蚕丛王之后所造的船……到了不切实际的地步。前部的鸟啄造型和模仿
尾羽的屁股都又长又粗,使整个船身比着陆平台短不了多少。想在如此狭窄的平台着陆
,蚕丛王之后高傲的贵族气质实在需要远远大于理智才行。
茗到处张望,可是依来的乘鸾已经看不见了。巫镜骂骂咧咧地付够了入城税,领着三
人从纷乱的人群里挤出大门。
虽然桫椤城也曾伟大恢弘,但现在也已经老了。整座城东西向和南北向各有一条大道
,南北贯通两座城门,东西则连接主城楼与蜀王宫殿。嵌在山壁上的蜀王宫灯火辉煌,
门顶的横梁和支撑它的十六根柱子皆是用巨大的石材建成,无比壮观宏伟。
然而城内其余的地方都是些低矮破败的土石房子,灯光晦暗,它们好象屹立在月色下
的累累坟堙。
古蜀国千年的沧桑漫过山脊,湮没了桫椤城,只有高高的城楼和宫殿还露在外面。巫
镜只走过一条街,就知道它的历史已经到头了。
他们在街上溜达,没多久巫镜就留意到了一个家伙。那人好像被人从脑袋后踢了一脚
似的,两个眼睛可怕地突出,破烂的衣服、挂在屁股后锈迹斑斑的腰刀,都表明他很适
合做但凡钱能让人做到的事。
巫镜走那人身旁,低声道:“想赚点什么么?”
“说。”
巫镜指头一弹,那人闪电般伸手抓下一粒金粒。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往身后巷
子歪歪脑袋。
巫劫对茗道:“跟紧我。”茗赶上两步跟在巫劫身后,三人朝漆黑的巷子里走去。那
人在巷口多瞄了几眼,才慢吞吞跟进去。
“我……我们去哪里?”茗小心地问。
“找懂事的人。”
小巷里的石板路大半已残破不堪,泥浆水洼遍布,两旁的房屋低矮得好像一大半陷入
了地里。茗踮手踮脚跳过水洼,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穿梭。有几扇小窗户里炊烟弥漫,
和着呛人的干辣椒的味道,呛得她差点背过气去。巫劫拉着她的手快步跑过。
“嘿!”忽听那人低吼道:“嘿,你们!别走了!”
三人停下脚,那人跑近道:“再前面就是城墙了。说吧,什么事?”
“小事。”巫镜跨过一个水坑,挡在巫劫和茗身前。
“少罗嗦!我疤爷眼睛是瞎的?”
“我想要一处僻静的地方,最好连蜀王都不知道。”
“你疯了?这可是蜀都!”那人恶狠狠地道:“一切都在蜀王眼里!”
“有钱的人不在。”巫镜提起一小包东西抖抖,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人立即道:“你说得对,让我想想……也许有那么些地方……虽然简陋了些,但绝对
安全。我是说巴人的聚所。”
“巴人?”
“其实不只巴人,妖族人、周人……乱七八糟的人,只是巴人最多。有些是贩茶的,有
些是贩布的,其实绝大多数是盐贩子。贩盐不合蜀王之法,可是他们活得很快乐。”
从巴国贩盐到蜀地,自古有之,而且但凡盐贩子们能活得很快乐的地方,就绝对没有问
题。巫镜点点头,很爽快地又掏出粒金豆,曲指弹到那人手中。
那人本已凸出的眼珠子几乎撑破眼眶,道:“大、大爷可不是寻常人呐,这就够住两、
三个月了!”
“这不是住宿的钱。蜀山险峻,方圆几千里内就只有这么个城,我需要浮舟,越快越好
。”
“这不行。桫椤城内只有蜀王一人拥有浮舟。百多年来,每当城里连杂碎们都活不下去
的时候,他就在浮舟上过活。这是王权!”
“那么马队也成,我知道有很多,特别是巴人的马队。跟着马队走上半个月,应该可以
走到成都城去。”
“我明白了……”那个人点着头,忽又问道:“你就不怕我将你卖给蜀王?如此诡秘,
必有奸情……”
“怕?再给你十个胆你也不会的。”
“你敢小看我?”那人突出的眼珠里凶光四射:“外乡人,这可是我的地盘……瞧你这
幅贼相,一定十恶不赦。如果我向蜀王出首你,得到的赏赐恐怕比你能给的多得多!”
“贱民。”巫镜冷冷地笑道:“你比我更加清楚,贱民是没资格与王讨价还价的。告发
我是你的义务,赏你两天口粮就是最大的恩惠了。但我不同,我有的是钱,多得让你可
以离开此地,到一个无人知道你贱民身份的地方继续犯贱。别转过头去,你知道我说的
是事实,贱民。”
“别叫我贱民!”那人低吼一声,四、五人无声无息地从巷子黑暗处跳出来,将巫镜团
团围住。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没弄明白,蠢货!”那人恶狠狠地道:“什么也比不上把你干掉
来得利索干净!这是爷的地盘,你们一个瞎子、一个女人,还有你这蠢货!零碎切烂了
你们,丢到崖下喂鹰,谁他妈知道?”他顺手从旁边低矮的屋顶上抽出一片瓦,往空中
一抛。寒光闪动,那片瓦在落地之前啪啦一声断成两截。
巫镜回头,他身后一人正混若无事地将弯刀收回刀鞘。他摇摇头:“不够快。”
“那么这次呢?”
三片瓦同时飞上天,嗖嗖嗖几声,那人收刀入鞘。瓦片在空中就碎成数十块,撒了一地。
嘿……这些蜀人也有绝活呢!崇在茗心中偷偷地想。
“不服还可以再来。”那人冷笑道:“不过这次,要切碎的就是你了。”
巫镜打个哈欠:“咱家的瞎子也比这快。瞎子,陪弟兄们玩玩儿!”说着将巫劫推到场
中。
众人见巫劫低垂着头,好像不胜疲惫,手里杵着根拇指粗细的竹竿,夜风钻过巷子,吹
得他长袍飞舞,随时会被风刮跑一般,都忍不住嗤笑出声。
那使刀的定睛看了巫劫片刻,忽地手腕翻动,刀尖掠过巫劫的头发,劲气削断一缕头发
,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众人的笑声更甚,不得不捂嘴尽力克制,以免被城墙上的蜀国
士兵听见了。
那领头的人突然道:“别笑了!你想玩?好,我扔三张瓦,这个死瞎子要是运气好打中
一片,就让你们滚,打不中,就别怪我手狠!”
说完使个眼神,那几人走上两步,将巫镜等人围得更紧。他抽出三张瓦,当当地敲了两
下,说:“瞎子,听清楚了!”往上一抛。
茗紧张地看那三张瓦飞上天空,城墙上的灯照亮了瓦的边缘,它们象三柄蜀国弯刀一般
旋转着向上,随着速度逐渐减慢,亮线也趋于稳定……然后猛地坠落下来——
咣!瓦片在青石地上摔得粉碎。
众蜀人稍一愣,立即呵呵笑起来。别说打中,那瞎子仍躬身垂头,似乎连动都没动一下。
但是那个使刀的笑不出来。他不是不想笑,而是……喉咙莫名地哽住,好像被人塞了大
团泥土进去,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试着吞咽……见鬼,连气都憋不下去了。
他朝下看,看见了一根细细的竹竿,不偏不倚顶在自己咽喉三寸之处。
他有些发懵,什么时候顶过来的?随即大怒,想要一刀劈了竹竿末端的那只苍白的手,
可……拇指粗的竹竿头顶在喉咙上,自己竟然一丝力也使不出来了。全身僵硬的感觉瞬
间就让他从惊疑变成了惊恐,背脊一片冰冷,想退,然而脚跟被什么东西钉在地上一般
……
当啷!他的手指抽搐,刀掉落在地。
“喂,老田,怎么……”
众蜀人这才发现瞎子的竹竿不知何时顶在了老田的咽喉上。那竹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
怎么老田的脸色跟死人一样难看?他双目圆瞪,脚尴尬地越踮越高,大冷的天额头汗出
如浆,偏偏手却动也不动一下。这场面既奇怪又骇人,蜀人们都惊异地闭了嘴。
巫镜恼道:“你老毛病又犯了,要我说一杆子戳死他得了!”
巫劫笑笑,放了竹竿,道:“侥幸罢了。把刀捡起来再来试试。”
竹竿一松,那人向前一扑,差点摔倒。他艰难地咽下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弯身捡起
刀。
他没有立即直起身,手把刀柄握了又握,捏了又捏,握实在了……突然身子一翻,刀子
斜着从下往上削去,快若闪电!
啪!啪!啪!啪!
巫劫身子一动不动,可这一刀还是削了个空。因使尽平生之力又没有劈中目标,那人身
子扭了大半圈,终于再也握不住刀柄,任那刀脱手直飞出去,噗地一下斜插入石墙中,
直没至柄。
巫劫的竹竿顶在了他咽喉之上。
过了半响,周围四个蜀人才同时惨呼一声,只觉半边脸火辣辣的痛。原来刚才那人拾刀
偷袭的一瞬间,巫劫的竹竿在每人脸上来了一下,最后才指到那人咽喉上去,速度实在
太快,竟无一人看清。
巫劫仍然客气地收回竹竿,:“不服气再来便是。”
那人脸憋成了绿色,长长叹口气,也不说话,朝巫劫一拱手,转身就走。几个小弟赶紧
跟着他跑了。
那领头之人也想溜,刚一转身,蓦地喉头冰冷。他本能地往后退、退,直到后背撞上石
壁,那寒意如影随形,始终钉在他咽喉上。巫镜欺身上前,笑道:“妈的,我可不做好
人。说,你想怎么个死法?”
那人这才惊恐地发现一支锋利的剑顶在咽喉处,剑尖已经透入皮肤。他颤声道:“我…
…小人明白了!主人!蜀山有多高,我就有多忠心不贰!”
巫镜呸了一口,收回铜剑,问道:“你有名吗,贱民?”
“小……小人侥幸,继承先祖苟姓,有一字曰盛。”
“……很好的名字。”
半个时辰后,苟盛带着三人穿过迷宫般的巷道,来到城东北角。这里没有灯火,他们借
着远处高耸的城楼上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久进入一处半埋似的窝棚。走下长长
的台阶,穿过好几扇门,忽然之间,眼前一片光明。
原来里面是条明亮的地道。地道不知有多长,也不知有多少条支路,每隔几丈的石壁上
就有嵌有松油灯,照得地道里通明。
通道两侧大大小小的坑洞里坐满了各色人等,有粗壮的汉子,有猥琐的老头,也有妖艳
轻浮的女子,甚至有戴着冠的士人。这中间以巴人为主,不过也有肩膀上露出“源”纹
的妖族人、身着讲究的周人。他们忙着赌钱、喝酒,打探小道消息,交易黑货,和女人
调情……。
地道里闷热难耐,茗走了几步就喘不过气来,揭下了遮着口鼻的头巾。
太热也会损伤我的花瓣。崇满意地翻个身。它随即评价道:瞧啊,这么多自由的贱民。
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行。一名端茶送水的小厮忽地脚下一绊,差点撞到茗。巫劫的竹
竿轻轻一挑,帮那小厮站稳。那小厮回头刚要道谢,看到茗的脸,神色顿时变得古怪,
迟疑地看了她半天。直到他们走出很远了,一回头还能看见那小厮的目光。
茗也并不在意,见到她模样而惊诧的人太多了。巫镜横了茗一眼,低声道:“别惹
人注意。”她只得辛苦地继续遮住脸走。
通道两边,也有一些人静静地坐着喝酒。这些人才是此地的主人。他们在审视,在
观察,揣摩每一个过客。他们足不出户,却耳目众多,通晓天下,操纵着桫椤城周围的
一切交易、争执、生死……桫椤城已经老去,这里是它唯一还有活力的地方了。
苟盛带着众人走入一间小石室里。石壁边的坎上盘膝坐着个老头,闭着眼,面前的
石桌上只一壶酒,一碟花生,甚是简陋。
苟盛恭敬地走到老头身前,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苟盛赶紧对巫镜道:“何
老大请你们过去。他是这儿最大的马帮头,没有他带不出去的东西。”
巫镜暗地里塞给他一粒金豆,低声道:“滚吧。找个好点的地方歇脚。”
苟盛老脸笑烂,一叠声地道:“小人这就去准备,包管好的,爷睡得塌实!”说着
赶紧跑去张罗。
何老大干瘦的下巴朝石桌前几张凳子努努,于是三人纷纷就座。巫镜拱手道:“何
老大好。咱们兄弟三有点小麻烦,就全奈你的指点了。”
何老大两根枯枝般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冷冷地道:“指点谈不上,我也不爱谈
。多指点你们,我吃什么呀?说说罢。”
“我们需要一支马队,出城,向西。这对你来说根本不是个事儿,对不对?”
“屁才不是事儿,人说的都是。”何老大毫不客气地道:“城里有的是马队,干嘛
来找我们这些山野之人?”
巫镜笑嘻嘻地道:“老爷子是聪明人……要能堂堂正正地出去,也不用劳烦老爷子
了!”
何老大倒了杯酒,一口干了,沉吟道:“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绕弯儿,明码实价:
一天内离开,五斗。如果拖到三天后,就只要两斗。”
蜀地虽然富庶,桫椤城因地势太高,仍是缺粮,五斗已算很高的价了。巫镜怀里的
金子换米别说五斗,五十斗都不成问题,却皱起眉头苦着脸道:“何老大,你直接说不
行,咱兄弟几人还承你的情。五斗……五斗顶条命了!”
何老大叹道:“你知道顶条命,也算不错了。”说着终于睁开了眼。他的眸子泛着
青白之色,离瞎已不远了,但当他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慢慢扫过时,眉头又皱了起来。末
了,他伏身在桌上,示意巫镜凑近些。
巫镜凑近了,只听他低声道:“你们两个巫人,一个女子,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
;要到哪儿去,我也不关心。你们在此不受欢迎,我虽不是蜀人,也不想惹事。走罢,
就当你们没来过。”
巫镜一脸被老娘认错的惊愕:“何老大,你这说的什么……”
“别跟我扯。”何老大简单地道:“看你脸上的嫩毛我都认得出来。巫人……哼…
…这里是杂碎们的狗窝,不是你们这些自名清高的巫人该来的地方。滚吧。”
巫镜正要再说,巫劫忽地伸手按住他肩膀,问道:“听你的口音,是来自巴国东南
方向?”
“不管你的事!”何老大突然发火,吼道:“龟儿多嘴的人通常活不长久,你晓不
晓得!快给我走!”
巫劫伸手揭下了头巾,昂然向着何老大。何老大看到他脸上的疤痕,先是一惊,既
而神色大变,站起身来道:“你……你是谁?”
巫镜拼命扯巫劫的袖子,巫劫仍然道:“我叫做劫。”
何老大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僵站了半响,干瘦的身体一节一节地坐回座位,喃喃地
道:“果然是你……你……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巫劫之母巫霜,原是昆仑山预备长老之一,三百多年前奉命出使当时尚未被商国灭
亡的蜀。在桫椤城,她遇上了同样出使蜀国的巴国大将枢弩,两人遂私定终生。后来巫
霜与枢弩一同逃亡。蜀国以此为由进伐巴国,烧掠了巴国的阖城。枢弩与巫霜从此在人
世消失,变成巴人口耳相颂的传奇。
“一次意外。”巫劫坦诚地道:“相信我,我不想找麻烦。”
“你就是麻烦。你就是劫难……”
“所以我必须在蜀人发现之前离开。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何老大道:“帮你?你父亲曾为我们巴人带来无上的荣耀,又亲手毁了它……我不
知该怎么说……但……但是……无论如何,你是枢弩唯一的后代,流淌着我们巴人的血
……”
他顿了半刻,道:“好罢,我来安排一下,明天给你们答复。放心,我如果不是当
年在昆仑庸城待过几年,也认不出你们是巫人。在这里只要不刻意显露,就是安全的。”
巫镜双手一摊:“显露?我们是老老实实的贩子,对吧,老爷子?”
夜幕四合,又是阴天,出了地道面向空旷的山谷时,完全漆黑一片。用巫镜的话讲:“
漆黑的夜里危机四伏,通常是老虎惦记早餐的时候。”不过对于瞎子来说,本无所谓黑
暗;对于巫劫来说,也无所谓危险。
当苟盛带着巫镜和茗去找住宿之所时,他以探询为由独自出了地道,缓步走入已然
沉沉睡去的桫椤城。
竹竿敲打在青石路上,叩叩轻响,后来变作泥地扑扑的闷响,他走出了巷子,走上
山脊上的小路。再后来,哗哗的草丛声响,桫椤城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巫劫站住了,仰头向天顶,向着西北的方向……听去。
他听到了风的声音。
轻轻的,呜呜咽咽的,说凄凉也好温柔也罢,总是那么若有若无、平平淡淡……这
声音多么象母亲哼吟的歌声啊。
三百五十多年前,母亲也曾站在桫椤城里,遥望西北方那看不见的昆仑山界。也许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仰望天穹了。
巫劫吁出一口气,慢慢蹲下,坐在荒草之中。荒草随风摇动,风轻时唆唆的响,风
急时就变成沙沙的响。长长的草叶随风象浪一般打在他身上,拂过他的手臂、脸颊。身
后的山林里,风吹松林之声由远及近,从呼呼的轻哼声变成哗啦啦的呼喊,又向山下蔓
延去,渐次低落。由此涛声不绝。
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的梦见母亲最后生活过的城池。他想象它的宏伟、庄严、威
武,想象母亲说过的那些春日里郁郁葱葱的山林,那些冬日里山林间缠绵的薄雾,想象
那滚滚云海奔腾千里的壮阔,还有丹霞满天、倦鸟归林的傍晚……却从未曾想到,自己
会真的踏上这片他本绝不该踏足的土地。命运阴差阳错,他一时不辩悲喜。
三百多年过去了,岁月流逝,沧桑变化。桫椤城被母亲亲手毁灭,又再度兴起。而
母亲却陷在巴国那幽暗的地底深处,为她的罪、她的爱人和儿子,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如果下一次自己再去见她,告诉她桫椤城的现状时,她那逐渐消散的魂灵还记得起
什么吗?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巫劫抓起一把寒冷潮湿的泥,在手里捏实了,用块绢布包好,放入怀里,紧紧贴在
胸前。
他从来不曾被母亲拥抱过,除了巴国缙山上那小小的女子矢茵……他甚至从未拥抱
过任何人。好罢,现在,母亲、矢茵……都已死去了。她们的魂魄与自己永伴,她们的
身体却如同这泥一般,留给自己的只是近乎残酷的冰冷。
他还记得……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静静坐着,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这真可怕。三百多年的时光也无法消磨掉哪怕
一点他与父母之间的恩怨,那么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稍微减轻他对矢茵的愧疚与……他
捂住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巫劫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不大,若非随着夜风而
来,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听到。但这声音乍一入耳,竟让他惊恐得跳起身,却又踉跄一步
摔入草丛之中。竹竿脱手飞出,不知撞到石墙还是山壁上,可可作响。
他听见了竹笛的声音。
这声音轻柔、婉转,带着难以言表的哀怨。奇怪,竹笛声清朗,本不该如此哀怨。
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矢茵的竹笛吗……矢茵仍怨恨着……她在对自己述说……母亲曾经说过,不肯
离去的魂灵会在清冷冷的夜里爬出来,向着天地哭述……太寂寞了。
巫劫浑身颤栗地听了良久,听出声音来自山林的方向。他犹豫片刻,终于站起身来
,向笛声跑去。
刚跑两步,他一跤摔出老远,但此刻他根本没想到竹竿已经不见了,继续摸索着向
前走。他不停地摔倒,又拼命爬起。后来山势愈发陡峭,大概已接近山坡,他几乎四肢
并用向上爬着。
草丛变成了灌木,偶尔还有荆棘。他从荆棘丛中钻过,竟连保护的符文禁制都忘了
打开。等他想到时,已经到处挂出血痕,衣衫褴褛。
啊,对了!巫劫忽又停下脚。怎么能……怎么能让矢茵见到自己卑微可憎的脸?
他仓皇无地,然而笛声却在这个时候停了。有个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谁?
谁在那里?”
巫劫肚子里当啷一声,心重重落了下来——不是矢茵!但又是谁呢?
他瞬间画出符文,在脸上纵横展开,将“枷”纹完全遮住,鼓气勇气——见鬼,这
竟是他平生少有的需要在女子面前鼓足勇气的时候——尽量稳重地迈过一簇灌木,走到
一处峭壁边缘的空地上。
在这样的深夜,有陌生男子出现,那女子似乎并不十分惊异,只随意地道:“你是
谁?你在听我吹笛子么?”
巫劫觉得她的声音好不耳熟,似乎是茗,但又不是。她比茗的声音更尖,况且茗跟
着巫镜去了,怎么可能比他还走得快?此时身在蜀国境内,还是稳妥为上。
巫劫吁出口气,用巴国语言道:“啊……是……是的。在下是过路的客人。夜深人
静,在下、在下心却很不安,出来闲逛,无意冲撞了姑娘,还请多多包涵。”巴人的语
言他已经百多年未曾说过了,说出来还有点结巴。
那女子道:“无所谓冲撞不冲撞的,我也只是个过客罢了。夜越静,不知为何心却
越是烦乱,随性吹笛,倒让阁下见笑了。阁下若不嫌弃,请坐罢。”
巫劫摸索到一块岩石坐下。那女子忽道:“阁下的眼睛不便?”
巫劫道:“是的。怎么,月亮出来了?”
“没有,四周漆黑一片,我看不见你。这地方真是怪,连萤火虫或是鬼火都没有。
若大的山,死沉沉、黑雾雾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只是阁下的动作快得异于常人,小女
子随意猜的。”
巫劫道:“你的耳朵真好。我双眼不得视物才三、四年而已,姑娘竟能听出差别来
。姑娘刚才吹的是首什么曲子?”
那女子不答,反问道:“阁下觉得如何呢?”
“我觉得——说得不好,姑娘莫怪——觉得象一只小鸟,想要飞回剿内。然而夜幕
罩下,没有星火月光,它已寻不到路径,绕林徘徊,无枝可依。飞呀飞呀……这一生何
处是尽头?”
那女子恩了一声,既不说好也不说坏。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各自沉默地任风吹拂
。山风带来山林的味道,吸进肺里,只觉胸口一片空明。
巫劫听风的来与去,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周遭山势的走向,甚至感到了山腰下的林间
悄然升起的雾气。它们冰冷、邪恶,慢慢顺着山壁向上攀爬,想要吞没桫椤城……
然而他的念头转向身旁的女子时,却陡然一顿,仿佛那里是一片虚无,一团泡影…
…他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越发惊疑,但心中却更加平静了。
奇怪——他想——这感觉多象深深的、深深的地底深处,母亲曾经带给他的感觉呀。
片刻,那女子深吸一口气,又吹响了竹笛。这一次笛声慢慢悠悠,不往上,却沉甸
甸地向山脚滑落。巫劫拣起一粒圆润的石子,不住把玩。
曲子不长,她很快便吹完了,又问:“如何?”
“好。我听见风从东面来,带来水的味道。那水一定很平静,却不清澈。水里的鱼
儿想要游到哪里去呢?沧海无边无际,鱼儿却找不到。”
女子道:“你知道沧海在哪里吗?”
“知道。极遥远的东方。”
“沧海……大吗?咳咳……”她掩嘴咳嗽。
“大。沧海连接四域,环抱中土。沧海之外就再没有世界,一片虚无了。北冥有一
种神兽鲲,它若化而为鸟,其翼若垂天之云。听说鹏从北冥海里起飞时,一跃三千里,
却仍然无法飞越沧海。”
女子点头道:“咳咳……想来多么宏大呀。我虽只是蝼蚁,却也向往沧海,不知此
生能得一见否……你到过沧海吗?”
巫劫道:“我只到过沧海的边。放眼望去,你想象不到的深远广阔。没有人真正见
过沧海的尽头,也许只有日月星辰或得一睹吧。”
女子听了,幽幽叹了口气,举起笛子,怔了片刻,却又放下,问巫劫道:“阁下想
要听什么曲子吗?小女子愿为君吹奏一曲。”
“我吗?我不知道。我对音律完全不得要领呢。”巫劫将石子远远抛出,笑道:“
可是我却很喜欢听,尤其是竹笛。今晚能听到姑娘的笛声,已经很是感激了。不知可否
有幸知道姑娘的名字?”
那女子犹豫片刻,柔声道:“我……我叫做茗。阁下呢?”
巫劫全身绷得笔直,“我是劫”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有一个念头象闪电般划过脑
海,他硬生生吞下这句话,头垂得更低。直到那女子第二次问,他才迟疑地道:“啊…
…我……我叫做枢伯。”枢是父亲的姓,除他之外,父亲再无子女,自然当得起枢伯这
个名字。
那女子站起身来,道:“枢伯,我现在还没想好该为你吹奏什么,等我想到了再吹
给你听,好吗?”
巫劫道:“好……好……可是那时,姑娘如何找得到在下?”
女子道:“想要寻的,便寻得到。寻一个人,总比寻找自己的归宿容易。再见了。
”说着转身便走。她杵着某件沉重的东西探路,扑扑闷响声中,去得远了。
她往桫椤城中走去,忽然,脑海里响起一个缥缈的声音:“那人非等闲之人呢,幕。”
“我知道。”
“你完全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我只教了五天,你便能学到这种地步,真是让我惊讶。”
“我……我害怕。如果被郁的同伙们发现,我就死无全尸了……”
“别怕。没有人能猜到你能御剑飞行,这么短的时间就远远离开卜月潭。他们大概还在
卜月潭周遭寻你。”
“可我不明白……难道他们也不能见到我背上的昆仑镜么?这可是神器啊。”
“昆仑镜只吞噬,不发出一丝逆天之气,所以帝之十宝里,它是最隐蔽的一件。”她杵
着的东西从麻布里冒出一头,正是卜月潭的剑灵沙昆。它说:“除非亲眼见到、亲手摸
到,没有任何人有办法感知得到。你能如此隐藏气息,可能也与背着它有关。”
幕点头刚要说话,忽地猛烈咳起来。她咳得脑子都眩晕起来,依在草丛中一堵断墙上才
稳住身体。半响,咳嗽停止了,肺里却像烧起来一般疼痛。她用手紧紧压在胸前。
“是禁忌之水?”沙昆问。
幕粗着嗓子道:“是……咳咳……胸前这一块总是……咳咳……”
“我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妖族人会抹去源纹。你……”
幕冷冷地截断它道:“怎样?我可不后悔。我也没什么可悔的!”她觉得嘴里甜甜的,
却不肯让沙昆看见,艰难地把血丝咽下去。
她继续闷着头走。片刻,沙昆说:“你……你真的打算再见到他么?非常之人必有非常
之事。”
“我想吹奏给他听。”
沙昆太息一声。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它引导着幕如履平地般穿过灌木、草丛,绕过
城边的断垣残壁,进入桫椤城内。风吹得越来越大,天空中云翻云卷,渐渐露出一片晴
空。
星光开始闪耀,为桫椤城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色。这时,幕开口问沙昆道:“你还打算
在这里待多久?那些人能查到你的祖国吗?”
“我不知道……四千年了,我早已认不得这世间了。我只是觉得这座山人杰地灵,很是
不错。再往西,不知道还有没有城可以落脚。从卜月潭御剑飞来,我的力量已经消耗殆
尽,在这里多待一天也好……你很焦虑,想走了么?”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心里空空的。”
“你不是想要出来,游历天下的么?”
“我……我也说不上来。”幕的肺部好受了些,叹气道:“以前在村里,整天想的就是
怎样做姐姐那样的人。遇见了你,又想到天下之大,多少好玩好看的呀。可是出来之后
,却一点也不想看了。我一个人也不认得,话也说不好,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不
知道还能走多远,前面的路比这天还黑呢。”
“别担心。”沙昆隔了一会说:“我会保护你的。至于那个人,你想见就见罢。”
“他……”幕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个好人吗?”
“他的气很正。就怕太正了,反而不好。”
“气?就是你教我的那个元气吗?”
“是的。人乃女蜗大神之后,生而有元气,这是我们能与生而有‘源’的妖族,及生而
有周天之气的巫人能抗衡的力量所在。那人的元气异常强大,但奇怪的是他似乎还不懂
得如何运用。我感到他憋在胸中,也许要发生什么事才能迫使他发出来吧。”
“我……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学到很强呢?”
“你的资质很好,实际上比很多真正的人还要强。慢慢来罢,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强的
。”
“怎样才算很强呢?”
“……不需要我,你也能使动这把‘昆吾’神剑。”
幕走了老远才道:“那可……真难呢……我现在连举起它都不能。不过你为什么说那人
气太正了反而不好?”
“太刚则易折,太正则易偏。这道理你还不懂。好了,进城了,自己小心……”
幕低头走入客栈里。她没有留意到天空的变化。
第三章
正是子夜时分,除了城楼上值守的士兵,桫椤城已安然睡去。虽然地底下的通道里仍
热闹非凡,但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看到天空中那些奇怪的光。
没有雨点,甚至连云都已被风吹散,星星眨着眼睛,却有一道道的闪电划过天幕。
最初,闪电在北面的山后亮起,沉默地照亮了蜀山最高的山峰那刀劈斧砍般的绝壁。
值守的士兵看见了,只道雷雨将至。一些士兵开始收拾城楼上的灯火,放下旗帜。
同在值守的书记官员郑重地在竹简上记下时刻。他记录完毕,便招呼门外的守卫进来
喝酒,耐心地等着大雨。
一刻钟后——书记官翻转桌上铜制滴漏,就着灯火颤巍巍地写道:“亮如白辰,然并
无云雾,亦无行雨,殊罕见之。已报……”
那时候,士兵们惊惶地望着越来越频繁的片状闪电,窃窃私语。闪电照亮了整个天际
,然而在闪烁的间隙,人们仍能见到万里无云的天空——见鬼,它怎么能如此凭空出现
,无声无息却又如此巨大?
骇人听闻的流言开始蔓延。一名百户长匆匆赶来,严厉喝止,可不久连他也惊恐起来。
渐渐的,闪电的中心汇集到了桫椤城上空,频繁得几乎没有间隙,却仍然没有任何声
音,四周除了风声外,一片寂静。
有人呆呆地说道:“是不是天又亮了?”
突然,一道明亮得仿佛十个太阳般的闪电划过,所有正凝目观看的人发出一阵惊呼,
来不及闭眼的人眼睛剧痛,几乎垂下泪来。
待得再度睁开时,闪电如同它突然来到一般又突然消失了。星辰重新占据天幕,风轻
轻吹着,带来松林的味道——一切如常。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好了……”百户长抹着额头的冷汗,吼道:“没事了……都站回去,别象个娘们儿
似的!只不过是闪闪电罢了!把旗帜重新竖起来!”
他走进书记官的房间,摘下头盔喘气,忽见书记官的神情比刚才还紧张,便道:“行
了,已经没了,你还慌个屁?”
“我觉得……”书记官迟疑地道:“好象有什么东西已经进入了宫殿……”
两人对视半响,各自惨白着别过脸去。百户长低声道:“那……那至少不关我的事了
。”
蜀王宫大部分深藏于山壁之内,极之坚固,但蜀王却住在最外的殿里。殿高达数丈,
由巨石构成,与中原诸国的风格皆不相类。桫椤城一半的财富都用来装饰这座殿堂,精
致的鼎、钟、器具,华丽的丝制的层层帷幕,千年檀木制的榻……
最庄严的要算墙上挂着的十来只黄金锻造的面具,宽脸深额,眼睛高高地突出,饰以
对称的太阳光纹。这是古蜀国历经千年留存下来的镇国之宝,哪怕在周王的寝殿里,都
无法找到这样精致的物品,但若用依来自己的话说,“尚不足以示蚕丛王之威仪”。
此刻,高大的窗户外电光闪闪,跪在地上的侍女们被这不测的景象吓得心惊胆战,却
无人敢开口提醒站在铜镜前的蜀王——哪怕天塌下来,砸平了桫椤城,依来殿下也不能
被打扰。
依来的眼角不是没有察觉到闪电,但此刻他怒火滔天,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就在刚刚
过去的一天,有个女子在他的浮空舟上随意的——反而更加傲慢的——羞辱了他。
啊,她的话!那句既无法证明真实也无法直断虚伪的话,象钝剑一样慢慢地割着他的
咽喉,让他食不下咽、睡难安寝。虽然她是如此的美丽——每当想到这里,依来就更加
痛苦——却也不能抵消在蜀王面前傲慢放肆的罪过。
该如何处置这个女子呢?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封的,他的二十九个儿子中,得姓者才
十四人。她的族人竟然受帝之封?怎么可能!
当然,他有许多智慧的谋士,应该很容易发现那女子的破绽。如果她说的是假话,那
可一定要……
依来的脸更加长了。好吧,她确实很美,而且——他无不惆怅地想:后宫里也需要添
些人丁了……但如果是真的呢?
依来从容地把这个想法丢到脑后,问匍匐在地的一名百户长:“查到了吗?”
“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
“不要罗嗦!”
“是、是!不出伟大的……王的推测,那几人确实进入了巴人聚集的地道。由此,他
们的贱民身份已经证实了!我的王,要小人现在就去抓他们么?”
“不!”依来严厉地道:“绝对不许乱动!从现在起封闭城门,没寡人的命令,谁也
不能出城!明天寡人要去山后猎鹫,想办法带那女子来。记住,不可动强,懂吗?”
“是!小人明白!”
依来厌憎地挥挥手,百户长连滚带爬地走了。一名侍女小心地问:“王,要侍寝了么
?”
依来冷冷地道:“今晚谁都别来烦寡人。你们统统退下!”
等到殿里空无一人后,依来继续在镜子前站着,审视自己的威严,于外面闪闪电光视若
无物。突然眼前雪亮,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扑面而至。啪啦啦!厚重的帘子被撕成碎
片,到处飞散。大殿摇晃着,精巧的鹤形铜灯瑟瑟发抖,数只挂在墙上的太阳神面具都
被震落了,发出巨大的声响。
但这道光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骤然消失,周围刹那间又陷入一片漆黑中。一只黄金
面具骨辘辘滚出老远,咚的一声撞在门上。
片刻之后,才听见门外传来侍女们的惊叫和哭泣声,走道里乱成一团,侍女寺人们到
处乱窜。咚咚咚!沉重的步伐匆匆响起,重甲侍卫们正拼命往大门跑来。
肃静!非我之命,不得入内!
蜀王的声音忽地横扫过侍卫和侍女们的脑海,众人惊惶地抬头四顾。蜀王已经很久没
有这样传达命令了。侍卫长虽万分惊异,仍叩头道:“是……遵命!”
依来待侍从们都退出长廊后,才回过头,严厉地看着出现在镜子后那模糊的人影,说
道:“报上你的名,犯上者!”
“真不愧是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那人躬身行礼。他声音嘶哑难听,烛火
模糊,看不清他的模样。
“你只有一句话的机会了。”依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大王号称两百年来最神武的蜀人,小人怎敢造次。实际上,小人来此是为蜀王献一
份礼的。”
“寡人不需要,立即给本王滚出去。”
“原来……”那人越发恭敬地道:“亡国之恨,大王已经忘了。”
大殿里寒光闪动,“砰”的一声响,铜镜爆裂四散。切碎铜镜的剑气尤未止歇,四面
激射,割得周围的石头柱子墙壁尘土飞扬。
依来在一片碎削烟尘猱身以进,追逐那黑色的身影。那黑影快得象道闪电,绕着大殿
极速旋转,眨眼功夫,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忽焉在前,忽焉在后,犹如鬼魅。殿内
充满了他“呵呵、哈哈”的怪笑声。
依来只追了十来步,便停下来。他垂下头,剑尖也指向地面,似乎无力再追……
“呵呵……这便是蜀王依来的实力么?这便是……便是……是……”
后面几个字他再也说不出来了。依来站住不动,却有一股无形的剑气追上了他,愈来
愈近,愈来愈紧迫,几乎穿透了他的黑袍,刺入身体。那黑影憋着气继续加快速度,到
后来身影甚至彻底消失,只有一股风,一点气……
依来跨前一步。
那人耳中嗡的一响,剑气骤然从如影随形变成铺天盖地,霎那间封锁了大殿内所有地
方,他竟已停也无法停下,逃也不能逃出,被瞧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剑气逼得拼命奔跑。
真见鬼,低估了这小子,一着被制,便招招被制……
想法到这里噶然而断,一柄剑的剑尖指到了黑影的咽喉处,只差一分就会刺入。依来
冷冷地道:“若非你停得如此之快,寡人的剑已经将你刺穿了。”
那黑影沉重地咽着气。虽然剑尖没有刺入,剑气却已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强忍着身体
里剧烈的动荡,后退一步,行礼道:“请恕小人无礼。小人诚心前来,确与蜀国有关。
大王请听小人说来,若违礼,再治小人之罪不迟。”
“说。”依来的剑尖始终一动不动地指在他咽喉处,“有一句废话,就别怪寡人心狠
。”
“昔,怠来大王曾说:‘犯我者商,然灭我者,实昆仑巫人’……”
“怎么?你来就是想告诉寡人我国的祖训么?”
“小人不敢。小人忠心侍奉大人。”
依来冷哼一声,收回铜剑,说道:“你知道这句话,也算不易了。露出你的面目,贱
人。”
黑影脱下头上的麻布,露出雪白的头发。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好象已活了几百岁,但挺
直了腰,魁梧的身形仍比依来还高半个头。
“犯上者,你的名字?”
“小人典。”
依来又盯了他半响,走到殿中央的石椅上坐下,问道:“那么说说看,你给寡人带什
么来了。”
“小人为大王带来的是一个消息。那位让蜀国破灭的巫人……对了,她叫作巫霜。她
的儿子此刻便在城里。”
三百五十多年前,巫霜在出使蜀国的第二十一个年头,向昆仑山发回了一封信。信的内
容如今已不可考,只知道同时出使商国的巫霜之兄、现在的巫族大长老巫衡也发出了一
封信。昆仑山在收到这两封信后,权衡之下,悍然结束了与蜀国长达九百年的同盟,转
而支持商国。建国千年的古蜀国在两族夹攻之下终于灭亡了。
这两封信彻底扭转了当时人族里两个最强国家的命运,也使昆仑山干预世俗的野心
急剧膨胀,终于在两百多年后,逆天意而为,助周灭商。
时至今日,蜀国王室贵族仍千方百计打探巫霜的下落。据说当时她与枢弩逃出桫椤
城后,并未返回昆仑山界,而是进入了巴国地下深处,从此销声匿迹。只有她的儿子,
现今的巫族预备长老巫劫走出了地洞。不过他位高权重,而蜀国王室虽然复仇心切,国
力却早衰败得令不出四十里,车不过三十乘,哪里还敢打他的主意。
依来的脸一下白得发青。巫劫进入了桫椤城?这怎么可能?更大的问题是……见鬼
,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典道:“蜀王觉得很惊讶吗?通常情况下,巫人是绝对禁止进入桫椤城的。城门处
悬有七星石,巫人怎可能混得进来?可惜的是,似乎没有人胆敢搜查大王的浮空舟……”
“谁敢搜查寡人的浮空舟,立即赐死!”蜀王殿下的脸都涨红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大王。但也不得不承认,命运的安排难以捉摸。命运让他所乘
的浮舟遇上风暴,却又被大王的浮空舟救起,由此辗转而进入了本是他禁忌之地的桫椤
城。”
“哪一个?”依来尽量平静的问。
老者淡淡一笑:“他的同伴,大王已经见过了。”
“是她……她说……受封于帝?”依来站起身,绕着巨大精美的石椅转圈:“是真
是假?”
“很遗憾……可这是真的。她的族人不仅受封于帝,更与五老会同盟数千年。她作
为族内最显赫之人,地位恐怕在寻常国君之上……”
依来沉默片刻,突地勃然怒道:“你又是何人,为何来告诉寡人?哼,别以为寡人
不明白,你与巫劫有仇,所以想借寡人之力除之?你好大的胆!竟敢阴谋驱使寡人!”
典始终恭谦地微笑道:“大王误会了。小人与巫劫素昧平生,绝无恩怨。小人想要
的是那名女子。大王神武盖世,英明卓越,想来应能体谅小人的一片良苦用心。”
“不行!桫椤城内一切皆由寡人定夺!你虽报信有功,但惊扰寡人在先,功过相抵
,你可退下了!”依来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向内殿走去。
“大王。”典漫不经心地道:“大王真的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战胜巫劫么?”
依来在高大的门前停下脚步。灯火跳跃,他的影子在门上扭曲、晃动,但没有开口。
“巫劫是什么人?”典举起双臂大声道:“独自射杀云种族黄绳府武平经年,一己
之力险些击落青冥号星楷,即便强如徐国之司城荡意储,亦只与其在伯仲之间尔!若大
王自信强于他,则请恕小人之无礼。小人这就离去,绝不再犯大王之颜。”
典说完便向窗前走去。他刚摸到窗台冰冷的青石,便听依来冷冷地道:“你……能
为寡人做什么?”
“小人不擅格斗之术。”典转身单膝跪下,诚挚地道:“但小人知道一个秘密。怠
来大王的秘密。”
“荒唐!先祖的秘密,难到寡人自己还不清楚吗?”
“原来大王知道,小人失礼了……这就告退。”
“等等!你是从何得知的?”
“当年怠来大王自尽谢国,从者纷散,只有一名寺人埋葬了怠来大王的遗体,他就
是知晓秘密的第一人。两天之后,一名归国来迟的蜀国勇士寻到。他本欲追随怠来大王
而去,但寺人恳求他忍辱偷生,以便将秘密流传下去。该勇士遂远离中土,逃遁到西城
异域……七十七年前,这名勇士在临死时,将秘密又传与了小人。”
依来把太阳穴紧紧顶在大门的铜钉上,头都快要裂开了。今天古怪的事一件接一件
,不共戴天的仇人大摇大摆地坐着自己的浮空舟来了;远在黄帝时就显赫而且以美丽羞
辱他后宫的女人来了;现在可好,连替老祖宗传遗命的人都不请自来!
但是愤怒归愤怒,他知道典说的是真的,因为关于寺人之事,连王室内知道的人都
极少……老半天,他终于强迫自己回过身,朝典微微躬身一礼。
典先坦然受之,然后跪下重重回礼。
“先生何以教寡人?”
典默默地伸出了三个指头。依来的眸子一下缩紧。
“怠来三器?”
“原来大王知道。”
“可……”依来低头沉思,借此掩饰尴尬的神色,“寡人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
说……”
“非也!怠来三器确有其物,分别藏在三眼潭内。这三器皆为神器,若能为大王所
用,则岂止小小的巫劫,便是荡平成都城,重振蜀国又有何难?”
“当真?”依来抬起头,眼睛幽幽发光。
“若有一字虚言,小人甘受千刃穿身之刑!”
依来背着手,昂首挺胸地跺到门前,在倒伏的金面具上踢了两脚,又转身慢慢跺到
大殿深处。他在殿内来回转了老长时间,终于停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苦涩的字:“寡
人拿不到。”
“大王尽管放心,”典笑道:“小人来此,就是要告诉大王,谁能替大王拿到。”
早就听说桫椤城除了垄断与巴人的盐交易外,还与遥远的西方不知名的国度贸易,巫镜
一直恨不能得见。今日阴差阳错刚进城时,他还有些担心,待见到地道里的热闹景象,
立即把自己的老子娘都忘得一干二净。巫劫要他守护好茗,他硬着头皮应了。等巫劫走
后,他把茗送到门口,千叮万嘱,要她乖乖睡觉。
茗第一次到陌生的城市,有些怯生,巫镜拍胸脯保证会在门口守着,绝对没事。等
茗好容易把门一关,他屁股烧起来一般飞跑出巷口,沉声问道:“哪里有盐?”
苟盛从一旁的洞穴里钻出:“爷请随小人来。”
半个时辰之后,桫椤城大半盐贩子都聚集到了一个洞前,人人伸长了脖子,想要瞧
瞧洞里那个自称鲁国来的买卖人。由于洞口狭小,加上几名老大在内密会,几名凶神恶
煞的家伙把守着门,绝大多数贩子都混不进去,于是挤在外面纷纷议论。
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喝第一杯茶时,就定了两个盐井三个月的产量,有人号称听见他
拍桌子要了两百匹蜀锦……传言越穿越大,所有人的脸上掩饰不住惊讶之色。
实际上,巫镜要下的订单远超过他们贫瘠的想象,可是他并不急着说。他喝了口酒
——妈的,这果子酒闻着甜甜的,喝起来可真够劲!他喝得眼睛都充了血,更加目光炯
炯地盯着面前神情严峻的三个人。
左首那人脸上一道两寸长的刀疤,横过鼻梁,直抵左眼。他用仅存的右眼盯着巫镜
道:“兄弟,你这笔买卖,怕是有点悬。”
“说对了,”巫镜不客气地盯回去:“悬!的确如此。怎么样罢,敢不敢做悬的事
?”
那人一只眼睛瞪不过巫镜,低头咕噜噜地喝口茶:“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你要盐
,多少都可以,我手里有十三个盐井,一年少说是这个数目,”他用手指沾点酒,在桌
上写了个数字,又立即抹去,“要往京畿送,或是燕国以北,或是再往西,进西海沙漠
,都没问题。你却要往齐国……”
“我买了,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怕我付不起钱么?”巫镜又灌一口,酒入肚肠,
顿时腾起股火,腾腾腾一直烧到脑子里。妈的,在浮空舟上欠了十几天,今日才算解了
馋了!
那人独眼里凶光闪动,右首那人在桌下按住他的手,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做
这买卖,尽管不合王之法,但也看的是长远。你把盐巴卖到煮海造盐的齐国,不是自找
死路么?再说巴盐海盐自古两家,恐怕买卖做不成,还要砸了我们巴人盐帮的名声。”
巫镜笑嘻嘻地道:“这你就不懂了……呃……”
中间那人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开口道:“这位兄弟,在下看你很久了。论到算计、
气魄,绝非寻常小买卖能比。可是把巴盐贩到齐国,在在下看来,完全没有道理,还望
指教一二。”
巫镜放了酒杯,在三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半响方道:“我就是要把巴盐卖到齐国去
。你们别急,我自有道理。巴盐和海盐的区别在哪,哪位能告诉我?”
三人对望一眼,右首那人道:“巴盐杂,海盐腥。”
巫镜砰的一拍桌子:“这就说到骨子里去了!可是我要把巴盐卖到齐国的理由却并
不是两者的区别。就算两者什么区别都没有,我也敢保证,卖到齐国的价格比卖到燕国
还高!为什么?哈哈,很简单——因为齐国缺盐。”
三个盐贩子一起挪了挪屁股,左首那人一个劲地喝茶。他脸色发绿,好像茶水都从
皮肤里渗了出来。
“齐国煮海为盐的历史有两千多年了,”巫镜低声道:“巴国也差不多。说齐国缺
盐,就跟说蜀国无蚕一样荒谬。但诸位为何不反过来想想呢?就因为海盐如此富庶,两
千多年来,无论夏、商、周国,无论楚、陈、燕邦,或是北狄、西戎,谁都吃过井盐和
海盐,就他妈齐国人不知道井盐是什么滋味!”
左右两人仍在迷惑,中间那人的眼睛却亮起来了。巫镜指着他道:“懂了吗?咱们
做生意什么最赚?越稀罕的越值钱,井盐在齐国就真正是稀罕的玩意儿!我敢断言,一
旦井盐运到临淄,绝对大卖。如果把价格提到海盐的五倍以上,那么上至齐侯,下至贵
族大贾们,一定会趋之若鹜,争着来买这寻常贱民绝对买不起的东西。”
“懂了……井盐对齐国人来说,的确是最稀罕的东西。”中间那人摘下帽子,抹抹额头
的汗:“阁下的手段着实让在下开了眼了。”
左右两人总算也明白过来,都不住点头,看向巫镜的眼中除了惊异外,更多了几分敬
佩。
“很好。既然开了眼,那我就有话要讲了。”巫镜突然沉下脸来,手在桌子上可可扣
着,一字一句地说,“我做事向来要么最大,要么不做。论到井盐,你们三位号称三分
天下,这就是我把三位请到一块来的原因:往齐国的独家经营,三年之内都必须在我一
个人手里,你们有多少我收多少,现钱交易,绝不赊账。但是要有一粒盐没经我手而过
了齐鲁边境,那就对不住,我会让他的货从此跨不出巴国一步。”
三人被他的气势压得一时气也喘不过来。那独眼人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阁下
究竟是谁?敢下这般海口?”
“我么,无名之人……只有我的船有名字,叫做绞杀号。”
“呼……”中间那人长出口气,“原来如此。绞杀号船主说的话,一字落地也能砸个
洞的。”他一把抽出腰间的弯刀,割破中指。左右两人也忙跟着抽出刀割破手指。三人
各自把血滴入酒中,一口喝干。
事就这么成了。
当他们往外走时,中间那人略一迟疑,回头问巫镜:“为何期限只有三年?以阁下的
手段,谁还能抢去不成?”
巫镜笑道:“再稀罕,也不过是盐罢了,又不是什么山珍,三年已经算得很长了,你
当别人真的是傻瓜么?你们要真有耐心,隔十来年再卖去,一样有赚,别他妈太贪就成
……”
那人点点头,把自己的腰刀解下来放在桌上:“受教了。有这柄刀,阁下以后在巴国
境内,无人敢扰。阁下还打算做什么生意?这里我说一句话,还是有人肯听的。”
“我……”巫镜本想说要找马帮出城,随即想到盐帮马队各不相干,还是谨慎为上,
便道:“麻烦行个方便打发外面的人,再送点好酒来,我就承你这个情了。”
他拱手送那人出去。只听有人大声说了什么,聚在门口的人立即纷纷散去,顷刻间外
面就安静下来。料想以那三人的威势,此地已无人敢来找麻烦了。
有人送来几壶果酒,几样精致的小菜,问:“大人还要什么?”
“清静。”
那人识趣地关门离去。巫镜一个人坐着,油灯灯火静静燃烧,他慢慢地自斟自饮。这
果子酒也好,中原诸国少见这种酒酿,如果弄出去……好主意,那就把鲁国的米酒卖到
巴国,一定大赚……哼哼,巫镜得意地想,世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何寻常的东西通常
卖的最贵……
他品了半天,脑袋却越来越清醒,便掏出绿萝,慢慢记道:“周?穆王十四年,十一月
。遇风暴,不得以而降于桫椤城。然意外得巴之井盐,凡一年之七成……”
“咚咚咚。”忽然响起敲门声,
巫镜一怔,立即收了绿萝,厉声道:“谁?”
“大人,小女子来为大人添酒。”
巫镜随手抓起一壶酒晃了晃:“不用,走开!”
“那么,小女子为大人弹奏一曲。”
“弹奏?”
门被推开了,有人低着头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张古琴,轻声细语地道:“是,为大人
拂一曲,为大人寿。”
“不要不要!”巫镜忽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这是酒劲上来了。他闭着眼揉着太阳
穴,不耐烦地挥手道:“出去,把门关上!”
“是。”
“喀……咚!”门关上了。
巫镜揉了半天头,正稍觉惬意,忽听当当当几声,就在耳边响起。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从凳子上跳起来,不想洞穴低矮,脑袋在山壁上撞得山响。他痛
得险些昏死过去,却见有人正襟危坐在身旁,膝上横放着琴,左引右挑,字正腔圆地唱
道:“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巫镜一脚踹过去,那人抱着琴就地一滚避开,惊讶地道:“大人要做什么?”
“你、你……”巫镜痛得嘴都歪了,又一脚飞去。那人绕着桌子跑,头上一根长长的
流苏在巫镜眼前飘来飘去。她边跑边道:“大人让关门,小女子就关了门,大人为何发
怒?”
巫镜愈加愤怒,发足追赶,不料酒劲上来头重脚轻,只追了几步就摔倒在地。嗵的一
声闷响,额头重重撞上石壁,差点把整个脑袋都撞进石头缝里去。
那人哎哟一声,把琴小心地放在离巫镜最远的地方,过来扶他。巫镜拼命甩开她的手:
“别碰我!”
那人道:“大人的头流血了,让小……”
“滚开!”
那人委屈地退到石桌子后面。巫镜酒劲尚在,倒不觉疼痛,只是伸手一摸额头,满脑袋
的血,顿时气得都忘了该做什么,在地上呆坐了半天,才抬头看那人。
只见她身着一袭黑色的巴人短裙,身批翠色蜀锦,手腕上缠着数只银环。她的脸长得特
别精致,眸如点漆,只是头发有些稀少,被那根金色的流苏紧紧扎成一束,更显得脸庞
瘦长。她本也呆呆地站着,见巫镜的目光扫到自己脸上,立即挤出一个笑容,眼睛顿时
眯成一线。
“我不杀女人,最后给你个机会。”巫镜费力地咽口气:“滚出去。”
“大人,”那女子正坐在地,衣服一丝儿不乱,先俯身叩首行礼,然后从容道:“小女
子无意惊扰大人,大人见责,自当离去。然大人已然受伤,是为亏之在先,不让小女子
赔罪就离去,岂非亏上加亏?”
这可是生平第一次有女人跟自己讲生意经,巫镜听得一怔,问道:“那、那我要怎么做
,才不至于亏本?”
女子笑眯眯地道:“为人讲究护己之短,扬己之长,处世最聪明的莫过于以己之长,伐
人之短。大人之名,小女子仰慕已久,所长者太多,就不一一列数了。不过大人尚缺一
物……”
“哦?”巫镜一时忘了痛,耳朵竖了起来。
女人道:“请容小女子为大人卜算。”不待巫镜说话,从怀里掏出十三根细长的竹签,
哗啦一下撒在地上。
这些竹签颜色各异,长短也不一而足,那女子随手抛下,散得毫无规律可言。巫人能看
穿周天之气,几乎生下来就懂得算卜,但巫镜自觉精研“易”理,虽然“连山”与“归
藏”两种不大熟悉,也好歹认识,却怎么也认不得这等卦象。难道这是传说中蜀人独有
的“数卜”?
那女子俯下身,用小指头轻轻将竹签一根根勾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巫镜也听不明白。
末了,她双手一拍,收了竹签,抹去额上的汗,正色道:“不可不防也!”
“嗯?”
女子膝行到巫镜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牢了他,轻声道:“此卦刚正而折,非是吉
兆。大人做起买卖来杀伐决断,全无阴柔,然而终究刚不可持。大人所缺的便是如我这
样的侍姬,侍候左右,以妾之柔助君大事……”
两个人静静对望了片刻。
“咣啷!”巫镜踢开门,死拉活拽把那女子扯出来,狠狠推出去。那女子收不住脚,“
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巫镜对门口两个兀自发呆的盐贩子道:“大家还想好好做买卖的
话,就别让我再在城里见到她。”
“大人!”
一名盐贩子使个眼色,立即过来数人,就要动手拉那女子。那女子打开伸过来的手,喝
道:“我自己走!”
她爬起身,狼狈地穿好黑色的外衣,对巫镜道:“我的琴。”
立即有人帮她把琴拿出来。那女子背好琴,眼睛红红地看了巫镜半天,见他嘴角嘲弄的
神色越来越浓,才悻悻地道:“我走,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我的。”
巫镜道:“真的?我可真的期待那一天。”
女子不再说话,转身走开。巫镜沉下了脸,对那几名贩子道:“让她一早就滚出城去。
哼,跟我讲大道理……给我找两个真正能唱曲的人来!”
丑时刚过,茗突然坐了起来,心砰砰乱跳,衣服被汗湿透了。她在黑暗中坐了好久,才
想起为何会如此慌乱。
那个小厮的眼神……
他那古怪的神色一再出现在梦里,直到茗突然醒悟——他不是惊诧于自己的容貌,而是
认出自己了!
幕!她一定来过这里!茗觉得口干舌燥,摸黑找到水壶,灌了老大一口。冰冷的水总算
让她平静了些。她在心中仔细盘算。
他们在卜月村耽搁了四天,因恶劣的天气,浮空舟绕了个大圈,比计划的六天航程又多
耽误了两天。但……短短十来天,幕孤身一人是如何到这里的?
现在她仍在城内,还是已然离开了?她来去匆匆,究竟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这下再也睡不着,茗干脆起身,走到窗边。巴人聚集的地道纵横交错,其中一些就建在
峭壁边上。这间屋有扇窗户,窗外就是高愈百丈的悬崖。茗推开窗,贪婪地吸了一口充
满林木味道的空气。
夜色如水般澄净透明。银河横过天穹,仿佛天幕上挂着的一串灯火,虽然照亮不了什么
。悬崖下那一望无际的茂密的森林陷入黑暗中,只勉强看得出一些起起伏伏的模糊的轮
廓。星辰们纷纷向茗眨着眼,茗觉得很高兴——茂密的楚国大山深处,很难见到如此壮
阔的一片天,也没有这样高的悬崖让人俯瞰沉睡中的森林。
她看得心醉神怡,想找崇说说话,崇却始终不回答。奇怪,通常自己若是醒了,崇也会
跟着起来,今日怎么仍睡得如此沉?
她在窗台上撑着下巴看着,想着,忽然眼角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只见远远的黑漆漆的
森林间,升起了一团白幽幽的光芒。
那光芒看去就象一点鬼火,可距离至少在十几里之外。如此远都能看见,它应该不会很
小。茗四下里瞧瞧,呀,不知不觉,脚下的森林里到处都显出这样的光芒。
有些大如拳头,有些则只是淡淡的一点;有些似乎随着风晃晃悠悠,有些则寂然不动…
…仿佛繁星坠入林中,点点亮光隐约照亮了森林。
忽然,一道更亮的光就在悬崖底亮起来。茗探出半边身体向下望,见那团光比其他光芒
大很多,而且——茗瞪大了眼——正迅速向上升来,光芒里隐隐显露出一个人形。
崇……崇……
无人回应。在这万籁俱静、独自一人时,茗却说不上有多害怕,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那
团上升得越来越快的光芒。
近了……光芒中有个女子正手足并用地沿着峭壁攀爬。她攀爬的速度很快,好似身体根
本没有重量,只被夜风一吹就上升几丈,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茗的窗户下方。
光芒刺眼,茗半眯着眼,见那女子放开了岩壁,飘飘忽忽飞到了与茗平行的空中。
一瞬间,光芒闪动,茗觉得一阵风刮过自己,全身一紧,眼前却骤然暗淡了下来。光团
消失了,只剩下依然光彩夺目的女子。
只见她长长的眉,淡淡的唇,长及腰间的头发束成一束。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在风中散开
,轻柔地飘着,茗仿佛见到一束青莲在面前徐徐绽放,不禁看呆了。原来那一系长裙竟
是无数绿叶缀成,间中还夹杂着些须白色小花。
那女子柔声道:“你叫做茗,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
“风告诉我,水提醒我,星光照耀,我看得很清楚。”
“是……可你又是谁呢?”
“我是森林的魂灵,习惯随着雾气游走,跟着云朵飘流——你可以叫我尹。”尹向旁边
一指:“我们到那里去坐坐,如何?”
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呀,原来窗户边的石壁上有一排石阶,通向几十丈外一处突出于
峭壁之外的平台。那女子当先一步,沿着阶梯向前走去。茗望着她玲珑的背影,浑浑僵
僵地跟着爬上窗台,一脚跨到石阶上。
石阶上沾满露水,茗赤脚踩在上面,又冷又滑,猛地回过神来。石阶之下就是百丈悬崖
,那些幽幽发亮的光团照亮了山壁。
只走了一步,茗的腿就软得再也挪不动,连返回窗台的力气都没有,紧紧靠在石壁上,
闭着眼想:“这是梦……这一定梦!快让我醒来吧!崇!你跑到哪里去了?”
“来呀,”尹的声音远远传来:“别怕。跟着风走,你会发现即使要飞翔也并非难事。”
茗听到她柔和平淡的声音,莫名地又有了勇气。这一次她绝不再往下看,颤巍巍地贴着
石壁走。
走出几步,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脚底不耐烦地道:“喂,小丫头,你可也不轻啊,走快
点好不好?”
随着声音,石阶上慢慢睁开了一双眼睛,一张大嘴。它盯紧了茗:“小丫头,我很赶时
间。”
立即有数个声音都道:“走啊!磨蹭什么?”
“快些过去!”
忽听有个石阶道:“喂,老四,这丫头如何?”石阶们同时住嘴,屏吸静气地听。
茗脚下的石阶不紧不慢地道:“好什么呀?瘦得跟柴伙似的,不是好生养的架子……哎
哟!”
茗恶向胆边生,抬脚猛冲,朝着每步石阶的嘴踩下去,仆仆仆几步就跳到那平台上。石
阶们被踩得纷纷乱叫。
尹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笑道:“别听他们的,这些老家伙们就知道欺负小女孩子……
坐吧。”
茗刚坐在石凳上,突又象被针扎了一般跳起来,仔细打量那石凳。尹笑道:“这石凳脾
气最好,别怕,坐吧。”
茗想了想,干脆蹲在上面。那石凳的脾气果然好得很,一声也不吭。
尹道:“你从东面来,对吗?”
“是……”
“从很了不起的地方来的,我感觉得到。其实你这张脸我并不陌生……”
“啊!”茗尖叫道:“你也见到我妹妹了?”
“真是你的妹妹?果然,姐妹俩都不是寻常人呢。”尹的手在石桌上拂过,桌上凭空出
现了两只木杯,杯里的水隐隐发出碧色的光辉。她端了一杯递给茗,道:“你来了,我
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千年的琼浆,不妨一试。”
茗想也不想,端起一口喝干,问道:“我妹妹现在哪里?她……她还好吧?”
尹道:“我见到她时,她正随着一支马队上山,阳光穿过森林,照在她脸上,美得不似
人间之物。马队里所有人都痴痴地望着她,好象她才是旅程的目的地。不过比起你来,
她更有一股让人胆怯的压迫力,而那压迫似乎来自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我在林子里追逐
了很久,直到马队进入桫椤城都没认出那是什么。第二天,我看见那支马队出城,离开
了蜀山。”
茗急道:“她也离开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听其中一名马夫提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徂国。”
“徂国?”
“是啊。但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国家,不知道在何方。”
茗听到幕的消息,心先放下了一半,想:“劫大哥周游天下,什么地方没去过?他一定
知道徂国在哪里。”
尹道:“再尝尝这玉液吧,天下只有蜀山和昆仑山之顶才会偶尔降下这东西,很不容易
才收集的呢。”
茗端起喝了一小口,觉得与寻常井水没啥区别,问:“姐姐,蜀山这么高,昆仑山也有
这么高吗?”
尹道:“论到高,天下惟昆仑与蜀山互为伯仲;论到地域广阔,哪座山也比不上昆仑;
然而蜀山天下幽,这个幽字,便占尽了多少神俊之气。你瞧那些光芒——知道那些是什
么吗?”
茗摇摇头:“我在楚国从未见过。”
“那是森林呼吸而出之精气。”
“森林的呼吸?”
“是啊。这世上所有一切皆有精气,有精气便有呼吸。潮汐是海河江湖的呼吸,云雾是
大山深谷的呼吸,风雨雷电是天幕的呼吸……一吸一出,魂魄生亦。蜀山之幽,得天独
厚,这里的森林特别茂盛葱郁,天长日久,便有了与别处不同的呼吸。”
她站起身,走到崖边,风带起长裙,飘然若仙子。茗也好奇地走到她身后向下俯瞰。
尹淡淡地道:“那些光芒都是发自一棵棵的树。千百年来,它们朝食甘露,夜沐月华,
饱吸蜀山深处的水脉,便发出了这样的光芒。年岁越长的,发的光越大。你瞧那一团,
那是一棵楠木,已有四千六百岁了。”
茗吐着舌头道:“这么老了?啊,那一团更大,那是……”
“卧牛岗上的樟木,七千七百岁。”
“七千多年了,”茗感叹道:“恐怕连黄帝都见过。它怕是最老的一棵树了吧?”
尹奇怪地看她两眼:“它的光芒是最大的么?”
“是吧?至少从这里看上去……再远就看不见了。”
“你不是见过更大的吗?想想看。”
茗想了想,吃惊地道:“对啊,你……你……”
“我在桫椤谷下生活了一万八千五百年,但是你瞧,我还很年轻,是不是?”尹向茗浅
浅一笑。茗怔怔地点了点头。
尹道:“你知道为何我要来找你么?我想给你一些东西。”她从怀里掏出一支镯子,牵
起茗的手,套了进去。茗瞧着这黝黑的镯子,不知所措。
“大了?”
茗点点头:“对不起……”
尹笑着道:“孩子,你瘦得真让人心痛。转转手腕试试。”
茗转动手腕,手镯立即亮起一圈绿光。随着她的手腕转动,绿光也微微颤抖,煞是好看。
她只转了几圈,那手镯已经小得刚好适合她的手腕了,不觉停了手。绿光发出一阵悉悉
索索的叹息,扩散开来,渐渐消融在空气中。
“谢谢……真好看!这是你做的吗?”
尹摇着头道:“不。当年尧帝被大禹放逐,死在南方,尧帝之妻潇湘投水而死。其魂不
忿,化而为镯,逆水而上,被我所得。当你需要的时候,它会带给你不可思议的力量。”
“力量?”茗傻了,仔细看那镯子,实在不怎么起眼。
“这力量视乎周围的环境,或大或小。”
“可……我更不明白了……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为什么。也许用得着,也许用不着,但不管怎样,我想送给你。这也是整个森林的
意思。”
“但……”茗结结巴巴地道:“其实你并不认识我,对吧?而我也……也不能为你做什
么……为什么要送我呢?”
“因为你有力量。”尹一字一句地道:“很强的力量。别急着摇头,你只是还未曾体会
。力量有很多种,大多数暴露在外,其实最强的是人心中的力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的意思。我无法预见未来,可我知道,有力量的人会吸引更多的力量,就象大海容纳百
川。有力量就有责任,有责任的人注定会面对常人无法可想的困难。那个时候,便需要
很多很多的力量。”
她昂起头,仰望身后高大的城池,续道:“桫椤城已经老了,颓废了,腐朽了,却依然
傲慢无礼。就在刚才,它还与妖邪往来……有一天,它会被自己的傲慢彻底摧毁。当它
灭亡时,悬崖下的森林也会跟着毁灭,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重获新生。这是我们的命运
,无法阻挡,也无从阻挡……多么不甘心啊!所以我希望你能将我们的力量延续下去。
你明白吗?手镯是精气之匣,一共有超过十七万棵树将自己的精气或多或少融入其间,
你会感受到的。好了,夜色即将褪去,我也该走了……茗,你记得我的名字吗?请记住
我的名字罢。名乃魂魄所系,也许有一天你会……”
她住了嘴,无声地笑了,然后身子一纵,飘飘悠悠向崖下飞去……
第四章
茗怔怔地望着悬在头顶的石壁。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光柱里浮尘起起伏伏。石墙被光
映得白花花的,那些班驳的痕迹暂时隐藏在光影之后。
她依稀觉得做了个梦,很深很深的梦,然而一点也记不起梦中的情景了。也许是自己
太累了吧……
她正懒懒地躺着,忽听崇叫道:“嘿,好大一群鸟!幸亏这悬崖高,否则要在我们头
顶飞,非给鸟屎砸到不可!今天的好心情可就得毁了!”
她这才发现崇从肩膀上一路延伸到窗前,正兴致勃勃地晒太阳。它头也不回地道:“
你醒了?我说,你真该喝点什么败败火了!每天睡觉你都一身的汗,虽然与你同体后不
再怕水,可我也不想泡在水里睡呀!”
“对不起……我也不知为何最近梦多,总是睡得不塌实。”
“胸怀呀!你瞧!”崇张开两根根须,做出拥抱天下的样子:“胸怀坦荡的人才能安
睡,懂吗!学学我吧,否则咱俩差距就更大了!”
“是你睡得沉,叫你都不回一声。”茗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忽地一怔:昨天晚上似乎
真的叫过崇,而崇也确实没有回答……
“啊,算了,我都觉得沮丧。瞧你瘦小的样子,对你来说要胸怀坦荡的确有些勉强…
…哎哟!”
茗毫不客气地抓住它的根须,几把扯到面前。崇尖叫道:“不许打脸!”拼命用根须
包住自己。谁知过了半天并无响动。
它从根须缝里偷偷往外瞧,只见茗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有一支古朴的
镯子。茗的眼中渐渐生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喂!”崇不高兴了:“哪里骗来的这玩意儿……”它用一根根须碰了碰镯子,立即
飞快缩回:“哟!好烫!你不觉得……”
话还没说完,茗猛地跳起,三两步冲到窗前,探出身体。她探得太快太猛,差点摔出
去。崇魂飞魄散,一瞬间爆发出的根须几乎将屋子塞满。
茗目瞪口呆地看着窗户旁的岩壁——没有石梯,没有平台,什么都没有。
可是手腕上的镯子却温暖着她的身体。一些散碎的片段在脑海里沉浮,她却怎样也无
法将它们连缀起来了……
“我说,”她莫名失落的时候,崇说:“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茗懒得跟它解释——事实上连她都拿不稳发生了什么,只道:“这是我自己的镯子,
昨晚你睡着后我才戴上的。”
“你的家当还很殷实呢!”崇高兴地正要问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忽听门咚咚响了两声
,巫劫道:“茗,你醒了么?”
茗忙道:“劫大哥,什么事?”
“有件事,方便进屋里说么?”
茗飞快穿好衣服,过去开了门。巫劫闪身进来,茗把着门框往外看,看见巫镜守在小
巷口。他的头脸用布裹得严实,一双眼睛贼兮兮地到处张望,一回头看见茗把脑袋露出
来,忙使眼色让她进去。
茗朝他吐舌头,直到巫镜就要瞪眼暴怒,才坦然缩回屋里关上房门。
她转过身,见巫劫正用手指在空中拉出一道道淡兰色的线。这些亮线似字非字、似画
非画,飘飘浮浮彼此相连,将巫劫围在中间。亮线的兰色让茗心中一动,只觉说不出的
宁静安详。
巫劫画完了,伸手一推,符文们扩散开来,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拍着手道:“好了。
现在说话,屋外的人怎么也听不见了。”
他站在窗前,取下头上的罩布,阳光立即将他坚硬的脸的轮廓勾勒出来,鼻梁和眼睛
上那两道“枷”痕格外分明。茗听见自己心里砰的一声响,顿时脸烧得火烫,慌忙转过
头去。
你不是说……崇说不出话了,因为茗的小指甲死死掐在它脸上。
巫劫在窗前站了良久,才迟疑地道:“昨晚……姑娘到外面走动没有?我的意思是…
…姑娘第一次到桫椤城,这里小巷深幽,极易迷路,姑娘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吧?”
茗道:“没有啊,我累得很了,倒头就睡。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你没有出去便好。昨天晚上,城里发生了些奇怪的事。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否
跟我们有关,不过……小心总是好的。你明白么?”
“恩。”茗脸色一变。该死,那究竟是梦,还是就是巫劫所说的“奇怪的事”?
巫劫看不见她神色有异,续道:“我现在要和镜去上面探一探虚实,你最好待在屋
里,别随便出去。我可以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外面就说不准了。”
“地道里不都是巴人吗?”
巫劫摇摇头:“你哪里知道,这里除了巴人,还有许多外乡人,甚至有遥远西域的
人。就算是巴人也不可全无防备,我们不能冒险。”
崇咕隆道:“昨晚有什么事呀,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茗瞧瞧它,又瞧瞧巫
劫,拿不稳是否该把自己遇到的事说出来。
“你们大概睡了没看见。镜说闪电照亮了天际,却寂然无声,然后在瞬间逝去。我
那个时候也感到了有强大的力量进入城里。如此怪异,非常人能为。”
闪电?看来自己睡得很死,那真的只是梦而已……可是手上的手镯……算了,自己
都说不明白……
茗道:“劫大哥,我不明白,凭你的本事,小小的桫椤城哪里困得住你?为何不直
接出去,非要屈尊请什么马队呢?”
巫劫道:“我们担心的不是桫椤城,而是茫茫的蜀国森林。从这里到成都,几百里
内全是遮天避日的密林,野兽成群,虎狼出没。若无经验丰富的马队带路,单凭我们几
个走上一个月也未必能走出去。况且……”
他迟疑片刻,才道:“况且我曾发下誓言,绝不再杀一名蜀人。能无声无息的离开
就最好。你身份特殊,身系卜月潭之重任,亦不能轻易涉险。我在房间里布置了禁锢,
应该没有人能进来,只要不出房门就是安全的。”
他话语虽轻,却自有一股威严,茗不觉点头。巫劫不再说什么,出去反手关上房门。
崇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咕哝道:“什么这里才是安全,那不是把我们
也关起来了?喂?你做什么?他已经走远了。”
茗用布遮住口鼻,拉开房门走出去。崇惊讶地道:“他不是叫咱们留在……”
“他只说不出门就是安全的,”茗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我、不、想、听!”
你……你跟以前很不同了。
茗偷偷溜出门时,巫劫巫镜已经不见了。尽管走得很匆忙,崇还是在墙角发现了几
处隐蔽的符文禁制。
他们很小心呢。茗露出一丝冷笑,崇感到她心里偷偷在想:他们一定以为我还哆哆
嗦嗦躲在墙角发抖呢,哼。她没有哆嗦,崇却哆嗦起来,在心中问出了这句话。
怎么?
跟在卜月潭时好象是两个人……又好象就是一个人……我也说不清楚。
茗淡淡一笑。她走出小巷,兴奋而谨慎地四处打量。
昨天晚上进入地道的时候很晚了,许多地方都隐藏在暗中,现在才看清楚,这地道
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庞大。几条主道呈井字排列,无数洞穴、小巷、侧道都以主道为中心
展开。每隔十几丈就有一两处天井,阳光投射入地道,光柱里浮尘飞舞,煞是好看。茗
边走边看,脚步说不出的轻快。
崇说得对,连她自己都觉得变了,可是究竟变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打生下来从未离开过卜月村,虽说常有妖族浮空舟照访,为她带来各种珍稀物品
,或是给她讲外面世界的各种趣事,但愈是如此,茗愈是感到不真实,想到外面见识一
番之心日夜翻腾。不过那时她身负祭祀之重责,不能须臾离开,这些念头统统都压在心
底。
如今卜月潭崩塌了,祭祀取消了,虽然还不清楚卜月潭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至少
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表面上镇静,心里简直惊慌得不知所措,说是要去找寻大
祭巫所说的星城,其实逃避的念头占了大半,只想离卜月村越远越好。一路上也谨小慎
微,深居简出,不敢稍有大意。
但当昨日第一次踏上陌生国土那一刻起,茗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释怀——原来外面
真有这样有趣的世界,也有如此多有趣的人呀!
她在地道里转了几圈,觉得憋闷,又找到地道出口走上地面。白天的桫椤城热闹非
凡,这里地势甚高,得享百余年的太平,兵事不生,是以成为蜀境内比成都城还要繁华
的集散之地。
南来的盐巴、东进的丝绸在这里卸货、拍卖,又被分包扛上马背,向西向北运去。
虽然此地的毛皮、鹿骨和玉石、奇珍等货比不上成周、临淄等地,但却是向更南面的楚
国、越地交易的重要场所。
大宗买卖在地道里,在巴人的竹筒烟和妖人的酒壶旁偷偷进行,负责运送的却是城
里的蜀人,彼此绝不掺和对方的生意。
到处是瘦小的奴隶、精干的马夫,忙着上货、盘点、装卸、运输……巴人和蜀人就这样
默契合作,同时相互猜忌着,真是奇怪的地方。
茗走着,看着,自己裹得紧紧的,倒无人留意。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她眼都看花了,不住
偷偷问崇这样那样的新鲜事物。
不过崇躲在她的袖口里,看到的多是马屁股。况且它在铜盒里关了几十年,好多东西都
不认识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满口胡言乱语。茗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片刻之后就
再也不相信了。两个家伙无话可说,各看各的。
忽听铃铛声急,有人大声吆喝,不知说的哪国语言。只见一队高大奇怪的牲畜匆匆跑过
泥泞的路面,向城门跑去。
这些牲畜象马,却比马高大,背上还隆起团东西。它们身上驮着成捆的货物,压得鼻子
喷出一股股白气。当先一头插着鲜艳的旗帜,头顶还扎着白羽,两名祝师穿着花花绿绿
的衣服,在前面又跳又唱,引导驼队前进。
茗闻到一股子骚味儿,用袖子捂住口鼻,顿时听见崇尖叫了一声。
骆驼!是骆驼!单峰的……我的天,几十年都没见过了!
骆他……
是骆驼!我们家乡到处都是骆驼呢!天啊,我太激动了!不行,我……我得去问问……
茗收紧了袖口,不管崇如何乱哭乱叫也不放开,用力挤进人群里去。
半个时辰后,茗实在累坏了,找了家小店,要了水和吃的,坐着喘气。
你可比你妹妹差远了,走一阵路就要喘气,崇无不忧虑地道:你可别拖累我。
你知道什么?茗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说:力量有很多种,人心里的力量其实才是最
强的。
崇嘿嘿冷笑,茗懒得管它,问:你感到了幕的存在吗?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敢跟你打赌,她绝对已经离开此地至少一百里以上了。
你哪里来的自信?
跟我血盟过的人,我怎会忘记?闻到风里的味道……真他妈的,风里全是马屎羊尿的骚
味……总之,你相信我罢!
崇一面说,一面往她怀里拱来拱去,骤然拱到她胸前。
茗只觉胸口一阵酸麻袭来,噗地喷出正在喝的水,狠狠一拳打在该处。胸口的骨头咯咯
响了两声,她痛得眼前发黑。
店里的人都转过头,看这个奇怪的家伙打得自己两眼翻白。茗的耳根都火烧一般烫起来
,赶紧垂头咳嗽。好在来桫椤城的怪人太多,大家伙只瞧了一眼,又各自忙活去了。
你……你做什么?我不过想活动活动……崇眼泪花花地道。
你……你别乱钻!有些地方不能碰……特别是我的……我的……你就不能在我手臂上好
好呆着吗?
我觉得冷啊……通常我觉得冷的时候,就有人要使坏心眼了。你知道吗?你妹妹放我出
来时,我可是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呢!
瞎掰。你从哪儿打喷嚏出来?打一个给我瞧瞧?
啊……啊……
崇还没想好从哪里打喷嚏出来,店外忽然喧哗起来,随即听见骆驼嗷嗷的叫声,却是刚
才那队驼队又回来了。一名肥胖的家伙站在空地中央高声怒骂,骂得唾沫横飞,满面通
红,周围的人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叫好,可惜茗一句也听不懂他的话。
一名驼队的马夫跑进店里来喝水,便有认得的人问他道:“鹿山,怎么了?”
鹿山道:“呸!怎么了?还不是我们的王,昨天晚上突然下令封锁四境,半月内许进不
许出!这个龟儿子!”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王要射猎,所以封城。这他妈的什么道理?”
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声,群情激奋,有的人甚至拔出骨柄弯刀,砍得桌子木削乱
飞。茗倒无所谓,不过在一群愤怒的男人中间坐着实在不是滋味,她起身就要离开。
一个伙计马上跑过来,笑道:“谢谢,三个贝。”
茗瞧着他,伙计压低了声音又道:“三个贝。你没有贝,成都的刀也行……”
茗一下想起这些都是要钱的,可她哪里有蜀国的贝?顿时涨红了脸,直摇脑袋。
伙计沉了脸,正要说话,忽地有人塞了一把贝在他手里,简单地道:“滚。”
那人不知多大年纪了,须发皆白,肤色黝黑,好象刚从泥里爬出来一样。伙计心中没由
来打个寒蝉,匆匆跑了。
那老者对茗一笑,也不说话,出门而去。茗忙跟着他走。两人穿过喧闹的集市,钻入小
巷。
老者好象一道影子在巷中穿行,茗不得不一路小跑着追他。巷子里许多处积水,她跑得
哗啦哗啦响,裙角都湿透了。
喂,你做什么?别跟着他呀!
我……我还没谢人家呢。
见鬼,一块饼有啥谢的,你脑子进水了吗?这家伙一看就不是正经玩意儿。听我说,我
觉得他很不对劲……别跑了!
瞎说。我觉得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讲,也许他知道幕也说不定?
你就想吧!
她们往城外跑去,没有理会身后越来越混乱的集市,也更加看不到一队队蜀国士兵偷偷
占据了通向城后山脊的所有通道,禁止行人前往。
在距离集市一条街的地方,在某间简陋的房子下面,一处既与地道不相通,伟大的蚕丛
王之后、蜀国之主的命令也到达不了的地窖里,巫劫巫镜两人正襟危坐。
巫镜面无人色地瞧着对面坐着的一名蜀人,翘起下巴,神态足够吓软一百名奴隶。可惜
那蜀人是个瞎子,所以始终笑眯眯地垂着脑袋。
“什么叫没有办法?别叫我失望,我可听说你是这里说话管事的。”
蜀人裂嘴憨笑,露出一口烂牙:“瞎子一个,赖活混死,哪里说得了什么话?”
巫镜恶狠狠地把一个小包丢到那蜀人面前的桌子上:“如果金子都撬不开城门,那他妈
的就怪了。”
“其实,在我们这儿,金子不想你想象的那样管用。”蜀人用根粗大的竹烟筒把装金子
的袋子慢慢推回去:“这里值钱的是米和女人,懂吗?”
巫镜差点说出我们也有女人的话,但他瞧了一眼巫劫,耐着性子道:“好吧,可是我穷
得只剩金子了!你开个价吧,女人、米或是马、骆驼、牛什么的,这些东西统统按你的
价给我换成金子行不行?跟你们这些连金子都不爱惜的家伙谈话真让我恼火。”
蜀人咕噜噜吸了口竹筒烟,说:“通常情况下,要到成都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早上情
况起了变化。据我所知,目前别说寻常人,连王室贵族想要出去,都必须由蜀王亲自批
准才行。”
“这……这叫什么事?”
“这叫王权。桫椤城屁大的地方,蜀王虽然年轻,他的手仍然能够伸到城里每一个角落
,懂吗?你们大可走得远远的,我瞎子一个,还要在这里讨几年生活呢……耐心等吧,
别把尾巴伸出来让人揪住,总有出去的时候。”
巫镜还要说话,巫劫伸手拦住他,站起身道:“多谢了。我们走罢。”
巫镜叹口气,仍把那包金粒推回去:“交个朋友。以后有机会见面,得喝一口。”蜀人
笑笑不答。
他俩走出房间,巫镜踢开门口的奴隶,怒气冲冲地道:“好,我想想下一个去见谁……”
巫劫道:“算了,你还不明白么?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蜀王下了死令封城。
他们这些蜀人都没法,何老大是巴人,更不容易了。他说要多等几天,等便等罢。”
“你说得倒轻松,我们是巫人,就是桫椤城的死敌,多等一天就多一份危险。谁知道何
老大靠不靠得住?我说你也是,到底在忌讳什么?是,城门上悬着七星石,能发现我们
是巫人,那又怎样?凭你的本事,十座城门也杀出去了!”
巫劫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已替母亲发下誓言,绝不再伤害任何一名蜀人。我是无
论如何不会对蜀人下手的。”
巫劫之母巫霜与前蜀国的恩怨在昆仑山无人不晓。她为了昆仑山放弃蜀国,却又悔恨而
自我放逐,是以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兄长、现任大长老巫衡授意下,昆仑山一直对桫椤
城暗中维护。
巫镜长叹一声:“是是,你是英雄好汉,自然说话算话,妈的……算了,我也不想逼你
。不从城门出去的办法又不是没有。
“什么法子?”
巫镜瞪眼道:“你瞧……听着便是了!等我放个信儿出去。”
他绕过曲曲折折的巷子,走出市集。市集旁就是山脊边的峭壁,山脊上长满荒草。风吹
得呜呜的响,那些枯草一根根象被活剥了皮一般,看着都冷。巫镜缩着脖子走到峭壁前
,向下望去。
脚下的峭壁几乎笔直地插入下方的森林中,高百余丈。两边的山脊各长约四里左右,又
陡又直,活象一面巨神之墙。
往前看,几十里之外连绵的山脉苍苍茫茫,其中一座山甚是高俊,山颠已被雪覆盖。巫
镜摸着光光的下巴,若有所思。
巫劫道:“你在看什么?”
“蜀国山高林俊,这一次真的让我开眼了,我敢跟你打赌,真要在森林里迷了路,怕是
要一年才走得出来,还得不被老虎吃掉。”他一边说,一边掏出绿萝,匆匆写了几笔,
随即呼哨一声。
两人站着等了片刻,风从峭壁下吹上来,透骨的冷。巫镜裹紧衣服往后退开几步,巫劫
却浑若无事。
巫镜恼火地道:“老劫,你还是收敛点,与民同苦如何?人家看你一个瞎子大大咧咧的
,如何不怀疑?嘘,飞鸿来了!”
巫劫双臂一展,一道蓝色的符文禁制无声无息展开,屏蔽周围一切。站在几丈开外的人
根本瞧不见一只小小的飞鸿自峭壁底蹿上来,扑楞两下,落在巫镜的肩头。
巫镜抚摩它的羽毛,笑道:“很久不见,你又肥了,还飞得动吗?”
飞鸿呱呱两声,狠狠啄了啄巫镜的脑袋。巫镜也不着恼,将那绿萝在手中一捏,放出
来时变做一片羽毛,顺手插在飞鸿身上,道:“去吧,到老家伙那里去!”
飞鸿尖啸一声,如一道白虹般射入天际,刹时消失不见。
巫劫收了禁制,两人转身重往市集走去。巫镜不住口地要巫劫收敛点,别整天卖弄,
要懂得藏拙……
正说得口干,一名蜀人低着头走过他两身旁,突然手一长,一把扯下巫镜腰间的玉龟
。他转身刚跑了两步,蓦地身子高高跃起,眼睁睁看着一面墙迎面而来——
一声闷响,那人撞塌了整面墙。梁木一根接一根落下,接着瓦砾滑入屋内,砸得烟尘
滚滚。尖叫声顿时四起。
巫劫拉着巫镜匆匆躲进一处小巷。巫镜叫道:“我的玉……”
巫劫反手捂住他的嘴,放开时,巫镜眼睛瞪得浑圆,张口呸地吐出了自己的玉龟。
“你……你拿到了?”
“比快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你真的很懂得收敛,在蜀国境内使用咱们巫人才有的念力
冲击,很是低调。”
“我……我他妈……你也看见了……这他妈的……这可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巫镜脖
子都粗了。
“我看不见。好了,走罢。”
两人携手走入巷内。几名匆匆赶来的蜀国士兵正好冲入巷内,当头一人突然惨叫一声
,向前摔倒,后面的收不住脚,也跟着扑倒。
众人连声咒骂,狼狈地爬起身,没人注意两条模糊的人影掠过高高的院墙,向南去了。
茗追出小巷,呀,老者消失不见了!
眼前是桫椤城后漫长的山脊。山脊上长满荒草,中间隐约有一条小径向山头延伸。小
径两侧散落着不少残垣断壁,已被藤蔓爬满,突兀地象一座座坟丘,大白天看上去也甚
是可怖。
今天的云很低,沉甸甸地压在山头上,随着风飞速地向东流去。茗仰头看得久了,竟
觉得脚下的山在向西移动一般,头都晕了。
嘿!我发现了些东西!快来瞧瞧!
茗走入荒草,跟着崇走到峭壁边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崇指得地上某事物道:瞧,眼熟
吗?
……劫大哥的竹竿?
正是。他来过这里,可是为什么却把竹竿留下了?发生了什么事?
茗摇摇头。崇恼火地道:他们总是小瞧我们,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在背后鬼鬼祟祟
,哼!
茗突然全身一紧,崇心领神会,立即缩回茗的肩头。茗绕过一片灌木,向山头看去。
山坡上,一片白花花的蔓草后,在苍苍的松柏和金色的枫叶之间,伟大的蚕丛王之后
,蜀国之王依来傲然而立。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佩以黄金的颈饰、胸挂和腰带,手腕间亦是金光闪闪的云纹
奇目腕镯。他左手持象征王权的黄金短杖,右手持象征武威的羽箭。
身后两名赤着上身的武士各举一面屏风。屏风亦是黄金打造,乃是威严的光芒四射的
太阳神像——蜀王以太阳之子自居,以黄金如太阳光辉而喜爱。围绕在他周围的是金色
的鹫旗、红色的狸旗,以及白色的蚕神旗。旗帜之后是玉戟,再之后是铜斧,一排排矗
立着,如此架势,也只有在最隆重的祭祀时才能用到。
不知他骄傲地站在那里多久了,大冷的天,持屏的武士已是满脸大汗,他的目光却是
坚定的、傲慢的。他见到茗出现在下方,更用力地挺直了腰。
噢!崇在心里叫道:这才是家底殷实呀!伟大的蜀王!
依来见她看到盛装而出的自己,仍然从容镇静,渐渐的,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
实大不敬也!依来继续岿然不动,向离他不远的几名侍卿低声问道:“如何?”
几名侍卿神色肃穆——他们可都是蜀国的栋梁之臣!有掌管祭祀之权的大祭尹、掌握
兵马之权的大令尹、掌握四时农事的大农尹,以及掌控蜀王后宫的寺尹、掌控蜀王伙食
的厨尹、掌握马、牛、骆驼和几只山猫的马尹。蜀国的尊严就在他们手里了!
几名侍卿神色肃穆——他们可都是蜀国的栋梁之臣!有掌管祭祀之权的大祭尹、掌握兵
马之权的大令尹、掌握四时农事的大农尹,以及掌控蜀王后宫的寺尹、掌控蜀王伙食的
厨尹、掌握马、牛、骆驼和几只山猫的马尹。蜀国的尊严就在他们手里了!
“此人既自称受封于帝,臣一问便知。”大祭尹首先站出来,向茗喊道:“女人,我
且问汝:何为帝之姓、何为帝之德,帝之生如何,帝之行如何?汝能答乎?”
茗郎声道:“帝生于轩辕之丘,长于姬水之边,立有熊之国,本姓公孙,后又以轩辕
、姬及有熊为氏姓,以昌帝之土德。土德者色黄,故曰黄帝。帝行于中原,统御神州,
后乘黄龙而升天,化而为神。”
大祭尹旁边的大令尹抓抓光秃秃的额头,喃喃地道:“很详尽呀……”
大祭尹皱起眉头,又道:“此民野宵小亦通之事,不提也罢。汝谓汝族受封于帝,何
其惊世也。汝可有明证?”
茗瞧着呆呆的依来,笑道:“我便是明证,我如何证明自己?你不能证明我非,那便
是明证了。你说你是蜀王之后,可是成都城内也有蜀王,那么你们打算怎样证明给我看
啊?”
几个老家伙脸红脖子粗,厉声喝道:“大胆!”
依来却没有说话。不知是脖子被几十斤重的饰物掉歪了还是什么,他偏过脑袋,无法
与茗对视。
大农尹道:“帝若封汝族,以何祭天?以何应地?以何供四时?又以何赐之……”
茗没等他说完就道:“以雾犁祭天,以菖榷应地,以昆仑之簧、范、吕、石供四时,
赐我族之神物么……就不与尔说了。”
大祭尹等人各自语塞,这些供物祭品他们连听也没听过,实在无从考究。大祭尹低声
道:“呸,这都由得她说,怎知道是真是假?”
大农尹毕竟见过世面,犹豫地道:“昆仑之吕、石二物我倒曾听说过,吕乃万年不语
树,石是天降之琼液,据说千年来,唯有周武王曾用之于孟津之誓,除此外,连成王年
间的诸侯盟誓都不曾用过。其余的……”
依来半天没听到下臣开口,转头见一个个面色惨白,不禁怒道:“怎么就没话可说了
?”
一直没出声询问的大令尹浑身一哆嗦,急切中脱口道:“帝……帝子二十九,得姓者
几何?”
“得姓者十五。”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轰笑。大令尹摇头晃脑地道:“汝之错何
其深也!帝子得姓者仅十四,史册所载,焉有误耶?可知汝实诡骗之人也!”
茗正色道:“我族之祖便是帝之十七子,得姓……哼,四千年来,此姓未曾为外人所
知,尔等实不配亦。辱我族姓者,如辱人祖黄帝,必得天谴。尔若不信,大可以身一试
天谴为何物。”
所有人立即收声,面色惶恐。其中一人脚下一软,跪伏下去。勃然大怒的依来立即在
他脑海里宣布了处斩及全家充身为奴的命令。那人两眼一翻,当即昏死过去。
女人!依来终于亲自庄严地在茗的脑海里大声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
之主,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蜀国之……
他还没把头衔念完,就有一个懒洋洋地声音传入脑子里:听见了……
即使茗刻意隐藏,依来还是听出了她话语后的讥笑味道。他颓然退后两步——不用再
证实了,还从来没有人能进入他的脑海,这女子果然非是等闲!
巫镜从茗的房间出来,低声道:“不在!妈的,我就知道那小丫头不对劲!”
“她能跑哪里去?”
“那怎么知道?我早就说,这丫头可不象她看起来那么娇弱简单!一定有诈!”
“她也许觉得在屋里太闷,出去逛一圈,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那可很难说,很难说!”巫镜拉着巫劫急急往外走,一面道:“我第一眼看见她,
就觉得碍眼得紧——我的直觉有错的吗?你想想看,我们好好的坐浮空舟,怎会无缘无
故遭遇狂风,又那么巧,就上了死对头的船?阴谋啊!这绝对是阴谋!阴谋已经无声无
息包围了你我,就差最后一击了!你相信我,相信我罢!总有一天我会揭穿她……”
在他们身后,一排排兰色符文瞬间浮现,又迅速消失——禁制展开,封囚一切。
“原来阁下果然非等闲之人。我,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王,愿意邀请
阁下一同狩猎。阁下请!”代蜀王传话的寺人说完,恭敬地跪下行礼。
呜呜……牛角号声响起来了,咚咚咚!兽面榆樽鼓敲起来了,三面金旗、五面黑旗舞
动,依来殿下的圣驾显现出来了!
八名侍从抬着用白鹭、织锦和云凤的尾羽,及桫椤枝、桑枝、稻谷和艾草装饰的蜀王
乘鸾,费力走下山坡,跌跌撞撞绕出松林,来到茗的身前。
依来手里的黄金权杖一挥,乘鸾稳稳停下。他一直等到身后的随从们气喘吁吁地都赶
到了,才屈尊将目光移到茗身上。
茗毫不不客气的回视。
两人骄傲的目光相交时,一旁的侍卿们觉得偌大的蜀山都在摇动。其中一人忍不住颤
抖着道:“请阁下升鸾……请阁下升鸾……”
茗瞧了半响,忽地嫣然一笑:“蜀王要猎何物?”
在她黑闪黑闪的目光注视下,依来少年白嫩的脸渐渐泛起红色。他转过头,象征武威
的羽箭一挥,大令尹站出来庄严地宣布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将要猎鹫,
以彰射艺。”
时值冬日,按周礼,本该藏弓禁猎,让万物休戚。但是蜀王既不尊周室,茗也不晓周
礼,便点头道:“好。”
于是一名寺人跪下,茗踏着他的背升鸾,就站在依来身旁。
乘鸾宽三尺、长两丈,本是供蜀王一人乘坐,两人站在一起便略有些窄。依来不自觉
地往一旁让让,后来想想自己才是蜀山之主,又想把茗挤到身后,却无论如何不敢碰到
茗的身体。茗见他手持节杖,问道:“这是什么?”
依来道:“这是寡人的权杖,蜀国千年相传的至尊之物,中原之主周王亦没有此等金
杖!”他见茗眼中流露出摸一摸的念头,赶紧递给鸾下的大祭尹收着,拍拍手道:“也
没什么好看的……走!走走!”
乘鸾慢吞吞转过方向,重又艰难地向山上走去。乘鸾的高度刚好与灌木顶齐平,站在
上面,好象乘着小舟在蔓草之上滑行一般。茗看得有趣,不时咯咯一笑。依来偷窥她的
脸,暗自吞口口水。
越往上,山势越陡峭,而林子也越加茂盛。侍从们需要费力地砍开灌木和荆棘,沿着
一条稍缓的小路转着弯走。当他们越过一块刻有王室禁令的石碑时,抬乘鸾的侍从已从
八人增加到十六人,最后达到二十八人,一起抬着乘鸾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行进。好多
次乘鸾歪得上面的两人须紧紧抓住扶手才不至于跌落。当然,他们也各自庄严地不发一
声。
茗看看依来,依来沉静地道:“王权。”
有一次乘鸾斜得可怕,茗觉得自己的脚都几乎飞起来了,往后一瞧,顿时背脊冰冷—
—身后的山简直已到了笔直的地步。
侍从们分成几组,有些在后面用肩膀脑袋死顶,更多的则分散在四周,以粗大的松树
为依托,用绳索拉着乘鸾向上。
一名年老的侍卿脚下一滑,向下滚了十几丈远,若非身宽体胖,被两棵紧挨在一起的
松树卡住,说不定会回一路滚回桫椤城去。他被人拉出来时,已经昏死过去,两名寺人
将他捆在松树上,等待后面的侍从救援。
茗艰难地问:“你……你非得上这么高的山上去猎鹫么?”
“当……当然……”依来沉重地喘息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饰物向后垂着,几乎勒得他
出不了气,这一段山实在太陡了,他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扯着饰物,眼睛可怕地突出,
脸憋得红里透紫,好象正在跟谁拼命。
过了大半个时辰,在付出了七名侍从、三名寺人和一名侍卿之后,依来殿下的乘鸾终
于升上了接近山顶的一片平地。侍从侍卿们累得趴了一地,大口喘息,高高的乘鸾之上
,依来大王也在偷偷喘气——这会儿脖子还惯性地往后仰着,需要用手把脑袋往前拉。
这……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射猎仪式。还没正式开始,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崇
由衷感叹道:不愧大国之风!
茗没有接它的茬,只怔怔地看着前方。
面前松木苍天,林子里本来甚是阴霾,但树木的间隙,甚至在那些沧桑的树干之上,
流淌着一道诡异的绿光。她瞪大了眼睛。
有一潭水……不……不止一潭……茗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仍禁不住浑身哆嗦——冰冷
的、滔滔不绝的怨恨象潮水一般一浪浪穿越她的身体,打得她一时气也透不过来。
这感觉与卜月潭何其相似!
依来下了乘鸾,解去那些烦琐沉重的饰物,好象连精神也好些了,四顾左右,叫道:
“取寡人的弓来!”便有侍从奉上弓矢。依来取了三支箭,对茗道:“你可有胆与寡人
上去猎鹫否?”
茗回过神,说:“当然。”
依来对侍卿们道:“便在这里等候寡人。”众人忙不迭地跪下施礼。
茗吃惊地道:“不带侍从吗?”
依来鼻子朝天地道:“带侍从前往,如何能显寡人之射艺?又如何德泽四方?你若不
敢,留在这里好了,他们自会护你安全……”
他还没说完,茗已大踏步向林中走去。依来咬牙切齿地想:“无礼之甚!不过……姿
势倒也好看得紧……”
他们在密林里穿行,阳光钻出了云层,一束束射入林中。林间原本萦绕的雾气渐渐退散
,那道流动的绿色光泽愈加明显了。
地上厚厚一层针叶沾满露水,茗赤脚踩在上面,好象走在沼泽边的草甸上一般,很是
舒服。
崇在心中偷偷道:这地方可邪门得很!我感到……妈的,真冷!
茗点点头,正要说自己也有同感,却听依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茗一惊,蜀王的感知之力还真不简单。她将崇藏在心底,展颜笑道:“这里除了你我
,还有谁吗?”
依来被她的笑搞得头晕眼花,不再多问,继续赶路。他们没有再往上爬,而是绕过山
头。高大的松木渐少,灌木荒草渐多。茗记得坐浮空舟来时见到那一面是万丈悬崖,赶
紧几步追上依来的脚步,问他:“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找鹫的巢穴。在悬崖上呢。我蜀山雄峻,有此猛兽也不足为奇。”
茗见他说话非要扯上蜀国之威严,忍着笑地,“你真的是蜀王吗?”
依来以威严地眼光看她,随即发现威严对她没用,不觉有些气馁地道:“你究竟怀疑
寡人什么?”
茗笑嘻嘻地道:“没有。我见过随侯,也见过宋公,还有周天子的使者,他们都是白
胡子爷爷了。没想到蜀王没这么小。”
依来站定了,脸色仿佛被狗踩到尾巴的猫,想叫却又不敢。如今周国只承认成都城内
的蜀王,他偏安一隅,哪里有机会见到各诸侯王室?最多也只到过与周有隙的楚国,还
是必恭必敬地进贡,才见到了楚之使臣令尹……
茗七岁时,曾有妖族五老会长老与随、宋等诸侯前来卜月潭会祭,并与周天子之使臣
共聚。依来只看茗的眼神,就知道她所说非假。
他呆了片刻,举起弓拼命挥舞,大声道:“小亦能当大事!寡人有通天之志,统御天
下之能,凡、咳咳、凡人哪能明白?咳咳咳!”
茗见他脸涨得通红,忙道:“我可没有小瞧你,你年纪这么小,便堪当大任,应该了
不起得很,是吧。”
依来被茗忽硬忽软的态度搞得乱七八糟,恼火地:“你来蜀国做什么?”
茗差点脱口说出:“本来想去的是成都,遇到狂风才迫不得已……”好在及时改了口
,道:“我听说蜀国物产丰富,蜀山冠天下,与昆仑互为伯仲,所以特来看看。没想到
蜀王虽然年轻,也很有气势。”
“恩,你说这话,足见很有见识,不负寡人之望。”依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筒,扯下
筒口塞着的布,立时腾起一股烟。
茗捂紧了鼻子:“好臭!”
依来将竹筒远远地扔到一簇灌木后,低声道:“禁声……鹫闻到这味儿就快来了!”
说着弯着腰,悄无声息的向一簇灌木摸去。
茗从来没有猎过猛兽,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也弯着腰跟上。待走近了灌木,依来做个
手势,两人一起蹲下。依来搭箭上弦,却不忙着拉开,侧耳听着灌木后的动静。灌木后
风声犀利,似乎已是悬崖。
茗的心砰砰砰地跳,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幕。幕从小就在山野之间奔跑、追逐、猎杀
,若换了是她,一定非常高兴吧?茗轻轻叹了口气。
蹲了老半天,依来一动不动。茗觉得腿都麻了,忍不住换一下姿势,轻声问道:“鹫
大吗?”
“很大,很凶猛!世上七大猛兽,它亦位列其中!”依来郑重地道:“否则何能显我
蜀国之威严?寡人这已经是第三次上来猎杀它了,前两次都被它跑掉,今日可不能轻易
放它。”
“那……为何一定要来猎它?”
“寡人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依来说这话时,特意挺起胸膛:“即将真正继承王位
,必须猎杀一只鹫……也不一定要杀死罢……总之必须得到它的尾羽,装饰寡人的权杖
。你很幸运,女人,如果寡人今日猎到了鹫,自当封你……”他就此住了口。
“封我?封我什么?”
依来涨红了脸,转过头去,含糊地道:“……自有封赏……别出声,小心惊动了它。
对了!等一会若是寡人没有射中它的话,你记得一定要往林子深处跑。鹫很凶猛,但是
体形太大,逃入林中就不易被抓住了。”
“好。那你呢?”
“寡人?”依来露出少年特有的忧虑神情:“如果寡人没有逃掉,跑吧!跑得远远的
。别去找那些侍从和奴隶们,再来一倍的人也挡不住鹫。你躲起来,到了晚上再想办法
下山,忘了寡人,走得远远的吧。”
茗呆呆地问:“非要忘了你,才能走得远远的吗?”
“恩。”依来一本正经地点头。茗见到他诚挚的眼光,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也
说不明白,便也跟着点点头。
山风咧咧刮过,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着,松树、松树上挂着的紫箩、灌木丛……呼啦啦
,呼啦啦,松涛声从山下卷来,越过两人,继续卷上山头。阳光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
照耀在两张相互凝视的脸上。不知看见了对方的什么而出了神,他们竟都没有意识到,
这是第一次没有彼此带着骄傲的神情,或者说,已经视对方骄傲的神情如无物了……
就在这时,灌木后传来噶的一声巨响,依来正与茗傻傻地对看,骇得往前一扑,却将
茗扑在地上。
茗放声尖叫,紧紧抱住了扑上来的依来。依来脑袋埋入一片温柔的黑发中,放声叫道
:“放、放手!我去……”
茗却死不放手,因为她心中正激荡着崇歇斯底里地尖叫:啊!快跑快跑!完了完了完
了!崇惊恐的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让她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依来想扯开她的手,可
是摸到如此柔滑细腻的小手,无论如何恨不下心用力拉扯。
他稍一犹豫,两人一起翻个滚在地,卡卡几声响,箭被一一折断。
一阵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的气势扑面而来,两人一起抬头,向灌木丛方向望去——在
那稀疏的松柏之间,有一事物正在徐徐上升。
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占满了数丈宽的松林空隙,竟看不到边。它那层层的羽毛颜色
极之华丽,从上到下依次从深蓝变做浅绿,随着身体的摇动,颜色忽浅忽深,犹如活物
。茗咕咚咽下口口水。
终于,它那两只巨大锋利的爪子露出来了,看得依来砰然心跳——近一百年来,已再
无人能取得此爪。如果今天……
他下意识用力捏紧手,忽听茗放声尖叫,依来惊慌地跳起身,叫道:“怎么了?”
“你掐痛我了!”茗痛得眼泪汪汪。
“寡……寡人没想……”
“后面!”
依来不及回头,反手拉弓,突然一顿——三支箭都已折断。他迟疑的一刹那,身后风
声大作,依来就地一滚,险到极至的避过一支锋利的爪子。
那爪子横扫过去,咯咧咧拉破几棵大树的树干。他一把扛起茗,猫着身向前纵出三丈
,直到此刻,被那爪子挑到半空的灌木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茗尖叫道:“你受伤了?”
“快跑!”依来将她一推,茗飞起老高,瞧得分明,骇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一只
巨大的鸟硕长的脖子闪电般钻入林里,向兀自呆立的依来当头啄去!
茗最后见到的是依来以手为刀,斩断弓弦,弓身猛地绷开,借力射向鹫头。下一刻,
她滚入灌木丛后,幸好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她在地上滚出老远,崇的根须四面射出,
牢牢地拉住了她。
快!快去救他!
我们吗?崇哆嗦着道:那只傻鸟可成了精的,你难道没有感到它的气势吗?我……我
可不行!
茗爬起身就向悬崖边冲去。崇叫道:“你想去送死吗?刚才那家伙也说了让你往林子
里跑的!”
茗不管它,奋力分开灌木,谁知就这么一忽儿的功夫,依来与鹫都不见了,只剩一地
的断木残枝。茗怔怔地四处打量,忽见地上有一滩血迹,心头顿时一紧。
又来了!崇一面叫一面展开根须,正打算强行将茗拉回林子里,蓦地悬崖下刮上一股
狂风,若非崇死死拉住树干,两人几乎要被吹到天上去。狂风之中,大鹫伸直脖子,猛
冲上天,在数十丈的空中盘旋,发出长长的嘶鸣。
茗眼泪夺眶而出,瘫坐在地,哭道:“他……他死了!他死了!”
见鬼!现在是哭的时候吗?他又关你屁事啊?
茗使劲摇头,捂着脸哭得越来越大声,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伤心。崇想要使强
,可它如今与茗身心合一,稍一动念,茗的念头便强横地插了进来,让它动弹不得。
崇鬼火直冒,伸出两根根须使劲抽打茗的脑袋,叫道:“你失心疯了,这是什么时候
了还哭丧?死了男人了吗?哎呀……”茗狂怒的念头重重压下,压得它再也发不出一声。
忽听大鹫嘶叫一声,掉头又向下俯冲,崇眼睁睁见它那又长又尖的喙向自己直插而来
,差点昏死过去。
茗抬头看着大鹫,双目一寒。
大鹫在离她数丈远的地方陡然掉头,打着旋向一旁的悬崖下冲去,砰的一声巨响,它的
身躯重重撞在悬崖边。山体颤动,一大块岩石剥落,跟着它轰隆隆地滚下山去,掀起老
高的烟尘。
茗闭上眼睛,心脏跳得几乎从喉咙里飞出来。大量气血涌入脑中,她再也撑不住身体
,歪在地上。
你……你攻入它的魂魄了?崇浑身一轻,同时感到茗的精神迅速萎缩,这可不是好事
,表明茗快不行了,刚才那次攻击一定消耗了她太多精神。不过那只傻鸟大概也受到极
大震荡,就看它何时能恢复了。
崇的根须四面出击,缠上松木,借力拖着茗跑。
刚跑出几丈,又是一阵狂风卷来,刚才坍塌的许多碎石烟尘都被卷上了天。下一刻,
地动山摇,那只鹫整个扑上了悬崖。
它大概还没从夺魂的震荡中彻底恢复,身体疯狂地抽动着,脚下的岩石跟着颤个不停
。但它脖子太长,用力甩出,离茗只有三、五丈之遥了!它的眼里一片血红,不用想也
知道正在狂怒之中。它那咄咄的气势铺天盖地袭来,崇所有的根须一软,徒劳地举起两
根小根须,就要准备奋起最后的余力破口骂娘。
突然,鹫的脑袋猛地向一旁歪去,撞断数根粗大的松柏。却见一人从悬崖下纵上,手
持短刃,狠狠插入它的脖子,正是依来。
可惜刃尖太短,鹫皮厚肉粗,竟没有流多少血。它身体一抖,伸爪就抓。依来猱身避
开,鹫的爪子将坚硬的岩石拉出几道深沟,看得崇全身起毛。
依来扯着鹫脖子上的羽毛,爬上它的脖子,举着短刃一下下地猛扎。鹫拼命抓了几下
都抓不到,尖爪反倒伤了自己的身体。
它再也吃不住痛,双翅一展,呼啦一下向空中飞去。狂风压得崇低下头,等到再抬起
来时,鹫身已经高得变成了一个小点。
完了!完了!这下蚕丛王之后可要摔成肉浆了!
崇由衷叹息,继续拉扯茗的身体。突地全身一软,根须迅速收回。这种被茗完全剥夺
意识的感觉熟悉之极,崇惨叫道:你究竟要怎样?非要陪那家伙一起死不成?
茗艰难地站起身,手搭凉棚向天张望。她没有等多久,天上那一点变得愈来愈大,动
静也愈来愈猛,鹫向下坠落了!
它在疯狂地翻滚、挣扎、撕咬,发出骇人的怒吼,一圈一圈地周旋,羽毛满天飞舞,
好象屁股烧起来了——想来依来也一定不好过。
崇听见山背后传来阵阵惊呼,既而砰砰声和惨叫声不绝,大概蜀王的侍从亲信们被在
空中发狂的鹫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往山下逃命。
鹫卷起的旋风吹得茗的衣服啪啦啦的响,可是崇感觉到她体内有股从未有过的力量,
让她在狂风中亦稳如泰山。如果它的感觉没错,这股力量是从她手腕戴的那只手镯传出
,而且还在持续加强……它打了个哆嗦。
这……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么?属于我的新的力量。
……不知道……那么,请随意……
天空中的争斗愈来愈激烈。在下方看不到依来,不过从鹫的叫声中可以知道他还在搏
杀。
茗两只手心里全是汗……不,不止是手心,她简直汗如雨下。有股说不清的力量自手
镯灌入身体,在百骸之间横冲直撞,想要破体而出,她拼命忍着……她要等待机会……
来了!鹫远远地绕了老大一个圈,开始向山头冲来。看来它挣脱不了,打算拼命了!
崇在茗心中拼命叫道:来不及了!如果鹫正面冲上山体,或是冲入林中,它也许会受
重伤,但是依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它不会给你靠近的机会了!
它会。茗冷冷地道。
突然,崇感到茗全身一震,巨大的力量冲天而上,正向着山头坠落的鹫咕哇狂叫一声
,身子翻滚了几转。它坚持着向前飞行了十几丈,终于支持不住,在离山头不到三十丈
的地方掉头向下。
保护我!
妈的,我就知道!崇砰的一下展开所有根须,瞬间将茗团团围住。鹫眨眼间就冲到了
面前,崇紧紧闭上眼睛。
一时间,它觉得身体飞起来了,却并不象寻常那样轻快,而是沉重的、甚至凝滞的,
好象不是在悬崖边,而是在浑浊的水里一般。有股暖暖的力量托着它继续飞呀飞呀,它
冒险睁开眼,见到了奇怪的一幕:
它和茗平躺着慢慢往林子里飞,好,茗闭着眼,还算从容。
依来张开双臂双脚,象极了蜀山上的猴子。他顾不上蜀王之尊严而做出亡命向前跳的
姿势,却仍往后飞。后面就是万丈悬崖,他的表情不可谓不尴尬。
巨大的鹫翻着白眼,以更可怕的姿势往上飞。
在他们中间,仿佛有一团力量骤然爆发,将所有人都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推去。周围洋
溢着一片光芒,崇看得傻傻的笑了。
它的精力迅速衰弱,不用想也知道茗已用尽了所有力量。它仔细算计,想到自己身后
就是密林和灌木,当即心中一宽,昏死过去。
崇!我要到远方去了!
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哦!有很高很高的山,很多很多的人肉,很长很长的河流……
河流……河流是什么?
就是很多很多的水流在一起呀!
水……你不怕吗?
不怕!崇,你知道吗?我跟一个不怕水的人订下了血盟呢……
那样就不怕水了吗?
什么都不怕,崇!我要去看宽广的天地了!
广阔的……天地呀……
……崇懒洋洋睁开了眼,差点伸个懒腰。
啊,这一觉真他妈的爽啊!天气也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风儿吹得头顶上的松树
摇啊摇……前面有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崇揉了揉眼,仔细看去……
鹫。
啪!
茗狠狠一巴掌拍在肩头,掐灭崇想要发出的尖叫声,沉静地道:“好罢,便是这样。”
一旁的依来见她手按左肩,以为她要庄严起誓,赶紧也站起来面东而站,神色肃穆。
鹫扑棱一下翅膀,庞大的身体挤得周遭的树木啪啪作响。它脖子处的羽毛上兀自血迹
斑斑,羽毛掉了不少,想来刚才的争斗吃了不少亏。不过依来浑身上下也没几块干净的
地方。一人一兽恶狠狠地对视着。
“我以血赐你命,以卜月之祀赐你名,从今天起,你就叫做疾!”茗说着咬破食指,
念了几句咒,将血洒向疾的额头。血一沾上羽毛,立时腾起一股青烟。
依来退后一步,觉得某种奇妙的力量从身边划过。周围的树沙沙直响,纷纷扬扬地下
了一场叶雨。
疾把头伸到茗面前,任她轻轻抚摩。茗道:“我与你同享此生。你去罢,从今尔后,
若我召唤,无论千山之远,也必前来。”
疾咕咕叫了几声,徐徐而退。它退回到悬崖处,再深深看了茗一眼,翅膀猛地一扇,
借势高高飞起。
它在山头之上盘桓两圈,才向上飞去,须臾便钻入云中不见了。浓云翻卷,渐渐向南
而去。
茗望着它消失的地方出了半响神,一回头,正迎上依来的目光。依来赶紧转过了头。
“可……多谢你了。”
“寡人?”
“是啊。你,不是要鹫的羽毛么?”茗说着拾起一根疾掉落的羽毛,道:“虽然小点
,可也是真的。拿去罢。”
依来不动,脸渐渐又红了起来。茗笑道:“若非今日有你这般勇猛的人在,我还不知
如何是好呢。蜀国之主,果然名不虚传,小女子大开眼界了!”
“如果……如果寡人有箭,早射它下来了!再给寡人一把长剑,也早要这畜生的命了
!嘶……”
他半边脸肿了,嘶嘶地倒抽冷气。茗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很强。拿着。”
依来撅起嘴巴不拿,茗就拉过他的手,塞进手指逢里。依来出了几口粗气,手拿起又
放下,放又拿起。茗始终温柔地牵着他的手,他终于还是将羽毛放入怀里,沉重地道:
“寡人……咳咳……寡人欠你一个情。”
“那么,现在就还我这个情。”
“恩?”依来猛拍胸膛:“你说!寡人无所不从!”
“从现在起,别在我面前称寡人,好象我是你的奴隶一样。”茗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你没名么?我赐你名,就叫依来好了。”
“那……那好象是寡人祖上所赐的吧!”依来的脑子里又开始混乱起来。
“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愿意叫依来?”
“我……我叫……”
“那不就对了?来,依来!”茗笑厣如花,说道:“这里乱七八糟的,不过今日也算
有收获。哈哈,走罢,该下山了!”
依来愣了半天,眼见茗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林中,突地想起件重要的事,忙道:“等等
!寡……我有个有趣的去处,你想不想去看?”
“到底是什么呀?”
“你来就知道了!”
依来拿着茗往山顶上爬,山路更加陡峭。茗爬得气喘吁吁,暗狠刚才一巴掌把崇打毛
了,这会儿死也不肯偷偷推自己一把。
正爬着,茗突觉右臂一阵抽痛,忍不住呻吟起来。依来忙道:“怎么,你受伤了?”
茗强忍疼痛,冲他笑笑,说道:“没有……疾不知怎么了,大概刚才跟你争斗时受的
伤又开裂了,还好不严重。”说着坐下,不住抚摩手臂。
“你真奇怪。那只鸟不知飞哪里去了,它受伤你也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呐?”
茗但笑不答。过了一会儿道:“实在没力气了。算了,回去罢,若真有好看的,明日
再来也行。”
依来听了这话,发着呆道:“你……明日还肯出来陪我么?”
茗笑道:“为什么不可以?你傻傻呆呆的样子倒挺好看的。”
依来脸上发红,踌躇片刻,忽地一弯身将茗扛在肩上。茗尖叫道:“你要做什么?”
依来发力向上爬去,一面道:“真的很有趣!你别乱动!小心摔下去!”
茗看着下面陡峭的山势,吓得紧紧抱着依来的腰。她听见依来呼哧呼哧地声音,瞧着
他脑后扎着的几根小辫子乱甩,觉得这家伙也挺有趣的。
忽然,那道诡异的绿色光芒又出现了。它在林中荡漾不定,仿佛游魂。
茗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一刻之后,依来终于爬上了一片平地。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气。茗怔怔地道:
“这是什么?”
依来没有回答。他从侧面偷偷观察茗的神色,那个叫典的人说的果然没有错——她已
经完全被水吸引住了。
平地周围的树参天避日,然而中间连杂草都没有一根,裸露出灰色粗糙的岩石。石上
到处有斑斑的暗色痕迹,仿佛血色。平平整整的岩石中央,有一潭两丈见方的水。
茗一步一顿地走近那潭水。
水是绿色的,却不是因为有浮萍,也并非周遭树木的倒影。时值冬日,这口潭水却绿
得象春水一般。那些林间的绿色的光便是从潭里发出的,可奇怪的是,光荡漾不定,潭
中的水却平如镜面。
茗走到潭边,用一根手指试着碰了碰水面,一圈浑圆的涟漪立即从她手指触摸的地方
缓慢的扩散开去,在潭边岩石一碰,又纷纷弹回。
水波于是相互碰撞、反弹,又各自扩散。茗只触了一下,水动得却象是有人在底下拼
命搅动一般,愈来愈大,渐渐的,水波与水波之间激烈碰撞,哗啦啦地溅落,又再度涌
起。
茗禁不住退后两步。水面很快如同煮开了般沸腾起来,一些水扑出潭口,扑到岩石上
,顿时嘶嘶作响,发出一股陈旧的血腥味。
“这口潭……有什么东西么?”
依来听得心中砰的一跳,赶紧跑到茗的身后:“你瞧见什么了?”
“没……我只是觉得仿佛有东西在里面翻腾。”
依来握住她的手道:“你怕么?你的手好冷。”
茗摇摇头:“这潭水经常这样吗?”
水沸腾得越来越厉害,大量白色的泡沫涌出,发出汩汩的声音。依来拉着她退得远远
的,说道:“不。寡……我……我也是头一次见它如此激动呢。”
“激动?”茗奇怪地道:“难道水里是人么?”
依来忙道:“不……我……只是觉得水很……你不觉得……啊,对了!你再来瞧!”
他拉着茗绕过潭。潭后是一片陡峭的岩石,两人顺着裂开的缝隙往上爬,没怎么费劲
就爬了上去。茗再一次瞪圆了眼睛:
一口与下面一般无二的潭。
“呀!”茗吃惊地道:“原来这口潭本来就在沸腾。”
“不。那只是下面那口潭的浪已经延伸上来了。”
“延伸?怎么可能?难……难道潭水是相通的?但下面的潭水为何没往外流?”
依来昂起下巴,两手习惯地交叉在一起,可是却忘了拿象征王权的黄金权杖和象征武
威的箭,匆忙中改成抱着肩臂,沉静地道:“这是我蜀国镇国之宝。说来它们是相通的
,可也并非真正的相通……你明白么?我是说……咳……也许只是想法相通罢了。一潭
波动,三潭皆动。”
“三潭?怎么还有一口潭么?”
依来手一指,茗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同样一片陡峭的岩石,而岩石上传来的汩汩声之
大,不用上去看也知道那里同样有口潭沸腾起来了。
这三口潭本不大,其后是茂密幽深的山头,林木遮天,是以外面很难见到。茗记起浮
空舟在绕过山头降落之前,她曾隐约见到一片水色,现在想想,恐怕只是那道在林间荡
漾的绿光而已。
依来见这位帝之后人都为这三口潭发起呆来,不仅为蜀国壮丽的山河而自豪,笑道:
“你还不知道这三口潭最大的秘密呢!瞧!”
他从怀里掏了好几片疾的羽毛出来。茗奇怪地道:“我明明只递给你一片,怎会有这
么多?”
依来神色尴尬,拼命摇手:“不……不是我自己拣的!你递给我的是一把羽毛,你自
己不知道罢了……看!”
他将一片羽毛丢下。羽毛轻轻飘落,差点被风吹出潭,依来手忙脚乱将它抓回,跪在
潭边,将羽毛轻轻放在水上。
咕的一响,羽毛瞬间沉入水中不见了。
依来虽然玩过很多次,仍然觉得恐怖,立即远远退开。当他看见茗脸上惊异的神情时
,大是高兴,笑道:“没见过吧?连羽毛都浮不起呢!这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潭!”
“也并非独一无二……”茗喃喃地道:“西昆仑下有条河,宽三里,巨浪滔天,鹅毛
不浮,名曰弱水。只不过除了弱水还,世上还真的再找不出这样的水了。”
依来听说原来还有比这三口潭大得多的河,顿时气馁。但听到后一句,总算挽回点颜
面。他又丢了一片羽毛,看着它飞快地沉底,得意地道:“我敢跟你打赌,世上没有任
何人能在这潭里游泳。”
“赌什么?”
“哼,我蜀国物厚天下,人材济济,本王神武盖世、德泽八方……”
“等等。你想赌什么?”茗回头瞧他,眼中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什么……赌什么?”
“你说,赌世上没有任何一人能在此潭里游泳,那么赌注是什么呢?”
“我……我是说……对了!你还没真正看见上面那口潭呢!来来……”
“我说,”茗跨前一步,凑到依来面前,顷身向前,鼻尖几乎抵上依来的鼻尖,一字
一句地说道:“如果我下去不能将头露在水面游一刻,那么从今往后,我就甘愿做你的
奴隶,绝不反悔。若是我能,蜀王殿下便做我的奴隶,如何?”
“奴隶?”
“不错。如果谁赖皮,老天便要罚他做狗。”
蜀王殿下的血一下冲入脑中,大声道:“好!赌就赌!若你赢了,我甘愿为奴,绝不
反悔!若你输了,哼,那可谁也捞你不起了!”
“那是自然。”茗笑着退后:“我若死了,便是你赢了。”
她笑盈盈地退到潭边,脱下外面从头罩到脚的衣服,露出贴身的衣服。依来看见她的
裙子还没遮到膝头,露出的胳膊和腿又细又白,脸上又要烧起来。但是蜀国之王怎能示
弱于人?依来于是尽力回想后宫的女人们,很中肯地评价道:“恩,尚可。”
“什么尚可?”
依来转过脸去,顿了片刻,突然又猛地转回,叫道:“你……你不会真的要跳进去吧
?”
“当然!”
“等等!”依来惊出一身冷汗,想上前拉回茗,却又害怕反将茗吓进去,颤抖着道:
“千万别跳!这……这潭可深不见底,一跳就真的完了!”
茗奇怪地道:“你不是跟我打了赌么?”
“打赌?呸!忘了那个什么赌吧!我……我……我可……”依来急得几乎跳起来,“
我可不想你就这么死了!我的后怎么办?”
“什么后?”
“就是我的……哎呀!”
尖叫声中,茗跨上半步,咕咚一声没入潭水之中。
“啊!女人!”
依来飞身扑上前,谁知扑得太猛,眼见就要合身掉入潭里。依来骇得魂飞魄散,在空
中拼命一扭身体,反转方向,终于狼狈地扑在潭边,只有两条腿落进水里。
他立时感到水中有股巨大的吸力把腿往下拉,拉得他腰也浸入了水里。三百余年来,
这三口潭里死了多少祭祀的女人、孩童,依来不是不清楚,当即暴喝一声,脑门青筋突
起,十根手指几乎插入石中,死死稳住身体,再一点一点往上爬。
当他终于爬出潭时,已几近虚脱,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其实水对他的影响有限
,一部分是累,大多是从小耳濡目染关于三口潭恐怖的传说吓出来的。
他喘了一会儿,翻身爬起,怔怔地看着已恢复了平静的潭,半响,眼圈红了。
“你……真他妈的……”蜀王殿下浑身哆嗦,手指着潭破口骂道:“连我的后你都要
抢,啊?你……你……你他妈的也太……呸!”
他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咆哮道:“还给我!还我女人!我管你是不是老祖宗呢,抢我
的女人!你他妈的还要不要宗嗣延续?你抢我的女人,我……我刨你坟头去!”
本已平静的潭水突然冒出大量气泡。依来吓得连退三步,见并没有水扑出来,才松了
口气。
他气焰消了不少,见气泡汩汩汩地持续冒,便撅着嘴巴道:“怎么?你骂我啊?是,
刨坟头的事我做不出来,可我他妈憋屈啊!老祖宗,你也得替后人想想啊?存嗣与尽孝
,孰重?不若存嗣……”
蓦地哗啦一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突出水面。依来双腿一软,扑通跪了,拼命磕头道:
“老祖宗!老仙人!我的爷!后辈不孝泣血哭拜于祖宗面前,求祖宗……”
“喂,你现在是我的奴隶了,以后只许向我跪拜,不许跪其他人,听到了?”
依来抬起头,只见茗懒懒地浮在水面,湿漉漉地头发梳到脑后。水流过她的额、她的
鼻、她的唇,继续往下,流过肩膀、手臂,流过胸膛……仿佛流过一尊美玉,明艳不可
方物。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来一直梦到这样的情景,可糟糕的是,梦中自己变成了一
只趴在潭边的蛤蟆,就象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他全身僵硬地趴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只有眼珠子随着茗转动。茗在水中又游了片
刻,才爬出潭来,坐在潭边拧干衣服上的水。
她的脸冻得飞红,却仍笑道:“好一潭水。蜀山天下幽,幽幽的便生妖孽呢。喂,你
!”
茗伸脚踩着依来的脑袋:“听好了,以后只许跪我,不得再拜其他人了!你这是什么
眼神?难道你不打算做奴隶,想要做狗?”
依来浑身一颤,放声尖叫,猛地甩开茗的脚,转身飞也似地跳下岩石。听他在下面惨
叫一声,却继续跑着,再一跳,下山去了。
过了良久,依来的惨叫声和冲过树林时发出的需需索索之声才消失不见。茗叹了口气
,对伸出肩头,同样目瞪口呆的崇道:“下一次,我看要把他变成狗肉才行。”
“我们……可怎么下去?”
茗绕着潭转了半天,惬意地道:“啊……好久没游得这么舒坦了。既然下不去,我们
干脆飞到天上去转转如何?疾!”
“喂,等等!”崇惊恐地叫道:“别这么随便御使有灵性的猛禽!它虽然与你血盟,
却也不是你的奴隶,无事招它,可是要发火的!”
茗不耐烦地道:“连带我飞飞也不行,还有什么意思?疾,来!快来呀!带我飞着玩
玩呀!”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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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此稍早之前。
借助一阵被绝壁阻挡转而向上的风,疾展开双翅向上飞去,须臾便越过了蜀山最高的
山峰,茗和依来的身影被树木遮挡,再也看不分明了。
它继续上升。天空晴朗,大地在身子下面倾斜。当它的阴影掠过大地时,所有的牲畜
鸟禽都躲在阴暗处瑟瑟发抖。疾感到了这份恐惧,更加恣意地独霸天际。它心中涌动这
一种奇妙的感觉。
鹫是蜀山境内最大的灵兽,感日月光华而生,吸天地精华而长,通晓人语。虽然独自
一个也逍遥快活,因为除了吃饱了没事干的蜀王隔个几年要来折腾一次外,再无天敌。
不过……每每月圆之际,看着水中孤独的倒影,总不是滋味。
所以当茗将她的血抹到自己额头上时,先是被炙热的血烫得一跳,随即立即感到前所
未有的心安喜乐。好罢,虽然这个女人也很讨厌,不过……血盟就是血盟,又有什么法
子呢?
五千年前,黄帝与泰山之林翎互以鲜血誓盟,从此开创了灵兽与人血盟的先河。签下
血盟,人固然拥有了随时召唤灵兽的权利,灵兽却也由人的鲜血获得前所未有的力量。
是以越强的灵兽,便越是渴望能与天生投契的人血盟。何况哪怕以鹫的眼光来看,茗也
是如此美丽……
它忽地觉得身体一沉,那股上升气流消失了。疾扇了两下翅膀,向西北方翱翔而去,
不多久又乘上了另一股风,借势爬升入一片云中。
云中有股子说不出来的酸味,让疾隐隐有点不自在。它憋着劲急速穿过浓密的云雾,
忽地眼前一亮,钻出了云。
这是一片被云山包围的盆地。边缘的云山皆高达数百丈,好像耸立在天地之间的巨塔
。太阳略偏东方,它们在盆地里投下巨大的阴影。无数稍小的云朵在贴近盆底的地方飞
行,有些逐渐融入下面的云海,又有许多新的与云海分离,向上飞起。疾在这些云朵之
间飞速穿行,甚是惬意。不久,它就看见了那团云。
那团云与谷底保持着几十丈的高度,在云山的阴影之间穿行,被阳光照得忽明忽暗。
随着它的前行,许多云朵被挤到一边,或是被破成数段,既而干脆消散得无影无踪。
奇怪,盆地里并没有很大的风,它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而且周围的云皆在快速
变幻,它的外形却几乎没有改变。疾向下俯冲了几十丈,借助云朵的掩护悄悄靠近了那
团云的顶端。
空气中的酸味更浓了,云里有一团模糊的阴影,那是……
身旁忽地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啸,一大团云骤然向外喷射。疾刚别过脖子,蓦地狂风扑
面,一个梭状物从离它不到十丈的云雾中钻出,表面反射刺目的阳光,闪得疾眼睛都花
了。
那事物急速掠过,尾部喷射出的气浪冲到身上,疾顿时感到一阵皮肉破裂般的刺痛,
刺鼻的酸味更熏得它眼冒金星。它跌跌撞撞向下坠落,突然想起这是什么了——
传说中飞行在高天之上的云种族的星搓!
该死!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星搓?云种族可有两百多年都未进入蜀国境地了……风声咧
咧,疾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它用力扇动翅膀,想要翻转身体,但不知那星搓向自己喷
射的是什么东西,左边翅膀完全麻木,根本无法展开。疾旋转着下落,抬头看见无数脱
落的羽毛漫天飞舞,心痛得尖叫。
突然又是一阵呼啸传来,几十丈之外,另一艘星措高昂着头钻出云海。它被云海之上
的风吹得向左一侧,尾部啪啪啪弹出数根尾翅,以几乎垂直的角度急速上升。它带出的
大团云迅速被其喷出的清气消融,云海上亦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疾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巨大的事物在天空飞翔,一时看得呆了。而且……它竟然全身
披挂着厚重的铜制护甲。太阳高高照耀,光仿佛沿着它身上无数条突起的线条流动。光
一闪,是两侧的鱼鳍状主翼,又一闪,是腹部下方的两根向后延展的铜柱,柱上窄而长
的帆被风兜得鼓鼓的。
光忽地连闪了四、五下,它开始转向,尾部后方的六根尾刺咄咄逼人。下一瞬间,它
一头扎入另一团云里去了。
疾的目光还停留在那艘星搓消失的云朵上,忽觉风声变得奇怪,它往下看,只见已身
入那团奇怪的云中。一片片酸酸的云雾越过身体,中间那团阴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
一面铜墙铁壁迎面扑来,疾惊得魂飞魄散,正在这个时候,左翅恢复知觉了!它一下
翻过身体,猛扇翅膀。
但下坠的速度太快,而那东西却也正加速上升。刚扇了两下,眼见那东西已经近在咫
尺,疾拼命将身一扭,避开了看上去最厚实坚硬的一块铜甲。
砰!它撞在一根粗大的管道上,管道被它撞得凹进去,它自己耳朵里钟鼓齐鸣,沿着
铜甲打着旋向下滚,砰砰砰砰,一口气撞断了四根凸出的木板。
木板远比铜甲温柔,倒把疾撞清醒了。便在此时,一阵狂风从下方袭来,尖啸着掠过
凹凸不平的铜甲。疾大喜过望,双腿猛蹬船身,向外纵去,看准风势伸出翅膀。风兜得
它的双翅完全展开,一瞬间就借力蹿到了那事物上方。
铜甲、桅杆、凸出的平台、鳍形尾翼……这些巨大得恐怖的事物从疾的眼前一晃而过
,又迅速没入云中,消失不见了。
“高度——两里!”
“风向——正北风,相对戊时!风力——微小。加强中!”
“底舱,左后五根平衡翼断裂!”
“底舱,丙部第四十九号管道泄露严重,清气已经进入其二号隔室,目前仍无法恢复
!”
“常镧士呢?”
“已经下到舱底指挥修补!”
“暂时停止舰内一切非战斗器械的清清气供应。非冲镧室成员撤离丙部、丁部底舱。”
“是!”
“左舷甲号、丙号侧帆已张开,现处于乱风之中!请求张开庚号侧帆,稳住舰尾!”
“不忙。舰尾受损的冲镧现在情况如何?”青冥号星槎的常吉士武扁站在高高的指挥
台上问道。因为船身略向右倾斜,他扶着身旁的扶手,保持身型笔直。
他面前一名伍长道:“现在还没有回报。刚才属下观察到对方是先击中了冲镧,在弹
开时侧面撞上平衡翼。四十九号管道虽然破损严重,但冲镧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目前速度稳定,略向右偏移,但也在控制之中!”另一名负责观察速度的伍长大声
印证他的说法。
“恩。”武扁道:“传令冲镧室,暂时关闭左右各两具冲镧。张开庚号侧帆,打开主
帆,稳住两侧的主翼。向左偏转平衡,保持航向。询问常镧士,需要平衡冲镧的协助么
?”他吩咐一句,便有一名相关伍长大声回应,传下令去。
庶吉士武同术道:“属下认为还不需要。我们侧面迎风,打开平衡冲镧可能会迫使速
度慢下来。如果受损不严重,还是不要耽误行程。”
武扁点头道:“就这样吧。”
“铛铛……铛铛铛……”
距离地面六里之上,青冥号星搓内部各处都传来长短不一的警戒钟声。沉闷的隆隆声
中,舰尾呈梯形排列的九扇冲镧里,左右各有两具前厚重的赤铜门渐渐关闭。随着两具
主冲镧的关闭,星槎的速度立刻减慢下来。
“砰!砰!”靠近舰身中部的两具小形冲镧开始喷出清气,保持舰身稳定。
鱼形的舰首上弹出一尊飞狼铜像,展开了三面定风旗。有观察兵从凸出于舰身侧面的
观察舱室目测铜像,指挥一根铜杆慢慢伸展到位。须臾,观察兵打出就位的旗语,啪啦
啦一声响,铜杆内的侧帆展开,顿时兜满了风。
“庚号侧帆已经展开!”
“舰身继续右倾……速度减小!”
“继续观测!传令常镧士,中部侧向冲镧力量过大……”
指挥室里传令声此起彼伏,观察兵和各级伍长纷纷对着口令,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完成
常吉士下达的命令。
武扁知道在一刻之内青冥号就会恢复正常姿态,而泄露的冲镧室也会很快被封闭。他
不再关注星搓的航行,问身边一名百户长道:“刚才究竟是什么,巡逻星槎还没有回报
么?”
百户长匆匆跑到一侧的观察舱室内,很快回道:“巡逻星搓还没有返回。云层太厚
,刚才那事物的速度很快,直入云霄,两艘巡逻星槎都未能截住它。观察兵只观察到一
对巨大的翅膀,相信应该是某种大鸟。”
“大鸟?你要我怎么写报告?侧风,直行,一只大鸟撞得青冥号歪了半边?”
“属下该死……”
武扁背着手转了两圈,道:“我不是责怪你。蜀境幽深,向来怪事繁多。我只是担
心,这次事件是无意遇上的,还是有人刻意而为。”
庶吉士武同术道:“属下认为本舰应立即升高,突出云层,在八里以上的高度巡游
。属下再带两艘星槎……”
“刻意?怎么可能?”突然有个人冷冷地道:“我们日夜兼程,以至此地,知道我
们航行目的的人不超过十人,怎会在这荒山间突然出手攻击?而且既不强烈亦不彻底,
实在不象一次正式的攻击。”
他的声音不大,但全指挥室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指挥台下一
名文职官员身上。
那人续道:“我听说蜀山有一种大鸟,名鹫,身长可达十数丈,幼时饮露食菰,年
长后吞食虎狼,最是凶悍。也许我们刚才遇到的就是这一类的鸟,大可不必妄加猜疑。
只要本舰运行尚在控制之下,就仍然只有既定目的地一个选择。”
武扁看他两眼,沉吟道:“自然……”
武同术虎视眈眈瞪着那人,那人也不介意,只当不知。文职官员在军人当政的云中
族里属于低级官员,通常只负责书记档案、统筹支应,但此人的身份却甚是特殊。他看
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白净的脸,眉眼跟女人似的。不过凡是他说的话,武扁总是
一概采纳,从不质疑。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陵勿?多么奇怪的名字,武同术可想不起曜
青城有这号人物。
武扁道:“传令下去,一切以确保按计划行进为原则。给常镧士传令,一个时辰内
必须修好冲镧。底舱暂时警戒,明天上午抵达桫椤城之前,准备接收补给。庶吉士,你
来接管指挥吧,我要考虑一些事情。”说着转身与陵勿一同走出指挥舱。舱门口的官员
们纷纷敬礼,他只是匆匆一额首。
武同术待他走出舱门,才站到指挥台上,沉声道:“保持高度,保持航向,速度保
持一半,待全部冲镧修复后再恢复。从现在起,巡逻星槎的游弋范围扩大到五里。所有
观察者密切观测。我们已经接近桫椤城,要保证在天黑前见到桫椤城的旗帜!书记官,
继续记录。”
他吩咐完毕,也升起面前的窥镜,向下观察,指挥舱里一时安静下来。
突然,有人叫了起来:“左前,寅时方向,距离,二十五里以上,高度,三里,发
现烟柱,信号——桫椤城!”
巫劫从榻上坐了起来,低声道:“有事物来了!”
“什么?”一旁睡得迷迷糊糊的巫镜道:“晚饭终于送来了?”
“来者不善呢。”巫劫冷冷地口气让巫镜打了个寒蝉,猛地跳起来,蚕丝铜臂砰砰
砰弹出三只剑,叫道:“谁?妈的蜀人终于找上门了?”
“不是。”巫劫道:“在天上……我听见风声犀利,从西而来。”
巫镜探头出去看,天已完全黑了,亢宿探出远方的山头,遥远的昆仑山颠,观星殿
里的规星仪一定正嘎嘎地沿着铜轨滑动,记录星迹。
他望得脖子都酸了,缩回来打个冷战:“哪里有东西?冷死我了……那个死丫头怎
么还没回来?要不我再出去找找?”
“算了。”巫劫笑笑:“她第一次到这样大的城市里来,就让她玩玩罢。有花妖在
,不怕出什么事。镜,我一直在想你下午说的话。”
“我说了那么多,哪一句?”
“你说……我们好好的坐浮空舟,怎会无缘无故遭遇狂风,又那么巧,就上了死对
头的船?”
“当然!你总算肯听我的话了!”巫镜洋洋得意,片刻后又呆呆地问:“什么?你
的意思……难道那么大的风暴真不是偶然?你想到什么事了?”
“没有。我只是隐隐觉得……这些事,仿佛真有人在后面控制一般……不要忘了,
我们这次面对的,很可能是鲆岛的残余。”
“鲆岛究竟怎么了?”巫镜好奇地道:“都在传鲆岛被天罚毁了,可谁也不知是怎
么回事。”
“听说周公派出师氏精锐曾经从鲆岛发回一封飞鸿传书,说鲆岛上所有一切都被海
啸冲毁,但却再也没有下文,而也再没有人寻到鲆岛。妖族五老会来的消息说,至少有
五个人逃过了天罚,且已混入中原。”
“啊!啊……”巫镜一拍大腿:“我他妈总算明白了!老劫,你说奉命巡查卜月潭
等等,原来还是在骗我!你根本是因为得知卜月潭和鲆岛扯上了关系,才到卜月潭的。
让我猜猜……你的任务,其实是追寻那五个人,对不对!”
巫劫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巫镜看在眼里,叫道:“哼!老劫啊,你可太没良心
了!鲆岛的人是好对付的么?他们向下挖掘混沌,那都是些疯子!兄弟我提着脑袋跟你
干呀,你还事事瞒我!”
巫劫叹道:“是。你猜得很对。虽然我们还并不能确定那五个人到了中原,然而鲆
岛之人,皆入了魔道,一旦放任不管,很可能造成大乱。此事必须查得水落石出才行。
其实除了我之外,五老会、师氏皆在暗中寻访,八隅城君正在游说,让三族共同应对。
镜,如果你助我达成此事,我不仅可让你洗脱私逃的罪名,还将向八隅城君推举,保你
入职。”
“好了,”巫镜做了几笔大生意,正意气风发,道:“什么入职不入职的。如今我
混得也算不错,回不回昆仑还要考虑考虑呢。不过有一遭,你以后再遮着掖着,我老镜
立马拍屁股走人!”
“好好,你教训得是。”巫镜站起身,摸到巫镜给他新弄来的竹竿:“不管将要来
的是什么,有你相助,我安心多了。我出去走走。”
巫镜吃惊地道:“你到哪里去?饭还没吃呢!”
巫劫笑道:“蜀人通常只吃早、午,晚上是不吃饭的。你还不如到外面找个巴人喝
酒的地方混一顿。”
巫镜听到喝酒,顿时来了精神,抢在巫劫前出了门,道:“那我去吃一点了……这
难挨的鬼日子。”
巫劫道:“镜,别太张扬。这地方小,却也龙蛇混杂,象你昨晚那样作法,难保没
惹到什么人。”
“你都听说了?”巫镜很吃惊,既而搔搔脑袋,“瞎子都知道了,可见很是张扬…
…然则不张扬,如何做得大买卖?哈哈,哈哈,让他们把我的大名传下去吧!”一路哼
着小曲走了。
巫劫侧耳听去,茗的房间里仍然没有声音。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犹豫片刻,
用符文遮住自己脸上的“枷”,还是走了。
地道里人来人往,他躬着身,扶着潮湿的石壁,踩着满地的污水和破碎慢慢往外走。没
有人留意这个委琐的瞎子,这正是他希望的。不知为何,他突然孤独得发疯,寂寞得希
望整个世界都忘了他。
白天热闹的集市早已散去,街道上连个人都看不见。只听见此起彼伏的牲口的叫声
。蜀王封锁城门,这些牲口不得不待在寒冷的异乡,正纷纷抱怨着。
“它们尚能抱怨呢。”巫劫感慨地想:“人之有情,犹如马之有翼,祸福自知。”
他沿着青石路面走,不久就出了桫椤城,走上后面的山脊。他不能看,但山风呼啦
啦的指引他,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块岩石前。他抚摩着冰冷的石头,慢慢坐下。
他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
多么奇妙的梦。梦中有一个茗,却并非他认识的那个茗。他认识的茗对人谦和从容
,骨子里却是骄傲高贵的。但是梦里的那个茗……她吹的笛子多好听啊。
笛声里有哀愁,有恐惧,有些许希望,却又矜持着,彷徨无助……
巫劫只要一想起那笛声,就浑身颤栗,仿佛是一把刀插进了心里,搅得心绪如潮。
迷迷糊糊间,他想到了母亲,既而想到了巴国缙山上,那个始终忧郁着的小丫头……她
曾经鼓起勇气,自己退缩了;然而当自己鼓起勇气时,她却死了……
不知坐了多久,巫劫觉得腿都麻了,便稍微挪动了一下。就在这时,有人幽幽叹息
一声,近在咫尺。
巫劫骤然惊觉,胸中轰然做响,却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轻轻说道:“原来你早就来了。我还以为……”
巫劫尽量平静地道:“我想起你吹的曲子,便来了。你……你好吗,茗?”
幕绕过他,坐到岩石另一头,说:“也没什么好与不好。说罢,你想听什么曲子?”
巫劫摇摇头:“这里风很好。在听你的曲子前,我想多吹一会儿。”他坐直了身体
,揭下头上的布,任风将他没有梳髻的头发吹散了。
幕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哭了?”
“我想母亲。”巫劫说。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若熟悉他的人见了,一定
万分惊异,因为据说世上从来没人见过他流泪。但他却一点也不顾忌,低低地抽泣着,
用手背慢慢抹着脸上的泪,仿佛幕不存在,他只是孤身一人。
幕伏下身子,把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间,歪着脑袋,说道:“母亲吗?我没见过。
我甚至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见过……”巫劫渐渐地哭得难以自制,紧紧咬着手指,气越出越粗。
幕道:“那可多好。不过……我也不想见她,她干嘛生下我,干嘛抱也不曾抱我就
死去了?我想啊想啊,想了十几年也不明白。真讨厌……讨厌讨厌!咳咳……”
她使劲踢着旁边的草丛,后来脚尖踢到块大石头痛了,她用手将那石头从草丛里刨
出来,远远地扔出去。石头落下山脊,一路撞击着峭壁突出的岩壁,空空空的声音过了
好久都没有停息。
巫劫深吸几下,总算止住了泪。头发披散下来,贴在脸上,他用手一一拂去。
忽地一双暖暖的小手伸过来,幕低声道:“瞧你,这么大的人了,哭得跟小孩似的
。让我来罢。”一边说,一边帮他将头发系到脑后。
巫劫不动,不语,由着她摆布。幕慢条斯理地系了半天,才勉强弄好。她拍手道:
“抱歉啊。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梳髻,我……咳咳……连我自己的都弄不好呢。”
巫劫道:“没事。我也不爱梳髻,可是有的时候又不得不梳起来,以免失礼于人前
。你怎么在咳嗽?”
幕听了这话,立即坐回去,离他一丈左右的距离,说:“没什么。我……咳咳,咳
咳咳……有点……咳咳!”
巫劫紧张地道:“你生病了?你……你咳嗽的声音不大对,不像是着了凉那么简单
。让我……”
“不要!”幕厉声到:“我没事!”
两人沉默了一阵,幕的声音低下来:“抱歉……我……我只是不想……你来关心我
。”
巫劫道:“是。是我唐突了。”
幕掏出竹笛,问他:“你想听了吗?”
巫劫仍然摇头,道:“不,你别吹。”
幕奇怪地道:“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就想坐在这里,坐在你身旁。”
“那……你是不喜欢我吹的笛子?”
“不,不!很喜欢。太喜欢了。但……我总是觉得很害怕。”
“怕?”幕忽觉肺里又是一阵酸痒,忙捂住嘴,强行忍住。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
哪怕是一点点……不知是不是忍得难受,她眼里莫名盈满了泪水,眨一眨眼,泪水便悄
悄流下来。
今夜之后……她忍不住想……再也见不到他了……
巫劫全然不知幕已经泪流满面,说道:“我怕今晚听了你的笛声,明晚听了,后晚
也听了……总有一天听不到了,该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听了罢。你在听么?”
“嗯……”
“你一定在笑我。”
“你……你真是个怪人。”幕抹去泪水,扯紧背上背着的沉重的包袱,声音总算从
容起来:“别人若是听到喜欢的曲子,一定听了又听,你却宁愿不听。”
巫劫道:“也许是吧。其实我独自一人,行走天涯,没什么可失去的东西,却仍然
害怕失去,甚至比别人还要怕。哈哈……”他自失的一笑。
幕沉默了良久,说道:“那是因为你还不肯失去自己,所以害怕。我又何尝不是呢
?没有……咳咳……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家族,连……”
她强行吞下了“姐姐”两个字,又道:“只有这个身体还是自己的,每天就是走啊
走啊,累得要倒了,要死了,却始终不肯停下来。停下,就会死,是不是?”
“为什么……你母亲会死?”
“我是忤逆而生的。”
巫劫点点头。
“所以从小大家都讨厌我,觉得我不吉祥,话也不肯跟我说。”幕捡起一片树叶,
挡在脸前,“我啊,从小就戴着木头面具,从两个眼洞后看别人,总觉得安全许多。后
来长大了,才知道戴上面具才真正危险。你明白为何么?”
巫劫道:“那是自然。就像在战场上,杀一人,十人,哪怕杀一百人呢,从不会手
软。可是面对自己认识的人,下手的时候总会犹豫。你戴着面具,别人伤害起来就从容
得多。你为何要戴面具?”
幕叹了口气,将叶子抛向空中,看着它随风飘下悬崖,须臾不见。她轻轻地到:“
总是有理由的。”
“你现在还戴着面具么?”
“不。不过我不戴面具,就必须离开村子。我讨厌村子,我讨厌村子里所有的人。
可出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比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真黑的夜晚啊。”
“天顶有风。”巫劫道:“风向偏北……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吹散云雾了。今天是
即生魄的第十一天,月光会很亮。”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幕偷偷抬头向天上望去。不久,渐渐的天顶上有一团亮了起来
。这亮光越过一层层飞速变化的云,仿佛涟漪般扩散开去。亮光中心的云跑得越发地快
,象是在黑暗中惯了,想要逃离光明。
幕望着那团光,心没由来砰砰乱跳。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就是那团光,虽然瞧得清
楚,然而那么高,她望得脖子都酸了……
突然间云卷云舒,明月露了出来,映得大地一片苍苍茫茫。脚下的森林已经睡了,
身后的桫椤城也睡了,只有风越发凛冽。幕抱紧身体,还是觉得冷。她踌躇半天,终于
鼓起勇气侧过头看劫,看着看着,沙昆在她心中低低说道:他是巫人。
“你是巫人吗?”幕问。
“是……”
“我从来没见过巫人。”幕饶有兴致地盯着巫劫看,:“听说昆仑山很大很高,是
吗?有蜀山高吗?八隅城有多大?有桫椤城大吗?”
“很高,很雄伟,比这蜀山要庞大得多。八隅城号称天下之都,你去看就会明白,
桫椤城与之比起来,只是小小的村落而已。”
“哈!哈哈!”幕大声笑道:“真的吗?哈哈哈哈!可是我听说这儿的蜀王还以为
桫椤城是天下最大最雄伟的城呢!哈哈!”她站起身,走到悬崖边,对着脚下灰色暗淡
的森林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才能去看看呢?”她自言自语道:“要走很久吧?”
巫劫沉声道:“过两天我就要回昆仑山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想去看,愿
意……愿意跟我一道走吗?”
他跨前一步,捏紧了拳头,全身绷得紧紧的,凝神倾听。他心中砰砰乱跳,血都冲
到脑中,太阳穴一突一突的。
周围的动静全被他听得真切:草丛里的小动物们偷偷蹿来蹿去,啃食松果、草根,
发出细碎的声音;松鼠在林间穿行,它们惊动了宿鸟,啪啦啦地扑腾着翅膀。他甚至听
见了雾气的声音,从阴暗的悬崖的角落升起,一片片、一条条向林子里无声无息地扩散
开去……
几乎小半个时辰之后,巫劫才吐出口气,全身松了下来——幕如同她突然地到来一
般,早已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巫劫拾起竹竿,找准方向,沉默地向桫椤城走去。他是如此失落,如此茫然,以至
于连为何感觉不到幕任何一丝气息这样严重的问题都没空细想。
他离去后片刻,天空中呼啸声急,一只气急败坏的鹫象石头一般砸下。它在山脊上
狼狈地滑行了十几丈,脑袋一甩,脖子上的茗再也抓不住,腾身飞起,发出尖叫。
崇拼命张开所有根须,将她包住,在地上弹了老远才勉强停下。茗从里面钻出来,
摸着摔疼了的屁股还咯咯地笑个不停。
“再见!”她朝歪歪斜斜飞走的疾挥手告别:“今天真好玩!蜀王第一有趣,你是
第二!明天再唤你,晚上可要好好休息呀!”
疾呱呱惨叫,绕过山头飞走了。
第七章
“那么,这个价格就不能再变了?”
巫镜端起杯酒细看。烛光照在酒里,透出一种诡异的绿色,绿中又隐隐潜藏着暗红,让
人看了实在没有胃口。然而这的确是巴人酿造的最好的果酒。他看了半响,闭上眼一口
喝干,抿了半天嘴才把酒劲压下去。他仰面哈出口酒气,翻着白眼道:“除非我死了。”
“砰!”坐在巫镜对面的巴人一巴掌拍在几上,震得杯儿盘儿叮叮当当乱跳。
“龟儿子,你他妈去问问,我李老三的蚕丝是什么货色?全蜀国境内,你要再找一旦比
这个好的出来,我李老三偌大的家业不要了,情愿披发赤身,给北狄人做奴隶去!”
“算了算了,三爷,您消消气!”有人上来打圆场,“这位兄弟也是初来咋到,不懂行
情……”
“我懂的,”巫镜慢条斯理地道:“这丝看似桑蚕丝,其实味道偏酸,近火则硬——这
是巴国独一无二的荩蚕,我说得对么?做的缎子顺着光透明,逆着光就是七彩,别说比
桑蚕丝稀罕好,就是天蚕丝也比不了。”
“这……”李老三哽了半天才道:“这叫不懂行情?你们大家评评理,我的丝一旦的价
钱比成都的还少三十个币,我……这他妈哪里是做买卖,明着羞辱人呐!”
“是是……这位兄台,成都的价我们也略知一二……”
“两个月前了。”巫镜神色不变,“两个月前你给这个价,我认,现在么,我老娘来也
别想让我认。”
李老三脸白得象死人:“这什么日子?寒冬腊月!你要有耐心等到春蚕出来,我再贱三
十个币给你都成!”
“不是这么算的。”巫镜掰着指头道:“货再好,也得算成色。去年冬天雪不大,开春
闹了虫害。这批丝你拿给我看的挺不错,可是我知道虫染了的货不在少数。真等春蚕出
来,你就只有把这批货倒进江里一条路了。我看你可怜,当作不知道,你还好意思提价
钱?”
“马上大雪就要封山了!”李老三脸涨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吼道:“雇马帮的钱我还得
每旦贴五十币!”
“你少唬我,货又不是真的从这里走。就在巴国装船,顺沱水而下,直入楚境,再从泸
国登岸北上。冬天水缓,误不了事。我在陈国验货,然后送到鲁国编织,你算算这些花
销,我还担了一半呢。”巫镜说着又喝口酒,大着舌头道:“这笔花销我也不是白担,
明年春还是这个价,我给你全收了。”
“兄弟,水道不好走!”李老三全身哆嗦着,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巫镜看,“真的!如
今拉纤的人也少,水一枯,有的地方船根本过不去,得另雇牛车,又是一笔倒贴的钱…
…兄弟,我今儿算认栽在你手上了,大家交个朋友,但是怎么你也得再加二十个币!”
咣当一声,巫镜掏出一块铜牌丢到几上,沉声道:“我告诉你,今儿天塌下来,砸碎了
桫椤城,我也一个币都不会再加!”
李老三两眼一闭,抵死一头撞来,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巫镜冷哼道:“你别忙着拼命
,既然是兄弟,我就最后给你个便宜。拿着这块牌,不管在哪里做买卖都不愁没人照应
。成不成?你不要我就收了。”
他刚伸出手,李老三整个人扑到牌子上,急道:“你敢收,今天这里就真要出人命了!”
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待两下商谈好交货细节,众人已经热热闹闹地喝了十七八壶酒。
说客们先行告退,李老三走在最后,醉醺醺地对巫镜道:“兄弟,说、说句掏心窝子的
话,这么多年来,就是跟兄弟你、你做生意最爽快,好!绞杀号的名头,我记下了!山
水总哪个什么……”
他还想说,巫镜一个酒壶扔过去,笑骂道:“快滚你妈的,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等洞内终于安静下来,巫镜大大地打了几个酒嗝,揉揉眼睛,伏在几上假寐。
酒劲早就上来了,但是他脑袋比什么时候都清晰。蜀锦、井盐、蚕丝……这三笔大买卖
已经做了,他却越发觉得空虚。
桫椤城历经千年,城里藏着的稀罕宝贝他还一件也没捞到呢。他坐在这里,每一根汗毛
都感知到了一件宝贝,该死……怎生想法子统统掏出来呢?
妈的,哪怕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他咬着牙沉思……
“铮铮……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
巫镜抬起头,只见昨晚那女子端坐在小几对面。今日她换了一身素色装束,长襟宽袖,
玄色腰带,发髻高高竖立,用细丝缠了一溜辫子垂在肩头——俨然成周公侯府上乐师的
模样。
她眼帘低垂,弹琴吟唱道:“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
英兮——殊异乎公行!”
“你想怎么样?”等她唱完,巫镜已经坐直,整顿衣冠,面如冷霜:“弹个曲儿要多少
币,你说个价?”
那女子脸上一红:“小女子不要币。小女子就想为大人唱一曲。”
“我很佩服你。原来我开了口,都不能让你从这里消失,好本事呀。”
巫镜拿起杯子,女子忙上来替他斟满酒,轻声道:“大人那天叫的都是出来跑生活的人
,瞧见我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可怜兮兮的,就偷偷放了一马。还望大人别见怪。”
“嗯,是,我就是铁石心肠,管他妇孺老弱,统统杀之无赦!”巫镜把酒一口干了,瞪
着眼睛道:“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小女子……素来仰慕大人,想跟着大人闯荡天下,如此而已。”
巫镜点点头。突然啪啦一下,小几破为几段,那女子脸色骤变,瞬间又镇定下来——一
柄锋利的尖抵上咽喉。
巫镜冷冷地道:“我最讨厌有人跟我套近乎。你是要我刺进去一剑致命,还是割道口子
,让你血流一天一夜再死?”
“大人要小女子死,付一小子足亦,自己动手,如以鲁缟缚鸡,虢鼎养鱼,岂非大大的
亏了?”
巫镜眼皮抽动两下:“你是什么人?”
“不敢有瞒大人,小女子乃鲁国人氏,祖上尝开山挖掘铜脉,富甲一方。到我父亲一辈
,铜脉毁于山洪。父亲于是改行贩金,为人以赤铜所骗,还得罪了齐侯;贩盐,哪里做
得过私盐贩子;贩丝绸,遇上劫匪,付之一炬。后倾其家产,与人远赴西海沙漠,想要
贩些珍稀之物回来,谁想……”
巫镜见她眼泪都快下来了,冷冷地道:“终于都被骗光了?”
“是……”女子以巾拭目,“终于身死他乡……小女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攒一笔钱,前
往西域,求寻父亲的遗骸……听人说大人是鲁人,小女子斗胆,想将自己托付大人……”
巫镜伸手从怀里掏只小包丢在地上:“这里的金子够你疯一阵子了。”
“小女子身虽贫寒,这点金子倒也……”女子笑笑,从裙子底下伸出一只美得惊心动魄
的脚,将小包又慢慢推回去,“大人周游天下,所获几可敌国,小女子愿追随大人,死
而无怨……”
“哗啦!”一声,巫镜拉开房门,问门口的一人道:“你一年赚多少钱?”
那人虽然疑惑,却也立即道:“按哪国的钱算?”
巫镜暗叹这里果然人人都是贩精,说:“成……成周吧!”
“总有两百个铜币!”那人得意地比出两个手指。
“伸出手来。”
那人知道巫镜乃是大人物,毫不迟疑就伸手出去。巫镜在他手里放了一把金粒:“我看
值五百个铜币了。”
“值、值了!”
巫镜扯出身后的女子,道:“带上这女人,随便到哪里!蜀王虽然封了城,可是城里还
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法子。马上带她走,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永远别让我再看见她
,懂吗?”
“懂了!”
女子也不反抗,默然无语跟着那人走出几步,回头道:“大人,你甩不开小女子的,又
何必多此一举?”
“滚!”
女子和那人在曲折的巷道里转来转去,解开发髻,散了辫子。走过一个小摊时,贩子顺
手递给她一系麻布。
另一个穿着跟她原来那件一模一样衣服的女人慢慢跟了上来,走在她身后。她不动声色
地边走边将布批在身上,连脑袋都遮起来。
转过一个拐角,在某扇挂着帘子的门口,女子突然闪身入门,后来的女人赶上两步,和
护送她的人一道混若无事地继续走着。
立即有人将摊子铺在门口,几只箩筐一放,将门彻底挡住,开始大声吆喝。地道里人来
人往,谁也没留意到这一幕。
门后其实是条隐蔽的小巷,巷道里没有灯,外面的火光也被帘子遮住大半,只能隐隐看
见斑驳的石墙。女子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有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文锦。”
文锦欣喜地道:“三哥?你亲自来了?”
“事情重大,我不能不来。”有个巨灵般的身影从巷子深处的阴影里跨出来,“我本来
在成都等你,听说你落到桫椤城,连夜赶来,累死了两匹马。”
文锦揭下头上的布,长长出了口气。那人走近她,关切地道:“你怎么……很累么?”
“不……”文锦把头靠在那人肩头,笑道:“你来,我就能松口气了。”
那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道:“这趟着实吓着你了。那么大的风暴,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铜壶,揭开塞子。
两人沉默了。
须臾,黑暗中,忽地亮起了一根极细极细的线。起初,它直直的垂着,片刻后,象蛇一
般慢慢昂起了头来。
然后是两根、三根……不一会儿,无数根线亮了起来,照亮了文锦和那人的脸。文锦陷
入沉睡一般闭着双眼,靠在那人胸前。那人的眼睛则幽幽发亮。
这些流动的光的线随风飘摇着,风大起来,它们黯然失色;风一下,就又争着向上生长
,一浪一浪的摆动。忽而分散开来,象一片光晕,光的触角四处探寻;忽而聚拢成团,
凝成一束——却是文锦的一根根发丝。
光影在那人刀削斧劈一般刚硬的脸上晃动。他不动声色地将铜壶举得高过头顶,于是发
丝纷纷向壶口涌来,争先恐后要钻入壶中。
但是壶口太小,无法一次容纳这么多发丝。发丝们堵在壶口相互拥挤,发出嘶嘶的声音
,若是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是无数蛇虫在此聚集。
那人轻声吹起哨子,戴着赤金丝打造的手套的左手凑到壶前,用一根手指撩动发丝。发
丝们一接触到手指,立即紧紧缠绕上去。他很有条理地将发丝全部缠绕在手指上,而后
用拇指分散了,一撮一撮地放下,任其钻入壶内。
进入壶中的发丝不知吸食了什么,只见一根红线迅速向上蔓延,瞬间白光就变成红色,
映得那人的脸更坚毅得可怕。
成红的发丝懒懒地退出壶口,垂落下来,红光悄然消去。更多的发丝伸入壶中,吸食,
然后垂落,褪去光华……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发丝都垂落了下来,遮住了文锦的脸。最后一丝红光闪了两下,
终于熄灭了。
又过了片刻,文锦直起身子,大大伸了个懒腰,叹道:“啊……真舒服。好久没有吸
食露精了……三哥,这不象是岐山上的露,是泰山?”
那人脱下赤金丝手套,重新收好铜壶,道:“不。大哥为你建造的承露台已经完工了
,这是第一批露精。当年周公殿下力排众议,在洛水筑造成周,可真选了个好地方呢,
人杰地灵,连露精也比岐山的多。”
“味儿也好得多!真想就躺在承露台上,啥也不做,就等着接甘露。”文锦舔舔嘴,
好像真的用嘴尝过一般。
那人瞪着眼道:“承露台三个月才接得到这么一壶,大哥都舍不得用,全让我给你带
来了,还想怎的?”
文锦吐吐舌头,随即又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大哥心痛我,所以再多要点,他也不会
生气。”
那人拿文锦没奈何,清清喉咙,压低声音道:“好了,说正经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三哥什么时候见我失过手?”文锦把头发一根根梳直,重新盘在脑后。
那人眼睛一亮:“已经拿回来了?”
“没有。不过我已经可以肯定‘殊媾’的确在巫镜手里。”
“确定?你如何确定的?”
文锦伸出食指,朝那人晃了晃。
“很好!确定了也行。”那人捏紧拳头,指节间咯咯作响,“桫椤城有五个自己人,
加上你我,要拿下他不成问题。至于巫劫,我们有周公殿下亲自授予的符节,巫镜盗窃
的又是太史宫之物,谅他也不能多说什么。何时动手?”
文锦深吸一口气,撅起嘴巴,憋了老半天,方缓缓吐出。她淡淡地道:“三哥,你明天
就想法子出城去吧。”
“嗯?这……什么意思?”
“因为我想钓条大鱼。”文锦握住那人的手,眼睛盯牢了他,不让他开口,续道:“
三哥,我越来越感觉到,此事并非我们想的那样简单。巫镜不过是一名胆大包天的贩子
,应是受人所托才冒险盗走殊媾。但时至今日,他没有交出殊媾,却接连陷入不测之事
,我怀疑这些事统统跟殊媾有关。”
那人道:“也许你猜得对,不过正因如此,我们才该立即捉拿巫镜,取回殊媾,再在
这上面着手彻查呀。”
文锦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史册上记载殊媾的地方,均用‘殊异’、‘大凶’形
容之,可见其绝非善物。巫镜盗走殊媾后,立即乘坐绞杀号升空,日夜兼程赶到泸国。
区区泸国,哪有能请动他的人物?我想来想去,此事绝对与卜月潭有关联。对于卜月潭
,尽管太史宫内略有记载,可是里面究竟有什么却一无所知。是不是有人知晓了其中的
秘密?甚或殊媾的出处也这里?巫镜带着殊媾刚到,卜月潭就发生那么大的山崩,这是
偶然么?还有,巫劫虽表面上是昆仑受伽之人,其实大家都明白,迟早仍是要进爵为长
老的。他到卜月潭难道也是偶然?还有这次风暴……”
“等一下!你等会儿……”那人退开两步,使劲揉着太阳穴;“怎么把风暴也拿来说
事了?你说得太多太快,我、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文锦恼道:“三哥,你什么都听不明白!我可没说笑,我的感觉啊从来没这么敏锐过
,你相信我罢!”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递给那人,“这几日所有的事和我自己的猜
测,全记在上面了,你拿回去给大哥瞧,他一定明白的。拿好,走吧走吧!”
那人怔怔地道:“就……就这样?巫镜呢?”
“巫镜?哼,他在我手心里拽得紧紧的呢。”文锦重新批好头巾,道,“我会想办法
跟着他,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她说着转身要走,那人一把抓住她:“等等!我可是奉命前来捉拿巫镜的,就这样两
手空空的回去?”
“谁说两手空空?不是给你绢布了么?”
“这……这……等大哥看到这玩意儿时,你倒是远在千里之外,他要责罚也只有责罚
我!”
文锦笑嘻嘻地拍他两下,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谁说会责罚?奖赏还来不及
呢!话说回来,即使大哥真要责罚于我,三哥你从小替我挨到大,什么时候皱过眉头?
嘿嘿,就这样了!等妹子得胜回来,自然要给你大大地长脸面!”
这个夜晚,桫椤城里许多人都无心睡眠,闹腾得最为厉害的,还是蜀王依来。
“我的王……”
“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当寺人、侍女们纷纷退避之后,偌大的殿堂内空无一人。除了火烛燃烧的声音外,蜀
王殿下只听得见自己扑哧扑哧的呼吸声。
啊!有人……那个该死的女人!竟然在祖宗面前羞辱自己!她叫自己做什么?依来一
想到这里就浑身战栗——狗!狗!她要寡人做狗!
依来一脚踢飞了面前的倒云纹棘兽底展翅独立鹤铜灯。铜灯在坚硬的石墙弹回来,鹤
与下面的倒云纹棘兽底分了家,在地上咚咚咚地跳跃翻滚,翅膀也摔歪了。
依来想到这十几年来风雨飘摇,四境不宁,象这样的器物桫椤城内已无人可造,而且
每年还不得不进贡到强邻楚国,坏一件就少一件,不禁心如刀绞。下一次暴怒时,他泪
汪汪地改用牙齿啃自己的手臂,徒然多了份创业难,守业更难的辛酸。
忽听有个声音说道:“蜀王殿下……大喜。”
“犯上者……”依来的眉头一跳一跳的:“未经允许而进寡人内殿,当处烹刑!”
“小人死罪。”典一面说,一面慢吞吞走出墙角,躬身行礼:“小人如此着急前来,
是为了向大王殿下献上一份厚礼。”
“说!”依来知道此人貌似恭敬,其实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也知道万不可小视此人
。他那阴侧侧的笑意后隐藏着可怕的东西……他颓然坐进铺着白虎皮的椅子里,不想多
看他一眼。
“大王今日可见到那女子的本事了?”
“是啊。寡人看了。”依来拍着扶手叹道:“尚可……”
典一怔,笑道:“果然不愧是蜀王殿下。小人敢断言,举凡天下,只有此女才能潜入
潭内,取回怠来三器……大王之见呢?”
“恩……啊,是!此女子之手段,寡人见识了。然而却有些麻烦……”
“麻烦?”
依来耳朵里雷鸣般响起茗的话语:“听好了,以后便是我的奴隶,只许如此跪我,不
得再拜其他人!”一时脸都绿了。他斟酌着道:“此女……甚是烈性,草莽之人,不懂
规矩,恐难驾御。放任自流不行,管束太严,又恐其生变……”
典无声地笑了。“大王想驾御她么?在小人看来,倒也不难。”说着摊开了手。
他的手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白青色,好象一具尸体的手。不过手心里的东西倒是鲜蹦乱
跳的——一只红色的虫,长的肥肥胖胖,懒洋洋地在典手心里爬着。
“这个是……”依来见那虫肚腹上无数只脚不住蠕动,既恶心又好奇。
“此乃西海沙漠里生长的奇妙的东西,叫作:佞。”
“佞……有什么用?”
“谁吃了它,它就将分享谁的生命,说得难听点,是要减寿的,虽然减不了几年……”
“哦?”
“就请大王吃了它的头罢。”
“大胆!来人!”依来青筋暴出,随即想到侍从们可拿不下此人,一把握紧了剑柄。
典不慌不忙地道:“但它却能为大王永远控制一个人,使其成为大王的奴隶,只要那
人在一日内也吃下此虫的剩余部分。其实说奴隶还不准确,因为此人从此心神与蜀王相
通,能被大王控制,仿佛自己亲自动手一般,所以西海之人对它又恨又怕……”
依来听到“奴隶”两个字,眼睛亮起来了:“可是寡人该如何控制她?”
“到时候大王自然就会明白。明天,小人亲自带那女子来大王的宫殿,大王只要让那
女子吃下此虫的浆液,立即可以谴其捞出怠来三器。不过小人斗胆提醒大王,怠来三器
入水已有百余年,沾染太多的孽怨,取出后,最好放在那女子身旁三日,方可除尽戾气
。当大王拥有怠来三器,手刃巫劫,拿下成都,与周王共天下,又有何难?”
依来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但心中仍有个疑问:“若能如此行事,为何不自己做了,
却要大费周章来求寡人?”
他绕了几圈,想到了答案:“此城终究乃寡人之领地,他若要用强,一来怕触怒寡人
,二来也怕那巫劫。哼哼,寡人出面,则万事可平亦!”
他也不管这道理究竟通不通,得意洋洋地道:“你曾说不要巫劫,只要此女子。若寡
人将其变为奴隶,你又该如何?”
“大王明鉴,小人只需那女子做一件事情。”
“说来!”
“实不相瞒,其实小人真正要找的人并非此女子,而是她的孪生姐妹……”
“孪生?”依来的眼睛直了——混账东西!既有孪生姐妹,怎不一起给寡人敬上来?
“她那孪生姐妹藏得极深,轻易寻不得。若能助大王取得此女子,则恳请容小人一天
时间,潜入此女子心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与其妹有多么心意相通,无论相隔多远,都
能感知得到。小人的要求便是如此,还望大王恩准。”
“准了!”依来大手一挥:“我蜀国物博人杰,地域广阔,寡人再赐你采一处,以奉
宗嗣。”
“如此,小人叩谢大王之恩。”典躬身行礼,虽然他其实也知道蜀王除了桫椤城周围
的荒山野岭之外,别说采,连邑都没有了。
依来大声宣布:“酒来!侍侯寡人用虫!”
一刻之后,胆汁都吐出来的依来躺在榻上,连下了三道灭族之令,直到典循循善诱地
告诉他,待那女子的孪生姐妹找到后,一并奉上,他才庄严地一手持黄金权杖,一手持
羽箭,安然睡去。
当蜀王在梦中严整后宫,统御天下之时,远离辉煌的蜀王宫殿,在一个嘈杂肮脏的地道
之中,巫劫展开禁制,避开了外界一切干扰,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周围冰冷潮湿,他却
觉得心里的火奔腾咆哮,快要将身体炸裂开了。
他听见茗回来了。她偷偷拉开了房门,往里看了两眼,但她看不穿禁制,以为巫劫不
在,咦了一声,随即进了自己的房间。
巫劫不动。如果瞎子的耳朵是眼睛的话,他已经看得非常清楚,这个茗绝对不是那个
“茗”。但那人究竟是谁呢?
他站起,又坐下,心中的烦乱无以复加。这可不对。
他自小暴虐,从不懂得遏止心中的喜怒哀乐,父母相继离世后,更是如野兽一般,与
妖龙、黑鲸一起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洞穴深处,直到遇到妖族人纱树萝。在她的悉心教导
下,知道了谦让、平和,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之后两百多年的生命里,真正暴怒而至心
智恍惚的,只有在缙山之役前,小小的矢茵死在自己怀里时……
但现在……他觉得即将无法控制自己了。
真该死,这让人烦恼的心啊……
那人是谁?她为何来了又去?她的心思在自己面前如此清晰明了,她的人却如雾如云
。她仿佛黑暗中裂开的一道天光,然而久久不肯真正亮堂起来……
自己这颗心是不是也跟着疯了?竟然说出要她一起回到昆仑山的话……
思虑愈多,便愈是烦躁,愈是惊恐。这可不行!巫劫面向北辰星的方向,给自己下了
个死命令:今夜之内,他必须定下来。
当他第三次忍不住站起身来转时,不经意间,摸到了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破碎的玉蝉。
巫劫一下站定住了身体。
即使请来天下最好的玉匠,也没能完全修复玉蝉,在它破裂的一瞬间,一些扎入了巫
劫的胸膛,一些则永远散落在了缙山冰湖之内。一名刑国的工匠曾请以昆仑之寒玉补之
,能达到至少在外表上与原本的样子一般无二,可是自己却拒绝了。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何宁愿它破碎着呢……直至今日,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原
因。
巫劫站着不动,渐渐的,全身僵硬起来。无数早已逝去之事又一一浮现,沉重得他连
气也喘不出来了。他想……
“砰!”,巫镜踢开了门,叫道:“好!谁他妈再敢来一碗,恩?我、我怕你?你要
跟随我?哈哈!我宁愿要只狗跟着我跑……这是什么?禁制?我呸!”
屋子里骤然闪动红光,巫劫反手一拍,想要撤去禁制,却不想巫镜的速度竟比他还快
了半拍,“嗖嗖”几声轻响,两扇石窗被巫镜的蚕丝铜臂拉出数道深痕,随即轰然破裂
,碎木石削坠下悬崖,引得悬崖下一片鸟叫。
巫劫一手紧紧捏住巫镜左手手腕,一手捂住他的嘴,静听外面的动静。没有料到巫镜
的攻击竟是如此之强,屋里的禁制已悉数散裂,幸好他还在巷子口设下一组禁制。通道
四面的石壁上,一些深兰色文字一闪既逝,没有让太多声音传出。地道里人来人往,并
无一人注意到这片角落的异样。
在他大力钳制下,巫镜的酒醒了一半,疼得眼圈都红了,叫道:“你……你……我…
…我他妈……”
“若再让我见到你醉酒,我就亲自押你回冥窟。”巫劫道:“你最好永远记着这句话
。”
这句话他说得平淡,巫镜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揉揉眼睛,突然觉得眼前的巫劫
好象变成了另一人,但究竟变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多说一句话。
他的头仍然很痛,双腿乏力,靠着墙昏头昏脑地坐着,忽听巫劫又道:“休息一下罢
,明早我们就走。”
“去……去哪里?”
“回昆仑。”
“啊……”巫镜使劲揉着眼睛:“蜀王取消了城门禁令?”
“我要出去,”巫劫将竹竿从右手交到左手,冷静地道:“有谁想阻拦的,可来一试
。”
巫镜怔了半天,骤然脚肚子一痛,却是在冰冷的地上久坐抽筋了。他拼命蹬着腿,倒
抽着冷气地道:“你……你……嘶……不是说发下重誓……”
“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明天,我,必须离开这里。”巫劫站起身,他的眼睛幽幽发
亮,声音巨大得如同雷霆一样在禁制封闭的房间里隆隆震响:“明天,没有谁可以阻止
我离开这里。我曾发下重誓,若伤一名蜀人,人神共击。人,我不怕!神,便来击我好
了!来呀,来呀!明天我要离开桫椤城!”
“我的个老亲爷呀!”巫镜两眼一黑,心中惨叫道:“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疯了!”
当巫镜惊恐万状的想要爬得离巫劫越远越好时,在桫椤城另一个更加偏僻阴暗的角落,
幕蹲在火坑前,头埋在膝盖和手肘窝里。
火坑早已经熄灭了,周遭冷得象冰窖,她的双脚在冰冷的地上挪来挪去。沙昆默默地
屹立在一旁。
过了很久很久,幕终于下定决心地道:“我……我想离开了。”
“现在就走么?”沙昆并不感到惊异。
“恩……越快越好。”
沙昆点点头。他那半透明的身影在黑暗中隐隐发着光,这光芒如同茗沾湿了水所发出
的光一般。这是死去了的卜月潭的光芒。
幕看见了沙昆的光芒,便伸手到旁边的水罐里搅了搅,拿出来时,手指间也微微发出
了光亮。她瞧着这暗淡的光,深深叹息一声:“姐姐发出光芒,好象明月照耀天际。而
我呢?只不过是鬼火罢了。咳咳……”胸中一阵憋闷,她用手死死顶在肋骨上,忍着就
要爆发的咳嗽。
“为何要走?”沙昆问:“你对这里已经厌烦了么?”
“不……因为……我怕。”
“害怕?”
幕待那股憋闷稍缓,才到:“是啊。就象那人怕听到我的笛声一样,我也怕再见到他
的眼泪。”
沙昆沉默良久方道:“你不怕后悔么?”
幕歪着头笑笑:“不怕。因为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你流泪做什么?”
幕使劲抹抹脸,继续笑道:“没什么,只是冷罢了。不过明天……明天就好了……”
“那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天下这么大,到哪里不是一样呢?”
她一边说着,一面站起了身,拿起包着铜剑的包袱。沙昆的身影慢慢淡去,最终消失
不见。
幕推开房门,走到院中。银灰色的半月从山头升起,映得院子边上一口破缸里片片白
光。幕在缸里接了一皮囊的水,挂在腰间,说道:“走罢!”
一阵风,牵起了幕的长发,她纵身而起,赤脚轻轻踏在铜剑上。褪去了黑布包裹,剑
身显出幽幽的绿色,月色照耀下,光影波动,仿佛碧池。
她向着最高的山峰的方向直直飞去,穿越了无数层薄薄的从山林间透下来的雾气,须
臾,飞越了山头。铜剑绕着山头转了几圈。
没有了雾气遮拦,月光愈加明亮了。从高处望下去,云海从极远极远的山脉处升起,
奔腾数百里,滚滚而来,掩盖了大地一切。它们在峭壁之下肆意地翻滚、聚散。狂风推
波助澜,卷起云潮,渐渐向桫椤城漫去。
也许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云海就将彻底吞没桫椤城了。
幕取出竹笛,凑到嘴边,过了许久,脑中却仍是一片苍白。她自言自语地道:“还是
不知道为你吹什么曲子呢。你听不到我的曲,也许才永远不会忘记我罢?”
她垂下了头。下一瞬间,铜剑载着她向北方飞去,幕的身影迅速没入黑夜之中。只是
月色在那剑上的一点反光过了很久都看得见。
在那光亮消失之前,似乎拐了老大一个弯,向西而去了。
渐渐的,四周亮起来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模糊的亮光,阴霾、幽深,能看见周围,却又看不清周围。
能听到些什么,却也听不分明。无数影子来来去去,哀号此起彼伏……
突然,光影剧烈晃动,待得骤然停顿,光影内已站立了一个人。那人全身裹在黑布之
中,仿佛不胜其累的躬着背,低声说道:“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这句话说完,四周模糊的光影再度晃动起来,有三个人影各自从一个方向进入其中。
他们同样黑布裹身,其中一人身材矮小,瘦若竹竿;一人腰宽体壮,比寻常人高了不止
一头;第三人则平常得多。他们各自席地坐下。
瘦个的封问道:“大哥,怎么呢?”他的声音又细又尖。
“蜀王已经深信我的话。明天,他会想办法让茗喝下‘佞’,我已传了他控制之法,
不出意外的话,茗一定会入潭搜寻怠来三器的。”
“可惜让幕那小贱人跑了,否则哪需要如此周折。”
“不要抱怨。”坐在中间的勿说道:“本来我们万难得到怠来三器,但卜月村经过了
四千多年,竟然还有传人在世;而继承了蚕虫王血脉的蜀王依来,具有与茗的念力对抗
的精神力。这些简直天造地设之事,难道这不正是神在眷顾我们么?我们还可抱怨什么
呢?”
“我不是那意思!”封赶紧道:“我只是在想,茗有命活着出来么?那水怨念极深,
可是鹅毛都浮不起呀。”
“郁控制水的能力世间罕有,但茗却能够御水。能够侍奉卜月潭水之人,说是天下水
之王者也不过分。恐怕都不必她亲自寻找,自有水为之寻来。”
“哪有这样的事?这也太玄了吧,哈哈!”封干笑两声,但见无人响应,悻悻地住了
嘴。
“待她捞上怠来三器,我就下手将她一起掳来,那时她受‘佞’的影响,念力应该不
会很强了。勿,‘蜃境’已经准备好了么?”
“是的。只要让茗进入‘蜃境’,我们就能知道幕的下落。到时候并分两路,我和大
哥去开启星城,踅和封追回幕身上的铜镜,则大事成矣。”
所有人都慎重地点了点头。
典道:“区区十天就制订出如此详尽的计划,勿,此次你居功至伟。”
勿淡淡地道:“我所做不过动动嘴而已,万事还得靠哥哥们动手,何谈功劳?大哥,
出手时千万小心,不要伤她太重,否则……”
典道:“我理会得。鲆岛还没有消息过来么?”
勿低声道:“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从我们离岛时的状况算来,大概还可支持两年左右
。”
“那样的状况不会维持太久,他们纯以意志支撑着……一旦有一人倒下,那便……”
典沉重地叹一口气:“时间一定会提前的!所以,我们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明白吗?”
“是!”封和踅使劲点头。勿摇摇头,又点点头。
典道:“不过也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之内,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
“其实也并非一切都在计划中。”勿冷冷地道:“有个不速之客闯进来了。”
“巫劫……”封捏紧了拳头,“缙山之时他就搅了我们的好事,现在又突然插手卜月
潭,真不明白为何如此凑巧。”
“你认为是凑巧?错了,我怀疑他根本就是沿着缙山那条线索一路查过来的。他的目
的暂且不谈,只要有他在,对茗下手就相当困难。”
“不错!所以明天我必须亲自监视他。”典搓着手,“都说他是当世豪雄,我想会会
已经很久了。”
“我、我更想再跟他好好干一架!”封咬牙切齿地道:“卜月潭的一箭之仇我一定要
报!”
“大哥,你最好谨慎点。巫劫年纪轻轻就贵为预备长老,号称昆仑山一千三百来最强
武者,不可等闲视之。”
封不耐烦地一挥手,他的影子剧烈扭曲着:“你哪里知道?他不过荫承了他母亲的位
置,再说,现在的大长老是他舅舅,怎么进的长老会,还不可知呢!”
勿看着封,封跟他对视两眼,忽地一惊,退后一步,俯身行礼。勿道:“巫劫绝对是凭
自己的本事杀入长老会的。巫族一向以精神控制为尊,却甘心尊一位以武力著称之人为
预备长老,绝非幸运可以解释。”
典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我却有十足把握,因为今日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收获。”
“恩?”
“我找到巫劫的破绽了。”
封、踅同时站了起来——在“梦”中,封因为相距太远,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仍在静
养的郁呻吟一声。只有勿端坐不动。
“就在刚才,我的手下在桫椤城后找到了一根竹竿。”
“竹竿?”封与踅对视一眼,一头雾水。勿深吸一口气,虽然不说话,目光却渐渐亮
了起来。
“我确信……”典看着勿的表情,不觉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这正是巫劫的竹竿。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竟然遗失在城外的荒坡上了。”
“大哥,怎么能确定就是巫劫的?”
“下人们是被那竹竿非同寻常的灵力吸引去的,其中一个刚一碰到,就被触发的禁制
击碎。试问,此刻桫椤城内,还有那一个目不能视者拥有如此禁制?”
“竹竿现在何处?”
“仍在原地。”
“为何还不拿来?那就干脆等我来拿吧!”一直不开口的踅说道。
“不要心急。”勿说。
“我才不怕他的禁制呢!”
“不是禁制的问题。”勿沉吟道:“大哥在想大事。”
“勿说得对。”典拍拍踅的肩头:“我们谁也别去碰,巫劫会知道的。对我们,竹竿
会发出强力禁制,但对人却不会。我已经安排一名巴人去拿。明天,它会毫发不损地送
还到巫劫手中,副在其上的禁制只会多,不会少……嘿嘿,嘿嘿嘿嘿……当然,最好不
要与昆仑山为敌,不过如果依来动手时被他察觉,我也不会客气。踅,你最快什么时候
能到?”
“明日天黑之前!”踅舔舔干燥的嘴唇:“真见鬼,如果早知道会对劫下手,我该早
一日起程的!”
“我也想来瞧呢!”封兴奋得发出啧啧之声。
“不要心急,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封,照顾好郁,三个月内都是她最艰难的时候
。勿,做好让茗进入蜃景的准备。”典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发出红色光芒:“这一战,我
们要全胜!”
勿站起身,道:“我必须得说,要小心。无论大哥在竹竿内放置多么强的禁锢,无论
巫劫是否真的会上当,一定要小心!记住我们的目的始终是鲆岛……”
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在彻底消失之前,说:“明日日落之前,青冥号一定会到达位置
。而茗……我也已为她准备好了蜃境……希望……一切顺利……”
第八章
一开始,天是黑的。
明明能感到周围无限广阔,却只勉强能看清两、三丈远的距离。奇怪,天本不该如此黑
,好象被什么东西遮盖住。脚下大地深沉,四周万籁俱静。
茗惊疑地四处张望。
这是哪里呢?脑子里如同这天地一般空泛……她试着走了两步,觉得身体很沉,腿却很
软,便又垂头打量。她看见的是一具三岁的小女孩赤裸的躯体。懵懵懂懂,一切如梦如
幻……
就在她绝望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第一道亮光出现了。
光从极远处天之尽头生起,沿绵数千里,如一条长蛇蜿蜒爬过天穹。它是如此明亮,刺
痛了茗的眼,然而闪电消失了很久,周围却仍然一片死寂。
茗疑惑地“喂”了一声,呀,听得很清楚。为何听不到雷声?
又一道闪电沉默地越过。又一道……须臾,闪电频繁得象谁偷偷在天上撕了条口子,让
它们争先恐后钻了出来。茗想要追寻闪电的来处与去向,却始终追逐不到。它们从四面
八方涌来,在头顶交融,又各自散开……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的,闪电一下子全消失了,天穹重新黑了下来。隐隐约约的,茗
看见空中起了一片云。
须臾,沙沙声响,周围落下了雨滴。沙沙声几乎立即就变成了哗哗声,既而变成隆隆的
声音——大雨倾盆。可是她所站立的三丈方圆的地方却没有落下一滴雨。
和着雨而来的,还有狂风。雨大得在她周围立起雨壁,有一阵子,茗甚至怀疑自己站在
一处四面都是瀑布的坑底。但透过雨壁,她能看见风如同一条狂龙般在雨中横冲直撞、
歇斯底里。
无论风、雨,都带来巨大的震撼,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她闭上眼,心想:“这是梦
……这是梦……”
骤然身体猛地一震,茗睁开眼,却发现风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地上连一点
水滓都没留下。
四周仍然死寂,天空依旧黑暗。
还是有一点不同——下雪了。
雪花安静地飘落。同风雨一样,它与茗保持着三丈方圆的距离。不一会儿,雪便堆得有
一人来高。雪映亮了周遭,不再漆黑一片。茗站在雪坑底,心中的恐惧却愈加深了。
“扑……扑……嗤……”
忽听雪地上传来一阵沉闷缓慢的脚步声,有人慢吞吞地走来。茗尖起耳朵,在这陌生的
地方,她着实怕那人过来。但当脚步声迟疑或停顿时,她却又担心他不过来。
那人终于接近了坑边,并不露头,只在坑上淡淡地道:“你……便是茗么?”
“你是谁?”茗听出来者似乎是个年轻人,问:“这是哪里?”
“你不知道么?”来者说:“你应该知道……这本不该是外人可以来的地方,你却往来
自如……你究竟有何异能,竟能纵横于我等的梦境?”
“这……这是你们的……”茗的身体一下僵硬,脑海里闪过在浮空舟上做的那个恐怖的
梦……如果这也是同一梦境的话,那他就是那团……
那人道:“你记起什么了么?不过别担心,我也不想说假话。你象一根针扎进来,我们
却连你三尺之内都近不了。这可真有意思……”
“你……你叫什么名、名字?”
“我不能说。”那人坦然道:“你是敌非友,我现在想的是怎样驱走你,或者干脆杀了
你。”
“让……让我走吧!”茗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妥协道:“你有什么法子让我离开的?快、
快告诉我,我一定做到!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呆在这里,你教教我?”
那人道:“不行,我也不知道。你象闯进我家的野狗,我既撵不走你,你却也吃不到我
。”
这种尴尬时刻,他还笑了笑,又道:“我们看来注定耗上……但我可以告诉你,也许明
天之后,我就知道办法了。”
“明天?”
“对,明天。你不是刚收了一名奴隶吗?去瞧瞧他罢。”扑扑声响,那人站起身,拍着
衣服上的雪,忽地沉声道:“要我给你一个忠告么?”
“要!”茗感到他要走了,不知为何感到更加慌乱,拼命跳着,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
无奈雪堆得实在太高,她脖子伸得再长,也还是连那人的头发尖都看不到。
“别放弃你自己。”那人的语气重又变得淡淡的:“别放弃……你的尊严。”
茗听见他的脚步从容离去,急得不顾一切地大叫道:“你说明天……天怎么还不亮啊?”
“瞧。这不是亮了么?”
茗一把死死抓住崇的根须,掐得它放声尖叫:“啊呀!你想掐断我啊!”
它拼命挣扎,可是茗的手指越掐越紧,容不得它挣脱半分;它想要缩回茗的肩头,但
茗内心更封得死死的。崇惨叫道:“你……你他妈的……真想掐死……你……”
它说不出话了,只见茗虽然坐起半身,但两眼翻白,全身痉挛。这是被梦魇住了!
崇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在茗额头上狠狠一撞。她“啊”的一声,吐出口浊气,终于彻
底瘫软。
崇趁机爬得离她远远的,小心地道:“你……你没事吧?你死了?喂!”
过了良久,茗才慢慢撑起身体,痛苦地道:“哎……我的头……好痛……我怎么了?”
“我他妈才想问怎么了呢!你差点掐断我!”
“我?”
“是,你!你睡死过去了,醒来就发疯,要不是我身体结实……你梦到什么了?可我
一点噩梦的感觉也没有!”
茗出了一头的汗,头发湿了,乱七八糟地贴在脸颊。她喃喃地道:“我梦见……我想
我见到他们了……风、雨、电和……雪……”她掰着指头数着,末了道:“他……他又
是什么呢?”
崇一听到“风雨电雪”这几个字,瞬间缩回茗的肩头,在她心中哆哆嗦嗦地道:你…
…你真的看见他们了?
是的……我看见闪电划过天际,却无声无息,大雨倾盆,狂风呼啸,然后……是大雪
……最后一个是什么?他是谁?
我……我真的不知道!
说谎!茗在心中不客气地给了崇一巴掌:你不是在他们那儿待过很久吗?
我跟你老实说吧,我还很小的时候,被人在西海沙漠的风谷里用血引诱出来,封入禁
锢,才来到中原的。当我清醒时,郁——是的,便是雨——就成了我的主人。我知道他
们有五个人,但真正见过的只有风和雨。没过多久,他们将要远行,于是再次将我封入
禁锢,一呆就是七十年……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郁将我送与你的妹妹,而后是你……
你怕他们么?
怕得要死!他们……崇想到这里,浑身颤抖,紧张的情绪甚至影响到茗。她不自觉地
往窗边靠去,让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
他们是死不去的怪物。打……打死我也不愿再见到他们了!我他妈说的可是真心话!
茗沉思片刻,想道:也许……我记起来了,在卜月潭的时候,我曾经潜入过那个风的
心里。也许就是那一次,害得我和他们的梦境重叠了……
梦?你说笑吧!他们从不睡觉,哪里来的梦?
茗瞪大了眼睛:从不做梦?
是的!他们五个人有的时候就象一个人,我是说……比如有人落入了水中,其余人即
便不在他身旁,也会同时憋住呼吸,直到那人爬上岸来。其实他们在水里也根本不必呼
吸,却始终喜欢把自己当寻常的人看,真是怪诞。啊,等等……刚才你梦见他们,难道
说……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
茗一把揪住就要乱蹿的崇:别慌!如果他们发现我们,早就下手了。现在我们要出去
一下。
出去?这时候还是谨慎为妙!
不行!我必须去他……那里一趟。
他?可是……
别说话!
崇耸耸花瓣闭了嘴。茗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便向门口走去,谁知走了十几步,离门
仍有一丈的距离。茗惊疑地站住了。
崇!
瞧,我刚才正要说呢……早上的时候,那个臭屁的巫人来拍门。我怎么摇你都不醒,
于是他叫我出门,郑重地宣布,他要去一趟,为了保护你我的安全,在门上下了禁制,
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我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问题!果然,门一关上,蓝光闪了两下,就
再也无法靠近门和窗户了。这不是明摆着囚禁我们吗?
茗又向窗户走,果然也无法接近。这禁制既然不能直接伤害她,便不能使用巫族赐予
她的破禁咒。茗试了几次都不成,只得叹口气坐下。
崇说:别叹气了,大概那家伙发现有危险才这样做。其实我也不大赞成你到处乱跑,
现在可是多事之秋,瞧你都做些什么梦,凶险得紧呀!谨慎、谨慎为妙!
忽听扑啦啦一阵响,窗口骤然爆发出一片蓝光,既而变成红光。红光持续了片刻,又瞬
间消失,一只灰不溜秋的鸟飞到了窗台上。崇刚要伸出根须抓它,却见它的眼珠子滴溜
溜转了两圈,开口说道:“茗、茗,从山里来的茗!去、去,往虚无里去!”
崇吓得飞快缩回茗肩头,茗登圆了眼,问它:“哪里是虚无?”
“蜀王宫,蜀王宫!虽有若无,此有彼没!”
“你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鸟儿叹口气,一只翅膀搔搔脑袋,“去便是了!”
“怎么去呢?”
鸟儿不答,吱的尖叫一声,向上蹿去,霎时消失无踪。
茗一下扑到了窗台上,却再也看不到鸟的踪迹。她正望这头顶的山崖和蓝天找寻鸟
儿,只听崇怪声怪调地叫道:“嘿!你摸到窗户了!”
茗喃喃地道:“是那鸟儿破了禁制……原来如此……”
喂……你在做什么……喂喂,这下面可是百丈悬崖……喂!你这姿势不太象观看风景
的样子……啊!我的亲爹!
茗脱去鞋袜,赤着脚翻身爬出窗户。阳光很好,她眯着眼往上看,这一片石墙均是用
巨大粗糙的黑色岩石砌成,凹凸不平。
她探出手,抓紧了靠窗的一块凸出的岩石,顿了片刻,一咬牙跨出右脚,踩在窗边,
慢慢将身体整个移出窗户。
我的亲爹!你瞧瞧这他妈高得……你会摔成很多片,真的,相信我!
那又怎样?茗两只脚都踩在了岩石上,觉得比想象的要塌实,信心又增添了几分,左
手松开窗户,终于彻底悬在了峭壁上。她憋住一口气开始往上爬去。
你为什么非要出去不可?再等片刻,也许他们就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茗说。其实她心中清楚得很。
“你不是刚收了一名奴隶吗?去瞧瞧他罢。”这句话一直在她脑中回响。她不能等,
她知道“他”言出必行。
好罢,她可也不是坐着干等的人,必须在“他”之前见一见依来!
茗刚爬了两步,忽地自崖底刮上来一阵岚风,吹得茗的衣服扑啦啦响个不停。她紧紧
贴在石壁上一动不动,直到风过去了,才继续攀爬。风时吹时歇,她也跟着爬一阵停一
阵。等到觉得手脚都酸软了,回头一看,发现离那窗户也就两丈来高。
茗大是泄气,随即恼怒道:为何不帮我?有你相助,我们早就上去了!
不行!我可不帮你做傻事!究竟什么事让你如此拼命?
我要去找我的狗!
啊……你真的非常伟大……哇啊!
茗双手一松,身体直直向百丈悬崖下落去。崇的根须四面伸出,死死抓牢岩石。它知
道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得道:“好!你有种!”连扯带拽地帮助茗爬上峭壁。
茗刚爬上崖顶,就扑在地上,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我的手脚好软,一点力都
没了……”
你拼起命来就不管不顾!嘘……等等,有人来了!
茗爬起身,只见不远的荒草中,站着昨日引她见到依来的那名老者。他全身裹在灰暗
陈旧的厚布中,冲着茗静静地笑。
茗浑身一颤,崇听见她心惊恐地叫道:崇!崇!这……这个人……我……我害怕!
那就快跑啊!崇也惊恐起来。
不行!
为什么?!
大祖母告诉我,绝对不能向让自己害怕的人低头。
你……崇说不出话了。
茗定定心神,开始缓步向那老者走去。那老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躬身行礼道:“果
然不愧是镇守卜月潭的‘荩’。请随我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
老者笑而不答。
“那么……去哪里呢?”
“虚无。”
“你恢复理智了?”巫镜小心翼翼地问。
巫劫瞧着他不说话,巫镜便不住往后缩,一直退到墙角。
这条小巷只有他们两人,巷外人来人往,谁也没人注意他俩。初升的阳光从东面投射
过来,越过桫椤城黑色的城墙,越过杂乱的黑瓦屋顶,越过低矮的土石墙壁,象剑锋一
样正好劈过巫劫的咽喉。他的头颅光灿,身体却越发阴冷,好象一尊半截埋入土中的石
塑。
就在巫镜就要哆嗦着告饶时,巫劫突地躬身行礼道:“我失礼了。”
“不……一点也不……”巫镜赶紧摇头。他很有经验,知道对随时会发疯的家伙,唯
一的办法就是永远别去招惹。
“但我决心已定,”巫劫直起身:“今日内必须离开桫椤城。你有什么好的提议?”
巫镜看见了他的杀伐之意,心中雪亮,这家伙昨晚确实疯了,只是今晨醒来,觉得尚
在人世,于是振作精神,跟自己的疯狂做最后挣扎。一旦没法和平出门,他照样会毫不
留情杀将出去。
理智?这家伙除了肌肉就是骨头,哪里来的理智?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巫劫不见了,惊出一身冷汗。他拼命追赶,总算在离地道不
远的地方截住了巫劫。这时节绝不能让他抛头露面,否则真的大打出手,蜀王一怒之下
封城搜查,自己辛苦定的几笔大买卖非鸡飞蛋打不可。这可不行!
除了担心外,他更加惊异,因为老劫平时沉稳得似千年老鳖,是什么逼得他非要狗急
跳墙?
他试探着道:“要出去不是没办法,但要一个人也不伤到可就……”
巫劫的眼中一丁点儿犹豫也没有,点了点头。巫镜一拍大腿——这就好办了!
“让我想想……”他摸着下巴,沉吟道:“虽然伤害避免不了,但我们身在异乡,还
是应谨慎行事。现在最重要的其实并非出城,蜀国方面几千里内全是茫茫无边的森林,
找不到路就别想避开蜀王的追杀。我们要找一只马队——必须得对金子有感情的那种人
。拿金子砸得他忘了老娘,跟我们玩命的跑。然后是城门……我们在城门口预先设置禁
制,等到马队在门口聚齐了,一下展开,砰!撞破城门,管他妈的能不能行,往外冲就
是了。实在要追上来送命的,那也没有办法是不是?”
“是。”
“从这里出发到成都,最快也得十天,还有渡过三条河和一片沼泽,沿途或许还有瘴
气,还有密林里那些半人半兽的尸残族人……都得做准备呢。现在贪快,以后就难了,
对不对?”
“对。”
“但凡此种种,还有一个障碍……”
“说。”
巫镜叹口气:“老劫,你自个儿的模样你看不见——简直杀气腾腾!手里再提把杀猪
刀,蜀国七山五水的畜牲们都要望风而逃。桫椤城这两天连地上的石头都盯着人呢,你
在城里走一遭,咱什么都别做了,就等着杀出一条血路出去吧。”
巫劫默然无语。
“听我一句,嗯?”镜拍着他的肩头,无限诚挚地道:“乖乖地回地道等着。等我把
一切安排得妥帖了,咱就走,行不?放心吧,只要再等半个时辰,我们就在去成都的路
上了。”
巫劫犹豫半天,勉强道:“镜,辛苦你了。”
“是吧,我老镜对你可是没说的……快回去,好好待着,我一有结果马上回来,别让
我找不到人!”
他匆匆跑去安排,那几笔大买卖可得赶在出城前先安排好了……巫劫呆立片刻,重又
摸索回地道。
他刚进地道,就有一名小童上前,原来是何老大请他过去一叙。巫劫想到父亲的故国
,略一踌躇,跟着他进了何老大的坑洞。
何老大见巫劫进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他亲自关好房门,请巫劫坐了,小心地
道:“你今日就要走?”
“是。”
何老大慢慢坐下,叹道:“我老了。人一老,就胆小慎为,可惜我帮不了你什么……”
巫劫摇摇头。两个人无言地对坐片刻。何老大偷偷眯着眼打量巫劫,见他正襟危坐,
眼睛的确被那几道奇怪的疤痕遮住,无法睁开……他看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道:“
哎呀,瞧我,待客之道都忘了。”
他起身走到巫劫身旁,替他倒了杯酒。巫劫道:“我不饮酒。”
何老大一拍脑袋:“是,我险些忘了。你虽然有我们巴人的血脉,说到底仍是昆仑山
之人,哪里会我们这些俗物。嘿嘿。”
“不,我会,只是早已戒了。”
何老大道:“呵呵,不亏是枢弩之子。小老二敬你!”他仰头一口干了,坐回座中,
不想坐歪了,撞倒了巫劫的竹竿。他忙捡起来,小心地靠在巫劫身旁。
有那么一瞬,他的双手颤抖,几乎收不回来,可是巫劫没有理会。
“我老了,也许再也回不了故国……咳咳!你是个大人物,你的路长着呢。我们巴人
对你的父亲又恨又爱,虽然巴国因他而毁,但终究……他在的时候,谁也不能轻贱了我
们……咳咳咳!”
何老大剧烈咳嗽,脸都涨红了,老半天才缓过劲来。他见巫劫始终纹丝不动,便道:
“我……我还有件东西,想要给你。唉,也不是什么珍稀之物,但……我想你能留着。”
他将一只漆盒放在桌上,道:“你父亲是巴国涂山人氏,我也在那里出生。来桫椤城
前,我装了一盒土,想着,哪怕以后回不去呢,死的时候跟着一起埋了也好……送给你
。”
巫劫没有说话,也不伸手接。何老大咬着牙把盒子推到巫劫面前,说:“你收着吧。
我老了,真的,什么也做不了,有些事……唉。你多坐会儿,我出去给你带点东西。你
坐着,别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此去成都还要走很远,多准备些总有用处。”
何老大说着站起身,杵着拐杖走到门边。他回头看着巫劫,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流,
顿了好久,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径直出门去了。
茗坐在蜀王宫前殿里,好奇地打量周围金灿灿的一切。她看见那些眼睛如同柱子一般突
出的黄金面具,想起大祭巫曾经说过,西蜀之地,曾有以金为贵的国度,与以玉为尊的
周国大是不同。三百多年前,此国毁于一旦,从此蜀地亦尚玉石,金饰渐渐消失了……
那么,这里确实是蜀王的老窝了。茗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
有点想我的狗了……
为了我们的生命做想,崇慎重建议道:请还是稍微尊重一下蜀王殿下……刚才那人真
可怕,恐怕就是风雨雷那几人之一……如果他也是蜀王手下,我看我们还是识趣点好。
我知道呢。要是他真的跟他们一伙,我就把他变成狗肉。
几重大门之外,侍女们正在替蜀王殿下穿衣。依来突然重重打个喷嚏。一名侍女被他
的鼻涕喷了一脸,慌忙匍匐在地:“殿下饶命!”
“恩。”心事重重的依来一脚踢开她,“寡人不怪。”
他摸摸肚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一想到昨晚吃的虫子,他的胃就止不住的抽
搐,这可倒好,几天内都别想吃进东西了……那玩意儿究竟有用没有?
他问一名寺人:“酒送过去了么?”
寺人叩首道:“已经送过去了。不过那人似乎没有喝酒的打算……小人有一疑问……”
“说来!”
寺人爬前两步,低声道:“如果那女子不喝,是否可以用强?”
依来转身一脚将他踢出老远,怒道:“谁敢用强,就是犯上死罪!”
“是、是!小人死罪!小人这就去劝她喝!”
“回来!”依来略一思索,沉吟道:“如果实在不喝,要用强也得寡人亲自动手。叫
侍卫们严把大门,今日不得有任何人进宫打搅寡人的好事!”
“尊命!”
一刻之后,侍女们终于为依来大王穿好服饰。为了既能显示庄严又能御敌,他全身上
下扎得紧紧的,好象城头上挂着的腊狍子。当看见几名寺人扛着几十斤重的黄金饰物走
近,依来第一次深深感到畏惧,忙道:“等等!寡人今日只在宫中,便宜行事。这些…
…就用尸人吧。”
于是寺人们抬来一具木人,先用与依来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给木人穿好,再将饰物细
心地为木人佩上。依来满意地道:“好,现在就去见见寡人的……哈哈哈哈!”
呼啦啦,呼啦啦,蜀王殿下昂首阔步走在高大森冷的走廊里。前面的寺人侍女们纷纷
避开,又在他身后合龙成两行,细碎步跟着。
他穿过一道道走廊,走廊的重甲侍卫单膝跪下,为他推开一道道沉重的房门。他越走
越慢,左眼皮跳个不停——真见鬼,这可不是好兆头!
他脑子里渐渐浮现出茗骄傲的小脸,每当想到她那双眼睛时,眼皮就跳得越发的欢…
…不行!依来殿下用强大的意志和无上的尊严压下转身逃跑的念头。
走到前殿门口,侍卫们正要推门,依来伸手阻止。他想了想,使劲挥挥手,所有的人
都徐徐退下。
等到周围彻底清静了,他偷偷将大门推开一条缝,向里看去。
日光从高大的窗户倾入,一道道将大殿分割成无数区域,明的极明,而至于暗处根本
瞧不分明。依来的目光在忽明忽暗间跳跃着,终于落在了那可人儿身上。
茗坐在大殿右侧一张几前,正好有一束光投射在她身上,仿佛照亮了一块通体透明的
玉,渲出一层辉光。她庄重从容地凝望前方,那琉璃一般的眼眸里隐隐荡出漪色,仿佛
一碧水,慢慢向四面漾开……
依来头靠在大门冰冷的兽面铜环上,怔怔地不知看了多久,小小年纪,突然间生出此
情此景,恐今生再难得见的落寞之感……忽见茗眼睛一转,看向自己这边。依来怪叫一
声,好象被她的眼光打痛了般跳起来。
茗吃了一惊,随即道:“是蜀王么?”
依来只好狼狈地推门进来,昂首在房间里转了半圈,郑重地道:“伟大的蚕丛……咳
咳……寡人……恩哼……你好。”
茗笑道:“你还真有勇气出来见我。昨晚可有想好做什么?”
依来赶紧大声咳嗽,掩住她的话,随即喝道:“你们统统出去,非宣不得入内!”寺
人和侍女们赶紧退出,关上殿门。
依来走到小几前坐下,低声道:“这里可是蜀王宫!你说话小心点!”
茗盯着他道:“我可以为你稍存体面说小声点,但什么是小心,我可不知!你想好了
没?”
“没有!”依来恶狠狠地道:“我不知道要想什么?”
“在我们村,输了想赖的,可都得砍只手下来。”茗伸出手:“我要右手,拿来。”
“你……你……”依来额头青筋暴出,“你就这么想逼我认输?”
“输就是输,我逼你做甚?难道是我故意逼你输的?难道我没有在那潭水里游来游去
?你说!”
茗毫不示弱地凑上前,两个人的额头都快顶到了一起,各自的粗气喷到对方脸上。
“游……游了的……但是……”蜀王殿下银牙咬碎,脸涨得通红。伟大的蚕丛王之后
打从出生到现在,别说被人逼迫,连一句不顺耳的话都没听过,今天居然有人要他斩手
谢罪!
这个女人……啊呀,依来看到她美丽的脸蛋儿,心都要裂开了……好吧!她的美色依
来承认从未见过,可是……如此……真他妈的要命!
“别这么较真好不好?”依来试着松动这尴尬局面。
“不行。”茗虽然说不行,却也退回去重新坐好。
依来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长坐于席上,从一旁暖酒的器里取出尊,放在茗的面前,
自己也端了一只角尊,浅浅尝了一口——侍酒的寺人敢拿他全家的脑袋担保,这只独羊
角尊里的是普通的酒——皱起眉头道:“你就是专为这件事来的?”
茗沉默片刻,轻声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
“噩梦?”
“是啊。所以有些担心,就过来瞧瞧你。”
依来心中一动,抬眼看她,被她明亮的眼睛看得又赶紧低下头。
茗笑道:“你不相信?我的梦很灵验的。”
“我信我信!”依来猛点脑袋,“是什么梦?”
“我在噩梦里听到了你的名字……你一定会有麻烦的。”
依来的笑容僵住,半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凭什么说很灵验?”
茗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曾经梦到大祖母死去,大祭巫死去……他们现在都死了
。”
“是人都会死!你梦到这些有什么用?我告诉你,这些年来除了遇见你算是倒霉事,
我可一直顺得很!”
茗不动声色的看着依来,直到看得他的脖子凭空缩了几寸到肚子里。他端起尊喝酒,
一面随口道:“请,别客气。这可是我蜀国特酿之物,寻常人哪里喝得到?”
茗推开酒尊:“我不喝酒。”
“噗!”
“你怎么了?”
“没什么,呛到了……其实这不能算酒,乃滋补之物!你试试看?”
茗摇摇头。
依来耐着性子道:“其实……我们这样说吧,我输了,输了就要认,对不对?我可不
是失信之人!瞧你冻得脸都红了,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茗嘴唇动动,迟疑了半天才道:“我……我可能……今天就要离开桫椤城了。”
“什么?”依来跳起身——没有寡人的允许,身为王后怎能随便离开?
“我要走了。所以……想再来见一见你。”茗说着垂下黔首,脸罕见地红了起来,依
来脑中嗡嗡乱响,并没有留意到。这可不好办!难道要提前用强?
等等……要走?岂非巫劫等人也要离开?依来脑中闪过这念头时,第一反应是长出口
气……这煞星要是自己离开,倒也省了许多麻烦,毕竟就算真的拿到怠来三器,也没把
握能与他正面开战……哈哈,如此一来,自己这蜀王之位就能继续稳当……
“你好象很高兴我走?”
“恩?啊……不不!寡……我不是这意思!”
依来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两难境地,若茗不走,他担心巫劫再度毁灭桫椤城,茗走了,
却又不甘心,这可真见鬼了!他脸色一时三变,尴尬至极。
茗见他迟疑,脸一下白了,正色道:“你是蜀国之主,我与你打赌本是玩笑,就此算
了罢。我走了,以后大概不会有机会再见了,你……自己珍重吧。”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依来不顾一切抓住茗的手:“别走!我……我……”
好,现在是他急了。茗从容收回手:“蜀王殿下还有事么?”
“我……我……啊!”依来一拍大腿,决定做最后的赌博:“瞧你渴得,先喝了这杯
酒再说。大事,真正的大事,你相信我!喝呀?喝吧,喝完了我们再接着说!”
茗突然一抬头,直看入依来眼中。依来脑中翁的一下,仿佛有股难以言述的力量钻入
脑中,又瞬间离去。他半边身体都因此而麻木,兀自强笑道:“喝呀,你看我作甚?”
茗讪讪地道:“没什么……好罢,且看你有什么大事。”
依来笑道:“真的是大事,我跟你说……”仿佛一道闪电穿透了依来的脊背,照得他
五内通明,后面半句就没说出来。
突然之间,他彻底明白为什么典不肯出面收服茗了——那家伙怕茗的夺魂之念!也许
只有如自己这样的人才能顶住茗的侵扰——该死,刚才那一瞬,茗也许只是无意地试了
一下,自己就半瘫了,如果她真的全力攻来,吃得消吗?
但此刻他无暇想太多,因为茗举起了尊,那十根娇嫩的手指好象是揪住了他的心。他
裂着嘴,看她先是浅浅尝了一口,眼中显出惊异,随即大口喝了下去。
两个人同时“呼”的长出一口气。依来问道:“如何?”
“还不错……是不太象酒,倒象是好喝的肉羹。”
依来的胃抽搐两下,陪着小心道:“不错就好……”他仔细打量茗,没发现有什么不
同的地方……
等等……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茗一笑,又一笑。她左右瞧瞧,说:“不知为何……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了。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是么?那可真……哈哈……我们说到……你知道我突然想到什么了吗?”
茗困惑地和他眼神相交,依来按照典说的方法拼命想,集中自己所有的精神冥想……
三口潭、三口潭,怠来三器怠来三器……
三口潭和怠来三器几乎充满了他整个脑子。可是……为什么一点作用都没有?
就在他额头汗出如浆,马上要在茗的注视下屈膝投降时,茗忽地一拍手,展颜笑道:
“哈!你别说,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走罢!我们这便去取!”
她跳起身,就往殿外冲去。
依来诧异地叫道:“等等,你去哪里?”
“快走!”茗头也不回地道:“得快些取回那三件东西才行!”
依来赶紧跟着她跑出殿。只见殿外几名侍女昏倒在地,大概是刚才自己拼命冥想,念
力激荡,让这些凡人承受不了昏过去了。他看着茗轻盈的身体跳跃着向前奔跑,简直有
种看到成都城在面前沉入黄泉的感觉,不敢置信地想:“老祖宗,你……你真的显灵了
吗?”
第九章
门外的喧闹声一直持续着,吆喝买卖的、找人寻仇的、替人消灾解难的……高傲的桫
椤城耸立在上,大家都在阴暗低矮的地洞里忙忙奔走,各自讨生活。
巫劫一个人坐着,心里也一刻平静不下来,笛声、矢茵、茗、另一个茗……走马灯般
转来转去。
他摸到杯子,尝了一口。是酒……是酒又怎样呢?他一口口喝着冰冷的酒。
思绪如潮,旧时的画面一一浮现,又被他强行压下。如此反复,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
劲,仔细回想……
他“看见”了何老大的身影,看见了两次——他“摔倒”,尔后爬起身。
巫劫突然反手握住自己的竹竿。手上传来清晰的感觉,他松了口气——这确实是自己
的竹竿,没有错。
但……仿佛有一根刺插入身体里,明明感到不自在,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它在何处。巫
劫想着,听着,呼吸越来越重,他感觉到了一件事物……他追寻的事物……
他突然站起身,抓起那盒土,快步出了门,向茗的房间走去。他走得如此之快,路上
连续撞翻几人都没留意。被撞的人只觉好像被巨大的山石碾过,半边身体都碎了一般,
惊恐之余,都忘了拦住他讨个说法。
走到门前,他侧耳聆听,脸色骤变,一脚将门踢成碎片。门里空无一人。身后的通道
里,众人如潮水般退散开去,巫劫并不理会。他顿了良久,才走进房。
地上的碎片被一阵蓝光掠过,又纷纷飞起,迅速重新拼成门板,仿佛从未破裂过。
巫劫走到窗前,摸到岩石窗台上,一些零星的画面在他脑中闪现:泥土变化成的鸟…
…踏出窗外的茗……化为泥土的鸟……他在桌子前慢慢坐下。
鲆岛!
脑子里闪电般浮现出这两个字,巫劫几乎忍不住喊出来。没错,鸟带来的的确是鲆岛
那冰冷死亡的感觉!他们就在这里,他们突破了自己的禁制,引诱了茗……
他们终于追来了!
不……也许……根本是自己无知无觉地陷入了这个圈套……那一瞬,巫劫全身绷紧,
又迅速放松。他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坐直。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咳嗽,一步一顿,慢吞吞走到了门口。格格,格格,那人敲了敲门
,沙哑着嗓子道:“有人吗?”
巫劫不说话。他根本没有听。他的思绪全集中到一点,心已看见了门外的那一团死去
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巫劫刹那间醍醐灌顶,明白到为何此人竟能从天罚中脱身,原来他竟是……
沉寂片刻,门嘎吱一声开了,扑扑的拐杖声中,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说:“原来
这里有人。小老儿走得急了,略歇息一下,还望主人家别见怪……”
“请。”
那人连声谢了,坐到桌子对面。他从怀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掰了一块,在嘴里
嚼得咯咯有声。过了一会儿,说道:“你瞧我,自顾自吃了……主人家要吃些么?样子
难看点,味却是好味。”
巫劫道:“我不吃怒鲨的鳍。”
那人笑笑,也不再劝。屋里一时只听见那人咯咯嘣嘣的咀嚼声。半响,他吃完了,问
道:“可否讨口水喝?”
巫劫将桌上的杯子向前一推,那人接过咕咚一口喝干了,长出口气:“多谢!”
巫劫沉声道:“我很好奇。”
“好奇?”那人兴致勃勃地道:“你是好奇,在这蜀国境内,还有人吃得到沧海深处
的怒鲨之鳍?”
巫劫摇摇头:“非也。怒鲨之鳍食之立亡,却能让尸体万年不腐。我好奇的是通常情
况下,活人是不会吃这样剧毒之物的。”
那人长叹一声,有些惆怅,却也有些得意,说:“怎么办呢?要死不死,不死又死的
人就没啥讲究了……这是好东西呀!可惜你不肯尝……你热么?我瞧你满面红光的。”
“不是。”巫劫道:“我的血比冰水还要冷。只是我怀里有样东西火烫起来了。”
“哦?是什么呢?”
巫劫摸出胸前的玉蝉,那人只瞧了一眼,说:“这可并非好玉,不配主人家的身份呐。”
“这是我的一位故人送的。”
“玉破了,便是魄碎了。此人已经亡故了吧?”
“不错。她死在巴国缙山,死在一片遭天谴的混沌之中。”巫劫撩起散在额前的头发
,露出脸上的“枷”,顷身向前,凑近了那人,道:“缙山冰湖上那件事,你大概也知
道的……它嗅出了你身上同样难闻的混沌之味,所以这会儿愤恨之情难以遏止……你呢
?”
“我?呵呵!呵呵呵呵!你问我怎么想?”那人往后仰着头,吃吃笑道:“要我说…
…我很想杀了你……”
巫劫摊开两手:“那也是应当应份的。其实直到昨天我还很担心,不知道我们从卜月
村出发后,你们是否能追上。现在终于释怀了。”
“什……什么?”
那人尽管竭力忍耐,可是在巫劫的气势压迫下,脸色逐渐变得蜡黄,一些淡黄色的液
体从他额上的发间流下。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被他头上暴出的如同蛇一般乱窜的头发
,及那张因极度扭曲而至于肌肉脱落、露出白森森头骨的脸吓死。
但巫劫看不见。他慢吞吞地抚摩着玉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还不明白么?最失
意、最痛苦、最恼怒的,不是我。是付出无数心血,无数生命,无数年华,最后却毁于
一旦的鲆岛。所以……这份难以遏止的怨念才能让人弃而不舍天涯海角的追下去。”
那人死死盯紧了巫劫,声音好象是从肺里直接挤出来一般压抑:“你……你是故意要
让我们来寻你,是不是?”
巫劫裂嘴笑道:“对了!就是你,是你们这些妄图挖掘混沌的人!每当想到你们痛苦
悔恨而无法入眠,便是我睡得最好的时候……我们降落在桫椤城,其实并不是偶然的,
对不对?我不知你们是如何掀起那场风暴的,也不知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不需
要明白,因为我只需等待你们来找我,然后杀了你们这些腐败的肉,一切迎刃而解。我
说得对么?”
那人后退两步,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低声道:“你……你说什么?”
“当我听说鲆岛遭到天罚,毁于滔滔海波之中,却还有五人逃脱时,我就一直奇怪,你
们凭什么活下来。现在我才明白,哈哈,真是可悲。你们根本就是一堆死肉,又何谈什
么存活?你瞪着我,对吗?我感到你的眼快要喷出火来了,哈哈!哈哈!”
那人捂着自己就要消融的脸,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你……你根本不知道我们
在做什么。你以为天罚真的能毁灭鲆岛么?错了!我们经历的天罚何其之多,从来没有
哪一次真正打败我们!我们只是做了一个选择……艰难的选择……”
“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巫人!”
那人放开了手,他的脸急速膨胀,一瞬间仿佛要爆裂开来。他不开口,声音却如轰雷一
般在巫劫的耳中震响:
“鲆岛根本没有被天罚毁灭!我们也不是你眼中的怪物和疯子!若不是我们全体做出的
那个甘愿舍弃生命的决定,这个破烂的卑微的肮脏的世界早就灭亡了!我、我还要告诉
你,我们五人是自愿出来寻找希望的!希望纵然渺茫,我们却也不惧!你这毛头小子,
岂能知道我们的大计?岂能感受改天换地的伟大?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远远地滚回你的
昆仑山去吧!”
巫劫双手一展,他的面前骤然出现一个浑圆的兰色符文。这个符文直径竟骇人的超过一
丈,发出的光刺得那人眼睛剧痛,本能地用手遮住。
兰色的鸟篆文字如活物一般向外迅速攀爬、扩散,大圆之外又诞生出十六个圆、之外是
更多更小的圆……一瞬间,整个空间已完全处于符文的绝对控制之下,无数的圆如同无
数双明亮的眼睛,齐刷刷注视着那黑衣裹着的阴暗的躯体。
他森森地道:“我也要告诉你,我是从黑暗深处爬出来的劫……你要记住,我的怨恨,
我心中的黑暗,一点也不比你的少。”
话音刚落,巫劫突地脸色大变,手上传来的感觉……
那人嘿嘿嘿地笑了。笑声尖利至极,听得人的骨头都在颤抖。他叹息着道:“即便如你
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破绽的……”
“所以,你们只需静静地待着,别妄动,等上一段时间就可顺利出去。”
“要兄弟帮你么?”一名盐贩子问。
“兄弟我心领了,但是真的不必。”巫镜笑道:“一会儿乱起来,兄弟我只要趁乱出
了城,就海阔天空了。倒是你们一定要耐住性子,等待蜀王重新开城。两个月后,我在
陈国恭候诸位大驾。请!”
巫劫既答应了不计手段出城,那一切就好办多了。桫椤城里多的是对金子有爱的人,
也多的是没有老小不顾老命的人,所以他只开出了一个价,就成功地买到愿意把脑袋别
在屁股上跟他拼命的马队。
再有一刻就要出城,这些大买卖必须安排妥当才行。巫镜安抚了盐贩子,又急匆匆往
蚕丝贩子李老三那里跑。他一边赶路一边心中暗恼,如果绞杀号在此,哪里会有这些麻
烦?可恨在卜月村的时候他发出飞鸿传信,让绞杀号立即赶到成都等候,谁知自己却落
到了桫椤城。虽然昨天发出新的信,鬼知道老家伙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走进一条小巷,一股子蚕蛹味扑鼻而来。巫镜正捂着鼻子找人,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
:“何老大在找瞎子。”
“嗯。”
巫镜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脑子里轰然作响,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全身黑
衣的人,连口鼻都蒙着,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睛。这不是那个被老爹败光了家当的女
人么?
巫镜怔怔地道:“什么?”
女人轻声道:“我听到何老大在找瞎子。”
一阵冰寒之气爬上巫镜的脊梁,一时气为之竭。
那女子走过他的身体时道:“如果君能挺到晚上,到悬崖边上去,也许有一线生机,
切切。”
巫镜呆立半响,忽地全身一激灵,回头叫道:“你是谁?”却再见不到那女子的身影
,只有几名扛蚕包的奴隶奇怪地看着他。
巫镜这下再顾不上买卖,向地道走去。何老大要找的瞎子真的是巫劫么?他要做什么
……妈的对自己人下手,还有天良没有?还有,这个乱七八糟的女人究竟是谁?
他心绪如潮,闷着头赶路,走进地道后没多远就撞翻了一个小摊上的茶包。贩子发出
妻儿被拐卖一般的惨叫,随即被巫镜一把叶贝打得眉开眼笑。
“够不够?”
那人连连点头:“大爷要买小人的命也够了!”
巫镜道:“你的命不值这个价!滚滚!”恼火地踢飞面前散落的东西。
忽见何老大的身影在远处一闪,巫镜赶紧偷偷跟上,见他匆匆赶路,走上了一处偏僻
的向上通道。巫镜走到通道口,听他正跟人说话,当即躲在拐角处,偷偷打量。
通道里,何老大一脸惨白,正跟一名蜀人谈着什么。那蜀人衣甲鲜明,屁股后高高翘
着腰刀,显然在蜀国内职位不低。
何老大一边听,一边不住四下打量。巫镜心中暗道:“妈的,果然要出首大爷了!老
劫心眼直,可别已经给他害了!”
他正想着该用什么符文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何老大,忽地有人从后面重重撞了一下。
巫镜大吃一惊,以为被人偷袭了,反手就要放出符文,却听那人急切地道:“借过借过
!”
他一回头,那人绕过他急急向上走去。忽然之间,周围多了好多人,纷纷往通道走去
。这些人都默不作声,通道里只听见沙沙的急促的脚步声。
巫镜呆了片刻,突然头皮一麻,抢过拐角,见何老大已然不见了。他拼命推开人群往
回跑,啊,见鬼,洞里所有人都各自沉默的向外匆匆走去。在这里混的都是有来头有阅
历的人,能让他们如此惊恐,绝非寻常事物……
老劫!
正走着,迎面撞上一个人。巫镜刚想回避,那人一把将他扯到角落里,却是李老三。
李老三两眼发光,低声道:“太好了,在这里把你截住。听兄弟的,什么都别问了,马
上跟我走!”
“是何老大?”
“妈的,这龟儿子!”李老三狠狠一拳打在墙上:“这狗娘养的一直暗中跟蜀王来往
,我们都蒙在鼓里!你放心,道上的兄弟都记下这笔帐,总要弄死他才行!你快跟我走
,我有办法带你出城!”
巫镜推开他,冷冷地道:“记着把货准时送到陈国,晚一天我可扣十旦的钱。”
李老三急道:“兄弟!你一个人能做什么?你……”
巫镜甩开他的手,奋力钻入人潮。李老三待要抓住他,却被越来越拥挤的人群推着跑
了。
越往里走人越少,到了地道的东北角,几乎已看不到巴人。巫镜刚拐过一处墙角,又瞬
间反身跳回来。他看见了!茗的房间外站着二三十个人。
他小心提躲在一堆杂物后观察。只见那群人里只有一、两人穿着蜀国官员服饰,其余人
都是黑袍裹身。几个人举着枪剑,更多的人则拉弓搭箭,对准房门,还有两人正蹲在地
上,以血画出禁锢。
巫镜听见他们咕噜咕噜的说着从未听过的话,心想:“该死,这可来真的了。以老劫的
手腕自然不怕,可他还呆在里面做什么?难道还有别的麻烦?”
他正想着,忽觉耳根后生起一丝麻麻痒痒的感觉,巫镜本能地甩甩头,麻痒感没有消失
,反而越过后颈,顺着背脊向下爬去……
这感觉怎生如此熟悉?似乎是某种巨大的冲击来临前的……
巫镜浑身汗毛根根倒竖起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踩在一堆破烂上,发出咔嚓一声。
两名离得最近的黑衣服人立即回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搜来。忽听“波波波”数声闷响
,仿若石子落入深潭,拐角处红光闪动,有人仓皇地张开了禁制,啪啦一下,挤碎了拐
角的一只破箱子。
那两名黑衣人奇怪地对望一眼,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剑,分开一段距离,向拐角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蓝色的光芒越过两人的身体。其中一名反应快的想回头看看,身体
还没动,骤然爆发的力量便排山倒海涌来,下一刻两人彻底失去意识。
地道崩塌了!
那力量从一扇破门后汹涌而出,门前的黑衣人一瞬间就被这怒潮吞没。力量无可宣泄,
迎面撞上古老的石壁,砰的一声巨响,石壁向内可怕的缩入,又闪电般反弹,将力量向
四面八方横扫开去。
随着一阵剧烈的崩毁之声,两边的石壁被那力量刮得爆裂开来,随即被顶上的巨石压碎
,齐齐向中间坍塌。大地挨了一鞭似地疯狂抖起来!
巫镜仅仅靠巫人的预见之力才侥幸躲过,发足狂奔。咚!咚!一块接一块的巨石在他身
后倒下,隆隆巨响中,翻滚的泥尘碎石一次次从后撵上,将其吞没,他一次又一次发出
更大的狂叫冲出来。
他最先展开的禁制在第一波冲击时就已悉数毁坏,此刻边跑边书,管他对与不对,放出
的是什么,只求能挡住一两块足够将他压成肉羹的巨石。
看见通道了!巫镜奋起最后的力气冲上通道,向前飞扑,钻入一旁的草丛之中。不料草
丛内有块石头,巫镜脑门结结实实撞在石头上,两眼一黑,差点昏死过去。一股黑风从
他身后的洞里呼啸而出,将一堆乱石砸到几十丈之外。
桫椤城已经乱成一锅粥,惊恐尖叫声、奔走呼喊声、警戒的锣鼓声、士兵乱七八糟的跑
步声、盔甲兵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巫镜匍匐在草丛里,尽管头痛欲裂,心中却暗自得意——好罢,老劫发飙了,看谁还敢
拦着?
趴了半天,脑袋上的痛楚渐渐消失,从通道吹出来的风也已经平息很久了,他才突然惊
疑起来:“怎么没声音了?”
他爬起身看,真的没动静了。通道还在向外冒烟,几十丈外,坍塌的地面仍在震动、滑
落,成百只鸟从峭壁下一冲上天,高高蹿入云霄。然而再也没有任何人、哪怕是一只活
着的狗跑出来。巫镜不管自己身上到处流血,痴痴傻傻地看着,脸上出了汗又干,干了
又出。
他感觉不到……准确点说,他感觉到……老劫糟糕了。
老劫糟糕了!
他展开几道禁制,摸着满地的乱石向洞口爬去,但那里已经被塌陷的巨石彻底封死。他
爬到一块最高的岩石上眺望,发现坑道的东北角塌了一个大坑。坑内巨大的岩石犬牙交
错,就算人还在里面,也给活埋了!
巫镜还不死心,连滚带爬地下到坑里,伏在石上听。山崖还在震动,不时听见里面咚咚
咚的声音,或是什么折断的破裂声,但再无一点人声……
巫镜听着听着,就要绝望得叫出来时,突然一怔:他的左首蓝光一闪。
这是巫人特有的禁制相互间撞上的反应。
巫镜顺手在石头上画了道禁制。这道禁制向下飞速移动,巫镜趴在石上,眼睛凑在缝隙
处,隐隐见它闪烁了三、四次,才最终消失不见。其中几次都是白色的光,但有一次确
实闪出一片澄蓝。
这么说,老劫还在!
可是……他站起身四处打量——这地方已经完全坍塌了,全是重愈万斤的巨岩,就算蜀
王发征桫椤城所有劳力,也得挖个把月才能挖开,自己怎可能光天化日之下组织人力挖
掘?
巫镜正绝望得头晕目眩,忽听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蜀国的士兵们终于从震惊中清醒
过来,开始向这边集结。巫镜忙用布把脑袋一包,跳出大坑,埋着头边跑边喊:“救命
啊!有鬼!”
士兵们只当他是受了惊吓的巴人,谁也没搭理。巫镜一边跑一边暗道:“老劫,你等着
!我会来救你的,你、你他妈等着!”
“那是什么?”站在山头的茗问。
脚下的山体颤抖,远处的桫椤城则狼烟四起,靠近峭壁的一大片山体轰然塌陷,巨大的
岩石滑落深谷,撞击声在谷里回荡,良久不息。城里一片混乱,但山风咧咧,听不清究
竟在叫什么。
城头上升起了黑底红边的鹫旗和黑底金边的蟒旗,象征情势危急。大群人聚集在城门口
,大概想要逃出城去。咚咚咚,咣咣咣,主城上锣鼓宣天,城墙上的士兵大声吆喝,终
于有人放箭射杀了两人。于是人群又乱糟糟地往后退。
士兵们跑来跑去,驱赶惊慌失措的商贩,封锁各条小巷,捉拿可疑的和看不顺眼的人。
城里许多房间冒起了烟,有人趁乱放火……
蜀国千年的基业正处在风雨飘摇间,城主依来殿下眉头也不皱一下。他由衷地点头道:
“不愧是大令尹,处置雷厉风行,毫不手软。趁此机会杀光贱民,则桫椤城可清净矣。”
“怎么回事呢?好象……好象是巴人聚居的地道塌了?”
“怎么会!大概是哪家走水了!”
“可我记得那地方……”茗迟疑地皱起眉头。
依来可以清晰地看出她内心正艰难地挣扎着,以至于左手臂不停抽动。他只盯着茗的眼
睛,没有注意到她肩头那朵花偷偷地移到了锁骨上方,接近茗的脑袋。
依来抛开桫椤城要垮了的杂念,拼命想那三口潭和潭里老祖宗的遗物,拼命想拼命想……
片刻,茗古怪地一笑,说:“呀,你怎么不走了!快、快!还在上面呢。”转身继续往
上爬。依来长出口气,觉得脚软得象被抽了筋。他咬紧牙跟着茗走,心道:“见鬼,这
法子行是行,为何我的心也跳得这么厉害?再多来几次,我可先要累死了……”
越往上山路越陡峭,到后来几乎手足并用,抓着树根岩缝往上。他俩爬了半个多时辰,
到了一处略平坦的地方,谁也没开口,同时一屁股坐下歇气。
依来摘下皮囊刚要喝水,忽地一顿。茗渴望地看着皮囊,并不说话,却比说话还要让人
感到压力。依来翻着白眼将皮囊递到她手里。
茗仰头咕咚咕咚喝着,依来看着水从她嘴角流下,流过修长的脖子,流过突出的锁骨,
一直往下……流入了灰色的麻衣后面。
茗没看他,却慢慢拉紧了衣服。
依来尴尬的转过头,暗自吞口口水,心想:“若是再……唉……”不仅扼腕叹息。
扑的一下,茗终于喝完,将皮囊丢还给依来。依来把脖子都仰酸了,才从皮囊里滴了几
滴出来。他恼火地丢了皮囊,道:“走吧!”
茗疲惫地摇头道:“走不动了,歇会再说罢。”
依来点点头——正和寡人之意。地面铺着厚厚的松叶,他觉得软软的甚是舒服,干脆四
肢张开,躺下休息。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真是惬意啊,除了山下桫椤城乱哄哄的稍
嫌吵闹……
他正想着怎样回去铁腕镇压,忽听茗柔声道:“喂,你坐过来些。”
“哦!”依来收了心思,赶紧坐近了茗。
“再过来些……”
“恩?好!”依来使劲挪着屁股,坐到茗下方,这下离佳人不到三尺了!他能清楚地看
见茗的眼弯成了一条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再近一点。”茗伸手招招:“过来。”
依来血往脑子里冲,一时头晕目眩,不料脚下一绊,差点和身撞入茗怀里。他自己倒吓
得猛地收回,转身一屁股坐下。哈哈,这下差不多就坐到美人身前了!
依来洋洋得意,拍着身旁的土道:“恩,便是这里了!此处眼界开阔,其下三山环抱,
实乃风水上等之地也。寡人就想啊,将来老了,与你一道携子带孙……”
忽地一只又瘦又白的胳膊缠上脖子,跟着身子一沉,茗爬到他背上,说道:“走!”
“什么?”
“继续往上,走!我必须马上去拿……快些!”
依来眼睛差点瞪出眼眶。不能置信!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
还没等他把自己的名头想完,“嗖”的一下,一根藤条抽在他脸上,茗冷冷地道:“快
!赶快!等不及了,它在呼唤我……快走!”
她说一句,就抽一条子,依来拼命护着脸,叫道:“好、好!我走,马上就走!”
他抓着松林间的藤蔓拼死往上爬,一面说服自己道:“此,家国大事亦!成大事者,不
拘小节……哎呀!”
半个时辰后,满脸血痕的依来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岩石,第一口潭就在眼前了。茗丢了
树枝,欣喜地道:“好了!便是这里!停下!”
依来本想体面地蹲下,再放茗下来,不料眼前一黑,扑在岩石上昏死过去。茗瞧也不瞧
他一眼,径直向那口潭走去——她肩头的花纹拼命蠕动,可是却发不出一声,也无法展
开。
除了“他”的意志,她的心已经向所有人关闭了。
象早已知道她将到来,茗还没走近,潭内的水就开始翻滚起来,原先那瑰丽的碧色迅速
变得苍白。无数气泡从水底深处冒出,水面碎裂、翻腾,仿佛无数盛开的花,虽然颜色
是那么死沉。
茗走到潭边,幽幽地道:“真漂亮。一定寂寞了很久了吧,你们这些死魂灵啊……若我
取走了它……可会恨我呢?”
随着一阵低沉的汩汩声,潭中央的水渐渐隆起,须臾,水面甚至高过了潭边的岩石,却
没有漫出来。水中隐隐有些影子晃动,它们形容模糊、行踪胆怯,不肯轻易示人。
茗伸手按在水面上,冷冷地道:“不管你们是谁,从哪里来。若你们愿意,便给我安安
静静地罢。”
水听了这话,剧烈一震,果然向下沉去,慢慢归于平静。
风骤然猛烈起来,吹得松林索索作响,无数鸟儿惊恐地飞上天,成群结队地绕着山顶飞
了几圈,掉头向旁边的山谷里遁去。它们中的一队被当头狂风打散,唧唧喳喳向地面俯
冲——至少超过十五只鸟的爪子在蜀王殿下的脑袋上踩过。
依来愤怒地抬起头来了!尽管他又迅速埋下,还是被两只鸟撞得眼冒金星。他抱紧脑袋
,全身绷紧,直到那群鸟的呱噪声完全没于崖下,他才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鸟毛,摸着
脸上的伤口骂道:“嘶……龟儿……鸟爪子真利啊!寡人要下道令,剿灭蜀山内所有带
翅膀的东西!”
女人呢?依来一边拍去脑袋上的鸟毛鸟屎,一边四处张望。见鬼,她已经跳进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潭边,见潭水平静如常,心中一紧——难道在自己累昏的这段时间,
茗重新恢复了神智?
不行!依来跑到崖边,但山坡下并没有茗的身影,再说这么陡峭的坡,以茗的能力也无
法爬下去。他又爬到第二口潭,但是这里的潭也平静如常,完全没有上次的激动。
依来正茫然呆立,忽觉眼角有东西闪了一下。他转头一看,只见一大柱水无声无息地自
下面那口潭里升起,仿佛水龙一般飞上岩石,迎面朝自己冲来。
依来骇得魂飞魄散,拼死往边上跳去,脑袋在石壁上撞得咚咚作响,不过总算躲过了水
龙。那水龙越过他,哗啦一下注入第二口潭内。
然而水凝而不散,源源不绝涌上来,继续保持着两人合抱的大小,在两口潭之间架起了
一道水的桥梁。
依来顾不上脑门上撞破的口子,往旁边爬去。忽见一团影子飞也似顺着水柱蹿上来,没
入潭内。随着那影子入水,水柱哗啦一声散开,溅落在地。
依来瞪圆了眼——虽然短暂,他已看清那团影子正是茗!
他又惊又喜,却也不敢过分靠近潭,远远地张望。须臾,潭水无声地转动起来,渐渐形
成一眼旋涡。
依来见那漩涡越来越深,感到那水流的迅疾,不觉腿脚发软,退得更远。蓦地一柱水激
射而出,又向最上面的潭飞去。
依来大叫一声好!他也转身向石壁上攀去。还没爬上岩石,他心有所感,一抬头,正见
到茗的身影越过头顶。
突然之间,依来觉得时间仿佛凝滞了。晶莹剃透的水柱悬在头顶,可以清晰地看见茗静
静地躺在水中。她一手握着银色权杖,一手提铜盔,双目微闭,神色怡然。
她的长发随着急速流动的水荡漾不定,仿佛春日溪水中随水飘荡的水草;似乎梦见了什
么,她的嘴角微翘,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酒窝;她的皮肤散出一层洁净的光芒,明艳不
可方物……
这被人诅咒的水、吃人的水、连鹅毛都无法浮起的水,现在却象奴仆一样簇拥着茗。它
们欢欣雀跃,甘心情愿。依来甚至感觉到了水无声的叹息——叹息终于未归于死寂,叹
息沉沦的日子即将结束……
依来停下了攀爬的脚步,他开始战栗,周围的一切都围着他高速旋转起来,差点手一松
掉下去。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曲膝跪服的念头,因为那一刻他已明白,茗是真正的水之王
者。
自己号称蜀王,却只是偏安一域;她的疆域呢?无边无际,无法可想……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成为她的奴仆了。
这念头一闪既逝,茗也顺着水没入第三口潭内。他拼命爬上岩石,跌跌撞撞地向潭跑去
。潭水正剧烈沸腾,向外喷出大量的水。
茗在水底做什么?依来不知道。老祖宗是在欢呼还是惨叫?蜀王忧心忡忡……
自从前天莫名地救下茗和巫劫等人后,依来平静悠闲了十六年的心境就此完蛋。世仇的
敌人、迷人的女人,还有象耗子一样出没的陌生人……轮番出马,带来一次比一次强烈
的冲击,让他焦虑得头发都要白了。难道没有人知会这些家伙么?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
蜀王,找女人,生儿子……
依来正焦头烂额地等着,忽地心中一惊,向天上望去。
西方天空有一团云,黑得与周围的云格格不入。依来隐约看见它的中心处不住翻腾,仿
佛有张无形的口正源源不断地将黑云吐出来,然而范围始终维持在方圆几里之内。黑云
的边缘不停地被阳光切碎,逐渐消散,仿佛天地正与某种奇怪的力量拉锯般较着劲。
他感到有东西在那黑云之上。见鬼,他甚至听得见那事物发出的轰隆隆的喷射声,和被
风刮得扑扑作响的侧帆的声音。
蜀王殿下的脸都青了——竟然有浮空舟胆敢在桫椤城上空飞行!
他气得几乎忘了茗和怠来三器这档子事,抬脚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喊:“混蛋!滚开!
大令尹!大祭尹……”
蓦地脚下的岩石一震,依来一跟头摔出老远。一阵密集的水兜头浇下,哗啦啦地打得山
石颤抖。
水没有持续多久便即消失,依来闻到水腥臭的味道,知道这是潭里的水,浑身筛糠一般
战栗。老半天,他才勉强自己回头,却见茗已经平静地躺在了潭外。她身上的水如有生
命般徐徐退去,肌肤散发的光芒简直到了刺眼的地步。
她的身旁放着三件东西:铜盔、金匕首、银权杖。
“大哥出事了!”
“我也感到他的气息急剧下降!”
“勿,现在怎么办?”
“别急……从我的位置看来,两个人都被对方的禁制吞没,但是大哥还占着上风……巫
劫……真是可怕的人,若非大哥先一步在竹竿上下了禁制,还不知能不能顶住他全力的
一击。踅,茗和怠来三器得靠你取得了。”
“我明白,我会尽快赶到!但是,勿,若蜀王藏匿了他们,如何是好?”
“别担心,我会逼他出来的。一切尚在计划之中,只要……”
第十章
“铛铛!铛铛!”警戒钟声顺着青冥号上四通八达的传音管道传播,越远越尖,直至被
尾部隆隆作响的冲镧声完全湮没。但是底舱的五个战斗舱室已经听到了声音,各自向下
沉降了一丈左右,朝四个方向展开强力弓弩,各自进入戒备状态。
它们象五只拳头,突出于坚实的着陆甲板外,担任戒备任务,直接面对来自地面的第一
波攻击——这是基于缙山之役的惨痛教训而建造的。
“现在的高度?”常吉士武扁问。
“五里以上……”观察士兵很困难地估测:“云层太厚,不能释放估距缆绳,大人!”
“释放的四组定风锚目前稳定中!高空风向未变!”
“巡逻星槎回报——两里距离上目测有降雪!”
“继续监视,保持距离!”武同术回头向武扁道:“大人,已到申时一刻,我建议本舰
立即向左爬升。”
“方位呢?我们距桫椤城还有多远?”
右首的观察士兵报告道:“大人,施放定风锚的时候,本舰与桫椤城保持在七到八里左
右距离,微风,风向东南。”他转头看了看指挥室中央的计时滴漏:“大概一刻……本
舰当时两侧各展开三面定风侧帆,相信目前仍在该距离上。”
一名传令兵跑进指挥舱室:“战斗星槎豚鱼号与桂鱼号已经做好离舰准备,风力正常,
等候出舱命令!”
“开启舱门,等待命令。”
“大人。”武同术凑近了武扁,特意盯着指挥台下的陵勿,低声道:“属下认为,应以
本舰安全为首要。如果入夜后被桫椤城发现我舰灯火,恐惹是非。是否……”
武扁抚着平平的额头,迟疑道:“是么?你这么认为?”
“大人!”武同术见陵勿双眼微闭,好象在睡觉,便跨前一步道:“依属下之见,不若
上升到十里高空,监视下界,属下自带一队人趁天黑时登陆,先行观察打探……”
陵勿忽地开口道:“不必打探了,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做好接收的准备即可。”
武扁立即道:“好。全员注意,方向,正前,快速接近桫椤城!传令常镧士,做好悬停
准备。传令陆吉士,做好登陆准备!”
“大人!”
“庶吉士,准备与陆吉士一同登陆。”
“大人,万万不可!”武同术不等武扁说完便大喝一声,全指挥室的人都惊愕地回头看
他,他也不管,大声道:“大人请三思!登陆桫椤城,等于与蜀国宣战!大人是否有帝
君所授与国交战之权利?”
武扁的眼中露出一丝迟疑。陵勿笑道:“庶吉士大人似乎多虑了。本舰并非登陆桫椤城
,只须接近城边的峭壁,坠下吊舱,接两人上来而已,哪谈得上开战这般耸人听闻之事
?”
“你住口!”武同术厉声喝道道:“本舰军务,伦不到你来插嘴!”
陵勿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
武同术狠狠瞪他两眼,续道:“大人,我族与地面诸国间势同水火,帝君曾下旨,非万
不得一,不得擅自靠近任何城镇,高度也不得降到两里以下。若我舰骤然降临,诸侯惊
惧,只怕周国就要以此为由再生战事!此人口出惑众之言,欲陷本舰于危难,属下以为
当收而戮之,以正视听!来人!将他拿下!”
指挥室的空气瞬间冻成了冰,所有的操纵人员都站起身来。武同术所言正确,象青冥号
这样的大型星槎降临地面城镇,形同宣战,若非得到帝君的亲自授权,就是大罪。但武
扁不开口,谁也不敢随便乱动。
站在舱门的几名侍卫各自对看几眼,悄悄靠近了陵勿。武扁嘴唇紧紧抿着,并不说话。
武同术握紧剑柄,对陵勿道:“你究竟是谁,敢在此胡言乱语,越礼而非!报上你的官
职!”
陵勿淡淡地道:“我的职责,恐非庶吉士所能知晓的。”
武同术大步下了指挥台,喝道:“好!我先拿下你,待回到曜青城自然会请有资格知晓
的人问你!”
他手一挥,三名侍从立即上前锁拿陵勿。陵勿任侍从反剪他的手臂,但侍从要他弯腰,
他却不肯,一名侍卫使劲将他一推,他踉跄两步,重重撞在指挥台上。
一直沉默的武扁突然站起身厉声道:“放开他!”
“大人!”
“庶吉士,注意你的言行!全舰人员都必须绝对服从我的指挥!”
武同术急得红了眼,指着其余的士兵和官员道:“大人请睁大眼看看!我们昼伏夜行,
辗转数千里,冒险进入丛林茫茫的蜀国,危险有多大,大人不是不知道。为何我等连来
此要做何事都不了解,却要听凭此人胡乱指挥?”
他说着摘下头盔,大声道:“白昼公然凌其国都,此乃本族之大忌,恕属下绝不能苟同
!”
指挥室内所有人都跟着道:“请大人三思!”
武扁慢慢地点头道:“好……好。我本想迟些再宣布,看来此刻便是时机了。你们都听
清楚了,这是帝君的命令!”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双手捧着举过头顶。武同术凝神看那玉,只见其上极简洁干净,
没有任何装饰的云纹雷纹,然而正中极精细地刻着一条磐龙,龙首向右,象征武力。
指挥室内立即响起息息哗哗的声音,众军士一起跪倒,行叩首大礼。武同术甲胄在身,
亦费力地跪下行礼,心中大是惊异,因从来没有帝君的命令直接传到如青冥号这样等级
的星槎上来,看来这一趟航行,恐怕肩负的事比之缙山之行尤有过之……
陵勿本懒懒的,但见众人跪下,也扶着指挥台单膝跪下。
武扁冷冷地道:“帝君已授我便宜行事之权。传令下去,从今日起,中断与曜青城一切
联络,不再上报,也不得有消息传出。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武同术把脑袋埋得更低,颤声道:“属下等不知……”
“意味着从今日开始,本舰将独立作战,所做任何事都与我族无关,直至任务完成!
诸君必与我共进退,有贰心者,有怠慢者,有畏战不前者,有妄传言论者,军法处置!”
众人重重叩下首去,齐道:“谨尊帝君之命,有不臣之心,军法处置!”
武扁眼光扫过指挥室,见再无一人敢抗命,点了点头,郎声道:“传我的令,立即更改
航线,目标,桫椤城!上升到六里高度,在那里等待日落。戌时一刻,全舰强行压制!
传令底舱,做好迎击准备。豚鱼号与桂鱼号准备离舰,策翼突击!庶吉士,立即着手登
陆事宜,等候命令!”
他说一句,便有士兵大声答应,匆匆跑开。武同术重重磕了两下头:“属下明白了。属
下这就去准备!”爬起身,与两名侍从匆匆走出指挥室。
指挥室里重新活跃起来,众人纷纷返回岗位,观察情况,协同各舱室人员,大声汇报。
陵勿瞧了一阵,转身走出舱门。
他刚转过一个拐角,青冥号星槎向右急速大转弯,舰身向左剧烈倾斜,他拉着墙上的扶
手,耐心等候。
不远处两名低级士兵正在搬运器械,没有看见瘦小的他隐身在阴影中。其中一人面色苍
白,对另一人低声咕噜道:“真的,我连着两天都梦到死尸,真可怕!”
另一人笑道:“尸体有什么可怕的?你又不是没上过北冥战场。”
那人道:“你不明白,那死尸是活的……见鬼,我都不知该怎样跟你说……”
陵勿正色道:“舰上不得言讹传谣。”
那两名士兵闻声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位文职官员,忙躬身行礼。转向没有持续多久,星
槎又恢复了平衡。随着一阵阵沉闷的轰鸣,尾部和底部的冲镧依次打开,隆隆的震动声
中,舰体开始缓慢爬升。
陵勿道:“走罢,可别被常吉士听到了。”
那两名士兵连声称是,提起器械匆匆走了。陵勿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发了一会儿愣,
才继续往前走。忽听身后脚步声急,有人叫道:“停下!”
凌勿刚回过身,胸口一紧,被武同术揪住了衣服。武同术人高马大,相比之下陵勿好似
半大的小子,被他轻轻一提就双脚离地,背心重重撞在墙上。武同术身后跟着的两名侍
卫抽出长剑,各站住走道的一头,大声将走道里目瞪口呆的士兵们赶走。
“听着,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常吉士听话,我也不管你是怎样骗到帝君的信物,在这
里谁也别想随意妄为!”武同术单手捏得陵勿一丝气也吸不进去,看着他的脸逐渐憋红
,冷冷地道:“比起你那鬼鬼祟祟的任务,我们宁可堂堂正正的战斗!懂吗?”
他手一松,陵勿摔倒在地,大口喘息着。武同术蹲下来,轻蔑地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
,道:“我会亲自下去,任何事都必须在我的监督之下完成。你若要做出什么有辱我族
之事,我绝不会留情,记住。”
他起身拂袖而去。侍从跟着他匆匆跑过走道,盔甲悉悉唆唆地响着。
陵勿又过了老半天才撑起身体。他不去理会拐角处的窥视和窃窃私语,拉好被扯乱的衣
服,低声自言自语地道:“大哥,巫劫很强吧?呵呵……你可得先撑住才行。”
尽管冲镧全开,但庞大的青冥号星槎仍然花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爬升到预定高度。这期
间,山头上方的云层逐渐变淡,最终被从北面刮来的风彻底吹散。
苍苍茫茫的松林之下,黑色的桫椤城升起了一缕孤烟。炊烟又细又长,从天空中看去,
好象有万里之遥。
傍晚很快来临了。西边天空一片火红,越往东越淡,渐渐由红变成澄蓝,既而墨绿,直
至青黑。若是看得久了,总觉得天空要向东面倾倒似的。
依来花了近两个时辰,才把茗从山头上背下来。第一名跑来扶他的寺人被杀头,原因是
弃主不敬,第二人被大劈,“尤尾于人后,殊可恨”……后来见寺人们纷纷逃遁,他才
愤恨地大赦天下。
茗已经醒了过来,但一直不说话,双目呆滞。依来猜这多半是被“佞”控制后的反应,
不过此刻无暇多想,命人立即将她送到后宫里。怠来三器用布包了,一并放在她身旁带
走。
片刻,寺人们才送来另一乘乘鸾,抬着依来向桫椤城走去。还未进城,大祭尹和大令尹
已匆匆赶到。依来喝令乘鸾停下,问:“今日究竟何事?寡人前脚离开,后面就要翻天
了么?”
大祭尹道:“大王,此事殊为可异。据老臣查知,今日已时三刻,密报说有巫人在城内
,臣命人搜查,不料巴人聚居的地道内突然发生异动,波及全城,一片山崖因此坍塌,
地道大部分也被巨石封闭,死亡之数目前还在计略之中。”
“为何会发生异动?”
“这……老臣还未查清……此事怪异,几近于妖,我国起自伟大的蚕丛之王,历经千年
,然如此之事,确实未尝有闻……老臣已在监天台焚甲卜之,先王庇佑,相信就快有结
果出来。”
依来几根指头在扶手上敲得咯咯作响,半响,忧心忡忡地道:“大祭尹觉得,是否寡人
祭祀先祖……有懈怠不敬,甚而至于忤逆不孝之处吗?”
他心想:“先人,我……我可是送了美人给你,你自己没收下,这可不能算做忤逆……
是,是取了你几件宝贝,可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而至国运衰败,不拿出来一振声势,
开疆扩土,难道真要看着桫椤城塌了不成?”
大祭尹哪里知道他刚才差点就撬了祖坟,因祭祀之事是他的职责,一时汗出如浆,跪下
颤声道:“大王何出此言!大王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
!治国无不尽力,而受万民之景仰;祭祀无不用心,堪称千秋之楷模!老臣怀疑乃是那
些巴人做遂,才遭此天谴,况且此事也并非如何了得,区区一片山崖,住的亦都是各地
来的贱民,不足为大王所忧也!”
依来连连点头:“好,好好!先祖们好好的就是寡人之福。我看……再增三成祭物,都
由你来安排。大令尹,城中骚动,你是如何制止的?”
大令尹道:“大王,骚动之事实乃由异动引起,主要是那些不识大体、不尊王道的巴国
贱民们。老臣已下令紧锁城门,沿街盘查,如今已锁拿了一百三十几人,都押在城南。
老臣定当一一查来,请大王放心。至于塌陷之处,严禁军民人等不得靠近,待大王沐浴
三日,祭祀先王后,再做定夺。”
依来道:“恩,你办事,寡人很放心。不过现下别忙着管那些贱民了。传令下去,全城
戒备,把寡人的火龙炮统统搬出来,宫殿外安两架,其余安在城墙上!”
大令尹吓了一跳:“大王,对付贱民用得上火龙炮吗?”
依来瞧着渐渐黑暗的天幕,冷冷地道:“不是贱民,是天上的东西。你去准备吧,多准
备火石、木柴,听我的号令行事。寡人的浮舟什么时候能修好?”
一名寺人战战兢兢地道:“回……大王……浮舟焚毁严重,恐……恐仍需数月才能完全
修缮……”
依来道:“你去传令,每三天杀一名工匠,看杀完前能不能修好。”说着一跺脚,乘鸾
摇摇晃晃继续向城里行去。良久,还能听见依来大声吆喝道:“去!叫孩儿们都精神起
来!他们竟敢从天上来……这些没礼数的贱人!那就让他们尝尝我千年蜀国的神威吧!
把鼓都敲起来!号都吹起来!所有人都不许睡!每家每户屋顶都要有人,点起火……”
大祭尹问大令尹:“大王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所以迷茫啊!天上来的东西?”
两人一起抬头看天,可是只这么片刻功夫,天已经变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只有呜呜的风声呼啸,从北面刮来,带来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冰寒之气。
大令尹缩缩脖子,喃喃地道:“这天黑得……桫椤城真的有难了么?”
经过下午的大肆搜捕,桫椤城内所有的巴人商贩、马夫、甚至奴隶统统被圈禁在城墙下
靠南的一角,挨个查问。城楼上灯火通明,大批工匠正咚咚咚地组装着火龙炮。一队队
士兵举着火把在街道上来回巡逻。有人沿街大声宣读蜀王之命,各家各户必须燃起火烛
,通宵守侯……
巫镜在第一次搜查之前就用金子砸开了一间民房躲藏,倒也有惊无险。等到天黑了,他
偷偷溜出来,展开两道禁制隐蔽自身。除非附近有开天眼的高手,或是妖族有“木视”
之人,旁人看到他只当是堆柴火。
他慢吞吞地蹭过小巷,出了市集,沿着一条小路向城边的峭壁摸去。期间遇到两、三队
人,他呆站着不动,轻易就蒙混了过去。
天黑得象锅底,离灯火通明的主城越远,就离高愈百丈的悬崖越近。巫镜看不见,耳中
又充满了呜咽的风声,不敢托大,几乎是四肢着地的爬。正爬着,突然手下的岩石一沉
,跟着向下滚去。
夜风犀利,隔了片刻才听见砰的一声,石头撞到突出的岩壁上,又哗啦啦地带下去一片
碎石。
巫镜往回退了几步,抹着额上的冷汗,心道:“好……妈的总算到了……见鬼,为何我
会听那个女人说的话?”
前方漆黑一片,下方很深很远的地方呼啦呼啦的声音不绝,那是崖底的森林的声音。他
等了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不禁暗骂自己太蠢了。好吧,他来这里本也不指望得到那
女人的帮助。
现在必须想法先逃出去,否则总会被蜀王搜到。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绿萝,刚画了一
半,从崖下刮上一阵岚风,吹得符文一下窜入天空不见了。须臾,数十丈的空中闪烁了
一下。
“该死!”巫镜又掏出一张绿萝,按在石头上画。悬崖下的风越来越猛烈了,他不得不
匍匐在地……该死,风声越来越尖锐刺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往上升……
巫镜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刚把头伸到崖边,一根粗大的铜柱突然从黑暗中突出,直向
脑门插来。
巫镜本能地一缩脖子,差点缩回肚子里。那根铜柱离他脑袋一尺来远的地方掠过,随即
盘横上升。
尽管只有那么一瞬,他却已经看清楚了柱头上的一个细微标志。他不敢置信地拼命往后
爬,一面大叫道:“老家伙!”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喊话,绞杀号浮空舟庄严地从悬崖下升起,数根侧翼晃动,发出咯
咯咯、啪啪啪的声音。它带起的风吹得蔓草纷纷倒伏,巫镜站立不稳,连眼睛都睁不大
,只能勉强眯着看。
它迅速越过了小土丘,顶上竖直的主帆和三张向一旁略微倾斜的辅帆均已打开,六根定
风绳绷得紧紧的,将辅帆拉得侧面受风。辅帆鼓得浑圆,保证船在如此狂乱的风中也保
持平衡。
“喂!绞杀号!老家伙!这里!”巫镜跳起身,拼命挥手。
绞杀号在他头顶十几丈的空中盘旋着,船头慢慢侧向灯火通明的桫椤城,船头下方突出
的铜制冲撞犄角映出了远处桫椤城辉煌的火光。
巫镜跟着它跑了一段距离,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吆喝,一定是桫椤城士兵们也发现了绞
杀号,过来查看了。他急出一头冷汗,拣块石头狠狠砸在船腹。然而风声如此大,船内
的人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绞杀号在继续转着圈,桫椤城的士兵却越跑越近,巫镜发狠画了张符文,往空一抛,“
砰”的一下在绞杀号侧腹爆炸。
巨大的力量让绞杀号船身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向一侧歪斜。船上的人立即有了反应,数
张侧翼转动,船身向左转向,试图重新找回平衡。
巫镜追着船身,向船头的晶石窗户拼命挥手:“这里!我在这里!他妈的瞧我一眼啊混
蛋!”
绞杀号船头一埋,又迅速拉起,重新恢复了平衡。靠近船尾的地方打开了一扇小门,一
根绳索迅速垂下。巫镜一把抓住绳子,绳子末端根木棍,他赶上几步,纵身熟练地跳上
木棍。
有个扎着一头小辫子的脑袋伸出小门,巫镜挥手叫道:“老四,收啊!”
老四笑嘻嘻地道:“你往上爬吧,绞盘坏了。”
巫镜怒道:“去你妈的!快点,蜀国士兵追来了!”
老四笑道:“我就没瞧你爬过,我就想瞧瞧,来来,你那百十来斤的肉也往上蹿蹿……”
话音未落,嗖嗖嗖之声破空传来,黑暗中火星闪了两下,老四看得真切,却是巫镜拼死
用蚕丝铜臂挡下几支羽箭。
巫镜破口骂道:“死老四,我要活剥了你!”
老四回头喊道:“风紧!快扯啊老大!”边说边拼命转动绞盘。羽箭一支接一支射来,
其中一支差点射飞巫劫的耳朵。
老家伙侧头看了看风向,大声宣布:“准备侧滚,老二,把船头给我压下去!”
绞杀号左首两扇侧向辅帆啪啦一下弹出船体,立即便被狂风吹得全开,船身在这一巨大
拉力下骤然向右翻滚,但老二早操纵主翼压下了船头,船身终究没有翻转,只是以极快
的速度向右下方坠去。
右下方的蜀国士兵看着巨大的浮空舟当头砸来,均是大惊,其中一些人抱头就跑,另一
些扑在地上放声尖叫,哪里还顾得上放箭?
浮空舟在离地不到十丈的距离重新调整了侧帆和主翼,下降的速度顿减。这当儿巫镜已
经被连扯带拉地拽上来,老四大声道:“后舱——安全!”
“右翼压下!左翼提上去!”
“侧向滑翼已经顶到头了!底舱有巨大风压!”
“前舱拉起来,后舱放底,老家伙还在等什么!”巫镜来不及爬起身就叫道:“让我们
离开这里!”
“我在等山崖下那道风……来了!我们走罢!”老家伙大声宣布。心领神会的老二猛地
一提主翼,老三放了定风弦绳,老四张开所有尾翼。
绞杀号在离地三丈的高度猛地一震,跟着船头在尾部全面压风的抬力下急速提升。船身
发出可怕的木绳绷紧的声音,横扫出四、五丈远,撞塌了一片土墙。
在蜀国士兵哭爹叫娘声中,它在塌了的土墙上来回磨蹭两下,屁股又挤断两棵小树,终
于快速上升,一瞬间就蹿高二十几丈,钻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好吧,说说看。”巫镜两手叉腰,神气活现地道:“那笔生意如何?”
“我亲自出马还会跑了?”老家伙一边调整着浮空舟的行进姿态,一边得意地道:“曾
国已经允诺,我们有多少钟他们就收多少,价钱就按这次的算。”
巫镜满意地点头道:“很好。其实我早算准了他们会全盘照收的,这笔买卖我可跟了半
年了!钟呢?燕国那边有消息过来吗?”
“工匠有的是,就是这一次的老师傅带头。不过据说赤铜最近不大好弄,徐、扬二地因
年前的洪水,现在铜脉还未完全恢复,可能要等来年了。还有,黄钟管长九寸,但是燕
国的一尺比曾国略大一寸左右,所以我已经定了两套曾国律管,年后就送到燕国,以规
尺寸。”
“恩,这样最好。不能等久了,曾侯性子急噪,我不能失去这笔大买卖。”巫镜皱眉沉
吟道:“记得年前在鲁国收过一批废了的钟,又收过随国和郑国的兵戈,想办法把这些
送到燕国去冶炼了造。还有,下个月必须去一趟陈国,把我们在鲁、蔡、虢、埫的马队
都拉过来,我们有大买卖要做呢……喂,这是往哪里去?”
“离开桫椤城呀,这里乱糟糟的。”
“等等!降下去,降到悬崖下方去!我还要接一个人!”巫镜赶紧走到前面,望向窗外。
他们已经越过了桫椤城上空,周遭一片漆黑,只有左下方的城仿佛燃烧起来一般。
“悬崖下方?森林里吗?”
“不!就在悬崖下十丈左右……见鬼,你降下去啊,这黑漆漆的谁看得清楚?”
绞杀号在空中转了个圈,又向着桫椤城的方向俯冲下去。船身迎着风往下降,到处都在
咯咯咯的响,所有的人都抓紧了离自己最近的铜环稳住身体。这样的铜环到处都见得到
,它们被牢牢嵌入船壁,以备船身剧烈翻滚时稳住肢体所用。
巫镜回头瞧了瞧昏暗的船舱,满意地道:“恩,看来我不在这两个月,你们还算对得起
绞杀号……见鬼!谁在哪里?”
他回头厉声喝问。只见船舱末端——按照绞杀号奇怪的风俗,尽管船小得只有一个舱室
,但是左边要被称做左舱,右边被称做右舱,以次类推,那里应该叫做尾舱——舵的阴
影后面,站着一名身形瘦小的人。
巫镜用眼角数了数,老家伙、老二、老三、老四……那么这人是谁?刚才上来时匆忙,
竟没有看见他。
老家伙叹道:“老大,你上船来只顾着问买卖,难道对我们竟然能在你眼皮底下冒出来
一点也不吃惊?”
“哦!”巫镜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哦!对!活见鬼!你们差点把我穿在冲撞犄角上带
走,我正想问呢,这是谁的主意?”
老二对多出来的那人道:“去吧,你不是要亲自求老大收留的么?过去好好说。”
那人听了,抓着一只只铜环向前舱挪来。他全身都缩在宽大的布后,舱内灯火又暗,巫
镜一时瞧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伸出袖子抓着铜环的手又白又细,好象葱杆。
“喂……”巫镜不知为何莫名的慌乱,用手肘戳着老家伙:“未经我的允许,天大的事
也不许别人上船,这是规矩!”
“但人家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你,蜀山黑灯瞎火的,我没理由拒绝吧?”
说话间那人走近了,伸手掀开头上罩着的布,露出精致的小脸。脸上那双勾人魂魄的眼
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嫣然笑道:“见过老大。”
巫镜和那人瞪视良久,才艰难地转头问老家伙:“她……怎么上来的?”
“说来话长了,”老家伙得意地道:“你不是让我们先到成都么?可是我留了个心眼,
我们偷偷跟着你,哈哈!”他和老二老三等挤眉弄眼,乐不可支。
“我是在问,为何她会在船上?”巫镜使劲按着天灵。
“哦,当然,这可正是精彩之处!那场暴风真的很大,但还没有缙山上的风暴之眼大,
对不对?老三说你们的船完蛋了的时候,我们还不相信呢,哈哈!”
“哈哈哈!那船可真的……”
“行了,闭嘴!”巫镜一拳砸在柱子上,咆哮道:“我在问,这娘们是怎么上来的!”
船里沉寂了片刻,老家伙试探着问:“怎么,她难道不是你新收的伙计么?”
“我新收的伙计?”
“是啊,不然她怎么能在后山找到我们,并且知道你会在天黑后在这片山崖上等?我说
,我们来的可真及时,不是吗?”
文锦笑道:“老大……”
“别叫我老大!”巫镜转身对老家伙喝道:“老家伙,亏你行走天下这么多年,还被这
嫩丫头给骗了!你可比谁都清楚有多少人在追我,别说昆仑山,单是这一年来做的买卖
得罪的人就够我死十次了,怎么如此随便就着了道?我才不管是谁呢,敢撵着来咬我屁
股,我就给她好看!开了舱门,就这儿给我扔下去!”
老家伙跟老二都没说话,老四吱吱吱的长声怪叫,嗖的一下抽出贴身的小剑,站定了那
文锦的后路。
老三瞧瞧文锦,又瞧瞧巫镜,莫名其妙地道:“丢下去?怎么,不是兄弟吗?不是她带
我们来找你的么?”
“鬼才跟她是兄弟!”巫镜恶狠狠地道:“最后问你一次,为何要想方设法要接近我,
是谁派你来的?下面可是万丈悬崖,我劝你想清楚了再说!”
文锦在巫镜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后退半步,强笑道:“老大,小女子听闻老大周游列国,
所赚百倍之巨,心中倾慕已久,是真的想跟着老大闯荡一番。”
“哗啦”一下,巫镜拉开了尾部舱门,老四抓住文锦的手臂,把她拽到门边。巫镜大声
喊道:“向下,两丈!稳住!你,自己跳吧,几丈高,摔是摔不死的。”
“老大……”文锦看着几丈之下的地面,浮空舟扬起的风将荒草吹伏,露出坚实的岩壁
,惨白着脸道:“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小女子断无贰心……”
巫镜叹了口气。
“你们就听凭他狠心对付我一个弱女子么?”文锦眼泪汪汪地向舱内几人喊道。
老三看看决心置身事外的老家伙与老二,又瞧瞧惟命是从的老四,再瞥一眼面无人色的
巫镜,蹲下来叹道:“丫头,我就直说吧,这船是老大出资,花了两年多才修建而成,
说到底我们也就是一帮工,哪里说得上话?你下去罢,以后见了面,大家还是朋友……”
“好……好!我文锦虽然瘦弱,却也不是磕头乞求之辈!”文锦愤愤地抹去眼泪,点头
道:“我下去便是!你,你记着,你总有求我的时候!很快你就知道了!”
她闭目抹泪时,巫镜突然一怔,只觉似乎以前曾经见过这张脸,然而仔细想却又完全记
不起来了。文锦拭完了泪,定睛看他,他立即收回神来。
“我现在就有事相求呢,”巫镜大风大雨过来,哪里把这死丫头的把戏看在眼里?说道
:“我求求你,快滚吧!”
文锦手一松,纵身跳下,狂风吹得她的衣服飘扬,带着她向前滑了一段距离,在地上滚
了几圈,外衣摔开了,露出双修长洁白的腿。
她很快站起身,用手压着随风乱舞的头发,叫道:“我的琴!把琴还给我!”
“琴?”
老四赶紧从后舱抱出来文锦的琴。巫镜他看准了文锦,用力扔去。谁知风刮得厉害,带
着琴向悬崖外飞去。
文锦拼命跑上两步,往前一扑,半边身体都扑出了悬崖,终于抓到一根捆绑琴身的带子
。老三老四同时吹了声口哨。
文锦抱着琴爬起身来,也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巫镜。巫镜大声吼道:“喂!你还想上
来吗?”
文锦点点头。
巫镜砰的一声关上了舱门,大声道:“走!继续向前,绕到悬崖下方去!妈的,我这辈
子就没见过女人不坏事的!”
老二偷偷凑到老家伙耳边道:“大哥,就这样?”
“还能怎样?”老家伙慢吞吞地道:“这船是他的……”
“可……”老二朝一侧的窗户看去,绞杀号正快速向前,但仍能看见十几丈下那个小小
的身影。他咽口气道:“我觉得她其实不错……真可惜……”
“可惜?你以为那丫头简单了么?”
“什么?”
老家伙还没回答,左侧的风声骤然猛烈,原来绞杀号已经没入悬崖之下了。从崖底刮上
来的风和天顶压下的风乱成一团,绞杀号船身剧烈抖动着。巫镜站在一扇窗户前观察漆
黑的岩壁,大声道:“稳住!高度就保持这样,继续往前!”
“老三,稳住定风弦绳!把左侧的辅帆全部收起来,右侧保留两支,我们横着走!老四
,风太大就把尾帆也收了,总之要保证船头向下压,离峭壁至少五丈,懂吗!”
老家伙喊一句,老二等人就大声答应。他们共同协助已经多年,老家伙领个头,就知道
各自该做什么,在狭小的船舱内纵来跳去,操纵绞杀号紧贴着桫椤城下高愈百丈的悬崖
行进。
巫镜看了一阵,回头笑道:“瞧吧,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默契。娘们儿知道什么?她们
除了奶孩子就是坏事!”
除了老四跟着咯咯傻笑外,其余人都默不作声。
巫镜干笑两声,又道:“我也是为了大家做想。我们的生意做得越大,就越需谨慎。如
今国相讨伐,愈演愈烈,虽周天子不能禁。各国对往来奔走之人也愈加警惕,除了商国
后裔获准行走各地外,其他人随时有可能被怀疑是细作。所以我一再要求低调行事,不
要声张,更不要随意扩大……你们相信我罢!好了,就在这附近,稳住!”
巫镜顾不上船身颠簸,拉开后舱门,冒险地探出半身。这一片就是白天坍塌的巴人地道
,绞杀号的灯火照亮了光秃秃的岩壁,岩壁上有一排排窗户模样的黑呼呼的洞口。老家
伙早听说桫椤城下巴人“凿穿山壁以为居”,今日才真正见到,不觉心中凛然。
巫镜观察半天,算好了大致位置,回头道:“老四,瞧见那个洞口没有?想法子送我过
去!”
老四探身出去,手臂上的“源”纹发动,一根藤蔓刹时飞出,越过数丈远的距离,穿入
漆黑的洞口。老四翻着白眼,手摆来摆去,喃喃地道:“满屋子都是石头……见鬼……
好了,我想我找到地方了……”
他退到舱内,将藤蔓缠绕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巫镜拉拉藤蔓,感觉还比较牢固,回头
对老家伙道:“把船驶远点,别给蜀国人发现,等我的消息。”
“你要做什么?要我跟你一起吗?”
“你的本事是驾船,要拼命就别来累赘了!我得去救一个朋友,还不知道救不救得上来
呢……”巫镜叹一口气,开始掉着藤蔓向悬崖爬去。
老四叫道:“哦……妈的!你可真不轻呢!啊!小心,风大起来了……真他妈的……”
老家伙一直注视着巫镜艰难地爬入洞口,才吐出口气。他知道巫镜生性懒惰,若要他如
此舍命去救,对方一定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不禁暗自为他捏一把汗。
忽听老二道:“大哥,有麻烦了!”他赶紧走到前面:“怎么?”
“头上有东西过来了……大家伙!”
老家伙听了片刻:“是大家伙。见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二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很大的鸟?”
老三发出水术,瞬间灭了船内所有的火,和老四凑了过来,四个人一起侧耳聆听。须臾
,老家伙突然浑身一震,低声道:“是冲镧!”
“云中族的星搓怎么可能飞到桫椤城来?”
老二沉吟道:“虽然很奇怪,但确实是冲镧特有的喷射声……浮空舟可没有这样尖锐的
声响。等等……好象还不支一架,我好象听到……五……六艘星搓的冲镧声。”
老三也慌了:“怎么办?是冲我们来的么?”
“不清楚……不过这样黑的天,他们不可能降得接近山崖。听好,往下沉三十丈,尽量
靠近悬崖,我们在下面等老大!”
绞杀号无声地转了半圈,收起所有辅帆,干净利落地一头扎下,瞬间便消失在漆黑的夜
里。
它离去后一刻有余,刚才那群蜀国士兵才终于追来,然而峭壁之外一片漆黑,仿佛什么
也未曾真正存在过。他们正自张望,忽然听见身后城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心中都是一惊
。那是蜀王的号角,通常意味着大事即将发生。
第十一章
在这之前,确切的说比绞杀号众们听到星搓冲镧喷射之声还早,蜀王依来沐浴更衣完毕
,全身披上繁琐的铠甲。责寺人去探茗,回报说茗仍旧神情恍惚,不言不语。
依来忧心忡忡,拿不准茗是因为“佞”的缘故,还是刚才在潭里惊了魂儿。不过现下无
暇多想,怠来三器还藏在她那儿呢,便吩咐心腹寺人好生看护,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他帅领群臣们到了宫殿最里面的奉先阁,宰杀牛羊各一对,献玉琮、玉璧、玉钺各一,
男童两名。命赤身披发的祝女蹈于铜鼎之畔,大祭尹郑重祷告祖先。
祷告完毕,大祭尹将写着祷词的玉圭投入鼎内。依来刺破手臂,先点一滴在自己额前,
而后献血于青玉簋中,由祝女饮之。
祝女饮后,烧骨卜之。卜曰:战,不吉,不战,亦不吉。
依来恼火地挥手屏退祝女,问大祭尹道:“此占以为如何?”
大祭尹行礼道:“此占之意,战之变数甚大。臣请以祝女十六之数,祭蹈三日,徐徐图
之……”
依来怒道:“三日?危难迫在眉睫,寡人有三个时辰都不错了!战与不战都不吉,那便
是战了!尔可退!”
说着权杖一挥,自有大令尹躬身上前,道:“大王,发石车已经就绪,请大王示下!”
“准备火石、弓矢,听寡人号令行事。观察岗有消息传来吗?”
大令尹不禁面露难色。远在商国汤王时代,蜀国在昆仑山的帮助下,沿着山脉建造了十
七座观察岗。这些观察岗是抵御云种族东进的最前沿阵地,曾使曜青城的星搓一百余年
不敢越蜀山一步。
然而事过境迁,古蜀国最终被昆仑山出卖,为商所灭。尽管桫椤城几经曲折重又建起,
却再也无力维护那些隐藏在深山俊林之间的观察岗。百多年风雨侵蚀,观察岗早已坍塌
,被密林覆盖,成了虎狼的洞穴。别说使用,连通向观察岗的道路都找不到了。
大令尹艰难地道:“观察岗……年久失修,我们正在加紧修缮,应该……很快就会有消
息回来……”
依来点头道:“先不管了。把寡人的军队统统拉到城上去!城中每一家都要出一名男子
,手持火把,为寡人射猎助威!”
“恕老臣愚昧,大王究竟要与谁交战?”大令尹磕头道:“我国已有近三十年未曾动用
发石车,如今匆忙布阵,全城警戒,然并无所指。是以军民不安,妄自揣度,聚而私语
,以为妖孽。臣请大王立即收回成命,以正视听。”
依来勃然大怒:“谁胆敢揣度寡人之意?当施烹刑!”
大令尹回头瞧瞧大祭尹和大农尹,三人都是一般心思:“今朝地忽陷一穴,已是大不吉
之兆,若大的桫椤城,不能让大王活活玩死!”
大祭尹跪下叩首道:“大王,适才之卜,诸相不吉,已是先祖之警示!动员全体城民,
此大事也!请大王给臣民们一个交代……”
大农尹也叩首道:“大祭尹所言极是。我蜀国这几年天灾人祸,未有止息,前年大旱,
田地还未恢复,去年又闹了整整半年的虫害,几乎绝收。今年眼看就要到年关了,这雪
却始终下不来。老臣恳请大王暂时收敛举止,准备牛羊玉器,并童男祝女,祭祀求雪是
正经……”
依来一脚踢翻了他,怒道:“连你也不相信寡人!殊为可恶!大敌就在眼前,你们瞎了
眼看不到,难道也听不到已经要压到头顶上的风声么?你们都跟寡人来!”
他带着众臣怒气冲冲出了宫殿,问道:“发石车呢?”便有侍从遥指东北角。只见工匠
们已经把宫殿外的两架发石车装好,火石也已运到,整齐地堆放在旁边。大家伙只道蜀
王又在发疯,有大祭尹等老臣规劝,自有收回成命的时候,于是都坐在发石车旁,燃起
火堆取暖。
依来攀上车架,举着权杖大声喊道:“以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的名义,命令尔
等,准备开战了!怎么只有一堆火?每架发石车旁至少燃起三堆,准备点燃火石!”
他站起来时,寺人在他周围举起火把,火光熊熊,映得全身披甲的依来金光灿灿,状若
天人。众士兵匍匐在地,齐声道:“大王万岁!”
依来大喜,吩咐左右撤去车上的大鏖,命十几人吹着号角、敲着犀牛鼓在前开道,他自
己则站在车中,庄严地举着权杖。三名寺人同声大喊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
主下令曰:有物东来,侵我城郭,辱蔑者甚,有并吞之心,杀伐之意!现命各家出一名
男丁,参与防守,我蜀王德泽四方……”
如此大张旗鼓地沿着街道一路过去,男人们纷纷手持火把涌出门,看着依来的车驾浩浩
荡荡驶过巷道。女人们抱着孩子藏在屋内。有一间房内的孩子开始哭闹起来,接着迅速
扩展到十间、二十间……
一会儿,马也嘶起来,狗也叫起来,数十只狗追着依来的车驾乱叫,叫得最后扛旗的几
名寺人心惊肉跳。整个桫椤城都被依来喊起来了!
城楼上的十三架发石车已经装好十架,最后三架实在是年久失修,无法搭建。工匠们见
到蜀王到来,吓得扑跪了一地。领头的战战兢兢地道:“大王……小人们一定尽快修好
……”
依来不耐烦地踢开他,走到最高的塔楼上观看。此刻天空中浓云密布,没有月辉星光,
百丈之下的森林隐藏在黑暗中,连远处山脉的轮廓都看不见。城楼上的旗帜被狂乱的风
刮得咧咧作响,粗大的旗杆被吹得弯下了腰,不时发出吓煞人的破裂般的声音。
依来身上的铠甲、黄金饰物加起来有几十斤重,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风能轻易地把自
己刮走,于是拼命抓住城墙边的铜环,仰头望天。
太暗了……只看得见无数火星跟着烟往上升腾,仿佛无数魂灵,纷纷扬扬冲上十来丈高
,便迅速消融在冰冷的空气中。只是云压得很底,桫椤城内燃起的火将天顶映出一片暗
红色。
渐渐的,依来看得更清楚了……那片暗红色的云正在剧烈翻滚、卷舒,显示出有某种力
量正在云层之上,向着城楼慢慢靠近……片刻,那团云雾突地向上升去。士兵们都惊疑
地叫起来。随即鸦雀无声。
依来也侧耳倾听……风声……还是风声……忽然,他听见声音了!
细细的、若有若无,有点象春天穿过细密的树丛的风声,但比那风声要更有规律,更让
人心神不安。本能告诉依来,来的是个大家伙……庞大得超过他想象的家伙,仿佛震天
的雷霆尚隔得远,正长途奔袭而来,一旦到来,那便要震天撼地了……
依来血脉喷涨,心头砰砰乱跳。也许马上就要面对生平最大的危机了,说不定桫椤城都
会因此而沉沦……但……即将到来的巨大的危险唤起了他狂野的血性,他甚至预感到自
己无力阻止,却愈加兴奋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面无人色地仰头望天,看着那团暗红的云慢慢移动着。风很大,
吹得它绕过了悬崖,正面向城楼逼过来。
许多人不知所谓地寒毛倒竖,更多的人脚肚子一阵阵发酸……终于有人忍不住颤声道:
“那里面……好象有东西……”
“准备——点起火石!”高高的塔楼上,依来大王大声下令。
人群顿时轰然散开,士兵们争先恐后跑到发石车前,在伍长的指挥下开始狠命拉下粗大
的木杆。
有一辆发石车的木杆被虫蛀穿了,那些士兵又因惊恐而使出全身力气拉扯,猛听“啪啦
”一声巨响,木杆从中间绷断,发石车顿时散架。又粗又重的圆木滚下来,当场又砸死
三人,两车火石也被砸散,火石满地乱滚,又点燃了另一架发石车。城楼上顿时一片混
乱,早被吓傻了的士兵们夺路狂奔,纷纷向城楼下涌去。
大令尹不顾年迈,爬上一处观察用的高台,厉声呵斥,几名百户长抽出剑来,砍翻了带
头往城楼下跑的两人。依来在众人脑海中一边恐吓一边许与厚赏,老半天才让士兵们重
新冷静下来。
他还从没有一次在如此多的人脑中发话,心里发闷,险些吐出来。但他靠着城墙,强迫
自己站稳。若此刻倒下了,桫椤城就真的完了……
塔楼下的一名寺人看见了,拼死爬上来,低声泣道:“请让小人偷偷扶着大王!大王此
刻不能倒下啊!”
依来说不出话,只点点头,那寺人躬身躲在依来身后,死命顶着他的腰。他几乎半坐在
那寺人身上,片刻,终于勉强恢复过来。只见下面的发石车都已绷紧了绳,火石也已放
入筐内,士兵们正眼巴巴看着自己。依来慢慢抽出了长剑。
一旁的大令尹紧张地看着他昂头向天,半响,长剑用力一挥,大令尹的手也跟着挥下。
最前面的三名伍长高举的斧头几乎同时落下,斩断了绳索,发石车的木杆奋力一挥,将
火石高高抛了出去。
火石依蜀国祖法所制,乃是极难燃烧的津木藤包裹火炭,冲撞目标后火炭爆裂开来,两
、三发就能形成十丈来长的火沟。三发火石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向空中飞去,在黑夜中
拉出三条亮线。
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随着三枚火石的轨迹,它们在风中剧烈燃烧,发出嗖嗖的声响。升得
越高,它们的速度就越来越慢。就在人们以后火石就要落下之时,突然间,火石冲破了
云雾,轰然爆裂开来。火星四散溅落,仿佛夜空中的火雨,绚烂夺目。
众士兵都忍不住一声惊呼,因见那火花竟然照亮了一片铜色。
“那是什么?”有人仓皇地问,却无人能回答。
那东西只闪现了一下,刹时又被周围翻滚而来的白雾笼罩了。依来猛地站起身,吼道:
“攻击!快攻击!压上火……”
他的话还没喊完,头顶传来西西唆唆的响声,仿佛箭矢穿过雨雾——他抬头看,他妈的
,真的有铺天盖地的箭矢穿透云雾,向大地倾泄下来。
依来费力地推开扑在自己身上的那名寺人的尸体。寺人身上插得象刺猬一般,箭杆相互
交错,竟将他撑住不倒。
其中一两支穿透了他的身体,却没有穿透依来身上厚厚的铠甲。他扶着一旁的城墙勉强
站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冲得他几欲呕吐,他下死力忍住了。
塔楼下方的发石车已经变成了几只大刺猬,其下还有无数小刺猬——大多数人当场死亡
,还有少数一边惨叫一边爬着。长三十丈、宽一丈半的城楼象被箭雨彻底清洗了一遍,
没有一处落空……见鬼,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强悍的攻击,只一轮……
仅仅只是一轮箭,就倾泄了桫椤城几乎一年射的箭矢!
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刚才那雷霆终于杀到了。依来一时如在梦中,呆呆地站在塔
楼上。楼梯下,似乎有几人正拼命向他挥手,可是他看不清楚,也不想去管,只仰头往
天看——
那是什么,浮舟么?依来再傻也知道他那艘浮舟已经算得上大型浮舟了,可那惊鸿一显
的东西绝对比他的浮舟大出几倍,也许还不止。
他虽然不研史书,但因对浮舟感兴趣而参阅诸多记载,知道除了当年商国极盛之时曾使
用巨大的铜甲包裹外,如今世道上极难见到覆盖铜甲的浮舟。然而刚才火石所击中的地
方,铜甲犬牙交,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
箭雨倾泻下来那一刻他就猜到了,脑壳顶上的是从未谋面,只听说正与周国打得不可开
交的云中族……他们住在高高的浮空岛上,驾御星槎往来如风,侵略如火——没想到事
先没一点征兆,月黑风高的晚上,这火就突然烧到自己的地盘上来了!
一轮箭矢之后,云中族似乎也对自己的攻击非常有自信,过了一刻都再没有新的动静。
躲在门洞里的大令尹终于回过了神,指挥士兵在插满箭矢的楼梯上清理出一条道。他手
脚并用地爬上来,颤声道:“大王……此地险恶,请大王速速离开!”
“回宫?”依来用梦魇般的声音喃喃地道:“是了……回宫,宫殿前还有两架发石车…
…大令尹,随寡人回宫……”
“大王!”大令尹扑上前抱住依来的腿,老泪纵横:“老臣请大王立即离开桫椤城!此
危急之际,大王身系蚕丛王千年之血脉,怎能以身涉险……”
依来怒道:“滚蛋!桫椤城都要亡了,寡人还系个屁的血脉!滚!”
大令尹死拖着他的脚不肯松手,哭道:“大王!存嗣乃最重之事,老臣死不足惜……你
们几个过来,护送大王出城!”
他身后几名侍卫应了,就要上前来拉依来,依来掉转剑柄,干净利落地砸在大令尹头上
,砸得他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依来擒剑在手,冷冷地道:“谁敢动手?都听寡人之令
!”
扑扑扑扑,侍卫们跪了一楼梯。就在这时,忽听头顶上的轰鸣声骤然加剧,一股狂风当
头压下。
一根旗杆啪啦一下断裂,旗帜翻卷,拖着上半截径直向依来砸来。离他最近的侍卫拼死
向那旗杆撞去。旗杆被撞得歪向一边,滚落城墙,那侍卫则满头是血,委顿在地,眼见
不活了。
几名侍卫不顾一切簇拥着依来往下跑去。依来无暇挣扎,抬头往上,只见那团乳会色的
云雾果如他预料般慢慢移动起来。它先是转了一个角度,似乎在调整方位。云雾翻滚得
愈加厉害,它在某一个方位上来回摆动。
依来顺着它移动的方向看,看见了远处矗立在山壁之外的蜀王宫殿。
依来心里打了个突,猛然间觉得蜀王宫已经很老了。火光熊熊,却已照不分明它表面那
些业已模糊的神兽像,也照不亮粗大的石柱上那些极精致的雷纹、风纹,更照不到宫殿
顶的蚕丛王和他的七子塑像。他们原本威风凛凛地注视着桫椤城的一举一动,然而千年
风雨之后,当此危难之时,他们却胆怯地隐在了黑暗中。
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什么时候,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之前?他们也许早已朽坏崩
裂,桫椤城的子民却再也没人记起……
便在此时,依来没由来的感到彻体冰寒,猛打了个哆嗦。却见一片鹅毛大的雪从天而降
,随风飘着,越过了前面的女儿墙。
有侍卫惊异地道:“雪?下雪了?”所有人一起抬头,不知何时,竟漫天都飘起了雪花。
今年的雪已经推迟很久了,没想到一来就是如此大的雪,如絮如羽,一片片一团团无声
地飘落。
“好……好啊!”有侍卫叫道:“下雪了!风雪交加,那东西就算不怕被风刮走,也定
然害怕雪压多了坠落,应该会尽快离开了!”众人都纷纷点头,只盼雪下得越大越好。
雪……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下雪?莫名的恐惧抓住了依来的心,他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怔怔地望着天。渐渐的,他看清楚了……
风卷起雪花,它们看似杂乱地漫天飞舞,却微妙地汇聚在一条雪线周围。雪线笔直地向
前延伸,直直地插入了蜀王宫殿。
依来张大了嘴,还没等他开口,头顶又传来震耳的唆唆声,那团白雾开始向前移动。一
名侍卫欣喜地叫道:“它要飞走了?”众人都是又惊又喜
蓦地依来发出一声绝望地惨叫:“寡人的后!寡人的后!”
他一步跨上女墙,在众侍卫的惊呼声中纵身跳下。大令尹刚刚苏醒,眼睁睁看着依来跳
下几丈高的城楼,惊得全身一震。扶着他的侍卫只当他又要昏死,却听他大叫道:“快
、快随大王去!”
侍卫们尚在发呆,大令尹怒道:“大王武力盖世,这点高算什么?如此迫急,定有急切
之事,快跟去保护大王!我千年蜀国之血脉,就剩大王了……”
侍卫们这才醒悟,纷纷涌下城楼。大令尹推开搀扶他侍卫,喘着气道:“别管这里了,
快去,打开城门,让城里的人赶紧离开。能走的都走,什么都别管了,暂时离开蜀山…
…若天不亡我蜀国,再回来罢。”
那侍卫道:“可……可大王下令封城……”
大令尹厉声道:“有什么事有我顶着,你怕什么?我蜀国总要留口气在!”
那侍卫明白过来, 跪下磕了两个头,跳起身拼命跑了。
依来跳下城楼,飞身纵上车驾,却见车右与御者早已死在刚才的箭雨之下,万幸的是马
没中箭。依来将尸体推下车,提起鞭子猛抽,驾着马车向蜀王宫殿狂奔。身后几十名侍
卫来不及列队,拼命跟着他跑。
雪越下越大,狂风开始呼啸,城里无数瓦块、碎木、破布……被风卷上天空,又被狠狠
抛落。到处都在咯咯作响,窗户碎了,屋顶破了,马厩飞了,市集中心那耸立了几十年
的旗杆也断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暴风雪面前瑟瑟发起抖来了!
很快街道上就积起了白雪,远远近近的屋顶也变得苍白。刚才点起来的火几乎都已被雪
扑灭,石墙、井壁、柱子……竖立的一面迅速沦入黑暗里,道路、屋瓦、草蓬……平坦
的一面却又在雪光中明亮起来,桫椤城陷入一种奇特的明暗更迭之中。
依来回头看见侍卫中有百户长左卫父,便大呼其名。左卫父反手背剑,急奔几步跑到车
后。
依来道:“你带十人,搜查宫殿后的石壁,看是否有人放火,引导星槎!”
左卫父应了,转身点了十名侍卫,往旁边的小巷快速插入。依来又呼另一名百户长左山
之名,吩咐道:“你带二十人,安抚民众,不得乘危作乱!妇孺老幼不得随意出门,十
四岁以上壮年均须参与守城,违抗者斩!”
左山暗叹一声,领命而去。
依来眼见那星槎就要接近宫殿了,更下死力抽马。马拖着车在凹突不平的青石路上发疯
似的跑,颠簸得依来差点飞出车驾。
忽听头顶一声巨响,仿佛霹雳般隆隆不绝,依来抬头看见了,立时打肺底深处发出一声
惨叫。
一架巨大的撞犄角探出云雾,正面撞上了蜀王宫最上面的一层。撞击力道太大,宫殿前
殿顿时塌了一半,无数巨石翻落,掀起冲天的烟尘。云层后传来“砰砰!砰砰!”的震
动声,星槎大概也正在剧烈震动中。
冲撞犄角往回退了一下,其上的倒钩拉垮了许多顶上的石梁。它来来回回摇摆了片刻,
终于停住。云雾刹时向下压来,和地上激起的烟尘一道,彻底将蜀王宫吞没了。
“大王!”跟在后面的侍从们看见依来身子奇怪地扭曲着,靠在车架上摇摇欲坠,都惊
出身冷汗。奈何那马被抽得狂奔,侍从们拼死也追不上。不知他是否被这一幕惊呆了,
始终保持着那古怪姿势,从车左摔到车右,侍从们只看得心惊胆颤,他却神奇的没有摔
下车来。
眼看车驾就要撞上宫殿前的石兽,胆小一点的侍从背过了身,已经在想大王死后何去何
从的问题,忠心的则无不眼眶迸裂,放声尖叫——
砰!
最后时刻,那马拼死往左一转,却将车驾更猛烈地甩向石兽,顿时撞得粉碎。无数碎木
铜块飞上天空,内中却有一条人影蹿起老高,越过了石兽之头,落在宫殿前的石道上。
那人向前一滚,随即跳起身,石道两旁的十几盆火照亮了他身上澄亮的铠甲,他的头发
披散开,手握长剑,一股凛然的杀气让隔得老远的侍卫们都不仅后退两步——正是依来。
侍卫们愣了片刻,骤然爆发出欢呼声。一名百户长大声道:“大伙儿跟着大王,跟他们
拼了!”
众侍卫纷纷叫道:“便为大王死了又如何?”
“尽忠死节,当其时也!”
大家伙群情激奋向宫殿跑去。忽听天上一声尖利的呼哨,云雾中突然冲出几团事物。那
些事物身后背着翼羽似的东西,顺风而行,落入宫殿旁的小巷内。
“那是什么?”有人问,但无人能够回答。侍卫们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只听天上的呼哨一声接着一声,或长或短,似乎在以此传递某种命令。须臾,几架铜身
铜头的怪物从小巷的阴影里一步步走了出来。众侍卫皆不识得此物,但见它们身体如云
豹般大小,爪尖牙利,连身后的尾巴上都装着刀,刃口闪着寒光。
刚才发话的百户长忽地颤声道:“这……这莫非是云中族的赤金具?”
桫椤城得享百余年太平,军事早已松懈,侍从们除了偶尔陪大王猎猎猞呀狍子什么的,
连刁民都很少管,哪里见过这真刀真枪的阵势?听闻云中族之赤金具凶猛异常,往往一
架可与数名甚至十数名骁勇善战的周国士兵交战,此刻这几架真的杀上来,还不把所有
人当菜一般吃了?
忽听呼哨声变得急切,三短一长,那几架赤金具听到呼哨,身子弓起,似乎立即就要发
起攻击。侍卫们骇得魂飞天外,仓皇后退。
赤金具们却连瞧也没瞧他们一眼,纵身跃上王宫前高高的路基,向宫殿奔去。那名百户
长突地失声叫道:“大王!”
众人向宫殿望去,依来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狂风夹着大雪一浪一浪地卷过,倒塌的宫门
前积雪迅速增加,看样子不需一刻,就要被雪完全覆盖了。
几架赤金具冲到宫前,并没有找路进去,而是各自站定了一个方位,警惕地看着众侍卫
的动静。
百户长犹豫地走上两步,一架赤金具低吼一声,他踉跄后退,差点摔倒。手下们围住他
,火光照耀,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
百户长咬牙半天,叹道:“大令尹……曾命我疏散城中老幼,为桫椤城留点……留点…
…血脉……大王武力盖世,也不需要我等协助,大家……大家伙这就跟我来吧。”
“犄角部有三支齿角成功地钩住了目标!震动已经稳定下来了!”
“第一队赤金具全体成功着陆!没有发现地面蜀国士兵的动静!”
“左右两侧的定风帆已全数打开,风力中等,两侧风压正常!”
“左舷展开的七张主翼、右舷展开的五张主翼没有受损!左舷风力受石壁影响,正在加
大,建议收回甲戊、甲庚两张主翼!”
“本舰切入时姿势未发生变化!”
听到最后一个消息,指挥室里的人同时“哦”了一声,松了口气——这表明星槎已成功
顶住了此次冲撞,过程非常完美。几名伍长脸露喜色,此次任务结束后,他们对于星槎
的冲撞记录将对进一步改进星槎起到极大的作用。
武扁沉声道:“冲撞的损失如何?”
“与预测的大致相同,冲撞造成右侧两具、左侧一具冲镧轻微偏移,不过都没有超出固
定盘的移动范围。但底舱一个舱室受损,据说有清气泄露,情况尚不明朗。常镧士已派
人前往增援!”
“悬停会有问题吗?多长时间能修好?”
“目前悬停没有问题,常镧士建议最好不要超过两刻时间,有情况他会另行报告。”武
扁点点头,在面前的指挥台上郑重地摆下两只铜虎标志。
“底舱战斗部报告:地面新发现的两架发石车周围士兵已溃散,没有抵抗,没有抵抗!
目测观察,没有发现新的能对本舰发动火石攻击的目标!”
“看来第一轮攻击对蜀国士气影响极大。”一名观察伍长从观察镜上抬起头道:“属下
相信他们基本已停止抵抗。”
“不要相信,要证实。”话虽这样说,武扁还是欣慰地朝他点点头。
“第一队赤金具已经扼守住宫殿大门,没有遭遇抵抗!陆吉士请求新的命令!”
“等待。”陵勿低声到。武扁立即道:“就在那个位置等候命令,随时报告。庶吉士呢
?还没有传回消息?”
一名伍长闻言立即跑出了指挥室。武扁身后一名侍从道:“几乎全无抵抗,蜀国的军力
不会衰弱至此吧?几百年前,这里还曾是我族最为头痛的堡垒之一。大人,恐其有诈。”
武扁哼道:“诈?谁也不可能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下使诈!你要知道,此,早非昔日的蜀
国了。传令底舱,向八个方向释放火石弹,严密监视地面,如果没有新的攻击,底舱战
斗部不得再随意放箭。传令冲撞犄角,也向大殿内释放火石弹,确保安全。”
刚才那名伍长跑进舱室大声道:“庶吉士所在的犄角部传来消息:已经打通第一层石壁
,观察到大殿的情况。没有发现发石车,也没有蜀国士兵,庶吉士请求进入大殿!”
陵勿站起身来,点头道:“进去吧。请放心,这个时候目标已经在控制之下了,他们只
须小心接收便是。”
依来一口气攀到倒塌的岩石顶,见那巨大的冲撞犄角钩住了最顶端的横梁。犄角下有大
片空隙,他闪身钻入,跳下石堆,进入到大殿里。
大殿一半已经倒塌,殿内的灯火也早熄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向里走,手摸
到一块石头,忽觉石上冷冰冰的,竟似积了很厚一层雪。他吃惊之余,回头看那片空隙
,不对呀,并没有风能将雪刮到如此深的殿内来。
他试着用脚踩踩,地面上果然也有积雪,刚才心情过于激荡,竟没发现。正当他想要俯
身看个究竟时,身后啪啦一声巨响,跟着蓝光闪耀。一枚火石冲天而降,一直撞到大殿
最里面的柱子才落下地。那火石不知何物所制,火焰呈蓝色,良久不熄,烟也不甚大,
照得整个大殿重新亮堂起来了。
依来看见冲撞犄角前端烟尘弥漫,想来火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心中一动,急速蹿到
一扇侧门后,小心地探出头看。
大殿内果然到处都是雪,所有的东西都被埋在雪堆下,只能从模糊的轮廓隐约看得出铜
灯、小几等物。中间还有几个人形雪堆,不知是殿里的侍女还是寺人。
雪一定是骤然降临,他们甚至来不及奔出近在咫尺的殿门就被冻僵,既而被彻底掩埋了
。蓝幽幽的火光跳跃,无数鬼魅的影子晃动,好象随时要从雪中站立起来。
依来只看得背脊发冷。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露天的地方,大雪纷飞了一天一夜—
—哪里看得出短短半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灯火通明的蜀王宫?
咚咚两声,冲撞犄角侧面开了一扇小门,有人从门后探出头向下张望。他又扔下几个火
球,顺着石堆滚下来,大概想要找出一条道路。依来知道他们立刻就会下来,躬身飞速
向后殿奔去。
一路上同样如有暴雪经过,有的地方积雪甚至掩过小腿,仕女灯、蚕丛王之面具等事物
统统被雪封住。那些宽大厚重的帷幕被冰冻在墙上,繁糜的褶皱被冰极细致的勾勒出来
,在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凭添一种诡异的美。
每一扇门都是被巨大的力量从外冲开的,有几扇门被撞碎后,碎削甚至还未飞远,就被
冰雪冻住,与门连成一体,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撞击的力道有多大。
依来仔细查看一扇门,用手摸着碎裂处的冰,喃喃自语道:“一个人……”
侍从、侍女们被破碎的门击倒在地,随即被冻僵、掩埋,一个也没能逃掉。依来平日里
瞧也不会瞧他们一眼,此刻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他心中徒然喟叹,不觉对自己以往的跋
扈深深懊悔。
“茗……”
他慢慢走近了通往后殿的最后一扇门,握剑的手心里渗出了汗——那扇门完好无缺,门
框周围甚至没有雪,冰雪在离它半尺之距莫名地消失了。
它退却了么?不……依来从那光亮如新的门环上看出了它的从容……它已经胜券在握,
所以从容地走了进去。
依来深吸一口,气冷得透心,反而让他精神一振,挺直了腰。对方的从容重新激起了蜀
王的尊严,他放弃偷偷潜入的打算,一把推开门,大步跨入。
有个高大的人回过身,嘿嘿笑道:“蜀王殿下么?你来得很快呢。”
依来没有回答,四处打量了一下。高高的铜灯静静燃烧,映得墙上那些突眼尖颊的面具
金光灿灿;四个角落的八鼎雷纹六脚祁兽顶尊内的碳火也仍在散发热气,熏得一室如春。
尽管前殿已经崩塌,数根顶梁断裂,这里的石壁却一点也看不出裂纹。巨大的冲击力与
那冰雪一样,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
究竟是什么力量?依来完全不知道。他的目光投向殿的最深处——四层阶梯之上,层层
绸幕垂下,掩藏着紫檀榻上的绝色可人儿。
四名寺人、六名侍女跪在榻前,灯火在他们业已冰封的脸上跳跃,他们神色如常,仿佛
仍在静静等候着主人的召唤。
那人站在榻前,头竟比榻顶的藻花顶还要高——简直是两个依来加起来的高度。他的穿
着与典一般无二,都是灰暗的、宽大而厚重的袍子。但他身体实在太壮,袍子被绷得紧
紧的,好象随时都会崩裂。
他略弯了弯腰,当作行礼,说道:“如果殿下没有异议的话,这女人我便收下了……对
了,还有怠来三器,哈哈!”
依来拾阶而上,冷冷地道:“是么?你倒很是直率。典那贱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
寡人,一直以来都是个圈套,对不对?”
“你说每一句,显然不公平。”那人摇摇头,“你不是让此女子成功地取出了怠来三器
么?那么取出的方法就不能算是骗你。实际上,除了此女,你还真的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人为你取出。然而最终这些全都得被我带走,这就叫作天命。蜀王殿下号称统御蜀国七
山五水,一定知道天命难违的意思,哈哈。”
依来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不理会他的讥讽,又道:“然而寡人还是不明白。”
“请尽管问好了。”那人索性一屁股坐在榻前:“在杀你之前,我会很荣幸地为你解惑
,毕竟杀一位王,而且是我仰慕的蚕丛王之后,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
“寡人原以为,你们想要的是怠来三器,然而现在觉得,她……似乎更重要。”
“是,你猜得没有错,她当然非常重要。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以她身份之尊崇,且又
在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劫保护之下,为何就能轻易落在你的手里?”
“什么?”
“浮舟遭遇风暴,即将坠毁,然而就这么巧,被殿下救了?哈哈,哈哈哈哈!”那人仰
天长笑一阵,又道:“当然也有巧的事,比如,那天正好有一名殿下信任的寺人提议殿
下乘浮舟远行,而殿下就答应了。真的很可悲,那人却是异人所化,殿下真正信任的寺
人此刻正躺在百丈深崖底下呢,殿下可知道?”
“你……你的意思……这件事竟已计划了……很久……”依来眼前发黑,连退数步,撞
到一名冰冻的寺人才停下。
“其实也没有太久,只有十来天而已。当然,十来天就制定出这周密的计划,嘿嘿,也
非常人能做得出来……”他得意地叹了口气,又道:“蜀王殿下识穷天下,却原来并不
知道风雨雷是可以操纵的,而蜀境又恰好在世上最大之‘眼’里,只要善加利用,其威
力更是了得……反正你就要死了,我再告诉你一件蚕虫王的事罢。看好,这是桫椤城。”
他用根指头朝地下一点,咯的一声轻响,檀木榻沿上瞬间凝起一根寸长的冰柱。他手指
不停,又在周围如法炮制出六根小冰柱,挥手道:“请殿下屈尊来看。”
依来浑浑僵僵走近了,只见六根冰柱有大有小,形成一个椭圆。最先凝成的冰柱最大,
却不在椭圆内。他呆呆地道:“外面这根是桫椤城?”
那人哑然失笑,指着最小的一根道:“这个是桫椤城。旁边这个是鱼城,这个是尸灭城
,这是朱雀坛和呙父坛,这是巴山深穴。外面最大的就是蚕丛王的星城。真可怕,蚕丛
王如此伟大,利用蜀境天然的地势,创造出可称为天下最大之阵势,其后代却几乎连自
己是何人都忘记了。不过,幸亏他没有来得及真正启用此阵便身死了,否则今日之天下
,只怕还轮不到商、周之国呢。”
“你……你……你说……这是蚕丛王设、设、设下的……骗人!你在骗人!”依来冲他
大吼,声音在无人的殿内回荡:“你胆敢欺骗寡人!”
话虽如此说,他心中却一片清明,知道那人所言非虚。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祖先蚕丛王
另有一城,号曰“星城”,比之桫椤城更大更宏伟,其内神器无数。然而星城随着蚕丛
王莫名的失踪而消失不见,传至今日,连星城的具体位置都不清楚了。
关于星城,历代蜀王均视其为最大的秘密,也曾有强势的先祖发动顷国之力寻找,然始
终没有下落。依来一直以为星城仅是以其富庶而闻名,没想到此人说来,竟事关天下大
势。
“古今宗义阍天阵。”那人说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凝重起来:“此阵以围绕蜀境的山脉
中三座城池、两处祭坛、一处通达黄泉之穴为‘势’,以蚕丛王立国之星城为‘目’,
一旦发动,吞并天下又有何难?”
依来头晕目眩,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他已完全混乱,禁不住跌坐在地,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
那人却听清楚了,说道:“非也。其实只有桫椤城与星城是蚕丛王所建,其余的有他国
国都,也有上古修建的祭坦。”
他的手指头沿着六根冰柱划动,地上立即又隆起一圈冰,状若起伏的山脉,续道:“蜀
境四周的山脉沿绵数千里,势成一环。若以伏曦八卦之图算计,其形与上古某位神所创
的阍天阵相似,上可观周天之气,下可查幽明黄泉,名曰‘崎目’。若善加利用,或有
不可思议之事发生。”
“事实上,我们能击毁茗所乘坐的浮舟,也正是借用了此目之力。虽然只是小小的借用
了一下,它的威力已经很惊人了。蜀王殿下当时便在其中,应有所体会。”
“然而自然之物,纵使其兴时多么奇妙,也挨不过风霜雨雪,天雷地动。日削月减之下
,逐渐破败,终究无法真正完美。而‘崎目’掩藏于山水之间,没有识穷天下的目里,
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以千万年不为人知。蚕丛王却是这样一个人,只以两城便封住崎目
之败处,形成阵势。”
“可惜就在星城就要完工时,因一穴下接黄泉,周天之气受此影响,漏了一丝,却被昆
仑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巫人看破了。虽然蜀国乃昆仑山最重要的盟国,但巫人也绝对不
肯在昆仑山界之外出现一个如此强劲的对手。”
“于是巫人以神器设下圈套,欺骗了蚕丛王,终使其功败垂成,星城也随之被禁锢起来
,从此于人界消失。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怠来三器其实与寻常武器没有任何区别。幸亏
你还没来得及拿它来与巫劫斗,否则死得更惨。它唯一特别之处,只在于它乃开启星城
之匙……嘿嘿嘿嘿,你的脸色真难看呢,蜀王殿下。现在你知道为何桫椤城会为此陪葬
了罢?”
“你……你们到星城去,要盗取先王的神器?”
“神器?哈哈!你也太小瞧我们了。神器何足道哉?我们要的是……”
那人硬生生吞下后面的话,一脚踢飞了冰柱,道:“沉睡千年的星城……伟大的星城…
…哈哈!惜哉,殿下不会看到……”
他住了口,因就在那一刹那,依来突然强攻,长剑直指那人喉头要害!
那人以更加匪夷所思的速度侧身避开这一剑,右手一勾,勾住了剑尖。依来一扯扯不动
,那人另一手也抓住剑身,倾身向前,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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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巫镜举着火把小心地沿着地道走。这一段坍塌得很厉害,一大半的房间都倾覆了,幸好
震动到来之前,绝大多数人已逃了出去,是以一路上还没看见几个死人。
到处散落着东西,有些甚至价值不菲,不过巫镜正眼也不瞧一下——他要的是那份当面
砍得人只恨老娘少生一张嘴的快意。
由于跑得仓促,门窗大都开着,加上靠悬崖方向坍塌了一片,风从千百个孔穴里钻过,
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举着的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那些阴暗破败的角落里,无数
怪异的影子就跟着晃动、跳跃,看得巫镜毛骨悚然,展开了几层禁制。
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越了十几间房后,巫镜发现一堆巨石彻底封死了通道。巫镜举着火把
到处照,想要找到某处缺口,然而这一片岩顶整体坍塌下来,根本无路可寻。他不甘心
,伏在岩石上凝神倾听。听了半天,除了岩缝里呜呜的风声外,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顺着岩石爬到高处,见有两块巨石搭在一起,形成一个三角状的缝隙。他试着往里钻
,只进去一丈左右就又被封死了。
巫镜烦躁地四处乱转,终于找到一处手臂般宽的缝隙。他画了道禁制投入缝隙内,脑袋
顶在石头上死死盯着——那禁制一闪即逝,再无任何动静。
巫镜觉得腿肚子发软,扶着岩壁慢慢坐下。火把啪啦啦一阵响,突地灭了,他也不管,
心中一片空白,不辩悲喜。
难道巫劫真的就这么被坍塌的岩石压得粉身碎骨了?但是白天当他投下一道禁制时,确
实看到了只有与巫劫的禁制相撞时才会出现的蓝光。
但……但是——巫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有可能。
虽然当时巫劫可能一时未死,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许一口气撑不住,小山一般的岩石压
下去,就此完蛋了……
他与巫劫在缙山相识,大家先是相互利用,后来浴血一战,也算生死与共过。这一次遇
上巫劫还不到一个月,论交情,也谈不上深浅,然而巫劫毕竟给他带来了重返昆仑山的
希望。这几乎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却不想希望瞬间就在自己眼前破灭。
不仅如此,巫劫死了,从此天地虽广,要再想与同族人一叙,恐不可得也。
巫镜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他靠在石壁上,隐隐听见地面上传来隆隆的声音,可……管
他妈的呢!巫镜没由来恨透了蜀国,恨透了象山鸡一样炫耀的蜀国人,恨透了这颓败残
破的桫椤城。上面的人全他妈死光了才好呢,谁也别来烦我!
正在他魂不守舍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巫镜骤然惊出身冷汗,但火把早已灭
了,周围漆黑一片,连自己举在眼前的手都看不见。巫劫尸骨未寒,他此刻心慌意乱,
完全没有底气,藏在缝隙里不敢稍动。
他刚藏好,洞里就亮起了一团微光。须臾,有人转过拐角,走到了乱石堆前。她手中捧
着一团火,不知是何物所制,虽然微小,却也照亮了她的脸——正是刚被丢下绞杀号的
文锦。灯火映照下,她的脸越发显得妩媚。巫镜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然而怎么也想
不起来。
文锦伸手在岩石堆上到处摸着,自言自语地道:“便是在这里面么?呵呵,可真有趣…
…”
巫镜心道:“好啊!此女子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越发庆幸自己没有让她继续待在船上
。但她究竟要做什么?难道她竟也知道巫劫在里面?
文锦走到墙角,将琴取下放好,又转回岩石堆前。她躬下了身,巫镜瞧不见她,心中更
慌,当下偷偷向外爬了两步,探头出去。
只见文锦跪在地上,灯火放在一旁,她右手里另捧着某件事物,左手拂之,轻声道:“
去吧,找到他……乖哦……”
巫镜睁大了眼睛,见文锦手中突然爬出一只虫。灯火太暗,看不清那虫的模样,只觉得
动作甚是敏捷。那虫在岩石上咯咯咯地爬了一圈,一下钻入缝隙里去了。
文锦竖起右手食指,凭空一圈一圈的画着。巫镜凝神细看,见指头上似乎缠绕着一根极
细的丝线。丝线的一头钻入了岩石缝里,不用说,肯定是套在那虫身上。也许,这根丝
根本就是那只虫吐出来的。
巫镜曾听人说南蛮夷人之中,有人能御使虫、兽,甚至动物的尸体,这样的技艺被称作
“尸虫”。传说尸虫之人常年与虫蛇、毒物打交道,行踪最为神秘,行事也往往出人意
料,手段毒辣。没想到文锦就是一名尸虫人。
巫镜的背心都被汗湿透了。如此人物,为何要装傻进入绞杀号?昆仑山监隶司是断然不
会与这种人打交道的,她有怎样的来历?自己究竟惹了什么厉害的家伙?
正想着,忽觉周围猛的一震,头顶尘土纷纷落下。巫镜听见交错搭在一起的两块岩石啪
啦一声,吓得魂飞天外,向前猛地一蹿,飞身滚下岩石堆。那两块岩石摇晃一阵,却并
没有倒塌。
巫镜滚下石堆时,脑袋撞在石头上,撞得眼前金星乱闪,一时爬不起身。他砰砰砰弹出
铜剑,叫道:“你……你敢过来?”
文锦笑嘻嘻地道:“还以为你打算一直待在上面呢,没想到这么快就下来了……瞧你,
脸上都是血。”
“哎?”巫镜伸手一抹:“去他妈的……”
文锦忙从腰间扯了块娟布:“别摸,我来给你包一下。”
“走开!”巫镜铜剑乱挥,将文锦阻在一丈之外,“别过来,滚开!”
文锦瞪大了眼睛:“咦,这就是传说中顷宫锻冶所制造的蚕丝铜臂?听闻乃世上最神奇
的机巧之一,没想到老大竟戴着!小女子今日可真开了眼了!”
巫镜自断臂之后,最恨有人赞赏他的铜臂,怒道:“你……你这死丫头敢再说一句废话
,我才不管你是男是女,一样杀无赦!”
文锦道:“你为何总是拒绝我?我真心诚意想要跟随老大的,你怎就连一次机会都不给
我?”
“呸!”巫镜额头的血都流到眼睛里,他用手背揉着,叫道:“我告诉你罢:我从来不
相信女人!就这么简单!好了,滚吧!”
文锦耸耸肩:“你倒很诚实。不过这地道可不是你家的,我爱来不来,你管不着。”说
着重新蹲下扯她的丝线。
巫镜靠在墙上喘息半天,怒火和痛楚慢慢减退。他见文锦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一本正经地
聆听,虽然不耻与此女子合伙,但老劫就压在下面,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听到
什么没有?”
“嘘……”
巫镜住了口,也凝神细听,但只听见地道里间或尖利的风声,还有头顶上嗡嗡的沉闷的
声音。这种沉闷声从刚才震动开始就一直没停,难道桫椤城内出了什么大事么?
文锦忽地低声道:“别动!”
巫镜忙道:“我、我没动!”
文锦横他一眼,随即一笑。她转头对着岩石缝道:“别动……你现在还不能动弹……我
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巫镜惊道:“老……老……他还没死?”终于在临出口时把“劫”字吞回肚子。若是被
外人知道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劫被困于此,那可不得了。
“你很希望他死么?”
“不不!我……我只是……他现在怎样?”
“不太清楚。他被岩石压得很紧……他跟你一样也是巫人吧?”
巫镜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文锦道:“他被压得这么紧还没死,真是命大。让我看看……”说着急速抖动缠绕着丝
线的手指,大概在操纵那只虫。
她刚才似乎与巫劫交谈过,那么说巫劫还有意识?但若他尚有意识,凭他的念力,强行
展开禁制的话,这些岩石料来也拦不住他。难道……白天投下禁制时,除了发出蓝光外
,还有几次白色的闪光……
巫镜突然浑身一颤——难道那人与巫劫相互攻入对方的禁制中,陷入了传说中的“禁灭
”?
他赶紧对文锦道:“你再探探,旁边是不是还有活人?”
文锦手指微颤,指挥虫向一旁爬去。她迟疑地道:“旁边似乎有东西,可是却不象有活
人……死人?”
巫镜道:“不可能。如果没有人和他对拼,他又活着,怎么会不展开禁制?”
文锦沉吟道:“是么?你的意思是说,就是因为有人跟他耗着,他才展不开禁制而被困
在里面?”
巫人念力天下无双,很难遇上与之纯以念力抗衡的人,可是他们制造的禁制若是真的与
这样的人同时展开,相互力量又差不多的话,就有可能陷入“禁灭”,即两人都没有死
于对方的禁制,却又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禁制,任其消亡,只剩下躯体的直接对抗。一
旦陷入这样的困境,没啥体力的巫人处境就非常尴尬了,是以这秘密绝不能与外人道来。
巫镜抓着脑袋,低声道:“这个……我是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他为何不展开禁制,也
许是有人干扰,他……他也许手脚被缚,难以动弹……总之很难说。”
文锦道:“确实,我觉得他仿佛有力使不出来。”
“他刚才跟你怎么说的?”
“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巫镜知道巫劫还活着,总算缓过了劲,问文锦:“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跟踪我?”
“如果真是跟踪,你是吃惊还是害怕?”
巫镜哧道:“我会怕一个小小的丫头?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到这洞里来了
?而且洞里漆黑一片,你又是如何跟来的?”
文锦叹息道:“本来这是秘密,不过我仰慕老大许久,给你说了也无妨。我在你身上放
了‘缠魂丝’,你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我有心要找,总找得到。”
“砰砰”两声,巫镜弹出蚕丝铜剑。文锦毫不退缩,反而把胸口一挺,鼻尖差点撞到巫
镜的鼻尖上,傲然道:“你要怎样?”
“你……你他妈的想怎么样!”
文锦还没回答,忽地咦了一声,丢开巫镜不管,重新扑到岩石上,侧耳聆听。
“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好象……”文锦试着扯了扯丝线,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虫儿……”
“你……你说什么抓住了虫?另一个人吗?”
“可我并没有感觉到还有活人啊?”文锦使劲扯了两下,丝线突地绷断,她踉跄退后两
步,提着丝线一时没回过神。
巫镜道:“哈哈!你的虫完蛋了!”
文锦尖叫道:“不可能!”扑上去拼命掏。巫镜乐得看这女人的笑事,袖手旁观。文锦
脸都憋红了,什么也没掏到。她捧起火又往石堆上方爬去。
巫镜道:“别费心了,刚才我已经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根本无隙可钻。看来你的丝线也
经不起扯,还号称天涯海角都找得到……哈哈,哈哈!”
文锦不理他,继续往上爬。洞里的风忽大忽小,那团火跳跃不定,但始终不曾熄灭。巫
镜找块石头坐下,扰有兴致地看她摸索。
她的两只很好看的腿露了出来,小腿上包着厚布,用绳紧紧扎好,布外还套着两只铜环
。蜀人喜欢如此装束,周人里则很少见。但这女人上身却又是周人的打扮,腰间挂的两
块玉色青而润,也不是便宜货。
她说自己是曲阜的大户之女,鲁国执掌天下之礼,怎可能穿蜀人之服?她竟然一眼就认
出了自己的蚕丝铜臂,对昆仑山的秘密知道得可不少……巫镜越想越不对,偏偏她的脸
实在眼善得紧……这是谁呢?
正想得头痛,文锦咚的一声跳下来,拿了灯火,闷不做声向旁边一处被石头半埋了的洞
穴走去。巫镜只道她因虫死了难过,道:“你要走了?哈哈,慢走不送!”
灯光渐渐微弱,文锦越走越远,好像转到石堆另一头去了。巫镜到处找不到火把,大叫
不妙,这里的洞比兔子窝还密,没了亮只怕摸到天亮都摸不出去,当即追了上去,说道
:“喂,我还想再看看你的虫。开个价钱如何?”
他刚转过一堆瓦砾,文锦忽地合身撞上来,两人一起翻倒在地。巫镜背被石头顶得生痛
,正要推开她呵斥,却反被文锦双手抱得紧紧的。她颤声道:“死……死人!”
“谁?他?”巫镜一下站起身,文锦还死吊在他脖子上不肯下地。他没好气地甩开她,
快步爬上石堆。
真的!在碎石间,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出来,看得人毛骨悚然。这……这是巫劫的手?难
道自己找错地方了?他真的死了?
文锦的火就在一旁,巫镜强压下狂跳的心,壮着胆子凑近看,那手臂全被血染红了,但
血迹下依稀有东西……
他离那手不到一尺远,手指突然颤动了一下。巫镜使劲揉揉眼睛,凝神细看,的确见那
手在微微颤动。
他又惊又惧,四下打量,见鬼,石头压得如此结实,手怎么还在动?难道老劫的鬼魂回
来了?就在他全身寒毛都竖立起来,准备跳下去时,那手忽地握紧,继而张开,拇指和
中指艰难地接触在一起,食指凭空慢慢画了一个圆……
一道并不成形的蓝色禁制散开,瞬间消融。
“老劫!老劫,撑住啊!”
巫镜激动地大叫一声,扑上前拼命刨石堆。文锦忙爬上来道:“他是谁?还活着么?”
“别问!刨!”
当下两人用力刨着,不久挪开一块大石,巫劫的半边肩膀都露了出来。这下看得更清楚
了,他被两堆岩石夹在中间,不知为何竟然没死,但也受了很重的伤,血把周遭的石头
全染红了。
文锦扯下一块布,给他包扎伤口。她抹去血迹,见巫劫手臂上有许多极淡的青黑色痕迹
,呈尖圆形,仿佛鳞片般层层排列。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巫镜抽空瞧了一眼,心中凛然。巫劫身负巫、人之血,但多有传闻说他其实是极少见的
龙血之身,身上的龙鳞便是证据。这事当然不能乱说,便随口道:“没什么,大概是烧
伤的痕迹。”
文锦笑着拍他一下:“瞎说!不过龙鳞你肯定没见过。”说着继续包扎,嘴里还哼起歌
来。
巫镜停下手,瞪圆了眼——这他妈什么人啊,龙鳞当寻常事?但此刻无暇顾及,他想了
想,掏出绿萝画了道符文,找到夹住巫劫最大的两块石头,塞进石缝里。他一拉文锦:
“下来!”
两人跳下石堆,只听上面一声闷响,巫镜又赶紧爬上来,只见那符文展开,化成一块坚
实的石头,将两块岩石挤开了些。虽然宽度还不足以把巫劫弄出来,但总算能看见他的
身体了。
他的头沾满血污灰烬,歪在一边,巫镜叫了两声他也不答,不知是否醒着。文锦道:“
先把他身上的碎石刨出来再说!”
两人于是埋头刨碎石。刨着刨着,文锦突然道:“咦,我怎么突然觉得很冷?”
“我还刨出汗来了呢!我跟你说这是我兄弟,你别搞着玩儿!”
文锦紧张地道:“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的……觉得周围冷起来了。”
“冷?这时节早该更冷了……”
话音未落,身旁的石堆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仿佛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几乎就在同时
,文锦的灯火一闪,便即熄灭,洞里霎时变得漆黑。
巫镜道:“喂,你的灯没油了么?”
文锦道:“我的灯油乃云梦山极珍贵的火鸟之油,一滴可燃七年,怎会用完?你还不明
白么,有东西把它弄灭了!”她冒险往洞壁边挪去,不想踢到一块石头上,痛地倒吸口
冷气。
巫镜道:“黑成这样,你不要乱动!”
文锦忍痛继续往一旁摸索,道:“我要我的琴!我要我的……”
石头堆里忽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声音迅速向四周扩散,好象从石堆里爬了出来,爬到
地上,爬上了四周的石墙,咯咯咯咯……需需索索……须臾便笼罩到了他俩头顶上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巫镜心头,文锦说得没错,他感到一阵彻体冰寒,瞪大了眼四
面张望,然而漆黑的洞里什么也没看见……
蓦地有东西径直撞入怀中,巫镜骇得拼命往外推,却推到一个温暖娇柔的身体。文锦死
死抓住他的衣服,低声道:“禁……制……”
巫镜双手一展,放出一道禁制,谁知才扩出两丈来远,洞内骤然亮起一道强光,照得巫
镜文锦两人同时惨叫一声闭上双眼。
但现在可不是能闭眼的时候,巫镜忍着眼痛四下里看,见鬼,禁制若是碰上东西爆发了
,也只有一瞬而已,为何周围仍闪着微弱的红光?红光照亮了许多……无数的……
这么一忽儿,那堆石头……不仅仅是那堆石头,地面、周围的墙壁、甚至头顶之上,一
块块透明的冰晶悄然成形。
大多数很细小,它们密密地覆盖在石堆上,虽然透明,然覆盖得太多太厚,也已完全看
不见其下的石头。也有一些大的,堆积在墙与地面的交合处,或挂在头顶之上,将各处
相互连接。刚才那道光仿佛被冰吞噬了,此刻仍在冰晶深处闪烁。由于冰晶极之剔透,
一处有光便处处有光,一丝儿光便足已照耀整块冰晶,是以呈现出前所为见的奇景:千
千万万丝光同时横着闪过,或同时在冰晶内旋转、翻滚、变幻……至此无穷无尽,摄人
心魄。
巫镜与文锦屏住呼吸,好象出气猛了,也会惊醒这场瑰丽的梦。半响,忽听头顶嗵嗵嗵
几声响,两人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全身是泥——也许根本就是泥做成的人贴在石壁
顶,慢慢向冰晶爬去。
巫镜看着它那丑陋至极的脸,心中打个突,再往后看去,数十个泥人正顺着墙壁爬过来
。洞里响起嘟嘟咕咕的声音,它们似乎在交谈,隐然已将自己围了起来。
文锦靠在他肩头耳语道:“它们……好象不是要来捉我们……我们不要动或许更好……”
巫镜微微点头,只当自己被冻住了一动不动。只是文锦靠在他肩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香
气往鼻子里钻,心中偷偷想:“这丫头……倒也……倒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
泥人们果然越过他俩爬到了冰晶前面。红光渐渐消散,洞穴内重新黑暗起来,几十双绿
幽幽的眼睛转来转去。它们要做什么?巫镜看不见,只知道它们肯定要对老劫下手了。
文锦小指头一勾他,他心领神会,一起慢慢向后退。刚退到墙角,蓦地一声嘶叫,刺耳
至极。红光再度闪现,一名泥人伏在石壁前方,全身抖个不停,不知在做什么。其余泥
人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它。
两人同时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待看见对方也在摇头,文锦嫣然一笑,巫镜皱起了眉。
随着颤抖,那泥人半截身体重新变成了泥,慢慢渗入石壁缝隙之中。它一只手撑着石壁
,奋力往里钻着,另一只手则使劲挥动。
于是周围的泥人纷纷散开,各自伏在一处石壁上。有的泥人嘶声喊叫,也有的使劲捶打
自己的身体,更多的则一声不吭,任凭身体消融,往缝隙中透去。随着这些泥人慢慢消
失,无数暗红色的泥浆相互串联起来,沿着冰晶的轮廓将通道绕了一圈。
巫镜忽然道:“快!抢了人就跑!”
“好!”
两人跑到石堆前,见巫劫已经被冰晶封住,巫镜弹出剑臂,狠狠劈在冰晶上。叮的一声
,他倒退两步,脸扭成一团。
“太坚硬了?”
“妈的,比石头还硬……别慌!看我用符文来……”
“昆仑山之符文,一定能让我大开眼界呢。”
砰!
巫镜反手一掌,符文瞬间,可是刚放出不到一尺就轰然爆裂。巨大的冲击把他和文锦掀
起老高,越过巫劫,摔到石堆另一边。
两人在石头上撞得七荤八素,老半天才勉强爬起身。一个高大的人站在石堆前,见巫镜
正注视自己,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原来也不过如此。镜,把东西拿给我罢。”
“什……什么东西?”巫镜忍着痛道:“好,好吧!巴国两年的井盐,一半分给你,如
何?”
红光映在踅脸上,他裂嘴无声笑着,似乎很是享受有人跟他耍心眼告饶。他摊开手掌,
掌心有块冰粒,见到光亮,冰粒忽地徐徐绽放,变作一朵明艳至极的冰花。
巫镜急道:“妈的,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你要什么?你开个价出来?”
踅丢了冰花,任其在地上继续生长,跨前一步道:“太史宫里的东西也能弄到手,就这
一点来说,你也真是个人物。如果乖乖奉上,今日我便饶你一命。”
原来这家伙也是冲着那玉器来的……果然非寻常之物!那玉器正硬硬地顶在他胸口,巫
镜以手加额,恍然大悟般叫道:“我当你要什么宝贝呢,却是那不值价的玩意儿!我把
它随手丢在浮空舟上了,你等着,我马上叫人送来!”
踅笑道:“人都说贾者无信,诚然。你以为还能象上次那般,有巫劫帮你逃脱么?既如
此,我可就……”
他再跨一步,踏上了压着巫劫的那堆石头。巫镜忽见冰晶之下有个影子一动,惊道:“
啊!”忙用手捂住嘴。
“嗯?”踅谨慎地停下脚步。
“下面有东西!”文锦脱口道:“小心!”
她这么说,踅越发盯牢了巫镜,笑道:“女人,胆子不小嘛……”
便在此时,巫劫的手突然冲破冰晶伸出,一把死死抓住踅的腿。踅没料到已经半死的巫
劫竟还有这般力气,毫无防备,被他扯得站立不稳,一跤摔倒在冰晶上。
这两下兔起鹫落,局势骤然变化。文锦把尚在发呆的巫镜狠狠一推:“快跑!”
踅使劲蹬,却怎么也甩不开巫劫的手,眼见巫镜和文锦就要跑远,当即奋力拍出一掌。
这掌拍到一半,腿上剧痛,一股力道顺着腿上的脉络向上涌来,踅半边身子一软,力道
便岔了。
他勃然大怒,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腿上,憋一口气想要跟巫劫力拼,谁知胸前被依来刺
穿的伤口挨不住两股强力对撞,猛地爆裂开来。踅的力道再次被泄,啪啪啪数声,胸前
肋骨断了四、五根。
踅双目几乎瞪出眼眶。巫人的念力极强,但说到力量远远不如人。他只道典和巫劫死拼
一场,两人同时陷入“禁灭”,已经全无抵抗之力,所以才孤身前来。谁知道半死的巫
劫力量也如此惊人,竟然让他卯足了劲也扯不开。
不行!若今日拿不下巫劫,太行五人从此再也无脸回鲆岛了!踅顾不上巫镜,双手死死
抓住巫劫的手,两人纯以劲力比拼。但听身旁砰砰声响个不停,冰被这两股力道一一绷
碎,细碎的冰晶向上喷射,将力量传到石壁上。渐渐的整个洞穴都在震动。踅额头裂开
,流下黄色脓液,仍不肯松手……
“跑!快跑!”巫镜发足狂奔,突地脚下一绊,摔得四脚朝天。文锦赶紧扶他。巫镜甩
开她的手,呻吟道:“你……你的灯呢?”
“哪里来得及拿?幸好我还把琴抢回来了!”
巫镜咬牙又往前跑,但地道里乱石太多,他接连撞到几块石头,痛得跺脚。忽地文锦拦
腰抱住了他:“等等!”
“你又想怎样?再不跑、跑他妈没命了!”
“相信我!”文锦说着蹲下,从怀里掏锦袋,抖出一只小虫。那虫身后连着一根丝,刚
一落地就飞也似向前爬去。
巫镜看不见她做的事,一个劲地催促。文锦翻身扑到他背上,叫道:“你跑,我看!”
“你……”巫镜站直了身,脖子顿时被文锦勒得气也出不来。文锦道:“往右跑,十步
之外有块石头,再往左……快呀!再磨蹭可什么都完了!”
巫镜咕哝两声,背着文锦往前猛冲。七步之后,他与文锦飞出老远,重重撞在石壁上。
就在此时,地道深处“砰”的一响,身下的岩石震得乱跳。声音在千孔百穴的地道内来
回震荡,简直震耳欲聋。
巫镜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见文锦压在他身上,正捂着脑袋嘶嘶地倒抽冷气。他勉强
道:“不要按你的步子算,懂吗?”
文锦艰难地点点头。两人靠在墙上喘了几口气,巫镜站起身,一拉文锦的手臂,文锦默
契地重新爬上他的背,继续指挥巫镜往前跑。
这一次文锦大致算出了巫镜的步伐大小,及时提醒,除了偶尔磕碰到小石头而脚步蹒跚
外,倒也没再摔倒。
地道深处的震动越来越频繁,忽听屁股后一声巨响,一块巨石砸下来,离他俩的屁股也
就两三丈远,掀起的劲风吹得巫镜踉踉跄跄。文锦忽然叫道:“停!”
巫镜眼前一亮,原来已经跑到了峭壁上一处洞口。他先是一喜,随即惨叫道:“刹不住
脚了!”
巫镜两手伸出,抓住洞穴边残留的门框,谁知咯咧一声,木头被扯了下来。眼看峭壁边
缘离自己只有一尺的距离,猛地腰间一紧,原来文锦一把吊在门框顶上,两只脚将巫镜
的腰夹得死死的,两人乱晃一阵,终于一起往后摔倒。
巫镜勉强推开文锦的腿,吐着舌头道:“你……你他妈要把我的腰子夹碎了!”
“地道塌了!”
“我瞧见了!”
身后洞穴内崩塌声越来越急迫,大股尘土向洞口冲来,吹得两人几乎站立不稳。文锦见
左侧石壁上有一片突起,便拉着巫镜跳到上面。周围大大小小几十个洞口都在发疯地往
外喷着尘土,许多巨石崩塌,向下落去,一路撞得砰然作响。
文锦凝目往下瞧,但漆黑的崖下什么也看不见。她看了良久,喃喃地道:“绞杀号……
就在脚底罢?”
“谁说绞杀号下去了?刚刚它不是就在这附近?”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们就不知道躲?”文锦没好气地道:“你听,风在下面呼啸,
正吹得绞杀号的帆呜呜叫呢!”
两人正在争执,头顶忽然传来巨大的嗡嗡声。两人一起住了嘴往天上看去,但天空中浓
云密布,啥也看不清楚。那嗡嗡声越来越大,沉闷得让人心跳加速,莫名有种泰山当头
压下的感觉。
从崖下刮上来一阵岚风,卷得漫天的尘土向上飞去,冲散了云雾,渐渐露出一个庞大得
不可思议的身影。那身影在云中盘旋,坚定地向着下方的峭壁压来。
“那是什么?”文锦揪紧了巫镜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捏住手腕,力气之大,痛得文锦眼
泪差点出来。
“不……”巫镜梦呓着道:“竟然……它还在……竟然还在……”
文锦抽出自己的手,本想痛骂巫镜两句,但见他神不守舍的样子,不觉凛然,问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
巫镜反手捂住文锦的嘴,低声道:“嘘……别出声,这是云中族的怪物,杀起人来可不
手软……”
文锦眨了两下眼睛,迟疑片刻又眨了三下。巫镜点头道:“是,打不过,得逃……绞杀
号可千万别被它发现了……咱们贴在石壁上不动,先看清楚它要做什么。”
第十三章
“已经抵达峭壁上空!”一名观察士兵抬起头来报告:“扬尘很大,但是塌陷处能看得
清楚,左前乙时方向,二十丈,高度……三十五丈……”
坐在另一架瞰云镜前的观察士兵也报告道:“方位准确,高度……不到三十丈……有部
分岩壁仍在坍塌……很难准确查看!”
坐在中间的观察士兵附和道:“是,高度在变幻,大概与风卷起的尘土也有关系。没有
发现蜀国士兵。没有发石车,也没有房屋,这是一片空地。距离桫椤城市集大概一百丈
。”
见陵勿点了点头,武扁道:“是这里了。风向如何?”
“风向很乱,大致北南方向,从峭壁下方有旋风向上,目前舰首正常,舰尾风力较吃紧
。”一名伍长回答:“风向转移速度很慢,可能在一刻内会维持目前的状况。”
武扁道:“谁有什么建议么?”
“风向乱,风力就不会太强。”指挥台下一名百户长道:“如果本舰收回主帆,侧向迎
风面各张开两侧定风帆,相信悬停不会太难。”
“主翼呢?”
那名百户长尚在思索,另一人大声道:“不必展开!风向北南,本舰首尾应同样保持北
南方向,两侧各五张主翼收缩形成夹角,则冲击本舰的乱风力量会大大降低。属下建议
主帆亦不必完全收回,目前最大的风力来自下方,若主帆维持一半张度,反可顺应风力
,保持舰身稳定。”那人亦身着百户长服饰,仅二十出头,站在指挥台下侃侃而谈,自
然一股大将风范。
武扁道:“我认识你,你是宽之子定!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御风者,如今是你了
。我想对你说一件事。”
武定道:“请常吉士示下!”
武扁朗声道:“就在本舰下方,峭壁之内,困着一位对我们青冥号来说并不陌生的人。
他就是差一点就射落本舰,而令你的父亲宽大人以身殉国的巫族预备长老劫!”
指挥室里立即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既而单膝跪伏在地。
武定的声音没有一丝变化,道:“叩请大人准许属下入翼控舱,属下以人头担保,本舰
悬停期间舰身偏移绝不会超过十丈。”
武扁满意的道:“这正是我的意思。主翼室一直缺少常翼士,现在我以帝君之名命令你
担当此职。不要令你的父亲失望,去吧。”
武定躬身行礼,领命而去。待他出去后,武扁环视四周,看到的是一双双渴求战斗的眼
睛。他点头道:“我的策略是,在峭壁上方稳定住舰身,锚采取投射方式,尽量深入岩
石。前舱投射三只锚,两侧底舱各投射一只,注意勾住峭壁上完整部位。底部冲镧开启
一半,其余的打开三层门闸中的两层,随时准备增援。接收舱作好接收准备没有?”
“已经做好了!”
武扁抽出剑,遥指舰首,沉声道:“此次本舰将吊起重愈千斤之物,在如此大风中,如
何保持稳定,将是一大考验。 诸君愿一战否?”
所有人同时喝道:“愿死于战场!”
就在众人热血沸腾求战心切之时,陵勿慢吞吞站起来,淡淡地道:“已经……准备妥当
了。”
武扁不去理会指挥室里众人对陵勿的鄙夷之色,将剑一挥:“行动。”
“咚……咚……铛铛……咚……”
天空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良久不息。那事物被一团奇怪的乳白云雾掩盖,看不见它在
做什么。巫镜心道:“这绝对是缙山时那艘星槎,它遭到老劫那么猛的攻击,竟然这么
快就又出来了……”转念一想,不快了,已经过三年多了,不觉叹一口气。
当年那些曾共同奋战的人,大半死在了冰冷的缙山湖面,剩下寥寥几人也已星散。巫镜
偶而梦回,会见到用琴弦弹断他手腕的师枥。他仍如生前一般坐在轮车里拂琴。巫镜在
师枥身旁走来走去,夸耀自己的蚕丝铜臂。
有一次,师枥郑重地托付巫镜一件事。梦里巫镜连连点头允诺,胸口拍得山响,说了些
“但托付老镜便是,刀山火海,吾岂惧之?”之类的豪言。只是每次梦醒,无论如何也
记不起是何事了。他为此常常太息,怪只怪师枥老儿不讲清楚,怎能记得住?于是也借
机喝得烂醉,蒙头大睡,再去会会他,听他一曲‘清涿’也好……
琴?他瞥了一眼文锦背上的琴,想:“总有人喜欢背着琴到处走,也不嫌麻烦,嘿。”
他低声道:“喂,得想法子往上爬。这里离崖顶……我看也就十丈左右吧。你有什么办
法吗?有什么绳啊丝之类的?”
“上去?你没听见里面正塌得乱七八糟吗?我们上去了还不给活埋了?不行!得想法子
往下!”
“你知道什么?地洞虽然大,范围左右也不过几十丈宽,我才不信会全塌呢。我们沿着
峭壁边走,只要能混到城后山脊上,就可再与绞杀号联系,商量脱身之法,懂吗?”
文锦使劲摇头:“绞杀号在下方,若上了崖,天亮前无论如何联络不到他们,凭我俩只
有死路一条。”
巫镜恼道:“哧,你知道什么?我自有法子脱身。瞧你刚才也算帮了我一回,连带救你
也可,只是此事一了,自个儿滚回家找你娘去罢!”
两人正怒目对视,突听头上风声大作,两人一起抬头看,耳朵里同时嗡的一声,心都停
止了跳动。
但见云雾中钻出三只大如牛身的铜锚,其后分别拖着柱头般粗的锁链向峭壁飞来,“砰
砰”两声,两只锚先插入崖顶,山崖立时剧烈抖动。
第三根略微偏下,巫镜眼见那铜绿斑斑的锚径直扑到面前,风声凛冽,就要把自己砸进
岩石里去,脚下一软,惨叫道:“我老镜……”
蓦地身体腾空而起,却是文锦拉着他死命往上一跳,巫镜本能地双脚曲起,铜锚就在他
俩身下一丈左右的地方结结实实撞上石壁。轰的一声巨响,碎石乱飞,铜锚瞬间整个钻
入了石壁中,力道尤未消失,锁链如蟒蛇一般往里猛钻。
巫镜被雨点般的碎石打得昏头转向,忽然文锦叫道:“抱住链身!”他刚明白过来,身
子已经坠过了锁链,下面就是百丈悬崖!
他放声怒吼,忽然腰间一紧,却是文锦在空中扭转身子,纵上锁链,双腿一勾,倒过身
子,一下死死抱住了巫镜的腰。
文锦刚要把他向上提,不料身体倒转,背上琴袋的带子松了,顺着她的背滑落,在她后
脑勺上撞地咚的一声,琴音缭缭,向下坠去。
这下轮到文锦发出惨叫,两手在巫镜腰间狠狠一拧:“抓住我的琴!”巫镜痛得双手乱
抓,险到极点地抓住了琴尾的穗绳。
两人一琴如此窜成一串,在空中晃了良久,终于缓过劲来。这个时候,崖壁坍塌已近完
毕,锁身也渐渐停止了震动,只是风仍然猛烈,吹得人荡来荡去。
文锦憋着口气道:“我……我手好酸,要抓不住了……”
巫镜前后左右看了看,只见孤零零的锁链前头钻入云雾,后面插入绝壁,身子底下则黑
漆漆的啥也看不见。他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强忍恐惧道:“你……你可千万别松……
这他妈的琴真碍事,不如丢……”
“了”字还没出口,文锦手一松,巫镜向下滑了半尺。巫镜狂叫道:“别!我他妈发血
誓今生今世与此琴共存亡,我死了还要跟它一起埋!”
身体一顿,文锦重新抱住了他的腿。巫镜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心道:“这丫头可真他妈
的死倔!”
他把琴捆在自己身上,道:“好了吧?你稳住,我……我先爬上去再说!”
文锦摇头道:“不行……你要一转身,我可撑不住,我……我真的抓不住了……”
巫镜身体陡然一沉,骇得差点昏死,随即感到文锦再一次抓紧了自己。巫镜急中生智,
叫道:“锁链就在我头顶,你把我荡上去,快!”
文锦使出最后的力气把身子后顷,又往前送。如此一次次地摇摆,所幸风也正好撞上峭
壁后反弹回来,推波助澜,巫镜荡得越来越高,叫道:“再高些点!再高些!”
他伸手去够,眼见荡到最高时离那锁链只差不到一尺的距离,蓦地身后的文锦惊呼一声
,两人的身体同时向下坠去。
那一瞬间,巫镜眼眶迸裂,奋起平生最大之力,一把抓住了锁链。局面刹时翻转,变成
了巫镜勾住锁链,文锦死抱住他的小腿吊在空中。
但巫镜左手的铜臂无法抓牢锁链,只凭右手独立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五个手指好像要
掐进锁链里去一般,但身体仍在慢慢往下。他憋着气勉强道:“上去……”
“你、你可千万别松啊!”
“快……你他妈的快些爬上去!”
文锦飞也似顺着爬上巫镜肩头,纵身上了锁链。她扯下腰间锦带,手腕翻动,锦带缠上
巫镜右手腕,一拉一扯,将巫镜拉了上来。
锁链不停地横向晃动,虽然粗大,但也难以保持平衡。经过了前面的拼死挣扎,两人不
知不觉已默契了许多,巫镜背靠着锁链,文锦趴在他身上,和他一起死死抓紧锁链,两
人的腿各自用力蹬在锁链空隙处。锁链晃动的弧度时大时小,他俩倒比之前更稳当。
只是这么一来,文锦和巫镜几乎鼻尖对鼻尖,脑门上的冷汗都流到了一起。文锦盯着巫
镜看了片刻,忽然觉得心砰砰乱跳,然而自己的胸与巫镜的胸膛紧贴在一起,这般跳动
撞在巫镜的胸前,又一跳一跳地被顶了回来。
她只觉耳根都烫了起来,却又实在避不开,只好靠在巫镜肩头。听头顶上“砰砰!咯咯
……”的声音越发急促,锁链的震动时急时缓,文锦低声道:“你瞧瞧……锚要收回去
了么?”
巫镜没有回答。文锦幽幽叹了口气:“如果……如果等一会我们支持不住了……也好…
…至少路上还有个伴……”
巫镜恩了一声,仍然不回答。文锦急了,以为他嘲笑自己,说道:“真的!我听说去幽
明黄泉的路可远了。一个人走……不是,是一个鬼飘啊飘,要飘许多年才到得了呢!”
巫镜长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多么可怕的东西……”
文锦一回头,只见云雾中不知何时垂下了一根更粗大的链条,落在崖上。崖边上人影晃
动,却是些泥人正匆匆跑来跑去。
再仔细看,峭壁上那些阴森的洞穴、窗户里也不停有泥人爬出。它们沿着石壁无声地
爬行,仿佛一只只人形泥质的壁虎。看来头上的星槎为了配合那根粗大的链条,正在调
整位置,才拉得三根锚链大幅移动。
文锦道:“它们要做什么?”
“它们大概想要把那堆石头一起拉到天上去。你忘了冰晶么?用冰裹住石头,那便
万无一失了。”
文锦点点头,又道:“可是……石堆那么重,又与周围的岩石相连,怎可能被扯出
来?那要多大的力量啊?”
巫镜道:“我瞧那些泥人脱了形骸,渗透到石缝里去时就知道有问题。它们渗进去
,定是用某种法子切断了石堆和周围相连的部分,才引发地洞坍塌的。你等着瞧吧……
哦,链子绷紧了!”
他们身下的锚链一震,也快速绷紧。文锦抓紧了锁链,转过头不去看发生的事,只
把脑袋埋入巫镜肩头,感到他身体的温暖,心中稍平。
当链条开始绷紧时,青冥号的翼控舱内,武定感觉到舰身正吃力地向右转动。他回
头问一名伍长:“左侧风力加强了么?”
那名伍长赶紧跑到两侧的窗口观察,回来报告道:“没有明显加强……要把左侧主
翼放低一半么?”
武定皱眉道:“不忙。拿我的尊来。”他的侍卫立即拿来酒尊。说是酒尊,其实并
非喝酒所用,只是取了酒尊之形。它四足两提,内壁刻有直纹。
云中族因大部分时间都在空中,在体型稍大的星槎内有时很难观察舰身是否平稳,
尤其在云雾之中。这时只要往酒尊内加入清水,放在地上,便可判断舰身的倾斜方向和
程度。
武定见那酒尊内的水确实已向右倾斜,便道:“可能底部有旋风,照此看似在尾部
……”
他没说完,一名侍从忽然叫道:“大人,快来看!舰身放出了拖弋链!”
武定急步走到窗前向下望。从这个角度只能见到拖弋链很小的一段,前面被舰体遮
住,后半则没入冲镧喷射的清气产生的白雾中。白雾之外,尚能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桫
椤城。
拖弋链是全舰最坚固的链条,通常只装备在贸易星槎上,当星槎遭遇旋龙狂风——
夏季时浮空岛上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失去控制时,释放拖弋链勾住浮空岛上巨大的“
擎柱”就是唯一的希望。
但拖弋链缠住擎柱,又常常导致星搓失去平衡而坠毁,是以此链历来被视为不祥之
物。此链又有个名字叫作‘锁魂链’,云中族人都相信即使遭遇狂风而身灭,若乘坐的
星槎还能返回浮空岛,魂便还能回来。
战斗用星槎由于速度快极体形小等特点,从来没有装备。只是因青冥号因体形甚至
超过了中型贸易星槎,才特别安装。
武定看了片刻,挥手道:“快,去查看舰尾舰首的锚链,有没有收拢绷紧的迹象!”
几名侍从赶紧跑开,各自观察,而后纷纷回报道:“舰尾锚链正常,但有向右侧倾
斜的迹象!”
“前舱锚链在收紧,速度很快!”
武定一怔,喃喃地道:“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武定的副手,十户长武九道:“大人,本舰不是在浮空城上空,释放拖弋链,难道
是要吊什么东西上来么?”
舰身这时候猛地一震,众人没有防备都跟着一跳,全都摔在地上。转向轴咯咯咯地
乱响,数名操纵主翼的士兵被反弹的操纵杆击中。其中一人胳膊被操纵杆折断,不禁放
声惨叫。
武定第一个跳起身,喝道:“抓牢扶手,稳住主翼!听好,就在这个位置固定,情
况没弄清前谁擅离职守,一律斩首!”
舱内立即响起咚咚咚的声音,十几名士兵分成三队,各自用锤子硬将枕木砸进所维
护的铜轴之间的缝隙,阻止转向轴继续转动。震动在持续,舰身各处都发出吱吱吱、啪
啦啦的响动。
须臾,即使不用酒尊,也能明显感到舰身向右后方倾斜。不过星槎内到处都是铜制
的固定扶手,众人抓牢扶手,身体歪斜也不离开岗位。那名胳膊折断的士兵也咬着牙不
吭声。
云中族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在星槎上渡过大半辈子。一艘星槎出航后能否平安返回
,最重要的不是星槎是否牢固,武器是否犀利,而是船上所有人是否齐心协力。因星槎
上每一人都有特定的位置和作用,任何一人出错就有可能全船皆毁,是以云中族人对上
级所下命令绝对服从。武定说固定,即便死在那里也不得离开。
片刻,舰尾又是一震。震动顺着铜铸的龙骨传向舰体各部,有一段时间地板象波浪
一样起伏不定。随着震动,舰身开始更快速地向后倾斜。通道内有人跑来跑去大声吆喝
着什么,警戒的锣声响了两下,停顿片刻,又响了三下。
武定喃喃地道:“这时候收什么帆呢?打开了帆借风往上才是正经,单是打开冲镧
,力量太小了!”
一名侍从道:“舰首抬得太高了,再这么下去,若舰尾遭遇向下的疾风,就有可能倾覆
!”周围的人听了,都默不作声。
武定瞪他一眼,喝道:“不得妄言!”他扶着柱头站直了身,大声道:“好了!别一个
个煞白着脸!只不过是舰体正快速上升,但被拖弋链拉住,失去平衡了。你们两人把伤
者送走,传令兵,告诉常镧士,想要照此法升起星槎,就把舰后所有冲镧打开,前舱的
关了!去吧!其余人听我口令——左右两侧后三张主翼,全开!”
“全开!左右两侧后三张主翼!”他的侍卫官大声喊道。
“左右两侧前两张主翼,切向下方!”
“切向下方!左右两侧前两张主翼!”
翼控舱内顿时响起一连串有条不紊的机巧转动之声,须臾,后舱传来冲镧喷射时特有的
刺耳的声音。喷出的清气冲击着后部的主翼,翼控舱内的六架异金铸造的转向轴急速震
动。每架转向轴都有两人轮番向上泼水,给发烫的轴管降温。泼上去的水瞬间蒸发,翼
控舱内一时水气弥漫。
一刻有余,随着舰体几次震动,星槎尾部终于又极缓慢地升了起来。透过窗户,可以看
见桫椤城远去了一些,表明舰身已爬高了一段距离。武定绷紧的脸稍稍缓和,众人也都
松了口气。看来拖弋链吊起的东西还不算太重,只要青冥号升高一丈,离鸿蒙近一丈,
清气的浮力便强一分,越高越没有危险了。
一名侍从低声道:“这次出航,一点交代都没有,做事的时候又遮遮掩掩,真让人憋气
。”
另一人道:“我看八成是那阴阳怪气的陵勿的意思。庶吉士说此人妖孽,果不其然!也
不知常吉士是中了什么邪……”
武定厉声道:“谁再敢胡言,军法处置!”他的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续道:“常吉士
身兼全舰之重任,他做什么,既不得妄自揣度,更不得聚众私传!我们的职责是操纵主
翼,保持舰身平稳。再让我听见有谁说这话,定斩不饶!”
忽听舱内的警戒铜锣急切地响起,众人都是一惊,这竟是准备开战的锣声。武定将面前
的侍从一推,喝道:“全体准备迎击!”
“快看!塌了!塌了!”
刚才那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声音响起时,栖身的锁链抖得像要断裂,差点把两人抛下去。
文锦的心这会儿还怦怦直跳,哪里敢看?只拼命把脑袋藏在巫镜肩头。但巫镜大呼小叫
,到后来使劲扯她头发,叫道:“快瞧啊!不瞧可要后悔一辈子!”她终于壮胆眯开一
只眼,往后瞧去。
身后尘土满天,几乎如同浓雾一般,她第一眼只看见三根又粗又长的东西吊在空中,极
缓慢却也势不可档地摇晃着。她眯开另一只眼,才看清就是那三根锚链。它们不是插在
峭壁里么?
此时突然狂风扑面,无数细碎的石头扑在脸上,打得生痛,但却也将尘土吹散了些,她
才赫然发现刚才那片峭壁已经完全崩塌了!不知有多大一片塌入了下面的深谷,谷底卷
起一股股冲天的尘土,炸雷般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像整座蜀山都在向下塌落。
“塌了……全塌了……其实早该塌了,”在这山崩地裂般的景象面前,巫镜的身子抖得
厉害,喃喃地道:“也许下午那次冲击发生的时候,山壁就已裂了……真可怕!”
残留的灰白色的山壁上,袒露着数不清的漆黑的洞口,好像无数张嘴,狂风掠过,尘土
翻腾,它们便发出哀哀惨叫。文锦被这匪夷所思的力量吓呆了,直到巫镜又扯她头发,
叫道:“往上看,更有趣!”她才又抬头向上。
只见那团冰晶被锁链悬在半空,正迎风荡着。从下方看,它略成正方,约十来丈宽。此
时附着在上面的岩石纷纷龟裂,向下落去,文锦瞪大眼仔细瞧,隐隐看见冰晶上还伏着
些泥人。
随着冰晶被越拉越高,冰晶四周的石块已全被清理干净,泥人们爬着聚拢在了冰晶顶部
。文锦还在担心它们会不会掉下去呢,却见一名泥人手一挥,没有丝毫犹豫,所有泥人
一起跳了下。
文锦哎呀一声尖叫,转头死命闭上眼。听巫镜道:“呵,真他妈的……还没落地呢就全
碎成泥了。这玩意儿可真厉害,不知是怎么弄的,倒有点象传说中的无启民的手段。”
文锦道:“你的同伙究竟是什么人啊,需要用这般手段抓去?”
巫镜道:“无名之辈……现在不是说他的时候,先想想我俩怎么逃命要紧!”锚链已往
上收了一段时间,刚开始链子极长,被风吹得弯曲,两人还可躺在链身上,现在已接近
笔直的地步。好在锁链极粗大,两人脚蹬在链孔中,抱紧了锁身倒也不怕落下去。但若
锚链真的收入舱内可怎么办?
文锦道:“听说北冥琨城是唯一可与昆仑山八隅城媲美的伟大城市,这辈子能上去瞧上
一眼,倒也不错。”
巫镜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想到自己可能是两百多年来唯一被云中族生擒拿活捉的巫族
人,有些心虚,却也有些憧憬。他还没听说同辈中有人真正见过北冥琨城,难道自己将
开此先河?凭着自己这张嘴,晓之以利,动之以情,让他们放条生路或许不难……北冥
琨城离鸿蒙最近,宝贝一定多不胜数,随便弄几件下来卖,那可有多大的赚头啊!
巫镜念及此,正心潮激荡,又听文锦道:“那冰晶里的人是谁呢?云中族人这么想得到
他,恐怕非常人吧。恩,说起来,老大不也非比常人?几年前在缙山攻击云中族的怪异
星槎,天下闻名呢!”
啊!巫镜脑门顿时暴出层冷汗——怎么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云中族人不会无缘无故千
里迢迢跑这里来,费如此大的周章,只是把巫劫请去玩吧?
文锦不怀好意地打量巫镜两眼,又道:“老大,只怕你也榜上有名?”
巫镜这下傻了眼,定定地看着她,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可惜呀,你又不肯让我瞧瞧,想法子弄掉铜剑。待会儿锁链一升上去,云中族的人一
看,哎呀,缙山的大英雄来了,可得好生款待才行。”
巫镜往后一靠,闭上双眼,凛然道:“弄!只要不弄死,随便!妈的,我豁出去了,大
不了回头……哼!”
文锦一笑,用匕首小心地割开袖子,露出里面的蚕丝铜臂。巫镜十只脚指头都抓紧了,
以为她见到了自己的断臂定要尖叫,凝神听去,却听她连呼吸都平静如常,不觉松了口
气。随即又感到她的匕首在手臂上划来划去,似乎正在挑开臂套,他紧张得出了一头的
汗,忽听文锦淡淡地道:“哟,这便是蚕丝铜臂了,原来是以蚕丝编织的臂套,以附魔
藤相连……痛么?”
她用匕首尖刺了刺其中一根藤,巫镜顿时苦着脸道:“啊……别,这他妈连着心呢!”
文锦又看了一阵,道:“我明白了,真是复杂精巧的机关……不过工匠们也留有余地,
你这几支剑是不是也可更换?”
“是啊,但那可得回顷宫锻冶所才……哎呀!”
巫镜放声狂叫,猛地一挣,左手抽回来了!他痛得头脑一阵眩晕,往前扑去,文锦抱住
了他,把他按在锁链孔洞里。但巫镜痛得发狂,她瘦小的手根本挡不住,当下用膝盖死
顶在他的胸口,大声吼道:“别动!马上就好了!不割断那两根附魔藤,剑就取不出来
!忍着!”
巫镜被她一吼,灵台总算清明了些。他曾听锻冶所的人说过内中关键,所以知她所说非
假,当下只有眼泪花花的忍着。好在附魔藤毕竟不是真的肉体,切断的两根藤流了一阵
绿色浆液,迅速枯萎,就再也没感觉了。
巫镜手不痛了,举起手臂比画两下,想到虽然不喜欢这铜臂,但附在身上三年,血脉相
同,不料一天内就折缺了四支,又一阵阵心痛起来。
正在此时,锚链一震,往上收的速度更快了。纵使云雾缭绕,他们也能看见那巨大的身
影逐渐逼近,甚至都能听见绞盘咣咣咣作响了!巫镜慌忙道:“我们该怎办?”
文锦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迟疑道:“我倒有一法子,也许能让我俩脱身。不过……
唉……”犯难地看着巫镜。
“准了!”巫镜一拍大腿,正色道:“便准了你了!绞杀号以后赚的每一个子儿,都有
你一份!你别不答应啊,否则休怪我现在就翻脸无情!”
文锦从背后抽出把小刀:“自然,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伸出一根手指,闭上眼,
好像静静听着什么,良久方道:“我们很幸运……绞杀号没有走远,一直在下方。”
巫镜道:“真的?你开了天眼是怎么?我怎么啥也没看见?”
文锦道:“老大,你可真健忘。刚才系在你身上的那种缠魂丝,我可不只一根。”
巫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指头,把眼睛都看对了也看不见那根丝,问道:“真的没断?
邪门了……但即使如此,又该如何叫他们上来接我们?”
文锦道:“来不及了,有这么大的星槎在头顶,他们也决计不敢上升。让我想想……”
“快点!”巫镜感到锁链收得越来越快,身体里的血都要冻僵了。然而转头见文锦的头
上也满是冷汗,绝望地道:“你……你不是说有办法吗?”
文锦道:“是有办法,不过……不过……太高了,我实在不能保证能活着……”
“呜——呜——”一股狂风突然兜头压下,耳朵里顿时全是风的咆哮。两人拼死抱住锁
链,用尽全身力气顶住。这股风的力道太猛,持续得又长,等到风终于过去,两人的体
力几乎耗尽,软软地瘫在一起。巫镜哆嗦着道:“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文锦不说话,先把自己面前的乱发拂开,又伸手把巫镜面前的发撩起,仔细看了他片刻
,像要把他的脸刻在自己眼睛里一般。须臾,她长出了口气,勉力笑笑说:“跟着老大
死了,倒也没什么……”
她伸手入怀,掏着什么东西。巫镜忍不住道:“你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到底藏了多少只
锦袋啊?”
“万千百只,取之不竭呢。”文锦掏出锦袋,抖出一只又白又肥的虫子。那虫子见了光
亮,蠕动几下,身体下无数只纤细的腿一起抖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文锦把那虫子放在
手背上,道:“要想活命全靠他了。把右手伸出来。”
巫镜莫名其妙伸出手,亮光一闪,文锦拉过巫镜的手,让割破的中指流出的血滴在自己
的手背上。巫镜这才回过神,叫道:“哇啊!你做什么?”
血滴到手背上,那虫子立时爬过来吸食。文锦尽量让它多吸血,一面道:“抱歉啊,这
虫儿须得纯阳之体的血才肯干活!”
虫吸了血,身体渐渐变成红色,突地一蹦,又是一蹦。巫镜揉揉眼睛,觉得它每蹦一下
就大了几分,等到蹦了三、五下之后,就已大得文锦一只手捧不下了。
它尤未尽兴,越跳越起劲,不久身体已长达两尺多,肚子涨得浑圆,文锦需要两手才抱
得住它。巫镜见它丑陋的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脸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奈何锁链太
窄,也没处躲避。
正当他别转头强行忍耐时,文锦合身扑入他怀中,叫道:“快,抱紧我!”
“怎么?”
那虫的肚子已经涨得好象吞了面铜鼓一般浑圆,纤足乱晃,嘶嘶叫着,极不耐烦。文锦
将它的大口对准自己和巫镜,叫道:“快啊!别磨蹭,马上要喷出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
“噗啦”一声,虫的大口中突然爆发似地喷出一大团白丝,文锦见机奇快,紧贴上巫镜
的胸口,带着他连绕两圈,让白丝悉数缠在两人腰间。
巫镜促不及防,跟着转了两圈后,陡然脚下踩空,漆黑的百丈深渊顿时扑面而来。他发
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去——他——妈——的——”
文锦用力将那虫儿抛向锁链,扯着丝一提一拉,那虫儿绕着锁链转了几圈,被牢牢地夹
在锁孔间。她回身紧紧抱住了巫镜,叫道:“飞呀!没法子回头了!”
两人往下坠落,狂风扑面,整个耳朵里都是呼啸声,一时心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知
落了多久,猛地腰间一紧,一股大力传来,两人顿时高高弹起。两个人如此快速的下降
,竟被那白丝稳稳吊住了。
然而也并非立即就停止下落,只是速度减了很多,想来那虫儿仍在疯狂往外喷着白丝。
白丝越收越紧,到后来两人连气都快吸不进去。
抬头看,峭壁顶已消失在云雾中,那锁链也看不见了。头上苍苍一片灰白不见天日,脚
下茫茫一片漆黑难觅大地,只凭这束白丝倒悬在天地之间,真不知是梦是真?
巫镜勉强问道:“还……还有多……远……”
这话刚出口,一阵啸声从下方传来,尖利至极,文锦大叫一声:“跳……”
“哗啦”一下,什么东西被狠狠撕裂了,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重重撞在一片坚
硬的东西上,顿时昏死过去。
“呜——呜——”
巫镜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周遭一片漆黑,然而天顶之上,隐隐有一片翻腾不休的
红光。这是哪儿?
他试着一动,全身骨头顿时折断般疼痛,脑子里一激灵,啊,想起来了!这里是蜀山幽
暗的深谷,刚才自己从上面掉下来。现在是死是活?死了似乎应感觉不到痛,可谁能确
定?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石头也碎成渣了……
忽听身旁“咚咚”两声,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道线,那道线迅速扩大,变成一个发光的正
方的洞。有个扎小辫子的脑袋飞快从洞冒了出来,一眼瞧见了巫镜,吓得双手高高举起
,怪叫道:“嘿!嘿!这他妈的是什么?”
老四……
巫镜看着他,心中一片空白。
“你……哎呀!”老四仔细看看他,叫道:“吓死我了!你是老大?”
巫镜艰难地眨眨眼睛。
“真的是你?哦这他妈的!让我瞧瞧——”他伸手扯扯巫镜的鼻子,眼睛瞪得象要蹦出
来,竖起右手的大拇指,想想不够,又把左手的拇指也竖在巫镜面前,叫道:“你可真
有种,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好吧,就冲这,五十年内我都不跟你争老大的位置了!
你可……”
老四歪着嘴,再也想不起表述自己心情的话,埋首下去喊道:“大哥,不是石头,也不
是木头,是五十年不可争之老大!”
舱内其余几人都呆了,老家伙道:“你他妈乱说什么?蜀山都垮了一半,你敢拿老大开
玩笑,立马把你扔出去!”
“真、真、真的是老大!”老四脸涨得通红,跳进舱内,听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自己去看不、不是老大我、我、我他妈不要这头辫子了!”
老家伙的脑袋迅速钻出来,看见巫镜正泪水花花地盯着自己,呆了片刻,才沉声道:“
你扯烂了我们的主帆,还撞断了三根横梁。”
“这……这是我的船……”
“那更糟。”老家伙道:“我找人赔都没地方。等着,别动!”
他跳了下去,大声道:“老二,你来稳住船,放出所有定风帆,主翼收起来,一寸也不
要移动!老三老四,快拿木头来,先顶住这片舱,若再塌下来,老大就真完了……给我
劈开这一片……舱顶?你管他妈的舱顶,给我劈开了……”
他吆喝的声音渐渐远去,巫镜感到自己又要昏过去了。但是有件事揪着他的心,他强忍
着背上的剧痛转过头去,黑暗中,有一双幽幽发亮的眸子正在咫尺内看着自己。
文锦见巫镜终于转头看向自己,裂嘴一笑,不想牵动背上的伤,痛得直咧嘴。她喘息的
声音越来越低,挣扎着说:“我……我的琴呢?”
巫镜手在周围摸摸,捡起一片碎木。那木头上还连着几根弦。文锦眼睛顿时红了。巫镜
勉强道:“我……我有张好……琴……”
文锦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淌,抬起一只手摸到他脸上,道:“你……你可别骗我……
”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了。
“舰尾定风锚已经成功脱离石壁!”
“舰首的锚已经收回!”
“常镧士报告,冲镧全数开启,已经达到最大喷射!”
“两侧风力,正常!风向,北南方,持续稳定!”
“甲号、乙号、丙号、庚号、申号主帆全开,侧向迎风,迎风角已达最大!”
“翼控室报告,主翼全数就位……”
“……”
武扁已经不再需要新的消息了。他站起身,简单地一挥手,青冥号星槎立即如同预定的
那样向左大幅转向。
它的右面一部分擦到了光秃秃的岩壁上,但是在厚厚的铜甲挤压下,破碎的是石壁。它
们纷纷坠入百丈悬崖之下,撞击声震耳欲聋,整个蜀山都在瑟瑟颤抖。
很快,青冥号得到了来自冲镧和风帆的全力抬升,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开始向徘徊在
蜀山之上翻滚不息的云层飞去。一刻之后,云雾彻底包裹了它,如同掩蔽自己宠爱的孩
子一般。
尾声

“我说,你这不能算上等的荫木吧?”老家伙曲起两指,在一根长四丈有余的木头上敲
得可可有声:“别糊我,颜色黑不溜秋,可你听这声,空的!”
那巴人脸一黑,嗡声嗡气地道:“是,龟儿我也不说瞎话,这不是荫木,可也是好木料
!你还能在桫椤城里找得到第二根这么好的木料,我马上抱着它跳到崖下面去!”他说
一句话往地上呸口痰,满脸横肉抖动,看得老二别过脸去。
老家伙笑嘻嘻地道:“好木是好木,你他妈激动什么?咱只是讲求买个明白罢了。老二
,给他三串贝!下一个!”
“我!我!”
“俺、俺的!”
“去你妈的!”
“嘿,你龟儿想找抽是吧?”
簇拥在绞杀号浮空舟周围的百八十人憋着劲往前挤,数十只手伸在空中拼命挥舞,都想
把自己手里的货出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幸好老家伙经验丰富,一早雇佣了三十几名
腰宽体壮的汉子,在老三的指挥下围成一圈,死顶着众人的推挤。老四另外安排人,手
挽手组成一个通道,一个一个地往里放人。
有一人挤进圈里,默默地在将一只鸡放在浮空舟的主翼上。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老家伙把眼睛都瞪绿了,还是觉得这确确实实是一只鸡,而且是只瘟鸡。鸡的毛都快秃
光,战战兢兢缩成一团。
老家伙揉揉干涩的眼睛,又抬头看那人。此人骨瘦如柴,偏又身长八尺,两手两脚不住
颤动,好象一根摇摇晃晃的竹竿。他穿着士才能穿的长衣,然而不戴冠,不着履,两只
眸子说青不青,说白不白,浑浊一片,还略带斜视。
老家伙叹口气,用根棍子捅捅鸡,那鸡摇晃两下,竟然站立不稳,咕的一声翻下了主翼
。那人发出好象儿子摔了似地惨叫,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鸡。全场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
叫道:“郑国人,你想钱想疯了吧?瘟鸡也来卖?”
“我说怎么一直闻到股子臭味呢!丢火里烧了是正经!”
“此乃凤栖山上之凤凰,虽千金不可得也!”那人尖着公鸡嗓子抗声道:“若非我落
难在此,怎肯卖此宝贝!你们这些俗人都瞎了眼!”他越吼得大声,众人越是高兴,有
人开始朝他扔石块、烂菜头。那人用破烂的袍子包着鸡,恶狠狠地咒骂着,挤出人群跑
了。
老家伙搓搓手。“下一个!”
两天之前,桫椤城在一场大雪中塌了一半,连屹立百年的蜀王宫都倒了。蜀王“心忧万
民,积劳成疾”,不理国政。大令尹奉王命主政,下令封城。坊间流言沸沸扬扬,说是
晚上天空中如火烧一般,神人从天而降,放出霹雳,裂绝蜀山一角。蜀国军队被打得丢
盔卸甲、死伤惨重,蜀王更是与蜀王宫一同埋葬在了崩塌的山崖之下……林林总总,归
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蜀王完了,实乃天罚。
蜀王完了,可生活还得继续。桫椤城大半的过冬物资都堆积在地道内,如今地道塌了,
啥也没留下。蜀王那里虽然储备充分,但宫殿倒了,哪里还顾得了民众。眼见多年未见
的大雪沉甸甸地压下来,若不能在大雪彻底封山之前离开,只怕半个月之内就要饿死人
了。
除了紧迫的生计问题,大多数人更起了彻底离开此地的心思——纵使故土难离,但蜀王
的脾气与贪婪一代大过一代,百余年的厌倦跟愤怒积累下来,经此剧变,终于找到离开
的借口了。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地打点着。有的打算南下楚国,有决定东进成都城,有准备天涯海角
到处混的。蜀国的人都想走,更别说那些从地道死里逃生的外乡人。虽然大令尹下令封
城,但一来城垮了一半,想要出城的人又多,也无从封锁;二来蜀军在与云中族交战中
伤亡过半,此刻连当兵的都偷偷溜了,哪里还组织得起人来阻拦?所以一天内桫椤城就
空了一半。这个时候,绞杀号志高气昂地出现了。
“到桫椤城去,有大便宜……”断了两根肋骨的巫镜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去收……
扫干净……”
做了一辈子买卖的老家伙被这句话感动得哽咽难语,回头谓三兄弟曰:“此,大将之风
也!”
是的,大祸刚过,那些赔得血本无归的外乡人要走了。但走之前,谁都急着把手里还存
留的货抛掉,更有些人不得不把珍藏多年的宝贝卖了攒路费,此是不下手更待何时?于
是老家伙当即下令升起绞杀号,浩浩荡荡直接降落在桫椤城市集中央。
这是四十年来第一艘造访桫椤城的非属王权的浮空舟,顿时把没走的人全吸引了过来。
虽然大令尹派遣侍卫们前来拿人,奈何人心早散了。老家伙慷慨地给每个侍卫一串贝,
人人眉开眼笑,哪里还管他做不做买卖?有好几名侍卫甚至当场自告奋勇当起了护卫,
连打带踢,倒是轻车熟路。大令尹无可奈何,留下的侍卫们又忙于撤离王族宗亲,只得
任其胡来。
如此一天下来,收的货和宝贝被平常一年的还多。四兄弟乐得饭都忘了吃,又赶紧一口
气买下半条街存放货物,与几支马队定下死约,待雪消春来之际,再来搬运。
当然,买卖归买卖,人情是人情。对那些连随身衣物都没带出来的人,一律每人送两件
御寒衣服,两串贝,让其归家。众人感激万分,多在浮空舟外遥拜行礼,一宿之内,老
家伙就收了四十几把骨柄小刀。这是巴国之风,今后只要持有此刀,在巴国境内便是受
人尊敬的贵客。
老家伙让老四收好了,严厉地道:“仔细收好,懂吗?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可不能辜
负!以后巴国的生意就出落在这上头了!”
忙碌了两天,桫椤城的狗都差不多收干净了。第三天的中午,蜀国宗亲灰溜溜地下山去
了。到第四天天明时分,最后一批马队也将要离开这座城池。
许多人大半辈子都在这里忙活,眼见桫椤城就要变成一座孤城,往日的热闹场面也许永
不会再出现,都是心中不忍。半夜里,城里燃起了一堆火。
火在市集中央静静燃烧,越烧越大,烟尘滚滚向上,无数火星随着烟升腾而起。雪已经
停了,天幕压得很底,四野冰冷。风声一会儿象狼嚎,一会儿又如虎啸,尽情奚落那些
城楼上光光的旗杆。
没有往常架在火上烧得吱吱冒油的牛羊、没有酸甜的果酒,更无艳丽的祝蹈之女舞蹈。
然而静悄悄的,一个接一个,尚在城内的人慢慢聚拢过来,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火堆边上
。这样冰冷的夜里,大多数人裹得连口鼻都遮住,只有一双双疲惫的眼睛在四处张望,
看火堆,看火堆对面并不相识的人,看那些人身后光影模糊的石头墙壁,残破的栅栏,
业已弯曲的竹子编的装卸支架,水井上平时毫不在意的小小的祀龛……
“他们想要记住些什么呢。可惜最后什么也记不住……”十几丈外,老家伙低声叹了口
气。老四正忙着把最后一批要搬走的货扛进绞杀号的底舱,听见老家伙说话,回头瞧了
一阵。他耸耸肩头,道:“是么?这儿有什么好?要走便走了罢!”
老家伙拍他脑袋:“你懂个屁!人只有短短几十年,这世上最难离的便是故土。到这份
上,谁他妈乐意?快些弄进去,叫老二老三活动活动,准备升空走人了。”
老四奇道:“现在?天黑前你不是还说明天早上才走吗?还有些人的货没收……”
老家伙压低声音道:“夜长梦多!这城里能走的人早走了,留下的都是穷疯了的,连走
路的钱都没有,还能有什么货?那是说来让他们安心的,真要干出什么事,我们几个可
别想顶住……快些!”
老四进去不久,主帆就上升了一半。这个时候风很大,老二又张开了两扇侧向定风帆。
风帆鼓得浑圆,拉得绞杀号向后移动了一丈左右,锚链绷得笔直,发出轻微的扑扑声,
船首高高翘起。
黑夜中并没有人注意到绞杀号的这些变化,即使有人发现,但照常理,只有疯子才敢在
房屋如此密集的地方趁夜起飞,所以也只会当它在例行检查——对这一点老家伙非常放
心,因为只有他才知道绞杀号的风帆有多么灵活,多么凶蛮强劲。
老家伙纵身跳上绞杀号的主翼,顺着突前的翼身走到船尾,穿过一人多高的舵与船身间
的空隙,又跳上另一边的主翼。走上两步,顺着一排船身上的凹沟爬上船脊。为了更灵
便的操纵主帆,绞杀号的主帆外围绳索多达十二根。老家伙一一拉扯两下,直到确信每
一根绳索都扎得牢实,才几步走到船脊最高处,往下一跳,跳到了船头。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出航前总要走上一遭,心里才塌实。脚下的船头里,老二吹了声口
哨,表示一切正常。他跳到船头左首舱门前的小平台上,正要弯腰进舱,忽然一顿。舱
内的老二见他呆呆站在门外,问道:“喂,大哥,出事了?”
老家伙道:“拿二十串贝给我。”
老二莫名其妙,但见到老家伙神色凛然,忙拿过一包贝。他正要捡出二十串来,老家伙
一把抢过包袱,转身跳下了船。老二叫道:“大哥!还走不走?”
“准备好,我回来就动!”老家伙头也不回地跑了。老二还想追他,忽听巫镜道:“让
他去,八成又想起什么宝贝来了,不要命的家伙……都别站着,准备呀!”巫镜一步一
顿地走到舱中央,胸口的伤扯着痛,他就靠在柱头上,没好气地道:“赶不回来,就别
怪我们不客气了!一刻之后出发!”
老家伙没有进入火光雄雄的市集,而是走入一条小巷。巷内漆黑死寂,老家伙踩在雪上
吱吱地响。他走到了一间破屋前,试着推推门,那门没栓,嘎吱一声就开了。
立即有人尖声叫道:“谁?滚开!”
老家伙把手里的贝放在地上,低声道:“你走吧。这些贝够你支撑到成都了。”
那人听见了贝相互碰撞的清脆的声音,叫道:“拿走!我不要人施舍!”
老家伙道:“谁说施舍你了?我等了你两天,你既不肯再卖东西,也不肯来领路费下山
,真他妈倔……你的那只凤凰呢?我要了。”
“死了!”一只木屐从暗处飞来,老家伙侧头避开。木屐撞在狭窄的小巷对面的石墙上
,清脆的一响。
老家伙失笑道:“去你妈的。我刚才听见它的叫声了,很响亮呢。在这里?”他伸手摸
到门边,那里便有东西咕咕叫了两声。老家伙抚摩着那只鸡背上稀稀拉拉的毛,又问:
“怎么,二十串不够?”
那人并不言语,黑暗中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老家伙叹道:“这是你的宝贝,二十串
是太贱卖了。”他坐在门槛上,从包袱里往外掏贝,一串一串往地下放。
那人忽地低吼一声,扑上前来,一把捏紧了老家伙的手,恶狠狠地道:“我不卖!”
“是,你要卖也不等到此时了。”老家伙手腕都要被他捏断了,兀自淡淡道:“你只是
想给它和你自己找条活路罢了。”
那人听了这话,怔了半响,一屁股坐了回去,低声道:“拿去吧。”
老家伙用布小心地包好了鸡,迅速走向绞杀号。走过市集边上时,只见十几人聚集在一
起,正商议着什么。火被风吹得咧咧做响,间或有木柴爆裂,啪啦一响。那些人抬起头
看他,目光幽幽,一个个好象黑暗中的幽魂。老家伙低着头,脚步更快了。
离着绞杀号还有几丈距离,老家伙突地站住了,远处的火光隐约照见船尾有个人影。老
家伙心中一紧,抢上两步,却见那人影迅速钻入了船尾的阴影之中。
老家伙疾步跑到船头,砰砰砰地拍船。立即有一扇小窗户被拉开,老四探出头来问道:
“大哥,怎么了?”
“有人在船尾!”老家伙压低声音道:“去底舱瞧瞧!告诉老二,一准备好就立刻升
空!我到船尾看!”
老四见老家伙手臂上几个“源”纹闪亮起来,知道不是开玩笑,转身就跑。老家伙听见
船脊上的主帆嗖嗖嗖地升上了桅杆,才躬身向船尾摸去。
他还没摸到船尾,忽听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和车轮碾压过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的声音
,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市集中央聚集的人纷纷伸头望去,然而巷道阴暗,什么也
看不清。
老家伙听马蹄声甚是急迫,已经顾不上隐蔽,放出了一个火球。火球瞬间掠过船尾,那
人影已经不在了。
这个时候,市场上暴发出一阵喧闹声。几架马车肆无忌惮地冲出巷子,冲入市场中央。
几名来不及躲避的人被马车撞倒,马车上的人大骂道:“滚开!都给我滚开!你们这些
贱民聚集在此,难道想反乱吗!都滚!”
众人识得那人是大令尹,纷纷走避。随着马车涌进市集的侍卫越来越多,大令尹在车驾
上手举长戟,大声喝道:“都听好了!所有的人一个时辰之内必须离开桫椤城!违者斩
!”
人们“哎呀”一声,然而明晃晃的剑戟就架在头顶,虽然愤怒,却也不敢违抗,各自默
默转身离去。大令尹又道:“你们仔细搜查,他走不远的,一定在城内!来二十人,去
浮舟搜!”
老四探出头来,拼命叫道:“快!上船!”老家伙来不及跑到前舱解缆绳,急步跳上主
翼,喝道:“起啊!”
“哗啦”一声,主帆猛地张开,被风一带,绞杀号向后退去,却被缆绳死死拉住。老家
伙右臂连击,发出几枚火球,击断了缆绳。船身猛地一震,向后冲出十来丈距离,撞垮
了一堵墙。
船身发出巨大的响动,几根侧帆急速摆动,以求稳住船身。老家伙站立不稳,翻身落下
主翼。老四拉开舱尾的门,向倒在一堆乱石中的老家伙发出一根藤蔓,吼道:“拉住!”
绞杀号前侧的四张侧帆朝天空举起,借助风势向前滑动了两丈,压在船尾的乱石纷纷落
下。蓦地船舱内传来浑厚低沉的嗡嗡声,那是遮盖玄英的铜罩被揭开了!
绞杀号的船头高高昂起,随着一阵咯咯啪啪的乱响,巨大的身影迅速超越桫椤城低矮的
屋顶。老家伙死抓住藤蔓,双腿险些踢中一名飞奔上来的侍卫。那侍卫却没有拔剑,只
是高举双手,大声呼喊着什么。然而绞杀号腾空的轰鸣和风声震耳欲聋,老家伙什么也
听不清楚,眼见桫椤城模糊的身影在脚下快速掠过,只一忽儿功夫,绞杀号便越过了城
后的山头,那黑暗冰冷的古城再也看不见了。
老家伙好容易才在老三老四的帮助下爬上绞杀号,趴在舱口喘了半天气,才道:“真是
凶险!刚才我瞧见有人在船后鬼鬼祟祟,这地方……”
他住了口,因为有个人从后舱巨大的掌舵后面走了出来,掀开头上罩着的布,露出一张
年轻却疲惫的脸,和一对凡我所见必归于我、凡我所愿必得实现的高傲眼神。
巫镜向目瞪口呆的老家伙使了个眼色,拍手大声道:“好罢,伙计们都过来。让我们欢
迎伟大的蚕丛……呃……蜀王殿下!”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六章
: 在此稍早之前。
: 借助一阵被绝壁阻挡转而向上的风,疾展开双翅向上飞去,须臾便越过了蜀山最高的
: 山峰,茗和依来的身影被树木遮挡,再也看不分明了。
: 它继续上升。天空晴朗,大地在身子下面倾斜。当它的阴影掠过大地时,所有的牲畜
: 鸟禽都躲在阴暗处瑟瑟发抖。疾感到了这份恐惧,更加恣意地独霸天际。它心中涌动这
: 一种奇妙的感觉。
: 鹫是蜀山境内最大的灵兽,感日月光华而生,吸天地精华而长,通晓人语。虽然独自
: 一个也逍遥快活,因为除了吃饱了没事干的蜀王隔个几年要来折腾一次外,再无天敌。
: 不过……每每月圆之际,看着水中孤独的倒影,总不是滋味。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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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转载说明:
周天是碎石和拉拉这两个孪生兄弟写出的奇幻系列小说,包括拉拉的《天巡记》,碎石
的《水天异闻录》等。桫椤城是水天异闻录的第三本。第一本《镜弓劫》讲述镜是怎么
被赶下昆仑,劫的第一段情史,以及镜和劫大战菱号星槎。第二本《卜月潭》讲述茗和
幕的分离,幕智斗郁...
《桫椤城》承接《卜月潭》,讲述劫和茗被菱号星槎抓走。第四本《蜃景》则是镜营救
劫和茗...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十二章
: 巫镜举着火把小心地沿着地道走。这一段坍塌得很厉害,一大半的房间都倾覆了,幸好
: 震动到来之前,绝大多数人已逃了出去,是以一路上还没看见几个死人。
: 到处散落着东西,有些甚至价值不菲,不过巫镜正眼也不瞧一下——他要的是那份当面
: 砍得人只恨老娘少生一张嘴的快意。
: 由于跑得仓促,门窗大都开着,加上靠悬崖方向坍塌了一片,风从千百个孔穴里钻过,
: 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举着的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那些阴暗破败的角落里,无数
: 怪异的影子就跟着晃动、跳跃,看得巫镜毛骨悚然,展开了几层禁制。
: 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越了十几间房后,巫镜发现一堆巨石彻底封死了通道。巫镜举着火把
: 到处照,想要找到某处缺口,然而这一片岩顶整体坍塌下来,根本无路可寻。他不甘心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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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的勇士们呢?昆、左齐、左无名!平狱、平篱、尸仲余!我蜀国那么多的勇士
,难道都战死了吗?”
“是的,我的王!”
“我的儿子们呢?”
“他们与您的勇士们一道……王请节哀!”
“我没有哀!哪里还有哀呢?我只有恨,满腔的怒火……我看见了烟……冲天的浓
烟,那是什么?”
“是王都在燃烧!商国人高高的塔楼已经搭上了城墙,侵略者象蝗虫一样涌入……
到处都在屠杀,我的王,他们在屠杀您的子民……贵族和贱民,老弱和妇孺,他们相互
挤在一起,层层垒垒,仿佛丘冢。血象咆哮的珉河,冲过大街小巷,却无法熄灭燃烧的
王宫……我的王,一切都化为灰烬了!崩塌了!没有了!灭亡了!”
王跨前一步,举起长剑。剑柄上名贵的玉石和精致的饰纹已经被血和泥掩盖,只有
剑锋仍然闪着逼人的寒光。贵族和士人们匍匐在地,痛哭失声,血污满面的士兵们则跟
着举起了剑。
王说:
“犯我者,商!然灭我者,实昆仑巫人!凡我子民,必不得与此二族为友!今,天
亡我于此,愿:取我的头颅,以金饰之,葬于此巨岩之下;取我的身躯,以铜裹之,葬
于下方十丈;取我的手足四肢,以银法之,葬于身下十丈。我要以蜀山同体,寸步不离
这片沃土。若天有灵,听我泣血之言,他日化为鬼魄,亦要索回血海深仇!”
王的剑高高举起,随即落下,斩断头颅。他的身体屹立不倒,血从颈项里喷出几丈
高,纷纷扬扬,犹如血雨,洒落在蜀国大地上。他的将军和侍卫们,一共五十五人,同
时自尽。
蜀国的亡臣们纷纷四散,有的逃亡外域,更多的则返回已经毁于大火的王都,跪伏
在商人面前。
只有一名寺人留了下来。
他搜索王的尸体,找到一把金匕首,一根银仗,连同王的铜盔,将王埋葬。他在墓
前结庐守节。
七天之后,山下传来喧闹声,于是爬上山崖的最高处张望。他看见了紫色的鹰旗和
褐色的象旗。
那是商人的部队。
商人们劈荆斩棘向上攀爬,忽然听到一声惨烈的呼喊。只见一个单薄模糊的人影从
山崖上掉下来,在山壁上弹了几下,好象一片枯叶落入林中。连一只鸟都没有惊起。
带路的蜀人听清了那句可怕的咒语,可是枷锁套在身上,刀剑悬在头顶,他一个字
都不敢多说,继续带着商国士兵向前。半个时辰后,他们看到了埋葬蜀王的三块巨石。
巨石上还残留着血迹。
蜀人颤抖着跪下,闭目暗自祈求。商国士兵从他身旁一拥而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脚
下的变化——星星点点的暗淡的血迹悄无声息地相互接连。
没过多久,一条接一条的,血丝变成细线,细线碎成裂纹,裂纹向下沉沦……大地
开始倾斜。
突然之间,天幕仿佛被人猛地拉下,四下里一片漆黑,狂风大作。随着一阵天崩地
裂般的巨响,脚下的山象狂蟒一样抽动起来。大地裂开,血一样鲜红的地泉涌喷涌而出
,源源不绝,吞噬了三块巨岩,也吞噬了惊恐万状的背叛者和商国士兵……
一个月后,当另一批商国士兵到来时,他们只见到三口深潭,从上到下,依此排列
在苍翠的山林之间。
第一章
一个墓穴。漆黑、寂静,一如死去。
可茗知道它其实并没有死。
卜月潭四千年来始终被人祭祀,然已死去多时;而这里的墓室早已坍塌,化为尘泥
,不为人知,它们却仍然活着,或者说……没有死去。
有的时候,活着与没有死去是两回事情。
它们在蠕动、在扭曲、在变幻……日日夜夜,它们苦苦挣扎。
茗心中生起从未有过的恐惧,以至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双无法闭上的眼
,不知所措地盯着那堆荒土。目光向下穿过厚厚的夯土,直抵那几个……那团……那堆
……
她实在没法形容看到的一切。漆黑的地底深处,它们聚集在一起。塌陷的泥石拱木
掩埋了一切,它们同残木、锈铜、蛆虫、尸骨、腐泥……相互混杂、交融,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可是它们并没有死去。
其中一个说:“我好痛,我好痛!”它的声音充满仇恨。
另一个说:“我好痛苦……”声音充满怨恨。
第三个不停地狂叫:“我的皮肤要暴裂开了!我的头发要断了!我的眼珠、我的手
指……我怎么也找不到左边的骨头了!”
第四个惊惶、绝望,可是仍然说:“我的兄弟们,我的好妹妹,不要慌乱……我们
不会死,永远不会!这是父亲的承诺!请再坚持一会儿……”
“一会是多久?一天、十天,还是一年、十年、二十年?”
“我们已经生不如死整整五十年了!难道你看不见吗,大哥,我们真的要化了,要
与这些肮脏的泥土化为一体了!”
“我不要!”有人放声尖叫:“我宁肯死也不……”
“好了!”一声断喝,震得茗浑身剧震,刚才发话的四人也同时住了口。
第五个声音冷冷地说:“封,你死不了,忘了?踅、郁,大哥,我们都死不去。即
使化为泥土……这是父亲的承诺,在我看来,却比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还要狠毒。”
“勿,别这么说,我们几兄妹难道不正是如此,才逃过……”
“你把这称为逃过劫难?”勿冷冷地打断那人的话:“我们身上压着整座太行山脉
!也许我们会长长久久,永永远远陷于此境,直到魂魄都烟消云散。”
一片死寂。老长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茗尽管怕得要死,却也忍不住往前挪了挪,
想看得更清楚些。这个时候,有人开口道:“魂魄会烟消云散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如果足够长久的话……”
黑暗中,骤然亮起了一双白幽幽的眼睛。

茗猛地睁看眼,心突突突地好象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还没回过神,有个近在咫尺
的声音尖叫道:“天啊!鬼!”
茗一把掀开身上的被子跳起来,不想脚下踩空,黑暗中不辩东西,一头撞在柱子上
,耳朵里翁然作响,眼前金星乱冒。可是旁边那个声音叫得更惨:“嘿!妈的!撞死你
爷爷了!”
“崇,是你?”茗按着脑门,忍着痛道:“你乱叫什么?你看到鬼了?”
“什么?”崇用刀扎屁股般的声音叫道:“难道不是你见到鬼了在乱叫乱嚷吗?我
正在睡觉,你差点撞扁我的脑袋!”
“是吗?”听到崇的声音,茗的心跳总算平缓些了,靠在柱子上喘气。
“喂,我说,你梦到什么了?”
“没什么……”
“屁话。哎哟!”
“说话客气一点。”茗不高兴地说:“我们现在一体相连,你就不能好好说?”
“你也知道是一体相连!”
茗左边光洁的肩头,一片花朵般的纹路晃了晃。突然,黑暗中闪现出星星点点的青
色辉光,一朵花骤然从茗的肩头升起,其后的青色根须越长越长,慢慢伸到茗的脸前。
花心里那只巨大的眼睛眨巴眨巴,两根小根须揉着还未完全展开的花瓣,恼火地道:“
你在梦里乱蹬乱翻,连连尖叫,害我以为见了鬼!”
“我……我是见到了……”
“咯咯……咯咯……”四壁和地板忽地发出饿鬼磨牙般的声音,随着这声音,房间
开始向左倾斜。茗和崇同时住嘴,两只手和六七根根须默契地四面出击,紧紧抓住柱头
、墙壁。
隐隐听见有个嘶哑的声音吼道:“风紧——风紧——”
头顶的甲板上立即咚咚咚乱响起来,十几双脚跑来跑去,有人大声吆喝,指挥船员
收起主帆、加固压舱铜锚。
“什么是风紧?”茗问。
“风大起来,自然就紧张了嘛。”
崇说着撩开窗帘一角,只见窗外灰暗的云正急速翻腾着,一浪接一浪地撞在浮空舟
上。一道贯穿整个天际的橘红色闪电划过,雷声滚滚,浮空舟立时象筛子一样颠簸起来
。狂风钻入走廊,发出鬼哭似的声音。风带走了船舱内原本温暖的空气,茗打了个寒战
,却不敢放松手去拿衣服。
“妈的鬼天气!”崇说,“这两天风暴就没停过!”
茗望着窗外默然无语。她虽出生高贵,却从未乘坐浮空舟离家如此远。自从卜月村
升空后,他们就一直在云中穿行,几乎连太阳都不曾见过,但象这样的风暴还是第一次
遇上。茗胸口憋闷得想吐,又怕吐出来更难受,忍得好不辛苦。在持续不断的颠簸中,
她又想起了卜月潭……
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让历经四千多年的卜月潭崩塌了,她不知道,但她明白潭里一定
发生了某种不可逆转的事。以前即使隔着数座山,都能清晰地感到那一潭冰冷的、寂寞
的、怨恨着的死水,现在……没有了,一切真的都逝去了。
妹妹幕去哪里了呢?她也不知道。然而也并非完全不知道,她心中隐隐有一丝感觉,在
夜半无人时倍加清晰,妹妹向西去了……又转而向南……无论离得多远,这感觉永不消
失。大祖母曾经说过,自己与妹妹是镜子的两面,切断联系何其困难……
“你在想什么?心绪不宁的。”
茗忙收回心思,道:“以前在村里坐浮空舟,从来没有到过这么高的地方。原来高
高的天上如此危险……云不是很温柔地为我们带来雨水吗?”
“云里隐藏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可多了。风从虎,云从龙,想想,了得么?哦!好大
一道电!”
更多的电光开始闪现,嚓啦啦的雷声在云顶翻滚,震天憾地。它们是上天的神鞭,
一鞭鞭抽打着风的屁股,于是风更加疯狂地撞击浮空舟。浮空舟忽而向前猛蹿,忽而向
下俯冲,从一个浪尖跳到另一个浪尖,从一个谷底滚到另一个谷底。
在这样的巨浪狂风之中,浮空舟惨烈地呻吟着。崇看见离得最近的一扇侧帆刚展开
,就被一股从下往上的逆风折断。帆布倒卷上去,将两名拉帆的人卷入其中,滚进云里
去了。
到处都在破碎、断裂,既而落入灰暗的云渊深处消失不见。每一个雷滚过,它都会
屁滚尿流地丢下些什么东西。问题在于,除了人,很快就没东西可丢了。崇明智地放下
帘子。
“也许他们在丢那些破烂。你知道,浮空舟通常都有很多破烂,趁风大的时候丢起
来顺手。”崇安慰道。
“恩……”
忽听头顶甲板又传来一连串围栏破裂之声,跟着是好几个人的惨叫。惨叫眨眼间就
钻入云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几个人的大声呼喊,里面或多或少藏着侥幸生还的喜
悦。
“这……这可不是一般的破烂……”崇学着人的样子擦汗:“不知道能不能撑过去
。还是说说你的梦吧,让我开心些。”
“是噩梦。真可怕的噩梦。”
“吓到你了?那我可真的开心了。你梦见谁了?我听见你说……‘勿’?是吗?”
“我叫得很大声?”
尽管周遭折腾得如此厉害,崇还是用两根根须贴在墙上聆听外面的动静。它压低了
声音:“不。只是你的魂魄太蛮横,闯进了我的梦里……听着,想要活得长,就别向任
何人提这个名字。”
“你认识他吗?”
崇全身吱吱咯咯的抽了一阵风:“我不记得了。”
茗正要敲它的头,突听房门可可响了两下,巫劫在门外问道:“茗,你醒了吗?”
“嘿!”崇赶紧缩回茗的肩头:“嘿嘿,你喜欢的人来了,哈哈,再见!”
茗一把没抓住它,浮空舟却在这个时候猛地一震。没有了崇的根须,茗根本稳不住
身体,顿时骨碌碌地滚到门边。一根根须闪电般伸出,拉开了门栓。
茗惊叫一声,拼命用手抓住门框,总算没有合身撞进巫劫怀里。
“茗,你没事吧?”巫劫听到响动,向茗伸出手。
茗刚伸手出去,又迅速收回,狼狈地扶着门站起来,说:“我……我没事。”
快!快把我的衣服拿来!她在心中大喊。
这就两清了,对吧?根须飞速蹿入屋内,拖来茗的衣服,然后友好的稳住茗的身体
,让她穿衣。
巫劫听到她穿衣服的声音,虽然看不见,仍然背过身去:“抱歉打搅你睡觉了。”
“没有……你听这风声,象鬼吼一样,哪里睡得着。有什么事吗?”
浮空舟骤然猛烈抖动,向一侧吓煞人的歪去,这一次船中央的龙骨都发出惨烈的呻
吟,“啪啦啦”的听得人心胆俱裂。茗和宠拼命抓紧门框,巫劫只用竹竿点在墙上,身
体象没有重量般歪着。
瞧,崇在茗心中哼哼叽叽,这个家伙又在臭屁了!
你怎么总是爱说别人的闲话?
嫉恶如仇啊,懂么?
“我们遇上了强风暴,”巫劫平静地道:“浮空舟受损严重,必须立即降落。跟我
到主舱,那里有玄英石,更安全些。”
“好……”
于是巫劫大步在前带路,茗东摇西晃地跟着,崇的七八根根须支撑在狭窄的墙壁上
,好象只花哨的螃蟹。即使在密闭的走道里,也能感觉到浮空舟左面比右面轻了好多,
显然左侧损失不轻。浮空舟此刻正拼命向左转,想以此维持平衡。
看来离坠毁不久了!
为什么?茗直愣愣地盯着巫劫。他好象不这么想。
臭屁的人一向如此。为什么要到主舱去?因为主舱有玄石,下面还装有缓冲犄角。
缓冲犄角有用吗?
有屁用……
话音未落,“啪啦”一声巨响,墙壁轰然破裂,巨大的压力推着碎木铜条向中间挤
来。茗和崇骇得正要放声惨叫,蓦地蓝光闪耀,冲到面前的木块撞上了巫劫随手放出的
禁制,碎成齑粉。
“快!”巫劫一把扯过她倆,飞也似进入主舱,两名船员几乎抵着他的脚跟关上了
铜门。铜门咚咚咚一阵乱响,
茗坐倒在地,老半天才回过心神。浮空舟上剩余的人都挤在主舱内,个个面如死色
。有个全身笼罩在黑布之下的人挤在角落里,背上背着一只布袋,看布袋凸出的样子,
里面应是一把琴。现下生死悬于一线,他却侧着身,极力护着背上的琴。茗不记得上船
的时候见过这号人物,好奇地注视了他片刻,目光才又越过众人,落在巫镜身上。
浮空舟的船员们尚且惊慌失措,他虽然面色苍白,目光却仍然灼灼,扶着柱头,凝
神听外面的动静。有个船员乱哭乱嚷,不小心撞到他身上,他恼火地一脚踢开,还有闲
心骂骂咧咧地拍平衣服。
此人虽与巫劫同族,但言行举止差距之大,简直如同茹毛饮血的西戎与执掌国礼的
鲁人相比。隐隐听说他犯下重罪,为此逃离昆仑山,周游列国。
茗对叛族之人极反感,不过巫劫却对他甚为推崇,引为知己。此次巫劫奉昆仑长老
会之命巡视卜月潭,在泸国遇上他,许以助他重回昆仑的承诺,才让他甘心跟从。
此时风声震耳欲聋,浮空舟抖动得愈加剧烈,让人很容易就能想到舱外的所有一切
都在断裂、破碎、被风卷走、被云吞没,摔到一千两百丈之下去……这般状况,他还如
此从容,倒也算是个人物了。
“左舷脱落了!”有人突然在身旁惨叫,吓了茗一跳。
“放弃左舷。”船长说。
“顶舱破裂!主桅杆断裂!侧帆、尾帆丢失!”
“放弃顶舱。”
主舱壁外砰砰砰响了几声。“我……我听到有人从旁边飞过去了!”
“风向如何?”船长转头问一名船员,那名船员冒死把脑袋伸出一个观察口,缩回
来时,鼻子已经被风吹得歪在一边:“丑时方向!船尾破了水缸那么大的洞!”
“放弃尾舱。右舷?”船长吩咐。
“啊!该死!啊!见鬼!真他妈的!”
“放弃右舷。”船长宣布,同时脸色铁青:“你,以后别在我船上干了!”
“左侧主翼……”
他们说,如果一切都掉了,人还在主舱里的话,这个舱就叫做“裹舱”。
你……你什么意思?
象这样大的浮空舟,主舱通常都是铜身包裹,使船浮空飞行的玄英就安装在穿过主
舱的龙骨上。即使外面掉光了,玄石还能带着主舱飞,可是没有了帆和主翼,舱只会乱
打转儿,根本无法正常降落。一旦主舱倒过来,就非坠毁不可了。有的船一直在天上转
悠。偶尔有浮空舟会遇到这样的船,上去一瞧,全是碎骨头。为什么呢?人饿到最后,
就去吃别的人了……所以这就是个飞来飞去的棺裹。
茗尖叫一声,随即又涨红了脸,因为所有的人都瞪着她。绝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住的
想:“这么个可人儿,叫起来更是要人老命……”
巫劫平静地道:“没事,风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很安全。”
“它说……”见鬼,是他们!“……他们说,只有主舱的话,就没法降落了,是吗
?”
巫劫淡淡一笑:“那是瞎说。”茗从他脸上得到些安慰,但转头瞧瞧,其他人的脸
已经从惨白变成蜡黄了。忽听有人大声道:“这点风算什么?我连风暴之眼都见过,还
不是活着出来了?”正是巫镜。
船员们纷纷向他投去鄙夷的目光。巫镜嗤笑道:“不信?所以你们这些人的见识就
这么短浅。老家伙认识吗?我就是坐他的舟遇上风暴之眼的。”
船长那象两根条凳似的眉毛扬了扬:“老家伙?你是说慎己?如果是他的话,倒有
可能……”
巫镜用一根指头遥指船长:“还算有识货的……”
茗刚想问他什么是风暴之眼,船舱突然抖了一下,耳朵里顿时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
见了。不仅如此,她觉得自己轻得竟然随手一挥就凭空悬浮起来。她惊诧莫名,却见所
有的人都象鸭子一样,伸着脖子,两手乱挥着飞起来。
有人面目扭曲,张口狂叫;有的人眼睛翻白,裂嘴尖啸,可是茗一句也听不清。
我们被正风击中了!我们完蛋了!
什么?
正风!正压风!打头风……总之我们完蛋了!
嗖嗖嗖,崇的根须八面出击,牢牢拉住四周的柱子,象一张网般稳住茗的身体。船员
们则四肢乱甩,拼命向最近的柱子、铜杆、龙骨靠去,死死抱住。
茗使劲摇晃脑袋,耳朵里丝的一响,冷气灌进来,终于又听到声音了!身体的重量几
乎同时回来,她猛地下坠,崇发出根须崩断的惨呼声,不过它的声音立即淹没在一片乒
乒砰砰的摔打声之中。
这股力道巨大,即使抱紧了柱子的人也有大半摔出,重重砸在舱……顶。主舱已翻了
个个儿,众人或抱着摔破的头,或撑着断了的腰,或使劲翻过折断的腿骨,无不鬼哭狼
嚎。
“怎么回事?最后的撞击不是风。”船长按着额头上的洞,一只眼被血盖住了。他吩
咐道:“去看一看。”
一名手脚完整的船员冒险爬出舱门,过了一会儿,满脸不可思议地跑回来:“我的天
!我的天!”
“我们成功着陆了吗?”有人天真的幻想。
“不!有根船锚穿进后舱了!有人拉住我们了!”
“什么?”全舱人同时瞪圆了眼。怎么可能!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之处,狂风雷霆
之间,被别的浮空舟拉住的机会比全船人同时踩到狗屎还小。
只有船长一人冷静得象冰山:“去问问,对方要拖带费用吗?如果要,就向他们索要
船舱破损费。”
“船长!”全船人失声痛哭,好几人更是当场晕厥。
巫镜破口大骂:“去你妈的!费用我来出,谁去联络?我另外重重有赏!”
三个人冲向门口,结果结结实实撞在一起,最终脑袋最硬、屁股最灵活的那个人挤了
出去,剩下两人扭做一团。船长厉声喝道:“滚回来!”
巫镜比船长吼得还大声:“要想活命的,把他给我按下!”
船长踢开扑上来的一名船员,但被另两、三人死死按下。他气得浑身发抖:“你要清
楚,这里谁是船长……费用要先给我,然后再按公道的价格给对方!”
舱内尖叫的尖叫,哭喊的哭喊,正乱成一团,忽听有人在舱门外大声道:“这里谁是
船长?”
所有人的脑袋啪的一下转向舱门。崇向巫镜使个眼色,巫镜的铜手在袖子里铛铛作响。
两人心有灵犀,警惕地四处打量,待会定要头一个冲到对方浮空舟上。用钱收买是最稳
妥的办法,武力占领也断不会手软……
随着一阵叮叮铛铛的声音,一名头上戴着有长长尾羽的帽子,身着一身五彩斑斓的衣服
,挂着无数铜银挂饰的人大模大样的走进舱里,腰间挂一把琉璃珠装饰的弯刀,弯刀尾
巴把他的后襟高高翘起,活象一只炫耀的山鸡。
巫镜先是一顿,既而喉咙里咕咚一声。他与巫劫同时侧过脸,小心地隐藏在人群之后。
那人大声道:“谁是这破船的船长?”
船长的脸青了,却说不出话,船员们死死按着他。大副道:“是……是我。遇上这要命
的天气,你们能不能帮助我们?我定当重金酬……”
那人打断他,高傲的宣布道:“奉: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主、德被八方
的蜀王之命,前来解救你们。你们可以随同王的浮舟前往桫椤城。来吧,去向我王谢恩
吧,贱民们。”

“茗,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怎么?”
巫劫略一踌躇,巫镜道:“这种事你怎么说?我来!”
此刻所有的船员们都欢天喜地的跑了,舱内再无旁人。巫镜压低声音道:“听着,千万
别跟任何人说我们是巫人,尤其不能提到劫这个名字。”
“为什么?”
“因为……蜀人跟我们有些过节。”巫镜瞧了一眼巫劫:“特别是跟他……总之,如果
被蜀人知道了,大伙就准备拼了老命逃吧。”
“你少骗我。蜀是周的属国,怎可能有胆子杀你们巫人?”崇插嘴道:“怕是你自己做
买卖亏了别人吧?”
巫镜叱道:“蠢货,蜀国人和蜀人是两回事!你没听见他说蜀王,又说桫椤城么?蜀国
不过受封方国,哪有胆子称王?况且蜀都城在成都,又怎会是桫椤城?”
茗瞧瞧崇。别看我,我只是朵花,什么都不知道!茗于是道:“好吧,你说,我们照做
就是。”
巫镜道:“蜀国以前是大国,与商并雄,直到商王武丁时,终于灭了蜀国,将其并入属
国之内……”
“啊!”崇叫道:“我明白了!你们巫人肯定做了手脚!”
“再大声点!”巫镜脑门上青筋突起:“你干嘛不吼出来!大不了一块在这舱里耗死!”
崇“嗖”的一下缩回茗的肩头。茗忙道:“崇说的有道理吗?”
“有一些……”巫镜恼火地扶着头上的冠,“国家大事,论不到我们胡言,是不是?总
之,蜀国人就此狠透了商人和我们巫人……”
瞧吧,这里头巫人干的坏事一定不少呢!别太相信他们,茗!
巫镜续道:“桫椤城原是蜀人的都城,商人灭蜀后,尽起其民东迁,希望新都兴旺,才
起名成都。但是蜀之旧民并不甘心,趁商国灭亡时,又重建了桫椤城,并拥立旧王之孙
为主。所以现在蜀国有两个都城。我们本要去的是成都,现下也只好先到桫椤城再做打
算了。大家嘴巴管严一点,应能混过去。”
“我明白了。可船员要说出去怎么办?”
“放心。”巫镜笑道:“他们都是明白人,‘舌头底下是老命’,谁会含糊?他们还想
继续混日子呢……走罢。”
他们顶着风,艰难地向对方浮空舟爬去时,巫劫一直拉着茗的手。奇怪,他向来温暖的
手此刻却出奇的冷。
那天上午,船长拼了老命上蹿下跳,割破手指咒天诅地,风暴却一直没有减弱。虽然蚕
丛王之后、蜀民之主、七山五水之……的浮空舟比他的大出了两、三倍,但在狂风和雷
暴的打击下也显出疲态。他的船终于在中午时分被迫放弃。
仅仅半个时辰之后,浮空舟就钻出了云层,重见天日。船长看着渐渐远去的那团吃饱喝
足的黑云,老泪纵横。
他们向西飞行,追随着太阳的足迹。云海似乎茫茫无涯。有的时候,他们在高达数百丈
的云山峡谷间穿行,云显现出各种狰狞的面目;有的时候,云又温柔一如美人,婀娜纤
细的身体沿绵数百里。更多的时候,极远的天边云舒云卷,仿佛百千峻马奔腾而来。
不久,茫茫云海上出现了一个黑点,浮空舟的船员开始欢呼。巫镜偷偷道:“那便是
桫椤城所在的山峰了。”
虽然很早就看见,但浮空舟一直航行到日落时分,脚下的云纷纷散去,桫椤城庞大的
躯体才逐渐显现出来。
说是城,但并不象中原的城池那样四合为城,而是因循地势而成。它坐落的山头孤零
零地耸立着,周围密林环抱,甚是雄俊。山腰处有条东西走向的平缓宽阔的山脊,然其
两侧却是高愈百丈的峭壁。山脊末端又是大片的断崖,只有一条陡坡上山。
城内的主要建筑都集中在山脊之上,与山和为一体。由于三面都是难以攀越的峭壁,
所以整座城只在山脊末段铸有城墙,牢牢卡在陡坡之上,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城墙、塔楼都由黑色巨岩砌成,城内密密的屋顶也都是黑色的瓦。黑压压的屋顶下,
是一条条被磨得磷磷发光的青石路面。
从空中看去,一队队骡队蚂蚁般穿行在蜿蜒崎岖的路上。浮空舟贴着绝壁向桫椤城逼
近,有人吹响了低沉的号角,地面的人们听到声音,抬头往上张望。当他们看清楚了浮
空舟上鲜明的旗帜时,纷纷跪下行礼。
颠簸了十几天,终于再次接近了地面。茗靠在顶舱的栏杆上向下俯瞰,看着峻朗苍翠
的山,巍峨的城,还有绿油油的梯田……一时心为之醉。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我在看风景,多漂亮啊。
你的身体很冷。崇不耐烦地挪了挪身体。
怎么会?阳光耀眼,我觉得很热呢。
我感觉到了……你在想幕,对不对?
我想她做什么?茗往旁边移了两步,后来想起哪怕移到天边崇都在自己身上,不觉叹
了口气。
每天晚上,你都会在梦里念到她的名字。每次她都象个婴孩,蹒跚着远去,你就哭着
喊个不停。天亮了却又不承认……别扯我!你我梦境重叠,怪只能怪你的精神太强了…
…这种感觉我他妈也觉得别扭呢!
我不是想她。她干出背叛族人之事,我总要捉到她,对大祖母有个交代!你就不能闭
嘴?下次再在梦里见到你,我就把你魂儿收了!
崇小心地道:你是说真的?
茗撅起嘴巴不言语。忽见山顶茂密的林间隐约透出一片碧色的水光,看得茗心中一动
。待要细看时,浮空舟已转到山体的另一侧去了。茗觉得那片水光不同寻常,却又说不
出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人问:“好看么?”
“好看。”茗随口应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是这样的。劫……”
闭嘴!
崇吼得茗一跳,巫镜的话骤然闪过脑海。她惊诧地转过头,才发现说话的人是个陌生
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刚从舱内钻出来。他身材瘦长,但并不让人觉得单薄,因他的肩很宽很厚,非
常扎实。他的年纪也只十六、七岁,眉头紧皱,嘴唇紧咬,连手都捏得青筋突出,好象
随时都要跟人拼命一般。
嘿……我、我们没欠他什么吧?崇紧张起来。
“应该没有……”
“你说什么?”
茗忙道:“没什么……你是这艘浮舟的客人么?”
那人一怔:“何以见得?”
茗道:“这舟里所有人都戴奇怪的帽子,再热也不敢取下来,一定有什么规矩。可是
你却没戴。”
那人脸沉下来,很严肃地道:“你知道那羽帽的意义么?”茗摇摇头。
那人于是走到她身旁,俯瞰几十丈下的桫椤城,张开双手庄严地道:“桫椤城,伟大
的蚕虫王之城,蜀国之都,七山五水共有之主……”他说得口都干了,咽口气接着道:
“这座城雄伟么?”
“雄伟。我还没见过这么高的城呢。那些墙和塔楼全是石头筑成的吗?”
“当然。先民们共耗时十七年,挖空了两座山脉,才建得此城。蜀国大地上,还有城
高过此城吗?还有城大过此城吗?还有城辉煌富庶过此城吗?所以这就是威仪所在!”
他顿了顿,又指着下面那些跪伏的人说道:“你瞧那些人,瞧见他们的头上裹的帽子
了吗?”
那时节,浮空舟降到峭壁之下,而后又升起两张侧帆,绕过城墙重新上升。巨大的风
吹得城头的太阳旗帜咧咧作响,百姓们匍匐在地,城墙上的士兵则单膝跪下,所有人头
上的羽毛都被风压得伏下。
“羽代表忠诚,帽代表顺从。”那人说:“蜀国之内,只有我,伟大的蚕丛王之后、
蜀国七山五水之主,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才不戴羽
冠。”
“咚!咚咚!咚……”犀鼓声响起,声音在四野里回响。蜀王的浮空舟几乎贴着城楼
上高耸的旗杆越过桫椤城。城楼上原本单膝跪下的士兵们不得不匍匐在地,以免被它掀
起的乱风卷落城头。它象一座小山,在桫椤城上空沉默地盘旋着,阴影掠过大地,所过
之处人禁声、畜禁鸣。
茗老半天才听懂这句话。不是因为话难懂,而是从没有人如此正式的、几乎是隆重
的称赞自己。她觉得左边肩头热得要烧起来了,崇在心里说:蚕丛王!我的天!蜀国之
主!
那人见茗仍呆站着,便道:“听明白了吗?好了,你可以跪下行礼了,女人。”
茗挺起胸,说:“我不能。”
“哦?你是哪国人,父兄丈夫可曾袭爵?”
“没有。”
那人用斥责的眼光看向茗,却迎头撞上茗同样高傲的眼光,砰然作响。两个人心中
同时一震。
“为何不能?非礼者,天下共讨之。”那人的左手捏得咯咯一响。
茗淡淡地道:“我族受封于帝,与妖之五老会和巫之长老会盟,祖训有云,不必向
任何人行礼,哪怕一国之君。”
蜀国之主挤挤小眼睛,一时有些懵了。
帝这个字当初被创造出来,只是为了颂扬人祖黄帝的伟大业绩。哪怕老祖宗蚕丛王
本人,别说用,谈也没资格谈论到这个字眼。
她在吹牛?可是看样子又不象。寻常贱民恐怕听也没听过与周国鼎足而立的妖族五
老会和巫族长老会。同时与两族盟,外加受封于帝,举目当今天下,只怕周天子都没有
如此显赫的身份。
蚕丛王之后、蜀……之主的脸青了又黑,黑了又绿,脸拉得比马脸还长,一双眼睛
在茗身上看来看去。
这个小丫头哪里来的?刚才因为一直眼高于顶,没看清楚她是如此……见鬼,识冠
寰宇的蚕丛王之后,蜀……之主竟无法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女子的美貌。他本打算上
来宣扬蚕丛王的威仪,没想到被她劈头一棍打得昏头转向。
顿了片刻,他终于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说什么?帝?什么帝……你,滚出来!
有事么?”他对着舱门吼。
一名侍从忙钻出来叩头道:“我王,伟大的蚕丛王之后,七山五水之主……”
“不要罗嗦!”蜀王粗着脖子截断他:“什么事,说!”
“是,是!我主,马、马上就要着陆了,目前风向变化太快,请王回到舱内,以防
不测!”
蜀王走到舱门,就要进去,忽地觉得这样走,实在有损蚕丛王的威严,便又回头道
:“你的名字,女人!”
茗眉毛一挑:“你呢,蚕丛王之后?”
蜀王在茗的逼视下莫名觉得自己矮了两寸,道:“寡……寡人叫做依来。”
话刚出口,他羞愧得脸上涨红,却见茗对自己嫣然一笑,柔声道:“我叫做茗。”
蜀王依来及时回避是有道理的。突然袭来的强烈的侧风,让浮空舟的降落颇费周折,
直到天完全黑了,在绷断十几根缆绳、撞垮了三层防护石墙之后,才勉强翘着屁股落地。
还没等众人下船,船外一片惊呼,原来遵循伟大的蜀王的要求,装饰在船舱两侧炫耀
用的巨灯,因船体倾斜,灯油外溢,左侧舱壁冒出了浓烟。依来在侍从簇拥下,赶在左
舱彻底塌陷之前弃船而出。着陆场上伤亡惨重,但当依来出现在面前时,没死的侍从和
奴隶们仍然匍匐在地,竖起一片参次不齐的鸟羽。
几名贵族在前开路,领着依来匆匆穿越人群。浮空舟的火已经蔓延到后舱,随时有可
能坍塌。茗正跟着巫劫挤到侧舱门口准备撤离,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依来。周围的人都
伏低着身体,他鹤立鸡群般穿行在无数尾羽之中,头上的金饰灿灿如火。
“快走,你发什么呆?”巫镜呵斥道。
茗赶紧跟着人流匆匆下了船。三人都用布遮着口鼻,混在妖族浮空舟船员队列里。有
名侍从大声吆喝,带着他们向征税的官员走去。
船坞里再度陷入混乱中,受伤的奴隶们大声惨叫;几名十户长跑来跑去,指挥手下系
紧缆绳,劈开断裂的左舷,扑灭主翼和尾帆的大火。一些奴隶冒死将巨大的木块塞进翘
得老高的船尾。
有一块甲板突然断裂,轰然巨响中,其下十几名奴隶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埋
入厚厚的木削之下。烟尘滚滚,无数根残缺不全的羽毛乱晃着来来去去,煞是壮观。
船员们本已走到门口,此刻都面无人色地驻足观望。因为风向、速度和无法预测的情
况,浮空舟着陆时损毁的事实在平常。但今天的侧风其实不能算大,就算越过绝壁的风
力有所加强,也不至于导致如此结果。
大的是伟大的蚕丛王之后所造的船……到了不切实际的地步。前部的鸟啄造型和模仿
尾羽的屁股都又长又粗,使整个船身比着陆平台短不了多少。想在如此狭窄的平台着陆
,蚕丛王之后高傲的贵族气质实在需要远远大于理智才行。
茗到处张望,可是依来的乘鸾已经看不见了。巫镜骂骂咧咧地付够了入城税,领着三
人从纷乱的人群里挤出大门。
虽然桫椤城也曾伟大恢弘,但现在也已经老了。整座城东西向和南北向各有一条大道
,南北贯通两座城门,东西则连接主城楼与蜀王宫殿。嵌在山壁上的蜀王宫灯火辉煌,
门顶的横梁和支撑它的十六根柱子皆是用巨大的石材建成,无比壮观宏伟。
然而城内其余的地方都是些低矮破败的土石房子,灯光晦暗,它们好象屹立在月色下
的累累坟堙。
古蜀国千年的沧桑漫过山脊,湮没了桫椤城,只有高高的城楼和宫殿还露在外面。巫
镜只走过一条街,就知道它的历史已经到头了。
他们在街上溜达,没多久巫镜就留意到了一个家伙。那人好像被人从脑袋后踢了一脚
似的,两个眼睛可怕地突出,破烂的衣服、挂在屁股后锈迹斑斑的腰刀,都表明他很适
合做但凡钱能让人做到的事。
巫镜走那人身旁,低声道:“想赚点什么么?”
“说。”
巫镜指头一弹,那人闪电般伸手抓下一粒金粒。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拳头,往身后巷
子歪歪脑袋。
巫劫对茗道:“跟紧我。”茗赶上两步跟在巫劫身后,三人朝漆黑的巷子里走去。那
人在巷口多瞄了几眼,才慢吞吞跟进去。
“我……我们去哪里?”茗小心地问。
“找懂事的人。”
小巷里的石板路大半已残破不堪,泥浆水洼遍布,两旁的房屋低矮得好像一大半陷入
了地里。茗踮手踮脚跳过水洼,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穿梭。有几扇小窗户里炊烟弥漫,
和着呛人的干辣椒的味道,呛得她差点背过气去。巫劫拉着她的手快步跑过。
“嘿!”忽听那人低吼道:“嘿,你们!别走了!”
三人停下脚,那人跑近道:“再前面就是城墙了。说吧,什么事?”
“小事。”巫镜跨过一个水坑,挡在巫劫和茗身前。
“少罗嗦!我疤爷眼睛是瞎的?”
“我想要一处僻静的地方,最好连蜀王都不知道。”
“你疯了?这可是蜀都!”那人恶狠狠地道:“一切都在蜀王眼里!”
“有钱的人不在。”巫镜提起一小包东西抖抖,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人立即道:“你说得对,让我想想……也许有那么些地方……虽然简陋了些,但绝对
安全。我是说巴人的聚所。”
“巴人?”
“其实不只巴人,妖族人、周人……乱七八糟的人,只是巴人最多。有些是贩茶的,有
些是贩布的,其实绝大多数是盐贩子。贩盐不合蜀王之法,可是他们活得很快乐。”
从巴国贩盐到蜀地,自古有之,而且但凡盐贩子们能活得很快乐的地方,就绝对没有问
题。巫镜点点头,很爽快地又掏出粒金豆,曲指弹到那人手中。
那人本已凸出的眼珠子几乎撑破眼眶,道:“大、大爷可不是寻常人呐,这就够住两、
三个月了!”
“这不是住宿的钱。蜀山险峻,方圆几千里内就只有这么个城,我需要浮舟,越快越好
。”
“这不行。桫椤城内只有蜀王一人拥有浮舟。百多年来,每当城里连杂碎们都活不下去
的时候,他就在浮舟上过活。这是王权!”
“那么马队也成,我知道有很多,特别是巴人的马队。跟着马队走上半个月,应该可以
走到成都城去。”
“我明白了……”那个人点着头,忽又问道:“你就不怕我将你卖给蜀王?如此诡秘,
必有奸情……”
“怕?再给你十个胆你也不会的。”
“你敢小看我?”那人突出的眼珠里凶光四射:“外乡人,这可是我的地盘……瞧你这
幅贼相,一定十恶不赦。如果我向蜀王出首你,得到的赏赐恐怕比你能给的多得多!”
“贱民。”巫镜冷冷地笑道:“你比我更加清楚,贱民是没资格与王讨价还价的。告发
我是你的义务,赏你两天口粮就是最大的恩惠了。但我不同,我有的是钱,多得让你可
以离开此地,到一个无人知道你贱民身份的地方继续犯贱。别转过头去,你知道我说的
是事实,贱民。”
“别叫我贱民!”那人低吼一声,四、五人无声无息地从巷子黑暗处跳出来,将巫镜团
团围住。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没弄明白,蠢货!”那人恶狠狠地道:“什么也比不上把你干掉
来得利索干净!这是爷的地盘,你们一个瞎子、一个女人,还有你这蠢货!零碎切烂了
你们,丢到崖下喂鹰,谁他妈知道?”他顺手从旁边低矮的屋顶上抽出一片瓦,往空中
一抛。寒光闪动,那片瓦在落地之前啪啦一声断成两截。
巫镜回头,他身后一人正混若无事地将弯刀收回刀鞘。他摇摇头:“不够快。”
“那么这次呢?”
三片瓦同时飞上天,嗖嗖嗖几声,那人收刀入鞘。瓦片在空中就碎成数十块,撒了一地。
嘿……这些蜀人也有绝活呢!崇在茗心中偷偷地想。
“不服还可以再来。”那人冷笑道:“不过这次,要切碎的就是你了。”
巫镜打个哈欠:“咱家的瞎子也比这快。瞎子,陪弟兄们玩玩儿!”说着将巫劫推到场
中。
众人见巫劫低垂着头,好像不胜疲惫,手里杵着根拇指粗细的竹竿,夜风钻过巷子,吹
得他长袍飞舞,随时会被风刮跑一般,都忍不住嗤笑出声。
那使刀的定睛看了巫劫片刻,忽地手腕翻动,刀尖掠过巫劫的头发,劲气削断一缕头发
,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众人的笑声更甚,不得不捂嘴尽力克制,以免被城墙上的蜀国
士兵听见了。
那领头的人突然道:“别笑了!你想玩?好,我扔三张瓦,这个死瞎子要是运气好打中
一片,就让你们滚,打不中,就别怪我手狠!”
说完使个眼神,那几人走上两步,将巫镜等人围得更紧。他抽出三张瓦,当当地敲了两
下,说:“瞎子,听清楚了!”往上一抛。
茗紧张地看那三张瓦飞上天空,城墙上的灯照亮了瓦的边缘,它们象三柄蜀国弯刀一般
旋转着向上,随着速度逐渐减慢,亮线也趋于稳定……然后猛地坠落下来——
咣!瓦片在青石地上摔得粉碎。
众蜀人稍一愣,立即呵呵笑起来。别说打中,那瞎子仍躬身垂头,似乎连动都没动一下。
但是那个使刀的笑不出来。他不是不想笑,而是……喉咙莫名地哽住,好像被人塞了大
团泥土进去,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试着吞咽……见鬼,连气都憋不下去了。
他朝下看,看见了一根细细的竹竿,不偏不倚顶在自己咽喉三寸之处。
他有些发懵,什么时候顶过来的?随即大怒,想要一刀劈了竹竿末端的那只苍白的手,
可……拇指粗的竹竿头顶在喉咙上,自己竟然一丝力也使不出来了。全身僵硬的感觉瞬
间就让他从惊疑变成了惊恐,背脊一片冰冷,想退,然而脚跟被什么东西钉在地上一般
……
当啷!他的手指抽搐,刀掉落在地。
“喂,老田,怎么……”
众蜀人这才发现瞎子的竹竿不知何时顶在了老田的咽喉上。那竹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
怎么老田的脸色跟死人一样难看?他双目圆瞪,脚尴尬地越踮越高,大冷的天额头汗出
如浆,偏偏手却动也不动一下。这场面既奇怪又骇人,蜀人们都惊异地闭了嘴。
巫镜恼道:“你老毛病又犯了,要我说一杆子戳死他得了!”
巫劫笑笑,放了竹竿,道:“侥幸罢了。把刀捡起来再来试试。”
竹竿一松,那人向前一扑,差点摔倒。他艰难地咽下一口气,在众人的注视下弯身捡起
刀。
他没有立即直起身,手把刀柄握了又握,捏了又捏,握实在了……突然身子一翻,刀子
斜着从下往上削去,快若闪电!
啪!啪!啪!啪!
巫劫身子一动不动,可这一刀还是削了个空。因使尽平生之力又没有劈中目标,那人身
子扭了大半圈,终于再也握不住刀柄,任那刀脱手直飞出去,噗地一下斜插入石墙中,
直没至柄。
巫劫的竹竿顶在了他咽喉之上。
过了半响,周围四个蜀人才同时惨呼一声,只觉半边脸火辣辣的痛。原来刚才那人拾刀
偷袭的一瞬间,巫劫的竹竿在每人脸上来了一下,最后才指到那人咽喉上去,速度实在
太快,竟无一人看清。
巫劫仍然客气地收回竹竿,:“不服气再来便是。”
那人脸憋成了绿色,长长叹口气,也不说话,朝巫劫一拱手,转身就走。几个小弟赶紧
跟着他跑了。
那领头之人也想溜,刚一转身,蓦地喉头冰冷。他本能地往后退、退,直到后背撞上石
壁,那寒意如影随形,始终钉在他咽喉上。巫镜欺身上前,笑道:“妈的,我可不做好
人。说,你想怎么个死法?”
那人这才惊恐地发现一支锋利的剑顶在咽喉处,剑尖已经透入皮肤。他颤声道:“我…
…小人明白了!主人!蜀山有多高,我就有多忠心不贰!”
巫镜呸了一口,收回铜剑,问道:“你有名吗,贱民?”
“小……小人侥幸,继承先祖苟姓,有一字曰盛。”
“……很好的名字。”
半个时辰后,苟盛带着三人穿过迷宫般的巷道,来到城东北角。这里没有灯火,他们借
着远处高耸的城楼上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不久进入一处半埋似的窝棚。走下长长
的台阶,穿过好几扇门,忽然之间,眼前一片光明。
原来里面是条明亮的地道。地道不知有多长,也不知有多少条支路,每隔几丈的石壁上
就有嵌有松油灯,照得地道里通明。
通道两侧大大小小的坑洞里坐满了各色人等,有粗壮的汉子,有猥琐的老头,也有妖艳
轻浮的女子,甚至有戴着冠的士人。这中间以巴人为主,不过也有肩膀上露出“源”纹
的妖族人、身着讲究的周人。他们忙着赌钱、喝酒,打探小道消息,交易黑货,和女人
调情……。
地道里闷热难耐,茗走了几步就喘不过气来,揭下了遮着口鼻的头巾。
太热也会损伤我的花瓣。崇满意地翻个身。它随即评价道:瞧啊,这么多自由的贱民。
他们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行。一名端茶送水的小厮忽地脚下一绊,差点撞到茗。巫劫的竹
竿轻轻一挑,帮那小厮站稳。那小厮回头刚要道谢,看到茗的脸,神色顿时变得古怪,
迟疑地看了她半天。直到他们走出很远了,一回头还能看见那小厮的目光。
茗也并不在意,见到她模样而惊诧的人太多了。巫镜横了茗一眼,低声道:“别惹
人注意。”她只得辛苦地继续遮住脸走。
通道两边,也有一些人静静地坐着喝酒。这些人才是此地的主人。他们在审视,在
观察,揣摩每一个过客。他们足不出户,却耳目众多,通晓天下,操纵着桫椤城周围的
一切交易、争执、生死……桫椤城已经老去,这里是它唯一还有活力的地方了。
苟盛带着众人走入一间小石室里。石壁边的坎上盘膝坐着个老头,闭着眼,面前的
石桌上只一壶酒,一碟花生,甚是简陋。
苟盛恭敬地走到老头身前,低声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苟盛赶紧对巫镜道:“何
老大请你们过去。他是这儿最大的马帮头,没有他带不出去的东西。”
巫镜暗地里塞给他一粒金豆,低声道:“滚吧。找个好点的地方歇脚。”
苟盛老脸笑烂,一叠声地道:“小人这就去准备,包管好的,爷睡得塌实!”说着
赶紧跑去张罗。
何老大干瘦的下巴朝石桌前几张凳子努努,于是三人纷纷就座。巫镜拱手道:“何
老大好。咱们兄弟三有点小麻烦,就全奈你的指点了。”
何老大两根枯枝般的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冷冷地道:“指点谈不上,我也不爱谈
。多指点你们,我吃什么呀?说说罢。”
“我们需要一支马队,出城,向西。这对你来说根本不是个事儿,对不对?”
“屁才不是事儿,人说的都是。”何老大毫不客气地道:“城里有的是马队,干嘛
来找我们这些山野之人?”
巫镜笑嘻嘻地道:“老爷子是聪明人……要能堂堂正正地出去,也不用劳烦老爷子
了!”
何老大倒了杯酒,一口干了,沉吟道:“既然这么说,我也不绕弯儿,明码实价:
一天内离开,五斗。如果拖到三天后,就只要两斗。”
蜀地虽然富庶,桫椤城因地势太高,仍是缺粮,五斗已算很高的价了。巫镜怀里的
金子换米别说五斗,五十斗都不成问题,却皱起眉头苦着脸道:“何老大,你直接说不
行,咱兄弟几人还承你的情。五斗……五斗顶条命了!”
何老大叹道:“你知道顶条命,也算不错了。”说着终于睁开了眼。他的眸子泛着
青白之色,离瞎已不远了,但当他的目光从三人身上慢慢扫过时,眉头又皱了起来。末
了,他伏身在桌上,示意巫镜凑近些。
巫镜凑近了,只听他低声道:“你们两个巫人,一个女子,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
;要到哪儿去,我也不关心。你们在此不受欢迎,我虽不是蜀人,也不想惹事。走罢,
就当你们没来过。”
巫镜一脸被老娘认错的惊愕:“何老大,你这说的什么……”
“别跟我扯。”何老大简单地道:“看你脸上的嫩毛我都认得出来。巫人……哼…
…这里是杂碎们的狗窝,不是你们这些自名清高的巫人该来的地方。滚吧。”
巫镜正要再说,巫劫忽地伸手按住他肩膀,问道:“听你的口音,是来自巴国东南
方向?”
“不管你的事!”何老大突然发火,吼道:“龟儿多嘴的人通常活不长久,你晓不
晓得!快给我走!”
巫劫伸手揭下了头巾,昂然向着何老大。何老大看到他脸上的疤痕,先是一惊,既
而神色大变,站起身来道:“你……你是谁?”
巫镜拼命扯巫劫的袖子,巫劫仍然道:“我叫做劫。”
何老大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僵站了半响,干瘦的身体一节一节地坐回座位,喃喃地
道:“果然是你……你……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巫劫之母巫霜,原是昆仑山预备长老之一,三百多年前奉命出使当时尚未被商国灭
亡的蜀。在桫椤城,她遇上了同样出使蜀国的巴国大将枢弩,两人遂私定终生。后来巫
霜与枢弩一同逃亡。蜀国以此为由进伐巴国,烧掠了巴国的阖城。枢弩与巫霜从此在人
世消失,变成巴人口耳相颂的传奇。
“一次意外。”巫劫坦诚地道:“相信我,我不想找麻烦。”
“你就是麻烦。你就是劫难……”
“所以我必须在蜀人发现之前离开。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何老大道:“帮你?你父亲曾为我们巴人带来无上的荣耀,又亲手毁了它……我不
知该怎么说……但……但是……无论如何,你是枢弩唯一的后代,流淌着我们巴人的血
……”
他顿了半刻,道:“好罢,我来安排一下,明天给你们答复。放心,我如果不是当
年在昆仑庸城待过几年,也认不出你们是巫人。在这里只要不刻意显露,就是安全的。”
巫镜双手一摊:“显露?我们是老老实实的贩子,对吧,老爷子?”
夜幕四合,又是阴天,出了地道面向空旷的山谷时,完全漆黑一片。用巫镜的话讲:“
漆黑的夜里危机四伏,通常是老虎惦记早餐的时候。”不过对于瞎子来说,本无所谓黑
暗;对于巫劫来说,也无所谓危险。
当苟盛带着巫镜和茗去找住宿之所时,他以探询为由独自出了地道,缓步走入已然
沉沉睡去的桫椤城。
竹竿敲打在青石路上,叩叩轻响,后来变作泥地扑扑的闷响,他走出了巷子,走上
山脊上的小路。再后来,哗哗的草丛声响,桫椤城已被远远抛在身后。
巫劫站住了,仰头向天顶,向着西北的方向……听去。
他听到了风的声音。
轻轻的,呜呜咽咽的,说凄凉也好温柔也罢,总是那么若有若无、平平淡淡……这
声音多么象母亲哼吟的歌声啊。
三百五十多年前,母亲也曾站在桫椤城里,遥望西北方那看不见的昆仑山界。也许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仰望天穹了。
巫劫吁出一口气,慢慢蹲下,坐在荒草之中。荒草随风摇动,风轻时唆唆的响,风
急时就变成沙沙的响。长长的草叶随风象浪一般打在他身上,拂过他的手臂、脸颊。身
后的山林里,风吹松林之声由远及近,从呼呼的轻哼声变成哗啦啦的呼喊,又向山下蔓
延去,渐次低落。由此涛声不绝。
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的梦见母亲最后生活过的城池。他想象它的宏伟、庄严、威
武,想象母亲说过的那些春日里郁郁葱葱的山林,那些冬日里山林间缠绵的薄雾,想象
那滚滚云海奔腾千里的壮阔,还有丹霞满天、倦鸟归林的傍晚……却从未曾想到,自己
会真的踏上这片他本绝不该踏足的土地。命运阴差阳错,他一时不辩悲喜。
三百多年过去了,岁月流逝,沧桑变化。桫椤城被母亲亲手毁灭,又再度兴起。而
母亲却陷在巴国那幽暗的地底深处,为她的罪、她的爱人和儿子,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如果下一次自己再去见她,告诉她桫椤城的现状时,她那逐渐消散的魂灵还记得起
什么吗?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巫劫抓起一把寒冷潮湿的泥,在手里捏实了,用块绢布包好,放入怀里,紧紧贴在
胸前。
他从来不曾被母亲拥抱过,除了巴国缙山上那小小的女子矢茵……他甚至从未拥抱
过任何人。好罢,现在,母亲、矢茵……都已死去了。她们的魂魄与自己永伴,她们的
身体却如同这泥一般,留给自己的只是近乎残酷的冰冷。
他还记得……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静静坐着,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这真可怕。三百多年的时光也无法消磨掉哪怕
一点他与父母之间的恩怨,那么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稍微减轻他对矢茵的愧疚与……他
捂住了脸。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巫劫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不大,若非随着夜风而
来,也许他永远也不会听到。但这声音乍一入耳,竟让他惊恐得跳起身,却又踉跄一步
摔入草丛之中。竹竿脱手飞出,不知撞到石墙还是山壁上,可可作响。
他听见了竹笛的声音。
这声音轻柔、婉转,带着难以言表的哀怨。奇怪,竹笛声清朗,本不该如此哀怨。
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矢茵的竹笛吗……矢茵仍怨恨着……她在对自己述说……母亲曾经说过,不肯
离去的魂灵会在清冷冷的夜里爬出来,向着天地哭述……太寂寞了。
巫劫浑身颤栗地听了良久,听出声音来自山林的方向。他犹豫片刻,终于站起身来
,向笛声跑去。
刚跑两步,他一跤摔出老远,但此刻他根本没想到竹竿已经不见了,继续摸索着向
前走。他不停地摔倒,又拼命爬起。后来山势愈发陡峭,大概已接近山坡,他几乎四肢
并用向上爬着。
草丛变成了灌木,偶尔还有荆棘。他从荆棘丛中钻过,竟连保护的符文禁制都忘了
打开。等他想到时,已经到处挂出血痕,衣衫褴褛。
啊,对了!巫劫忽又停下脚。怎么能……怎么能让矢茵见到自己卑微可憎的脸?
他仓皇无地,然而笛声却在这个时候停了。有个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谁?
谁在那里?”
巫劫肚子里当啷一声,心重重落了下来——不是矢茵!但又是谁呢?
他瞬间画出符文,在脸上纵横展开,将“枷”纹完全遮住,鼓气勇气——见鬼,这
竟是他平生少有的需要在女子面前鼓足勇气的时候——尽量稳重地迈过一簇灌木,走到
一处峭壁边缘的空地上。
在这样的深夜,有陌生男子出现,那女子似乎并不十分惊异,只随意地道:“你是
谁?你在听我吹笛子么?”
巫劫觉得她的声音好不耳熟,似乎是茗,但又不是。她比茗的声音更尖,况且茗跟
着巫镜去了,怎么可能比他还走得快?此时身在蜀国境内,还是稳妥为上。
巫劫吁出口气,用巴国语言道:“啊……是……是的。在下是过路的客人。夜深人
静,在下、在下心却很不安,出来闲逛,无意冲撞了姑娘,还请多多包涵。”巴人的语
言他已经百多年未曾说过了,说出来还有点结巴。
那女子道:“无所谓冲撞不冲撞的,我也只是个过客罢了。夜越静,不知为何心却
越是烦乱,随性吹笛,倒让阁下见笑了。阁下若不嫌弃,请坐罢。”
巫劫摸索到一块岩石坐下。那女子忽道:“阁下的眼睛不便?”
巫劫道:“是的。怎么,月亮出来了?”
“没有,四周漆黑一片,我看不见你。这地方真是怪,连萤火虫或是鬼火都没有。
若大的山,死沉沉、黑雾雾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只是阁下的动作快得异于常人,小女
子随意猜的。”
巫劫道:“你的耳朵真好。我双眼不得视物才三、四年而已,姑娘竟能听出差别来
。姑娘刚才吹的是首什么曲子?”
那女子不答,反问道:“阁下觉得如何呢?”
“我觉得——说得不好,姑娘莫怪——觉得象一只小鸟,想要飞回剿内。然而夜幕
罩下,没有星火月光,它已寻不到路径,绕林徘徊,无枝可依。飞呀飞呀……这一生何
处是尽头?”
那女子恩了一声,既不说好也不说坏。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各自沉默地任风吹拂
。山风带来山林的味道,吸进肺里,只觉胸口一片空明。
巫劫听风的来与去,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周遭山势的走向,甚至感到了山腰下的林间
悄然升起的雾气。它们冰冷、邪恶,慢慢顺着山壁向上攀爬,想要吞没桫椤城……
然而他的念头转向身旁的女子时,却陡然一顿,仿佛那里是一片虚无,一团泡影…
…他从未遇到这样的情况,越发惊疑,但心中却更加平静了。
奇怪——他想——这感觉多象深深的、深深的地底深处,母亲曾经带给他的感觉呀。
片刻,那女子深吸一口气,又吹响了竹笛。这一次笛声慢慢悠悠,不往上,却沉甸
甸地向山脚滑落。巫劫拣起一粒圆润的石子,不住把玩。
曲子不长,她很快便吹完了,又问:“如何?”
“好。我听见风从东面来,带来水的味道。那水一定很平静,却不清澈。水里的鱼
儿想要游到哪里去呢?沧海无边无际,鱼儿却找不到。”
女子道:“你知道沧海在哪里吗?”
“知道。极遥远的东方。”
“沧海……大吗?咳咳……”她掩嘴咳嗽。
“大。沧海连接四域,环抱中土。沧海之外就再没有世界,一片虚无了。北冥有一
种神兽鲲,它若化而为鸟,其翼若垂天之云。听说鹏从北冥海里起飞时,一跃三千里,
却仍然无法飞越沧海。”
女子点头道:“咳咳……想来多么宏大呀。我虽只是蝼蚁,却也向往沧海,不知此
生能得一见否……你到过沧海吗?”
巫劫道:“我只到过沧海的边。放眼望去,你想象不到的深远广阔。没有人真正见
过沧海的尽头,也许只有日月星辰或得一睹吧。”
女子听了,幽幽叹了口气,举起笛子,怔了片刻,却又放下,问巫劫道:“阁下想
要听什么曲子吗?小女子愿为君吹奏一曲。”
“我吗?我不知道。我对音律完全不得要领呢。”巫劫将石子远远抛出,笑道:“
可是我却很喜欢听,尤其是竹笛。今晚能听到姑娘的笛声,已经很是感激了。不知可否
有幸知道姑娘的名字?”
那女子犹豫片刻,柔声道:“我……我叫做茗。阁下呢?”
巫劫全身绷得笔直,“我是劫”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有一个念头象闪电般划过脑
海,他硬生生吞下这句话,头垂得更低。直到那女子第二次问,他才迟疑地道:“啊…
…我……我叫做枢伯。”枢是父亲的姓,除他之外,父亲再无子女,自然当得起枢伯这
个名字。
那女子站起身来,道:“枢伯,我现在还没想好该为你吹奏什么,等我想到了再吹
给你听,好吗?”
巫劫道:“好……好……可是那时,姑娘如何找得到在下?”
女子道:“想要寻的,便寻得到。寻一个人,总比寻找自己的归宿容易。再见了。
”说着转身便走。她杵着某件沉重的东西探路,扑扑闷响声中,去得远了。
她往桫椤城中走去,忽然,脑海里响起一个缥缈的声音:“那人非等闲之人呢,幕。”
“我知道。”
“你完全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我只教了五天,你便能学到这种地步,真是让我惊讶。”
“我……我害怕。如果被郁的同伙们发现,我就死无全尸了……”
“别怕。没有人能猜到你能御剑飞行,这么短的时间就远远离开卜月潭。他们大概还在
卜月潭周遭寻你。”
“可我不明白……难道他们也不能见到我背上的昆仑镜么?这可是神器啊。”
“昆仑镜只吞噬,不发出一丝逆天之气,所以帝之十宝里,它是最隐蔽的一件。”她杵
着的东西从麻布里冒出一头,正是卜月潭的剑灵沙昆。它说:“除非亲眼见到、亲手摸
到,没有任何人有办法感知得到。你能如此隐藏气息,可能也与背着它有关。”
幕点头刚要说话,忽地猛烈咳起来。她咳得脑子都眩晕起来,依在草丛中一堵断墙上才
稳住身体。半响,咳嗽停止了,肺里却像烧起来一般疼痛。她用手紧紧压在胸前。
“是禁忌之水?”沙昆问。
幕粗着嗓子道:“是……咳咳……胸前这一块总是……咳咳……”
“我在世的时候,从来没有听说妖族人会抹去源纹。你……”
幕冷冷地截断它道:“怎样?我可不后悔。我也没什么可悔的!”她觉得嘴里甜甜的,
却不肯让沙昆看见,艰难地把血丝咽下去。
她继续闷着头走。片刻,沙昆说:“你……你真的打算再见到他么?非常之人必有非常
之事。”
“我想吹奏给他听。”
沙昆太息一声。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它引导着幕如履平地般穿过灌木、草丛,绕过
城边的断垣残壁,进入桫椤城内。风吹得越来越大,天空中云翻云卷,渐渐露出一片晴
空。
星光开始闪耀,为桫椤城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霜色。这时,幕开口问沙昆道:“你还打算
在这里待多久?那些人能查到你的祖国吗?”
“我不知道……四千年了,我早已认不得这世间了。我只是觉得这座山人杰地灵,很是
不错。再往西,不知道还有没有城可以落脚。从卜月潭御剑飞来,我的力量已经消耗殆
尽,在这里多待一天也好……你很焦虑,想走了么?”
“不……我只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心里空空的。”
“你不是想要出来,游历天下的么?”
“我……我也说不上来。”幕的肺部好受了些,叹气道:“以前在村里,整天想的就是
怎样做姐姐那样的人。遇见了你,又想到天下之大,多少好玩好看的呀。可是出来之后
,却一点也不想看了。我一个人也不认得,话也说不好,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不
知道还能走多远,前面的路比这天还黑呢。”
“别担心。”沙昆隔了一会说:“我会保护你的。至于那个人,你想见就见罢。”
“他……”幕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个好人吗?”
“他的气很正。就怕太正了,反而不好。”
“气?就是你教我的那个元气吗?”
“是的。人乃女蜗大神之后,生而有元气,这是我们能与生而有‘源’的妖族,及生而
有周天之气的巫人能抗衡的力量所在。那人的元气异常强大,但奇怪的是他似乎还不懂
得如何运用。我感到他憋在胸中,也许要发生什么事才能迫使他发出来吧。”
“我……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学到很强呢?”
“你的资质很好,实际上比很多真正的人还要强。慢慢来罢,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强的
。”
“怎样才算很强呢?”
“……不需要我,你也能使动这把‘昆吾’神剑。”
幕走了老远才道:“那可……真难呢……我现在连举起它都不能。不过你为什么说那人
气太正了反而不好?”
“太刚则易折,太正则易偏。这道理你还不懂。好了,进城了,自己小心……”
幕低头走入客栈里。她没有留意到天空的变化。
第三章
正是子夜时分,除了城楼上值守的士兵,桫椤城已安然睡去。虽然地底下的通道里仍
热闹非凡,但他们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看到天空中那些奇怪的光。
没有雨点,甚至连云都已被风吹散,星星眨着眼睛,却有一道道的闪电划过天幕。
最初,闪电在北面的山后亮起,沉默地照亮了蜀山最高的山峰那刀劈斧砍般的绝壁。
值守的士兵看见了,只道雷雨将至。一些士兵开始收拾城楼上的灯火,放下旗帜。
同在值守的书记官员郑重地在竹简上记下时刻。他记录完毕,便招呼门外的守卫进来
喝酒,耐心地等着大雨。
一刻钟后——书记官翻转桌上铜制滴漏,就着灯火颤巍巍地写道:“亮如白辰,然并
无云雾,亦无行雨,殊罕见之。已报……”
那时候,士兵们惊惶地望着越来越频繁的片状闪电,窃窃私语。闪电照亮了整个天际
,然而在闪烁的间隙,人们仍能见到万里无云的天空——见鬼,它怎么能如此凭空出现
,无声无息却又如此巨大?
骇人听闻的流言开始蔓延。一名百户长匆匆赶来,严厉喝止,可不久连他也惊恐起来。
渐渐的,闪电的中心汇集到了桫椤城上空,频繁得几乎没有间隙,却仍然没有任何声
音,四周除了风声外,一片寂静。
有人呆呆地说道:“是不是天又亮了?”
突然,一道明亮得仿佛十个太阳般的闪电划过,所有正凝目观看的人发出一阵惊呼,
来不及闭眼的人眼睛剧痛,几乎垂下泪来。
待得再度睁开时,闪电如同它突然来到一般又突然消失了。星辰重新占据天幕,风轻
轻吹着,带来松林的味道——一切如常。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好了……”百户长抹着额头的冷汗,吼道:“没事了……都站回去,别象个娘们儿
似的!只不过是闪闪电罢了!把旗帜重新竖起来!”
他走进书记官的房间,摘下头盔喘气,忽见书记官的神情比刚才还紧张,便道:“行
了,已经没了,你还慌个屁?”
“我觉得……”书记官迟疑地道:“好象有什么东西已经进入了宫殿……”
两人对视半响,各自惨白着别过脸去。百户长低声道:“那……那至少不关我的事了
。”
蜀王宫大部分深藏于山壁之内,极之坚固,但蜀王却住在最外的殿里。殿高达数丈,
由巨石构成,与中原诸国的风格皆不相类。桫椤城一半的财富都用来装饰这座殿堂,精
致的鼎、钟、器具,华丽的丝制的层层帷幕,千年檀木制的榻……
最庄严的要算墙上挂着的十来只黄金锻造的面具,宽脸深额,眼睛高高地突出,饰以
对称的太阳光纹。这是古蜀国历经千年留存下来的镇国之宝,哪怕在周王的寝殿里,都
无法找到这样精致的物品,但若用依来自己的话说,“尚不足以示蚕丛王之威仪”。
此刻,高大的窗户外电光闪闪,跪在地上的侍女们被这不测的景象吓得心惊胆战,却
无人敢开口提醒站在铜镜前的蜀王——哪怕天塌下来,砸平了桫椤城,依来殿下也不能
被打扰。
依来的眼角不是没有察觉到闪电,但此刻他怒火滔天,根本管不了那么多。就在刚刚
过去的一天,有个女子在他的浮空舟上随意的——反而更加傲慢的——羞辱了他。
啊,她的话!那句既无法证明真实也无法直断虚伪的话,象钝剑一样慢慢地割着他的
咽喉,让他食不下咽、睡难安寝。虽然她是如此的美丽——每当想到这里,依来就更加
痛苦——却也不能抵消在蜀王面前傲慢放肆的罪过。
该如何处置这个女子呢?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封的,他的二十九个儿子中,得姓者才
十四人。她的族人竟然受帝之封?怎么可能!
当然,他有许多智慧的谋士,应该很容易发现那女子的破绽。如果她说的是假话,那
可一定要……
依来的脸更加长了。好吧,她确实很美,而且——他无不惆怅地想:后宫里也需要添
些人丁了……但如果是真的呢?
依来从容地把这个想法丢到脑后,问匍匐在地的一名百户长:“查到了吗?”
“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
“不要罗嗦!”
“是、是!不出伟大的……王的推测,那几人确实进入了巴人聚集的地道。由此,他
们的贱民身份已经证实了!我的王,要小人现在就去抓他们么?”
“不!”依来严厉地道:“绝对不许乱动!从现在起封闭城门,没寡人的命令,谁也
不能出城!明天寡人要去山后猎鹫,想办法带那女子来。记住,不可动强,懂吗?”
“是!小人明白!”
依来厌憎地挥挥手,百户长连滚带爬地走了。一名侍女小心地问:“王,要侍寝了么
?”
依来冷冷地道:“今晚谁都别来烦寡人。你们统统退下!”
等到殿里空无一人后,依来继续在镜子前站着,审视自己的威严,于外面闪闪电光视若
无物。突然眼前雪亮,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扑面而至。啪啦啦!厚重的帘子被撕成碎
片,到处飞散。大殿摇晃着,精巧的鹤形铜灯瑟瑟发抖,数只挂在墙上的太阳神面具都
被震落了,发出巨大的声响。
但这道光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骤然消失,周围刹那间又陷入一片漆黑中。一只黄金
面具骨辘辘滚出老远,咚的一声撞在门上。
片刻之后,才听见门外传来侍女们的惊叫和哭泣声,走道里乱成一团,侍女寺人们到
处乱窜。咚咚咚!沉重的步伐匆匆响起,重甲侍卫们正拼命往大门跑来。
肃静!非我之命,不得入内!
蜀王的声音忽地横扫过侍卫和侍女们的脑海,众人惊惶地抬头四顾。蜀王已经很久没
有这样传达命令了。侍卫长虽万分惊异,仍叩头道:“是……遵命!”
依来待侍从们都退出长廊后,才回过头,严厉地看着出现在镜子后那模糊的人影,说
道:“报上你的名,犯上者!”
“真不愧是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那人躬身行礼。他声音嘶哑难听,烛火
模糊,看不清他的模样。
“你只有一句话的机会了。”依来握紧了手中的剑。
“大王号称两百年来最神武的蜀人,小人怎敢造次。实际上,小人来此是为蜀王献一
份礼的。”
“寡人不需要,立即给本王滚出去。”
“原来……”那人越发恭敬地道:“亡国之恨,大王已经忘了。”
大殿里寒光闪动,“砰”的一声响,铜镜爆裂四散。切碎铜镜的剑气尤未止歇,四面
激射,割得周围的石头柱子墙壁尘土飞扬。
依来在一片碎削烟尘猱身以进,追逐那黑色的身影。那黑影快得象道闪电,绕着大殿
极速旋转,眨眼功夫,身影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忽焉在前,忽焉在后,犹如鬼魅。殿内
充满了他“呵呵、哈哈”的怪笑声。
依来只追了十来步,便停下来。他垂下头,剑尖也指向地面,似乎无力再追……
“呵呵……这便是蜀王依来的实力么?这便是……便是……是……”
后面几个字他再也说不出来了。依来站住不动,却有一股无形的剑气追上了他,愈来
愈近,愈来愈紧迫,几乎穿透了他的黑袍,刺入身体。那黑影憋着气继续加快速度,到
后来身影甚至彻底消失,只有一股风,一点气……
依来跨前一步。
那人耳中嗡的一响,剑气骤然从如影随形变成铺天盖地,霎那间封锁了大殿内所有地
方,他竟已停也无法停下,逃也不能逃出,被瞧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剑气逼得拼命奔跑。
真见鬼,低估了这小子,一着被制,便招招被制……
想法到这里噶然而断,一柄剑的剑尖指到了黑影的咽喉处,只差一分就会刺入。依来
冷冷地道:“若非你停得如此之快,寡人的剑已经将你刺穿了。”
那黑影沉重地咽着气。虽然剑尖没有刺入,剑气却已贯穿了他的身体。他强忍着身体
里剧烈的动荡,后退一步,行礼道:“请恕小人无礼。小人诚心前来,确与蜀国有关。
大王请听小人说来,若违礼,再治小人之罪不迟。”
“说。”依来的剑尖始终一动不动地指在他咽喉处,“有一句废话,就别怪寡人心狠
。”
“昔,怠来大王曾说:‘犯我者商,然灭我者,实昆仑巫人’……”
“怎么?你来就是想告诉寡人我国的祖训么?”
“小人不敢。小人忠心侍奉大人。”
依来冷哼一声,收回铜剑,说道:“你知道这句话,也算不易了。露出你的面目,贱
人。”
黑影脱下头上的麻布,露出雪白的头发。他脸上的皱纹多得好象已活了几百岁,但挺
直了腰,魁梧的身形仍比依来还高半个头。
“犯上者,你的名字?”
“小人典。”
依来又盯了他半响,走到殿中央的石椅上坐下,问道:“那么说说看,你给寡人带什
么来了。”
“小人为大王带来的是一个消息。那位让蜀国破灭的巫人……对了,她叫作巫霜。她
的儿子此刻便在城里。”
三百五十多年前,巫霜在出使蜀国的第二十一个年头,向昆仑山发回了一封信。信的内
容如今已不可考,只知道同时出使商国的巫霜之兄、现在的巫族大长老巫衡也发出了一
封信。昆仑山在收到这两封信后,权衡之下,悍然结束了与蜀国长达九百年的同盟,转
而支持商国。建国千年的古蜀国在两族夹攻之下终于灭亡了。
这两封信彻底扭转了当时人族里两个最强国家的命运,也使昆仑山干预世俗的野心
急剧膨胀,终于在两百多年后,逆天意而为,助周灭商。
时至今日,蜀国王室贵族仍千方百计打探巫霜的下落。据说当时她与枢弩逃出桫椤
城后,并未返回昆仑山界,而是进入了巴国地下深处,从此销声匿迹。只有她的儿子,
现今的巫族预备长老巫劫走出了地洞。不过他位高权重,而蜀国王室虽然复仇心切,国
力却早衰败得令不出四十里,车不过三十乘,哪里还敢打他的主意。
依来的脸一下白得发青。巫劫进入了桫椤城?这怎么可能?更大的问题是……见鬼
,他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典道:“蜀王觉得很惊讶吗?通常情况下,巫人是绝对禁止进入桫椤城的。城门处
悬有七星石,巫人怎可能混得进来?可惜的是,似乎没有人胆敢搜查大王的浮空舟……”
“谁敢搜查寡人的浮空舟,立即赐死!”蜀王殿下的脸都涨红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大王。但也不得不承认,命运的安排难以捉摸。命运让他所乘
的浮舟遇上风暴,却又被大王的浮空舟救起,由此辗转而进入了本是他禁忌之地的桫椤
城。”
“哪一个?”依来尽量平静的问。
老者淡淡一笑:“他的同伴,大王已经见过了。”
“是她……她说……受封于帝?”依来站起身,绕着巨大精美的石椅转圈:“是真
是假?”
“很遗憾……可这是真的。她的族人不仅受封于帝,更与五老会同盟数千年。她作
为族内最显赫之人,地位恐怕在寻常国君之上……”
依来沉默片刻,突地勃然怒道:“你又是何人,为何来告诉寡人?哼,别以为寡人
不明白,你与巫劫有仇,所以想借寡人之力除之?你好大的胆!竟敢阴谋驱使寡人!”
典始终恭谦地微笑道:“大王误会了。小人与巫劫素昧平生,绝无恩怨。小人想要
的是那名女子。大王神武盖世,英明卓越,想来应能体谅小人的一片良苦用心。”
“不行!桫椤城内一切皆由寡人定夺!你虽报信有功,但惊扰寡人在先,功过相抵
,你可退下了!”依来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向内殿走去。
“大王。”典漫不经心地道:“大王真的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战胜巫劫么?”
依来在高大的门前停下脚步。灯火跳跃,他的影子在门上扭曲、晃动,但没有开口。
“巫劫是什么人?”典举起双臂大声道:“独自射杀云种族黄绳府武平经年,一己
之力险些击落青冥号星楷,即便强如徐国之司城荡意储,亦只与其在伯仲之间尔!若大
王自信强于他,则请恕小人之无礼。小人这就离去,绝不再犯大王之颜。”
典说完便向窗前走去。他刚摸到窗台冰冷的青石,便听依来冷冷地道:“你……能
为寡人做什么?”
“小人不擅格斗之术。”典转身单膝跪下,诚挚地道:“但小人知道一个秘密。怠
来大王的秘密。”
“荒唐!先祖的秘密,难到寡人自己还不清楚吗?”
“原来大王知道,小人失礼了……这就告退。”
“等等!你是从何得知的?”
“当年怠来大王自尽谢国,从者纷散,只有一名寺人埋葬了怠来大王的遗体,他就
是知晓秘密的第一人。两天之后,一名归国来迟的蜀国勇士寻到。他本欲追随怠来大王
而去,但寺人恳求他忍辱偷生,以便将秘密流传下去。该勇士遂远离中土,逃遁到西城
异域……七十七年前,这名勇士在临死时,将秘密又传与了小人。”
依来把太阳穴紧紧顶在大门的铜钉上,头都快要裂开了。今天古怪的事一件接一件
,不共戴天的仇人大摇大摆地坐着自己的浮空舟来了;远在黄帝时就显赫而且以美丽羞
辱他后宫的女人来了;现在可好,连替老祖宗传遗命的人都不请自来!
但是愤怒归愤怒,他知道典说的是真的,因为关于寺人之事,连王室内知道的人都
极少……老半天,他终于强迫自己回过身,朝典微微躬身一礼。
典先坦然受之,然后跪下重重回礼。
“先生何以教寡人?”
典默默地伸出了三个指头。依来的眸子一下缩紧。
“怠来三器?”
“原来大王知道。”
“可……”依来低头沉思,借此掩饰尴尬的神色,“寡人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
说……”
“非也!怠来三器确有其物,分别藏在三眼潭内。这三器皆为神器,若能为大王所
用,则岂止小小的巫劫,便是荡平成都城,重振蜀国又有何难?”
“当真?”依来抬起头,眼睛幽幽发光。
“若有一字虚言,小人甘受千刃穿身之刑!”
依来背着手,昂首挺胸地跺到门前,在倒伏的金面具上踢了两脚,又转身慢慢跺到
大殿深处。他在殿内来回转了老长时间,终于停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苦涩的字:“寡
人拿不到。”
“大王尽管放心,”典笑道:“小人来此,就是要告诉大王,谁能替大王拿到。”
早就听说桫椤城除了垄断与巴人的盐交易外,还与遥远的西方不知名的国度贸易,巫镜
一直恨不能得见。今日阴差阳错刚进城时,他还有些担心,待见到地道里的热闹景象,
立即把自己的老子娘都忘得一干二净。巫劫要他守护好茗,他硬着头皮应了。等巫劫走
后,他把茗送到门口,千叮万嘱,要她乖乖睡觉。
茗第一次到陌生的城市,有些怯生,巫镜拍胸脯保证会在门口守着,绝对没事。等
茗好容易把门一关,他屁股烧起来一般飞跑出巷口,沉声问道:“哪里有盐?”
苟盛从一旁的洞穴里钻出:“爷请随小人来。”
半个时辰之后,桫椤城大半盐贩子都聚集到了一个洞前,人人伸长了脖子,想要瞧
瞧洞里那个自称鲁国来的买卖人。由于洞口狭小,加上几名老大在内密会,几名凶神恶
煞的家伙把守着门,绝大多数贩子都混不进去,于是挤在外面纷纷议论。
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喝第一杯茶时,就定了两个盐井三个月的产量,有人号称听见他
拍桌子要了两百匹蜀锦……传言越穿越大,所有人的脸上掩饰不住惊讶之色。
实际上,巫镜要下的订单远超过他们贫瘠的想象,可是他并不急着说。他喝了口酒
——妈的,这果子酒闻着甜甜的,喝起来可真够劲!他喝得眼睛都充了血,更加目光炯
炯地盯着面前神情严峻的三个人。
左首那人脸上一道两寸长的刀疤,横过鼻梁,直抵左眼。他用仅存的右眼盯着巫镜
道:“兄弟,你这笔买卖,怕是有点悬。”
“说对了,”巫镜不客气地盯回去:“悬!的确如此。怎么样罢,敢不敢做悬的事
?”
那人一只眼睛瞪不过巫镜,低头咕噜噜地喝口茶:“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你要盐
,多少都可以,我手里有十三个盐井,一年少说是这个数目,”他用手指沾点酒,在桌
上写了个数字,又立即抹去,“要往京畿送,或是燕国以北,或是再往西,进西海沙漠
,都没问题。你却要往齐国……”
“我买了,爱上哪儿就上哪儿。你怕我付不起钱么?”巫镜又灌一口,酒入肚肠,
顿时腾起股火,腾腾腾一直烧到脑子里。妈的,在浮空舟上欠了十几天,今日才算解了
馋了!
那人独眼里凶光闪动,右首那人在桌下按住他的手,道:“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做
这买卖,尽管不合王之法,但也看的是长远。你把盐巴卖到煮海造盐的齐国,不是自找
死路么?再说巴盐海盐自古两家,恐怕买卖做不成,还要砸了我们巴人盐帮的名声。”
巫镜笑嘻嘻地道:“这你就不懂了……呃……”
中间那人一直静静听着,此刻开口道:“这位兄弟,在下看你很久了。论到算计、
气魄,绝非寻常小买卖能比。可是把巴盐贩到齐国,在在下看来,完全没有道理,还望
指教一二。”
巫镜放了酒杯,在三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半响方道:“我就是要把巴盐卖到齐国去
。你们别急,我自有道理。巴盐和海盐的区别在哪,哪位能告诉我?”
三人对望一眼,右首那人道:“巴盐杂,海盐腥。”
巫镜砰的一拍桌子:“这就说到骨子里去了!可是我要把巴盐卖到齐国的理由却并
不是两者的区别。就算两者什么区别都没有,我也敢保证,卖到齐国的价格比卖到燕国
还高!为什么?哈哈,很简单——因为齐国缺盐。”
三个盐贩子一起挪了挪屁股,左首那人一个劲地喝茶。他脸色发绿,好像茶水都从
皮肤里渗了出来。
“齐国煮海为盐的历史有两千多年了,”巫镜低声道:“巴国也差不多。说齐国缺
盐,就跟说蜀国无蚕一样荒谬。但诸位为何不反过来想想呢?就因为海盐如此富庶,两
千多年来,无论夏、商、周国,无论楚、陈、燕邦,或是北狄、西戎,谁都吃过井盐和
海盐,就他妈齐国人不知道井盐是什么滋味!”
左右两人仍在迷惑,中间那人的眼睛却亮起来了。巫镜指着他道:“懂了吗?咱们
做生意什么最赚?越稀罕的越值钱,井盐在齐国就真正是稀罕的玩意儿!我敢断言,一
旦井盐运到临淄,绝对大卖。如果把价格提到海盐的五倍以上,那么上至齐侯,下至贵
族大贾们,一定会趋之若鹜,争着来买这寻常贱民绝对买不起的东西。”
“懂了……井盐对齐国人来说,的确是最稀罕的东西。”中间那人摘下帽子,抹抹额头
的汗:“阁下的手段着实让在下开了眼了。”
左右两人总算也明白过来,都不住点头,看向巫镜的眼中除了惊异外,更多了几分敬
佩。
“很好。既然开了眼,那我就有话要讲了。”巫镜突然沉下脸来,手在桌子上可可扣
着,一字一句地说,“我做事向来要么最大,要么不做。论到井盐,你们三位号称三分
天下,这就是我把三位请到一块来的原因:往齐国的独家经营,三年之内都必须在我一
个人手里,你们有多少我收多少,现钱交易,绝不赊账。但是要有一粒盐没经我手而过
了齐鲁边境,那就对不住,我会让他的货从此跨不出巴国一步。”
三人被他的气势压得一时气也喘不过来。那独眼人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道:“阁下
究竟是谁?敢下这般海口?”
“我么,无名之人……只有我的船有名字,叫做绞杀号。”
“呼……”中间那人长出口气,“原来如此。绞杀号船主说的话,一字落地也能砸个
洞的。”他一把抽出腰间的弯刀,割破中指。左右两人也忙跟着抽出刀割破手指。三人
各自把血滴入酒中,一口喝干。
事就这么成了。
当他们往外走时,中间那人略一迟疑,回头问巫镜:“为何期限只有三年?以阁下的
手段,谁还能抢去不成?”
巫镜笑道:“再稀罕,也不过是盐罢了,又不是什么山珍,三年已经算得很长了,你
当别人真的是傻瓜么?你们要真有耐心,隔十来年再卖去,一样有赚,别他妈太贪就成
……”
那人点点头,把自己的腰刀解下来放在桌上:“受教了。有这柄刀,阁下以后在巴国
境内,无人敢扰。阁下还打算做什么生意?这里我说一句话,还是有人肯听的。”
“我……”巫镜本想说要找马帮出城,随即想到盐帮马队各不相干,还是谨慎为上,
便道:“麻烦行个方便打发外面的人,再送点好酒来,我就承你这个情了。”
他拱手送那人出去。只听有人大声说了什么,聚在门口的人立即纷纷散去,顷刻间外
面就安静下来。料想以那三人的威势,此地已无人敢来找麻烦了。
有人送来几壶果酒,几样精致的小菜,问:“大人还要什么?”
“清静。”
那人识趣地关门离去。巫镜一个人坐着,油灯灯火静静燃烧,他慢慢地自斟自饮。这
果子酒也好,中原诸国少见这种酒酿,如果弄出去……好主意,那就把鲁国的米酒卖到
巴国,一定大赚……哼哼,巫镜得意地想,世人永远都不会明白,为何寻常的东西通常
卖的最贵……
他品了半天,脑袋却越来越清醒,便掏出绿萝,慢慢记道:“周?穆王十四年,十一月
。遇风暴,不得以而降于桫椤城。然意外得巴之井盐,凡一年之七成……”
“咚咚咚。”忽然响起敲门声,
巫镜一怔,立即收了绿萝,厉声道:“谁?”
“大人,小女子来为大人添酒。”
巫镜随手抓起一壶酒晃了晃:“不用,走开!”
“那么,小女子为大人弹奏一曲。”
“弹奏?”
门被推开了,有人低着头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张古琴,轻声细语地道:“是,为大人
拂一曲,为大人寿。”
“不要不要!”巫镜忽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这是酒劲上来了。他闭着眼揉着太阳
穴,不耐烦地挥手道:“出去,把门关上!”
“是。”
“喀……咚!”门关上了。
巫镜揉了半天头,正稍觉惬意,忽听当当当几声,就在耳边响起。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从凳子上跳起来,不想洞穴低矮,脑袋在山壁上撞得山响。他痛
得险些昏死过去,却见有人正襟危坐在身旁,膝上横放着琴,左引右挑,字正腔圆地唱
道:“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巫镜一脚踹过去,那人抱着琴就地一滚避开,惊讶地道:“大人要做什么?”
“你、你……”巫镜痛得嘴都歪了,又一脚飞去。那人绕着桌子跑,头上一根长长的
流苏在巫镜眼前飘来飘去。她边跑边道:“大人让关门,小女子就关了门,大人为何发
怒?”
巫镜愈加愤怒,发足追赶,不料酒劲上来头重脚轻,只追了几步就摔倒在地。嗵的一
声闷响,额头重重撞上石壁,差点把整个脑袋都撞进石头缝里去。
那人哎哟一声,把琴小心地放在离巫镜最远的地方,过来扶他。巫镜拼命甩开她的手:
“别碰我!”
那人道:“大人的头流血了,让小……”
“滚开!”
那人委屈地退到石桌子后面。巫镜酒劲尚在,倒不觉疼痛,只是伸手一摸额头,满脑袋
的血,顿时气得都忘了该做什么,在地上呆坐了半天,才抬头看那人。
只见她身着一袭黑色的巴人短裙,身批翠色蜀锦,手腕上缠着数只银环。她的脸长得特
别精致,眸如点漆,只是头发有些稀少,被那根金色的流苏紧紧扎成一束,更显得脸庞
瘦长。她本也呆呆地站着,见巫镜的目光扫到自己脸上,立即挤出一个笑容,眼睛顿时
眯成一线。
“我不杀女人,最后给你个机会。”巫镜费力地咽口气:“滚出去。”
“大人,”那女子正坐在地,衣服一丝儿不乱,先俯身叩首行礼,然后从容道:“小女
子无意惊扰大人,大人见责,自当离去。然大人已然受伤,是为亏之在先,不让小女子
赔罪就离去,岂非亏上加亏?”
这可是生平第一次有女人跟自己讲生意经,巫镜听得一怔,问道:“那、那我要怎么做
,才不至于亏本?”
女子笑眯眯地道:“为人讲究护己之短,扬己之长,处世最聪明的莫过于以己之长,伐
人之短。大人之名,小女子仰慕已久,所长者太多,就不一一列数了。不过大人尚缺一
物……”
“哦?”巫镜一时忘了痛,耳朵竖了起来。
女人道:“请容小女子为大人卜算。”不待巫镜说话,从怀里掏出十三根细长的竹签,
哗啦一下撒在地上。
这些竹签颜色各异,长短也不一而足,那女子随手抛下,散得毫无规律可言。巫人能看
穿周天之气,几乎生下来就懂得算卜,但巫镜自觉精研“易”理,虽然“连山”与“归
藏”两种不大熟悉,也好歹认识,却怎么也认不得这等卦象。难道这是传说中蜀人独有
的“数卜”?
那女子俯下身,用小指头轻轻将竹签一根根勾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巫镜也听不明白。
末了,她双手一拍,收了竹签,抹去额上的汗,正色道:“不可不防也!”
“嗯?”
女子膝行到巫镜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牢了他,轻声道:“此卦刚正而折,非是吉
兆。大人做起买卖来杀伐决断,全无阴柔,然而终究刚不可持。大人所缺的便是如我这
样的侍姬,侍候左右,以妾之柔助君大事……”
两个人静静对望了片刻。
“咣啷!”巫镜踢开门,死拉活拽把那女子扯出来,狠狠推出去。那女子收不住脚,“
哎哟”一声摔倒在地。巫镜对门口两个兀自发呆的盐贩子道:“大家还想好好做买卖的
话,就别让我再在城里见到她。”
“大人!”
一名盐贩子使个眼色,立即过来数人,就要动手拉那女子。那女子打开伸过来的手,喝
道:“我自己走!”
她爬起身,狼狈地穿好黑色的外衣,对巫镜道:“我的琴。”
立即有人帮她把琴拿出来。那女子背好琴,眼睛红红地看了巫镜半天,见他嘴角嘲弄的
神色越来越浓,才悻悻地道:“我走,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来求我的。”
巫镜道:“真的?我可真的期待那一天。”
女子不再说话,转身走开。巫镜沉下了脸,对那几名贩子道:“让她一早就滚出城去。
哼,跟我讲大道理……给我找两个真正能唱曲的人来!”
丑时刚过,茗突然坐了起来,心砰砰乱跳,衣服被汗湿透了。她在黑暗中坐了好久,才
想起为何会如此慌乱。
那个小厮的眼神……
他那古怪的神色一再出现在梦里,直到茗突然醒悟——他不是惊诧于自己的容貌,而是
认出自己了!
幕!她一定来过这里!茗觉得口干舌燥,摸黑找到水壶,灌了老大一口。冰冷的水总算
让她平静了些。她在心中仔细盘算。
他们在卜月村耽搁了四天,因恶劣的天气,浮空舟绕了个大圈,比计划的六天航程又多
耽误了两天。但……短短十来天,幕孤身一人是如何到这里的?
现在她仍在城内,还是已然离开了?她来去匆匆,究竟想要到什么地方去呢?
这下再也睡不着,茗干脆起身,走到窗边。巴人聚集的地道纵横交错,其中一些就建在
峭壁边上。这间屋有扇窗户,窗外就是高愈百丈的悬崖。茗推开窗,贪婪地吸了一口充
满林木味道的空气。
夜色如水般澄净透明。银河横过天穹,仿佛天幕上挂着的一串灯火,虽然照亮不了什么
。悬崖下那一望无际的茂密的森林陷入黑暗中,只勉强看得出一些起起伏伏的模糊的轮
廓。星辰们纷纷向茗眨着眼,茗觉得很高兴——茂密的楚国大山深处,很难见到如此壮
阔的一片天,也没有这样高的悬崖让人俯瞰沉睡中的森林。
她看得心醉神怡,想找崇说说话,崇却始终不回答。奇怪,通常自己若是醒了,崇也会
跟着起来,今日怎么仍睡得如此沉?
她在窗台上撑着下巴看着,想着,忽然眼角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只见远远的黑漆漆的
森林间,升起了一团白幽幽的光芒。
那光芒看去就象一点鬼火,可距离至少在十几里之外。如此远都能看见,它应该不会很
小。茗四下里瞧瞧,呀,不知不觉,脚下的森林里到处都显出这样的光芒。
有些大如拳头,有些则只是淡淡的一点;有些似乎随着风晃晃悠悠,有些则寂然不动…
…仿佛繁星坠入林中,点点亮光隐约照亮了森林。
忽然,一道更亮的光就在悬崖底亮起来。茗探出半边身体向下望,见那团光比其他光芒
大很多,而且——茗瞪大了眼——正迅速向上升来,光芒里隐隐显露出一个人形。
崇……崇……
无人回应。在这万籁俱静、独自一人时,茗却说不上有多害怕,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看那
团上升得越来越快的光芒。
近了……光芒中有个女子正手足并用地沿着峭壁攀爬。她攀爬的速度很快,好似身体根
本没有重量,只被夜风一吹就上升几丈,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茗的窗户下方。
光芒刺眼,茗半眯着眼,见那女子放开了岩壁,飘飘忽忽飞到了与茗平行的空中。
一瞬间,光芒闪动,茗觉得一阵风刮过自己,全身一紧,眼前却骤然暗淡了下来。光团
消失了,只剩下依然光彩夺目的女子。
只见她长长的眉,淡淡的唇,长及腰间的头发束成一束。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在风中散开
,轻柔地飘着,茗仿佛见到一束青莲在面前徐徐绽放,不禁看呆了。原来那一系长裙竟
是无数绿叶缀成,间中还夹杂着些须白色小花。
那女子柔声道:“你叫做茗,对吗?”
“你……你怎么知道?”
“风告诉我,水提醒我,星光照耀,我看得很清楚。”
“是……可你又是谁呢?”
“我是森林的魂灵,习惯随着雾气游走,跟着云朵飘流——你可以叫我尹。”尹向旁边
一指:“我们到那里去坐坐,如何?”
茗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呀,原来窗户边的石壁上有一排石阶,通向几十丈外一处突出于
峭壁之外的平台。那女子当先一步,沿着阶梯向前走去。茗望着她玲珑的背影,浑浑僵
僵地跟着爬上窗台,一脚跨到石阶上。
石阶上沾满露水,茗赤脚踩在上面,又冷又滑,猛地回过神来。石阶之下就是百丈悬崖
,那些幽幽发亮的光团照亮了山壁。
只走了一步,茗的腿就软得再也挪不动,连返回窗台的力气都没有,紧紧靠在石壁上,
闭着眼想:“这是梦……这一定梦!快让我醒来吧!崇!你跑到哪里去了?”
“来呀,”尹的声音远远传来:“别怕。跟着风走,你会发现即使要飞翔也并非难事。”
茗听到她柔和平淡的声音,莫名地又有了勇气。这一次她绝不再往下看,颤巍巍地贴着
石壁走。
走出几步,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脚底不耐烦地道:“喂,小丫头,你可也不轻啊,走快
点好不好?”
随着声音,石阶上慢慢睁开了一双眼睛,一张大嘴。它盯紧了茗:“小丫头,我很赶时
间。”
立即有数个声音都道:“走啊!磨蹭什么?”
“快些过去!”
忽听有个石阶道:“喂,老四,这丫头如何?”石阶们同时住嘴,屏吸静气地听。
茗脚下的石阶不紧不慢地道:“好什么呀?瘦得跟柴伙似的,不是好生养的架子……哎
哟!”
茗恶向胆边生,抬脚猛冲,朝着每步石阶的嘴踩下去,仆仆仆几步就跳到那平台上。石
阶们被踩得纷纷乱叫。
尹一把抓住她的手,轻轻笑道:“别听他们的,这些老家伙们就知道欺负小女孩子……
坐吧。”
茗刚坐在石凳上,突又象被针扎了一般跳起来,仔细打量那石凳。尹笑道:“这石凳脾
气最好,别怕,坐吧。”
茗想了想,干脆蹲在上面。那石凳的脾气果然好得很,一声也不吭。
尹道:“你从东面来,对吗?”
“是……”
“从很了不起的地方来的,我感觉得到。其实你这张脸我并不陌生……”
“啊!”茗尖叫道:“你也见到我妹妹了?”
“真是你的妹妹?果然,姐妹俩都不是寻常人呢。”尹的手在石桌上拂过,桌上凭空出
现了两只木杯,杯里的水隐隐发出碧色的光辉。她端了一杯递给茗,道:“你来了,我
没什么好招待的。这是千年的琼浆,不妨一试。”
茗想也不想,端起一口喝干,问道:“我妹妹现在哪里?她……她还好吧?”
尹道:“我见到她时,她正随着一支马队上山,阳光穿过森林,照在她脸上,美得不似
人间之物。马队里所有人都痴痴地望着她,好象她才是旅程的目的地。不过比起你来,
她更有一股让人胆怯的压迫力,而那压迫似乎来自她怀里抱着的东西。我在林子里追逐
了很久,直到马队进入桫椤城都没认出那是什么。第二天,我看见那支马队出城,离开
了蜀山。”
茗急道:“她也离开了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听其中一名马夫提到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徂国。”
“徂国?”
“是啊。但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国家,不知道在何方。”
茗听到幕的消息,心先放下了一半,想:“劫大哥周游天下,什么地方没去过?他一定
知道徂国在哪里。”
尹道:“再尝尝这玉液吧,天下只有蜀山和昆仑山之顶才会偶尔降下这东西,很不容易
才收集的呢。”
茗端起喝了一小口,觉得与寻常井水没啥区别,问:“姐姐,蜀山这么高,昆仑山也有
这么高吗?”
尹道:“论到高,天下惟昆仑与蜀山互为伯仲;论到地域广阔,哪座山也比不上昆仑;
然而蜀山天下幽,这个幽字,便占尽了多少神俊之气。你瞧那些光芒——知道那些是什
么吗?”
茗摇摇头:“我在楚国从未见过。”
“那是森林呼吸而出之精气。”
“森林的呼吸?”
“是啊。这世上所有一切皆有精气,有精气便有呼吸。潮汐是海河江湖的呼吸,云雾是
大山深谷的呼吸,风雨雷电是天幕的呼吸……一吸一出,魂魄生亦。蜀山之幽,得天独
厚,这里的森林特别茂盛葱郁,天长日久,便有了与别处不同的呼吸。”
她站起身,走到崖边,风带起长裙,飘然若仙子。茗也好奇地走到她身后向下俯瞰。
尹淡淡地道:“那些光芒都是发自一棵棵的树。千百年来,它们朝食甘露,夜沐月华,
饱吸蜀山深处的水脉,便发出了这样的光芒。年岁越长的,发的光越大。你瞧那一团,
那是一棵楠木,已有四千六百岁了。”
茗吐着舌头道:“这么老了?啊,那一团更大,那是……”
“卧牛岗上的樟木,七千七百岁。”
“七千多年了,”茗感叹道:“恐怕连黄帝都见过。它怕是最老的一棵树了吧?”
尹奇怪地看她两眼:“它的光芒是最大的么?”
“是吧?至少从这里看上去……再远就看不见了。”
“你不是见过更大的吗?想想看。”
茗想了想,吃惊地道:“对啊,你……你……”
“我在桫椤谷下生活了一万八千五百年,但是你瞧,我还很年轻,是不是?”尹向茗浅
浅一笑。茗怔怔地点了点头。
尹道:“你知道为何我要来找你么?我想给你一些东西。”她从怀里掏出一支镯子,牵
起茗的手,套了进去。茗瞧着这黝黑的镯子,不知所措。
“大了?”
茗点点头:“对不起……”
尹笑着道:“孩子,你瘦得真让人心痛。转转手腕试试。”
茗转动手腕,手镯立即亮起一圈绿光。随着她的手腕转动,绿光也微微颤抖,煞是好看。
她只转了几圈,那手镯已经小得刚好适合她的手腕了,不觉停了手。绿光发出一阵悉悉
索索的叹息,扩散开来,渐渐消融在空气中。
“谢谢……真好看!这是你做的吗?”
尹摇着头道:“不。当年尧帝被大禹放逐,死在南方,尧帝之妻潇湘投水而死。其魂不
忿,化而为镯,逆水而上,被我所得。当你需要的时候,它会带给你不可思议的力量。”
“力量?”茗傻了,仔细看那镯子,实在不怎么起眼。
“这力量视乎周围的环境,或大或小。”
“可……我更不明白了……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不为什么。也许用得着,也许用不着,但不管怎样,我想送给你。这也是整个森林的
意思。”
“但……”茗结结巴巴地道:“其实你并不认识我,对吧?而我也……也不能为你做什
么……为什么要送我呢?”
“因为你有力量。”尹一字一句地道:“很强的力量。别急着摇头,你只是还未曾体会
。力量有很多种,大多数暴露在外,其实最强的是人心中的力量。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的意思。我无法预见未来,可我知道,有力量的人会吸引更多的力量,就象大海容纳百
川。有力量就有责任,有责任的人注定会面对常人无法可想的困难。那个时候,便需要
很多很多的力量。”
她昂起头,仰望身后高大的城池,续道:“桫椤城已经老了,颓废了,腐朽了,却依然
傲慢无礼。就在刚才,它还与妖邪往来……有一天,它会被自己的傲慢彻底摧毁。当它
灭亡时,悬崖下的森林也会跟着毁灭,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重获新生。这是我们的命运
,无法阻挡,也无从阻挡……多么不甘心啊!所以我希望你能将我们的力量延续下去。
你明白吗?手镯是精气之匣,一共有超过十七万棵树将自己的精气或多或少融入其间,
你会感受到的。好了,夜色即将褪去,我也该走了……茗,你记得我的名字吗?请记住
我的名字罢。名乃魂魄所系,也许有一天你会……”
她住了嘴,无声地笑了,然后身子一纵,飘飘悠悠向崖下飞去……
第四章
茗怔怔地望着悬在头顶的石壁。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光柱里浮尘起起伏伏。石墙被光
映得白花花的,那些班驳的痕迹暂时隐藏在光影之后。
她依稀觉得做了个梦,很深很深的梦,然而一点也记不起梦中的情景了。也许是自己
太累了吧……
她正懒懒地躺着,忽听崇叫道:“嘿,好大一群鸟!幸亏这悬崖高,否则要在我们头
顶飞,非给鸟屎砸到不可!今天的好心情可就得毁了!”
她这才发现崇从肩膀上一路延伸到窗前,正兴致勃勃地晒太阳。它头也不回地道:“
你醒了?我说,你真该喝点什么败败火了!每天睡觉你都一身的汗,虽然与你同体后不
再怕水,可我也不想泡在水里睡呀!”
“对不起……我也不知为何最近梦多,总是睡得不塌实。”
“胸怀呀!你瞧!”崇张开两根根须,做出拥抱天下的样子:“胸怀坦荡的人才能安
睡,懂吗!学学我吧,否则咱俩差距就更大了!”
“是你睡得沉,叫你都不回一声。”茗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忽地一怔:昨天晚上似乎
真的叫过崇,而崇也确实没有回答……
“啊,算了,我都觉得沮丧。瞧你瘦小的样子,对你来说要胸怀坦荡的确有些勉强…
…哎哟!”
茗毫不客气地抓住它的根须,几把扯到面前。崇尖叫道:“不许打脸!”拼命用根须
包住自己。谁知过了半天并无响动。
它从根须缝里偷偷往外瞧,只见茗正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腕——手腕上有一支古朴的
镯子。茗的眼中渐渐生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喂!”崇不高兴了:“哪里骗来的这玩意儿……”它用一根根须碰了碰镯子,立即
飞快缩回:“哟!好烫!你不觉得……”
话还没说完,茗猛地跳起,三两步冲到窗前,探出身体。她探得太快太猛,差点摔出
去。崇魂飞魄散,一瞬间爆发出的根须几乎将屋子塞满。
茗目瞪口呆地看着窗户旁的岩壁——没有石梯,没有平台,什么都没有。
可是手腕上的镯子却温暖着她的身体。一些散碎的片段在脑海里沉浮,她却怎样也无
法将它们连缀起来了……
“我说,”她莫名失落的时候,崇说:“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茗懒得跟它解释——事实上连她都拿不稳发生了什么,只道:“这是我自己的镯子,
昨晚你睡着后我才戴上的。”
“你的家当还很殷实呢!”崇高兴地正要问还有没有其他宝贝,忽听门咚咚响了两声
,巫劫道:“茗,你醒了么?”
茗忙道:“劫大哥,什么事?”
“有件事,方便进屋里说么?”
茗飞快穿好衣服,过去开了门。巫劫闪身进来,茗把着门框往外看,看见巫镜守在小
巷口。他的头脸用布裹得严实,一双眼睛贼兮兮地到处张望,一回头看见茗把脑袋露出
来,忙使眼色让她进去。
茗朝他吐舌头,直到巫镜就要瞪眼暴怒,才坦然缩回屋里关上房门。
她转过身,见巫劫正用手指在空中拉出一道道淡兰色的线。这些亮线似字非字、似画
非画,飘飘浮浮彼此相连,将巫劫围在中间。亮线的兰色让茗心中一动,只觉说不出的
宁静安详。
巫劫画完了,伸手一推,符文们扩散开来,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拍着手道:“好了。
现在说话,屋外的人怎么也听不见了。”
他站在窗前,取下头上的罩布,阳光立即将他坚硬的脸的轮廓勾勒出来,鼻梁和眼睛
上那两道“枷”痕格外分明。茗听见自己心里砰的一声响,顿时脸烧得火烫,慌忙转过
头去。
你不是说……崇说不出话了,因为茗的小指甲死死掐在它脸上。
巫劫在窗前站了良久,才迟疑地道:“昨晚……姑娘到外面走动没有?我的意思是…
…姑娘第一次到桫椤城,这里小巷深幽,极易迷路,姑娘不曾遇到什么麻烦吧?”
茗道:“没有啊,我累得很了,倒头就睡。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你没有出去便好。昨天晚上,城里发生了些奇怪的事。虽然还不能确定是否
跟我们有关,不过……小心总是好的。你明白么?”
“恩。”茗脸色一变。该死,那究竟是梦,还是就是巫劫所说的“奇怪的事”?
巫劫看不见她神色有异,续道:“我现在要和镜去上面探一探虚实,你最好待在屋
里,别随便出去。我可以保证这里是安全的,但是外面就说不准了。”
“地道里不都是巴人吗?”
巫劫摇摇头:“你哪里知道,这里除了巴人,还有许多外乡人,甚至有遥远西域的
人。就算是巴人也不可全无防备,我们不能冒险。”
崇咕隆道:“昨晚有什么事呀,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茗瞧瞧它,又瞧瞧巫
劫,拿不稳是否该把自己遇到的事说出来。
“你们大概睡了没看见。镜说闪电照亮了天际,却寂然无声,然后在瞬间逝去。我
那个时候也感到了有强大的力量进入城里。如此怪异,非常人能为。”
闪电?看来自己睡得很死,那真的只是梦而已……可是手上的手镯……算了,自己
都说不明白……
茗道:“劫大哥,我不明白,凭你的本事,小小的桫椤城哪里困得住你?为何不直
接出去,非要屈尊请什么马队呢?”
巫劫道:“我们担心的不是桫椤城,而是茫茫的蜀国森林。从这里到成都,几百里
内全是遮天避日的密林,野兽成群,虎狼出没。若无经验丰富的马队带路,单凭我们几
个走上一个月也未必能走出去。况且……”
他迟疑片刻,才道:“况且我曾发下誓言,绝不再杀一名蜀人。能无声无息的离开
就最好。你身份特殊,身系卜月潭之重任,亦不能轻易涉险。我在房间里布置了禁锢,
应该没有人能进来,只要不出房门就是安全的。”
他话语虽轻,却自有一股威严,茗不觉点头。巫劫不再说什么,出去反手关上房门。
崇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咕哝道:“什么这里才是安全,那不是把我们
也关起来了?喂?你做什么?他已经走远了。”
茗用布遮住口鼻,拉开房门走出去。崇惊讶地道:“他不是叫咱们留在……”
“他只说不出门就是安全的,”茗一字一句地道:“可是我、不、想、听!”
你……你跟以前很不同了。
茗偷偷溜出门时,巫劫巫镜已经不见了。尽管走得很匆忙,崇还是在墙角发现了几
处隐蔽的符文禁制。
他们很小心呢。茗露出一丝冷笑,崇感到她心里偷偷在想:他们一定以为我还哆哆
嗦嗦躲在墙角发抖呢,哼。她没有哆嗦,崇却哆嗦起来,在心中问出了这句话。
怎么?
跟在卜月潭时好象是两个人……又好象就是一个人……我也说不清楚。
茗淡淡一笑。她走出小巷,兴奋而谨慎地四处打量。
昨天晚上进入地道的时候很晚了,许多地方都隐藏在暗中,现在才看清楚,这地道
远比想象中的还要庞大。几条主道呈井字排列,无数洞穴、小巷、侧道都以主道为中心
展开。每隔十几丈就有一两处天井,阳光投射入地道,光柱里浮尘飞舞,煞是好看。茗
边走边看,脚步说不出的轻快。
崇说得对,连她自己都觉得变了,可是究竟变在哪里,自己也说不上来。
她打生下来从未离开过卜月村,虽说常有妖族浮空舟照访,为她带来各种珍稀物品
,或是给她讲外面世界的各种趣事,但愈是如此,茗愈是感到不真实,想到外面见识一
番之心日夜翻腾。不过那时她身负祭祀之重责,不能须臾离开,这些念头统统都压在心
底。
如今卜月潭崩塌了,祭祀取消了,虽然还不清楚卜月潭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至少
那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她表面上镇静,心里简直惊慌得不知所措,说是要去找寻大
祭巫所说的星城,其实逃避的念头占了大半,只想离卜月村越远越好。一路上也谨小慎
微,深居简出,不敢稍有大意。
但当昨日第一次踏上陌生国土那一刻起,茗突然觉得前所未有的释怀——原来外面
真有这样有趣的世界,也有如此多有趣的人呀!
她在地道里转了几圈,觉得憋闷,又找到地道出口走上地面。白天的桫椤城热闹非
凡,这里地势甚高,得享百余年的太平,兵事不生,是以成为蜀境内比成都城还要繁华
的集散之地。
南来的盐巴、东进的丝绸在这里卸货、拍卖,又被分包扛上马背,向西向北运去。
虽然此地的毛皮、鹿骨和玉石、奇珍等货比不上成周、临淄等地,但却是向更南面的楚
国、越地交易的重要场所。
大宗买卖在地道里,在巴人的竹筒烟和妖人的酒壶旁偷偷进行,负责运送的却是城
里的蜀人,彼此绝不掺和对方的生意。
到处是瘦小的奴隶、精干的马夫,忙着上货、盘点、装卸、运输……巴人和蜀人就这样
默契合作,同时相互猜忌着,真是奇怪的地方。
茗走着,看着,自己裹得紧紧的,倒无人留意。乱七八糟的东西把她眼都看花了,不住
偷偷问崇这样那样的新鲜事物。
不过崇躲在她的袖口里,看到的多是马屁股。况且它在铜盒里关了几十年,好多东西都
不认识了,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满口胡言乱语。茗一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片刻之后就
再也不相信了。两个家伙无话可说,各看各的。
忽听铃铛声急,有人大声吆喝,不知说的哪国语言。只见一队高大奇怪的牲畜匆匆跑过
泥泞的路面,向城门跑去。
这些牲畜象马,却比马高大,背上还隆起团东西。它们身上驮着成捆的货物,压得鼻子
喷出一股股白气。当先一头插着鲜艳的旗帜,头顶还扎着白羽,两名祝师穿着花花绿绿
的衣服,在前面又跳又唱,引导驼队前进。
茗闻到一股子骚味儿,用袖子捂住口鼻,顿时听见崇尖叫了一声。
骆驼!是骆驼!单峰的……我的天,几十年都没见过了!
骆他……
是骆驼!我们家乡到处都是骆驼呢!天啊,我太激动了!不行,我……我得去问问……
茗收紧了袖口,不管崇如何乱哭乱叫也不放开,用力挤进人群里去。
半个时辰后,茗实在累坏了,找了家小店,要了水和吃的,坐着喘气。
你可比你妹妹差远了,走一阵路就要喘气,崇无不忧虑地道:你可别拖累我。
你知道什么?茗想起昨天晚上的那个梦,说:力量有很多种,人心里的力量其实才是最
强的。
崇嘿嘿冷笑,茗懒得管它,问:你感到了幕的存在吗?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敢跟你打赌,她绝对已经离开此地至少一百里以上了。
你哪里来的自信?
跟我血盟过的人,我怎会忘记?闻到风里的味道……真他妈的,风里全是马屎羊尿的骚
味……总之,你相信我罢!
崇一面说,一面往她怀里拱来拱去,骤然拱到她胸前。
茗只觉胸口一阵酸麻袭来,噗地喷出正在喝的水,狠狠一拳打在该处。胸口的骨头咯咯
响了两声,她痛得眼前发黑。
店里的人都转过头,看这个奇怪的家伙打得自己两眼翻白。茗的耳根都火烧一般烫起来
,赶紧垂头咳嗽。好在来桫椤城的怪人太多,大家伙只瞧了一眼,又各自忙活去了。
你……你做什么?我不过想活动活动……崇眼泪花花地道。
你……你别乱钻!有些地方不能碰……特别是我的……我的……你就不能在我手臂上好
好呆着吗?
我觉得冷啊……通常我觉得冷的时候,就有人要使坏心眼了。你知道吗?你妹妹放我出
来时,我可是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呢!
瞎掰。你从哪儿打喷嚏出来?打一个给我瞧瞧?
啊……啊……
崇还没想好从哪里打喷嚏出来,店外忽然喧哗起来,随即听见骆驼嗷嗷的叫声,却是刚
才那队驼队又回来了。一名肥胖的家伙站在空地中央高声怒骂,骂得唾沫横飞,满面通
红,周围的人听得如痴如醉,不住叫好,可惜茗一句也听不懂他的话。
一名驼队的马夫跑进店里来喝水,便有认得的人问他道:“鹿山,怎么了?”
鹿山道:“呸!怎么了?还不是我们的王,昨天晚上突然下令封锁四境,半月内许进不
许出!这个龟儿子!”
“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王要射猎,所以封城。这他妈的什么道理?”
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骂声,群情激奋,有的人甚至拔出骨柄弯刀,砍得桌子木削乱
飞。茗倒无所谓,不过在一群愤怒的男人中间坐着实在不是滋味,她起身就要离开。
一个伙计马上跑过来,笑道:“谢谢,三个贝。”
茗瞧着他,伙计压低了声音又道:“三个贝。你没有贝,成都的刀也行……”
茗一下想起这些都是要钱的,可她哪里有蜀国的贝?顿时涨红了脸,直摇脑袋。
伙计沉了脸,正要说话,忽地有人塞了一把贝在他手里,简单地道:“滚。”
那人不知多大年纪了,须发皆白,肤色黝黑,好象刚从泥里爬出来一样。伙计心中没由
来打个寒蝉,匆匆跑了。
那老者对茗一笑,也不说话,出门而去。茗忙跟着他走。两人穿过喧闹的集市,钻入小
巷。
老者好象一道影子在巷中穿行,茗不得不一路小跑着追他。巷子里许多处积水,她跑得
哗啦哗啦响,裙角都湿透了。
喂,你做什么?别跟着他呀!
我……我还没谢人家呢。
见鬼,一块饼有啥谢的,你脑子进水了吗?这家伙一看就不是正经玩意儿。听我说,我
觉得他很不对劲……别跑了!
瞎说。我觉得他似乎有话要对我讲,也许他知道幕也说不定?
你就想吧!
她们往城外跑去,没有理会身后越来越混乱的集市,也更加看不到一队队蜀国士兵偷偷
占据了通向城后山脊的所有通道,禁止行人前往。
在距离集市一条街的地方,在某间简陋的房子下面,一处既与地道不相通,伟大的蚕丛
王之后、蜀国之主的命令也到达不了的地窖里,巫劫巫镜两人正襟危坐。
巫镜面无人色地瞧着对面坐着的一名蜀人,翘起下巴,神态足够吓软一百名奴隶。可惜
那蜀人是个瞎子,所以始终笑眯眯地垂着脑袋。
“什么叫没有办法?别叫我失望,我可听说你是这里说话管事的。”
蜀人裂嘴憨笑,露出一口烂牙:“瞎子一个,赖活混死,哪里说得了什么话?”
巫镜恶狠狠地把一个小包丢到那蜀人面前的桌子上:“如果金子都撬不开城门,那他妈
的就怪了。”
“其实,在我们这儿,金子不想你想象的那样管用。”蜀人用根粗大的竹烟筒把装金子
的袋子慢慢推回去:“这里值钱的是米和女人,懂吗?”
巫镜差点说出我们也有女人的话,但他瞧了一眼巫劫,耐着性子道:“好吧,可是我穷
得只剩金子了!你开个价吧,女人、米或是马、骆驼、牛什么的,这些东西统统按你的
价给我换成金子行不行?跟你们这些连金子都不爱惜的家伙谈话真让我恼火。”
蜀人咕噜噜吸了口竹筒烟,说:“通常情况下,要到成都是很容易的事,但今天早上情
况起了变化。据我所知,目前别说寻常人,连王室贵族想要出去,都必须由蜀王亲自批
准才行。”
“这……这叫什么事?”
“这叫王权。桫椤城屁大的地方,蜀王虽然年轻,他的手仍然能够伸到城里每一个角落
,懂吗?你们大可走得远远的,我瞎子一个,还要在这里讨几年生活呢……耐心等吧,
别把尾巴伸出来让人揪住,总有出去的时候。”
巫镜还要说话,巫劫伸手拦住他,站起身道:“多谢了。我们走罢。”
巫镜叹口气,仍把那包金粒推回去:“交个朋友。以后有机会见面,得喝一口。”蜀人
笑笑不答。
他俩走出房间,巫镜踢开门口的奴隶,怒气冲冲地道:“好,我想想下一个去见谁……”
巫劫道:“算了,你还不明白么?昨天晚上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蜀王下了死令封城。
他们这些蜀人都没法,何老大是巴人,更不容易了。他说要多等几天,等便等罢。”
“你说得倒轻松,我们是巫人,就是桫椤城的死敌,多等一天就多一份危险。谁知道何
老大靠不靠得住?我说你也是,到底在忌讳什么?是,城门上悬着七星石,能发现我们
是巫人,那又怎样?凭你的本事,十座城门也杀出去了!”
巫劫道:“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已替母亲发下誓言,绝不再伤害任何一名蜀人。我是无
论如何不会对蜀人下手的。”
巫劫之母巫霜与前蜀国的恩怨在昆仑山无人不晓。她为了昆仑山放弃蜀国,却又悔恨而
自我放逐,是以这么多年来,在她的兄长、现任大长老巫衡授意下,昆仑山一直对桫椤
城暗中维护。
巫镜长叹一声:“是是,你是英雄好汉,自然说话算话,妈的……算了,我也不想逼你
。不从城门出去的办法又不是没有。
“什么法子?”
巫镜瞪眼道:“你瞧……听着便是了!等我放个信儿出去。”
他绕过曲曲折折的巷子,走出市集。市集旁就是山脊边的峭壁,山脊上长满荒草。风吹
得呜呜的响,那些枯草一根根象被活剥了皮一般,看着都冷。巫镜缩着脖子走到峭壁前
,向下望去。
脚下的峭壁几乎笔直地插入下方的森林中,高百余丈。两边的山脊各长约四里左右,又
陡又直,活象一面巨神之墙。
往前看,几十里之外连绵的山脉苍苍茫茫,其中一座山甚是高俊,山颠已被雪覆盖。巫
镜摸着光光的下巴,若有所思。
巫劫道:“你在看什么?”
“蜀国山高林俊,这一次真的让我开眼了,我敢跟你打赌,真要在森林里迷了路,怕是
要一年才走得出来,还得不被老虎吃掉。”他一边说,一边掏出绿萝,匆匆写了几笔,
随即呼哨一声。
两人站着等了片刻,风从峭壁下吹上来,透骨的冷。巫镜裹紧衣服往后退开几步,巫劫
却浑若无事。
巫镜恼火地道:“老劫,你还是收敛点,与民同苦如何?人家看你一个瞎子大大咧咧的
,如何不怀疑?嘘,飞鸿来了!”
巫劫双臂一展,一道蓝色的符文禁制无声无息展开,屏蔽周围一切。站在几丈开外的人
根本瞧不见一只小小的飞鸿自峭壁底蹿上来,扑楞两下,落在巫镜的肩头。
巫镜抚摩它的羽毛,笑道:“很久不见,你又肥了,还飞得动吗?”
飞鸿呱呱两声,狠狠啄了啄巫镜的脑袋。巫镜也不着恼,将那绿萝在手中一捏,放出
来时变做一片羽毛,顺手插在飞鸿身上,道:“去吧,到老家伙那里去!”
飞鸿尖啸一声,如一道白虹般射入天际,刹时消失不见。
巫劫收了禁制,两人转身重往市集走去。巫镜不住口地要巫劫收敛点,别整天卖弄,
要懂得藏拙……
正说得口干,一名蜀人低着头走过他两身旁,突然手一长,一把扯下巫镜腰间的玉龟
。他转身刚跑了两步,蓦地身子高高跃起,眼睁睁看着一面墙迎面而来——
一声闷响,那人撞塌了整面墙。梁木一根接一根落下,接着瓦砾滑入屋内,砸得烟尘
滚滚。尖叫声顿时四起。
巫劫拉着巫镜匆匆躲进一处小巷。巫镜叫道:“我的玉……”
巫劫反手捂住他的嘴,放开时,巫镜眼睛瞪得浑圆,张口呸地吐出了自己的玉龟。
“你……你拿到了?”
“比快其实是很简单的事。你真的很懂得收敛,在蜀国境内使用咱们巫人才有的念力
冲击,很是低调。”
“我……我他妈……你也看见了……这他妈的……这可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巫镜脖
子都粗了。
“我看不见。好了,走罢。”
两人携手走入巷内。几名匆匆赶来的蜀国士兵正好冲入巷内,当头一人突然惨叫一声
,向前摔倒,后面的收不住脚,也跟着扑倒。
众人连声咒骂,狼狈地爬起身,没人注意两条模糊的人影掠过高高的院墙,向南去了。
茗追出小巷,呀,老者消失不见了!
眼前是桫椤城后漫长的山脊。山脊上长满荒草,中间隐约有一条小径向山头延伸。小
径两侧散落着不少残垣断壁,已被藤蔓爬满,突兀地象一座座坟丘,大白天看上去也甚
是可怖。
今天的云很低,沉甸甸地压在山头上,随着风飞速地向东流去。茗仰头看得久了,竟
觉得脚下的山在向西移动一般,头都晕了。
嘿!我发现了些东西!快来瞧瞧!
茗走入荒草,跟着崇走到峭壁边一块平坦的岩石上。崇指得地上某事物道:瞧,眼熟
吗?
……劫大哥的竹竿?
正是。他来过这里,可是为什么却把竹竿留下了?发生了什么事?
茗摇摇头。崇恼火地道:他们总是小瞧我们,什么都不肯跟我们说,在背后鬼鬼祟祟
,哼!
茗突然全身一紧,崇心领神会,立即缩回茗的肩头。茗绕过一片灌木,向山头看去。
山坡上,一片白花花的蔓草后,在苍苍的松柏和金色的枫叶之间,伟大的蚕丛王之后
,蜀国之王依来傲然而立。
他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佩以黄金的颈饰、胸挂和腰带,手腕间亦是金光闪闪的云纹
奇目腕镯。他左手持象征王权的黄金短杖,右手持象征武威的羽箭。
身后两名赤着上身的武士各举一面屏风。屏风亦是黄金打造,乃是威严的光芒四射的
太阳神像——蜀王以太阳之子自居,以黄金如太阳光辉而喜爱。围绕在他周围的是金色
的鹫旗、红色的狸旗,以及白色的蚕神旗。旗帜之后是玉戟,再之后是铜斧,一排排矗
立着,如此架势,也只有在最隆重的祭祀时才能用到。
不知他骄傲地站在那里多久了,大冷的天,持屏的武士已是满脸大汗,他的目光却是
坚定的、傲慢的。他见到茗出现在下方,更用力地挺直了腰。
噢!崇在心里叫道:这才是家底殷实呀!伟大的蜀王!
依来见她看到盛装而出的自己,仍然从容镇静,渐渐的,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
实大不敬也!依来继续岿然不动,向离他不远的几名侍卿低声问道:“如何?”
几名侍卿神色肃穆——他们可都是蜀国的栋梁之臣!有掌管祭祀之权的大祭尹、掌握
兵马之权的大令尹、掌握四时农事的大农尹,以及掌控蜀王后宫的寺尹、掌控蜀王伙食
的厨尹、掌握马、牛、骆驼和几只山猫的马尹。蜀国的尊严就在他们手里了!
几名侍卿神色肃穆——他们可都是蜀国的栋梁之臣!有掌管祭祀之权的大祭尹、掌握兵
马之权的大令尹、掌握四时农事的大农尹,以及掌控蜀王后宫的寺尹、掌控蜀王伙食的
厨尹、掌握马、牛、骆驼和几只山猫的马尹。蜀国的尊严就在他们手里了!
“此人既自称受封于帝,臣一问便知。”大祭尹首先站出来,向茗喊道:“女人,我
且问汝:何为帝之姓、何为帝之德,帝之生如何,帝之行如何?汝能答乎?”
茗郎声道:“帝生于轩辕之丘,长于姬水之边,立有熊之国,本姓公孙,后又以轩辕
、姬及有熊为氏姓,以昌帝之土德。土德者色黄,故曰黄帝。帝行于中原,统御神州,
后乘黄龙而升天,化而为神。”
大祭尹旁边的大令尹抓抓光秃秃的额头,喃喃地道:“很详尽呀……”
大祭尹皱起眉头,又道:“此民野宵小亦通之事,不提也罢。汝谓汝族受封于帝,何
其惊世也。汝可有明证?”
茗瞧着呆呆的依来,笑道:“我便是明证,我如何证明自己?你不能证明我非,那便
是明证了。你说你是蜀王之后,可是成都城内也有蜀王,那么你们打算怎样证明给我看
啊?”
几个老家伙脸红脖子粗,厉声喝道:“大胆!”
依来却没有说话。不知是脖子被几十斤重的饰物掉歪了还是什么,他偏过脑袋,无法
与茗对视。
大农尹道:“帝若封汝族,以何祭天?以何应地?以何供四时?又以何赐之……”
茗没等他说完就道:“以雾犁祭天,以菖榷应地,以昆仑之簧、范、吕、石供四时,
赐我族之神物么……就不与尔说了。”
大祭尹等人各自语塞,这些供物祭品他们连听也没听过,实在无从考究。大祭尹低声
道:“呸,这都由得她说,怎知道是真是假?”
大农尹毕竟见过世面,犹豫地道:“昆仑之吕、石二物我倒曾听说过,吕乃万年不语
树,石是天降之琼液,据说千年来,唯有周武王曾用之于孟津之誓,除此外,连成王年
间的诸侯盟誓都不曾用过。其余的……”
依来半天没听到下臣开口,转头见一个个面色惨白,不禁怒道:“怎么就没话可说了
?”
一直没出声询问的大令尹浑身一哆嗦,急切中脱口道:“帝……帝子二十九,得姓者
几何?”
“得姓者十五。”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顿时爆发出一阵轰笑。大令尹摇头晃脑地道:“汝之错何
其深也!帝子得姓者仅十四,史册所载,焉有误耶?可知汝实诡骗之人也!”
茗正色道:“我族之祖便是帝之十七子,得姓……哼,四千年来,此姓未曾为外人所
知,尔等实不配亦。辱我族姓者,如辱人祖黄帝,必得天谴。尔若不信,大可以身一试
天谴为何物。”
所有人立即收声,面色惶恐。其中一人脚下一软,跪伏下去。勃然大怒的依来立即在
他脑海里宣布了处斩及全家充身为奴的命令。那人两眼一翻,当即昏死过去。
女人!依来终于亲自庄严地在茗的脑海里大声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
之主,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蜀国之……
他还没把头衔念完,就有一个懒洋洋地声音传入脑子里:听见了……
即使茗刻意隐藏,依来还是听出了她话语后的讥笑味道。他颓然退后两步——不用再
证实了,还从来没有人能进入他的脑海,这女子果然非是等闲!
巫镜从茗的房间出来,低声道:“不在!妈的,我就知道那小丫头不对劲!”
“她能跑哪里去?”
“那怎么知道?我早就说,这丫头可不象她看起来那么娇弱简单!一定有诈!”
“她也许觉得在屋里太闷,出去逛一圈,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吧?”
“那可很难说,很难说!”巫镜拉着巫劫急急往外走,一面道:“我第一眼看见她,
就觉得碍眼得紧——我的直觉有错的吗?你想想看,我们好好的坐浮空舟,怎会无缘无
故遭遇狂风,又那么巧,就上了死对头的船?阴谋啊!这绝对是阴谋!阴谋已经无声无
息包围了你我,就差最后一击了!你相信我,相信我罢!总有一天我会揭穿她……”
在他们身后,一排排兰色符文瞬间浮现,又迅速消失——禁制展开,封囚一切。
“原来阁下果然非等闲之人。我,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七山五水之王,愿意邀请
阁下一同狩猎。阁下请!”代蜀王传话的寺人说完,恭敬地跪下行礼。
呜呜……牛角号声响起来了,咚咚咚!兽面榆樽鼓敲起来了,三面金旗、五面黑旗舞
动,依来殿下的圣驾显现出来了!
八名侍从抬着用白鹭、织锦和云凤的尾羽,及桫椤枝、桑枝、稻谷和艾草装饰的蜀王
乘鸾,费力走下山坡,跌跌撞撞绕出松林,来到茗的身前。
依来手里的黄金权杖一挥,乘鸾稳稳停下。他一直等到身后的随从们气喘吁吁地都赶
到了,才屈尊将目光移到茗身上。
茗毫不不客气的回视。
两人骄傲的目光相交时,一旁的侍卿们觉得偌大的蜀山都在摇动。其中一人忍不住颤
抖着道:“请阁下升鸾……请阁下升鸾……”
茗瞧了半响,忽地嫣然一笑:“蜀王要猎何物?”
在她黑闪黑闪的目光注视下,依来少年白嫩的脸渐渐泛起红色。他转过头,象征武威
的羽箭一挥,大令尹站出来庄严地宣布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将要猎鹫,
以彰射艺。”
时值冬日,按周礼,本该藏弓禁猎,让万物休戚。但是蜀王既不尊周室,茗也不晓周
礼,便点头道:“好。”
于是一名寺人跪下,茗踏着他的背升鸾,就站在依来身旁。
乘鸾宽三尺、长两丈,本是供蜀王一人乘坐,两人站在一起便略有些窄。依来不自觉
地往一旁让让,后来想想自己才是蜀山之主,又想把茗挤到身后,却无论如何不敢碰到
茗的身体。茗见他手持节杖,问道:“这是什么?”
依来道:“这是寡人的权杖,蜀国千年相传的至尊之物,中原之主周王亦没有此等金
杖!”他见茗眼中流露出摸一摸的念头,赶紧递给鸾下的大祭尹收着,拍拍手道:“也
没什么好看的……走!走走!”
乘鸾慢吞吞转过方向,重又艰难地向山上走去。乘鸾的高度刚好与灌木顶齐平,站在
上面,好象乘着小舟在蔓草之上滑行一般。茗看得有趣,不时咯咯一笑。依来偷窥她的
脸,暗自吞口口水。
越往上,山势越陡峭,而林子也越加茂盛。侍从们需要费力地砍开灌木和荆棘,沿着
一条稍缓的小路转着弯走。当他们越过一块刻有王室禁令的石碑时,抬乘鸾的侍从已从
八人增加到十六人,最后达到二十八人,一起抬着乘鸾在崎岖陡峭的山路上行进。好多
次乘鸾歪得上面的两人须紧紧抓住扶手才不至于跌落。当然,他们也各自庄严地不发一
声。
茗看看依来,依来沉静地道:“王权。”
有一次乘鸾斜得可怕,茗觉得自己的脚都几乎飞起来了,往后一瞧,顿时背脊冰冷—
—身后的山简直已到了笔直的地步。
侍从们分成几组,有些在后面用肩膀脑袋死顶,更多的则分散在四周,以粗大的松树
为依托,用绳索拉着乘鸾向上。
一名年老的侍卿脚下一滑,向下滚了十几丈远,若非身宽体胖,被两棵紧挨在一起的
松树卡住,说不定会回一路滚回桫椤城去。他被人拉出来时,已经昏死过去,两名寺人
将他捆在松树上,等待后面的侍从救援。
茗艰难地问:“你……你非得上这么高的山上去猎鹫么?”
“当……当然……”依来沉重地喘息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饰物向后垂着,几乎勒得他
出不了气,这一段山实在太陡了,他一手抓着扶手,一手扯着饰物,眼睛可怕地突出,
脸憋得红里透紫,好象正在跟谁拼命。
过了大半个时辰,在付出了七名侍从、三名寺人和一名侍卿之后,依来殿下的乘鸾终
于升上了接近山顶的一片平地。侍从侍卿们累得趴了一地,大口喘息,高高的乘鸾之上
,依来大王也在偷偷喘气——这会儿脖子还惯性地往后仰着,需要用手把脑袋往前拉。
这……这真是我见过的最为壮观的射猎仪式。还没正式开始,已经死了不少人了。崇
由衷感叹道:不愧大国之风!
茗没有接它的茬,只怔怔地看着前方。
面前松木苍天,林子里本来甚是阴霾,但树木的间隙,甚至在那些沧桑的树干之上,
流淌着一道诡异的绿光。她瞪大了眼睛。
有一潭水……不……不止一潭……茗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仍禁不住浑身哆嗦——冰冷
的、滔滔不绝的怨恨象潮水一般一浪浪穿越她的身体,打得她一时气也透不过来。
这感觉与卜月潭何其相似!
依来下了乘鸾,解去那些烦琐沉重的饰物,好象连精神也好些了,四顾左右,叫道:
“取寡人的弓来!”便有侍从奉上弓矢。依来取了三支箭,对茗道:“你可有胆与寡人
上去猎鹫否?”
茗回过神,说:“当然。”
依来对侍卿们道:“便在这里等候寡人。”众人忙不迭地跪下施礼。
茗吃惊地道:“不带侍从吗?”
依来鼻子朝天地道:“带侍从前往,如何能显寡人之射艺?又如何德泽四方?你若不
敢,留在这里好了,他们自会护你安全……”
他还没说完,茗已大踏步向林中走去。依来咬牙切齿地想:“无礼之甚!不过……姿
势倒也好看得紧……”
他们在密林里穿行,阳光钻出了云层,一束束射入林中。林间原本萦绕的雾气渐渐退散
,那道流动的绿色光泽愈加明显了。
地上厚厚一层针叶沾满露水,茗赤脚踩在上面,好象走在沼泽边的草甸上一般,很是
舒服。
崇在心中偷偷道:这地方可邪门得很!我感到……妈的,真冷!
茗点点头,正要说自己也有同感,却听依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茗一惊,蜀王的感知之力还真不简单。她将崇藏在心底,展颜笑道:“这里除了你我
,还有谁吗?”
依来被她的笑搞得头晕眼花,不再多问,继续赶路。他们没有再往上爬,而是绕过山
头。高大的松木渐少,灌木荒草渐多。茗记得坐浮空舟来时见到那一面是万丈悬崖,赶
紧几步追上依来的脚步,问他:“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找鹫的巢穴。在悬崖上呢。我蜀山雄峻,有此猛兽也不足为奇。”
茗见他说话非要扯上蜀国之威严,忍着笑地,“你真的是蜀王吗?”
依来以威严地眼光看她,随即发现威严对她没用,不觉有些气馁地道:“你究竟怀疑
寡人什么?”
茗笑嘻嘻地道:“没有。我见过随侯,也见过宋公,还有周天子的使者,他们都是白
胡子爷爷了。没想到蜀王没这么小。”
依来站定了,脸色仿佛被狗踩到尾巴的猫,想叫却又不敢。如今周国只承认成都城内
的蜀王,他偏安一隅,哪里有机会见到各诸侯王室?最多也只到过与周有隙的楚国,还
是必恭必敬地进贡,才见到了楚之使臣令尹……
茗七岁时,曾有妖族五老会长老与随、宋等诸侯前来卜月潭会祭,并与周天子之使臣
共聚。依来只看茗的眼神,就知道她所说非假。
他呆了片刻,举起弓拼命挥舞,大声道:“小亦能当大事!寡人有通天之志,统御天
下之能,凡、咳咳、凡人哪能明白?咳咳咳!”
茗见他脸涨得通红,忙道:“我可没有小瞧你,你年纪这么小,便堪当大任,应该了
不起得很,是吧。”
依来被茗忽硬忽软的态度搞得乱七八糟,恼火地:“你来蜀国做什么?”
茗差点脱口说出:“本来想去的是成都,遇到狂风才迫不得已……”好在及时改了口
,道:“我听说蜀国物产丰富,蜀山冠天下,与昆仑互为伯仲,所以特来看看。没想到
蜀王虽然年轻,也很有气势。”
“恩,你说这话,足见很有见识,不负寡人之望。”依来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筒,扯下
筒口塞着的布,立时腾起一股烟。
茗捂紧了鼻子:“好臭!”
依来将竹筒远远地扔到一簇灌木后,低声道:“禁声……鹫闻到这味儿就快来了!”
说着弯着腰,悄无声息的向一簇灌木摸去。
茗从来没有猎过猛兽,又是兴奋又是害怕,也弯着腰跟上。待走近了灌木,依来做个
手势,两人一起蹲下。依来搭箭上弦,却不忙着拉开,侧耳听着灌木后的动静。灌木后
风声犀利,似乎已是悬崖。
茗的心砰砰砰地跳,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了幕。幕从小就在山野之间奔跑、追逐、猎杀
,若换了是她,一定非常高兴吧?茗轻轻叹了口气。
蹲了老半天,依来一动不动。茗觉得腿都麻了,忍不住换一下姿势,轻声问道:“鹫
大吗?”
“很大,很凶猛!世上七大猛兽,它亦位列其中!”依来郑重地道:“否则何能显我
蜀国之威严?寡人这已经是第三次上来猎杀它了,前两次都被它跑掉,今日可不能轻易
放它。”
“那……为何一定要来猎它?”
“寡人马上就要满十七岁了。”依来说这话时,特意挺起胸膛:“即将真正继承王位
,必须猎杀一只鹫……也不一定要杀死罢……总之必须得到它的尾羽,装饰寡人的权杖
。你很幸运,女人,如果寡人今日猎到了鹫,自当封你……”他就此住了口。
“封我?封我什么?”
依来涨红了脸,转过头去,含糊地道:“……自有封赏……别出声,小心惊动了它。
对了!等一会若是寡人没有射中它的话,你记得一定要往林子深处跑。鹫很凶猛,但是
体形太大,逃入林中就不易被抓住了。”
“好。那你呢?”
“寡人?”依来露出少年特有的忧虑神情:“如果寡人没有逃掉,跑吧!跑得远远的
。别去找那些侍从和奴隶们,再来一倍的人也挡不住鹫。你躲起来,到了晚上再想办法
下山,忘了寡人,走得远远的吧。”
茗呆呆地问:“非要忘了你,才能走得远远的吗?”
“恩。”依来一本正经地点头。茗见到他诚挚的眼光,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也
说不明白,便也跟着点点头。
山风咧咧刮过,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着,松树、松树上挂着的紫箩、灌木丛……呼啦啦
,呼啦啦,松涛声从山下卷来,越过两人,继续卷上山头。阳光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
照耀在两张相互凝视的脸上。不知看见了对方的什么而出了神,他们竟都没有意识到,
这是第一次没有彼此带着骄傲的神情,或者说,已经视对方骄傲的神情如无物了……
就在这时,灌木后传来噶的一声巨响,依来正与茗傻傻地对看,骇得往前一扑,却将
茗扑在地上。
茗放声尖叫,紧紧抱住了扑上来的依来。依来脑袋埋入一片温柔的黑发中,放声叫道
:“放、放手!我去……”
茗却死不放手,因为她心中正激荡着崇歇斯底里地尖叫:啊!快跑快跑!完了完了完
了!崇惊恐的念头太过强烈,以至于让她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依来想扯开她的手,可
是摸到如此柔滑细腻的小手,无论如何恨不下心用力拉扯。
他稍一犹豫,两人一起翻个滚在地,卡卡几声响,箭被一一折断。
一阵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的气势扑面而来,两人一起抬头,向灌木丛方向望去——在
那稀疏的松柏之间,有一事物正在徐徐上升。
它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占满了数丈宽的松林空隙,竟看不到边。它那层层的羽毛颜色
极之华丽,从上到下依次从深蓝变做浅绿,随着身体的摇动,颜色忽浅忽深,犹如活物
。茗咕咚咽下口口水。
终于,它那两只巨大锋利的爪子露出来了,看得依来砰然心跳——近一百年来,已再
无人能取得此爪。如果今天……
他下意识用力捏紧手,忽听茗放声尖叫,依来惊慌地跳起身,叫道:“怎么了?”
“你掐痛我了!”茗痛得眼泪汪汪。
“寡……寡人没想……”
“后面!”
依来不及回头,反手拉弓,突然一顿——三支箭都已折断。他迟疑的一刹那,身后风
声大作,依来就地一滚,险到极至的避过一支锋利的爪子。
那爪子横扫过去,咯咧咧拉破几棵大树的树干。他一把扛起茗,猫着身向前纵出三丈
,直到此刻,被那爪子挑到半空的灌木才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茗尖叫道:“你受伤了?”
“快跑!”依来将她一推,茗飞起老高,瞧得分明,骇得连叫都叫不出来了——一只
巨大的鸟硕长的脖子闪电般钻入林里,向兀自呆立的依来当头啄去!
茗最后见到的是依来以手为刀,斩断弓弦,弓身猛地绷开,借力射向鹫头。下一刻,
她滚入灌木丛后,幸好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她在地上滚出老远,崇的根须四面射出,
牢牢地拉住了她。
快!快去救他!
我们吗?崇哆嗦着道:那只傻鸟可成了精的,你难道没有感到它的气势吗?我……我
可不行!
茗爬起身就向悬崖边冲去。崇叫道:“你想去送死吗?刚才那家伙也说了让你往林子
里跑的!”
茗不管它,奋力分开灌木,谁知就这么一忽儿的功夫,依来与鹫都不见了,只剩一地
的断木残枝。茗怔怔地四处打量,忽见地上有一滩血迹,心头顿时一紧。
又来了!崇一面叫一面展开根须,正打算强行将茗拉回林子里,蓦地悬崖下刮上一股
狂风,若非崇死死拉住树干,两人几乎要被吹到天上去。狂风之中,大鹫伸直脖子,猛
冲上天,在数十丈的空中盘旋,发出长长的嘶鸣。
茗眼泪夺眶而出,瘫坐在地,哭道:“他……他死了!他死了!”
见鬼!现在是哭的时候吗?他又关你屁事啊?
茗使劲摇头,捂着脸哭得越来越大声,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伤心。崇想要使强
,可它如今与茗身心合一,稍一动念,茗的念头便强横地插了进来,让它动弹不得。
崇鬼火直冒,伸出两根根须使劲抽打茗的脑袋,叫道:“你失心疯了,这是什么时候
了还哭丧?死了男人了吗?哎呀……”茗狂怒的念头重重压下,压得它再也发不出一声。
忽听大鹫嘶叫一声,掉头又向下俯冲,崇眼睁睁见它那又长又尖的喙向自己直插而来
,差点昏死过去。
茗抬头看着大鹫,双目一寒。
大鹫在离她数丈远的地方陡然掉头,打着旋向一旁的悬崖下冲去,砰的一声巨响,它的
身躯重重撞在悬崖边。山体颤动,一大块岩石剥落,跟着它轰隆隆地滚下山去,掀起老
高的烟尘。
茗闭上眼睛,心脏跳得几乎从喉咙里飞出来。大量气血涌入脑中,她再也撑不住身体
,歪在地上。
你……你攻入它的魂魄了?崇浑身一轻,同时感到茗的精神迅速萎缩,这可不是好事
,表明茗快不行了,刚才那次攻击一定消耗了她太多精神。不过那只傻鸟大概也受到极
大震荡,就看它何时能恢复了。
崇的根须四面出击,缠上松木,借力拖着茗跑。
刚跑出几丈,又是一阵狂风卷来,刚才坍塌的许多碎石烟尘都被卷上了天。下一刻,
地动山摇,那只鹫整个扑上了悬崖。
它大概还没从夺魂的震荡中彻底恢复,身体疯狂地抽动着,脚下的岩石跟着颤个不停
。但它脖子太长,用力甩出,离茗只有三、五丈之遥了!它的眼里一片血红,不用想也
知道正在狂怒之中。它那咄咄的气势铺天盖地袭来,崇所有的根须一软,徒劳地举起两
根小根须,就要准备奋起最后的余力破口骂娘。
突然,鹫的脑袋猛地向一旁歪去,撞断数根粗大的松柏。却见一人从悬崖下纵上,手
持短刃,狠狠插入它的脖子,正是依来。
可惜刃尖太短,鹫皮厚肉粗,竟没有流多少血。它身体一抖,伸爪就抓。依来猱身避
开,鹫的爪子将坚硬的岩石拉出几道深沟,看得崇全身起毛。
依来扯着鹫脖子上的羽毛,爬上它的脖子,举着短刃一下下地猛扎。鹫拼命抓了几下
都抓不到,尖爪反倒伤了自己的身体。
它再也吃不住痛,双翅一展,呼啦一下向空中飞去。狂风压得崇低下头,等到再抬起
来时,鹫身已经高得变成了一个小点。
完了!完了!这下蚕丛王之后可要摔成肉浆了!
崇由衷叹息,继续拉扯茗的身体。突地全身一软,根须迅速收回。这种被茗完全剥夺
意识的感觉熟悉之极,崇惨叫道:你究竟要怎样?非要陪那家伙一起死不成?
茗艰难地站起身,手搭凉棚向天张望。她没有等多久,天上那一点变得愈来愈大,动
静也愈来愈猛,鹫向下坠落了!
它在疯狂地翻滚、挣扎、撕咬,发出骇人的怒吼,一圈一圈地周旋,羽毛满天飞舞,
好象屁股烧起来了——想来依来也一定不好过。
崇听见山背后传来阵阵惊呼,既而砰砰声和惨叫声不绝,大概蜀王的侍从亲信们被在
空中发狂的鹫吓得屁滚尿流,纷纷往山下逃命。
鹫卷起的旋风吹得茗的衣服啪啦啦的响,可是崇感觉到她体内有股从未有过的力量,
让她在狂风中亦稳如泰山。如果它的感觉没错,这股力量是从她手腕戴的那只手镯传出
,而且还在持续加强……它打了个哆嗦。
这……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么?属于我的新的力量。
……不知道……那么,请随意……
天空中的争斗愈来愈激烈。在下方看不到依来,不过从鹫的叫声中可以知道他还在搏
杀。
茗两只手心里全是汗……不,不止是手心,她简直汗如雨下。有股说不清的力量自手
镯灌入身体,在百骸之间横冲直撞,想要破体而出,她拼命忍着……她要等待机会……
来了!鹫远远地绕了老大一个圈,开始向山头冲来。看来它挣脱不了,打算拼命了!
崇在茗心中拼命叫道:来不及了!如果鹫正面冲上山体,或是冲入林中,它也许会受
重伤,但是依来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它不会给你靠近的机会了!
它会。茗冷冷地道。
突然,崇感到茗全身一震,巨大的力量冲天而上,正向着山头坠落的鹫咕哇狂叫一声
,身子翻滚了几转。它坚持着向前飞行了十几丈,终于支持不住,在离山头不到三十丈
的地方掉头向下。
保护我!
妈的,我就知道!崇砰的一下展开所有根须,瞬间将茗团团围住。鹫眨眼间就冲到了
面前,崇紧紧闭上眼睛。
一时间,它觉得身体飞起来了,却并不象寻常那样轻快,而是沉重的、甚至凝滞的,
好象不是在悬崖边,而是在浑浊的水里一般。有股暖暖的力量托着它继续飞呀飞呀,它
冒险睁开眼,见到了奇怪的一幕:
它和茗平躺着慢慢往林子里飞,好,茗闭着眼,还算从容。
依来张开双臂双脚,象极了蜀山上的猴子。他顾不上蜀王之尊严而做出亡命向前跳的
姿势,却仍往后飞。后面就是万丈悬崖,他的表情不可谓不尴尬。
巨大的鹫翻着白眼,以更可怕的姿势往上飞。
在他们中间,仿佛有一团力量骤然爆发,将所有人都朝着不可能的方向推去。周围洋
溢着一片光芒,崇看得傻傻的笑了。
它的精力迅速衰弱,不用想也知道茗已用尽了所有力量。它仔细算计,想到自己身后
就是密林和灌木,当即心中一宽,昏死过去。
崇!我要到远方去了!
去哪里?
很远很远的地方哦!有很高很高的山,很多很多的人肉,很长很长的河流……
河流……河流是什么?
就是很多很多的水流在一起呀!
水……你不怕吗?
不怕!崇,你知道吗?我跟一个不怕水的人订下了血盟呢……
那样就不怕水了吗?
什么都不怕,崇!我要去看宽广的天地了!
广阔的……天地呀……
……崇懒洋洋睁开了眼,差点伸个懒腰。
啊,这一觉真他妈的爽啊!天气也好,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风儿吹得头顶上的松树
摇啊摇……前面有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崇揉了揉眼,仔细看去……
鹫。
啪!
茗狠狠一巴掌拍在肩头,掐灭崇想要发出的尖叫声,沉静地道:“好罢,便是这样。”
一旁的依来见她手按左肩,以为她要庄严起誓,赶紧也站起来面东而站,神色肃穆。
鹫扑棱一下翅膀,庞大的身体挤得周遭的树木啪啪作响。它脖子处的羽毛上兀自血迹
斑斑,羽毛掉了不少,想来刚才的争斗吃了不少亏。不过依来浑身上下也没几块干净的
地方。一人一兽恶狠狠地对视着。
“我以血赐你命,以卜月之祀赐你名,从今天起,你就叫做疾!”茗说着咬破食指,
念了几句咒,将血洒向疾的额头。血一沾上羽毛,立时腾起一股青烟。
依来退后一步,觉得某种奇妙的力量从身边划过。周围的树沙沙直响,纷纷扬扬地下
了一场叶雨。
疾把头伸到茗面前,任她轻轻抚摩。茗道:“我与你同享此生。你去罢,从今尔后,
若我召唤,无论千山之远,也必前来。”
疾咕咕叫了几声,徐徐而退。它退回到悬崖处,再深深看了茗一眼,翅膀猛地一扇,
借势高高飞起。
它在山头之上盘桓两圈,才向上飞去,须臾便钻入云中不见了。浓云翻卷,渐渐向南
而去。
茗望着它消失的地方出了半响神,一回头,正迎上依来的目光。依来赶紧转过了头。
“可……多谢你了。”
“寡人?”
“是啊。你,不是要鹫的羽毛么?”茗说着拾起一根疾掉落的羽毛,道:“虽然小点
,可也是真的。拿去罢。”
依来不动,脸渐渐又红了起来。茗笑道:“若非今日有你这般勇猛的人在,我还不知
如何是好呢。蜀国之主,果然名不虚传,小女子大开眼界了!”
“如果……如果寡人有箭,早射它下来了!再给寡人一把长剑,也早要这畜生的命了
!嘶……”
他半边脸肿了,嘶嘶地倒抽冷气。茗柔声道:“好了,我知道你很强。拿着。”
依来撅起嘴巴不拿,茗就拉过他的手,塞进手指逢里。依来出了几口粗气,手拿起又
放下,放又拿起。茗始终温柔地牵着他的手,他终于还是将羽毛放入怀里,沉重地道:
“寡人……咳咳……寡人欠你一个情。”
“那么,现在就还我这个情。”
“恩?”依来猛拍胸膛:“你说!寡人无所不从!”
“从现在起,别在我面前称寡人,好象我是你的奴隶一样。”茗没好气地横他一眼:
“你没名么?我赐你名,就叫依来好了。”
“那……那好象是寡人祖上所赐的吧!”依来的脑子里又开始混乱起来。
“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愿意叫依来?”
“我……我叫……”
“那不就对了?来,依来!”茗笑厣如花,说道:“这里乱七八糟的,不过今日也算
有收获。哈哈,走罢,该下山了!”
依来愣了半天,眼见茗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林中,突地想起件重要的事,忙道:“等等
!寡……我有个有趣的去处,你想不想去看?”
“到底是什么呀?”
“你来就知道了!”
依来拿着茗往山顶上爬,山路更加陡峭。茗爬得气喘吁吁,暗狠刚才一巴掌把崇打毛
了,这会儿死也不肯偷偷推自己一把。
正爬着,茗突觉右臂一阵抽痛,忍不住呻吟起来。依来忙道:“怎么,你受伤了?”
茗强忍疼痛,冲他笑笑,说道:“没有……疾不知怎么了,大概刚才跟你争斗时受的
伤又开裂了,还好不严重。”说着坐下,不住抚摩手臂。
“你真奇怪。那只鸟不知飞哪里去了,它受伤你也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呐?”
茗但笑不答。过了一会儿道:“实在没力气了。算了,回去罢,若真有好看的,明日
再来也行。”
依来听了这话,发着呆道:“你……明日还肯出来陪我么?”
茗笑道:“为什么不可以?你傻傻呆呆的样子倒挺好看的。”
依来脸上发红,踌躇片刻,忽地一弯身将茗扛在肩上。茗尖叫道:“你要做什么?”
依来发力向上爬去,一面道:“真的很有趣!你别乱动!小心摔下去!”
茗看着下面陡峭的山势,吓得紧紧抱着依来的腰。她听见依来呼哧呼哧地声音,瞧着
他脑后扎着的几根小辫子乱甩,觉得这家伙也挺有趣的。
忽然,那道诡异的绿色光芒又出现了。它在林中荡漾不定,仿佛游魂。
茗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一刻之后,依来终于爬上了一片平地。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喘气。茗怔怔地道:
“这是什么?”
依来没有回答。他从侧面偷偷观察茗的神色,那个叫典的人说的果然没有错——她已
经完全被水吸引住了。
平地周围的树参天避日,然而中间连杂草都没有一根,裸露出灰色粗糙的岩石。石上
到处有斑斑的暗色痕迹,仿佛血色。平平整整的岩石中央,有一潭两丈见方的水。
茗一步一顿地走近那潭水。
水是绿色的,却不是因为有浮萍,也并非周遭树木的倒影。时值冬日,这口潭水却绿
得象春水一般。那些林间的绿色的光便是从潭里发出的,可奇怪的是,光荡漾不定,潭
中的水却平如镜面。
茗走到潭边,用一根手指试着碰了碰水面,一圈浑圆的涟漪立即从她手指触摸的地方
缓慢的扩散开去,在潭边岩石一碰,又纷纷弹回。
水波于是相互碰撞、反弹,又各自扩散。茗只触了一下,水动得却象是有人在底下拼
命搅动一般,愈来愈大,渐渐的,水波与水波之间激烈碰撞,哗啦啦地溅落,又再度涌
起。
茗禁不住退后两步。水面很快如同煮开了般沸腾起来,一些水扑出潭口,扑到岩石上
,顿时嘶嘶作响,发出一股陈旧的血腥味。
“这口潭……有什么东西么?”
依来听得心中砰的一跳,赶紧跑到茗的身后:“你瞧见什么了?”
“没……我只是觉得仿佛有东西在里面翻腾。”
依来握住她的手道:“你怕么?你的手好冷。”
茗摇摇头:“这潭水经常这样吗?”
水沸腾得越来越厉害,大量白色的泡沫涌出,发出汩汩的声音。依来拉着她退得远远
的,说道:“不。寡……我……我也是头一次见它如此激动呢。”
“激动?”茗奇怪地道:“难道水里是人么?”
依来忙道:“不……我……只是觉得水很……你不觉得……啊,对了!你再来瞧!”
他拉着茗绕过潭。潭后是一片陡峭的岩石,两人顺着裂开的缝隙往上爬,没怎么费劲
就爬了上去。茗再一次瞪圆了眼睛:
一口与下面一般无二的潭。
“呀!”茗吃惊地道:“原来这口潭本来就在沸腾。”
“不。那只是下面那口潭的浪已经延伸上来了。”
“延伸?怎么可能?难……难道潭水是相通的?但下面的潭水为何没往外流?”
依来昂起下巴,两手习惯地交叉在一起,可是却忘了拿象征王权的黄金权杖和象征武
威的箭,匆忙中改成抱着肩臂,沉静地道:“这是我蜀国镇国之宝。说来它们是相通的
,可也并非真正的相通……你明白么?我是说……咳……也许只是想法相通罢了。一潭
波动,三潭皆动。”
“三潭?怎么还有一口潭么?”
依来手一指,茗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同样一片陡峭的岩石,而岩石上传来的汩汩声之
大,不用上去看也知道那里同样有口潭沸腾起来了。
这三口潭本不大,其后是茂密幽深的山头,林木遮天,是以外面很难见到。茗记起浮
空舟在绕过山头降落之前,她曾隐约见到一片水色,现在想想,恐怕只是那道在林间荡
漾的绿光而已。
依来见这位帝之后人都为这三口潭发起呆来,不仅为蜀国壮丽的山河而自豪,笑道:
“你还不知道这三口潭最大的秘密呢!瞧!”
他从怀里掏了好几片疾的羽毛出来。茗奇怪地道:“我明明只递给你一片,怎会有这
么多?”
依来神色尴尬,拼命摇手:“不……不是我自己拣的!你递给我的是一把羽毛,你自
己不知道罢了……看!”
他将一片羽毛丢下。羽毛轻轻飘落,差点被风吹出潭,依来手忙脚乱将它抓回,跪在
潭边,将羽毛轻轻放在水上。
咕的一响,羽毛瞬间沉入水中不见了。
依来虽然玩过很多次,仍然觉得恐怖,立即远远退开。当他看见茗脸上惊异的神情时
,大是高兴,笑道:“没见过吧?连羽毛都浮不起呢!这可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潭!”
“也并非独一无二……”茗喃喃地道:“西昆仑下有条河,宽三里,巨浪滔天,鹅毛
不浮,名曰弱水。只不过除了弱水还,世上还真的再找不出这样的水了。”
依来听说原来还有比这三口潭大得多的河,顿时气馁。但听到后一句,总算挽回点颜
面。他又丢了一片羽毛,看着它飞快地沉底,得意地道:“我敢跟你打赌,世上没有任
何人能在这潭里游泳。”
“赌什么?”
“哼,我蜀国物厚天下,人材济济,本王神武盖世、德泽八方……”
“等等。你想赌什么?”茗回头瞧他,眼中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什么……赌什么?”
“你说,赌世上没有任何一人能在此潭里游泳,那么赌注是什么呢?”
“我……我是说……对了!你还没真正看见上面那口潭呢!来来……”
“我说,”茗跨前一步,凑到依来面前,顷身向前,鼻尖几乎抵上依来的鼻尖,一字
一句地说道:“如果我下去不能将头露在水面游一刻,那么从今往后,我就甘愿做你的
奴隶,绝不反悔。若是我能,蜀王殿下便做我的奴隶,如何?”
“奴隶?”
“不错。如果谁赖皮,老天便要罚他做狗。”
蜀王殿下的血一下冲入脑中,大声道:“好!赌就赌!若你赢了,我甘愿为奴,绝不
反悔!若你输了,哼,那可谁也捞你不起了!”
“那是自然。”茗笑着退后:“我若死了,便是你赢了。”
她笑盈盈地退到潭边,脱下外面从头罩到脚的衣服,露出贴身的衣服。依来看见她的
裙子还没遮到膝头,露出的胳膊和腿又细又白,脸上又要烧起来。但是蜀国之王怎能示
弱于人?依来于是尽力回想后宫的女人们,很中肯地评价道:“恩,尚可。”
“什么尚可?”
依来转过脸去,顿了片刻,突然又猛地转回,叫道:“你……你不会真的要跳进去吧
?”
“当然!”
“等等!”依来惊出一身冷汗,想上前拉回茗,却又害怕反将茗吓进去,颤抖着道:
“千万别跳!这……这潭可深不见底,一跳就真的完了!”
茗奇怪地道:“你不是跟我打了赌么?”
“打赌?呸!忘了那个什么赌吧!我……我……我可……”依来急得几乎跳起来,“
我可不想你就这么死了!我的后怎么办?”
“什么后?”
“就是我的……哎呀!”
尖叫声中,茗跨上半步,咕咚一声没入潭水之中。
“啊!女人!”
依来飞身扑上前,谁知扑得太猛,眼见就要合身掉入潭里。依来骇得魂飞魄散,在空
中拼命一扭身体,反转方向,终于狼狈地扑在潭边,只有两条腿落进水里。
他立时感到水中有股巨大的吸力把腿往下拉,拉得他腰也浸入了水里。三百余年来,
这三口潭里死了多少祭祀的女人、孩童,依来不是不清楚,当即暴喝一声,脑门青筋突
起,十根手指几乎插入石中,死死稳住身体,再一点一点往上爬。
当他终于爬出潭时,已几近虚脱,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其实水对他的影响有限
,一部分是累,大多是从小耳濡目染关于三口潭恐怖的传说吓出来的。
他喘了一会儿,翻身爬起,怔怔地看着已恢复了平静的潭,半响,眼圈红了。
“你……真他妈的……”蜀王殿下浑身哆嗦,手指着潭破口骂道:“连我的后你都要
抢,啊?你……你……你他妈的也太……呸!”
他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咆哮道:“还给我!还我女人!我管你是不是老祖宗呢,抢我
的女人!你他妈的还要不要宗嗣延续?你抢我的女人,我……我刨你坟头去!”
本已平静的潭水突然冒出大量气泡。依来吓得连退三步,见并没有水扑出来,才松了
口气。
他气焰消了不少,见气泡汩汩汩地持续冒,便撅着嘴巴道:“怎么?你骂我啊?是,
刨坟头的事我做不出来,可我他妈憋屈啊!老祖宗,你也得替后人想想啊?存嗣与尽孝
,孰重?不若存嗣……”
蓦地哗啦一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突出水面。依来双腿一软,扑通跪了,拼命磕头道:
“老祖宗!老仙人!我的爷!后辈不孝泣血哭拜于祖宗面前,求祖宗……”
“喂,你现在是我的奴隶了,以后只许向我跪拜,不许跪其他人,听到了?”
依来抬起头,只见茗懒懒地浮在水面,湿漉漉地头发梳到脑后。水流过她的额、她的
鼻、她的唇,继续往下,流过肩膀、手臂,流过胸膛……仿佛流过一尊美玉,明艳不可
方物。
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依来一直梦到这样的情景,可糟糕的是,梦中自己变成了一
只趴在潭边的蛤蟆,就象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他全身僵硬地趴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只有眼珠子随着茗转动。茗在水中又游了片
刻,才爬出潭来,坐在潭边拧干衣服上的水。
她的脸冻得飞红,却仍笑道:“好一潭水。蜀山天下幽,幽幽的便生妖孽呢。喂,你
!”
茗伸脚踩着依来的脑袋:“听好了,以后只许跪我,不得再拜其他人了!你这是什么
眼神?难道你不打算做奴隶,想要做狗?”
依来浑身一颤,放声尖叫,猛地甩开茗的脚,转身飞也似地跳下岩石。听他在下面惨
叫一声,却继续跑着,再一跳,下山去了。
过了良久,依来的惨叫声和冲过树林时发出的需需索索之声才消失不见。茗叹了口气
,对伸出肩头,同样目瞪口呆的崇道:“下一次,我看要把他变成狗肉才行。”
“我们……可怎么下去?”
茗绕着潭转了半天,惬意地道:“啊……好久没游得这么舒坦了。既然下不去,我们
干脆飞到天上去转转如何?疾!”
“喂,等等!”崇惊恐地叫道:“别这么随便御使有灵性的猛禽!它虽然与你血盟,
却也不是你的奴隶,无事招它,可是要发火的!”
茗不耐烦地道:“连带我飞飞也不行,还有什么意思?疾,来!快来呀!带我飞着玩
玩呀!”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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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此稍早之前。
借助一阵被绝壁阻挡转而向上的风,疾展开双翅向上飞去,须臾便越过了蜀山最高的
山峰,茗和依来的身影被树木遮挡,再也看不分明了。
它继续上升。天空晴朗,大地在身子下面倾斜。当它的阴影掠过大地时,所有的牲畜
鸟禽都躲在阴暗处瑟瑟发抖。疾感到了这份恐惧,更加恣意地独霸天际。它心中涌动这
一种奇妙的感觉。
鹫是蜀山境内最大的灵兽,感日月光华而生,吸天地精华而长,通晓人语。虽然独自
一个也逍遥快活,因为除了吃饱了没事干的蜀王隔个几年要来折腾一次外,再无天敌。
不过……每每月圆之际,看着水中孤独的倒影,总不是滋味。
所以当茗将她的血抹到自己额头上时,先是被炙热的血烫得一跳,随即立即感到前所
未有的心安喜乐。好罢,虽然这个女人也很讨厌,不过……血盟就是血盟,又有什么法
子呢?
五千年前,黄帝与泰山之林翎互以鲜血誓盟,从此开创了灵兽与人血盟的先河。签下
血盟,人固然拥有了随时召唤灵兽的权利,灵兽却也由人的鲜血获得前所未有的力量。
是以越强的灵兽,便越是渴望能与天生投契的人血盟。何况哪怕以鹫的眼光来看,茗也
是如此美丽……
它忽地觉得身体一沉,那股上升气流消失了。疾扇了两下翅膀,向西北方翱翔而去,
不多久又乘上了另一股风,借势爬升入一片云中。
云中有股子说不出来的酸味,让疾隐隐有点不自在。它憋着劲急速穿过浓密的云雾,
忽地眼前一亮,钻出了云。
这是一片被云山包围的盆地。边缘的云山皆高达数百丈,好像耸立在天地之间的巨塔
。太阳略偏东方,它们在盆地里投下巨大的阴影。无数稍小的云朵在贴近盆底的地方飞
行,有些逐渐融入下面的云海,又有许多新的与云海分离,向上飞起。疾在这些云朵之
间飞速穿行,甚是惬意。不久,它就看见了那团云。
那团云与谷底保持着几十丈的高度,在云山的阴影之间穿行,被阳光照得忽明忽暗。
随着它的前行,许多云朵被挤到一边,或是被破成数段,既而干脆消散得无影无踪。
奇怪,盆地里并没有很大的风,它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而且周围的云皆在快速
变幻,它的外形却几乎没有改变。疾向下俯冲了几十丈,借助云朵的掩护悄悄靠近了那
团云的顶端。
空气中的酸味更浓了,云里有一团模糊的阴影,那是……
身旁忽地响起震耳欲聋的呼啸,一大团云骤然向外喷射。疾刚别过脖子,蓦地狂风扑
面,一个梭状物从离它不到十丈的云雾中钻出,表面反射刺目的阳光,闪得疾眼睛都花
了。
那事物急速掠过,尾部喷射出的气浪冲到身上,疾顿时感到一阵皮肉破裂般的刺痛,
刺鼻的酸味更熏得它眼冒金星。它跌跌撞撞向下坠落,突然想起这是什么了——
传说中飞行在高天之上的云种族的星搓!
该死!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星搓?云种族可有两百多年都未进入蜀国境地了……风声咧
咧,疾下坠的速度越来越快,它用力扇动翅膀,想要翻转身体,但不知那星搓向自己喷
射的是什么东西,左边翅膀完全麻木,根本无法展开。疾旋转着下落,抬头看见无数脱
落的羽毛漫天飞舞,心痛得尖叫。
突然又是一阵呼啸传来,几十丈之外,另一艘星措高昂着头钻出云海。它被云海之上
的风吹得向左一侧,尾部啪啪啪弹出数根尾翅,以几乎垂直的角度急速上升。它带出的
大团云迅速被其喷出的清气消融,云海上亦露出一个巨大的空洞。
疾还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巨大的事物在天空飞翔,一时看得呆了。而且……它竟然全身
披挂着厚重的铜制护甲。太阳高高照耀,光仿佛沿着它身上无数条突起的线条流动。光
一闪,是两侧的鱼鳍状主翼,又一闪,是腹部下方的两根向后延展的铜柱,柱上窄而长
的帆被风兜得鼓鼓的。
光忽地连闪了四、五下,它开始转向,尾部后方的六根尾刺咄咄逼人。下一瞬间,它
一头扎入另一团云里去了。
疾的目光还停留在那艘星搓消失的云朵上,忽觉风声变得奇怪,它往下看,只见已身
入那团奇怪的云中。一片片酸酸的云雾越过身体,中间那团阴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
一面铜墙铁壁迎面扑来,疾惊得魂飞魄散,正在这个时候,左翅恢复知觉了!它一下
翻过身体,猛扇翅膀。
但下坠的速度太快,而那东西却也正加速上升。刚扇了两下,眼见那东西已经近在咫
尺,疾拼命将身一扭,避开了看上去最厚实坚硬的一块铜甲。
砰!它撞在一根粗大的管道上,管道被它撞得凹进去,它自己耳朵里钟鼓齐鸣,沿着
铜甲打着旋向下滚,砰砰砰砰,一口气撞断了四根凸出的木板。
木板远比铜甲温柔,倒把疾撞清醒了。便在此时,一阵狂风从下方袭来,尖啸着掠过
凹凸不平的铜甲。疾大喜过望,双腿猛蹬船身,向外纵去,看准风势伸出翅膀。风兜得
它的双翅完全展开,一瞬间就借力蹿到了那事物上方。
铜甲、桅杆、凸出的平台、鳍形尾翼……这些巨大得恐怖的事物从疾的眼前一晃而过
,又迅速没入云中,消失不见了。
“高度——两里!”
“风向——正北风,相对戊时!风力——微小。加强中!”
“底舱,左后五根平衡翼断裂!”
“底舱,丙部第四十九号管道泄露严重,清气已经进入其二号隔室,目前仍无法恢复
!”
“常镧士呢?”
“已经下到舱底指挥修补!”
“暂时停止舰内一切非战斗器械的清清气供应。非冲镧室成员撤离丙部、丁部底舱。”
“是!”
“左舷甲号、丙号侧帆已张开,现处于乱风之中!请求张开庚号侧帆,稳住舰尾!”
“不忙。舰尾受损的冲镧现在情况如何?”青冥号星槎的常吉士武扁站在高高的指挥
台上问道。因为船身略向右倾斜,他扶着身旁的扶手,保持身型笔直。
他面前一名伍长道:“现在还没有回报。刚才属下观察到对方是先击中了冲镧,在弹
开时侧面撞上平衡翼。四十九号管道虽然破损严重,但冲镧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目前速度稳定,略向右偏移,但也在控制之中!”另一名负责观察速度的伍长大声
印证他的说法。
“恩。”武扁道:“传令冲镧室,暂时关闭左右各两具冲镧。张开庚号侧帆,打开主
帆,稳住两侧的主翼。向左偏转平衡,保持航向。询问常镧士,需要平衡冲镧的协助么
?”他吩咐一句,便有一名相关伍长大声回应,传下令去。
庶吉士武同术道:“属下认为还不需要。我们侧面迎风,打开平衡冲镧可能会迫使速
度慢下来。如果受损不严重,还是不要耽误行程。”
武扁点头道:“就这样吧。”
“铛铛……铛铛铛……”
距离地面六里之上,青冥号星搓内部各处都传来长短不一的警戒钟声。沉闷的隆隆声
中,舰尾呈梯形排列的九扇冲镧里,左右各有两具前厚重的赤铜门渐渐关闭。随着两具
主冲镧的关闭,星槎的速度立刻减慢下来。
“砰!砰!”靠近舰身中部的两具小形冲镧开始喷出清气,保持舰身稳定。
鱼形的舰首上弹出一尊飞狼铜像,展开了三面定风旗。有观察兵从凸出于舰身侧面的
观察舱室目测铜像,指挥一根铜杆慢慢伸展到位。须臾,观察兵打出就位的旗语,啪啦
啦一声响,铜杆内的侧帆展开,顿时兜满了风。
“庚号侧帆已经展开!”
“舰身继续右倾……速度减小!”
“继续观测!传令常镧士,中部侧向冲镧力量过大……”
指挥室里传令声此起彼伏,观察兵和各级伍长纷纷对着口令,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完成
常吉士下达的命令。
武扁知道在一刻之内青冥号就会恢复正常姿态,而泄露的冲镧室也会很快被封闭。他
不再关注星搓的航行,问身边一名百户长道:“刚才究竟是什么,巡逻星槎还没有回报
么?”
百户长匆匆跑到一侧的观察舱室内,很快回道:“巡逻星搓还没有返回。云层太厚
,刚才那事物的速度很快,直入云霄,两艘巡逻星槎都未能截住它。观察兵只观察到一
对巨大的翅膀,相信应该是某种大鸟。”
“大鸟?你要我怎么写报告?侧风,直行,一只大鸟撞得青冥号歪了半边?”
“属下该死……”
武扁背着手转了两圈,道:“我不是责怪你。蜀境幽深,向来怪事繁多。我只是担
心,这次事件是无意遇上的,还是有人刻意而为。”
庶吉士武同术道:“属下认为本舰应立即升高,突出云层,在八里以上的高度巡游
。属下再带两艘星槎……”
“刻意?怎么可能?”突然有个人冷冷地道:“我们日夜兼程,以至此地,知道我
们航行目的的人不超过十人,怎会在这荒山间突然出手攻击?而且既不强烈亦不彻底,
实在不象一次正式的攻击。”
他的声音不大,但全指挥室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指挥台下一
名文职官员身上。
那人续道:“我听说蜀山有一种大鸟,名鹫,身长可达十数丈,幼时饮露食菰,年
长后吞食虎狼,最是凶悍。也许我们刚才遇到的就是这一类的鸟,大可不必妄加猜疑。
只要本舰运行尚在控制之下,就仍然只有既定目的地一个选择。”
武扁看他两眼,沉吟道:“自然……”
武同术虎视眈眈瞪着那人,那人也不介意,只当不知。文职官员在军人当政的云中
族里属于低级官员,通常只负责书记档案、统筹支应,但此人的身份却甚是特殊。他看
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白净的脸,眉眼跟女人似的。不过凡是他说的话,武扁总是
一概采纳,从不质疑。他叫什么名字来着?陵勿?多么奇怪的名字,武同术可想不起曜
青城有这号人物。
武扁道:“传令下去,一切以确保按计划行进为原则。给常镧士传令,一个时辰内
必须修好冲镧。底舱暂时警戒,明天上午抵达桫椤城之前,准备接收补给。庶吉士,你
来接管指挥吧,我要考虑一些事情。”说着转身与陵勿一同走出指挥舱。舱门口的官员
们纷纷敬礼,他只是匆匆一额首。
武同术待他走出舱门,才站到指挥台上,沉声道:“保持高度,保持航向,速度保
持一半,待全部冲镧修复后再恢复。从现在起,巡逻星槎的游弋范围扩大到五里。所有
观察者密切观测。我们已经接近桫椤城,要保证在天黑前见到桫椤城的旗帜!书记官,
继续记录。”
他吩咐完毕,也升起面前的窥镜,向下观察,指挥舱里一时安静下来。
突然,有人叫了起来:“左前,寅时方向,距离,二十五里以上,高度,三里,发
现烟柱,信号——桫椤城!”
巫劫从榻上坐了起来,低声道:“有事物来了!”
“什么?”一旁睡得迷迷糊糊的巫镜道:“晚饭终于送来了?”
“来者不善呢。”巫劫冷冷地口气让巫镜打了个寒蝉,猛地跳起来,蚕丝铜臂砰砰
砰弹出三只剑,叫道:“谁?妈的蜀人终于找上门了?”
“不是。”巫劫道:“在天上……我听见风声犀利,从西而来。”
巫镜探头出去看,天已完全黑了,亢宿探出远方的山头,遥远的昆仑山颠,观星殿
里的规星仪一定正嘎嘎地沿着铜轨滑动,记录星迹。
他望得脖子都酸了,缩回来打个冷战:“哪里有东西?冷死我了……那个死丫头怎
么还没回来?要不我再出去找找?”
“算了。”巫劫笑笑:“她第一次到这样大的城市里来,就让她玩玩罢。有花妖在
,不怕出什么事。镜,我一直在想你下午说的话。”
“我说了那么多,哪一句?”
“你说……我们好好的坐浮空舟,怎会无缘无故遭遇狂风,又那么巧,就上了死对
头的船?”
“当然!你总算肯听我的话了!”巫镜洋洋得意,片刻后又呆呆地问:“什么?你
的意思……难道那么大的风暴真不是偶然?你想到什么事了?”
“没有。我只是隐隐觉得……这些事,仿佛真有人在后面控制一般……不要忘了,
我们这次面对的,很可能是鲆岛的残余。”
“鲆岛究竟怎么了?”巫镜好奇地道:“都在传鲆岛被天罚毁了,可谁也不知是怎
么回事。”
“听说周公派出师氏精锐曾经从鲆岛发回一封飞鸿传书,说鲆岛上所有一切都被海
啸冲毁,但却再也没有下文,而也再没有人寻到鲆岛。妖族五老会来的消息说,至少有
五个人逃过了天罚,且已混入中原。”
“啊!啊……”巫镜一拍大腿:“我他妈总算明白了!老劫,你说奉命巡查卜月潭
等等,原来还是在骗我!你根本是因为得知卜月潭和鲆岛扯上了关系,才到卜月潭的。
让我猜猜……你的任务,其实是追寻那五个人,对不对!”
巫劫嘴唇动了动,没说出来。巫镜看在眼里,叫道:“哼!老劫啊,你可太没良心
了!鲆岛的人是好对付的么?他们向下挖掘混沌,那都是些疯子!兄弟我提着脑袋跟你
干呀,你还事事瞒我!”
巫劫叹道:“是。你猜得很对。虽然我们还并不能确定那五个人到了中原,然而鲆
岛之人,皆入了魔道,一旦放任不管,很可能造成大乱。此事必须查得水落石出才行。
其实除了我之外,五老会、师氏皆在暗中寻访,八隅城君正在游说,让三族共同应对。
镜,如果你助我达成此事,我不仅可让你洗脱私逃的罪名,还将向八隅城君推举,保你
入职。”
“好了,”巫镜做了几笔大生意,正意气风发,道:“什么入职不入职的。如今我
混得也算不错,回不回昆仑还要考虑考虑呢。不过有一遭,你以后再遮着掖着,我老镜
立马拍屁股走人!”
“好好,你教训得是。”巫镜站起身,摸到巫镜给他新弄来的竹竿:“不管将要来
的是什么,有你相助,我安心多了。我出去走走。”
巫镜吃惊地道:“你到哪里去?饭还没吃呢!”
巫劫笑道:“蜀人通常只吃早、午,晚上是不吃饭的。你还不如到外面找个巴人喝
酒的地方混一顿。”
巫镜听到喝酒,顿时来了精神,抢在巫劫前出了门,道:“那我去吃一点了……这
难挨的鬼日子。”
巫劫道:“镜,别太张扬。这地方小,却也龙蛇混杂,象你昨晚那样作法,难保没
惹到什么人。”
“你都听说了?”巫镜很吃惊,既而搔搔脑袋,“瞎子都知道了,可见很是张扬…
…然则不张扬,如何做得大买卖?哈哈,哈哈,让他们把我的大名传下去吧!”一路哼
着小曲走了。
巫劫侧耳听去,茗的房间里仍然没有声音。他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犹豫片刻,
用符文遮住自己脸上的“枷”,还是走了。
地道里人来人往,他躬着身,扶着潮湿的石壁,踩着满地的污水和破碎慢慢往外走。没
有人留意这个委琐的瞎子,这正是他希望的。不知为何,他突然孤独得发疯,寂寞得希
望整个世界都忘了他。
白天热闹的集市早已散去,街道上连个人都看不见。只听见此起彼伏的牲口的叫声
。蜀王封锁城门,这些牲口不得不待在寒冷的异乡,正纷纷抱怨着。
“它们尚能抱怨呢。”巫劫感慨地想:“人之有情,犹如马之有翼,祸福自知。”
他沿着青石路面走,不久就出了桫椤城,走上后面的山脊。他不能看,但山风呼啦
啦的指引他,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一块岩石前。他抚摩着冰冷的石头,慢慢坐下。
他想起了昨晚的那个梦。
多么奇妙的梦。梦中有一个茗,却并非他认识的那个茗。他认识的茗对人谦和从容
,骨子里却是骄傲高贵的。但是梦里的那个茗……她吹的笛子多好听啊。
笛声里有哀愁,有恐惧,有些许希望,却又矜持着,彷徨无助……
巫劫只要一想起那笛声,就浑身颤栗,仿佛是一把刀插进了心里,搅得心绪如潮。
迷迷糊糊间,他想到了母亲,既而想到了巴国缙山上,那个始终忧郁着的小丫头……她
曾经鼓起勇气,自己退缩了;然而当自己鼓起勇气时,她却死了……
不知坐了多久,巫劫觉得腿都麻了,便稍微挪动了一下。就在这时,有人幽幽叹息
一声,近在咫尺。
巫劫骤然惊觉,胸中轰然做响,却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轻轻说道:“原来你早就来了。我还以为……”
巫劫尽量平静地道:“我想起你吹的曲子,便来了。你……你好吗,茗?”
幕绕过他,坐到岩石另一头,说:“也没什么好与不好。说罢,你想听什么曲子?”
巫劫摇摇头:“这里风很好。在听你的曲子前,我想多吹一会儿。”他坐直了身体
,揭下头上的布,任风将他没有梳髻的头发吹散了。
幕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哭了?”
“我想母亲。”巫劫说。不知为何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若熟悉他的人见了,一定
万分惊异,因为据说世上从来没人见过他流泪。但他却一点也不顾忌,低低地抽泣着,
用手背慢慢抹着脸上的泪,仿佛幕不存在,他只是孤身一人。
幕伏下身子,把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间,歪着脑袋,说道:“母亲吗?我没见过。
我甚至不知道母亲长什么样?你见过你的母亲吗?”
“见过……”巫劫渐渐地哭得难以自制,紧紧咬着手指,气越出越粗。
幕道:“那可多好。不过……我也不想见她,她干嘛生下我,干嘛抱也不曾抱我就
死去了?我想啊想啊,想了十几年也不明白。真讨厌……讨厌讨厌!咳咳……”
她使劲踢着旁边的草丛,后来脚尖踢到块大石头痛了,她用手将那石头从草丛里刨
出来,远远地扔出去。石头落下山脊,一路撞击着峭壁突出的岩壁,空空空的声音过了
好久都没有停息。
巫劫深吸几下,总算止住了泪。头发披散下来,贴在脸上,他用手一一拂去。
忽地一双暖暖的小手伸过来,幕低声道:“瞧你,这么大的人了,哭得跟小孩似的
。让我来罢。”一边说,一边帮他将头发系到脑后。
巫劫不动,不语,由着她摆布。幕慢条斯理地系了半天,才勉强弄好。她拍手道:
“抱歉啊。我不知道你们男人怎么梳髻,我……咳咳……连我自己的都弄不好呢。”
巫劫道:“没事。我也不爱梳髻,可是有的时候又不得不梳起来,以免失礼于人前
。你怎么在咳嗽?”
幕听了这话,立即坐回去,离他一丈左右的距离,说:“没什么。我……咳咳,咳
咳咳……有点……咳咳!”
巫劫紧张地道:“你生病了?你……你咳嗽的声音不大对,不像是着了凉那么简单
。让我……”
“不要!”幕厉声到:“我没事!”
两人沉默了一阵,幕的声音低下来:“抱歉……我……我只是不想……你来关心我
。”
巫劫道:“是。是我唐突了。”
幕掏出竹笛,问他:“你想听了吗?”
巫劫仍然摇头,道:“不,你别吹。”
幕奇怪地道:“那你来做什么?”
“我来……就想坐在这里,坐在你身旁。”
“那……你是不喜欢我吹的笛子?”
“不,不!很喜欢。太喜欢了。但……我总是觉得很害怕。”
“怕?”幕忽觉肺里又是一阵酸痒,忙捂住嘴,强行忍住。不能在这个男人面前示弱,
哪怕是一点点……不知是不是忍得难受,她眼里莫名盈满了泪水,眨一眨眼,泪水便悄
悄流下来。
今夜之后……她忍不住想……再也见不到他了……
巫劫全然不知幕已经泪流满面,说道:“我怕今晚听了你的笛声,明晚听了,后晚
也听了……总有一天听不到了,该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听了罢。你在听么?”
“嗯……”
“你一定在笑我。”
“你……你真是个怪人。”幕抹去泪水,扯紧背上背着的沉重的包袱,声音总算从
容起来:“别人若是听到喜欢的曲子,一定听了又听,你却宁愿不听。”
巫劫道:“也许是吧。其实我独自一人,行走天涯,没什么可失去的东西,却仍然
害怕失去,甚至比别人还要怕。哈哈……”他自失的一笑。
幕沉默了良久,说道:“那是因为你还不肯失去自己,所以害怕。我又何尝不是呢
?没有……咳咳……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家族,连……”
她强行吞下了“姐姐”两个字,又道:“只有这个身体还是自己的,每天就是走啊
走啊,累得要倒了,要死了,却始终不肯停下来。停下,就会死,是不是?”
“为什么……你母亲会死?”
“我是忤逆而生的。”
巫劫点点头。
“所以从小大家都讨厌我,觉得我不吉祥,话也不肯跟我说。”幕捡起一片树叶,
挡在脸前,“我啊,从小就戴着木头面具,从两个眼洞后看别人,总觉得安全许多。后
来长大了,才知道戴上面具才真正危险。你明白为何么?”
巫劫道:“那是自然。就像在战场上,杀一人,十人,哪怕杀一百人呢,从不会手
软。可是面对自己认识的人,下手的时候总会犹豫。你戴着面具,别人伤害起来就从容
得多。你为何要戴面具?”
幕叹了口气,将叶子抛向空中,看着它随风飘下悬崖,须臾不见。她轻轻地到:“
总是有理由的。”
“你现在还戴着面具么?”
“不。不过我不戴面具,就必须离开村子。我讨厌村子,我讨厌村子里所有的人。
可出来后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比村子也好不到哪里去。真黑的夜晚啊。”
“天顶有风。”巫劫道:“风向偏北……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吹散云雾了。今天是
即生魄的第十一天,月光会很亮。”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幕偷偷抬头向天上望去。不久,渐渐的天顶上有一团亮了起来
。这亮光越过一层层飞速变化的云,仿佛涟漪般扩散开去。亮光中心的云跑得越发地快
,象是在黑暗中惯了,想要逃离光明。
幕望着那团光,心没由来砰砰乱跳。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就是那团光,虽然瞧得清
楚,然而那么高,她望得脖子都酸了……
突然间云卷云舒,明月露了出来,映得大地一片苍苍茫茫。脚下的森林已经睡了,
身后的桫椤城也睡了,只有风越发凛冽。幕抱紧身体,还是觉得冷。她踌躇半天,终于
鼓起勇气侧过头看劫,看着看着,沙昆在她心中低低说道:他是巫人。
“你是巫人吗?”幕问。
“是……”
“我从来没见过巫人。”幕饶有兴致地盯着巫劫看,:“听说昆仑山很大很高,是
吗?有蜀山高吗?八隅城有多大?有桫椤城大吗?”
“很高,很雄伟,比这蜀山要庞大得多。八隅城号称天下之都,你去看就会明白,
桫椤城与之比起来,只是小小的村落而已。”
“哈!哈哈!”幕大声笑道:“真的吗?哈哈哈哈!可是我听说这儿的蜀王还以为
桫椤城是天下最大最雄伟的城呢!哈哈!”她站起身,走到悬崖边,对着脚下灰色暗淡
的森林长出了一口气。
“什么时候才能去看看呢?”她自言自语道:“要走很久吧?”
巫劫沉声道:“过两天我就要回昆仑山了。如果……我是说如果你真的想去看,愿
意……愿意跟我一道走吗?”
他跨前一步,捏紧了拳头,全身绷得紧紧的,凝神倾听。他心中砰砰乱跳,血都冲
到脑中,太阳穴一突一突的。
周围的动静全被他听得真切:草丛里的小动物们偷偷蹿来蹿去,啃食松果、草根,
发出细碎的声音;松鼠在林间穿行,它们惊动了宿鸟,啪啦啦地扑腾着翅膀。他甚至听
见了雾气的声音,从阴暗的悬崖的角落升起,一片片、一条条向林子里无声无息地扩散
开去……
几乎小半个时辰之后,巫劫才吐出口气,全身松了下来——幕如同她突然地到来一
般,早已悄悄地消失不见了。
巫劫拾起竹竿,找准方向,沉默地向桫椤城走去。他是如此失落,如此茫然,以至
于连为何感觉不到幕任何一丝气息这样严重的问题都没空细想。
他离去后片刻,天空中呼啸声急,一只气急败坏的鹫象石头一般砸下。它在山脊上
狼狈地滑行了十几丈,脑袋一甩,脖子上的茗再也抓不住,腾身飞起,发出尖叫。
崇拼命张开所有根须,将她包住,在地上弹了老远才勉强停下。茗从里面钻出来,
摸着摔疼了的屁股还咯咯地笑个不停。
“再见!”她朝歪歪斜斜飞走的疾挥手告别:“今天真好玩!蜀王第一有趣,你是
第二!明天再唤你,晚上可要好好休息呀!”
疾呱呱惨叫,绕过山头飞走了。
第七章
“那么,这个价格就不能再变了?”
巫镜端起杯酒细看。烛光照在酒里,透出一种诡异的绿色,绿中又隐隐潜藏着暗红,让
人看了实在没有胃口。然而这的确是巴人酿造的最好的果酒。他看了半响,闭上眼一口
喝干,抿了半天嘴才把酒劲压下去。他仰面哈出口酒气,翻着白眼道:“除非我死了。”
“砰!”坐在巫镜对面的巴人一巴掌拍在几上,震得杯儿盘儿叮叮当当乱跳。
“龟儿子,你他妈去问问,我李老三的蚕丝是什么货色?全蜀国境内,你要再找一旦比
这个好的出来,我李老三偌大的家业不要了,情愿披发赤身,给北狄人做奴隶去!”
“算了算了,三爷,您消消气!”有人上来打圆场,“这位兄弟也是初来咋到,不懂行
情……”
“我懂的,”巫镜慢条斯理地道:“这丝看似桑蚕丝,其实味道偏酸,近火则硬——这
是巴国独一无二的荩蚕,我说得对么?做的缎子顺着光透明,逆着光就是七彩,别说比
桑蚕丝稀罕好,就是天蚕丝也比不了。”
“这……”李老三哽了半天才道:“这叫不懂行情?你们大家评评理,我的丝一旦的价
钱比成都的还少三十个币,我……这他妈哪里是做买卖,明着羞辱人呐!”
“是是……这位兄台,成都的价我们也略知一二……”
“两个月前了。”巫镜神色不变,“两个月前你给这个价,我认,现在么,我老娘来也
别想让我认。”
李老三脸白得象死人:“这什么日子?寒冬腊月!你要有耐心等到春蚕出来,我再贱三
十个币给你都成!”
“不是这么算的。”巫镜掰着指头道:“货再好,也得算成色。去年冬天雪不大,开春
闹了虫害。这批丝你拿给我看的挺不错,可是我知道虫染了的货不在少数。真等春蚕出
来,你就只有把这批货倒进江里一条路了。我看你可怜,当作不知道,你还好意思提价
钱?”
“马上大雪就要封山了!”李老三脸涨得通红,歇斯底里地吼道:“雇马帮的钱我还得
每旦贴五十币!”
“你少唬我,货又不是真的从这里走。就在巴国装船,顺沱水而下,直入楚境,再从泸
国登岸北上。冬天水缓,误不了事。我在陈国验货,然后送到鲁国编织,你算算这些花
销,我还担了一半呢。”巫镜说着又喝口酒,大着舌头道:“这笔花销我也不是白担,
明年春还是这个价,我给你全收了。”
“兄弟,水道不好走!”李老三全身哆嗦着,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巫镜看,“真的!如
今拉纤的人也少,水一枯,有的地方船根本过不去,得另雇牛车,又是一笔倒贴的钱…
…兄弟,我今儿算认栽在你手上了,大家交个朋友,但是怎么你也得再加二十个币!”
咣当一声,巫镜掏出一块铜牌丢到几上,沉声道:“我告诉你,今儿天塌下来,砸碎了
桫椤城,我也一个币都不会再加!”
李老三两眼一闭,抵死一头撞来,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巫镜冷哼道:“你别忙着拼命
,既然是兄弟,我就最后给你个便宜。拿着这块牌,不管在哪里做买卖都不愁没人照应
。成不成?你不要我就收了。”
他刚伸出手,李老三整个人扑到牌子上,急道:“你敢收,今天这里就真要出人命了!”
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待两下商谈好交货细节,众人已经热热闹闹地喝了十七八壶酒。
说客们先行告退,李老三走在最后,醉醺醺地对巫镜道:“兄弟,说、说句掏心窝子的
话,这么多年来,就是跟兄弟你、你做生意最爽快,好!绞杀号的名头,我记下了!山
水总哪个什么……”
他还想说,巫镜一个酒壶扔过去,笑骂道:“快滚你妈的,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等洞内终于安静下来,巫镜大大地打了几个酒嗝,揉揉眼睛,伏在几上假寐。
酒劲早就上来了,但是他脑袋比什么时候都清晰。蜀锦、井盐、蚕丝……这三笔大买卖
已经做了,他却越发觉得空虚。
桫椤城历经千年,城里藏着的稀罕宝贝他还一件也没捞到呢。他坐在这里,每一根汗毛
都感知到了一件宝贝,该死……怎生想法子统统掏出来呢?
妈的,哪怕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他咬着牙沉思……
“铮铮……彼汾沮——洳,言采其莫。彼其之——子,美无度……”
巫镜抬起头,只见昨晚那女子端坐在小几对面。今日她换了一身素色装束,长襟宽袖,
玄色腰带,发髻高高竖立,用细丝缠了一溜辫子垂在肩头——俨然成周公侯府上乐师的
模样。
她眼帘低垂,弹琴吟唱道:“彼汾一——方,言采其桑。彼其之——子,美如英。美如
英兮——殊异乎公行!”
“你想怎么样?”等她唱完,巫镜已经坐直,整顿衣冠,面如冷霜:“弹个曲儿要多少
币,你说个价?”
那女子脸上一红:“小女子不要币。小女子就想为大人唱一曲。”
“我很佩服你。原来我开了口,都不能让你从这里消失,好本事呀。”
巫镜拿起杯子,女子忙上来替他斟满酒,轻声道:“大人那天叫的都是出来跑生活的人
,瞧见我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可怜兮兮的,就偷偷放了一马。还望大人别见怪。”
“嗯,是,我就是铁石心肠,管他妇孺老弱,统统杀之无赦!”巫镜把酒一口干了,瞪
着眼睛道:“最后给你一个机会,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小女子……素来仰慕大人,想跟着大人闯荡天下,如此而已。”
巫镜点点头。突然啪啦一下,小几破为几段,那女子脸色骤变,瞬间又镇定下来——一
柄锋利的尖抵上咽喉。
巫镜冷冷地道:“我最讨厌有人跟我套近乎。你是要我刺进去一剑致命,还是割道口子
,让你血流一天一夜再死?”
“大人要小女子死,付一小子足亦,自己动手,如以鲁缟缚鸡,虢鼎养鱼,岂非大大的
亏了?”
巫镜眼皮抽动两下:“你是什么人?”
“不敢有瞒大人,小女子乃鲁国人氏,祖上尝开山挖掘铜脉,富甲一方。到我父亲一辈
,铜脉毁于山洪。父亲于是改行贩金,为人以赤铜所骗,还得罪了齐侯;贩盐,哪里做
得过私盐贩子;贩丝绸,遇上劫匪,付之一炬。后倾其家产,与人远赴西海沙漠,想要
贩些珍稀之物回来,谁想……”
巫镜见她眼泪都快下来了,冷冷地道:“终于都被骗光了?”
“是……”女子以巾拭目,“终于身死他乡……小女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攒一笔钱,前
往西域,求寻父亲的遗骸……听人说大人是鲁人,小女子斗胆,想将自己托付大人……”
巫镜伸手从怀里掏只小包丢在地上:“这里的金子够你疯一阵子了。”
“小女子身虽贫寒,这点金子倒也……”女子笑笑,从裙子底下伸出一只美得惊心动魄
的脚,将小包又慢慢推回去,“大人周游天下,所获几可敌国,小女子愿追随大人,死
而无怨……”
“哗啦!”一声,巫镜拉开房门,问门口的一人道:“你一年赚多少钱?”
那人虽然疑惑,却也立即道:“按哪国的钱算?”
巫镜暗叹这里果然人人都是贩精,说:“成……成周吧!”
“总有两百个铜币!”那人得意地比出两个手指。
“伸出手来。”
那人知道巫镜乃是大人物,毫不迟疑就伸手出去。巫镜在他手里放了一把金粒:“我看
值五百个铜币了。”
“值、值了!”
巫镜扯出身后的女子,道:“带上这女人,随便到哪里!蜀王虽然封了城,可是城里还
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法子。马上带她走,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永远别让我再看见她
,懂吗?”
“懂了!”
女子也不反抗,默然无语跟着那人走出几步,回头道:“大人,你甩不开小女子的,又
何必多此一举?”
“滚!”
女子和那人在曲折的巷道里转来转去,解开发髻,散了辫子。走过一个小摊时,贩子顺
手递给她一系麻布。
另一个穿着跟她原来那件一模一样衣服的女人慢慢跟了上来,走在她身后。她不动声色
地边走边将布批在身上,连脑袋都遮起来。
转过一个拐角,在某扇挂着帘子的门口,女子突然闪身入门,后来的女人赶上两步,和
护送她的人一道混若无事地继续走着。
立即有人将摊子铺在门口,几只箩筐一放,将门彻底挡住,开始大声吆喝。地道里人来
人往,谁也没留意到这一幕。
门后其实是条隐蔽的小巷,巷道里没有灯,外面的火光也被帘子遮住大半,只能隐隐看
见斑驳的石墙。女子扶着墙小心翼翼地走着,直到有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文锦。”
文锦欣喜地道:“三哥?你亲自来了?”
“事情重大,我不能不来。”有个巨灵般的身影从巷子深处的阴影里跨出来,“我本来
在成都等你,听说你落到桫椤城,连夜赶来,累死了两匹马。”
文锦揭下头上的布,长长出了口气。那人走近她,关切地道:“你怎么……很累么?”
“不……”文锦把头靠在那人肩头,笑道:“你来,我就能松口气了。”
那人伸手抚摸她的头发,道:“这趟着实吓着你了。那么大的风暴,能活下来真是奇迹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铜壶,揭开塞子。
两人沉默了。
须臾,黑暗中,忽地亮起了一根极细极细的线。起初,它直直的垂着,片刻后,象蛇一
般慢慢昂起了头来。
然后是两根、三根……不一会儿,无数根线亮了起来,照亮了文锦和那人的脸。文锦陷
入沉睡一般闭着双眼,靠在那人胸前。那人的眼睛则幽幽发亮。
这些流动的光的线随风飘摇着,风大起来,它们黯然失色;风一下,就又争着向上生长
,一浪一浪的摆动。忽而分散开来,象一片光晕,光的触角四处探寻;忽而聚拢成团,
凝成一束——却是文锦的一根根发丝。
光影在那人刀削斧劈一般刚硬的脸上晃动。他不动声色地将铜壶举得高过头顶,于是发
丝纷纷向壶口涌来,争先恐后要钻入壶中。
但是壶口太小,无法一次容纳这么多发丝。发丝们堵在壶口相互拥挤,发出嘶嘶的声音
,若是外人听见了,还以为是无数蛇虫在此聚集。
那人轻声吹起哨子,戴着赤金丝打造的手套的左手凑到壶前,用一根手指撩动发丝。发
丝们一接触到手指,立即紧紧缠绕上去。他很有条理地将发丝全部缠绕在手指上,而后
用拇指分散了,一撮一撮地放下,任其钻入壶内。
进入壶中的发丝不知吸食了什么,只见一根红线迅速向上蔓延,瞬间白光就变成红色,
映得那人的脸更坚毅得可怕。
成红的发丝懒懒地退出壶口,垂落下来,红光悄然消去。更多的发丝伸入壶中,吸食,
然后垂落,褪去光华……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发丝都垂落了下来,遮住了文锦的脸。最后一丝红光闪了两下,
终于熄灭了。
又过了片刻,文锦直起身子,大大伸了个懒腰,叹道:“啊……真舒服。好久没有吸
食露精了……三哥,这不象是岐山上的露,是泰山?”
那人脱下赤金丝手套,重新收好铜壶,道:“不。大哥为你建造的承露台已经完工了
,这是第一批露精。当年周公殿下力排众议,在洛水筑造成周,可真选了个好地方呢,
人杰地灵,连露精也比岐山的多。”
“味儿也好得多!真想就躺在承露台上,啥也不做,就等着接甘露。”文锦舔舔嘴,
好像真的用嘴尝过一般。
那人瞪着眼道:“承露台三个月才接得到这么一壶,大哥都舍不得用,全让我给你带
来了,还想怎的?”
文锦吐吐舌头,随即又笑眯眯地道:“我知道大哥心痛我,所以再多要点,他也不会
生气。”
那人拿文锦没奈何,清清喉咙,压低声音道:“好了,说正经的。事情进展如何了?”
“三哥什么时候见我失过手?”文锦把头发一根根梳直,重新盘在脑后。
那人眼睛一亮:“已经拿回来了?”
“没有。不过我已经可以肯定‘殊媾’的确在巫镜手里。”
“确定?你如何确定的?”
文锦伸出食指,朝那人晃了晃。
“很好!确定了也行。”那人捏紧拳头,指节间咯咯作响,“桫椤城有五个自己人,
加上你我,要拿下他不成问题。至于巫劫,我们有周公殿下亲自授予的符节,巫镜盗窃
的又是太史宫之物,谅他也不能多说什么。何时动手?”
文锦深吸一口气,撅起嘴巴,憋了老半天,方缓缓吐出。她淡淡地道:“三哥,你明天
就想法子出城去吧。”
“嗯?这……什么意思?”
“因为我想钓条大鱼。”文锦握住那人的手,眼睛盯牢了他,不让他开口,续道:“
三哥,我越来越感觉到,此事并非我们想的那样简单。巫镜不过是一名胆大包天的贩子
,应是受人所托才冒险盗走殊媾。但时至今日,他没有交出殊媾,却接连陷入不测之事
,我怀疑这些事统统跟殊媾有关。”
那人道:“也许你猜得对,不过正因如此,我们才该立即捉拿巫镜,取回殊媾,再在
这上面着手彻查呀。”
文锦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史册上记载殊媾的地方,均用‘殊异’、‘大凶’形
容之,可见其绝非善物。巫镜盗走殊媾后,立即乘坐绞杀号升空,日夜兼程赶到泸国。
区区泸国,哪有能请动他的人物?我想来想去,此事绝对与卜月潭有关联。对于卜月潭
,尽管太史宫内略有记载,可是里面究竟有什么却一无所知。是不是有人知晓了其中的
秘密?甚或殊媾的出处也这里?巫镜带着殊媾刚到,卜月潭就发生那么大的山崩,这是
偶然么?还有,巫劫虽表面上是昆仑受伽之人,其实大家都明白,迟早仍是要进爵为长
老的。他到卜月潭难道也是偶然?还有这次风暴……”
“等一下!你等会儿……”那人退开两步,使劲揉着太阳穴;“怎么把风暴也拿来说
事了?你说得太多太快,我、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文锦恼道:“三哥,你什么都听不明白!我可没说笑,我的感觉啊从来没这么敏锐过
,你相信我罢!”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递给那人,“这几日所有的事和我自己的猜
测,全记在上面了,你拿回去给大哥瞧,他一定明白的。拿好,走吧走吧!”
那人怔怔地道:“就……就这样?巫镜呢?”
“巫镜?哼,他在我手心里拽得紧紧的呢。”文锦重新批好头巾,道,“我会想办法
跟着他,不查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她说着转身要走,那人一把抓住她:“等等!我可是奉命前来捉拿巫镜的,就这样两
手空空的回去?”
“谁说两手空空?不是给你绢布了么?”
“这……这……等大哥看到这玩意儿时,你倒是远在千里之外,他要责罚也只有责罚
我!”
文锦笑嘻嘻地拍他两下,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谁说会责罚?奖赏还来不及
呢!话说回来,即使大哥真要责罚于我,三哥你从小替我挨到大,什么时候皱过眉头?
嘿嘿,就这样了!等妹子得胜回来,自然要给你大大地长脸面!”
这个夜晚,桫椤城里许多人都无心睡眠,闹腾得最为厉害的,还是蜀王依来。
“我的王……”
“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当寺人、侍女们纷纷退避之后,偌大的殿堂内空无一人。除了火烛燃烧的声音外,蜀
王殿下只听得见自己扑哧扑哧的呼吸声。
啊!有人……那个该死的女人!竟然在祖宗面前羞辱自己!她叫自己做什么?依来一
想到这里就浑身战栗——狗!狗!她要寡人做狗!
依来一脚踢飞了面前的倒云纹棘兽底展翅独立鹤铜灯。铜灯在坚硬的石墙弹回来,鹤
与下面的倒云纹棘兽底分了家,在地上咚咚咚地跳跃翻滚,翅膀也摔歪了。
依来想到这十几年来风雨飘摇,四境不宁,象这样的器物桫椤城内已无人可造,而且
每年还不得不进贡到强邻楚国,坏一件就少一件,不禁心如刀绞。下一次暴怒时,他泪
汪汪地改用牙齿啃自己的手臂,徒然多了份创业难,守业更难的辛酸。
忽听有个声音说道:“蜀王殿下……大喜。”
“犯上者……”依来的眉头一跳一跳的:“未经允许而进寡人内殿,当处烹刑!”
“小人死罪。”典一面说,一面慢吞吞走出墙角,躬身行礼:“小人如此着急前来,
是为了向大王殿下献上一份厚礼。”
“说!”依来知道此人貌似恭敬,其实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也知道万不可小视此人
。他那阴侧侧的笑意后隐藏着可怕的东西……他颓然坐进铺着白虎皮的椅子里,不想多
看他一眼。
“大王今日可见到那女子的本事了?”
“是啊。寡人看了。”依来拍着扶手叹道:“尚可……”
典一怔,笑道:“果然不愧是蜀王殿下。小人敢断言,举凡天下,只有此女才能潜入
潭内,取回怠来三器……大王之见呢?”
“恩……啊,是!此女子之手段,寡人见识了。然而却有些麻烦……”
“麻烦?”
依来耳朵里雷鸣般响起茗的话语:“听好了,以后便是我的奴隶,只许如此跪我,不
得再拜其他人!”一时脸都绿了。他斟酌着道:“此女……甚是烈性,草莽之人,不懂
规矩,恐难驾御。放任自流不行,管束太严,又恐其生变……”
典无声地笑了。“大王想驾御她么?在小人看来,倒也不难。”说着摊开了手。
他的手呈现出一种古怪的白青色,好象一具尸体的手。不过手心里的东西倒是鲜蹦乱
跳的——一只红色的虫,长的肥肥胖胖,懒洋洋地在典手心里爬着。
“这个是……”依来见那虫肚腹上无数只脚不住蠕动,既恶心又好奇。
“此乃西海沙漠里生长的奇妙的东西,叫作:佞。”
“佞……有什么用?”
“谁吃了它,它就将分享谁的生命,说得难听点,是要减寿的,虽然减不了几年……”
“哦?”
“就请大王吃了它的头罢。”
“大胆!来人!”依来青筋暴出,随即想到侍从们可拿不下此人,一把握紧了剑柄。
典不慌不忙地道:“但它却能为大王永远控制一个人,使其成为大王的奴隶,只要那
人在一日内也吃下此虫的剩余部分。其实说奴隶还不准确,因为此人从此心神与蜀王相
通,能被大王控制,仿佛自己亲自动手一般,所以西海之人对它又恨又怕……”
依来听到“奴隶”两个字,眼睛亮起来了:“可是寡人该如何控制她?”
“到时候大王自然就会明白。明天,小人亲自带那女子来大王的宫殿,大王只要让那
女子吃下此虫的浆液,立即可以谴其捞出怠来三器。不过小人斗胆提醒大王,怠来三器
入水已有百余年,沾染太多的孽怨,取出后,最好放在那女子身旁三日,方可除尽戾气
。当大王拥有怠来三器,手刃巫劫,拿下成都,与周王共天下,又有何难?”
依来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但心中仍有个疑问:“若能如此行事,为何不自己做了,
却要大费周章来求寡人?”
他绕了几圈,想到了答案:“此城终究乃寡人之领地,他若要用强,一来怕触怒寡人
,二来也怕那巫劫。哼哼,寡人出面,则万事可平亦!”
他也不管这道理究竟通不通,得意洋洋地道:“你曾说不要巫劫,只要此女子。若寡
人将其变为奴隶,你又该如何?”
“大王明鉴,小人只需那女子做一件事情。”
“说来!”
“实不相瞒,其实小人真正要找的人并非此女子,而是她的孪生姐妹……”
“孪生?”依来的眼睛直了——混账东西!既有孪生姐妹,怎不一起给寡人敬上来?
“她那孪生姐妹藏得极深,轻易寻不得。若能助大王取得此女子,则恳请容小人一天
时间,潜入此女子心中。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与其妹有多么心意相通,无论相隔多远,都
能感知得到。小人的要求便是如此,还望大王恩准。”
“准了!”依来大手一挥:“我蜀国物博人杰,地域广阔,寡人再赐你采一处,以奉
宗嗣。”
“如此,小人叩谢大王之恩。”典躬身行礼,虽然他其实也知道蜀王除了桫椤城周围
的荒山野岭之外,别说采,连邑都没有了。
依来大声宣布:“酒来!侍侯寡人用虫!”
一刻之后,胆汁都吐出来的依来躺在榻上,连下了三道灭族之令,直到典循循善诱地
告诉他,待那女子的孪生姐妹找到后,一并奉上,他才庄严地一手持黄金权杖,一手持
羽箭,安然睡去。
当蜀王在梦中严整后宫,统御天下之时,远离辉煌的蜀王宫殿,在一个嘈杂肮脏的地道
之中,巫劫展开禁制,避开了外界一切干扰,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周围冰冷潮湿,他却
觉得心里的火奔腾咆哮,快要将身体炸裂开了。
他听见茗回来了。她偷偷拉开了房门,往里看了两眼,但她看不穿禁制,以为巫劫不
在,咦了一声,随即进了自己的房间。
巫劫不动。如果瞎子的耳朵是眼睛的话,他已经看得非常清楚,这个茗绝对不是那个
“茗”。但那人究竟是谁呢?
他站起,又坐下,心中的烦乱无以复加。这可不对。
他自小暴虐,从不懂得遏止心中的喜怒哀乐,父母相继离世后,更是如野兽一般,与
妖龙、黑鲸一起生活在暗无天日的洞穴深处,直到遇到妖族人纱树萝。在她的悉心教导
下,知道了谦让、平和,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之后两百多年的生命里,真正暴怒而至心
智恍惚的,只有在缙山之役前,小小的矢茵死在自己怀里时……
但现在……他觉得即将无法控制自己了。
真该死,这让人烦恼的心啊……
那人是谁?她为何来了又去?她的心思在自己面前如此清晰明了,她的人却如雾如云
。她仿佛黑暗中裂开的一道天光,然而久久不肯真正亮堂起来……
自己这颗心是不是也跟着疯了?竟然说出要她一起回到昆仑山的话……
思虑愈多,便愈是烦躁,愈是惊恐。这可不行!巫劫面向北辰星的方向,给自己下了
个死命令:今夜之内,他必须定下来。
当他第三次忍不住站起身来转时,不经意间,摸到了脖子上挂着的那枚破碎的玉蝉。
巫劫一下站定住了身体。
即使请来天下最好的玉匠,也没能完全修复玉蝉,在它破裂的一瞬间,一些扎入了巫
劫的胸膛,一些则永远散落在了缙山冰湖之内。一名刑国的工匠曾请以昆仑之寒玉补之
,能达到至少在外表上与原本的样子一般无二,可是自己却拒绝了。为什么呢?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呢,为何宁愿它破碎着呢……直至今日,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原
因。
巫劫站着不动,渐渐的,全身僵硬起来。无数早已逝去之事又一一浮现,沉重得他连
气也喘不出来了。他想……
“砰!”,巫镜踢开了门,叫道:“好!谁他妈再敢来一碗,恩?我、我怕你?你要
跟随我?哈哈!我宁愿要只狗跟着我跑……这是什么?禁制?我呸!”
屋子里骤然闪动红光,巫劫反手一拍,想要撤去禁制,却不想巫镜的速度竟比他还快
了半拍,“嗖嗖”几声轻响,两扇石窗被巫镜的蚕丝铜臂拉出数道深痕,随即轰然破裂
,碎木石削坠下悬崖,引得悬崖下一片鸟叫。
巫劫一手紧紧捏住巫镜左手手腕,一手捂住他的嘴,静听外面的动静。没有料到巫镜
的攻击竟是如此之强,屋里的禁制已悉数散裂,幸好他还在巷子口设下一组禁制。通道
四面的石壁上,一些深兰色文字一闪既逝,没有让太多声音传出。地道里人来人往,并
无一人注意到这片角落的异样。
在他大力钳制下,巫镜的酒醒了一半,疼得眼圈都红了,叫道:“你……你……我…
…我他妈……”
“若再让我见到你醉酒,我就亲自押你回冥窟。”巫劫道:“你最好永远记着这句话
。”
这句话他说得平淡,巫镜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他揉揉眼睛,突然觉得眼前的巫劫
好象变成了另一人,但究竟变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只是再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多说一句话。
他的头仍然很痛,双腿乏力,靠着墙昏头昏脑地坐着,忽听巫劫又道:“休息一下罢
,明早我们就走。”
“去……去哪里?”
“回昆仑。”
“啊……”巫镜使劲揉着眼睛:“蜀王取消了城门禁令?”
“我要出去,”巫劫将竹竿从右手交到左手,冷静地道:“有谁想阻拦的,可来一试
。”
巫镜怔了半天,骤然脚肚子一痛,却是在冰冷的地上久坐抽筋了。他拼命蹬着腿,倒
抽着冷气地道:“你……你……嘶……不是说发下重誓……”
“明天,我要离开这里。明天,我,必须离开这里。”巫劫站起身,他的眼睛幽幽发
亮,声音巨大得如同雷霆一样在禁制封闭的房间里隆隆震响:“明天,没有谁可以阻止
我离开这里。我曾发下重誓,若伤一名蜀人,人神共击。人,我不怕!神,便来击我好
了!来呀,来呀!明天我要离开桫椤城!”
“我的个老亲爷呀!”巫镜两眼一黑,心中惨叫道:“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疯了!”
当巫镜惊恐万状的想要爬得离巫劫越远越好时,在桫椤城另一个更加偏僻阴暗的角落,
幕蹲在火坑前,头埋在膝盖和手肘窝里。
火坑早已经熄灭了,周遭冷得象冰窖,她的双脚在冰冷的地上挪来挪去。沙昆默默地
屹立在一旁。
过了很久很久,幕终于下定决心地道:“我……我想离开了。”
“现在就走么?”沙昆并不感到惊异。
“恩……越快越好。”
沙昆点点头。他那半透明的身影在黑暗中隐隐发着光,这光芒如同茗沾湿了水所发出
的光一般。这是死去了的卜月潭的光芒。
幕看见了沙昆的光芒,便伸手到旁边的水罐里搅了搅,拿出来时,手指间也微微发出
了光亮。她瞧着这暗淡的光,深深叹息一声:“姐姐发出光芒,好象明月照耀天际。而
我呢?只不过是鬼火罢了。咳咳……”胸中一阵憋闷,她用手死死顶在肋骨上,忍着就
要爆发的咳嗽。
“为何要走?”沙昆问:“你对这里已经厌烦了么?”
“不……因为……我怕。”
“害怕?”
幕待那股憋闷稍缓,才到:“是啊。就象那人怕听到我的笛声一样,我也怕再见到他
的眼泪。”
沙昆沉默良久方道:“你不怕后悔么?”
幕歪着头笑笑:“不怕。因为没什么可后悔的。”
“那你流泪做什么?”
幕使劲抹抹脸,继续笑道:“没什么,只是冷罢了。不过明天……明天就好了……”
“那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我不知道。天下这么大,到哪里不是一样呢?”
她一边说着,一面站起了身,拿起包着铜剑的包袱。沙昆的身影慢慢淡去,最终消失
不见。
幕推开房门,走到院中。银灰色的半月从山头升起,映得院子边上一口破缸里片片白
光。幕在缸里接了一皮囊的水,挂在腰间,说道:“走罢!”
一阵风,牵起了幕的长发,她纵身而起,赤脚轻轻踏在铜剑上。褪去了黑布包裹,剑
身显出幽幽的绿色,月色照耀下,光影波动,仿佛碧池。
她向着最高的山峰的方向直直飞去,穿越了无数层薄薄的从山林间透下来的雾气,须
臾,飞越了山头。铜剑绕着山头转了几圈。
没有了雾气遮拦,月光愈加明亮了。从高处望下去,云海从极远极远的山脉处升起,
奔腾数百里,滚滚而来,掩盖了大地一切。它们在峭壁之下肆意地翻滚、聚散。狂风推
波助澜,卷起云潮,渐渐向桫椤城漫去。
也许再过不到半个时辰,云海就将彻底吞没桫椤城了。
幕取出竹笛,凑到嘴边,过了许久,脑中却仍是一片苍白。她自言自语地道:“还是
不知道为你吹什么曲子呢。你听不到我的曲,也许才永远不会忘记我罢?”
她垂下了头。下一瞬间,铜剑载着她向北方飞去,幕的身影迅速没入黑夜之中。只是
月色在那剑上的一点反光过了很久都看得见。
在那光亮消失之前,似乎拐了老大一个弯,向西而去了。
渐渐的,四周亮起来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模糊的亮光,阴霾、幽深,能看见周围,却又看不清周围。
能听到些什么,却也听不分明。无数影子来来去去,哀号此起彼伏……
突然,光影剧烈晃动,待得骤然停顿,光影内已站立了一个人。那人全身裹在黑布之
中,仿佛不胜其累的躬着背,低声说道:“目前为止,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
这句话说完,四周模糊的光影再度晃动起来,有三个人影各自从一个方向进入其中。
他们同样黑布裹身,其中一人身材矮小,瘦若竹竿;一人腰宽体壮,比寻常人高了不止
一头;第三人则平常得多。他们各自席地坐下。
瘦个的封问道:“大哥,怎么呢?”他的声音又细又尖。
“蜀王已经深信我的话。明天,他会想办法让茗喝下‘佞’,我已传了他控制之法,
不出意外的话,茗一定会入潭搜寻怠来三器的。”
“可惜让幕那小贱人跑了,否则哪需要如此周折。”
“不要抱怨。”坐在中间的勿说道:“本来我们万难得到怠来三器,但卜月村经过了
四千多年,竟然还有传人在世;而继承了蚕虫王血脉的蜀王依来,具有与茗的念力对抗
的精神力。这些简直天造地设之事,难道这不正是神在眷顾我们么?我们还可抱怨什么
呢?”
“我不是那意思!”封赶紧道:“我只是在想,茗有命活着出来么?那水怨念极深,
可是鹅毛都浮不起呀。”
“郁控制水的能力世间罕有,但茗却能够御水。能够侍奉卜月潭水之人,说是天下水
之王者也不过分。恐怕都不必她亲自寻找,自有水为之寻来。”
“哪有这样的事?这也太玄了吧,哈哈!”封干笑两声,但见无人响应,悻悻地住了
嘴。
“待她捞上怠来三器,我就下手将她一起掳来,那时她受‘佞’的影响,念力应该不
会很强了。勿,‘蜃境’已经准备好了么?”
“是的。只要让茗进入‘蜃境’,我们就能知道幕的下落。到时候并分两路,我和大
哥去开启星城,踅和封追回幕身上的铜镜,则大事成矣。”
所有人都慎重地点了点头。
典道:“区区十天就制订出如此详尽的计划,勿,此次你居功至伟。”
勿淡淡地道:“我所做不过动动嘴而已,万事还得靠哥哥们动手,何谈功劳?大哥,
出手时千万小心,不要伤她太重,否则……”
典道:“我理会得。鲆岛还没有消息过来么?”
勿低声道:“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从我们离岛时的状况算来,大概还可支持两年左右
。”
“那样的状况不会维持太久,他们纯以意志支撑着……一旦有一人倒下,那便……”
典沉重地叹一口气:“时间一定会提前的!所以,我们最多只有一年的时间,明白吗?”
“是!”封和踅使劲点头。勿摇摇头,又点点头。
典道:“不过也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之内,我相信一定会成功的!”
“其实也并非一切都在计划中。”勿冷冷地道:“有个不速之客闯进来了。”
“巫劫……”封捏紧了拳头,“缙山之时他就搅了我们的好事,现在又突然插手卜月
潭,真不明白为何如此凑巧。”
“你认为是凑巧?错了,我怀疑他根本就是沿着缙山那条线索一路查过来的。他的目
的暂且不谈,只要有他在,对茗下手就相当困难。”
“不错!所以明天我必须亲自监视他。”典搓着手,“都说他是当世豪雄,我想会会
已经很久了。”
“我、我更想再跟他好好干一架!”封咬牙切齿地道:“卜月潭的一箭之仇我一定要
报!”
“大哥,你最好谨慎点。巫劫年纪轻轻就贵为预备长老,号称昆仑山一千三百来最强
武者,不可等闲视之。”
封不耐烦地一挥手,他的影子剧烈扭曲着:“你哪里知道?他不过荫承了他母亲的位
置,再说,现在的大长老是他舅舅,怎么进的长老会,还不可知呢!”
勿看着封,封跟他对视两眼,忽地一惊,退后一步,俯身行礼。勿道:“巫劫绝对是凭
自己的本事杀入长老会的。巫族一向以精神控制为尊,却甘心尊一位以武力著称之人为
预备长老,绝非幸运可以解释。”
典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我却有十足把握,因为今日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收获。”
“恩?”
“我找到巫劫的破绽了。”
封、踅同时站了起来——在“梦”中,封因为相距太远,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仍在静
养的郁呻吟一声。只有勿端坐不动。
“就在刚才,我的手下在桫椤城后找到了一根竹竿。”
“竹竿?”封与踅对视一眼,一头雾水。勿深吸一口气,虽然不说话,目光却渐渐亮
了起来。
“我确信……”典看着勿的表情,不觉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这正是巫劫的竹竿。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竟然遗失在城外的荒坡上了。”
“大哥,怎么能确定就是巫劫的?”
“下人们是被那竹竿非同寻常的灵力吸引去的,其中一个刚一碰到,就被触发的禁制
击碎。试问,此刻桫椤城内,还有那一个目不能视者拥有如此禁制?”
“竹竿现在何处?”
“仍在原地。”
“为何还不拿来?那就干脆等我来拿吧!”一直不开口的踅说道。
“不要心急。”勿说。
“我才不怕他的禁制呢!”
“不是禁制的问题。”勿沉吟道:“大哥在想大事。”
“勿说得对。”典拍拍踅的肩头:“我们谁也别去碰,巫劫会知道的。对我们,竹竿
会发出强力禁制,但对人却不会。我已经安排一名巴人去拿。明天,它会毫发不损地送
还到巫劫手中,副在其上的禁制只会多,不会少……嘿嘿,嘿嘿嘿嘿……当然,最好不
要与昆仑山为敌,不过如果依来动手时被他察觉,我也不会客气。踅,你最快什么时候
能到?”
“明日天黑之前!”踅舔舔干燥的嘴唇:“真见鬼,如果早知道会对劫下手,我该早
一日起程的!”
“我也想来瞧呢!”封兴奋得发出啧啧之声。
“不要心急,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封,照顾好郁,三个月内都是她最艰难的时候
。勿,做好让茗进入蜃景的准备。”典的眼睛因为激动而发出红色光芒:“这一战,我
们要全胜!”
勿站起身,道:“我必须得说,要小心。无论大哥在竹竿内放置多么强的禁锢,无论
巫劫是否真的会上当,一定要小心!记住我们的目的始终是鲆岛……”
他的身影渐渐淡去,在彻底消失之前,说:“明日日落之前,青冥号一定会到达位置
。而茗……我也已为她准备好了蜃境……希望……一切顺利……”
第八章
一开始,天是黑的。
明明能感到周围无限广阔,却只勉强能看清两、三丈远的距离。奇怪,天本不该如此黑
,好象被什么东西遮盖住。脚下大地深沉,四周万籁俱静。
茗惊疑地四处张望。
这是哪里呢?脑子里如同这天地一般空泛……她试着走了两步,觉得身体很沉,腿却很
软,便又垂头打量。她看见的是一具三岁的小女孩赤裸的躯体。懵懵懂懂,一切如梦如
幻……
就在她绝望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第一道亮光出现了。
光从极远处天之尽头生起,沿绵数千里,如一条长蛇蜿蜒爬过天穹。它是如此明亮,刺
痛了茗的眼,然而闪电消失了很久,周围却仍然一片死寂。
茗疑惑地“喂”了一声,呀,听得很清楚。为何听不到雷声?
又一道闪电沉默地越过。又一道……须臾,闪电频繁得象谁偷偷在天上撕了条口子,让
它们争先恐后钻了出来。茗想要追寻闪电的来处与去向,却始终追逐不到。它们从四面
八方涌来,在头顶交融,又各自散开……
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的,闪电一下子全消失了,天穹重新黑了下来。隐隐约约的,茗
看见空中起了一片云。
须臾,沙沙声响,周围落下了雨滴。沙沙声几乎立即就变成了哗哗声,既而变成隆隆的
声音——大雨倾盆。可是她所站立的三丈方圆的地方却没有落下一滴雨。
和着雨而来的,还有狂风。雨大得在她周围立起雨壁,有一阵子,茗甚至怀疑自己站在
一处四面都是瀑布的坑底。但透过雨壁,她能看见风如同一条狂龙般在雨中横冲直撞、
歇斯底里。
无论风、雨,都带来巨大的震撼,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她闭上眼,心想:“这是梦
……这是梦……”
骤然身体猛地一震,茗睁开眼,却发现风雨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地上连一点
水滓都没留下。
四周仍然死寂,天空依旧黑暗。
还是有一点不同——下雪了。
雪花安静地飘落。同风雨一样,它与茗保持着三丈方圆的距离。不一会儿,雪便堆得有
一人来高。雪映亮了周遭,不再漆黑一片。茗站在雪坑底,心中的恐惧却愈加深了。
“扑……扑……嗤……”
忽听雪地上传来一阵沉闷缓慢的脚步声,有人慢吞吞地走来。茗尖起耳朵,在这陌生的
地方,她着实怕那人过来。但当脚步声迟疑或停顿时,她却又担心他不过来。
那人终于接近了坑边,并不露头,只在坑上淡淡地道:“你……便是茗么?”
“你是谁?”茗听出来者似乎是个年轻人,问:“这是哪里?”
“你不知道么?”来者说:“你应该知道……这本不该是外人可以来的地方,你却往来
自如……你究竟有何异能,竟能纵横于我等的梦境?”
“这……这是你们的……”茗的身体一下僵硬,脑海里闪过在浮空舟上做的那个恐怖的
梦……如果这也是同一梦境的话,那他就是那团……
那人道:“你记起什么了么?不过别担心,我也不想说假话。你象一根针扎进来,我们
却连你三尺之内都近不了。这可真有意思……”
“你……你叫什么名、名字?”
“我不能说。”那人坦然道:“你是敌非友,我现在想的是怎样驱走你,或者干脆杀了
你。”
“让……让我走吧!”茗第一次毫不犹豫地妥协道:“你有什么法子让我离开的?快、
快告诉我,我一定做到!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呆在这里,你教教我?”
那人道:“不行,我也不知道。你象闯进我家的野狗,我既撵不走你,你却也吃不到我
。”
这种尴尬时刻,他还笑了笑,又道:“我们看来注定耗上……但我可以告诉你,也许明
天之后,我就知道办法了。”
“明天?”
“对,明天。你不是刚收了一名奴隶吗?去瞧瞧他罢。”扑扑声响,那人站起身,拍着
衣服上的雪,忽地沉声道:“要我给你一个忠告么?”
“要!”茗感到他要走了,不知为何感到更加慌乱,拼命跳着,想要看清那人的模样,
无奈雪堆得实在太高,她脖子伸得再长,也还是连那人的头发尖都看不到。
“别放弃你自己。”那人的语气重又变得淡淡的:“别放弃……你的尊严。”
茗听见他的脚步从容离去,急得不顾一切地大叫道:“你说明天……天怎么还不亮啊?”
“瞧。这不是亮了么?”
茗一把死死抓住崇的根须,掐得它放声尖叫:“啊呀!你想掐断我啊!”
它拼命挣扎,可是茗的手指越掐越紧,容不得它挣脱半分;它想要缩回茗的肩头,但
茗内心更封得死死的。崇惨叫道:“你……你他妈的……真想掐死……你……”
它说不出话了,只见茗虽然坐起半身,但两眼翻白,全身痉挛。这是被梦魇住了!
崇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在茗额头上狠狠一撞。她“啊”的一声,吐出口浊气,终于彻
底瘫软。
崇趁机爬得离她远远的,小心地道:“你……你没事吧?你死了?喂!”
过了良久,茗才慢慢撑起身体,痛苦地道:“哎……我的头……好痛……我怎么了?”
“我他妈才想问怎么了呢!你差点掐断我!”
“我?”
“是,你!你睡死过去了,醒来就发疯,要不是我身体结实……你梦到什么了?可我
一点噩梦的感觉也没有!”
茗出了一头的汗,头发湿了,乱七八糟地贴在脸颊。她喃喃地道:“我梦见……我想
我见到他们了……风、雨、电和……雪……”她掰着指头数着,末了道:“他……他又
是什么呢?”
崇一听到“风雨电雪”这几个字,瞬间缩回茗的肩头,在她心中哆哆嗦嗦地道:你…
…你真的看见他们了?
是的……我看见闪电划过天际,却无声无息,大雨倾盆,狂风呼啸,然后……是大雪
……最后一个是什么?他是谁?
我……我真的不知道!
说谎!茗在心中不客气地给了崇一巴掌:你不是在他们那儿待过很久吗?
我跟你老实说吧,我还很小的时候,被人在西海沙漠的风谷里用血引诱出来,封入禁
锢,才来到中原的。当我清醒时,郁——是的,便是雨——就成了我的主人。我知道他
们有五个人,但真正见过的只有风和雨。没过多久,他们将要远行,于是再次将我封入
禁锢,一呆就是七十年……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郁将我送与你的妹妹,而后是你……
你怕他们么?
怕得要死!他们……崇想到这里,浑身颤抖,紧张的情绪甚至影响到茗。她不自觉地
往窗边靠去,让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
他们是死不去的怪物。打……打死我也不愿再见到他们了!我他妈说的可是真心话!
茗沉思片刻,想道:也许……我记起来了,在卜月潭的时候,我曾经潜入过那个风的
心里。也许就是那一次,害得我和他们的梦境重叠了……
梦?你说笑吧!他们从不睡觉,哪里来的梦?
茗瞪大了眼睛:从不做梦?
是的!他们五个人有的时候就象一个人,我是说……比如有人落入了水中,其余人即
便不在他身旁,也会同时憋住呼吸,直到那人爬上岸来。其实他们在水里也根本不必呼
吸,却始终喜欢把自己当寻常的人看,真是怪诞。啊,等等……刚才你梦见他们,难道
说……他们已经发现我们了?
茗一把揪住就要乱蹿的崇:别慌!如果他们发现我们,早就下手了。现在我们要出去
一下。
出去?这时候还是谨慎为妙!
不行!我必须去他……那里一趟。
他?可是……
别说话!
崇耸耸花瓣闭了嘴。茗手脚麻利地穿好衣服,便向门口走去,谁知走了十几步,离门
仍有一丈的距离。茗惊疑地站住了。
崇!
瞧,我刚才正要说呢……早上的时候,那个臭屁的巫人来拍门。我怎么摇你都不醒,
于是他叫我出门,郑重地宣布,他要去一趟,为了保护你我的安全,在门上下了禁制,
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我一听这话就知道有问题!果然,门一关上,蓝光闪了两下,就
再也无法靠近门和窗户了。这不是明摆着囚禁我们吗?
茗又向窗户走,果然也无法接近。这禁制既然不能直接伤害她,便不能使用巫族赐予
她的破禁咒。茗试了几次都不成,只得叹口气坐下。
崇说:别叹气了,大概那家伙发现有危险才这样做。其实我也不大赞成你到处乱跑,
现在可是多事之秋,瞧你都做些什么梦,凶险得紧呀!谨慎、谨慎为妙!
忽听扑啦啦一阵响,窗口骤然爆发出一片蓝光,既而变成红光。红光持续了片刻,又瞬
间消失,一只灰不溜秋的鸟飞到了窗台上。崇刚要伸出根须抓它,却见它的眼珠子滴溜
溜转了两圈,开口说道:“茗、茗,从山里来的茗!去、去,往虚无里去!”
崇吓得飞快缩回茗肩头,茗登圆了眼,问它:“哪里是虚无?”
“蜀王宫,蜀王宫!虽有若无,此有彼没!”
“你说的话我完全不懂。”
鸟儿叹口气,一只翅膀搔搔脑袋,“去便是了!”
“怎么去呢?”
鸟儿不答,吱的尖叫一声,向上蹿去,霎时消失无踪。
茗一下扑到了窗台上,却再也看不到鸟的踪迹。她正望这头顶的山崖和蓝天找寻鸟
儿,只听崇怪声怪调地叫道:“嘿!你摸到窗户了!”
茗喃喃地道:“是那鸟儿破了禁制……原来如此……”
喂……你在做什么……喂喂,这下面可是百丈悬崖……喂!你这姿势不太象观看风景
的样子……啊!我的亲爹!
茗脱去鞋袜,赤着脚翻身爬出窗户。阳光很好,她眯着眼往上看,这一片石墙均是用
巨大粗糙的黑色岩石砌成,凹凸不平。
她探出手,抓紧了靠窗的一块凸出的岩石,顿了片刻,一咬牙跨出右脚,踩在窗边,
慢慢将身体整个移出窗户。
我的亲爹!你瞧瞧这他妈高得……你会摔成很多片,真的,相信我!
那又怎样?茗两只脚都踩在了岩石上,觉得比想象的要塌实,信心又增添了几分,左
手松开窗户,终于彻底悬在了峭壁上。她憋住一口气开始往上爬去。
你为什么非要出去不可?再等片刻,也许他们就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茗说。其实她心中清楚得很。
“你不是刚收了一名奴隶吗?去瞧瞧他罢。”这句话一直在她脑中回响。她不能等,
她知道“他”言出必行。
好罢,她可也不是坐着干等的人,必须在“他”之前见一见依来!
茗刚爬了两步,忽地自崖底刮上来一阵岚风,吹得茗的衣服扑啦啦响个不停。她紧紧
贴在石壁上一动不动,直到风过去了,才继续攀爬。风时吹时歇,她也跟着爬一阵停一
阵。等到觉得手脚都酸软了,回头一看,发现离那窗户也就两丈来高。
茗大是泄气,随即恼怒道:为何不帮我?有你相助,我们早就上去了!
不行!我可不帮你做傻事!究竟什么事让你如此拼命?
我要去找我的狗!
啊……你真的非常伟大……哇啊!
茗双手一松,身体直直向百丈悬崖下落去。崇的根须四面伸出,死死抓牢岩石。它知
道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只得道:“好!你有种!”连扯带拽地帮助茗爬上峭壁。
茗刚爬上崖顶,就扑在地上,拍着胸口道:“吓死我了……我的手脚好软,一点力都
没了……”
你拼起命来就不管不顾!嘘……等等,有人来了!
茗爬起身,只见不远的荒草中,站着昨日引她见到依来的那名老者。他全身裹在灰暗
陈旧的厚布中,冲着茗静静地笑。
茗浑身一颤,崇听见她心惊恐地叫道:崇!崇!这……这个人……我……我害怕!
那就快跑啊!崇也惊恐起来。
不行!
为什么?!
大祖母告诉我,绝对不能向让自己害怕的人低头。
你……崇说不出话了。
茗定定心神,开始缓步向那老者走去。那老者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躬身行礼道:“果
然不愧是镇守卜月潭的‘荩’。请随我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
老者笑而不答。
“那么……去哪里呢?”
“虚无。”
“你恢复理智了?”巫镜小心翼翼地问。
巫劫瞧着他不说话,巫镜便不住往后缩,一直退到墙角。
这条小巷只有他们两人,巷外人来人往,谁也没人注意他俩。初升的阳光从东面投射
过来,越过桫椤城黑色的城墙,越过杂乱的黑瓦屋顶,越过低矮的土石墙壁,象剑锋一
样正好劈过巫劫的咽喉。他的头颅光灿,身体却越发阴冷,好象一尊半截埋入土中的石
塑。
就在巫镜就要哆嗦着告饶时,巫劫突地躬身行礼道:“我失礼了。”
“不……一点也不……”巫镜赶紧摇头。他很有经验,知道对随时会发疯的家伙,唯
一的办法就是永远别去招惹。
“但我决心已定,”巫劫直起身:“今日内必须离开桫椤城。你有什么好的提议?”
巫镜看见了他的杀伐之意,心中雪亮,这家伙昨晚确实疯了,只是今晨醒来,觉得尚
在人世,于是振作精神,跟自己的疯狂做最后挣扎。一旦没法和平出门,他照样会毫不
留情杀将出去。
理智?这家伙除了肌肉就是骨头,哪里来的理智?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巫劫不见了,惊出一身冷汗。他拼命追赶,总算在离地道不
远的地方截住了巫劫。这时节绝不能让他抛头露面,否则真的大打出手,蜀王一怒之下
封城搜查,自己辛苦定的几笔大买卖非鸡飞蛋打不可。这可不行!
除了担心外,他更加惊异,因为老劫平时沉稳得似千年老鳖,是什么逼得他非要狗急
跳墙?
他试探着道:“要出去不是没办法,但要一个人也不伤到可就……”
巫劫的眼中一丁点儿犹豫也没有,点了点头。巫镜一拍大腿——这就好办了!
“让我想想……”他摸着下巴,沉吟道:“虽然伤害避免不了,但我们身在异乡,还
是应谨慎行事。现在最重要的其实并非出城,蜀国方面几千里内全是茫茫无边的森林,
找不到路就别想避开蜀王的追杀。我们要找一只马队——必须得对金子有感情的那种人
。拿金子砸得他忘了老娘,跟我们玩命的跑。然后是城门……我们在城门口预先设置禁
制,等到马队在门口聚齐了,一下展开,砰!撞破城门,管他妈的能不能行,往外冲就
是了。实在要追上来送命的,那也没有办法是不是?”
“是。”
“从这里出发到成都,最快也得十天,还有渡过三条河和一片沼泽,沿途或许还有瘴
气,还有密林里那些半人半兽的尸残族人……都得做准备呢。现在贪快,以后就难了,
对不对?”
“对。”
“但凡此种种,还有一个障碍……”
“说。”
巫镜叹口气:“老劫,你自个儿的模样你看不见——简直杀气腾腾!手里再提把杀猪
刀,蜀国七山五水的畜牲们都要望风而逃。桫椤城这两天连地上的石头都盯着人呢,你
在城里走一遭,咱什么都别做了,就等着杀出一条血路出去吧。”
巫劫默然无语。
“听我一句,嗯?”镜拍着他的肩头,无限诚挚地道:“乖乖地回地道等着。等我把
一切安排得妥帖了,咱就走,行不?放心吧,只要再等半个时辰,我们就在去成都的路
上了。”
巫劫犹豫半天,勉强道:“镜,辛苦你了。”
“是吧,我老镜对你可是没说的……快回去,好好待着,我一有结果马上回来,别让
我找不到人!”
他匆匆跑去安排,那几笔大买卖可得赶在出城前先安排好了……巫劫呆立片刻,重又
摸索回地道。
他刚进地道,就有一名小童上前,原来是何老大请他过去一叙。巫劫想到父亲的故国
,略一踌躇,跟着他进了何老大的坑洞。
何老大见巫劫进来,挥手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他亲自关好房门,请巫劫坐了,小心地
道:“你今日就要走?”
“是。”
何老大慢慢坐下,叹道:“我老了。人一老,就胆小慎为,可惜我帮不了你什么……”
巫劫摇摇头。两个人无言地对坐片刻。何老大偷偷眯着眼打量巫劫,见他正襟危坐,
眼睛的确被那几道奇怪的疤痕遮住,无法睁开……他看了许久,深吸了一口气,道:“
哎呀,瞧我,待客之道都忘了。”
他起身走到巫劫身旁,替他倒了杯酒。巫劫道:“我不饮酒。”
何老大一拍脑袋:“是,我险些忘了。你虽然有我们巴人的血脉,说到底仍是昆仑山
之人,哪里会我们这些俗物。嘿嘿。”
“不,我会,只是早已戒了。”
何老大道:“呵呵,不亏是枢弩之子。小老二敬你!”他仰头一口干了,坐回座中,
不想坐歪了,撞倒了巫劫的竹竿。他忙捡起来,小心地靠在巫劫身旁。
有那么一瞬,他的双手颤抖,几乎收不回来,可是巫劫没有理会。
“我老了,也许再也回不了故国……咳咳!你是个大人物,你的路长着呢。我们巴人
对你的父亲又恨又爱,虽然巴国因他而毁,但终究……他在的时候,谁也不能轻贱了我
们……咳咳咳!”
何老大剧烈咳嗽,脸都涨红了,老半天才缓过劲来。他见巫劫始终纹丝不动,便道:
“我……我还有件东西,想要给你。唉,也不是什么珍稀之物,但……我想你能留着。”
他将一只漆盒放在桌上,道:“你父亲是巴国涂山人氏,我也在那里出生。来桫椤城
前,我装了一盒土,想着,哪怕以后回不去呢,死的时候跟着一起埋了也好……送给你
。”
巫劫没有说话,也不伸手接。何老大咬着牙把盒子推到巫劫面前,说:“你收着吧。
我老了,真的,什么也做不了,有些事……唉。你多坐会儿,我出去给你带点东西。你
坐着,别起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此去成都还要走很远,多准备些总有用处。”
何老大说着站起身,杵着拐杖走到门边。他回头看着巫劫,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流,
顿了好久,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径直出门去了。
茗坐在蜀王宫前殿里,好奇地打量周围金灿灿的一切。她看见那些眼睛如同柱子一般突
出的黄金面具,想起大祭巫曾经说过,西蜀之地,曾有以金为贵的国度,与以玉为尊的
周国大是不同。三百多年前,此国毁于一旦,从此蜀地亦尚玉石,金饰渐渐消失了……
那么,这里确实是蜀王的老窝了。茗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
有点想我的狗了……
为了我们的生命做想,崇慎重建议道:请还是稍微尊重一下蜀王殿下……刚才那人真
可怕,恐怕就是风雨雷那几人之一……如果他也是蜀王手下,我看我们还是识趣点好。
我知道呢。要是他真的跟他们一伙,我就把他变成狗肉。
几重大门之外,侍女们正在替蜀王殿下穿衣。依来突然重重打个喷嚏。一名侍女被他
的鼻涕喷了一脸,慌忙匍匐在地:“殿下饶命!”
“恩。”心事重重的依来一脚踢开她,“寡人不怪。”
他摸摸肚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一想到昨晚吃的虫子,他的胃就止不住的抽
搐,这可倒好,几天内都别想吃进东西了……那玩意儿究竟有用没有?
他问一名寺人:“酒送过去了么?”
寺人叩首道:“已经送过去了。不过那人似乎没有喝酒的打算……小人有一疑问……”
“说来!”
寺人爬前两步,低声道:“如果那女子不喝,是否可以用强?”
依来转身一脚将他踢出老远,怒道:“谁敢用强,就是犯上死罪!”
“是、是!小人死罪!小人这就去劝她喝!”
“回来!”依来略一思索,沉吟道:“如果实在不喝,要用强也得寡人亲自动手。叫
侍卫们严把大门,今日不得有任何人进宫打搅寡人的好事!”
“尊命!”
一刻之后,侍女们终于为依来大王穿好服饰。为了既能显示庄严又能御敌,他全身上
下扎得紧紧的,好象城头上挂着的腊狍子。当看见几名寺人扛着几十斤重的黄金饰物走
近,依来第一次深深感到畏惧,忙道:“等等!寡人今日只在宫中,便宜行事。这些…
…就用尸人吧。”
于是寺人们抬来一具木人,先用与依来身上一模一样的衣服给木人穿好,再将饰物细
心地为木人佩上。依来满意地道:“好,现在就去见见寡人的……哈哈哈哈!”
呼啦啦,呼啦啦,蜀王殿下昂首阔步走在高大森冷的走廊里。前面的寺人侍女们纷纷
避开,又在他身后合龙成两行,细碎步跟着。
他穿过一道道走廊,走廊的重甲侍卫单膝跪下,为他推开一道道沉重的房门。他越走
越慢,左眼皮跳个不停——真见鬼,这可不是好兆头!
他脑子里渐渐浮现出茗骄傲的小脸,每当想到她那双眼睛时,眼皮就跳得越发的欢…
…不行!依来殿下用强大的意志和无上的尊严压下转身逃跑的念头。
走到前殿门口,侍卫们正要推门,依来伸手阻止。他想了想,使劲挥挥手,所有的人
都徐徐退下。
等到周围彻底清静了,他偷偷将大门推开一条缝,向里看去。
日光从高大的窗户倾入,一道道将大殿分割成无数区域,明的极明,而至于暗处根本
瞧不分明。依来的目光在忽明忽暗间跳跃着,终于落在了那可人儿身上。
茗坐在大殿右侧一张几前,正好有一束光投射在她身上,仿佛照亮了一块通体透明的
玉,渲出一层辉光。她庄重从容地凝望前方,那琉璃一般的眼眸里隐隐荡出漪色,仿佛
一碧水,慢慢向四面漾开……
依来头靠在大门冰冷的兽面铜环上,怔怔地不知看了多久,小小年纪,突然间生出此
情此景,恐今生再难得见的落寞之感……忽见茗眼睛一转,看向自己这边。依来怪叫一
声,好象被她的眼光打痛了般跳起来。
茗吃了一惊,随即道:“是蜀王么?”
依来只好狼狈地推门进来,昂首在房间里转了半圈,郑重地道:“伟大的蚕丛……咳
咳……寡人……恩哼……你好。”
茗笑道:“你还真有勇气出来见我。昨晚可有想好做什么?”
依来赶紧大声咳嗽,掩住她的话,随即喝道:“你们统统出去,非宣不得入内!”寺
人和侍女们赶紧退出,关上殿门。
依来走到小几前坐下,低声道:“这里可是蜀王宫!你说话小心点!”
茗盯着他道:“我可以为你稍存体面说小声点,但什么是小心,我可不知!你想好了
没?”
“没有!”依来恶狠狠地道:“我不知道要想什么?”
“在我们村,输了想赖的,可都得砍只手下来。”茗伸出手:“我要右手,拿来。”
“你……你……”依来额头青筋暴出,“你就这么想逼我认输?”
“输就是输,我逼你做甚?难道是我故意逼你输的?难道我没有在那潭水里游来游去
?你说!”
茗毫不示弱地凑上前,两个人的额头都快顶到了一起,各自的粗气喷到对方脸上。
“游……游了的……但是……”蜀王殿下银牙咬碎,脸涨得通红。伟大的蚕丛王之后
打从出生到现在,别说被人逼迫,连一句不顺耳的话都没听过,今天居然有人要他斩手
谢罪!
这个女人……啊呀,依来看到她美丽的脸蛋儿,心都要裂开了……好吧!她的美色依
来承认从未见过,可是……如此……真他妈的要命!
“别这么较真好不好?”依来试着松动这尴尬局面。
“不行。”茗虽然说不行,却也退回去重新坐好。
依来硬着头皮装作没听见,长坐于席上,从一旁暖酒的器里取出尊,放在茗的面前,
自己也端了一只角尊,浅浅尝了一口——侍酒的寺人敢拿他全家的脑袋担保,这只独羊
角尊里的是普通的酒——皱起眉头道:“你就是专为这件事来的?”
茗沉默片刻,轻声道:“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
“噩梦?”
“是啊。所以有些担心,就过来瞧瞧你。”
依来心中一动,抬眼看她,被她明亮的眼睛看得又赶紧低下头。
茗笑道:“你不相信?我的梦很灵验的。”
“我信我信!”依来猛点脑袋,“是什么梦?”
“我在噩梦里听到了你的名字……你一定会有麻烦的。”
依来的笑容僵住,半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凭什么说很灵验?”
茗叹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曾经梦到大祖母死去,大祭巫死去……他们现在都死了
。”
“是人都会死!你梦到这些有什么用?我告诉你,这些年来除了遇见你算是倒霉事,
我可一直顺得很!”
茗不动声色的看着依来,直到看得他的脖子凭空缩了几寸到肚子里。他端起尊喝酒,
一面随口道:“请,别客气。这可是我蜀国特酿之物,寻常人哪里喝得到?”
茗推开酒尊:“我不喝酒。”
“噗!”
“你怎么了?”
“没什么,呛到了……其实这不能算酒,乃滋补之物!你试试看?”
茗摇摇头。
依来耐着性子道:“其实……我们这样说吧,我输了,输了就要认,对不对?我可不
是失信之人!瞧你冻得脸都红了,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茗嘴唇动动,迟疑了半天才道:“我……我可能……今天就要离开桫椤城了。”
“什么?”依来跳起身——没有寡人的允许,身为王后怎能随便离开?
“我要走了。所以……想再来见一见你。”茗说着垂下黔首,脸罕见地红了起来,依
来脑中嗡嗡乱响,并没有留意到。这可不好办!难道要提前用强?
等等……要走?岂非巫劫等人也要离开?依来脑中闪过这念头时,第一反应是长出口
气……这煞星要是自己离开,倒也省了许多麻烦,毕竟就算真的拿到怠来三器,也没把
握能与他正面开战……哈哈,如此一来,自己这蜀王之位就能继续稳当……
“你好象很高兴我走?”
“恩?啊……不不!寡……我不是这意思!”
依来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两难境地,若茗不走,他担心巫劫再度毁灭桫椤城,茗走了,
却又不甘心,这可真见鬼了!他脸色一时三变,尴尬至极。
茗见他迟疑,脸一下白了,正色道:“你是蜀国之主,我与你打赌本是玩笑,就此算
了罢。我走了,以后大概不会有机会再见了,你……自己珍重吧。”说着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依来不顾一切抓住茗的手:“别走!我……我……”
好,现在是他急了。茗从容收回手:“蜀王殿下还有事么?”
“我……我……啊!”依来一拍大腿,决定做最后的赌博:“瞧你渴得,先喝了这杯
酒再说。大事,真正的大事,你相信我!喝呀?喝吧,喝完了我们再接着说!”
茗突然一抬头,直看入依来眼中。依来脑中翁的一下,仿佛有股难以言述的力量钻入
脑中,又瞬间离去。他半边身体都因此而麻木,兀自强笑道:“喝呀,你看我作甚?”
茗讪讪地道:“没什么……好罢,且看你有什么大事。”
依来笑道:“真的是大事,我跟你说……”仿佛一道闪电穿透了依来的脊背,照得他
五内通明,后面半句就没说出来。
突然之间,他彻底明白为什么典不肯出面收服茗了——那家伙怕茗的夺魂之念!也许
只有如自己这样的人才能顶住茗的侵扰——该死,刚才那一瞬,茗也许只是无意地试了
一下,自己就半瘫了,如果她真的全力攻来,吃得消吗?
但此刻他无暇想太多,因为茗举起了尊,那十根娇嫩的手指好象是揪住了他的心。他
裂着嘴,看她先是浅浅尝了一口,眼中显出惊异,随即大口喝了下去。
两个人同时“呼”的长出一口气。依来问道:“如何?”
“还不错……是不太象酒,倒象是好喝的肉羹。”
依来的胃抽搐两下,陪着小心道:“不错就好……”他仔细打量茗,没发现有什么不
同的地方……
等等……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茗一笑,又一笑。她左右瞧瞧,说:“不知为何……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了。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
“是么?那可真……哈哈……我们说到……你知道我突然想到什么了吗?”
茗困惑地和他眼神相交,依来按照典说的方法拼命想,集中自己所有的精神冥想……
三口潭、三口潭,怠来三器怠来三器……
三口潭和怠来三器几乎充满了他整个脑子。可是……为什么一点作用都没有?
就在他额头汗出如浆,马上要在茗的注视下屈膝投降时,茗忽地一拍手,展颜笑道:
“哈!你别说,我知道了!我全知道了!走罢!我们这便去取!”
她跳起身,就往殿外冲去。
依来诧异地叫道:“等等,你去哪里?”
“快走!”茗头也不回地道:“得快些取回那三件东西才行!”
依来赶紧跟着她跑出殿。只见殿外几名侍女昏倒在地,大概是刚才自己拼命冥想,念
力激荡,让这些凡人承受不了昏过去了。他看着茗轻盈的身体跳跃着向前奔跑,简直有
种看到成都城在面前沉入黄泉的感觉,不敢置信地想:“老祖宗,你……你真的显灵了
吗?”
第九章
门外的喧闹声一直持续着,吆喝买卖的、找人寻仇的、替人消灾解难的……高傲的桫
椤城耸立在上,大家都在阴暗低矮的地洞里忙忙奔走,各自讨生活。
巫劫一个人坐着,心里也一刻平静不下来,笛声、矢茵、茗、另一个茗……走马灯般
转来转去。
他摸到杯子,尝了一口。是酒……是酒又怎样呢?他一口口喝着冰冷的酒。
思绪如潮,旧时的画面一一浮现,又被他强行压下。如此反复,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
劲,仔细回想……
他“看见”了何老大的身影,看见了两次——他“摔倒”,尔后爬起身。
巫劫突然反手握住自己的竹竿。手上传来清晰的感觉,他松了口气——这确实是自己
的竹竿,没有错。
但……仿佛有一根刺插入身体里,明明感到不自在,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它在何处。巫
劫想着,听着,呼吸越来越重,他感觉到了一件事物……他追寻的事物……
他突然站起身,抓起那盒土,快步出了门,向茗的房间走去。他走得如此之快,路上
连续撞翻几人都没留意。被撞的人只觉好像被巨大的山石碾过,半边身体都碎了一般,
惊恐之余,都忘了拦住他讨个说法。
走到门前,他侧耳聆听,脸色骤变,一脚将门踢成碎片。门里空无一人。身后的通道
里,众人如潮水般退散开去,巫劫并不理会。他顿了良久,才走进房。
地上的碎片被一阵蓝光掠过,又纷纷飞起,迅速重新拼成门板,仿佛从未破裂过。
巫劫走到窗前,摸到岩石窗台上,一些零星的画面在他脑中闪现:泥土变化成的鸟…
…踏出窗外的茗……化为泥土的鸟……他在桌子前慢慢坐下。
鲆岛!
脑子里闪电般浮现出这两个字,巫劫几乎忍不住喊出来。没错,鸟带来的的确是鲆岛
那冰冷死亡的感觉!他们就在这里,他们突破了自己的禁制,引诱了茗……
他们终于追来了!
不……也许……根本是自己无知无觉地陷入了这个圈套……那一瞬,巫劫全身绷紧,
又迅速放松。他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坐直。
忽听门外有人大声咳嗽,一步一顿,慢吞吞走到了门口。格格,格格,那人敲了敲门
,沙哑着嗓子道:“有人吗?”
巫劫不说话。他根本没有听。他的思绪全集中到一点,心已看见了门外的那一团死去
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巫劫刹那间醍醐灌顶,明白到为何此人竟能从天罚中脱身,原来他竟是……
沉寂片刻,门嘎吱一声开了,扑扑的拐杖声中,那人一瘸一拐地走进来,说:“原来
这里有人。小老儿走得急了,略歇息一下,还望主人家别见怪……”
“请。”
那人连声谢了,坐到桌子对面。他从怀里掏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掰了一块,在嘴里
嚼得咯咯有声。过了一会儿,说道:“你瞧我,自顾自吃了……主人家要吃些么?样子
难看点,味却是好味。”
巫劫道:“我不吃怒鲨的鳍。”
那人笑笑,也不再劝。屋里一时只听见那人咯咯嘣嘣的咀嚼声。半响,他吃完了,问
道:“可否讨口水喝?”
巫劫将桌上的杯子向前一推,那人接过咕咚一口喝干了,长出口气:“多谢!”
巫劫沉声道:“我很好奇。”
“好奇?”那人兴致勃勃地道:“你是好奇,在这蜀国境内,还有人吃得到沧海深处
的怒鲨之鳍?”
巫劫摇摇头:“非也。怒鲨之鳍食之立亡,却能让尸体万年不腐。我好奇的是通常情
况下,活人是不会吃这样剧毒之物的。”
那人长叹一声,有些惆怅,却也有些得意,说:“怎么办呢?要死不死,不死又死的
人就没啥讲究了……这是好东西呀!可惜你不肯尝……你热么?我瞧你满面红光的。”
“不是。”巫劫道:“我的血比冰水还要冷。只是我怀里有样东西火烫起来了。”
“哦?是什么呢?”
巫劫摸出胸前的玉蝉,那人只瞧了一眼,说:“这可并非好玉,不配主人家的身份呐。”
“这是我的一位故人送的。”
“玉破了,便是魄碎了。此人已经亡故了吧?”
“不错。她死在巴国缙山,死在一片遭天谴的混沌之中。”巫劫撩起散在额前的头发
,露出脸上的“枷”,顷身向前,凑近了那人,道:“缙山冰湖上那件事,你大概也知
道的……它嗅出了你身上同样难闻的混沌之味,所以这会儿愤恨之情难以遏止……你呢
?”
“我?呵呵!呵呵呵呵!你问我怎么想?”那人往后仰着头,吃吃笑道:“要我说…
…我很想杀了你……”
巫劫摊开两手:“那也是应当应份的。其实直到昨天我还很担心,不知道我们从卜月
村出发后,你们是否能追上。现在终于释怀了。”
“什……什么?”
那人尽管竭力忍耐,可是在巫劫的气势压迫下,脸色逐渐变得蜡黄,一些淡黄色的液
体从他额上的发间流下。如果有外人在,一定会被他头上暴出的如同蛇一般乱窜的头发
,及那张因极度扭曲而至于肌肉脱落、露出白森森头骨的脸吓死。
但巫劫看不见。他慢吞吞地抚摩着玉蝉,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还不明白么?最失
意、最痛苦、最恼怒的,不是我。是付出无数心血,无数生命,无数年华,最后却毁于
一旦的鲆岛。所以……这份难以遏止的怨念才能让人弃而不舍天涯海角的追下去。”
那人死死盯紧了巫劫,声音好象是从肺里直接挤出来一般压抑:“你……你是故意要
让我们来寻你,是不是?”
巫劫裂嘴笑道:“对了!就是你,是你们这些妄图挖掘混沌的人!每当想到你们痛苦
悔恨而无法入眠,便是我睡得最好的时候……我们降落在桫椤城,其实并不是偶然的,
对不对?我不知你们是如何掀起那场风暴的,也不知你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不需
要明白,因为我只需等待你们来找我,然后杀了你们这些腐败的肉,一切迎刃而解。我
说得对么?”
那人后退两步,用手捂着自己的脸,低声道:“你……你说什么?”
“当我听说鲆岛遭到天罚,毁于滔滔海波之中,却还有五人逃脱时,我就一直奇怪,你
们凭什么活下来。现在我才明白,哈哈,真是可悲。你们根本就是一堆死肉,又何谈什
么存活?你瞪着我,对吗?我感到你的眼快要喷出火来了,哈哈!哈哈!”
那人捂着自己就要消融的脸,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你……你根本不知道我们
在做什么。你以为天罚真的能毁灭鲆岛么?错了!我们经历的天罚何其之多,从来没有
哪一次真正打败我们!我们只是做了一个选择……艰难的选择……”
“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巫人!”
那人放开了手,他的脸急速膨胀,一瞬间仿佛要爆裂开来。他不开口,声音却如轰雷一
般在巫劫的耳中震响:
“鲆岛根本没有被天罚毁灭!我们也不是你眼中的怪物和疯子!若不是我们全体做出的
那个甘愿舍弃生命的决定,这个破烂的卑微的肮脏的世界早就灭亡了!我、我还要告诉
你,我们五人是自愿出来寻找希望的!希望纵然渺茫,我们却也不惧!你这毛头小子,
岂能知道我们的大计?岂能感受改天换地的伟大?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远远地滚回你的
昆仑山去吧!”
巫劫双手一展,他的面前骤然出现一个浑圆的兰色符文。这个符文直径竟骇人的超过一
丈,发出的光刺得那人眼睛剧痛,本能地用手遮住。
兰色的鸟篆文字如活物一般向外迅速攀爬、扩散,大圆之外又诞生出十六个圆、之外是
更多更小的圆……一瞬间,整个空间已完全处于符文的绝对控制之下,无数的圆如同无
数双明亮的眼睛,齐刷刷注视着那黑衣裹着的阴暗的躯体。
他森森地道:“我也要告诉你,我是从黑暗深处爬出来的劫……你要记住,我的怨恨,
我心中的黑暗,一点也不比你的少。”
话音刚落,巫劫突地脸色大变,手上传来的感觉……
那人嘿嘿嘿地笑了。笑声尖利至极,听得人的骨头都在颤抖。他叹息着道:“即便如你
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破绽的……”
“所以,你们只需静静地待着,别妄动,等上一段时间就可顺利出去。”
“要兄弟帮你么?”一名盐贩子问。
“兄弟我心领了,但是真的不必。”巫镜笑道:“一会儿乱起来,兄弟我只要趁乱出
了城,就海阔天空了。倒是你们一定要耐住性子,等待蜀王重新开城。两个月后,我在
陈国恭候诸位大驾。请!”
巫劫既答应了不计手段出城,那一切就好办多了。桫椤城里多的是对金子有爱的人,
也多的是没有老小不顾老命的人,所以他只开出了一个价,就成功地买到愿意把脑袋别
在屁股上跟他拼命的马队。
再有一刻就要出城,这些大买卖必须安排妥当才行。巫镜安抚了盐贩子,又急匆匆往
蚕丝贩子李老三那里跑。他一边赶路一边心中暗恼,如果绞杀号在此,哪里会有这些麻
烦?可恨在卜月村的时候他发出飞鸿传信,让绞杀号立即赶到成都等候,谁知自己却落
到了桫椤城。虽然昨天发出新的信,鬼知道老家伙他们什么时候能到。
走进一条小巷,一股子蚕蛹味扑鼻而来。巫镜正捂着鼻子找人,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
:“何老大在找瞎子。”
“嗯。”
巫镜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脑子里轰然作响,猛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全身黑
衣的人,连口鼻都蒙着,只露出一双点漆般的眼睛。这不是那个被老爹败光了家当的女
人么?
巫镜怔怔地道:“什么?”
女人轻声道:“我听到何老大在找瞎子。”
一阵冰寒之气爬上巫镜的脊梁,一时气为之竭。
那女子走过他的身体时道:“如果君能挺到晚上,到悬崖边上去,也许有一线生机,
切切。”
巫镜呆立半响,忽地全身一激灵,回头叫道:“你是谁?”却再见不到那女子的身影
,只有几名扛蚕包的奴隶奇怪地看着他。
巫镜这下再顾不上买卖,向地道走去。何老大要找的瞎子真的是巫劫么?他要做什么
……妈的对自己人下手,还有天良没有?还有,这个乱七八糟的女人究竟是谁?
他心绪如潮,闷着头赶路,走进地道后没多远就撞翻了一个小摊上的茶包。贩子发出
妻儿被拐卖一般的惨叫,随即被巫镜一把叶贝打得眉开眼笑。
“够不够?”
那人连连点头:“大爷要买小人的命也够了!”
巫镜道:“你的命不值这个价!滚滚!”恼火地踢飞面前散落的东西。
忽见何老大的身影在远处一闪,巫镜赶紧偷偷跟上,见他匆匆赶路,走上了一处偏僻
的向上通道。巫镜走到通道口,听他正跟人说话,当即躲在拐角处,偷偷打量。
通道里,何老大一脸惨白,正跟一名蜀人谈着什么。那蜀人衣甲鲜明,屁股后高高翘
着腰刀,显然在蜀国内职位不低。
何老大一边听,一边不住四下打量。巫镜心中暗道:“妈的,果然要出首大爷了!老
劫心眼直,可别已经给他害了!”
他正想着该用什么符文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何老大,忽地有人从后面重重撞了一下。
巫镜大吃一惊,以为被人偷袭了,反手就要放出符文,却听那人急切地道:“借过借过
!”
他一回头,那人绕过他急急向上走去。忽然之间,周围多了好多人,纷纷往通道走去
。这些人都默不作声,通道里只听见沙沙的急促的脚步声。
巫镜呆了片刻,突然头皮一麻,抢过拐角,见何老大已然不见了。他拼命推开人群往
回跑,啊,见鬼,洞里所有人都各自沉默的向外匆匆走去。在这里混的都是有来头有阅
历的人,能让他们如此惊恐,绝非寻常事物……
老劫!
正走着,迎面撞上一个人。巫镜刚想回避,那人一把将他扯到角落里,却是李老三。
李老三两眼发光,低声道:“太好了,在这里把你截住。听兄弟的,什么都别问了,马
上跟我走!”
“是何老大?”
“妈的,这龟儿子!”李老三狠狠一拳打在墙上:“这狗娘养的一直暗中跟蜀王来往
,我们都蒙在鼓里!你放心,道上的兄弟都记下这笔帐,总要弄死他才行!你快跟我走
,我有办法带你出城!”
巫镜推开他,冷冷地道:“记着把货准时送到陈国,晚一天我可扣十旦的钱。”
李老三急道:“兄弟!你一个人能做什么?你……”
巫镜甩开他的手,奋力钻入人潮。李老三待要抓住他,却被越来越拥挤的人群推着跑
了。
越往里走人越少,到了地道的东北角,几乎已看不到巴人。巫镜刚拐过一处墙角,又瞬
间反身跳回来。他看见了!茗的房间外站着二三十个人。
他小心提躲在一堆杂物后观察。只见那群人里只有一、两人穿着蜀国官员服饰,其余人
都是黑袍裹身。几个人举着枪剑,更多的人则拉弓搭箭,对准房门,还有两人正蹲在地
上,以血画出禁锢。
巫镜听见他们咕噜咕噜的说着从未听过的话,心想:“该死,这可来真的了。以老劫的
手腕自然不怕,可他还呆在里面做什么?难道还有别的麻烦?”
他正想着,忽觉耳根后生起一丝麻麻痒痒的感觉,巫镜本能地甩甩头,麻痒感没有消失
,反而越过后颈,顺着背脊向下爬去……
这感觉怎生如此熟悉?似乎是某种巨大的冲击来临前的……
巫镜浑身汗毛根根倒竖起来,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踩在一堆破烂上,发出咔嚓一声。
两名离得最近的黑衣服人立即回头,向声音发出的方向搜来。忽听“波波波”数声闷响
,仿若石子落入深潭,拐角处红光闪动,有人仓皇地张开了禁制,啪啦一下,挤碎了拐
角的一只破箱子。
那两名黑衣人奇怪地对望一眼,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剑,分开一段距离,向拐角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蓝色的光芒越过两人的身体。其中一名反应快的想回头看看,身体
还没动,骤然爆发的力量便排山倒海涌来,下一刻两人彻底失去意识。
地道崩塌了!
那力量从一扇破门后汹涌而出,门前的黑衣人一瞬间就被这怒潮吞没。力量无可宣泄,
迎面撞上古老的石壁,砰的一声巨响,石壁向内可怕的缩入,又闪电般反弹,将力量向
四面八方横扫开去。
随着一阵剧烈的崩毁之声,两边的石壁被那力量刮得爆裂开来,随即被顶上的巨石压碎
,齐齐向中间坍塌。大地挨了一鞭似地疯狂抖起来!
巫镜仅仅靠巫人的预见之力才侥幸躲过,发足狂奔。咚!咚!一块接一块的巨石在他身
后倒下,隆隆巨响中,翻滚的泥尘碎石一次次从后撵上,将其吞没,他一次又一次发出
更大的狂叫冲出来。
他最先展开的禁制在第一波冲击时就已悉数毁坏,此刻边跑边书,管他对与不对,放出
的是什么,只求能挡住一两块足够将他压成肉羹的巨石。
看见通道了!巫镜奋起最后的力气冲上通道,向前飞扑,钻入一旁的草丛之中。不料草
丛内有块石头,巫镜脑门结结实实撞在石头上,两眼一黑,差点昏死过去。一股黑风从
他身后的洞里呼啸而出,将一堆乱石砸到几十丈之外。
桫椤城已经乱成一锅粥,惊恐尖叫声、奔走呼喊声、警戒的锣鼓声、士兵乱七八糟的跑
步声、盔甲兵刃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巫镜匍匐在草丛里,尽管头痛欲裂,心中却暗自得意——好罢,老劫发飙了,看谁还敢
拦着?
趴了半天,脑袋上的痛楚渐渐消失,从通道吹出来的风也已经平息很久了,他才突然惊
疑起来:“怎么没声音了?”
他爬起身看,真的没动静了。通道还在向外冒烟,几十丈外,坍塌的地面仍在震动、滑
落,成百只鸟从峭壁下一冲上天,高高蹿入云霄。然而再也没有任何人、哪怕是一只活
着的狗跑出来。巫镜不管自己身上到处流血,痴痴傻傻地看着,脸上出了汗又干,干了
又出。
他感觉不到……准确点说,他感觉到……老劫糟糕了。
老劫糟糕了!
他展开几道禁制,摸着满地的乱石向洞口爬去,但那里已经被塌陷的巨石彻底封死。他
爬到一块最高的岩石上眺望,发现坑道的东北角塌了一个大坑。坑内巨大的岩石犬牙交
错,就算人还在里面,也给活埋了!
巫镜还不死心,连滚带爬地下到坑里,伏在石上听。山崖还在震动,不时听见里面咚咚
咚的声音,或是什么折断的破裂声,但再无一点人声……
巫镜听着听着,就要绝望得叫出来时,突然一怔:他的左首蓝光一闪。
这是巫人特有的禁制相互间撞上的反应。
巫镜顺手在石头上画了道禁制。这道禁制向下飞速移动,巫镜趴在石上,眼睛凑在缝隙
处,隐隐见它闪烁了三、四次,才最终消失不见。其中几次都是白色的光,但有一次确
实闪出一片澄蓝。
这么说,老劫还在!
可是……他站起身四处打量——这地方已经完全坍塌了,全是重愈万斤的巨岩,就算蜀
王发征桫椤城所有劳力,也得挖个把月才能挖开,自己怎可能光天化日之下组织人力挖
掘?
巫镜正绝望得头晕目眩,忽听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蜀国的士兵们终于从震惊中清醒
过来,开始向这边集结。巫镜忙用布把脑袋一包,跳出大坑,埋着头边跑边喊:“救命
啊!有鬼!”
士兵们只当他是受了惊吓的巴人,谁也没搭理。巫镜一边跑一边暗道:“老劫,你等着
!我会来救你的,你、你他妈等着!”
“那是什么?”站在山头的茗问。
脚下的山体颤抖,远处的桫椤城则狼烟四起,靠近峭壁的一大片山体轰然塌陷,巨大的
岩石滑落深谷,撞击声在谷里回荡,良久不息。城里一片混乱,但山风咧咧,听不清究
竟在叫什么。
城头上升起了黑底红边的鹫旗和黑底金边的蟒旗,象征情势危急。大群人聚集在城门口
,大概想要逃出城去。咚咚咚,咣咣咣,主城上锣鼓宣天,城墙上的士兵大声吆喝,终
于有人放箭射杀了两人。于是人群又乱糟糟地往后退。
士兵们跑来跑去,驱赶惊慌失措的商贩,封锁各条小巷,捉拿可疑的和看不顺眼的人。
城里许多房间冒起了烟,有人趁乱放火……
蜀国千年的基业正处在风雨飘摇间,城主依来殿下眉头也不皱一下。他由衷地点头道:
“不愧是大令尹,处置雷厉风行,毫不手软。趁此机会杀光贱民,则桫椤城可清净矣。”
“怎么回事呢?好象……好象是巴人聚居的地道塌了?”
“怎么会!大概是哪家走水了!”
“可我记得那地方……”茗迟疑地皱起眉头。
依来可以清晰地看出她内心正艰难地挣扎着,以至于左手臂不停抽动。他只盯着茗的眼
睛,没有注意到她肩头那朵花偷偷地移到了锁骨上方,接近茗的脑袋。
依来抛开桫椤城要垮了的杂念,拼命想那三口潭和潭里老祖宗的遗物,拼命想拼命想……
片刻,茗古怪地一笑,说:“呀,你怎么不走了!快、快!还在上面呢。”转身继续往
上爬。依来长出口气,觉得脚软得象被抽了筋。他咬紧牙跟着茗走,心道:“见鬼,这
法子行是行,为何我的心也跳得这么厉害?再多来几次,我可先要累死了……”
越往上山路越陡峭,到后来几乎手足并用,抓着树根岩缝往上。他俩爬了半个多时辰,
到了一处略平坦的地方,谁也没开口,同时一屁股坐下歇气。
依来摘下皮囊刚要喝水,忽地一顿。茗渴望地看着皮囊,并不说话,却比说话还要让人
感到压力。依来翻着白眼将皮囊递到她手里。
茗仰头咕咚咕咚喝着,依来看着水从她嘴角流下,流过修长的脖子,流过突出的锁骨,
一直往下……流入了灰色的麻衣后面。
茗没看他,却慢慢拉紧了衣服。
依来尴尬的转过头,暗自吞口口水,心想:“若是再……唉……”不仅扼腕叹息。
扑的一下,茗终于喝完,将皮囊丢还给依来。依来把脖子都仰酸了,才从皮囊里滴了几
滴出来。他恼火地丢了皮囊,道:“走吧!”
茗疲惫地摇头道:“走不动了,歇会再说罢。”
依来点点头——正和寡人之意。地面铺着厚厚的松叶,他觉得软软的甚是舒服,干脆四
肢张开,躺下休息。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真是惬意啊,除了山下桫椤城乱哄哄的稍
嫌吵闹……
他正想着怎样回去铁腕镇压,忽听茗柔声道:“喂,你坐过来些。”
“哦!”依来收了心思,赶紧坐近了茗。
“再过来些……”
“恩?好!”依来使劲挪着屁股,坐到茗下方,这下离佳人不到三尺了!他能清楚地看
见茗的眼弯成了一条线,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再近一点。”茗伸手招招:“过来。”
依来血往脑子里冲,一时头晕目眩,不料脚下一绊,差点和身撞入茗怀里。他自己倒吓
得猛地收回,转身一屁股坐下。哈哈,这下差不多就坐到美人身前了!
依来洋洋得意,拍着身旁的土道:“恩,便是这里了!此处眼界开阔,其下三山环抱,
实乃风水上等之地也。寡人就想啊,将来老了,与你一道携子带孙……”
忽地一只又瘦又白的胳膊缠上脖子,跟着身子一沉,茗爬到他背上,说道:“走!”
“什么?”
“继续往上,走!我必须马上去拿……快些!”
依来眼睛差点瞪出眼眶。不能置信!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
还没等他把自己的名头想完,“嗖”的一下,一根藤条抽在他脸上,茗冷冷地道:“快
!赶快!等不及了,它在呼唤我……快走!”
她说一句,就抽一条子,依来拼命护着脸,叫道:“好、好!我走,马上就走!”
他抓着松林间的藤蔓拼死往上爬,一面说服自己道:“此,家国大事亦!成大事者,不
拘小节……哎呀!”
半个时辰后,满脸血痕的依来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上岩石,第一口潭就在眼前了。茗丢了
树枝,欣喜地道:“好了!便是这里!停下!”
依来本想体面地蹲下,再放茗下来,不料眼前一黑,扑在岩石上昏死过去。茗瞧也不瞧
他一眼,径直向那口潭走去——她肩头的花纹拼命蠕动,可是却发不出一声,也无法展
开。
除了“他”的意志,她的心已经向所有人关闭了。
象早已知道她将到来,茗还没走近,潭内的水就开始翻滚起来,原先那瑰丽的碧色迅速
变得苍白。无数气泡从水底深处冒出,水面碎裂、翻腾,仿佛无数盛开的花,虽然颜色
是那么死沉。
茗走到潭边,幽幽地道:“真漂亮。一定寂寞了很久了吧,你们这些死魂灵啊……若我
取走了它……可会恨我呢?”
随着一阵低沉的汩汩声,潭中央的水渐渐隆起,须臾,水面甚至高过了潭边的岩石,却
没有漫出来。水中隐隐有些影子晃动,它们形容模糊、行踪胆怯,不肯轻易示人。
茗伸手按在水面上,冷冷地道:“不管你们是谁,从哪里来。若你们愿意,便给我安安
静静地罢。”
水听了这话,剧烈一震,果然向下沉去,慢慢归于平静。
风骤然猛烈起来,吹得松林索索作响,无数鸟儿惊恐地飞上天,成群结队地绕着山顶飞
了几圈,掉头向旁边的山谷里遁去。它们中的一队被当头狂风打散,唧唧喳喳向地面俯
冲——至少超过十五只鸟的爪子在蜀王殿下的脑袋上踩过。
依来愤怒地抬起头来了!尽管他又迅速埋下,还是被两只鸟撞得眼冒金星。他抱紧脑袋
,全身绷紧,直到那群鸟的呱噪声完全没于崖下,他才呸呸呸地吐出嘴里的鸟毛,摸着
脸上的伤口骂道:“嘶……龟儿……鸟爪子真利啊!寡人要下道令,剿灭蜀山内所有带
翅膀的东西!”
女人呢?依来一边拍去脑袋上的鸟毛鸟屎,一边四处张望。见鬼,她已经跳进去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潭边,见潭水平静如常,心中一紧——难道在自己累昏的这段时间,
茗重新恢复了神智?
不行!依来跑到崖边,但山坡下并没有茗的身影,再说这么陡峭的坡,以茗的能力也无
法爬下去。他又爬到第二口潭,但是这里的潭也平静如常,完全没有上次的激动。
依来正茫然呆立,忽觉眼角有东西闪了一下。他转头一看,只见一大柱水无声无息地自
下面那口潭里升起,仿佛水龙一般飞上岩石,迎面朝自己冲来。
依来骇得魂飞魄散,拼死往边上跳去,脑袋在石壁上撞得咚咚作响,不过总算躲过了水
龙。那水龙越过他,哗啦一下注入第二口潭内。
然而水凝而不散,源源不绝涌上来,继续保持着两人合抱的大小,在两口潭之间架起了
一道水的桥梁。
依来顾不上脑门上撞破的口子,往旁边爬去。忽见一团影子飞也似顺着水柱蹿上来,没
入潭内。随着那影子入水,水柱哗啦一声散开,溅落在地。
依来瞪圆了眼——虽然短暂,他已看清那团影子正是茗!
他又惊又喜,却也不敢过分靠近潭,远远地张望。须臾,潭水无声地转动起来,渐渐形
成一眼旋涡。
依来见那漩涡越来越深,感到那水流的迅疾,不觉腿脚发软,退得更远。蓦地一柱水激
射而出,又向最上面的潭飞去。
依来大叫一声好!他也转身向石壁上攀去。还没爬上岩石,他心有所感,一抬头,正见
到茗的身影越过头顶。
突然之间,依来觉得时间仿佛凝滞了。晶莹剃透的水柱悬在头顶,可以清晰地看见茗静
静地躺在水中。她一手握着银色权杖,一手提铜盔,双目微闭,神色怡然。
她的长发随着急速流动的水荡漾不定,仿佛春日溪水中随水飘荡的水草;似乎梦见了什
么,她的嘴角微翘,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酒窝;她的皮肤散出一层洁净的光芒,明艳不
可方物……
这被人诅咒的水、吃人的水、连鹅毛都无法浮起的水,现在却象奴仆一样簇拥着茗。它
们欢欣雀跃,甘心情愿。依来甚至感觉到了水无声的叹息——叹息终于未归于死寂,叹
息沉沦的日子即将结束……
依来停下了攀爬的脚步,他开始战栗,周围的一切都围着他高速旋转起来,差点手一松
掉下去。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曲膝跪服的念头,因为那一刻他已明白,茗是真正的水之王
者。
自己号称蜀王,却只是偏安一域;她的疆域呢?无边无际,无法可想……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自己也快要成为她的奴仆了。
这念头一闪既逝,茗也顺着水没入第三口潭内。他拼命爬上岩石,跌跌撞撞地向潭跑去
。潭水正剧烈沸腾,向外喷出大量的水。
茗在水底做什么?依来不知道。老祖宗是在欢呼还是惨叫?蜀王忧心忡忡……
自从前天莫名地救下茗和巫劫等人后,依来平静悠闲了十六年的心境就此完蛋。世仇的
敌人、迷人的女人,还有象耗子一样出没的陌生人……轮番出马,带来一次比一次强烈
的冲击,让他焦虑得头发都要白了。难道没有人知会这些家伙么?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做
蜀王,找女人,生儿子……
依来正焦头烂额地等着,忽地心中一惊,向天上望去。
西方天空有一团云,黑得与周围的云格格不入。依来隐约看见它的中心处不住翻腾,仿
佛有张无形的口正源源不断地将黑云吐出来,然而范围始终维持在方圆几里之内。黑云
的边缘不停地被阳光切碎,逐渐消散,仿佛天地正与某种奇怪的力量拉锯般较着劲。
他感到有东西在那黑云之上。见鬼,他甚至听得见那事物发出的轰隆隆的喷射声,和被
风刮得扑扑作响的侧帆的声音。
蜀王殿下的脸都青了——竟然有浮空舟胆敢在桫椤城上空飞行!
他气得几乎忘了茗和怠来三器这档子事,抬脚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喊:“混蛋!滚开!
大令尹!大祭尹……”
蓦地脚下的岩石一震,依来一跟头摔出老远。一阵密集的水兜头浇下,哗啦啦地打得山
石颤抖。
水没有持续多久便即消失,依来闻到水腥臭的味道,知道这是潭里的水,浑身筛糠一般
战栗。老半天,他才勉强自己回头,却见茗已经平静地躺在了潭外。她身上的水如有生
命般徐徐退去,肌肤散发的光芒简直到了刺眼的地步。
她的身旁放着三件东西:铜盔、金匕首、银权杖。
“大哥出事了!”
“我也感到他的气息急剧下降!”
“勿,现在怎么办?”
“别急……从我的位置看来,两个人都被对方的禁制吞没,但是大哥还占着上风……巫
劫……真是可怕的人,若非大哥先一步在竹竿上下了禁制,还不知能不能顶住他全力的
一击。踅,茗和怠来三器得靠你取得了。”
“我明白,我会尽快赶到!但是,勿,若蜀王藏匿了他们,如何是好?”
“别担心,我会逼他出来的。一切尚在计划之中,只要……”
第十章
“铛铛!铛铛!”警戒钟声顺着青冥号上四通八达的传音管道传播,越远越尖,直至被
尾部隆隆作响的冲镧声完全湮没。但是底舱的五个战斗舱室已经听到了声音,各自向下
沉降了一丈左右,朝四个方向展开强力弓弩,各自进入戒备状态。
它们象五只拳头,突出于坚实的着陆甲板外,担任戒备任务,直接面对来自地面的第一
波攻击——这是基于缙山之役的惨痛教训而建造的。
“现在的高度?”常吉士武扁问。
“五里以上……”观察士兵很困难地估测:“云层太厚,不能释放估距缆绳,大人!”
“释放的四组定风锚目前稳定中!高空风向未变!”
“巡逻星槎回报——两里距离上目测有降雪!”
“继续监视,保持距离!”武同术回头向武扁道:“大人,已到申时一刻,我建议本舰
立即向左爬升。”
“方位呢?我们距桫椤城还有多远?”
右首的观察士兵报告道:“大人,施放定风锚的时候,本舰与桫椤城保持在七到八里左
右距离,微风,风向东南。”他转头看了看指挥室中央的计时滴漏:“大概一刻……本
舰当时两侧各展开三面定风侧帆,相信目前仍在该距离上。”
一名传令兵跑进指挥舱室:“战斗星槎豚鱼号与桂鱼号已经做好离舰准备,风力正常,
等候出舱命令!”
“开启舱门,等待命令。”
“大人。”武同术凑近了武扁,特意盯着指挥台下的陵勿,低声道:“属下认为,应以
本舰安全为首要。如果入夜后被桫椤城发现我舰灯火,恐惹是非。是否……”
武扁抚着平平的额头,迟疑道:“是么?你这么认为?”
“大人!”武同术见陵勿双眼微闭,好象在睡觉,便跨前一步道:“依属下之见,不若
上升到十里高空,监视下界,属下自带一队人趁天黑时登陆,先行观察打探……”
陵勿忽地开口道:“不必打探了,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做好接收的准备即可。”
武扁立即道:“好。全员注意,方向,正前,快速接近桫椤城!传令常镧士,做好悬停
准备。传令陆吉士,做好登陆准备!”
“大人!”
“庶吉士,准备与陆吉士一同登陆。”
“大人,万万不可!”武同术不等武扁说完便大喝一声,全指挥室的人都惊愕地回头看
他,他也不管,大声道:“大人请三思!登陆桫椤城,等于与蜀国宣战!大人是否有帝
君所授与国交战之权利?”
武扁的眼中露出一丝迟疑。陵勿笑道:“庶吉士大人似乎多虑了。本舰并非登陆桫椤城
,只须接近城边的峭壁,坠下吊舱,接两人上来而已,哪谈得上开战这般耸人听闻之事
?”
“你住口!”武同术厉声喝道道:“本舰军务,伦不到你来插嘴!”
陵勿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变化。
武同术狠狠瞪他两眼,续道:“大人,我族与地面诸国间势同水火,帝君曾下旨,非万
不得一,不得擅自靠近任何城镇,高度也不得降到两里以下。若我舰骤然降临,诸侯惊
惧,只怕周国就要以此为由再生战事!此人口出惑众之言,欲陷本舰于危难,属下以为
当收而戮之,以正视听!来人!将他拿下!”
指挥室的空气瞬间冻成了冰,所有的操纵人员都站起身来。武同术所言正确,象青冥号
这样的大型星槎降临地面城镇,形同宣战,若非得到帝君的亲自授权,就是大罪。但武
扁不开口,谁也不敢随便乱动。
站在舱门的几名侍卫各自对看几眼,悄悄靠近了陵勿。武扁嘴唇紧紧抿着,并不说话。
武同术握紧剑柄,对陵勿道:“你究竟是谁,敢在此胡言乱语,越礼而非!报上你的官
职!”
陵勿淡淡地道:“我的职责,恐非庶吉士所能知晓的。”
武同术大步下了指挥台,喝道:“好!我先拿下你,待回到曜青城自然会请有资格知晓
的人问你!”
他手一挥,三名侍从立即上前锁拿陵勿。陵勿任侍从反剪他的手臂,但侍从要他弯腰,
他却不肯,一名侍卫使劲将他一推,他踉跄两步,重重撞在指挥台上。
一直沉默的武扁突然站起身厉声道:“放开他!”
“大人!”
“庶吉士,注意你的言行!全舰人员都必须绝对服从我的指挥!”
武同术急得红了眼,指着其余的士兵和官员道:“大人请睁大眼看看!我们昼伏夜行,
辗转数千里,冒险进入丛林茫茫的蜀国,危险有多大,大人不是不知道。为何我等连来
此要做何事都不了解,却要听凭此人胡乱指挥?”
他说着摘下头盔,大声道:“白昼公然凌其国都,此乃本族之大忌,恕属下绝不能苟同
!”
指挥室内所有人都跟着道:“请大人三思!”
武扁慢慢地点头道:“好……好。我本想迟些再宣布,看来此刻便是时机了。你们都听
清楚了,这是帝君的命令!”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双手捧着举过头顶。武同术凝神看那玉,只见其上极简洁干净,
没有任何装饰的云纹雷纹,然而正中极精细地刻着一条磐龙,龙首向右,象征武力。
指挥室内立即响起息息哗哗的声音,众军士一起跪倒,行叩首大礼。武同术甲胄在身,
亦费力地跪下行礼,心中大是惊异,因从来没有帝君的命令直接传到如青冥号这样等级
的星槎上来,看来这一趟航行,恐怕肩负的事比之缙山之行尤有过之……
陵勿本懒懒的,但见众人跪下,也扶着指挥台单膝跪下。
武扁冷冷地道:“帝君已授我便宜行事之权。传令下去,从今日起,中断与曜青城一切
联络,不再上报,也不得有消息传出。你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
武同术把脑袋埋得更低,颤声道:“属下等不知……”
“意味着从今日开始,本舰将独立作战,所做任何事都与我族无关,直至任务完成!
诸君必与我共进退,有贰心者,有怠慢者,有畏战不前者,有妄传言论者,军法处置!”
众人重重叩下首去,齐道:“谨尊帝君之命,有不臣之心,军法处置!”
武扁眼光扫过指挥室,见再无一人敢抗命,点了点头,郎声道:“传我的令,立即更改
航线,目标,桫椤城!上升到六里高度,在那里等待日落。戌时一刻,全舰强行压制!
传令底舱,做好迎击准备。豚鱼号与桂鱼号准备离舰,策翼突击!庶吉士,立即着手登
陆事宜,等候命令!”
他说一句,便有士兵大声答应,匆匆跑开。武同术重重磕了两下头:“属下明白了。属
下这就去准备!”爬起身,与两名侍从匆匆走出指挥室。
指挥室里重新活跃起来,众人纷纷返回岗位,观察情况,协同各舱室人员,大声汇报。
陵勿瞧了一阵,转身走出舱门。
他刚转过一个拐角,青冥号星槎向右急速大转弯,舰身向左剧烈倾斜,他拉着墙上的扶
手,耐心等候。
不远处两名低级士兵正在搬运器械,没有看见瘦小的他隐身在阴影中。其中一人面色苍
白,对另一人低声咕噜道:“真的,我连着两天都梦到死尸,真可怕!”
另一人笑道:“尸体有什么可怕的?你又不是没上过北冥战场。”
那人道:“你不明白,那死尸是活的……见鬼,我都不知该怎样跟你说……”
陵勿正色道:“舰上不得言讹传谣。”
那两名士兵闻声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位文职官员,忙躬身行礼。转向没有持续多久,星
槎又恢复了平衡。随着一阵阵沉闷的轰鸣,尾部和底部的冲镧依次打开,隆隆的震动声
中,舰体开始缓慢爬升。
陵勿道:“走罢,可别被常吉士听到了。”
那两名士兵连声称是,提起器械匆匆走了。陵勿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发了一会儿愣,
才继续往前走。忽听身后脚步声急,有人叫道:“停下!”
凌勿刚回过身,胸口一紧,被武同术揪住了衣服。武同术人高马大,相比之下陵勿好似
半大的小子,被他轻轻一提就双脚离地,背心重重撞在墙上。武同术身后跟着的两名侍
卫抽出长剑,各站住走道的一头,大声将走道里目瞪口呆的士兵们赶走。
“听着,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让常吉士听话,我也不管你是怎样骗到帝君的信物,在这
里谁也别想随意妄为!”武同术单手捏得陵勿一丝气也吸不进去,看着他的脸逐渐憋红
,冷冷地道:“比起你那鬼鬼祟祟的任务,我们宁可堂堂正正的战斗!懂吗?”
他手一松,陵勿摔倒在地,大口喘息着。武同术蹲下来,轻蔑地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
,道:“我会亲自下去,任何事都必须在我的监督之下完成。你若要做出什么有辱我族
之事,我绝不会留情,记住。”
他起身拂袖而去。侍从跟着他匆匆跑过走道,盔甲悉悉唆唆地响着。
陵勿又过了老半天才撑起身体。他不去理会拐角处的窥视和窃窃私语,拉好被扯乱的衣
服,低声自言自语地道:“大哥,巫劫很强吧?呵呵……你可得先撑住才行。”
尽管冲镧全开,但庞大的青冥号星槎仍然花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爬升到预定高度。这期
间,山头上方的云层逐渐变淡,最终被从北面刮来的风彻底吹散。
苍苍茫茫的松林之下,黑色的桫椤城升起了一缕孤烟。炊烟又细又长,从天空中看去,
好象有万里之遥。
傍晚很快来临了。西边天空一片火红,越往东越淡,渐渐由红变成澄蓝,既而墨绿,直
至青黑。若是看得久了,总觉得天空要向东面倾倒似的。
依来花了近两个时辰,才把茗从山头上背下来。第一名跑来扶他的寺人被杀头,原因是
弃主不敬,第二人被大劈,“尤尾于人后,殊可恨”……后来见寺人们纷纷逃遁,他才
愤恨地大赦天下。
茗已经醒了过来,但一直不说话,双目呆滞。依来猜这多半是被“佞”控制后的反应,
不过此刻无暇多想,命人立即将她送到后宫里。怠来三器用布包了,一并放在她身旁带
走。
片刻,寺人们才送来另一乘乘鸾,抬着依来向桫椤城走去。还未进城,大祭尹和大令尹
已匆匆赶到。依来喝令乘鸾停下,问:“今日究竟何事?寡人前脚离开,后面就要翻天
了么?”
大祭尹道:“大王,此事殊为可异。据老臣查知,今日已时三刻,密报说有巫人在城内
,臣命人搜查,不料巴人聚居的地道内突然发生异动,波及全城,一片山崖因此坍塌,
地道大部分也被巨石封闭,死亡之数目前还在计略之中。”
“为何会发生异动?”
“这……老臣还未查清……此事怪异,几近于妖,我国起自伟大的蚕丛之王,历经千年
,然如此之事,确实未尝有闻……老臣已在监天台焚甲卜之,先王庇佑,相信就快有结
果出来。”
依来几根指头在扶手上敲得咯咯作响,半响,忧心忡忡地道:“大祭尹觉得,是否寡人
祭祀先祖……有懈怠不敬,甚而至于忤逆不孝之处吗?”
他心想:“先人,我……我可是送了美人给你,你自己没收下,这可不能算做忤逆……
是,是取了你几件宝贝,可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而至国运衰败,不拿出来一振声势,
开疆扩土,难道真要看着桫椤城塌了不成?”
大祭尹哪里知道他刚才差点就撬了祖坟,因祭祀之事是他的职责,一时汗出如浆,跪下
颤声道:“大王何出此言!大王受命于天,统御四境,德被八方,识冠寰宇,武力盖世
!治国无不尽力,而受万民之景仰;祭祀无不用心,堪称千秋之楷模!老臣怀疑乃是那
些巴人做遂,才遭此天谴,况且此事也并非如何了得,区区一片山崖,住的亦都是各地
来的贱民,不足为大王所忧也!”
依来连连点头:“好,好好!先祖们好好的就是寡人之福。我看……再增三成祭物,都
由你来安排。大令尹,城中骚动,你是如何制止的?”
大令尹道:“大王,骚动之事实乃由异动引起,主要是那些不识大体、不尊王道的巴国
贱民们。老臣已下令紧锁城门,沿街盘查,如今已锁拿了一百三十几人,都押在城南。
老臣定当一一查来,请大王放心。至于塌陷之处,严禁军民人等不得靠近,待大王沐浴
三日,祭祀先王后,再做定夺。”
依来道:“恩,你办事,寡人很放心。不过现下别忙着管那些贱民了。传令下去,全城
戒备,把寡人的火龙炮统统搬出来,宫殿外安两架,其余安在城墙上!”
大令尹吓了一跳:“大王,对付贱民用得上火龙炮吗?”
依来瞧着渐渐黑暗的天幕,冷冷地道:“不是贱民,是天上的东西。你去准备吧,多准
备火石、木柴,听我的号令行事。寡人的浮舟什么时候能修好?”
一名寺人战战兢兢地道:“回……大王……浮舟焚毁严重,恐……恐仍需数月才能完全
修缮……”
依来道:“你去传令,每三天杀一名工匠,看杀完前能不能修好。”说着一跺脚,乘鸾
摇摇晃晃继续向城里行去。良久,还能听见依来大声吆喝道:“去!叫孩儿们都精神起
来!他们竟敢从天上来……这些没礼数的贱人!那就让他们尝尝我千年蜀国的神威吧!
把鼓都敲起来!号都吹起来!所有人都不许睡!每家每户屋顶都要有人,点起火……”
大祭尹问大令尹:“大王说的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所以迷茫啊!天上来的东西?”
两人一起抬头看天,可是只这么片刻功夫,天已经变得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了,
只有呜呜的风声呼啸,从北面刮来,带来一阵比一阵强烈的冰寒之气。
大令尹缩缩脖子,喃喃地道:“这天黑得……桫椤城真的有难了么?”
经过下午的大肆搜捕,桫椤城内所有的巴人商贩、马夫、甚至奴隶统统被圈禁在城墙下
靠南的一角,挨个查问。城楼上灯火通明,大批工匠正咚咚咚地组装着火龙炮。一队队
士兵举着火把在街道上来回巡逻。有人沿街大声宣读蜀王之命,各家各户必须燃起火烛
,通宵守侯……
巫镜在第一次搜查之前就用金子砸开了一间民房躲藏,倒也有惊无险。等到天黑了,他
偷偷溜出来,展开两道禁制隐蔽自身。除非附近有开天眼的高手,或是妖族有“木视”
之人,旁人看到他只当是堆柴火。
他慢吞吞地蹭过小巷,出了市集,沿着一条小路向城边的峭壁摸去。期间遇到两、三队
人,他呆站着不动,轻易就蒙混了过去。
天黑得象锅底,离灯火通明的主城越远,就离高愈百丈的悬崖越近。巫镜看不见,耳中
又充满了呜咽的风声,不敢托大,几乎是四肢着地的爬。正爬着,突然手下的岩石一沉
,跟着向下滚去。
夜风犀利,隔了片刻才听见砰的一声,石头撞到突出的岩壁上,又哗啦啦地带下去一片
碎石。
巫镜往回退了几步,抹着额上的冷汗,心道:“好……妈的总算到了……见鬼,为何我
会听那个女人说的话?”
前方漆黑一片,下方很深很远的地方呼啦呼啦的声音不绝,那是崖底的森林的声音。他
等了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不禁暗骂自己太蠢了。好吧,他来这里本也不指望得到那
女人的帮助。
现在必须想法先逃出去,否则总会被蜀王搜到。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张绿萝,刚画了一
半,从崖下刮上一阵岚风,吹得符文一下窜入天空不见了。须臾,数十丈的空中闪烁了
一下。
“该死!”巫镜又掏出一张绿萝,按在石头上画。悬崖下的风越来越猛烈了,他不得不
匍匐在地……该死,风声越来越尖锐刺耳,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往上升……
巫镜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刚把头伸到崖边,一根粗大的铜柱突然从黑暗中突出,直向
脑门插来。
巫镜本能地一缩脖子,差点缩回肚子里。那根铜柱离他脑袋一尺来远的地方掠过,随即
盘横上升。
尽管只有那么一瞬,他却已经看清楚了柱头上的一个细微标志。他不敢置信地拼命往后
爬,一面大叫道:“老家伙!”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喊话,绞杀号浮空舟庄严地从悬崖下升起,数根侧翼晃动,发出咯
咯咯、啪啪啪的声音。它带起的风吹得蔓草纷纷倒伏,巫镜站立不稳,连眼睛都睁不大
,只能勉强眯着看。
它迅速越过了小土丘,顶上竖直的主帆和三张向一旁略微倾斜的辅帆均已打开,六根定
风绳绷得紧紧的,将辅帆拉得侧面受风。辅帆鼓得浑圆,保证船在如此狂乱的风中也保
持平衡。
“喂!绞杀号!老家伙!这里!”巫镜跳起身,拼命挥手。
绞杀号在他头顶十几丈的空中盘旋着,船头慢慢侧向灯火通明的桫椤城,船头下方突出
的铜制冲撞犄角映出了远处桫椤城辉煌的火光。
巫镜跟着它跑了一段距离,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吆喝,一定是桫椤城士兵们也发现了绞
杀号,过来查看了。他急出一头冷汗,拣块石头狠狠砸在船腹。然而风声如此大,船内
的人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绞杀号在继续转着圈,桫椤城的士兵却越跑越近,巫镜发狠画了张符文,往空一抛,“
砰”的一下在绞杀号侧腹爆炸。
巨大的力量让绞杀号船身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向一侧歪斜。船上的人立即有了反应,数
张侧翼转动,船身向左转向,试图重新找回平衡。
巫镜追着船身,向船头的晶石窗户拼命挥手:“这里!我在这里!他妈的瞧我一眼啊混
蛋!”
绞杀号船头一埋,又迅速拉起,重新恢复了平衡。靠近船尾的地方打开了一扇小门,一
根绳索迅速垂下。巫镜一把抓住绳子,绳子末端根木棍,他赶上几步,纵身熟练地跳上
木棍。
有个扎着一头小辫子的脑袋伸出小门,巫镜挥手叫道:“老四,收啊!”
老四笑嘻嘻地道:“你往上爬吧,绞盘坏了。”
巫镜怒道:“去你妈的!快点,蜀国士兵追来了!”
老四笑道:“我就没瞧你爬过,我就想瞧瞧,来来,你那百十来斤的肉也往上蹿蹿……”
话音未落,嗖嗖嗖之声破空传来,黑暗中火星闪了两下,老四看得真切,却是巫镜拼死
用蚕丝铜臂挡下几支羽箭。
巫镜破口骂道:“死老四,我要活剥了你!”
老四回头喊道:“风紧!快扯啊老大!”边说边拼命转动绞盘。羽箭一支接一支射来,
其中一支差点射飞巫劫的耳朵。
老家伙侧头看了看风向,大声宣布:“准备侧滚,老二,把船头给我压下去!”
绞杀号左首两扇侧向辅帆啪啦一下弹出船体,立即便被狂风吹得全开,船身在这一巨大
拉力下骤然向右翻滚,但老二早操纵主翼压下了船头,船身终究没有翻转,只是以极快
的速度向右下方坠去。
右下方的蜀国士兵看着巨大的浮空舟当头砸来,均是大惊,其中一些人抱头就跑,另一
些扑在地上放声尖叫,哪里还顾得上放箭?
浮空舟在离地不到十丈的距离重新调整了侧帆和主翼,下降的速度顿减。这当儿巫镜已
经被连扯带拉地拽上来,老四大声道:“后舱——安全!”
“右翼压下!左翼提上去!”
“侧向滑翼已经顶到头了!底舱有巨大风压!”
“前舱拉起来,后舱放底,老家伙还在等什么!”巫镜来不及爬起身就叫道:“让我们
离开这里!”
“我在等山崖下那道风……来了!我们走罢!”老家伙大声宣布。心领神会的老二猛地
一提主翼,老三放了定风弦绳,老四张开所有尾翼。
绞杀号在离地三丈的高度猛地一震,跟着船头在尾部全面压风的抬力下急速提升。船身
发出可怕的木绳绷紧的声音,横扫出四、五丈远,撞塌了一片土墙。
在蜀国士兵哭爹叫娘声中,它在塌了的土墙上来回磨蹭两下,屁股又挤断两棵小树,终
于快速上升,一瞬间就蹿高二十几丈,钻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好吧,说说看。”巫镜两手叉腰,神气活现地道:“那笔生意如何?”
“我亲自出马还会跑了?”老家伙一边调整着浮空舟的行进姿态,一边得意地道:“曾
国已经允诺,我们有多少钟他们就收多少,价钱就按这次的算。”
巫镜满意地点头道:“很好。其实我早算准了他们会全盘照收的,这笔买卖我可跟了半
年了!钟呢?燕国那边有消息过来吗?”
“工匠有的是,就是这一次的老师傅带头。不过据说赤铜最近不大好弄,徐、扬二地因
年前的洪水,现在铜脉还未完全恢复,可能要等来年了。还有,黄钟管长九寸,但是燕
国的一尺比曾国略大一寸左右,所以我已经定了两套曾国律管,年后就送到燕国,以规
尺寸。”
“恩,这样最好。不能等久了,曾侯性子急噪,我不能失去这笔大买卖。”巫镜皱眉沉
吟道:“记得年前在鲁国收过一批废了的钟,又收过随国和郑国的兵戈,想办法把这些
送到燕国去冶炼了造。还有,下个月必须去一趟陈国,把我们在鲁、蔡、虢、埫的马队
都拉过来,我们有大买卖要做呢……喂,这是往哪里去?”
“离开桫椤城呀,这里乱糟糟的。”
“等等!降下去,降到悬崖下方去!我还要接一个人!”巫镜赶紧走到前面,望向窗外。
他们已经越过了桫椤城上空,周遭一片漆黑,只有左下方的城仿佛燃烧起来一般。
“悬崖下方?森林里吗?”
“不!就在悬崖下十丈左右……见鬼,你降下去啊,这黑漆漆的谁看得清楚?”
绞杀号在空中转了个圈,又向着桫椤城的方向俯冲下去。船身迎着风往下降,到处都在
咯咯咯的响,所有的人都抓紧了离自己最近的铜环稳住身体。这样的铜环到处都见得到
,它们被牢牢嵌入船壁,以备船身剧烈翻滚时稳住肢体所用。
巫镜回头瞧了瞧昏暗的船舱,满意地道:“恩,看来我不在这两个月,你们还算对得起
绞杀号……见鬼!谁在哪里?”
他回头厉声喝问。只见船舱末端——按照绞杀号奇怪的风俗,尽管船小得只有一个舱室
,但是左边要被称做左舱,右边被称做右舱,以次类推,那里应该叫做尾舱——舵的阴
影后面,站着一名身形瘦小的人。
巫镜用眼角数了数,老家伙、老二、老三、老四……那么这人是谁?刚才上来时匆忙,
竟没有看见他。
老家伙叹道:“老大,你上船来只顾着问买卖,难道对我们竟然能在你眼皮底下冒出来
一点也不吃惊?”
“哦!”巫镜发出一连串的怪叫,“哦!对!活见鬼!你们差点把我穿在冲撞犄角上带
走,我正想问呢,这是谁的主意?”
老二对多出来的那人道:“去吧,你不是要亲自求老大收留的么?过去好好说。”
那人听了,抓着一只只铜环向前舱挪来。他全身都缩在宽大的布后,舱内灯火又暗,巫
镜一时瞧不清他的面目,只觉得他伸出袖子抓着铜环的手又白又细,好象葱杆。
“喂……”巫镜不知为何莫名的慌乱,用手肘戳着老家伙:“未经我的允许,天大的事
也不许别人上船,这是规矩!”
“但人家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你,蜀山黑灯瞎火的,我没理由拒绝吧?”
说话间那人走近了,伸手掀开头上罩着的布,露出精致的小脸。脸上那双勾人魂魄的眼
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嫣然笑道:“见过老大。”
巫镜和那人瞪视良久,才艰难地转头问老家伙:“她……怎么上来的?”
“说来话长了,”老家伙得意地道:“你不是让我们先到成都么?可是我留了个心眼,
我们偷偷跟着你,哈哈!”他和老二老三等挤眉弄眼,乐不可支。
“我是在问,为何她会在船上?”巫镜使劲按着天灵。
“哦,当然,这可正是精彩之处!那场暴风真的很大,但还没有缙山上的风暴之眼大,
对不对?老三说你们的船完蛋了的时候,我们还不相信呢,哈哈!”
“哈哈哈!那船可真的……”
“行了,闭嘴!”巫镜一拳砸在柱子上,咆哮道:“我在问,这娘们是怎么上来的!”
船里沉寂了片刻,老家伙试探着问:“怎么,她难道不是你新收的伙计么?”
“我新收的伙计?”
“是啊,不然她怎么能在后山找到我们,并且知道你会在天黑后在这片山崖上等?我说
,我们来的可真及时,不是吗?”
文锦笑道:“老大……”
“别叫我老大!”巫镜转身对老家伙喝道:“老家伙,亏你行走天下这么多年,还被这
嫩丫头给骗了!你可比谁都清楚有多少人在追我,别说昆仑山,单是这一年来做的买卖
得罪的人就够我死十次了,怎么如此随便就着了道?我才不管是谁呢,敢撵着来咬我屁
股,我就给她好看!开了舱门,就这儿给我扔下去!”
老家伙跟老二都没说话,老四吱吱吱的长声怪叫,嗖的一下抽出贴身的小剑,站定了那
文锦的后路。
老三瞧瞧文锦,又瞧瞧巫镜,莫名其妙地道:“丢下去?怎么,不是兄弟吗?不是她带
我们来找你的么?”
“鬼才跟她是兄弟!”巫镜恶狠狠地道:“最后问你一次,为何要想方设法要接近我,
是谁派你来的?下面可是万丈悬崖,我劝你想清楚了再说!”
文锦在巫镜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后退半步,强笑道:“老大,小女子听闻老大周游列国,
所赚百倍之巨,心中倾慕已久,是真的想跟着老大闯荡一番。”
“哗啦”一下,巫镜拉开了尾部舱门,老四抓住文锦的手臂,把她拽到门边。巫镜大声
喊道:“向下,两丈!稳住!你,自己跳吧,几丈高,摔是摔不死的。”
“老大……”文锦看着几丈之下的地面,浮空舟扬起的风将荒草吹伏,露出坚实的岩壁
,惨白着脸道:“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小女子断无贰心……”
巫镜叹了口气。
“你们就听凭他狠心对付我一个弱女子么?”文锦眼泪汪汪地向舱内几人喊道。
老三看看决心置身事外的老家伙与老二,又瞧瞧惟命是从的老四,再瞥一眼面无人色的
巫镜,蹲下来叹道:“丫头,我就直说吧,这船是老大出资,花了两年多才修建而成,
说到底我们也就是一帮工,哪里说得上话?你下去罢,以后见了面,大家还是朋友……”
“好……好!我文锦虽然瘦弱,却也不是磕头乞求之辈!”文锦愤愤地抹去眼泪,点头
道:“我下去便是!你,你记着,你总有求我的时候!很快你就知道了!”
她闭目抹泪时,巫镜突然一怔,只觉似乎以前曾经见过这张脸,然而仔细想却又完全记
不起来了。文锦拭完了泪,定睛看他,他立即收回神来。
“我现在就有事相求呢,”巫镜大风大雨过来,哪里把这死丫头的把戏看在眼里?说道
:“我求求你,快滚吧!”
文锦手一松,纵身跳下,狂风吹得她的衣服飘扬,带着她向前滑了一段距离,在地上滚
了几圈,外衣摔开了,露出双修长洁白的腿。
她很快站起身,用手压着随风乱舞的头发,叫道:“我的琴!把琴还给我!”
“琴?”
老四赶紧从后舱抱出来文锦的琴。巫镜他看准了文锦,用力扔去。谁知风刮得厉害,带
着琴向悬崖外飞去。
文锦拼命跑上两步,往前一扑,半边身体都扑出了悬崖,终于抓到一根捆绑琴身的带子
。老三老四同时吹了声口哨。
文锦抱着琴爬起身来,也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巫镜。巫镜大声吼道:“喂!你还想上
来吗?”
文锦点点头。
巫镜砰的一声关上了舱门,大声道:“走!继续向前,绕到悬崖下方去!妈的,我这辈
子就没见过女人不坏事的!”
老二偷偷凑到老家伙耳边道:“大哥,就这样?”
“还能怎样?”老家伙慢吞吞地道:“这船是他的……”
“可……”老二朝一侧的窗户看去,绞杀号正快速向前,但仍能看见十几丈下那个小小
的身影。他咽口气道:“我觉得她其实不错……真可惜……”
“可惜?你以为那丫头简单了么?”
“什么?”
老家伙还没回答,左侧的风声骤然猛烈,原来绞杀号已经没入悬崖之下了。从崖底刮上
来的风和天顶压下的风乱成一团,绞杀号船身剧烈抖动着。巫镜站在一扇窗户前观察漆
黑的岩壁,大声道:“稳住!高度就保持这样,继续往前!”
“老三,稳住定风弦绳!把左侧的辅帆全部收起来,右侧保留两支,我们横着走!老四
,风太大就把尾帆也收了,总之要保证船头向下压,离峭壁至少五丈,懂吗!”
老家伙喊一句,老二等人就大声答应。他们共同协助已经多年,老家伙领个头,就知道
各自该做什么,在狭小的船舱内纵来跳去,操纵绞杀号紧贴着桫椤城下高愈百丈的悬崖
行进。
巫镜看了一阵,回头笑道:“瞧吧,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默契。娘们儿知道什么?她们
除了奶孩子就是坏事!”
除了老四跟着咯咯傻笑外,其余人都默不作声。
巫镜干笑两声,又道:“我也是为了大家做想。我们的生意做得越大,就越需谨慎。如
今国相讨伐,愈演愈烈,虽周天子不能禁。各国对往来奔走之人也愈加警惕,除了商国
后裔获准行走各地外,其他人随时有可能被怀疑是细作。所以我一再要求低调行事,不
要声张,更不要随意扩大……你们相信我罢!好了,就在这附近,稳住!”
巫镜顾不上船身颠簸,拉开后舱门,冒险地探出半身。这一片就是白天坍塌的巴人地道
,绞杀号的灯火照亮了光秃秃的岩壁,岩壁上有一排排窗户模样的黑呼呼的洞口。老家
伙早听说桫椤城下巴人“凿穿山壁以为居”,今日才真正见到,不觉心中凛然。
巫镜观察半天,算好了大致位置,回头道:“老四,瞧见那个洞口没有?想法子送我过
去!”
老四探身出去,手臂上的“源”纹发动,一根藤蔓刹时飞出,越过数丈远的距离,穿入
漆黑的洞口。老四翻着白眼,手摆来摆去,喃喃地道:“满屋子都是石头……见鬼……
好了,我想我找到地方了……”
他退到舱内,将藤蔓缠绕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巫镜拉拉藤蔓,感觉还比较牢固,回头
对老家伙道:“把船驶远点,别给蜀国人发现,等我的消息。”
“你要做什么?要我跟你一起吗?”
“你的本事是驾船,要拼命就别来累赘了!我得去救一个朋友,还不知道救不救得上来
呢……”巫镜叹一口气,开始掉着藤蔓向悬崖爬去。
老四叫道:“哦……妈的!你可真不轻呢!啊!小心,风大起来了……真他妈的……”
老家伙一直注视着巫镜艰难地爬入洞口,才吐出口气。他知道巫镜生性懒惰,若要他如
此舍命去救,对方一定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不禁暗自为他捏一把汗。
忽听老二道:“大哥,有麻烦了!”他赶紧走到前面:“怎么?”
“头上有东西过来了……大家伙!”
老家伙听了片刻:“是大家伙。见鬼,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二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很大的鸟?”
老三发出水术,瞬间灭了船内所有的火,和老四凑了过来,四个人一起侧耳聆听。须臾
,老家伙突然浑身一震,低声道:“是冲镧!”
“云中族的星搓怎么可能飞到桫椤城来?”
老二沉吟道:“虽然很奇怪,但确实是冲镧特有的喷射声……浮空舟可没有这样尖锐的
声响。等等……好象还不支一架,我好象听到……五……六艘星搓的冲镧声。”
老三也慌了:“怎么办?是冲我们来的么?”
“不清楚……不过这样黑的天,他们不可能降得接近山崖。听好,往下沉三十丈,尽量
靠近悬崖,我们在下面等老大!”
绞杀号无声地转了半圈,收起所有辅帆,干净利落地一头扎下,瞬间便消失在漆黑的夜
里。
它离去后一刻有余,刚才那群蜀国士兵才终于追来,然而峭壁之外一片漆黑,仿佛什么
也未曾真正存在过。他们正自张望,忽然听见身后城里传来呜呜的声音,心中都是一惊
。那是蜀王的号角,通常意味着大事即将发生。
第十一章
在这之前,确切的说比绞杀号众们听到星搓冲镧喷射之声还早,蜀王依来沐浴更衣完毕
,全身披上繁琐的铠甲。责寺人去探茗,回报说茗仍旧神情恍惚,不言不语。
依来忧心忡忡,拿不准茗是因为“佞”的缘故,还是刚才在潭里惊了魂儿。不过现下无
暇多想,怠来三器还藏在她那儿呢,便吩咐心腹寺人好生看护,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
他帅领群臣们到了宫殿最里面的奉先阁,宰杀牛羊各一对,献玉琮、玉璧、玉钺各一,
男童两名。命赤身披发的祝女蹈于铜鼎之畔,大祭尹郑重祷告祖先。
祷告完毕,大祭尹将写着祷词的玉圭投入鼎内。依来刺破手臂,先点一滴在自己额前,
而后献血于青玉簋中,由祝女饮之。
祝女饮后,烧骨卜之。卜曰:战,不吉,不战,亦不吉。
依来恼火地挥手屏退祝女,问大祭尹道:“此占以为如何?”
大祭尹行礼道:“此占之意,战之变数甚大。臣请以祝女十六之数,祭蹈三日,徐徐图
之……”
依来怒道:“三日?危难迫在眉睫,寡人有三个时辰都不错了!战与不战都不吉,那便
是战了!尔可退!”
说着权杖一挥,自有大令尹躬身上前,道:“大王,发石车已经就绪,请大王示下!”
“准备火石、弓矢,听寡人号令行事。观察岗有消息传来吗?”
大令尹不禁面露难色。远在商国汤王时代,蜀国在昆仑山的帮助下,沿着山脉建造了十
七座观察岗。这些观察岗是抵御云种族东进的最前沿阵地,曾使曜青城的星搓一百余年
不敢越蜀山一步。
然而事过境迁,古蜀国最终被昆仑山出卖,为商所灭。尽管桫椤城几经曲折重又建起,
却再也无力维护那些隐藏在深山俊林之间的观察岗。百多年风雨侵蚀,观察岗早已坍塌
,被密林覆盖,成了虎狼的洞穴。别说使用,连通向观察岗的道路都找不到了。
大令尹艰难地道:“观察岗……年久失修,我们正在加紧修缮,应该……很快就会有消
息回来……”
依来点头道:“先不管了。把寡人的军队统统拉到城上去!城中每一家都要出一名男子
,手持火把,为寡人射猎助威!”
“恕老臣愚昧,大王究竟要与谁交战?”大令尹磕头道:“我国已有近三十年未曾动用
发石车,如今匆忙布阵,全城警戒,然并无所指。是以军民不安,妄自揣度,聚而私语
,以为妖孽。臣请大王立即收回成命,以正视听。”
依来勃然大怒:“谁胆敢揣度寡人之意?当施烹刑!”
大令尹回头瞧瞧大祭尹和大农尹,三人都是一般心思:“今朝地忽陷一穴,已是大不吉
之兆,若大的桫椤城,不能让大王活活玩死!”
大祭尹跪下叩首道:“大王,适才之卜,诸相不吉,已是先祖之警示!动员全体城民,
此大事也!请大王给臣民们一个交代……”
大农尹也叩首道:“大祭尹所言极是。我蜀国这几年天灾人祸,未有止息,前年大旱,
田地还未恢复,去年又闹了整整半年的虫害,几乎绝收。今年眼看就要到年关了,这雪
却始终下不来。老臣恳请大王暂时收敛举止,准备牛羊玉器,并童男祝女,祭祀求雪是
正经……”
依来一脚踢翻了他,怒道:“连你也不相信寡人!殊为可恶!大敌就在眼前,你们瞎了
眼看不到,难道也听不到已经要压到头顶上的风声么?你们都跟寡人来!”
他带着众臣怒气冲冲出了宫殿,问道:“发石车呢?”便有侍从遥指东北角。只见工匠
们已经把宫殿外的两架发石车装好,火石也已运到,整齐地堆放在旁边。大家伙只道蜀
王又在发疯,有大祭尹等老臣规劝,自有收回成命的时候,于是都坐在发石车旁,燃起
火堆取暖。
依来攀上车架,举着权杖大声喊道:“以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主的名义,命令尔
等,准备开战了!怎么只有一堆火?每架发石车旁至少燃起三堆,准备点燃火石!”
他站起来时,寺人在他周围举起火把,火光熊熊,映得全身披甲的依来金光灿灿,状若
天人。众士兵匍匐在地,齐声道:“大王万岁!”
依来大喜,吩咐左右撤去车上的大鏖,命十几人吹着号角、敲着犀牛鼓在前开道,他自
己则站在车中,庄严地举着权杖。三名寺人同声大喊道:“伟大的蚕丛王之后、蜀国之
主下令曰:有物东来,侵我城郭,辱蔑者甚,有并吞之心,杀伐之意!现命各家出一名
男丁,参与防守,我蜀王德泽四方……”
如此大张旗鼓地沿着街道一路过去,男人们纷纷手持火把涌出门,看着依来的车驾浩浩
荡荡驶过巷道。女人们抱着孩子藏在屋内。有一间房内的孩子开始哭闹起来,接着迅速
扩展到十间、二十间……
一会儿,马也嘶起来,狗也叫起来,数十只狗追着依来的车驾乱叫,叫得最后扛旗的几
名寺人心惊肉跳。整个桫椤城都被依来喊起来了!
城楼上的十三架发石车已经装好十架,最后三架实在是年久失修,无法搭建。工匠们见
到蜀王到来,吓得扑跪了一地。领头的战战兢兢地道:“大王……小人们一定尽快修好
……”
依来不耐烦地踢开他,走到最高的塔楼上观看。此刻天空中浓云密布,没有月辉星光,
百丈之下的森林隐藏在黑暗中,连远处山脉的轮廓都看不见。城楼上的旗帜被狂乱的风
刮得咧咧作响,粗大的旗杆被吹得弯下了腰,不时发出吓煞人的破裂般的声音。
依来身上的铠甲、黄金饰物加起来有几十斤重,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风能轻易地把自
己刮走,于是拼命抓住城墙边的铜环,仰头望天。
太暗了……只看得见无数火星跟着烟往上升腾,仿佛无数魂灵,纷纷扬扬冲上十来丈高
,便迅速消融在冰冷的空气中。只是云压得很底,桫椤城内燃起的火将天顶映出一片暗
红色。
渐渐的,依来看得更清楚了……那片暗红色的云正在剧烈翻滚、卷舒,显示出有某种力
量正在云层之上,向着城楼慢慢靠近……片刻,那团云雾突地向上升去。士兵们都惊疑
地叫起来。随即鸦雀无声。
依来也侧耳倾听……风声……还是风声……忽然,他听见声音了!
细细的、若有若无,有点象春天穿过细密的树丛的风声,但比那风声要更有规律,更让
人心神不安。本能告诉依来,来的是个大家伙……庞大得超过他想象的家伙,仿佛震天
的雷霆尚隔得远,正长途奔袭而来,一旦到来,那便要震天撼地了……
依来血脉喷涨,心头砰砰乱跳。也许马上就要面对生平最大的危机了,说不定桫椤城都
会因此而沉沦……但……即将到来的巨大的危险唤起了他狂野的血性,他甚至预感到自
己无力阻止,却愈加兴奋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不仅是他,所有的人都面无人色地仰头望天,看着那团暗红的云慢慢移动着。风很大,
吹得它绕过了悬崖,正面向城楼逼过来。
许多人不知所谓地寒毛倒竖,更多的人脚肚子一阵阵发酸……终于有人忍不住颤声道:
“那里面……好象有东西……”
“准备——点起火石!”高高的塔楼上,依来大王大声下令。
人群顿时轰然散开,士兵们争先恐后跑到发石车前,在伍长的指挥下开始狠命拉下粗大
的木杆。
有一辆发石车的木杆被虫蛀穿了,那些士兵又因惊恐而使出全身力气拉扯,猛听“啪啦
”一声巨响,木杆从中间绷断,发石车顿时散架。又粗又重的圆木滚下来,当场又砸死
三人,两车火石也被砸散,火石满地乱滚,又点燃了另一架发石车。城楼上顿时一片混
乱,早被吓傻了的士兵们夺路狂奔,纷纷向城楼下涌去。
大令尹不顾年迈,爬上一处观察用的高台,厉声呵斥,几名百户长抽出剑来,砍翻了带
头往城楼下跑的两人。依来在众人脑海中一边恐吓一边许与厚赏,老半天才让士兵们重
新冷静下来。
他还从没有一次在如此多的人脑中发话,心里发闷,险些吐出来。但他靠着城墙,强迫
自己站稳。若此刻倒下了,桫椤城就真的完了……
塔楼下的一名寺人看见了,拼死爬上来,低声泣道:“请让小人偷偷扶着大王!大王此
刻不能倒下啊!”
依来说不出话,只点点头,那寺人躬身躲在依来身后,死命顶着他的腰。他几乎半坐在
那寺人身上,片刻,终于勉强恢复过来。只见下面的发石车都已绷紧了绳,火石也已放
入筐内,士兵们正眼巴巴看着自己。依来慢慢抽出了长剑。
一旁的大令尹紧张地看着他昂头向天,半响,长剑用力一挥,大令尹的手也跟着挥下。
最前面的三名伍长高举的斧头几乎同时落下,斩断了绳索,发石车的木杆奋力一挥,将
火石高高抛了出去。
火石依蜀国祖法所制,乃是极难燃烧的津木藤包裹火炭,冲撞目标后火炭爆裂开来,两
、三发就能形成十丈来长的火沟。三发火石一前一后晃晃悠悠地向空中飞去,在黑夜中
拉出三条亮线。
所有人的眼睛都追随着三枚火石的轨迹,它们在风中剧烈燃烧,发出嗖嗖的声响。升得
越高,它们的速度就越来越慢。就在人们以后火石就要落下之时,突然间,火石冲破了
云雾,轰然爆裂开来。火星四散溅落,仿佛夜空中的火雨,绚烂夺目。
众士兵都忍不住一声惊呼,因见那火花竟然照亮了一片铜色。
“那是什么?”有人仓皇地问,却无人能回答。
那东西只闪现了一下,刹时又被周围翻滚而来的白雾笼罩了。依来猛地站起身,吼道:
“攻击!快攻击!压上火……”
他的话还没喊完,头顶传来西西唆唆的响声,仿佛箭矢穿过雨雾——他抬头看,他妈的
,真的有铺天盖地的箭矢穿透云雾,向大地倾泄下来。
依来费力地推开扑在自己身上的那名寺人的尸体。寺人身上插得象刺猬一般,箭杆相互
交错,竟将他撑住不倒。
其中一两支穿透了他的身体,却没有穿透依来身上厚厚的铠甲。他扶着一旁的城墙勉强
站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冲得他几欲呕吐,他下死力忍住了。
塔楼下方的发石车已经变成了几只大刺猬,其下还有无数小刺猬——大多数人当场死亡
,还有少数一边惨叫一边爬着。长三十丈、宽一丈半的城楼象被箭雨彻底清洗了一遍,
没有一处落空……见鬼,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世上竟然会有如此强悍的攻击,只一轮……
仅仅只是一轮箭,就倾泄了桫椤城几乎一年射的箭矢!
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刚才那雷霆终于杀到了。依来一时如在梦中,呆呆地站在塔
楼上。楼梯下,似乎有几人正拼命向他挥手,可是他看不清楚,也不想去管,只仰头往
天看——
那是什么,浮舟么?依来再傻也知道他那艘浮舟已经算得上大型浮舟了,可那惊鸿一显
的东西绝对比他的浮舟大出几倍,也许还不止。
他虽然不研史书,但因对浮舟感兴趣而参阅诸多记载,知道除了当年商国极盛之时曾使
用巨大的铜甲包裹外,如今世道上极难见到覆盖铜甲的浮舟。然而刚才火石所击中的地
方,铜甲犬牙交,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
箭雨倾泻下来那一刻他就猜到了,脑壳顶上的是从未谋面,只听说正与周国打得不可开
交的云中族……他们住在高高的浮空岛上,驾御星槎往来如风,侵略如火——没想到事
先没一点征兆,月黑风高的晚上,这火就突然烧到自己的地盘上来了!
一轮箭矢之后,云中族似乎也对自己的攻击非常有自信,过了一刻都再没有新的动静。
躲在门洞里的大令尹终于回过了神,指挥士兵在插满箭矢的楼梯上清理出一条道。他手
脚并用地爬上来,颤声道:“大王……此地险恶,请大王速速离开!”
“回宫?”依来用梦魇般的声音喃喃地道:“是了……回宫,宫殿前还有两架发石车…
…大令尹,随寡人回宫……”
“大王!”大令尹扑上前抱住依来的腿,老泪纵横:“老臣请大王立即离开桫椤城!此
危急之际,大王身系蚕丛王千年之血脉,怎能以身涉险……”
依来怒道:“滚蛋!桫椤城都要亡了,寡人还系个屁的血脉!滚!”
大令尹死拖着他的脚不肯松手,哭道:“大王!存嗣乃最重之事,老臣死不足惜……你
们几个过来,护送大王出城!”
他身后几名侍卫应了,就要上前来拉依来,依来掉转剑柄,干净利落地砸在大令尹头上
,砸得他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依来擒剑在手,冷冷地道:“谁敢动手?都听寡人之令
!”
扑扑扑扑,侍卫们跪了一楼梯。就在这时,忽听头顶上的轰鸣声骤然加剧,一股狂风当
头压下。
一根旗杆啪啦一下断裂,旗帜翻卷,拖着上半截径直向依来砸来。离他最近的侍卫拼死
向那旗杆撞去。旗杆被撞得歪向一边,滚落城墙,那侍卫则满头是血,委顿在地,眼见
不活了。
几名侍卫不顾一切簇拥着依来往下跑去。依来无暇挣扎,抬头往上,只见那团乳会色的
云雾果如他预料般慢慢移动起来。它先是转了一个角度,似乎在调整方位。云雾翻滚得
愈加厉害,它在某一个方位上来回摆动。
依来顺着它移动的方向看,看见了远处矗立在山壁之外的蜀王宫殿。
依来心里打了个突,猛然间觉得蜀王宫已经很老了。火光熊熊,却已照不分明它表面那
些业已模糊的神兽像,也照不亮粗大的石柱上那些极精致的雷纹、风纹,更照不到宫殿
顶的蚕丛王和他的七子塑像。他们原本威风凛凛地注视着桫椤城的一举一动,然而千年
风雨之后,当此危难之时,他们却胆怯地隐在了黑暗中。
自己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是什么时候,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之前?他们也许早已朽坏崩
裂,桫椤城的子民却再也没人记起……
便在此时,依来没由来的感到彻体冰寒,猛打了个哆嗦。却见一片鹅毛大的雪从天而降
,随风飘着,越过了前面的女儿墙。
有侍卫惊异地道:“雪?下雪了?”所有人一起抬头,不知何时,竟漫天都飘起了雪花。
今年的雪已经推迟很久了,没想到一来就是如此大的雪,如絮如羽,一片片一团团无声
地飘落。
“好……好啊!”有侍卫叫道:“下雪了!风雪交加,那东西就算不怕被风刮走,也定
然害怕雪压多了坠落,应该会尽快离开了!”众人都纷纷点头,只盼雪下得越大越好。
雪……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下雪?莫名的恐惧抓住了依来的心,他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只怔怔地望着天。渐渐的,他看清楚了……
风卷起雪花,它们看似杂乱地漫天飞舞,却微妙地汇聚在一条雪线周围。雪线笔直地向
前延伸,直直地插入了蜀王宫殿。
依来张大了嘴,还没等他开口,头顶又传来震耳的唆唆声,那团白雾开始向前移动。一
名侍卫欣喜地叫道:“它要飞走了?”众人都是又惊又喜
蓦地依来发出一声绝望地惨叫:“寡人的后!寡人的后!”
他一步跨上女墙,在众侍卫的惊呼声中纵身跳下。大令尹刚刚苏醒,眼睁睁看着依来跳
下几丈高的城楼,惊得全身一震。扶着他的侍卫只当他又要昏死,却听他大叫道:“快
、快随大王去!”
侍卫们尚在发呆,大令尹怒道:“大王武力盖世,这点高算什么?如此迫急,定有急切
之事,快跟去保护大王!我千年蜀国之血脉,就剩大王了……”
侍卫们这才醒悟,纷纷涌下城楼。大令尹推开搀扶他侍卫,喘着气道:“别管这里了,
快去,打开城门,让城里的人赶紧离开。能走的都走,什么都别管了,暂时离开蜀山…
…若天不亡我蜀国,再回来罢。”
那侍卫道:“可……可大王下令封城……”
大令尹厉声道:“有什么事有我顶着,你怕什么?我蜀国总要留口气在!”
那侍卫明白过来, 跪下磕了两个头,跳起身拼命跑了。
依来跳下城楼,飞身纵上车驾,却见车右与御者早已死在刚才的箭雨之下,万幸的是马
没中箭。依来将尸体推下车,提起鞭子猛抽,驾着马车向蜀王宫殿狂奔。身后几十名侍
卫来不及列队,拼命跟着他跑。
雪越下越大,狂风开始呼啸,城里无数瓦块、碎木、破布……被风卷上天空,又被狠狠
抛落。到处都在咯咯作响,窗户碎了,屋顶破了,马厩飞了,市集中心那耸立了几十年
的旗杆也断了……所有的一切都在暴风雪面前瑟瑟发起抖来了!
很快街道上就积起了白雪,远远近近的屋顶也变得苍白。刚才点起来的火几乎都已被雪
扑灭,石墙、井壁、柱子……竖立的一面迅速沦入黑暗里,道路、屋瓦、草蓬……平坦
的一面却又在雪光中明亮起来,桫椤城陷入一种奇特的明暗更迭之中。
依来回头看见侍卫中有百户长左卫父,便大呼其名。左卫父反手背剑,急奔几步跑到车
后。
依来道:“你带十人,搜查宫殿后的石壁,看是否有人放火,引导星槎!”
左卫父应了,转身点了十名侍卫,往旁边的小巷快速插入。依来又呼另一名百户长左山
之名,吩咐道:“你带二十人,安抚民众,不得乘危作乱!妇孺老幼不得随意出门,十
四岁以上壮年均须参与守城,违抗者斩!”
左山暗叹一声,领命而去。
依来眼见那星槎就要接近宫殿了,更下死力抽马。马拖着车在凹突不平的青石路上发疯
似的跑,颠簸得依来差点飞出车驾。
忽听头顶一声巨响,仿佛霹雳般隆隆不绝,依来抬头看见了,立时打肺底深处发出一声
惨叫。
一架巨大的撞犄角探出云雾,正面撞上了蜀王宫最上面的一层。撞击力道太大,宫殿前
殿顿时塌了一半,无数巨石翻落,掀起冲天的烟尘。云层后传来“砰砰!砰砰!”的震
动声,星槎大概也正在剧烈震动中。
冲撞犄角往回退了一下,其上的倒钩拉垮了许多顶上的石梁。它来来回回摇摆了片刻,
终于停住。云雾刹时向下压来,和地上激起的烟尘一道,彻底将蜀王宫吞没了。
“大王!”跟在后面的侍从们看见依来身子奇怪地扭曲着,靠在车架上摇摇欲坠,都惊
出身冷汗。奈何那马被抽得狂奔,侍从们拼死也追不上。不知他是否被这一幕惊呆了,
始终保持着那古怪姿势,从车左摔到车右,侍从们只看得心惊胆颤,他却神奇的没有摔
下车来。
眼看车驾就要撞上宫殿前的石兽,胆小一点的侍从背过了身,已经在想大王死后何去何
从的问题,忠心的则无不眼眶迸裂,放声尖叫——
砰!
最后时刻,那马拼死往左一转,却将车驾更猛烈地甩向石兽,顿时撞得粉碎。无数碎木
铜块飞上天空,内中却有一条人影蹿起老高,越过了石兽之头,落在宫殿前的石道上。
那人向前一滚,随即跳起身,石道两旁的十几盆火照亮了他身上澄亮的铠甲,他的头发
披散开,手握长剑,一股凛然的杀气让隔得老远的侍卫们都不仅后退两步——正是依来。
侍卫们愣了片刻,骤然爆发出欢呼声。一名百户长大声道:“大伙儿跟着大王,跟他们
拼了!”
众侍卫纷纷叫道:“便为大王死了又如何?”
“尽忠死节,当其时也!”
大家伙群情激奋向宫殿跑去。忽听天上一声尖利的呼哨,云雾中突然冲出几团事物。那
些事物身后背着翼羽似的东西,顺风而行,落入宫殿旁的小巷内。
“那是什么?”有人问,但无人能够回答。侍卫们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只听天上的呼哨一声接着一声,或长或短,似乎在以此传递某种命令。须臾,几架铜身
铜头的怪物从小巷的阴影里一步步走了出来。众侍卫皆不识得此物,但见它们身体如云
豹般大小,爪尖牙利,连身后的尾巴上都装着刀,刃口闪着寒光。
刚才发话的百户长忽地颤声道:“这……这莫非是云中族的赤金具?”
桫椤城得享百余年太平,军事早已松懈,侍从们除了偶尔陪大王猎猎猞呀狍子什么的,
连刁民都很少管,哪里见过这真刀真枪的阵势?听闻云中族之赤金具凶猛异常,往往一
架可与数名甚至十数名骁勇善战的周国士兵交战,此刻这几架真的杀上来,还不把所有
人当菜一般吃了?
忽听呼哨声变得急切,三短一长,那几架赤金具听到呼哨,身子弓起,似乎立即就要发
起攻击。侍卫们骇得魂飞天外,仓皇后退。
赤金具们却连瞧也没瞧他们一眼,纵身跃上王宫前高高的路基,向宫殿奔去。那名百户
长突地失声叫道:“大王!”
众人向宫殿望去,依来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狂风夹着大雪一浪一浪地卷过,倒塌的宫门
前积雪迅速增加,看样子不需一刻,就要被雪完全覆盖了。
几架赤金具冲到宫前,并没有找路进去,而是各自站定了一个方位,警惕地看着众侍卫
的动静。
百户长犹豫地走上两步,一架赤金具低吼一声,他踉跄后退,差点摔倒。手下们围住他
,火光照耀,所有人都在瑟瑟发抖。
百户长咬牙半天,叹道:“大令尹……曾命我疏散城中老幼,为桫椤城留点……留点…
…血脉……大王武力盖世,也不需要我等协助,大家……大家伙这就跟我来吧。”
“犄角部有三支齿角成功地钩住了目标!震动已经稳定下来了!”
“第一队赤金具全体成功着陆!没有发现地面蜀国士兵的动静!”
“左右两侧的定风帆已全数打开,风力中等,两侧风压正常!”
“左舷展开的七张主翼、右舷展开的五张主翼没有受损!左舷风力受石壁影响,正在加
大,建议收回甲戊、甲庚两张主翼!”
“本舰切入时姿势未发生变化!”
听到最后一个消息,指挥室里的人同时“哦”了一声,松了口气——这表明星槎已成功
顶住了此次冲撞,过程非常完美。几名伍长脸露喜色,此次任务结束后,他们对于星槎
的冲撞记录将对进一步改进星槎起到极大的作用。
武扁沉声道:“冲撞的损失如何?”
“与预测的大致相同,冲撞造成右侧两具、左侧一具冲镧轻微偏移,不过都没有超出固
定盘的移动范围。但底舱一个舱室受损,据说有清气泄露,情况尚不明朗。常镧士已派
人前往增援!”
“悬停会有问题吗?多长时间能修好?”
“目前悬停没有问题,常镧士建议最好不要超过两刻时间,有情况他会另行报告。”武
扁点点头,在面前的指挥台上郑重地摆下两只铜虎标志。
“底舱战斗部报告:地面新发现的两架发石车周围士兵已溃散,没有抵抗,没有抵抗!
目测观察,没有发现新的能对本舰发动火石攻击的目标!”
“看来第一轮攻击对蜀国士气影响极大。”一名观察伍长从观察镜上抬起头道:“属下
相信他们基本已停止抵抗。”
“不要相信,要证实。”话虽这样说,武扁还是欣慰地朝他点点头。
“第一队赤金具已经扼守住宫殿大门,没有遭遇抵抗!陆吉士请求新的命令!”
“等待。”陵勿低声到。武扁立即道:“就在那个位置等候命令,随时报告。庶吉士呢
?还没有传回消息?”
一名伍长闻言立即跑出了指挥室。武扁身后一名侍从道:“几乎全无抵抗,蜀国的军力
不会衰弱至此吧?几百年前,这里还曾是我族最为头痛的堡垒之一。大人,恐其有诈。”
武扁哼道:“诈?谁也不可能在如此强大的攻击下使诈!你要知道,此,早非昔日的蜀
国了。传令底舱,向八个方向释放火石弹,严密监视地面,如果没有新的攻击,底舱战
斗部不得再随意放箭。传令冲撞犄角,也向大殿内释放火石弹,确保安全。”
刚才那名伍长跑进舱室大声道:“庶吉士所在的犄角部传来消息:已经打通第一层石壁
,观察到大殿的情况。没有发现发石车,也没有蜀国士兵,庶吉士请求进入大殿!”
陵勿站起身来,点头道:“进去吧。请放心,这个时候目标已经在控制之下了,他们只
须小心接收便是。”
依来一口气攀到倒塌的岩石顶,见那巨大的冲撞犄角钩住了最顶端的横梁。犄角下有大
片空隙,他闪身钻入,跳下石堆,进入到大殿里。
大殿一半已经倒塌,殿内的灯火也早熄灭,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摸索着向里走,手摸
到一块石头,忽觉石上冷冰冰的,竟似积了很厚一层雪。他吃惊之余,回头看那片空隙
,不对呀,并没有风能将雪刮到如此深的殿内来。
他试着用脚踩踩,地面上果然也有积雪,刚才心情过于激荡,竟没发现。正当他想要俯
身看个究竟时,身后啪啦一声巨响,跟着蓝光闪耀。一枚火石冲天而降,一直撞到大殿
最里面的柱子才落下地。那火石不知何物所制,火焰呈蓝色,良久不熄,烟也不甚大,
照得整个大殿重新亮堂起来了。
依来看见冲撞犄角前端烟尘弥漫,想来火石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心中一动,急速蹿到
一扇侧门后,小心地探出头看。
大殿内果然到处都是雪,所有的东西都被埋在雪堆下,只能从模糊的轮廓隐约看得出铜
灯、小几等物。中间还有几个人形雪堆,不知是殿里的侍女还是寺人。
雪一定是骤然降临,他们甚至来不及奔出近在咫尺的殿门就被冻僵,既而被彻底掩埋了
。蓝幽幽的火光跳跃,无数鬼魅的影子晃动,好象随时要从雪中站立起来。
依来只看得背脊发冷。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是露天的地方,大雪纷飞了一天一夜—
—哪里看得出短短半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是灯火通明的蜀王宫?
咚咚两声,冲撞犄角侧面开了一扇小门,有人从门后探出头向下张望。他又扔下几个火
球,顺着石堆滚下来,大概想要找出一条道路。依来知道他们立刻就会下来,躬身飞速
向后殿奔去。
一路上同样如有暴雪经过,有的地方积雪甚至掩过小腿,仕女灯、蚕丛王之面具等事物
统统被雪封住。那些宽大厚重的帷幕被冰冻在墙上,繁糜的褶皱被冰极细致的勾勒出来
,在暗中闪着幽幽的光,凭添一种诡异的美。
每一扇门都是被巨大的力量从外冲开的,有几扇门被撞碎后,碎削甚至还未飞远,就被
冰雪冻住,与门连成一体,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撞击的力道有多大。
依来仔细查看一扇门,用手摸着碎裂处的冰,喃喃自语道:“一个人……”
侍从、侍女们被破碎的门击倒在地,随即被冻僵、掩埋,一个也没能逃掉。依来平日里
瞧也不会瞧他们一眼,此刻国破家亡就在眼前,他心中徒然喟叹,不觉对自己以往的跋
扈深深懊悔。
“茗……”
他慢慢走近了通往后殿的最后一扇门,握剑的手心里渗出了汗——那扇门完好无缺,门
框周围甚至没有雪,冰雪在离它半尺之距莫名地消失了。
它退却了么?不……依来从那光亮如新的门环上看出了它的从容……它已经胜券在握,
所以从容地走了进去。
依来深吸一口,气冷得透心,反而让他精神一振,挺直了腰。对方的从容重新激起了蜀
王的尊严,他放弃偷偷潜入的打算,一把推开门,大步跨入。
有个高大的人回过身,嘿嘿笑道:“蜀王殿下么?你来得很快呢。”
依来没有回答,四处打量了一下。高高的铜灯静静燃烧,映得墙上那些突眼尖颊的面具
金光灿灿;四个角落的八鼎雷纹六脚祁兽顶尊内的碳火也仍在散发热气,熏得一室如春。
尽管前殿已经崩塌,数根顶梁断裂,这里的石壁却一点也看不出裂纹。巨大的冲击力与
那冰雪一样,被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
究竟是什么力量?依来完全不知道。他的目光投向殿的最深处——四层阶梯之上,层层
绸幕垂下,掩藏着紫檀榻上的绝色可人儿。
四名寺人、六名侍女跪在榻前,灯火在他们业已冰封的脸上跳跃,他们神色如常,仿佛
仍在静静等候着主人的召唤。
那人站在榻前,头竟比榻顶的藻花顶还要高——简直是两个依来加起来的高度。他的穿
着与典一般无二,都是灰暗的、宽大而厚重的袍子。但他身体实在太壮,袍子被绷得紧
紧的,好象随时都会崩裂。
他略弯了弯腰,当作行礼,说道:“如果殿下没有异议的话,这女人我便收下了……对
了,还有怠来三器,哈哈!”
依来拾阶而上,冷冷地道:“是么?你倒很是直率。典那贱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
寡人,一直以来都是个圈套,对不对?”
“你说每一句,显然不公平。”那人摇摇头,“你不是让此女子成功地取出了怠来三器
么?那么取出的方法就不能算是骗你。实际上,除了此女,你还真的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人为你取出。然而最终这些全都得被我带走,这就叫作天命。蜀王殿下号称统御蜀国七
山五水,一定知道天命难违的意思,哈哈。”
依来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停下,不理会他的讥讽,又道:“然而寡人还是不明白。”
“请尽管问好了。”那人索性一屁股坐在榻前:“在杀你之前,我会很荣幸地为你解惑
,毕竟杀一位王,而且是我仰慕的蚕丛王之后,可不是天天都能遇上的。”
“寡人原以为,你们想要的是怠来三器,然而现在觉得,她……似乎更重要。”
“是,你猜得没有错,她当然非常重要。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以她身份之尊崇,且又
在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劫保护之下,为何就能轻易落在你的手里?”
“什么?”
“浮舟遭遇风暴,即将坠毁,然而就这么巧,被殿下救了?哈哈,哈哈哈哈!”那人仰
天长笑一阵,又道:“当然也有巧的事,比如,那天正好有一名殿下信任的寺人提议殿
下乘浮舟远行,而殿下就答应了。真的很可悲,那人却是异人所化,殿下真正信任的寺
人此刻正躺在百丈深崖底下呢,殿下可知道?”
“你……你的意思……这件事竟已计划了……很久……”依来眼前发黑,连退数步,撞
到一名冰冻的寺人才停下。
“其实也没有太久,只有十来天而已。当然,十来天就制定出这周密的计划,嘿嘿,也
非常人能做得出来……”他得意地叹了口气,又道:“蜀王殿下识穷天下,却原来并不
知道风雨雷是可以操纵的,而蜀境又恰好在世上最大之‘眼’里,只要善加利用,其威
力更是了得……反正你就要死了,我再告诉你一件蚕虫王的事罢。看好,这是桫椤城。”
他用根指头朝地下一点,咯的一声轻响,檀木榻沿上瞬间凝起一根寸长的冰柱。他手指
不停,又在周围如法炮制出六根小冰柱,挥手道:“请殿下屈尊来看。”
依来浑浑僵僵走近了,只见六根冰柱有大有小,形成一个椭圆。最先凝成的冰柱最大,
却不在椭圆内。他呆呆地道:“外面这根是桫椤城?”
那人哑然失笑,指着最小的一根道:“这个是桫椤城。旁边这个是鱼城,这个是尸灭城
,这是朱雀坛和呙父坛,这是巴山深穴。外面最大的就是蚕丛王的星城。真可怕,蚕丛
王如此伟大,利用蜀境天然的地势,创造出可称为天下最大之阵势,其后代却几乎连自
己是何人都忘记了。不过,幸亏他没有来得及真正启用此阵便身死了,否则今日之天下
,只怕还轮不到商、周之国呢。”
“你……你……你说……这是蚕丛王设、设、设下的……骗人!你在骗人!”依来冲他
大吼,声音在无人的殿内回荡:“你胆敢欺骗寡人!”
话虽如此说,他心中却一片清明,知道那人所言非虚。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祖先蚕丛王
另有一城,号曰“星城”,比之桫椤城更大更宏伟,其内神器无数。然而星城随着蚕丛
王莫名的失踪而消失不见,传至今日,连星城的具体位置都不清楚了。
关于星城,历代蜀王均视其为最大的秘密,也曾有强势的先祖发动顷国之力寻找,然始
终没有下落。依来一直以为星城仅是以其富庶而闻名,没想到此人说来,竟事关天下大
势。
“古今宗义阍天阵。”那人说到这个名字时,声音凝重起来:“此阵以围绕蜀境的山脉
中三座城池、两处祭坛、一处通达黄泉之穴为‘势’,以蚕丛王立国之星城为‘目’,
一旦发动,吞并天下又有何难?”
依来头晕目眩,这一天经历的事太多,他已完全混乱,禁不住跌坐在地,自己都不知道
自己在说什么。
那人却听清楚了,说道:“非也。其实只有桫椤城与星城是蚕丛王所建,其余的有他国
国都,也有上古修建的祭坦。”
他的手指头沿着六根冰柱划动,地上立即又隆起一圈冰,状若起伏的山脉,续道:“蜀
境四周的山脉沿绵数千里,势成一环。若以伏曦八卦之图算计,其形与上古某位神所创
的阍天阵相似,上可观周天之气,下可查幽明黄泉,名曰‘崎目’。若善加利用,或有
不可思议之事发生。”
“事实上,我们能击毁茗所乘坐的浮舟,也正是借用了此目之力。虽然只是小小的借用
了一下,它的威力已经很惊人了。蜀王殿下当时便在其中,应有所体会。”
“然而自然之物,纵使其兴时多么奇妙,也挨不过风霜雨雪,天雷地动。日削月减之下
,逐渐破败,终究无法真正完美。而‘崎目’掩藏于山水之间,没有识穷天下的目里,
根本就看不出来,是以千万年不为人知。蚕丛王却是这样一个人,只以两城便封住崎目
之败处,形成阵势。”
“可惜就在星城就要完工时,因一穴下接黄泉,周天之气受此影响,漏了一丝,却被昆
仑山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巫人看破了。虽然蜀国乃昆仑山最重要的盟国,但巫人也绝对不
肯在昆仑山界之外出现一个如此强劲的对手。”
“于是巫人以神器设下圈套,欺骗了蚕丛王,终使其功败垂成,星城也随之被禁锢起来
,从此于人界消失。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怠来三器其实与寻常武器没有任何区别。幸亏
你还没来得及拿它来与巫劫斗,否则死得更惨。它唯一特别之处,只在于它乃开启星城
之匙……嘿嘿嘿嘿,你的脸色真难看呢,蜀王殿下。现在你知道为何桫椤城会为此陪葬
了罢?”
“你……你们到星城去,要盗取先王的神器?”
“神器?哈哈!你也太小瞧我们了。神器何足道哉?我们要的是……”
那人硬生生吞下后面的话,一脚踢飞了冰柱,道:“沉睡千年的星城……伟大的星城…
…哈哈!惜哉,殿下不会看到……”
他住了口,因就在那一刹那,依来突然强攻,长剑直指那人喉头要害!
那人以更加匪夷所思的速度侧身避开这一剑,右手一勾,勾住了剑尖。依来一扯扯不动
,那人另一手也抓住剑身,倾身向前,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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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巫镜举着火把小心地沿着地道走。这一段坍塌得很厉害,一大半的房间都倾覆了,幸好
震动到来之前,绝大多数人已逃了出去,是以一路上还没看见几个死人。
到处散落着东西,有些甚至价值不菲,不过巫镜正眼也不瞧一下——他要的是那份当面
砍得人只恨老娘少生一张嘴的快意。
由于跑得仓促,门窗大都开着,加上靠悬崖方向坍塌了一片,风从千百个孔穴里钻过,
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举着的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那些阴暗破败的角落里,无数
怪异的影子就跟着晃动、跳跃,看得巫镜毛骨悚然,展开了几层禁制。
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越了十几间房后,巫镜发现一堆巨石彻底封死了通道。巫镜举着火把
到处照,想要找到某处缺口,然而这一片岩顶整体坍塌下来,根本无路可寻。他不甘心
,伏在岩石上凝神倾听。听了半天,除了岩缝里呜呜的风声外,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顺着岩石爬到高处,见有两块巨石搭在一起,形成一个三角状的缝隙。他试着往里钻
,只进去一丈左右就又被封死了。
巫镜烦躁地四处乱转,终于找到一处手臂般宽的缝隙。他画了道禁制投入缝隙内,脑袋
顶在石头上死死盯着——那禁制一闪即逝,再无任何动静。
巫镜觉得腿肚子发软,扶着岩壁慢慢坐下。火把啪啦啦一阵响,突地灭了,他也不管,
心中一片空白,不辩悲喜。
难道巫劫真的就这么被坍塌的岩石压得粉身碎骨了?但是白天当他投下一道禁制时,确
实看到了只有与巫劫的禁制相撞时才会出现的蓝光。
但……但是——巫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有可能。
虽然当时巫劫可能一时未死,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许一口气撑不住,小山一般的岩石压
下去,就此完蛋了……
他与巫劫在缙山相识,大家先是相互利用,后来浴血一战,也算生死与共过。这一次遇
上巫劫还不到一个月,论交情,也谈不上深浅,然而巫劫毕竟给他带来了重返昆仑山的
希望。这几乎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却不想希望瞬间就在自己眼前破灭。
不仅如此,巫劫死了,从此天地虽广,要再想与同族人一叙,恐不可得也。
巫镜把头深深埋进手臂里。他靠在石壁上,隐隐听见地面上传来隆隆的声音,可……管
他妈的呢!巫镜没由来恨透了蜀国,恨透了象山鸡一样炫耀的蜀国人,恨透了这颓败残
破的桫椤城。上面的人全他妈死光了才好呢,谁也别来烦我!
正在他魂不守舍时,忽听不远处传来人的脚步声。巫镜骤然惊出身冷汗,但火把早已灭
了,周围漆黑一片,连自己举在眼前的手都看不见。巫劫尸骨未寒,他此刻心慌意乱,
完全没有底气,藏在缝隙里不敢稍动。
他刚藏好,洞里就亮起了一团微光。须臾,有人转过拐角,走到了乱石堆前。她手中捧
着一团火,不知是何物所制,虽然微小,却也照亮了她的脸——正是刚被丢下绞杀号的
文锦。灯火映照下,她的脸越发显得妩媚。巫镜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然而怎么也想
不起来。
文锦伸手在岩石堆上到处摸着,自言自语地道:“便是在这里面么?呵呵,可真有趣…
…”
巫镜心道:“好啊!此女子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越发庆幸自己没有让她继续待在船上
。但她究竟要做什么?难道她竟也知道巫劫在里面?
文锦走到墙角,将琴取下放好,又转回岩石堆前。她躬下了身,巫镜瞧不见她,心中更
慌,当下偷偷向外爬了两步,探头出去。
只见文锦跪在地上,灯火放在一旁,她右手里另捧着某件事物,左手拂之,轻声道:“
去吧,找到他……乖哦……”
巫镜睁大了眼睛,见文锦手中突然爬出一只虫。灯火太暗,看不清那虫的模样,只觉得
动作甚是敏捷。那虫在岩石上咯咯咯地爬了一圈,一下钻入缝隙里去了。
文锦竖起右手食指,凭空一圈一圈的画着。巫镜凝神细看,见指头上似乎缠绕着一根极
细的丝线。丝线的一头钻入了岩石缝里,不用说,肯定是套在那虫身上。也许,这根丝
根本就是那只虫吐出来的。
巫镜曾听人说南蛮夷人之中,有人能御使虫、兽,甚至动物的尸体,这样的技艺被称作
“尸虫”。传说尸虫之人常年与虫蛇、毒物打交道,行踪最为神秘,行事也往往出人意
料,手段毒辣。没想到文锦就是一名尸虫人。
巫镜的背心都被汗湿透了。如此人物,为何要装傻进入绞杀号?昆仑山监隶司是断然不
会与这种人打交道的,她有怎样的来历?自己究竟惹了什么厉害的家伙?
正想着,忽觉周围猛的一震,头顶尘土纷纷落下。巫镜听见交错搭在一起的两块岩石啪
啦一声,吓得魂飞天外,向前猛地一蹿,飞身滚下岩石堆。那两块岩石摇晃一阵,却并
没有倒塌。
巫镜滚下石堆时,脑袋撞在石头上,撞得眼前金星乱闪,一时爬不起身。他砰砰砰弹出
铜剑,叫道:“你……你敢过来?”
文锦笑嘻嘻地道:“还以为你打算一直待在上面呢,没想到这么快就下来了……瞧你,
脸上都是血。”
“哎?”巫镜伸手一抹:“去他妈的……”
文锦忙从腰间扯了块娟布:“别摸,我来给你包一下。”
“走开!”巫镜铜剑乱挥,将文锦阻在一丈之外,“别过来,滚开!”
文锦瞪大了眼睛:“咦,这就是传说中顷宫锻冶所制造的蚕丝铜臂?听闻乃世上最神奇
的机巧之一,没想到老大竟戴着!小女子今日可真开了眼了!”
巫镜自断臂之后,最恨有人赞赏他的铜臂,怒道:“你……你这死丫头敢再说一句废话
,我才不管你是男是女,一样杀无赦!”
文锦道:“你为何总是拒绝我?我真心诚意想要跟随老大的,你怎就连一次机会都不给
我?”
“呸!”巫镜额头的血都流到眼睛里,他用手背揉着,叫道:“我告诉你罢:我从来不
相信女人!就这么简单!好了,滚吧!”
文锦耸耸肩:“你倒很诚实。不过这地道可不是你家的,我爱来不来,你管不着。”说
着重新蹲下扯她的丝线。
巫镜靠在墙上喘息半天,怒火和痛楚慢慢减退。他见文锦把耳朵贴在石头上一本正经地
聆听,虽然不耻与此女子合伙,但老劫就压在下面,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你听到
什么没有?”
“嘘……”
巫镜住了口,也凝神细听,但只听见地道里间或尖利的风声,还有头顶上嗡嗡的沉闷的
声音。这种沉闷声从刚才震动开始就一直没停,难道桫椤城内出了什么大事么?
文锦忽地低声道:“别动!”
巫镜忙道:“我、我没动!”
文锦横他一眼,随即一笑。她转头对着岩石缝道:“别动……你现在还不能动弹……我
会想办法救你出来……”
巫镜惊道:“老……老……他还没死?”终于在临出口时把“劫”字吞回肚子。若是被
外人知道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劫被困于此,那可不得了。
“你很希望他死么?”
“不不!我……我只是……他现在怎样?”
“不太清楚。他被岩石压得很紧……他跟你一样也是巫人吧?”
巫镜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文锦道:“他被压得这么紧还没死,真是命大。让我看看……”说着急速抖动缠绕着丝
线的手指,大概在操纵那只虫。
她刚才似乎与巫劫交谈过,那么说巫劫还有意识?但若他尚有意识,凭他的念力,强行
展开禁制的话,这些岩石料来也拦不住他。难道……白天投下禁制时,除了发出蓝光外
,还有几次白色的闪光……
巫镜突然浑身一颤——难道那人与巫劫相互攻入对方的禁制中,陷入了传说中的“禁灭
”?
他赶紧对文锦道:“你再探探,旁边是不是还有活人?”
文锦手指微颤,指挥虫向一旁爬去。她迟疑地道:“旁边似乎有东西,可是却不象有活
人……死人?”
巫镜道:“不可能。如果没有人和他对拼,他又活着,怎么会不展开禁制?”
文锦沉吟道:“是么?你的意思是说,就是因为有人跟他耗着,他才展不开禁制而被困
在里面?”
巫人念力天下无双,很难遇上与之纯以念力抗衡的人,可是他们制造的禁制若是真的与
这样的人同时展开,相互力量又差不多的话,就有可能陷入“禁灭”,即两人都没有死
于对方的禁制,却又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禁制,任其消亡,只剩下躯体的直接对抗。一
旦陷入这样的困境,没啥体力的巫人处境就非常尴尬了,是以这秘密绝不能与外人道来。
巫镜抓着脑袋,低声道:“这个……我是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他为何不展开禁制,也
许是有人干扰,他……他也许手脚被缚,难以动弹……总之很难说。”
文锦道:“确实,我觉得他仿佛有力使不出来。”
“他刚才跟你怎么说的?”
“他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巫镜知道巫劫还活着,总算缓过了劲,问文锦:“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跟踪我?”
“如果真是跟踪,你是吃惊还是害怕?”
巫镜哧道:“我会怕一个小小的丫头?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怎么会知道我到这洞里来了
?而且洞里漆黑一片,你又是如何跟来的?”
文锦叹息道:“本来这是秘密,不过我仰慕老大许久,给你说了也无妨。我在你身上放
了‘缠魂丝’,你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我有心要找,总找得到。”
“砰砰”两声,巫镜弹出蚕丝铜剑。文锦毫不退缩,反而把胸口一挺,鼻尖差点撞到巫
镜的鼻尖上,傲然道:“你要怎样?”
“你……你他妈的想怎么样!”
文锦还没回答,忽地咦了一声,丢开巫镜不管,重新扑到岩石上,侧耳聆听。
“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好象……”文锦试着扯了扯丝线,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有东西抓住了我的虫儿……”
“你……你说什么抓住了虫?另一个人吗?”
“可我并没有感觉到还有活人啊?”文锦使劲扯了两下,丝线突地绷断,她踉跄退后两
步,提着丝线一时没回过神。
巫镜道:“哈哈!你的虫完蛋了!”
文锦尖叫道:“不可能!”扑上去拼命掏。巫镜乐得看这女人的笑事,袖手旁观。文锦
脸都憋红了,什么也没掏到。她捧起火又往石堆上方爬去。
巫镜道:“别费心了,刚才我已经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根本无隙可钻。看来你的丝线也
经不起扯,还号称天涯海角都找得到……哈哈,哈哈!”
文锦不理他,继续往上爬。洞里的风忽大忽小,那团火跳跃不定,但始终不曾熄灭。巫
镜找块石头坐下,扰有兴致地看她摸索。
她的两只很好看的腿露了出来,小腿上包着厚布,用绳紧紧扎好,布外还套着两只铜环
。蜀人喜欢如此装束,周人里则很少见。但这女人上身却又是周人的打扮,腰间挂的两
块玉色青而润,也不是便宜货。
她说自己是曲阜的大户之女,鲁国执掌天下之礼,怎可能穿蜀人之服?她竟然一眼就认
出了自己的蚕丝铜臂,对昆仑山的秘密知道得可不少……巫镜越想越不对,偏偏她的脸
实在眼善得紧……这是谁呢?
正想得头痛,文锦咚的一声跳下来,拿了灯火,闷不做声向旁边一处被石头半埋了的洞
穴走去。巫镜只道她因虫死了难过,道:“你要走了?哈哈,慢走不送!”
灯光渐渐微弱,文锦越走越远,好像转到石堆另一头去了。巫镜到处找不到火把,大叫
不妙,这里的洞比兔子窝还密,没了亮只怕摸到天亮都摸不出去,当即追了上去,说道
:“喂,我还想再看看你的虫。开个价钱如何?”
他刚转过一堆瓦砾,文锦忽地合身撞上来,两人一起翻倒在地。巫镜背被石头顶得生痛
,正要推开她呵斥,却反被文锦双手抱得紧紧的。她颤声道:“死……死人!”
“谁?他?”巫镜一下站起身,文锦还死吊在他脖子上不肯下地。他没好气地甩开她,
快步爬上石堆。
真的!在碎石间,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出来,看得人毛骨悚然。这……这是巫劫的手?难
道自己找错地方了?他真的死了?
文锦的火就在一旁,巫镜强压下狂跳的心,壮着胆子凑近看,那手臂全被血染红了,但
血迹下依稀有东西……
他离那手不到一尺远,手指突然颤动了一下。巫镜使劲揉揉眼睛,凝神细看,的确见那
手在微微颤动。
他又惊又惧,四下打量,见鬼,石头压得如此结实,手怎么还在动?难道老劫的鬼魂回
来了?就在他全身寒毛都竖立起来,准备跳下去时,那手忽地握紧,继而张开,拇指和
中指艰难地接触在一起,食指凭空慢慢画了一个圆……
一道并不成形的蓝色禁制散开,瞬间消融。
“老劫!老劫,撑住啊!”
巫镜激动地大叫一声,扑上前拼命刨石堆。文锦忙爬上来道:“他是谁?还活着么?”
“别问!刨!”
当下两人用力刨着,不久挪开一块大石,巫劫的半边肩膀都露了出来。这下看得更清楚
了,他被两堆岩石夹在中间,不知为何竟然没死,但也受了很重的伤,血把周遭的石头
全染红了。
文锦扯下一块布,给他包扎伤口。她抹去血迹,见巫劫手臂上有许多极淡的青黑色痕迹
,呈尖圆形,仿佛鳞片般层层排列。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巫镜抽空瞧了一眼,心中凛然。巫劫身负巫、人之血,但多有传闻说他其实是极少见的
龙血之身,身上的龙鳞便是证据。这事当然不能乱说,便随口道:“没什么,大概是烧
伤的痕迹。”
文锦笑着拍他一下:“瞎说!不过龙鳞你肯定没见过。”说着继续包扎,嘴里还哼起歌
来。
巫镜停下手,瞪圆了眼——这他妈什么人啊,龙鳞当寻常事?但此刻无暇顾及,他想了
想,掏出绿萝画了道符文,找到夹住巫劫最大的两块石头,塞进石缝里。他一拉文锦:
“下来!”
两人跳下石堆,只听上面一声闷响,巫镜又赶紧爬上来,只见那符文展开,化成一块坚
实的石头,将两块岩石挤开了些。虽然宽度还不足以把巫劫弄出来,但总算能看见他的
身体了。
他的头沾满血污灰烬,歪在一边,巫镜叫了两声他也不答,不知是否醒着。文锦道:“
先把他身上的碎石刨出来再说!”
两人于是埋头刨碎石。刨着刨着,文锦突然道:“咦,我怎么突然觉得很冷?”
“我还刨出汗来了呢!我跟你说这是我兄弟,你别搞着玩儿!”
文锦紧张地道:“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的……觉得周围冷起来了。”
“冷?这时节早该更冷了……”
话音未落,身旁的石堆里传来一阵细碎的响动,仿佛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几乎就在同时
,文锦的灯火一闪,便即熄灭,洞里霎时变得漆黑。
巫镜道:“喂,你的灯没油了么?”
文锦道:“我的灯油乃云梦山极珍贵的火鸟之油,一滴可燃七年,怎会用完?你还不明
白么,有东西把它弄灭了!”她冒险往洞壁边挪去,不想踢到一块石头上,痛地倒吸口
冷气。
巫镜道:“黑成这样,你不要乱动!”
文锦忍痛继续往一旁摸索,道:“我要我的琴!我要我的……”
石头堆里忽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声音迅速向四周扩散,好象从石堆里爬了出来,爬到
地上,爬上了四周的石墙,咯咯咯咯……需需索索……须臾便笼罩到了他俩头顶上方。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巫镜心头,文锦说得没错,他感到一阵彻体冰寒,瞪大了眼四
面张望,然而漆黑的洞里什么也没看见……
蓦地有东西径直撞入怀中,巫镜骇得拼命往外推,却推到一个温暖娇柔的身体。文锦死
死抓住他的衣服,低声道:“禁……制……”
巫镜双手一展,放出一道禁制,谁知才扩出两丈来远,洞内骤然亮起一道强光,照得巫
镜文锦两人同时惨叫一声闭上双眼。
但现在可不是能闭眼的时候,巫镜忍着眼痛四下里看,见鬼,禁制若是碰上东西爆发了
,也只有一瞬而已,为何周围仍闪着微弱的红光?红光照亮了许多……无数的……
这么一忽儿,那堆石头……不仅仅是那堆石头,地面、周围的墙壁、甚至头顶之上,一
块块透明的冰晶悄然成形。
大多数很细小,它们密密地覆盖在石堆上,虽然透明,然覆盖得太多太厚,也已完全看
不见其下的石头。也有一些大的,堆积在墙与地面的交合处,或挂在头顶之上,将各处
相互连接。刚才那道光仿佛被冰吞噬了,此刻仍在冰晶深处闪烁。由于冰晶极之剔透,
一处有光便处处有光,一丝儿光便足已照耀整块冰晶,是以呈现出前所为见的奇景:千
千万万丝光同时横着闪过,或同时在冰晶内旋转、翻滚、变幻……至此无穷无尽,摄人
心魄。
巫镜与文锦屏住呼吸,好象出气猛了,也会惊醒这场瑰丽的梦。半响,忽听头顶嗵嗵嗵
几声响,两人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全身是泥——也许根本就是泥做成的人贴在石壁
顶,慢慢向冰晶爬去。
巫镜看着它那丑陋至极的脸,心中打个突,再往后看去,数十个泥人正顺着墙壁爬过来
。洞里响起嘟嘟咕咕的声音,它们似乎在交谈,隐然已将自己围了起来。
文锦靠在他肩头耳语道:“它们……好象不是要来捉我们……我们不要动或许更好……”
巫镜微微点头,只当自己被冻住了一动不动。只是文锦靠在他肩上,一股若有似无的香
气往鼻子里钻,心中偷偷想:“这丫头……倒也……倒也……并非一无可取之处……”
泥人们果然越过他俩爬到了冰晶前面。红光渐渐消散,洞穴内重新黑暗起来,几十双绿
幽幽的眼睛转来转去。它们要做什么?巫镜看不见,只知道它们肯定要对老劫下手了。
文锦小指头一勾他,他心领神会,一起慢慢向后退。刚退到墙角,蓦地一声嘶叫,刺耳
至极。红光再度闪现,一名泥人伏在石壁前方,全身抖个不停,不知在做什么。其余泥
人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它。
两人同时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待看见对方也在摇头,文锦嫣然一笑,巫镜皱起了眉。
随着颤抖,那泥人半截身体重新变成了泥,慢慢渗入石壁缝隙之中。它一只手撑着石壁
,奋力往里钻着,另一只手则使劲挥动。
于是周围的泥人纷纷散开,各自伏在一处石壁上。有的泥人嘶声喊叫,也有的使劲捶打
自己的身体,更多的则一声不吭,任凭身体消融,往缝隙中透去。随着这些泥人慢慢消
失,无数暗红色的泥浆相互串联起来,沿着冰晶的轮廓将通道绕了一圈。
巫镜忽然道:“快!抢了人就跑!”
“好!”
两人跑到石堆前,见巫劫已经被冰晶封住,巫镜弹出剑臂,狠狠劈在冰晶上。叮的一声
,他倒退两步,脸扭成一团。
“太坚硬了?”
“妈的,比石头还硬……别慌!看我用符文来……”
“昆仑山之符文,一定能让我大开眼界呢。”
砰!
巫镜反手一掌,符文瞬间,可是刚放出不到一尺就轰然爆裂。巨大的冲击把他和文锦掀
起老高,越过巫劫,摔到石堆另一边。
两人在石头上撞得七荤八素,老半天才勉强爬起身。一个高大的人站在石堆前,见巫镜
正注视自己,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原来也不过如此。镜,把东西拿给我罢。”
“什……什么东西?”巫镜忍着痛道:“好,好吧!巴国两年的井盐,一半分给你,如
何?”
红光映在踅脸上,他裂嘴无声笑着,似乎很是享受有人跟他耍心眼告饶。他摊开手掌,
掌心有块冰粒,见到光亮,冰粒忽地徐徐绽放,变作一朵明艳至极的冰花。
巫镜急道:“妈的,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你要什么?你开个价出来?”
踅丢了冰花,任其在地上继续生长,跨前一步道:“太史宫里的东西也能弄到手,就这
一点来说,你也真是个人物。如果乖乖奉上,今日我便饶你一命。”
原来这家伙也是冲着那玉器来的……果然非寻常之物!那玉器正硬硬地顶在他胸口,巫
镜以手加额,恍然大悟般叫道:“我当你要什么宝贝呢,却是那不值价的玩意儿!我把
它随手丢在浮空舟上了,你等着,我马上叫人送来!”
踅笑道:“人都说贾者无信,诚然。你以为还能象上次那般,有巫劫帮你逃脱么?既如
此,我可就……”
他再跨一步,踏上了压着巫劫的那堆石头。巫镜忽见冰晶之下有个影子一动,惊道:“
啊!”忙用手捂住嘴。
“嗯?”踅谨慎地停下脚步。
“下面有东西!”文锦脱口道:“小心!”
她这么说,踅越发盯牢了巫镜,笑道:“女人,胆子不小嘛……”
便在此时,巫劫的手突然冲破冰晶伸出,一把死死抓住踅的腿。踅没料到已经半死的巫
劫竟还有这般力气,毫无防备,被他扯得站立不稳,一跤摔倒在冰晶上。
这两下兔起鹫落,局势骤然变化。文锦把尚在发呆的巫镜狠狠一推:“快跑!”
踅使劲蹬,却怎么也甩不开巫劫的手,眼见巫镜和文锦就要跑远,当即奋力拍出一掌。
这掌拍到一半,腿上剧痛,一股力道顺着腿上的脉络向上涌来,踅半边身子一软,力道
便岔了。
他勃然大怒,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腿上,憋一口气想要跟巫劫力拼,谁知胸前被依来刺
穿的伤口挨不住两股强力对撞,猛地爆裂开来。踅的力道再次被泄,啪啪啪数声,胸前
肋骨断了四、五根。
踅双目几乎瞪出眼眶。巫人的念力极强,但说到力量远远不如人。他只道典和巫劫死拼
一场,两人同时陷入“禁灭”,已经全无抵抗之力,所以才孤身前来。谁知道半死的巫
劫力量也如此惊人,竟然让他卯足了劲也扯不开。
不行!若今日拿不下巫劫,太行五人从此再也无脸回鲆岛了!踅顾不上巫镜,双手死死
抓住巫劫的手,两人纯以劲力比拼。但听身旁砰砰声响个不停,冰被这两股力道一一绷
碎,细碎的冰晶向上喷射,将力量传到石壁上。渐渐的整个洞穴都在震动。踅额头裂开
,流下黄色脓液,仍不肯松手……
“跑!快跑!”巫镜发足狂奔,突地脚下一绊,摔得四脚朝天。文锦赶紧扶他。巫镜甩
开她的手,呻吟道:“你……你的灯呢?”
“哪里来得及拿?幸好我还把琴抢回来了!”
巫镜咬牙又往前跑,但地道里乱石太多,他接连撞到几块石头,痛得跺脚。忽地文锦拦
腰抱住了他:“等等!”
“你又想怎样?再不跑、跑他妈没命了!”
“相信我!”文锦说着蹲下,从怀里掏锦袋,抖出一只小虫。那虫身后连着一根丝,刚
一落地就飞也似向前爬去。
巫镜看不见她做的事,一个劲地催促。文锦翻身扑到他背上,叫道:“你跑,我看!”
“你……”巫镜站直了身,脖子顿时被文锦勒得气也出不来。文锦道:“往右跑,十步
之外有块石头,再往左……快呀!再磨蹭可什么都完了!”
巫镜咕哝两声,背着文锦往前猛冲。七步之后,他与文锦飞出老远,重重撞在石壁上。
就在此时,地道深处“砰”的一响,身下的岩石震得乱跳。声音在千孔百穴的地道内来
回震荡,简直震耳欲聋。
巫镜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见文锦压在他身上,正捂着脑袋嘶嘶地倒抽冷气。他勉强
道:“不要按你的步子算,懂吗?”
文锦艰难地点点头。两人靠在墙上喘了几口气,巫镜站起身,一拉文锦的手臂,文锦默
契地重新爬上他的背,继续指挥巫镜往前跑。
这一次文锦大致算出了巫镜的步伐大小,及时提醒,除了偶尔磕碰到小石头而脚步蹒跚
外,倒也没再摔倒。
地道深处的震动越来越频繁,忽听屁股后一声巨响,一块巨石砸下来,离他俩的屁股也
就两三丈远,掀起的劲风吹得巫镜踉踉跄跄。文锦忽然叫道:“停!”
巫镜眼前一亮,原来已经跑到了峭壁上一处洞口。他先是一喜,随即惨叫道:“刹不住
脚了!”
巫镜两手伸出,抓住洞穴边残留的门框,谁知咯咧一声,木头被扯了下来。眼看峭壁边
缘离自己只有一尺的距离,猛地腰间一紧,原来文锦一把吊在门框顶上,两只脚将巫镜
的腰夹得死死的,两人乱晃一阵,终于一起往后摔倒。
巫镜勉强推开文锦的腿,吐着舌头道:“你……你他妈要把我的腰子夹碎了!”
“地道塌了!”
“我瞧见了!”
身后洞穴内崩塌声越来越急迫,大股尘土向洞口冲来,吹得两人几乎站立不稳。文锦见
左侧石壁上有一片突起,便拉着巫镜跳到上面。周围大大小小几十个洞口都在发疯地往
外喷着尘土,许多巨石崩塌,向下落去,一路撞得砰然作响。
文锦凝目往下瞧,但漆黑的崖下什么也看不见。她看了良久,喃喃地道:“绞杀号……
就在脚底罢?”
“谁说绞杀号下去了?刚刚它不是就在这附近?”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们就不知道躲?”文锦没好气地道:“你听,风在下面呼啸,
正吹得绞杀号的帆呜呜叫呢!”
两人正在争执,头顶忽然传来巨大的嗡嗡声。两人一起住了嘴往天上看去,但天空中浓
云密布,啥也看不清楚。那嗡嗡声越来越大,沉闷得让人心跳加速,莫名有种泰山当头
压下的感觉。
从崖下刮上来一阵岚风,卷得漫天的尘土向上飞去,冲散了云雾,渐渐露出一个庞大得
不可思议的身影。那身影在云中盘旋,坚定地向着下方的峭壁压来。
“那是什么?”文锦揪紧了巫镜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捏住手腕,力气之大,痛得文锦眼
泪差点出来。
“不……”巫镜梦呓着道:“竟然……它还在……竟然还在……”
文锦抽出自己的手,本想痛骂巫镜两句,但见他神不守舍的样子,不觉凛然,问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
巫镜反手捂住文锦的嘴,低声道:“嘘……别出声,这是云中族的怪物,杀起人来可不
手软……”
文锦眨了两下眼睛,迟疑片刻又眨了三下。巫镜点头道:“是,打不过,得逃……绞杀
号可千万别被它发现了……咱们贴在石壁上不动,先看清楚它要做什么。”
第十三章
“已经抵达峭壁上空!”一名观察士兵抬起头来报告:“扬尘很大,但是塌陷处能看得
清楚,左前乙时方向,二十丈,高度……三十五丈……”
坐在另一架瞰云镜前的观察士兵也报告道:“方位准确,高度……不到三十丈……有部
分岩壁仍在坍塌……很难准确查看!”
坐在中间的观察士兵附和道:“是,高度在变幻,大概与风卷起的尘土也有关系。没有
发现蜀国士兵。没有发石车,也没有房屋,这是一片空地。距离桫椤城市集大概一百丈
。”
见陵勿点了点头,武扁道:“是这里了。风向如何?”
“风向很乱,大致北南方向,从峭壁下方有旋风向上,目前舰首正常,舰尾风力较吃紧
。”一名伍长回答:“风向转移速度很慢,可能在一刻内会维持目前的状况。”
武扁道:“谁有什么建议么?”
“风向乱,风力就不会太强。”指挥台下一名百户长道:“如果本舰收回主帆,侧向迎
风面各张开两侧定风帆,相信悬停不会太难。”
“主翼呢?”
那名百户长尚在思索,另一人大声道:“不必展开!风向北南,本舰首尾应同样保持北
南方向,两侧各五张主翼收缩形成夹角,则冲击本舰的乱风力量会大大降低。属下建议
主帆亦不必完全收回,目前最大的风力来自下方,若主帆维持一半张度,反可顺应风力
,保持舰身稳定。”那人亦身着百户长服饰,仅二十出头,站在指挥台下侃侃而谈,自
然一股大将风范。
武扁道:“我认识你,你是宽之子定!你父亲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御风者,如今是你了
。我想对你说一件事。”
武定道:“请常吉士示下!”
武扁朗声道:“就在本舰下方,峭壁之内,困着一位对我们青冥号来说并不陌生的人。
他就是差一点就射落本舰,而令你的父亲宽大人以身殉国的巫族预备长老劫!”
指挥室里立即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既而单膝跪伏在地。
武定的声音没有一丝变化,道:“叩请大人准许属下入翼控舱,属下以人头担保,本舰
悬停期间舰身偏移绝不会超过十丈。”
武扁满意的道:“这正是我的意思。主翼室一直缺少常翼士,现在我以帝君之名命令你
担当此职。不要令你的父亲失望,去吧。”
武定躬身行礼,领命而去。待他出去后,武扁环视四周,看到的是一双双渴求战斗的眼
睛。他点头道:“我的策略是,在峭壁上方稳定住舰身,锚采取投射方式,尽量深入岩
石。前舱投射三只锚,两侧底舱各投射一只,注意勾住峭壁上完整部位。底部冲镧开启
一半,其余的打开三层门闸中的两层,随时准备增援。接收舱作好接收准备没有?”
“已经做好了!”
武扁抽出剑,遥指舰首,沉声道:“此次本舰将吊起重愈千斤之物,在如此大风中,如
何保持稳定,将是一大考验。 诸君愿一战否?”
所有人同时喝道:“愿死于战场!”
就在众人热血沸腾求战心切之时,陵勿慢吞吞站起来,淡淡地道:“已经……准备妥当
了。”
武扁不去理会指挥室里众人对陵勿的鄙夷之色,将剑一挥:“行动。”
“咚……咚……铛铛……咚……”
天空中传来沉闷的撞击声,良久不息。那事物被一团奇怪的乳白云雾掩盖,看不见它在
做什么。巫镜心道:“这绝对是缙山时那艘星槎,它遭到老劫那么猛的攻击,竟然这么
快就又出来了……”转念一想,不快了,已经过三年多了,不觉叹一口气。
当年那些曾共同奋战的人,大半死在了冰冷的缙山湖面,剩下寥寥几人也已星散。巫镜
偶而梦回,会见到用琴弦弹断他手腕的师枥。他仍如生前一般坐在轮车里拂琴。巫镜在
师枥身旁走来走去,夸耀自己的蚕丝铜臂。
有一次,师枥郑重地托付巫镜一件事。梦里巫镜连连点头允诺,胸口拍得山响,说了些
“但托付老镜便是,刀山火海,吾岂惧之?”之类的豪言。只是每次梦醒,无论如何也
记不起是何事了。他为此常常太息,怪只怪师枥老儿不讲清楚,怎能记得住?于是也借
机喝得烂醉,蒙头大睡,再去会会他,听他一曲‘清涿’也好……
琴?他瞥了一眼文锦背上的琴,想:“总有人喜欢背着琴到处走,也不嫌麻烦,嘿。”
他低声道:“喂,得想法子往上爬。这里离崖顶……我看也就十丈左右吧。你有什么办
法吗?有什么绳啊丝之类的?”
“上去?你没听见里面正塌得乱七八糟吗?我们上去了还不给活埋了?不行!得想法子
往下!”
“你知道什么?地洞虽然大,范围左右也不过几十丈宽,我才不信会全塌呢。我们沿着
峭壁边走,只要能混到城后山脊上,就可再与绞杀号联系,商量脱身之法,懂吗?”
文锦使劲摇头:“绞杀号在下方,若上了崖,天亮前无论如何联络不到他们,凭我俩只
有死路一条。”
巫镜恼道:“哧,你知道什么?我自有法子脱身。瞧你刚才也算帮了我一回,连带救你
也可,只是此事一了,自个儿滚回家找你娘去罢!”
两人正怒目对视,突听头上风声大作,两人一起抬头看,耳朵里同时嗡的一声,心都停
止了跳动。
但见云雾中钻出三只大如牛身的铜锚,其后分别拖着柱头般粗的锁链向峭壁飞来,“砰
砰”两声,两只锚先插入崖顶,山崖立时剧烈抖动。
第三根略微偏下,巫镜眼见那铜绿斑斑的锚径直扑到面前,风声凛冽,就要把自己砸进
岩石里去,脚下一软,惨叫道:“我老镜……”
蓦地身体腾空而起,却是文锦拉着他死命往上一跳,巫镜本能地双脚曲起,铜锚就在他
俩身下一丈左右的地方结结实实撞上石壁。轰的一声巨响,碎石乱飞,铜锚瞬间整个钻
入了石壁中,力道尤未消失,锁链如蟒蛇一般往里猛钻。
巫镜被雨点般的碎石打得昏头转向,忽然文锦叫道:“抱住链身!”他刚明白过来,身
子已经坠过了锁链,下面就是百丈悬崖!
他放声怒吼,忽然腰间一紧,却是文锦在空中扭转身子,纵上锁链,双腿一勾,倒过身
子,一下死死抱住了巫镜的腰。
文锦刚要把他向上提,不料身体倒转,背上琴袋的带子松了,顺着她的背滑落,在她后
脑勺上撞地咚的一声,琴音缭缭,向下坠去。
这下轮到文锦发出惨叫,两手在巫镜腰间狠狠一拧:“抓住我的琴!”巫镜痛得双手乱
抓,险到极点地抓住了琴尾的穗绳。
两人一琴如此窜成一串,在空中晃了良久,终于缓过劲来。这个时候,崖壁坍塌已近完
毕,锁身也渐渐停止了震动,只是风仍然猛烈,吹得人荡来荡去。
文锦憋着口气道:“我……我手好酸,要抓不住了……”
巫镜前后左右看了看,只见孤零零的锁链前头钻入云雾,后面插入绝壁,身子底下则黑
漆漆的啥也看不见。他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强忍恐惧道:“你……你可千万别松……
这他妈的琴真碍事,不如丢……”
“了”字还没出口,文锦手一松,巫镜向下滑了半尺。巫镜狂叫道:“别!我他妈发血
誓今生今世与此琴共存亡,我死了还要跟它一起埋!”
身体一顿,文锦重新抱住了他的腿。巫镜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心道:“这丫头可真他妈
的死倔!”
他把琴捆在自己身上,道:“好了吧?你稳住,我……我先爬上去再说!”
文锦摇头道:“不行……你要一转身,我可撑不住,我……我真的抓不住了……”
巫镜身体陡然一沉,骇得差点昏死,随即感到文锦再一次抓紧了自己。巫镜急中生智,
叫道:“锁链就在我头顶,你把我荡上去,快!”
文锦使出最后的力气把身子后顷,又往前送。如此一次次地摇摆,所幸风也正好撞上峭
壁后反弹回来,推波助澜,巫镜荡得越来越高,叫道:“再高些点!再高些!”
他伸手去够,眼见荡到最高时离那锁链只差不到一尺的距离,蓦地身后的文锦惊呼一声
,两人的身体同时向下坠去。
那一瞬间,巫镜眼眶迸裂,奋起平生最大之力,一把抓住了锁链。局面刹时翻转,变成
了巫镜勾住锁链,文锦死抱住他的小腿吊在空中。
但巫镜左手的铜臂无法抓牢锁链,只凭右手独立承受着两个人的重量,五个手指好像要
掐进锁链里去一般,但身体仍在慢慢往下。他憋着气勉强道:“上去……”
“你、你可千万别松啊!”
“快……你他妈的快些爬上去!”
文锦飞也似顺着爬上巫镜肩头,纵身上了锁链。她扯下腰间锦带,手腕翻动,锦带缠上
巫镜右手腕,一拉一扯,将巫镜拉了上来。
锁链不停地横向晃动,虽然粗大,但也难以保持平衡。经过了前面的拼死挣扎,两人不
知不觉已默契了许多,巫镜背靠着锁链,文锦趴在他身上,和他一起死死抓紧锁链,两
人的腿各自用力蹬在锁链空隙处。锁链晃动的弧度时大时小,他俩倒比之前更稳当。
只是这么一来,文锦和巫镜几乎鼻尖对鼻尖,脑门上的冷汗都流到了一起。文锦盯着巫
镜看了片刻,忽然觉得心砰砰乱跳,然而自己的胸与巫镜的胸膛紧贴在一起,这般跳动
撞在巫镜的胸前,又一跳一跳地被顶了回来。
她只觉耳根都烫了起来,却又实在避不开,只好靠在巫镜肩头。听头顶上“砰砰!咯咯
……”的声音越发急促,锁链的震动时急时缓,文锦低声道:“你瞧瞧……锚要收回去
了么?”
巫镜没有回答。文锦幽幽叹了口气:“如果……如果等一会我们支持不住了……也好…
…至少路上还有个伴……”
巫镜恩了一声,仍然不回答。文锦急了,以为他嘲笑自己,说道:“真的!我听说去幽
明黄泉的路可远了。一个人走……不是,是一个鬼飘啊飘,要飘许多年才到得了呢!”
巫镜长叹一口气,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多么可怕的东西……”
文锦一回头,只见云雾中不知何时垂下了一根更粗大的链条,落在崖上。崖边上人影晃
动,却是些泥人正匆匆跑来跑去。
再仔细看,峭壁上那些阴森的洞穴、窗户里也不停有泥人爬出。它们沿着石壁无声地
爬行,仿佛一只只人形泥质的壁虎。看来头上的星槎为了配合那根粗大的链条,正在调
整位置,才拉得三根锚链大幅移动。
文锦道:“它们要做什么?”
“它们大概想要把那堆石头一起拉到天上去。你忘了冰晶么?用冰裹住石头,那便
万无一失了。”
文锦点点头,又道:“可是……石堆那么重,又与周围的岩石相连,怎可能被扯出
来?那要多大的力量啊?”
巫镜道:“我瞧那些泥人脱了形骸,渗透到石缝里去时就知道有问题。它们渗进去
,定是用某种法子切断了石堆和周围相连的部分,才引发地洞坍塌的。你等着瞧吧……
哦,链子绷紧了!”
他们身下的锚链一震,也快速绷紧。文锦抓紧了锁链,转过头不去看发生的事,只
把脑袋埋入巫镜肩头,感到他身体的温暖,心中稍平。
当链条开始绷紧时,青冥号的翼控舱内,武定感觉到舰身正吃力地向右转动。他回
头问一名伍长:“左侧风力加强了么?”
那名伍长赶紧跑到两侧的窗口观察,回来报告道:“没有明显加强……要把左侧主
翼放低一半么?”
武定皱眉道:“不忙。拿我的尊来。”他的侍卫立即拿来酒尊。说是酒尊,其实并
非喝酒所用,只是取了酒尊之形。它四足两提,内壁刻有直纹。
云中族因大部分时间都在空中,在体型稍大的星槎内有时很难观察舰身是否平稳,
尤其在云雾之中。这时只要往酒尊内加入清水,放在地上,便可判断舰身的倾斜方向和
程度。
武定见那酒尊内的水确实已向右倾斜,便道:“可能底部有旋风,照此看似在尾部
……”
他没说完,一名侍从忽然叫道:“大人,快来看!舰身放出了拖弋链!”
武定急步走到窗前向下望。从这个角度只能见到拖弋链很小的一段,前面被舰体遮
住,后半则没入冲镧喷射的清气产生的白雾中。白雾之外,尚能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桫
椤城。
拖弋链是全舰最坚固的链条,通常只装备在贸易星槎上,当星槎遭遇旋龙狂风——
夏季时浮空岛上常有这样的事发生——失去控制时,释放拖弋链勾住浮空岛上巨大的“
擎柱”就是唯一的希望。
但拖弋链缠住擎柱,又常常导致星搓失去平衡而坠毁,是以此链历来被视为不祥之
物。此链又有个名字叫作‘锁魂链’,云中族人都相信即使遭遇狂风而身灭,若乘坐的
星槎还能返回浮空岛,魂便还能回来。
战斗用星槎由于速度快极体形小等特点,从来没有装备。只是因青冥号因体形甚至
超过了中型贸易星槎,才特别安装。
武定看了片刻,挥手道:“快,去查看舰尾舰首的锚链,有没有收拢绷紧的迹象!”
几名侍从赶紧跑开,各自观察,而后纷纷回报道:“舰尾锚链正常,但有向右侧倾
斜的迹象!”
“前舱锚链在收紧,速度很快!”
武定一怔,喃喃地道:“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武定的副手,十户长武九道:“大人,本舰不是在浮空城上空,释放拖弋链,难道
是要吊什么东西上来么?”
舰身这时候猛地一震,众人没有防备都跟着一跳,全都摔在地上。转向轴咯咯咯地
乱响,数名操纵主翼的士兵被反弹的操纵杆击中。其中一人胳膊被操纵杆折断,不禁放
声惨叫。
武定第一个跳起身,喝道:“抓牢扶手,稳住主翼!听好,就在这个位置固定,情
况没弄清前谁擅离职守,一律斩首!”
舱内立即响起咚咚咚的声音,十几名士兵分成三队,各自用锤子硬将枕木砸进所维
护的铜轴之间的缝隙,阻止转向轴继续转动。震动在持续,舰身各处都发出吱吱吱、啪
啦啦的响动。
须臾,即使不用酒尊,也能明显感到舰身向右后方倾斜。不过星槎内到处都是铜制
的固定扶手,众人抓牢扶手,身体歪斜也不离开岗位。那名胳膊折断的士兵也咬着牙不
吭声。
云中族人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在星槎上渡过大半辈子。一艘星槎出航后能否平安返回
,最重要的不是星槎是否牢固,武器是否犀利,而是船上所有人是否齐心协力。因星槎
上每一人都有特定的位置和作用,任何一人出错就有可能全船皆毁,是以云中族人对上
级所下命令绝对服从。武定说固定,即便死在那里也不得离开。
片刻,舰尾又是一震。震动顺着铜铸的龙骨传向舰体各部,有一段时间地板象波浪
一样起伏不定。随着震动,舰身开始更快速地向后倾斜。通道内有人跑来跑去大声吆喝
着什么,警戒的锣声响了两下,停顿片刻,又响了三下。
武定喃喃地道:“这时候收什么帆呢?打开了帆借风往上才是正经,单是打开冲镧
,力量太小了!”
一名侍从道:“舰首抬得太高了,再这么下去,若舰尾遭遇向下的疾风,就有可能倾覆
!”周围的人听了,都默不作声。
武定瞪他一眼,喝道:“不得妄言!”他扶着柱头站直了身,大声道:“好了!别一个
个煞白着脸!只不过是舰体正快速上升,但被拖弋链拉住,失去平衡了。你们两人把伤
者送走,传令兵,告诉常镧士,想要照此法升起星槎,就把舰后所有冲镧打开,前舱的
关了!去吧!其余人听我口令——左右两侧后三张主翼,全开!”
“全开!左右两侧后三张主翼!”他的侍卫官大声喊道。
“左右两侧前两张主翼,切向下方!”
“切向下方!左右两侧前两张主翼!”
翼控舱内顿时响起一连串有条不紊的机巧转动之声,须臾,后舱传来冲镧喷射时特有的
刺耳的声音。喷出的清气冲击着后部的主翼,翼控舱内的六架异金铸造的转向轴急速震
动。每架转向轴都有两人轮番向上泼水,给发烫的轴管降温。泼上去的水瞬间蒸发,翼
控舱内一时水气弥漫。
一刻有余,随着舰体几次震动,星槎尾部终于又极缓慢地升了起来。透过窗户,可以看
见桫椤城远去了一些,表明舰身已爬高了一段距离。武定绷紧的脸稍稍缓和,众人也都
松了口气。看来拖弋链吊起的东西还不算太重,只要青冥号升高一丈,离鸿蒙近一丈,
清气的浮力便强一分,越高越没有危险了。
一名侍从低声道:“这次出航,一点交代都没有,做事的时候又遮遮掩掩,真让人憋气
。”
另一人道:“我看八成是那阴阳怪气的陵勿的意思。庶吉士说此人妖孽,果不其然!也
不知常吉士是中了什么邪……”
武定厉声道:“谁再敢胡言,军法处置!”他的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续道:“常吉士
身兼全舰之重任,他做什么,既不得妄自揣度,更不得聚众私传!我们的职责是操纵主
翼,保持舰身平稳。再让我听见有谁说这话,定斩不饶!”
忽听舱内的警戒铜锣急切地响起,众人都是一惊,这竟是准备开战的锣声。武定将面前
的侍从一推,喝道:“全体准备迎击!”
“快看!塌了!塌了!”
刚才那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声音响起时,栖身的锁链抖得像要断裂,差点把两人抛下去。
文锦的心这会儿还怦怦直跳,哪里敢看?只拼命把脑袋藏在巫镜肩头。但巫镜大呼小叫
,到后来使劲扯她头发,叫道:“快瞧啊!不瞧可要后悔一辈子!”她终于壮胆眯开一
只眼,往后瞧去。
身后尘土满天,几乎如同浓雾一般,她第一眼只看见三根又粗又长的东西吊在空中,极
缓慢却也势不可档地摇晃着。她眯开另一只眼,才看清就是那三根锚链。它们不是插在
峭壁里么?
此时突然狂风扑面,无数细碎的石头扑在脸上,打得生痛,但却也将尘土吹散了些,她
才赫然发现刚才那片峭壁已经完全崩塌了!不知有多大一片塌入了下面的深谷,谷底卷
起一股股冲天的尘土,炸雷般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像整座蜀山都在向下塌落。
“塌了……全塌了……其实早该塌了,”在这山崩地裂般的景象面前,巫镜的身子抖得
厉害,喃喃地道:“也许下午那次冲击发生的时候,山壁就已裂了……真可怕!”
残留的灰白色的山壁上,袒露着数不清的漆黑的洞口,好像无数张嘴,狂风掠过,尘土
翻腾,它们便发出哀哀惨叫。文锦被这匪夷所思的力量吓呆了,直到巫镜又扯她头发,
叫道:“往上看,更有趣!”她才又抬头向上。
只见那团冰晶被锁链悬在半空,正迎风荡着。从下方看,它略成正方,约十来丈宽。此
时附着在上面的岩石纷纷龟裂,向下落去,文锦瞪大眼仔细瞧,隐隐看见冰晶上还伏着
些泥人。
随着冰晶被越拉越高,冰晶四周的石块已全被清理干净,泥人们爬着聚拢在了冰晶顶部
。文锦还在担心它们会不会掉下去呢,却见一名泥人手一挥,没有丝毫犹豫,所有泥人
一起跳了下。
文锦哎呀一声尖叫,转头死命闭上眼。听巫镜道:“呵,真他妈的……还没落地呢就全
碎成泥了。这玩意儿可真厉害,不知是怎么弄的,倒有点象传说中的无启民的手段。”
文锦道:“你的同伙究竟是什么人啊,需要用这般手段抓去?”
巫镜道:“无名之辈……现在不是说他的时候,先想想我俩怎么逃命要紧!”锚链已往
上收了一段时间,刚开始链子极长,被风吹得弯曲,两人还可躺在链身上,现在已接近
笔直的地步。好在锁链极粗大,两人脚蹬在链孔中,抱紧了锁身倒也不怕落下去。但若
锚链真的收入舱内可怎么办?
文锦道:“听说北冥琨城是唯一可与昆仑山八隅城媲美的伟大城市,这辈子能上去瞧上
一眼,倒也不错。”
巫镜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想到自己可能是两百多年来唯一被云中族生擒拿活捉的巫族
人,有些心虚,却也有些憧憬。他还没听说同辈中有人真正见过北冥琨城,难道自己将
开此先河?凭着自己这张嘴,晓之以利,动之以情,让他们放条生路或许不难……北冥
琨城离鸿蒙最近,宝贝一定多不胜数,随便弄几件下来卖,那可有多大的赚头啊!
巫镜念及此,正心潮激荡,又听文锦道:“那冰晶里的人是谁呢?云中族人这么想得到
他,恐怕非常人吧。恩,说起来,老大不也非比常人?几年前在缙山攻击云中族的怪异
星槎,天下闻名呢!”
啊!巫镜脑门顿时暴出层冷汗——怎么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云中族人不会无缘无故千
里迢迢跑这里来,费如此大的周章,只是把巫劫请去玩吧?
文锦不怀好意地打量巫镜两眼,又道:“老大,只怕你也榜上有名?”
巫镜这下傻了眼,定定地看着她,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可惜呀,你又不肯让我瞧瞧,想法子弄掉铜剑。待会儿锁链一升上去,云中族的人一
看,哎呀,缙山的大英雄来了,可得好生款待才行。”
巫镜往后一靠,闭上双眼,凛然道:“弄!只要不弄死,随便!妈的,我豁出去了,大
不了回头……哼!”
文锦一笑,用匕首小心地割开袖子,露出里面的蚕丝铜臂。巫镜十只脚指头都抓紧了,
以为她见到了自己的断臂定要尖叫,凝神听去,却听她连呼吸都平静如常,不觉松了口
气。随即又感到她的匕首在手臂上划来划去,似乎正在挑开臂套,他紧张得出了一头的
汗,忽听文锦淡淡地道:“哟,这便是蚕丝铜臂了,原来是以蚕丝编织的臂套,以附魔
藤相连……痛么?”
她用匕首尖刺了刺其中一根藤,巫镜顿时苦着脸道:“啊……别,这他妈连着心呢!”
文锦又看了一阵,道:“我明白了,真是复杂精巧的机关……不过工匠们也留有余地,
你这几支剑是不是也可更换?”
“是啊,但那可得回顷宫锻冶所才……哎呀!”
巫镜放声狂叫,猛地一挣,左手抽回来了!他痛得头脑一阵眩晕,往前扑去,文锦抱住
了他,把他按在锁链孔洞里。但巫镜痛得发狂,她瘦小的手根本挡不住,当下用膝盖死
顶在他的胸口,大声吼道:“别动!马上就好了!不割断那两根附魔藤,剑就取不出来
!忍着!”
巫镜被她一吼,灵台总算清明了些。他曾听锻冶所的人说过内中关键,所以知她所说非
假,当下只有眼泪花花的忍着。好在附魔藤毕竟不是真的肉体,切断的两根藤流了一阵
绿色浆液,迅速枯萎,就再也没感觉了。
巫镜手不痛了,举起手臂比画两下,想到虽然不喜欢这铜臂,但附在身上三年,血脉相
同,不料一天内就折缺了四支,又一阵阵心痛起来。
正在此时,锚链一震,往上收的速度更快了。纵使云雾缭绕,他们也能看见那巨大的身
影逐渐逼近,甚至都能听见绞盘咣咣咣作响了!巫镜慌忙道:“我们该怎办?”
文锦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迟疑道:“我倒有一法子,也许能让我俩脱身。不过……
唉……”犯难地看着巫镜。
“准了!”巫镜一拍大腿,正色道:“便准了你了!绞杀号以后赚的每一个子儿,都有
你一份!你别不答应啊,否则休怪我现在就翻脸无情!”
文锦从背后抽出把小刀:“自然,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伸出一根手指,闭上眼,
好像静静听着什么,良久方道:“我们很幸运……绞杀号没有走远,一直在下方。”
巫镜道:“真的?你开了天眼是怎么?我怎么啥也没看见?”
文锦道:“老大,你可真健忘。刚才系在你身上的那种缠魂丝,我可不只一根。”
巫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指头,把眼睛都看对了也看不见那根丝,问道:“真的没断?
邪门了……但即使如此,又该如何叫他们上来接我们?”
文锦道:“来不及了,有这么大的星槎在头顶,他们也决计不敢上升。让我想想……”
“快点!”巫镜感到锁链收得越来越快,身体里的血都要冻僵了。然而转头见文锦的头
上也满是冷汗,绝望地道:“你……你不是说有办法吗?”
文锦道:“是有办法,不过……不过……太高了,我实在不能保证能活着……”
“呜——呜——”一股狂风突然兜头压下,耳朵里顿时全是风的咆哮。两人拼死抱住锁
链,用尽全身力气顶住。这股风的力道太猛,持续得又长,等到风终于过去,两人的体
力几乎耗尽,软软地瘫在一起。巫镜哆嗦着道:“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文锦不说话,先把自己面前的乱发拂开,又伸手把巫镜面前的发撩起,仔细看了他片刻
,像要把他的脸刻在自己眼睛里一般。须臾,她长出了口气,勉力笑笑说:“跟着老大
死了,倒也没什么……”
她伸手入怀,掏着什么东西。巫镜忍不住道:“你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到底藏了多少只
锦袋啊?”
“万千百只,取之不竭呢。”文锦掏出锦袋,抖出一只又白又肥的虫子。那虫子见了光
亮,蠕动几下,身体下无数只纤细的腿一起抖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文锦把那虫子放在
手背上,道:“要想活命全靠他了。把右手伸出来。”
巫镜莫名其妙伸出手,亮光一闪,文锦拉过巫镜的手,让割破的中指流出的血滴在自己
的手背上。巫镜这才回过神,叫道:“哇啊!你做什么?”
血滴到手背上,那虫子立时爬过来吸食。文锦尽量让它多吸血,一面道:“抱歉啊,这
虫儿须得纯阳之体的血才肯干活!”
虫吸了血,身体渐渐变成红色,突地一蹦,又是一蹦。巫镜揉揉眼睛,觉得它每蹦一下
就大了几分,等到蹦了三、五下之后,就已大得文锦一只手捧不下了。
它尤未尽兴,越跳越起劲,不久身体已长达两尺多,肚子涨得浑圆,文锦需要两手才抱
得住它。巫镜见它丑陋的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脸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奈何锁链太
窄,也没处躲避。
正当他别转头强行忍耐时,文锦合身扑入他怀中,叫道:“快,抱紧我!”
“怎么?”
那虫的肚子已经涨得好象吞了面铜鼓一般浑圆,纤足乱晃,嘶嘶叫着,极不耐烦。文锦
将它的大口对准自己和巫镜,叫道:“快啊!别磨蹭,马上要喷出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
“噗啦”一声,虫的大口中突然爆发似地喷出一大团白丝,文锦见机奇快,紧贴上巫镜
的胸口,带着他连绕两圈,让白丝悉数缠在两人腰间。
巫镜促不及防,跟着转了两圈后,陡然脚下踩空,漆黑的百丈深渊顿时扑面而来。他发
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去——他——妈——的——”
文锦用力将那虫儿抛向锁链,扯着丝一提一拉,那虫儿绕着锁链转了几圈,被牢牢地夹
在锁孔间。她回身紧紧抱住了巫镜,叫道:“飞呀!没法子回头了!”
两人往下坠落,狂风扑面,整个耳朵里都是呼啸声,一时心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知
落了多久,猛地腰间一紧,一股大力传来,两人顿时高高弹起。两个人如此快速的下降
,竟被那白丝稳稳吊住了。
然而也并非立即就停止下落,只是速度减了很多,想来那虫儿仍在疯狂往外喷着白丝。
白丝越收越紧,到后来两人连气都快吸不进去。
抬头看,峭壁顶已消失在云雾中,那锁链也看不见了。头上苍苍一片灰白不见天日,脚
下茫茫一片漆黑难觅大地,只凭这束白丝倒悬在天地之间,真不知是梦是真?
巫镜勉强问道:“还……还有多……远……”
这话刚出口,一阵啸声从下方传来,尖利至极,文锦大叫一声:“跳……”
“哗啦”一下,什么东西被狠狠撕裂了,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重重撞在一片坚
硬的东西上,顿时昏死过去。
“呜——呜——”
巫镜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周遭一片漆黑,然而天顶之上,隐隐有一片翻腾不休的
红光。这是哪儿?
他试着一动,全身骨头顿时折断般疼痛,脑子里一激灵,啊,想起来了!这里是蜀山幽
暗的深谷,刚才自己从上面掉下来。现在是死是活?死了似乎应感觉不到痛,可谁能确
定?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石头也碎成渣了……
忽听身旁“咚咚”两声,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道线,那道线迅速扩大,变成一个发光的正
方的洞。有个扎小辫子的脑袋飞快从洞冒了出来,一眼瞧见了巫镜,吓得双手高高举起
,怪叫道:“嘿!嘿!这他妈的是什么?”
老四……
巫镜看着他,心中一片空白。
“你……哎呀!”老四仔细看看他,叫道:“吓死我了!你是老大?”
巫镜艰难地眨眨眼睛。
“真的是你?哦这他妈的!让我瞧瞧——”他伸手扯扯巫镜的鼻子,眼睛瞪得象要蹦出
来,竖起右手的大拇指,想想不够,又把左手的拇指也竖在巫镜面前,叫道:“你可真
有种,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好吧,就冲这,五十年内我都不跟你争老大的位置了!
你可……”
老四歪着嘴,再也想不起表述自己心情的话,埋首下去喊道:“大哥,不是石头,也不
是木头,是五十年不可争之老大!”
舱内其余几人都呆了,老家伙道:“你他妈乱说什么?蜀山都垮了一半,你敢拿老大开
玩笑,立马把你扔出去!”
“真、真、真的是老大!”老四脸涨得通红,跳进舱内,听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
自己去看不、不是老大我、我、我他妈不要这头辫子了!”
老家伙的脑袋迅速钻出来,看见巫镜正泪水花花地盯着自己,呆了片刻,才沉声道:“
你扯烂了我们的主帆,还撞断了三根横梁。”
“这……这是我的船……”
“那更糟。”老家伙道:“我找人赔都没地方。等着,别动!”
他跳了下去,大声道:“老二,你来稳住船,放出所有定风帆,主翼收起来,一寸也不
要移动!老三老四,快拿木头来,先顶住这片舱,若再塌下来,老大就真完了……给我
劈开这一片……舱顶?你管他妈的舱顶,给我劈开了……”
他吆喝的声音渐渐远去,巫镜感到自己又要昏过去了。但是有件事揪着他的心,他强忍
着背上的剧痛转过头去,黑暗中,有一双幽幽发亮的眸子正在咫尺内看着自己。
文锦见巫镜终于转头看向自己,裂嘴一笑,不想牵动背上的伤,痛得直咧嘴。她喘息的
声音越来越低,挣扎着说:“我……我的琴呢?”
巫镜手在周围摸摸,捡起一片碎木。那木头上还连着几根弦。文锦眼睛顿时红了。巫镜
勉强道:“我……我有张好……琴……”
文锦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淌,抬起一只手摸到他脸上,道:“你……你可别骗我……
”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了。
“舰尾定风锚已经成功脱离石壁!”
“舰首的锚已经收回!”
“常镧士报告,冲镧全数开启,已经达到最大喷射!”
“两侧风力,正常!风向,北南方,持续稳定!”
“甲号、乙号、丙号、庚号、申号主帆全开,侧向迎风,迎风角已达最大!”
“翼控室报告,主翼全数就位……”
“……”
武扁已经不再需要新的消息了。他站起身,简单地一挥手,青冥号星槎立即如同预定的
那样向左大幅转向。
它的右面一部分擦到了光秃秃的岩壁上,但是在厚厚的铜甲挤压下,破碎的是石壁。它
们纷纷坠入百丈悬崖之下,撞击声震耳欲聋,整个蜀山都在瑟瑟颤抖。
很快,青冥号得到了来自冲镧和风帆的全力抬升,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开始向徘徊在
蜀山之上翻滚不息的云层飞去。一刻之后,云雾彻底包裹了它,如同掩蔽自己宠爱的孩
子一般。
尾声

“我说,你这不能算上等的荫木吧?”老家伙曲起两指,在一根长四丈有余的木头上敲
得可可有声:“别糊我,颜色黑不溜秋,可你听这声,空的!”
那巴人脸一黑,嗡声嗡气地道:“是,龟儿我也不说瞎话,这不是荫木,可也是好木料
!你还能在桫椤城里找得到第二根这么好的木料,我马上抱着它跳到崖下面去!”他说
一句话往地上呸口痰,满脸横肉抖动,看得老二别过脸去。
老家伙笑嘻嘻地道:“好木是好木,你他妈激动什么?咱只是讲求买个明白罢了。老二
,给他三串贝!下一个!”
“我!我!”
“俺、俺的!”
“去你妈的!”
“嘿,你龟儿想找抽是吧?”
簇拥在绞杀号浮空舟周围的百八十人憋着劲往前挤,数十只手伸在空中拼命挥舞,都想
把自己手里的货出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幸好老家伙经验丰富,一早雇佣了三十几名
腰宽体壮的汉子,在老三的指挥下围成一圈,死顶着众人的推挤。老四另外安排人,手
挽手组成一个通道,一个一个地往里放人。
有一人挤进圈里,默默地在将一只鸡放在浮空舟的主翼上。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老家伙把眼睛都瞪绿了,还是觉得这确确实实是一只鸡,而且是只瘟鸡。鸡的毛都快秃
光,战战兢兢缩成一团。
老家伙揉揉干涩的眼睛,又抬头看那人。此人骨瘦如柴,偏又身长八尺,两手两脚不住
颤动,好象一根摇摇晃晃的竹竿。他穿着士才能穿的长衣,然而不戴冠,不着履,两只
眸子说青不青,说白不白,浑浊一片,还略带斜视。
老家伙叹口气,用根棍子捅捅鸡,那鸡摇晃两下,竟然站立不稳,咕的一声翻下了主翼
。那人发出好象儿子摔了似地惨叫,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鸡。全场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
叫道:“郑国人,你想钱想疯了吧?瘟鸡也来卖?”
“我说怎么一直闻到股子臭味呢!丢火里烧了是正经!”
“此乃凤栖山上之凤凰,虽千金不可得也!”那人尖着公鸡嗓子抗声道:“若非我落
难在此,怎肯卖此宝贝!你们这些俗人都瞎了眼!”他越吼得大声,众人越是高兴,有
人开始朝他扔石块、烂菜头。那人用破烂的袍子包着鸡,恶狠狠地咒骂着,挤出人群跑
了。
老家伙搓搓手。“下一个!”
两天之前,桫椤城在一场大雪中塌了一半,连屹立百年的蜀王宫都倒了。蜀王“心忧万
民,积劳成疾”,不理国政。大令尹奉王命主政,下令封城。坊间流言沸沸扬扬,说是
晚上天空中如火烧一般,神人从天而降,放出霹雳,裂绝蜀山一角。蜀国军队被打得丢
盔卸甲、死伤惨重,蜀王更是与蜀王宫一同埋葬在了崩塌的山崖之下……林林总总,归
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蜀王完了,实乃天罚。
蜀王完了,可生活还得继续。桫椤城大半的过冬物资都堆积在地道内,如今地道塌了,
啥也没留下。蜀王那里虽然储备充分,但宫殿倒了,哪里还顾得了民众。眼见多年未见
的大雪沉甸甸地压下来,若不能在大雪彻底封山之前离开,只怕半个月之内就要饿死人
了。
除了紧迫的生计问题,大多数人更起了彻底离开此地的心思——纵使故土难离,但蜀王
的脾气与贪婪一代大过一代,百余年的厌倦跟愤怒积累下来,经此剧变,终于找到离开
的借口了。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地打点着。有的打算南下楚国,有决定东进成都城,有准备天涯海角
到处混的。蜀国的人都想走,更别说那些从地道死里逃生的外乡人。虽然大令尹下令封
城,但一来城垮了一半,想要出城的人又多,也无从封锁;二来蜀军在与云中族交战中
伤亡过半,此刻连当兵的都偷偷溜了,哪里还组织得起人来阻拦?所以一天内桫椤城就
空了一半。这个时候,绞杀号志高气昂地出现了。
“到桫椤城去,有大便宜……”断了两根肋骨的巫镜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去收……
扫干净……”
做了一辈子买卖的老家伙被这句话感动得哽咽难语,回头谓三兄弟曰:“此,大将之风
也!”
是的,大祸刚过,那些赔得血本无归的外乡人要走了。但走之前,谁都急着把手里还存
留的货抛掉,更有些人不得不把珍藏多年的宝贝卖了攒路费,此是不下手更待何时?于
是老家伙当即下令升起绞杀号,浩浩荡荡直接降落在桫椤城市集中央。
这是四十年来第一艘造访桫椤城的非属王权的浮空舟,顿时把没走的人全吸引了过来。
虽然大令尹派遣侍卫们前来拿人,奈何人心早散了。老家伙慷慨地给每个侍卫一串贝,
人人眉开眼笑,哪里还管他做不做买卖?有好几名侍卫甚至当场自告奋勇当起了护卫,
连打带踢,倒是轻车熟路。大令尹无可奈何,留下的侍卫们又忙于撤离王族宗亲,只得
任其胡来。
如此一天下来,收的货和宝贝被平常一年的还多。四兄弟乐得饭都忘了吃,又赶紧一口
气买下半条街存放货物,与几支马队定下死约,待雪消春来之际,再来搬运。
当然,买卖归买卖,人情是人情。对那些连随身衣物都没带出来的人,一律每人送两件
御寒衣服,两串贝,让其归家。众人感激万分,多在浮空舟外遥拜行礼,一宿之内,老
家伙就收了四十几把骨柄小刀。这是巴国之风,今后只要持有此刀,在巴国境内便是受
人尊敬的贵客。
老家伙让老四收好了,严厉地道:“仔细收好,懂吗?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可不能辜
负!以后巴国的生意就出落在这上头了!”
忙碌了两天,桫椤城的狗都差不多收干净了。第三天的中午,蜀国宗亲灰溜溜地下山去
了。到第四天天明时分,最后一批马队也将要离开这座城池。
许多人大半辈子都在这里忙活,眼见桫椤城就要变成一座孤城,往日的热闹场面也许永
不会再出现,都是心中不忍。半夜里,城里燃起了一堆火。
火在市集中央静静燃烧,越烧越大,烟尘滚滚向上,无数火星随着烟升腾而起。雪已经
停了,天幕压得很底,四野冰冷。风声一会儿象狼嚎,一会儿又如虎啸,尽情奚落那些
城楼上光光的旗杆。
没有往常架在火上烧得吱吱冒油的牛羊、没有酸甜的果酒,更无艳丽的祝蹈之女舞蹈。
然而静悄悄的,一个接一个,尚在城内的人慢慢聚拢过来,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火堆边上
。这样冰冷的夜里,大多数人裹得连口鼻都遮住,只有一双双疲惫的眼睛在四处张望,
看火堆,看火堆对面并不相识的人,看那些人身后光影模糊的石头墙壁,残破的栅栏,
业已弯曲的竹子编的装卸支架,水井上平时毫不在意的小小的祀龛……
“他们想要记住些什么呢。可惜最后什么也记不住……”十几丈外,老家伙低声叹了口
气。老四正忙着把最后一批要搬走的货扛进绞杀号的底舱,听见老家伙说话,回头瞧了
一阵。他耸耸肩头,道:“是么?这儿有什么好?要走便走了罢!”
老家伙拍他脑袋:“你懂个屁!人只有短短几十年,这世上最难离的便是故土。到这份
上,谁他妈乐意?快些弄进去,叫老二老三活动活动,准备升空走人了。”
老四奇道:“现在?天黑前你不是还说明天早上才走吗?还有些人的货没收……”
老家伙压低声音道:“夜长梦多!这城里能走的人早走了,留下的都是穷疯了的,连走
路的钱都没有,还能有什么货?那是说来让他们安心的,真要干出什么事,我们几个可
别想顶住……快些!”
老四进去不久,主帆就上升了一半。这个时候风很大,老二又张开了两扇侧向定风帆。
风帆鼓得浑圆,拉得绞杀号向后移动了一丈左右,锚链绷得笔直,发出轻微的扑扑声,
船首高高翘起。
黑夜中并没有人注意到绞杀号的这些变化,即使有人发现,但照常理,只有疯子才敢在
房屋如此密集的地方趁夜起飞,所以也只会当它在例行检查——对这一点老家伙非常放
心,因为只有他才知道绞杀号的风帆有多么灵活,多么凶蛮强劲。
老家伙纵身跳上绞杀号的主翼,顺着突前的翼身走到船尾,穿过一人多高的舵与船身间
的空隙,又跳上另一边的主翼。走上两步,顺着一排船身上的凹沟爬上船脊。为了更灵
便的操纵主帆,绞杀号的主帆外围绳索多达十二根。老家伙一一拉扯两下,直到确信每
一根绳索都扎得牢实,才几步走到船脊最高处,往下一跳,跳到了船头。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出航前总要走上一遭,心里才塌实。脚下的船头里,老二吹了声口
哨,表示一切正常。他跳到船头左首舱门前的小平台上,正要弯腰进舱,忽然一顿。舱
内的老二见他呆呆站在门外,问道:“喂,大哥,出事了?”
老家伙道:“拿二十串贝给我。”
老二莫名其妙,但见到老家伙神色凛然,忙拿过一包贝。他正要捡出二十串来,老家伙
一把抢过包袱,转身跳下了船。老二叫道:“大哥!还走不走?”
“准备好,我回来就动!”老家伙头也不回地跑了。老二还想追他,忽听巫镜道:“让
他去,八成又想起什么宝贝来了,不要命的家伙……都别站着,准备呀!”巫镜一步一
顿地走到舱中央,胸口的伤扯着痛,他就靠在柱头上,没好气地道:“赶不回来,就别
怪我们不客气了!一刻之后出发!”
老家伙没有进入火光雄雄的市集,而是走入一条小巷。巷内漆黑死寂,老家伙踩在雪上
吱吱地响。他走到了一间破屋前,试着推推门,那门没栓,嘎吱一声就开了。
立即有人尖声叫道:“谁?滚开!”
老家伙把手里的贝放在地上,低声道:“你走吧。这些贝够你支撑到成都了。”
那人听见了贝相互碰撞的清脆的声音,叫道:“拿走!我不要人施舍!”
老家伙道:“谁说施舍你了?我等了你两天,你既不肯再卖东西,也不肯来领路费下山
,真他妈倔……你的那只凤凰呢?我要了。”
“死了!”一只木屐从暗处飞来,老家伙侧头避开。木屐撞在狭窄的小巷对面的石墙上
,清脆的一响。
老家伙失笑道:“去你妈的。我刚才听见它的叫声了,很响亮呢。在这里?”他伸手摸
到门边,那里便有东西咕咕叫了两声。老家伙抚摩着那只鸡背上稀稀拉拉的毛,又问:
“怎么,二十串不够?”
那人并不言语,黑暗中只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老家伙叹道:“这是你的宝贝,二十串
是太贱卖了。”他坐在门槛上,从包袱里往外掏贝,一串一串往地下放。
那人忽地低吼一声,扑上前来,一把捏紧了老家伙的手,恶狠狠地道:“我不卖!”
“是,你要卖也不等到此时了。”老家伙手腕都要被他捏断了,兀自淡淡道:“你只是
想给它和你自己找条活路罢了。”
那人听了这话,怔了半响,一屁股坐了回去,低声道:“拿去吧。”
老家伙用布小心地包好了鸡,迅速走向绞杀号。走过市集边上时,只见十几人聚集在一
起,正商议着什么。火被风吹得咧咧做响,间或有木柴爆裂,啪啦一响。那些人抬起头
看他,目光幽幽,一个个好象黑暗中的幽魂。老家伙低着头,脚步更快了。
离着绞杀号还有几丈距离,老家伙突地站住了,远处的火光隐约照见船尾有个人影。老
家伙心中一紧,抢上两步,却见那人影迅速钻入了船尾的阴影之中。
老家伙疾步跑到船头,砰砰砰地拍船。立即有一扇小窗户被拉开,老四探出头来问道:
“大哥,怎么了?”
“有人在船尾!”老家伙压低声音道:“去底舱瞧瞧!告诉老二,一准备好就立刻升
空!我到船尾看!”
老四见老家伙手臂上几个“源”纹闪亮起来,知道不是开玩笑,转身就跑。老家伙听见
船脊上的主帆嗖嗖嗖地升上了桅杆,才躬身向船尾摸去。
他还没摸到船尾,忽听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和车轮碾压过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的声音
,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市集中央聚集的人纷纷伸头望去,然而巷道阴暗,什么也
看不清。
老家伙听马蹄声甚是急迫,已经顾不上隐蔽,放出了一个火球。火球瞬间掠过船尾,那
人影已经不在了。
这个时候,市场上暴发出一阵喧闹声。几架马车肆无忌惮地冲出巷子,冲入市场中央。
几名来不及躲避的人被马车撞倒,马车上的人大骂道:“滚开!都给我滚开!你们这些
贱民聚集在此,难道想反乱吗!都滚!”
众人识得那人是大令尹,纷纷走避。随着马车涌进市集的侍卫越来越多,大令尹在车驾
上手举长戟,大声喝道:“都听好了!所有的人一个时辰之内必须离开桫椤城!违者斩
!”
人们“哎呀”一声,然而明晃晃的剑戟就架在头顶,虽然愤怒,却也不敢违抗,各自默
默转身离去。大令尹又道:“你们仔细搜查,他走不远的,一定在城内!来二十人,去
浮舟搜!”
老四探出头来,拼命叫道:“快!上船!”老家伙来不及跑到前舱解缆绳,急步跳上主
翼,喝道:“起啊!”
“哗啦”一声,主帆猛地张开,被风一带,绞杀号向后退去,却被缆绳死死拉住。老家
伙右臂连击,发出几枚火球,击断了缆绳。船身猛地一震,向后冲出十来丈距离,撞垮
了一堵墙。
船身发出巨大的响动,几根侧帆急速摆动,以求稳住船身。老家伙站立不稳,翻身落下
主翼。老四拉开舱尾的门,向倒在一堆乱石中的老家伙发出一根藤蔓,吼道:“拉住!”
绞杀号前侧的四张侧帆朝天空举起,借助风势向前滑动了两丈,压在船尾的乱石纷纷落
下。蓦地船舱内传来浑厚低沉的嗡嗡声,那是遮盖玄英的铜罩被揭开了!
绞杀号的船头高高昂起,随着一阵咯咯啪啪的乱响,巨大的身影迅速超越桫椤城低矮的
屋顶。老家伙死抓住藤蔓,双腿险些踢中一名飞奔上来的侍卫。那侍卫却没有拔剑,只
是高举双手,大声呼喊着什么。然而绞杀号腾空的轰鸣和风声震耳欲聋,老家伙什么也
听不清楚,眼见桫椤城模糊的身影在脚下快速掠过,只一忽儿功夫,绞杀号便越过了城
后的山头,那黑暗冰冷的古城再也看不见了。
老家伙好容易才在老三老四的帮助下爬上绞杀号,趴在舱口喘了半天气,才道:“真是
凶险!刚才我瞧见有人在船后鬼鬼祟祟,这地方……”
他住了口,因为有个人从后舱巨大的掌舵后面走了出来,掀开头上罩着的布,露出一张
年轻却疲惫的脸,和一对凡我所见必归于我、凡我所愿必得实现的高傲眼神。
巫镜向目瞪口呆的老家伙使了个眼色,拍手大声道:“好罢,伙计们都过来。让我们欢
迎伟大的蚕丛……呃……蜀王殿下!”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六章
: 在此稍早之前。
: 借助一阵被绝壁阻挡转而向上的风,疾展开双翅向上飞去,须臾便越过了蜀山最高的
: 山峰,茗和依来的身影被树木遮挡,再也看不分明了。
: 它继续上升。天空晴朗,大地在身子下面倾斜。当它的阴影掠过大地时,所有的牲畜
: 鸟禽都躲在阴暗处瑟瑟发抖。疾感到了这份恐惧,更加恣意地独霸天际。它心中涌动这
: 一种奇妙的感觉。
: 鹫是蜀山境内最大的灵兽,感日月光华而生,吸天地精华而长,通晓人语。虽然独自
: 一个也逍遥快活,因为除了吃饱了没事干的蜀王隔个几年要来折腾一次外,再无天敌。
: 不过……每每月圆之际,看着水中孤独的倒影,总不是滋味。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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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转载说明:
周天是碎石和拉拉这两个孪生兄弟写出的奇幻系列小说,包括拉拉的《天巡记》,碎石
的《水天异闻录》等。桫椤城是水天异闻录的第三本。第一本《镜弓劫》讲述镜是怎么
被赶下昆仑,劫的第一段情史,以及镜和劫大战菱号星槎。第二本《卜月潭》讲述茗和
幕的分离,幕智斗郁...
《桫椤城》承接《卜月潭》,讲述劫和茗被菱号星槎抓走。第四本《蜃景》则是镜营救
劫和茗...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十二章
: 巫镜举着火把小心地沿着地道走。这一段坍塌得很厉害,一大半的房间都倾覆了,幸好
: 震动到来之前,绝大多数人已逃了出去,是以一路上还没看见几个死人。
: 到处散落着东西,有些甚至价值不菲,不过巫镜正眼也不瞧一下——他要的是那份当面
: 砍得人只恨老娘少生一张嘴的快意。
: 由于跑得仓促,门窗大都开着,加上靠悬崖方向坍塌了一片,风从千百个孔穴里钻过,
: 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他举着的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那些阴暗破败的角落里,无数
: 怪异的影子就跟着晃动、跳跃,看得巫镜毛骨悚然,展开了几层禁制。
: 高一脚低一脚地穿越了十几间房后,巫镜发现一堆巨石彻底封死了通道。巫镜举着火把
: 到处照,想要找到某处缺口,然而这一片岩顶整体坍塌下来,根本无路可寻。他不甘心

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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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看的莫名其妙,不过有点放不下。
容易入戏怎么破?
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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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话说绞杀号突然给我一种千年隼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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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SciFiction版参与讨论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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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从头开始看咯...回头偶把镜弓劫和卜月潭一起转过来...

【在 f*****n 的大作中提到】
: 看的莫名其妙,不过有点放不下。
: 容易入戏怎么破?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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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第1节:东海。鲆岛。噬魂山脊。(1)
挖掘伊始,四方云聚,有神自云中叹息。
但是没有人留意。
没有时间抬头仰望苍穹了。
踩在用五牺祭祀的血池里,他们目光炯炯。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脚下的泥土,仿佛看
得穿深重的大地,看得透幽冥的黄泉,一直往下,看破狂暴的魔域深渊,一直一直往下
……直到那让神也暗自敬畏的力量。
传说中的力量……
混沌的力量……
他们渴望的力量。
挖掘的工作是如此保密,参与挖掘的人都没有名字,他们只有属于自己的行数与
标号。掌管金、木、水、火、土五行结界的人法力之强,恐怕连妖族的五老院或周国的
天监所里,这样的高手都屈指可数。但他们甘愿舍弃姓名,与另外三百四十五人一道黑
袍裹身,面色从容。
三百五十人替自己取了统一的名:"纯"。
--传说中存在着连天也无法干预的事,便被称做"纯粹"。
他们要做的,就是纯粹的事。
三百五十名纯按五行分做五组,艰辛工作,不分昼夜。"金"以纯刚之力荡平大地
,配合"土"破开泥土,砸开顽石,深入地底。"木"搭建起连接地面与坑底的通道。"火"
以纯阳之气烧灼泥中残破的魂灵,抵御侵蚀。"水"则在海岛四周设局布阵,展开结界,
不让一丝逆天之气散发出去……
向下挖掘的过程持续多年,灾难不断降临。不知名的神兽多次横空出世,发动袭击
,它们中的一些甚至可以穿越"纯"们设置的五行禁制,深入阵中。它们破坏用于工程的
法器,咬杀人畜,甚至引来天火,向下烧毁坑道。
大地与海洋也曾经同样毫不留情地伸出毁灭之手,十次地动,三次海潮,破坏程度
史无前例。第三次海潮掀起的巨浪高达十余丈,沿绵数千里奔袭而来。在狂风与闪电的
助威声中,整个岛被犁田似地翻了一遍又一遍,若非此岛乃盘古的两只犄角之一所化,
直接扎根于地府最深处,恐怕早已消失在滔滔洪波之中。除了坑道里的人靠结界拼死顶
住外,外层防御的人,以及岛上其他生灵一个也没能活下来。
这次海潮是如此的猛烈,浪头一路推进到中州,吞没岛屿数百,深入陆地三十余里
。齐国首当其冲,被淹没村落七十六座,采邑四十个,伤亡惨重。楚国也因江水倒灌而
发百年难遇之洪水。
甚至连星宿都为之变动。一颗惑星飘飘忽忽掠过紫薇,洛邑的周王深为震恐,下令
曝巫以祭天,并命使臣携三百童男女,前往蓬莱祭祀。周王并下诏,赐名为"龙吟",成
为史所记载的第一个有名字的海潮灾难。
谁都知道,这是天罚。不过谁也没有停下脚步。一天接一天,一年又一年,他们离
那个目标越来越近……
东海。鲆岛。噬魂山脊。
还没有到日落时分,天已经漆黑一片了。
虽然因为结界的关系,这个本该晴空万里的小岛上空从来都有一层淡淡的云霞,五
十多年来没有一天见到过太阳,但毕竟仍能感受到日升月落。
不过,此刻除了偶尔划破长天的闪电外,真的是一丝光也没有。自早上开始,狂风
大作,一条条灰色的云象列阵一般从东拉到西。那些云的间隙,无数云生兽在其间翻腾
、变幻,吞食云精,其规模前所未见。午时刚过,原本条状的云已相互连接,将天穹完
全遮盖。想来云上方的云生兽仍在继续聚集增长,云变得愈来愈厚,愈来愈黑,仿佛昆
仑山当头压了下来,终于将四野八合围得水泄不通,变成了现在这样漆黑的景象。
只有间或长长的根须般的闪电在云间流动,象天地间划破的裂口,但因为离岛还远
,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只是沉默地照亮一座座巨大的云的山峦,又沉默地消失不见。海
水已经向后退去了五十丈,谁也不知道它扑回来时究竟会达到怎样的高度。
这是风暴来临前最沉闷的间隙,愈沉闷,即将到来的风暴就会愈加狂暴。这也是海
啸到来前最低潮的时刻,越低潮,反扑的力量就越大。云山里怒火滔天,海涛内杀气腾
腾,在他看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机会。
因为,必须将井坑严密保护起来!
这是项艰巨的任务,现在的井坑可远不只二十年前的深度。向下两千两百丈,抵达
幽冥黄泉后,整整耗费九年时间,更赔上一百多名"纯"和三万挖掘者的性命,他们才勉
强在幽冥黄泉里挖了个完全由五行结界构造起的小井。再穿越一千五百五十丈深的幽冥
黄泉,使用了两千七百人牺,终于使其中一人沉入了深渊魔域,让混沌慢慢侵蚀入他体
内,沿着纠缠在一起的人牺联成的灵魂之路向上攀爬,一年才收集得到一瓶……
一旦海啸灌入井坑,后果无法想象。虽然经过五十几年的建设,但因一直受到天罚
地咒,坑内的结构仍脆弱不堪。从井坑顶部往下灌水,即便不能到达深渊魔域那样的深
度,只要幽冥黄泉的结界被稍微扭曲一点,那昼夜不停啃噬着结界的万鬼就会乘虚而入
,整个小岛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也许更糟……整个地面说不定都会因此乱
到无法收拾,毕竟这是谁也未曾面对过的状况……
他们虽然做着疯狂的事,但毕竟不是疯子,所以长老会已经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
价保护井坑。九名长老会成员已经亲自加入到结界构成体内,以自己的身体供奉神器。

长老会不用管了。
掌管水系的司水正在海边指挥手下构筑符阵,希望海潮正面扑上岛的时候,第一波
水能在瞬间化为冰晶,阻挡其后的海浪。当然,如果这一次的风暴真的如预测的那样,
可能达到当年"龙吟"的规模的话,这道防线还远远不够。所以,司土和司木、司金十天
前就终止了井坑内的一切活动,将一队队串在一起的挖掘者带上地面,构造第二、第三
道堤坝。而自己的顶头上司,司火及同僚们此刻也正焦头烂额地在所有堤坝上施以火素
结界,加固堤坝。
第2节:东海。鲆岛。噬魂山脊。(2)
这五司也暂时不用理会。
挖掘者在下地前,都被剥去五感,铁链串过身体,并由精通精神控制的巫族高手夺
去部分魂魄,使之混混僵僵,不被地底深处的幽魂所惑。但有的时候也会突然觉醒一部
分人,发生叛乱。由于每批一百人的挖掘队在地底会连续待上超过半年的时间,日复一
日,相互搀扶摸索着挖掘,彼此间已有极强的精神沟通,所以就算只有一个人觉醒,也
不得不将所有人坑杀,避免动乱扩散。十天前第一批挖掘者刚出坑,就发生了五起集体
苏醒,虽然经过巫族高手紧急吸魂,上来的挖掘者仍处于极度不安中,每天都有叛乱发
生。执行监督警戒任务的察行司的几十人此刻连坑都来不急挖,直接将叛乱者一批批从
东面的断崖上丢进海里。
忙得晕头转向的察行司不会在此刻在意自己的。
最高长老"净"……每次想到这个名字时,他都禁不住地颤抖。上个月底,当第一批
"混沌"顺利接收后,"净"秘密北上,赶到北冥琨城,与云中族商量交易之事去了。如果
他还坐在他那狭小的静修室内,就算其他人全跳了海,他也不敢妄动……
可是,瞧啊,也许真的是上天的安排……
这几乎是他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在狂风中摸黑爬了一个多时辰,他终于爬上了最高的山顶。他抬头观察了一阵,借
着闪电照亮天际的时候大致推测出云的高度,于是蹲下。他怀中透出隐约的红光,在黑
暗中微微明灭。过了一阵,他释放出一个拳头大的火球,让它悬浮在面前,这很艰难,
为了不让已经制造完成的火球消失、跑掉,或者强烈燃烧,他极力控制着。在火球的光
亮完全显现前,他又在上面加了三道土术,直到完全掩盖住光为止。只有云层里的云精
才能将土术慢慢侵蚀掉,所以在突入云层前,没有人能见到火球。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
中。其他修行火系法术的人要是看到了,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不是当年族内的
长老们排挤,他现在大概已经位居妖族五老院之首了吧……
他恨恨地呸了一口。好吧,从今天起,他二十二年来甘心为"纯"的生活就要结束,
他怀里藏的那东西,会帮他得到曾经失去的一切。
那东西……尽管那东西装在神器"具离"内,外面更有十二道禁锢和五道五行禁制层
层包裹,他似乎仍感得到彻骨的寒冷。他曾经下去过一次,只是刚刚抵达幽冥黄泉之上
的结界驿台,那寒冷已经让他刻骨铭心。这东西……来自更深更匪夷所思的深渊魔域…
…可怕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就算这玩意儿可以让他成神成仙,他也不要
碰……
他定定心神,松开了手,球迅速升上天,须臾不见。他又站了一会儿,直到一道闪
电让他看清楚球仍稳稳地向西飞去,才放下心来。
信号已经发出,现在是逃命的时候了。他脱下外衣,解下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铜锁。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亡父的遗物,却从不知道,二十几年来,每年的除夕,他都会偷偷
刺破自己的手腕,让血浸润铜锁。
这个铜锁里,锁着巫族预备长老、八隅城君、以灭商建周而名震天下的巫昊送给他
的东西--一只神兽沉睡的魂魄。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他能逃出岛的唯一希望。
他屏住呼吸,极轻极缓地用血在铜锁上画着解禁符文--没有几个人可以控制神兽,
这是拿性命在赌博。一旦失败,自身将被神兽吞噬,别说骨头,连灵魂都不会吐出来。
虽然巫昊保证它是一只绝对忠心的神兽,可谁知道沉睡了二十几年,它变成什么样子了

铜锁上忽地燃起了一团兰色的火焰,只有豆子般大小,但任凭风怎么猛烈也吹不灭
它。火沿着他画的符文纹路一路烧过去,不时有红色的图案在火中显现,随即逐渐消融
。火在依次破解禁锢符文。
他赶紧退开两步,裸露的双臂上,一道道"源"隐隐闪现。他在自己周围连续列出三
道屏障,一旦神兽失控,他至少得顶住第一波攻击。
就在这时,眼前一闪,一声霹雳就在他头顶炸响,轰然的雷鸣震得他五腹内都在颤
动。他吐出口浊气,看着那兰色的火焰渐渐消失,心道:"来吧……眷顾我吧……"
他这样想的时候,身后不远的地方,空中拉过极细极长的一根亮线。妖族人骤然警
觉,然而已经太晚了。
第3节:昆仑山巅。观星殿。旋室。
昆仑山巅。观星殿。旋室。
旋室在号称天下之城的八隅城身后的山脊上。它本来比登天之所南天门略低一点,
在巫族得到前蜀国精心制造的规星仪后,耗费数十年,在观星殿顶加修了巨大的观星旋
室,从此成为世间最高之处。
观星殿高高突出于笼罩九州的云海之上,面对的是亘古不变的晴天。不是烈日就是
星辰,不是星辰就是烈日,在这几乎伸手可及日月的地方观星赏月,第一次是极大的惊
喜兴奋,第二次是极大的兴奋惊喜,一百次后,看一眼都会昏昏欲睡。
当值的二等侍侯观星史巫镜此刻就恶狠狠地打了个哈欠。
虽然观星史很有可能就在下一层的静室里,老是很老了,但耳朵愈尖,据说听得见
十里外八隅城内的窃窃私语,但巫镜才不管呢。一来观星殿和守天司长老都是历代世袭
,不象其他长老会成员通过选拔当选,他再努力刻苦也是白费;二来嘛,他压根就不喜
欢观星这种既无聊又无趣的事。
可惜父亲固执的认为巫人做观星史才是最正当的事,凭着他节符史的身份,硬将他
塞进观星殿里,每日记录星辰轨迹。想到这里巫镜就一肚子火:滥用私权已是非份,还
要赔上儿子的终生!
当然,这地方也不能说完全无事可干。常常有大群云生兽结队从脚下的昆仑绝壁旁
飞过,在波涛起伏的云海中穿行,高声嘶叫,去向远方吞食新生的云精。巫镜很喜欢他
们时而透明时而七彩交替的身体。晚上,遥远的西边方向有灯火悬于云海之上,那是云
中族的浮空城之一曜青,偶尔还听得到城里传出的琴声。
有好几次,巫镜看星看得头晕脑涨,既而怒火中烧,傻傻地希望周天之气变动,将
曜青城推过来。脚下的八隅城和曜青城面对面打起来,那可就太有趣了。巫镜为此策划
了很久,包括从他老子那里偷来神器,自创云精,引诱大批云生兽逆风而来。可惜除了
他被罚静修三个月、云生兽们饱餐一顿外,什么事也没发生。在这个六十年的周期内,
周天之气照旧从南向北,将曜青城慢慢向北冥推移,去向那神兽鲲的所在。
此刻太阳已经西沉,落到了昆仑绝壁之后,天空总算不再那么刺眼。头顶是温和的
湛蓝,愈往东,颜色愈深,直至与云海的交汇处,变成纯黑的一线。这颜色同样万年不
变的枯燥乏味。
当值的一等候补观星史今日有事不在,巫镜这个二等侍侯观星史本不该当值,却被
硬派来侍侯着,想到这就恼火。侍侯他的宿鬼曾小心吱吱的叫,提醒他应该准备观星了
,巫镜气正没处发,狠狠鞭了它一顿,现在老实地跪伏在一旁。
他打完了哈欠,懒洋洋地歪在栏杆上,看脚下云生云灭。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眼角
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于是抬头看去。
远远的,东方的云层上方,有一个光点正无声无息地缓缓上升,在深色的天穹下尤
为醒目。巫镜揉了揉眼睛。
那是什么?可不象是浮空舟那闪烁的光芒;群居的云生兽不会如此落单,还傻傻的
一直往上;也不会是偶尔飞经此地的蛟龙,蛟龙出,必声闻四方,现在除了凛冽的风声
,什么声音都没有。御剑飞行的隐士?别开玩笑了,那光点已经高得接近了旋室,而且
还在上升,从巫镜的位置看过去,已经穿越了亢宿。除非是已经飞升的仙人,否则不可
能飞到如此高度。已经飞升的仙人既少,大概也没人会把自己当灯笼放上天。
"吱……吱吱!"宿鬼在一旁紧张地叫。
"不要闹!"巫镜厉声喝道,随即一鞭抽过去。宿鬼居然敢问他也不知道的事,真是
找打。
但……这也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事。巫镜踌躇了一下,觉得还是该向上司汇报。他
见宿鬼吓得浑身哆嗦,怒道:"混帐东西,不许害怕!快下楼去,看看观星史回来没有
?立即汇报!"
那宿鬼连滚带爬地跑了。巫镜哼了一声,继续观察那光点,突觉它一闪,迅速增大
……不,不是增大,而是向周围一口气喷射出十几个略小的光点。中间的光随即消失,
喷出的十几个光点则继续向四周扩散。巫镜一瞬不瞬地看着,过了一阵,才忽然发现其
中一个竟是直冲着旋室而来。巫镜本能地往后一退,不防脑袋撞在一座小的规星仪悬臂
上,高高的檀木冠撞落下地,他疼得抱着脑袋跺脚。
那光点速度极快,从下方云层来判断,它起初距离旋室至少有五百里以上的距离,
但就那么一忽儿的功夫便到了眼前,然而却并没有如料想那般变大,仍然只是亮亮的一
点。
有人释放攻击昆仑的火球!
巫镜猛地醒悟过来,不禁又惊又喜--没想到真有大事发生了!
他刚要扯开喉咙吼,忽听有人在他身后淡淡地道:"观星史,拾起你的冠,静静看
着。"
巫镜转头一瞧,见是一位陌生人,身份似乎是内侍官。奇怪,观星殿因地处昆仑最
高处,又是最按部就班之所,向来极少外人前来。但此时大变发生,他也想不到更多的
,只道:"你是谁?你、你看见了吗?"
那人点头道:"是,很清楚。"
巫镜一迭声地道:"快快,我在这里看着,你去敲响楼顶的钟,通知守卫!"
那人却淡淡笑道:"昆仑山自有禁制,没有什么可以凭空穿越。你瞧。"巫镜回头看
,哎呀,真的!那火球已经在某一个位置停了下来。可是奇怪,禁制虽然阻止了它进入
昆仑山界,却并没有能吞噬它。这下看得更清楚了,确实是一个火术球,它闪着幽幽的
蓝光,在结界外盘旋着。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光芒慢慢黯淡下去,没有如巫镜所希望
那样发动进攻。
巫镜看着它渐渐消失,脑子里忽地灵光一闪,脱口道:"飞鸿!"
飞鸿是在云间穿梭往来,替人传信的禽。如果没有猜错,有人制造出这火球,就是
希望它象飞鸿一样,传达一封旁人无法琢磨的信……巫镜心中念头转得飞快--这个高度
上,只有昆仑山的观星殿与南天门,所以应该是发给族内某人的信。但那人无法透过终
年不散的云海看到昆仑所在,所以费尽心力,让这火球穿过云海后沿各个方向散开,总
有一两个能到达昆仑……
"哦?"那人瞧了他一眼,道:"怎么说呢?"
"嗯……初次观察到火球发出光芒时,它已经远在云海之上,那即是说,在云海下
方穿行时,它还被某种东西包裹着。这样纯粹的火球竟能被人控制到这地步,那人一定
是操纵火术的高手。如果真是如此,他大概不会费尽心力制造这么一个火球,却只是放
出来玩玩。它似乎是想要传达某种意思……"
那人不置可否地点着头,见巫镜犹豫着,便道:"有意思,继续说。"
巫镜顿住了,因为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那个放出火球的人,怎么能确定昆仑山内
有人--那个能读懂这封信的人--一定能看到?
但不知怎么的,巫镜几乎可以确定,那人一定能看到。他甚至觉得,这封信不仅对
其他人,甚至对绝大多数族人来说都是个秘密,否则,它就不会从这个方向飞上来,因
为这是八隅城无法观察的昆仑山脊北面,只有高出山顶的观星殿和南天门看得到,而南
天门平日并没有人驻守……如果这真是一封信的话,安排得真是太好了。
正在他越想越深时,那人开口道:"你的名字,观星史。"
"小臣是……等等,你是谁,怎么跑到旋室来?"巫镜想起自己才是观星殿的人,岂
容外人小视,当即挺直了腰问道。
"我是八隅司一等内侍官顺。"
八隅司乃八隅城君、预备长老巫昊所立,掌管八隅城,权倾昆仑。巫镜立时肃然行
礼道:"是,小臣镜,二等侍侯观星史。"
"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立即报告!"巫镜昂然道:"小臣的职责就是将所见到的一切记录在册。"
巫顺道:"不错。不过,此处不是听风阁,你也并非监云史,你应该记的是星辰变
化。"他刻意看定了巫镜,慢慢的道:"刚才的异相虽在云海之上,离星辰却更远,恐怕
非你可以记录评说的吧。"
巫镜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抗声道:"怎么不能?如果真的超越职责之外,小臣就
是直接向观星司长老报告又有何不可?"
巫顺没有立即回答。他走上两步,凭栏而立。远处的天空,井宿正徐徐升起,在观
星殿内巨大的规星仪上,它的光芒精确地沿着千百年前就已推算好的轨迹慢慢移动。又
一个记录星辰的时刻开始了。
那火的飞鸿已经彻底消失。
巫顺道:"你叫作镜……东南节符史荃大人是你的父亲,对吧?"
"是。"巫镜有些诧异,自己的身世一向低调,连观星殿里都没几个人知道……巫顺
道:"我恐怕得再说一次。这里是观星殿,不是监云阁,没有必要记录。这件事由我向
长老会禀报即可,自今日起,你不必再向任何人提起。"说着对他淡淡一笑,转身进入
殿内。
见鬼!巫镜这个时候才突然一下明白过来了--原来那封信就是给他看的!竟敢在这
里威胁我!巫镜抢上两步,大声道:"难道就凭你说句话就可以了断此事么?"
巫顺头也不回地道:"当然。八隅司行事,无须授权。"说着关上了殿门。
巫镜心中大怒,可是也知道,以八隅司统辖昆仑山界的权利,确实可以这么做。但
好不容易在他辖内出了这样的事,却被八隅司霸道地抢了去,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当即
星也不观了,跑回自己的小室里飞书一封,发给正出使鲁国的父亲,告之今日之事,要
他想办法上达天听,总之不能给八隅司独占其功……云云云云。另外则是继续哀求把自
己塞进预备使团,出使他国,愈快愈好,越远越妙,切切为念……
第4节:巴国。姬山。蛴谷。(1)
巴国。姬山。蛴谷。
天高云淡,一丝风也没有。
枢劫本来懒洋洋地躺在顺水随意飘荡的竹筏上睡觉,被一阵吵闹声弄醒了,眯起
眼向上看。一群猕猴正自一棵高大的槐树顶向河对岸跳去,正好一个接一个从他头顶的
跃过。猕猴们有些跳得远的,扑到树上,得意地吱吱叫;跳近了落入草丛中的,摔得吱
吱叫。
枢劫耳朵里一时充满了各种吱吱声。他大是恼火,翻了个身想不理,突然想到如果
有猴子在空中拉屎,那可会落在自己脑袋上,只好懒懒地伸手到水里胡乱划几下,竹筏
在水中转了半圈,绕过一簇水草,慢慢向下游荡去。
忽听一声惊恐的尖叫,随即"扑通"一下,岸两边的猴子顿时更加大声嘶叫起来。枢
劫皱紧了眉,抬头往水里看,原来一只小猴子跳的距离太短,直接落入了水中。
那小猴子吓得尖声惨叫,四肢拼命打水,但它实在太小,只能勉强把脑袋露在水面
上,根本游不动。两岸的猴子一起鼓噪,却没有一只敢下来救它,眼看它渐渐往向下沉
去。
那小猴子离枢劫伸在水里的手只有半丈远,枢劫左右看了看,拣起一根浮在水里的
树枝,丢到它面前,使劲鼓掌,大声道:"哦,好!使劲游!快了,马上就要上岸了!
好啊!"
那小猴子转身奋力抓住了树枝,可是已经力竭,挣扎了几次都爬不上树枝,仍慢慢
地下沉,哀叫的声音也越来越低,眼看不行了。岸边的猴子许多都已经停止了喊叫,呆
呆地看着水逐渐没过它的下巴、嘴、鼻子……
枢劫趴在竹筏上,对那小猴子道:"你知道生而有命,无可更改的意思么……不明
白?说的就是虽然生有性命,却无法掌握,只有随波逐流……"
突然哗啦一下,水面赫然分开,有人从水里钻出,一把抓住那小猴子的脖子,往后
一丢,扔到枢劫怀里。枢劫慌忙双手乱拍,将那猴子赶开,叫道:"走开,别弄脏了我
的衣服!哎呀,你真是胡来,我正跟它讲生命之道呢。"
后面的话是对正爬上竹筏的少女说的。那少女赤裸着上身,只在腰间围了张狸皮,
系着一只小篓,左手手臂上缠绕着兽牙项链,背上背着一把弓。她的皮肤是极光泽的铜
色,眼睛是琥珀色,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垂下肩头,贴在隆起的胸前。她嘴里叼着柄匕首
,一只手里握着块黝黑的东西,上了竹筏,先把东西塞进篓,两手麻利地将头发梳起,
用一根绳系在脑后,露出一张精致的脸。
枢劫抓住那吓得半死的猴子的尾巴,提着它在空中晃了两圈,一放手,甩入岸边的
草中。那些猴子纷纷叫着,攀上树飞也似去了。枢劫伸手在水里慢条斯理地洗洗,道:
"喂,小丫头,你什么时候才知道礼的意思?人不着衣,就是非礼之至也。"
第5节:巴国。姬山。蛴谷。(2)
那丫头听了,反而把胸口挺得老高,拿出匕首插入竹筏里,道:"是么?我不知道
哩。我们族里的女孩子潜入水中的时候,可都不穿衣服。只有你们周人才一天到晚礼啊
礼的,烦死人了。"
枢劫两手一摊:"啧啧,所谓蛮夷之邦呢,汝之奈何?"
那少女白他一眼,忽地脸上升起两团红晕,垂头整理自己的小篓,低声道:"你终
于来了。我就猜到你会到这里来泛舟。今年……稍微晚了几天呢。"
枢劫笑道:"你又大了一岁,茵……啊,该叫你矢茵了。你要出嫁的事情,我已经
听说了。恭喜你。"
略起了一点风,竹筏于是飘飘荡荡,一路顺水而下,拐过两道弯,进入了一个峡谷
内。两岸是密密的芦苇,再向外是沿绵数十里的竹林。竹林之后,则是刀削斧砍一般陡
峭的绝壁。这是蛴谷最险峻的一段,长十余里,两山间最窄处只有十丈,夹成一线天。
溪水也湍急起来,岸边岩石犬牙般交错,水里遍布暗礁,不时撞得竹筏左右晃动,咚咚
乱响。
枢劫扶着头上高高的冠,道:"喂,矢茵,你要带我上哪里去?"
矢茵道:"把冠摘下来呀,瞧你狼狈的样子。"枢劫郑重摇头道:"去冠而坐,非礼
也。"矢茵笑得弯下了腰:"礼,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她两只脚稳稳地站在竹筏上,身体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的倾斜,控制竹筏在湍急的溪
流里左拐右转,避开一块块危险的岩石暗礁。有的时候她忽地一蹲,叫道:"小心!"枢
劫就礼仪尽失的趴在竹筏上。竹筏腾空而起,落下数丈高的瀑布。幸亏竹筏是用粗大的
楠竹制成,每次重重冲入水中,又顽强地带着两人浮出水面。溪流也分有很多岔路,有
些路口被高高的水草挡着,不认路的人顺水而下,根本不知道旁边还有河道。有一次,
竹筏飞速滑下一片斜坡,迎面一堵绝壁扑面而来,枢劫还没来得及喊叫,身子陡然下沉
,跟着竹筏落入绝壁下一处暗河中。
进入洞里,眼前顿时一片漆黑,洞顶的水一滴滴打在两人身上,风如幽魂一般呜呜
咽咽。水里不时有细碎的动静,不知名的鱼和兽潜伏在暗处。矢茵握紧匕首,凝神听着
动静,忽道:"你怕黑么?"枢劫过了好一阵才悠然地道:"你不知道么?我喜欢黑暗。
黑暗也喜欢我。"矢茵哼道:"你就吹吧。"
小半个时辰后,竹筏终于平安出了洞。直到竹筏拐了一个弯,山石挡住了洞口,矢
茵才收了匕首,拍拍胸口道:"啊,刚才好险!有两只蓟鳞潜伏在水里,我看见它们幽
亮的眼睛了。好险,幸亏没有攻击我们,不然可惨了。我今天又没带别的武器。"
枢劫道:"你没有看全。一只食人脑髓的阍囵从我们进洞时就一直跟着,它沿着洞
顶缝隙爬行,还引来了三只猁镅。"
矢茵脸色发白,道:"真的?那……那为什么没有吃我们?"
枢劫笑道:"我叫它们别动嘛。"矢茵才不相信他呢,喃喃地道:"难怪呢……昨天
晚上娘三次占卜,都说是凶,叫我别来……一定是那棵古树听了我的祈祷,保佑我的吧
。"
枢劫道:"对对,你们这里的古树都成了精呢,厉害得很。"他身上的衣服早已尽湿
,整理起来愈加困难。他也不嫌麻烦,一次次歪在竹筏上,又一次次坐正了,面色不变
地理好衣服,绝不失礼。竹筏虽然颠簸得厉害,他却抄着手坐着。矢茵咯咯笑道:"你
的臭脾气还是没改!"枢劫瞧她一眼,慢吞吞地道:"你不一样?"矢茵脸上露出羞涩之
状,随即对他嫣然而笑。
这样跌跌撞撞漂了一个多时辰,竹筏终于有惊无险地出了峡谷,水面又渐次平缓起
来。放眼看去,河的右岸是一片密林,全是上古之树,高数十丈,华盖般遮天避日,其
下灌木丛生,看样子是人迹罕至之所。河左岸的峭壁蜿蜒向北,连绵数百里,远远地将
这一片林子包在中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枢劫整顿衣冠,抹一把脸上的水,站起来四处看看,道:"嗯,地杰之处啊。这是
到哪里了?"
矢茵道:"落翠谷,我们族的圣地。你运气好,今天有我带路,否则你一辈子也别
想进来。"说着跳入齐腰深的水里,拉着竹筏向岸边靠去。
她刚走近一处芦苇,"扑啦啦"一阵响,数百只野鸟腾起,在两人身旁啸叫着,结队
飞上天空。几只正在河边喝水的小兽慌慌张张钻入草丛中。矢茵看着野鸟们转过身后的
悬崖,才对枢劫招手道:"下来走罢。"
两人弃筏登岸,走入林中。林子里到处是矮小的灌木丛,粗大的藤蔓从树上垂下,
纵横交错,实在难行。矢茵因赤着脚,在粗大树干之间来回纵跳,偶尔还借助藤蔓飞过
极远的距离,灵巧之极,枢劫可没那本事。他看着矢茵光洁的身子在前面跳跃,叹了口
气,折下根树枝,老老实实拂开面前的灌木,一步步硬着头皮往前走。
走了一刻有余,两人来到一处林间空地,正中一棵古树树身粗得需几十人合抱,树
冠遮得几乎不见阳光,是以树周围连灌木都不生,只长满了小草和野花。周围是一圈陡
峭的岩壁,把这空地围得只有前后两个出口。矢茵爬上大树,登高眺望了一会,跳下来
,将弓取下丢给枢劫,道:"替我拿着!"她掏出匕首,就在空地中间的地方挖起坑来。

枢劫仔细端详那弓身,曲指一弹弓弦,弓弦发出清越之声,点头道:"不错,你的
技艺又进了一步。这把弓除了筋骨还不够硬,已经算得很好的弓了。"矢茵洋洋得意地
道:"我啊,总有一天能制出最好的弓!你去一边等着吧!"枢劫走到大树下,找块干净
的石头坐了,捶着腿看她忙碌。
.
第6节:巴国。姬山。蛴谷。(3)
矢茵挖了一阵,又到处找来结实的树枝,撑在坑里,似乎在做一个陷阱。她用力挖
啊填啊,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嫁人了?"
"哦。"枢劫打个哈欠:"其实我七天前就来了,你不在村里,所以没见到我。我听
你祖母说的。据说,对方是宋国的史官?很好的婚事嘛。嘿……"他脑袋一偏,矢茵扔
来的泥块砸在他身后的树干上,泥沙洒了他一身。他忙跳起来乱拍,叫道:"喂,我这
次来的匆忙,可没带几件衣服!"
矢茵继续埋着头挖坑,道:"是谁说很好的婚事?"
枢劫抱屈道:"又不是我,是祖母老人家!话说回来,宋乃前商之遗民,和你们村
关系不错,而且能做史官的可是大族之人,难道不好么?"
矢茵不说话,继续挖啊挖,似乎汗水流到了眼睛里,她伸手抹了半天,嘟着嘴道:
"……我就不喜欢……"
"什么?"枢劫竖起耳朵:"听不清楚啊。"
矢茵咕哝道:"没什么……"她刨出一个大坑,坐在旁边,用匕首削着树枝。枢劫一
个人坐着无聊,抬头看大树的树冠,仰得脖子都酸了,揉着肩膀道:"喂,天上起云了
呢。你要做什么最好快点,我看这天怕是要下雨。"
矢茵还是不理他,但动作明显加快了。她削了几根树钉,伏身将它们牢牢地安在坑
底,并在坑壁上也插了一些,然后用细小的树枝搭在坑顶,上面密密地覆上草和树叶。
做完后,她退开几步仔细观察,直到确信陷阱已经隐藏得天衣无缝,方小心地从篓里掏
出刚才塞进去的那黝黑的事物,将它放在陷阱上,又在上面胡乱洒了些碎叶。
枢劫在一旁看着,突然脸色沉静下来,道:"你要捉树精?"
矢茵在嘴边竖立起指头,叫他禁声。一切弄妥当了,她把剩下的树枝都扔到一旁的
草丛中,只留下一枝插在狸皮里,跑到枢劫身旁,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沉香木已经放
好,树精要出来了,别出声,咱们藏起来。"不等枢劫说话,拉着他的手跑到岩壁边,
指着个凹进去的小洞道:"快,进去。"
枢劫抗声道:"这么小个洞怎么……"矢茵老大不耐烦地将他推进洞里,自己则从腰
间的狸皮下摸出个麻布小包。包里装着些白色粉末,她小心地一边倒退一边洒在地上,
直至退入洞。
枢劫低声道:"你这样就想抓树精?你以为很容易么?"
矢茵道:"那可是上万年的沉香木!为了捞到它,我在湖里潜了好多天了。"
枢劫道:"是好的沉香木,可你把树精引来了,就想凭那么个破陷阱抓它?真是异
想天开。"
矢茵横他一眼,取出腰间别着的树枝,用匕首削着,道:"我不是给你准备了弓么
?等着啊,马上就给你箭。"
枢劫道:"原来你打的这鬼主意!难怪今天对我这么客气呢。"矢茵道:"不然叫你
来做什么?好了,别一脸委屈的样子,我给你做了那么多弓,难道还不能请你帮我一次
?"
枢劫正色道:"我不是抱怨。你小心点,树精虽然呆板,总是有日月精华的。如果
碰上修行高一点的,诅咒到你可不妙!"矢茵道:"我才不怕哩。"她一面说,一面手上
不停,将那树枝削得浑圆,再细心地削出箭尖。
枢劫静静地看着她,见她忙了半天,身上到处都是汗,忍不住伸手用袖子替她抹去
脖子和背上的汗珠。矢茵身子微微一颤,但并不移开,继续做自己的事。枢劫道:"你
长大了,茵……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只是个呀呀学语的小丫头。一转眼,你都已经
十六岁,继承矢姓了……我还以为你永远长不大呢。"
矢茵哼道:"谁象你,十几年都一个样。你是不是在修炼什么仙术啊?"
枢劫笑道:"修仙?那玩意儿可麻烦得紧,我没那样的耐心……谁说的?"矢茵道:
"村里的大人们都这么说,不然为什么你一点也没变呢?哼,就知道做这些神神秘秘的
事。以后我要变成了老太婆,就不来见你了,你也不许再到村里来。"
枢劫呵呵大笑,矢茵忙回身捂住他的嘴,低声嗔道:"别闹!树精可机警得很,一
有动静它就不来了……"
她顿住了,因为突然发现自己赤裸的身体正紧靠在枢劫胸前,他身上发出的热仿佛
要烧灼自己一般。矢茵的心砰砰乱跳,几乎连呼吸都不能,怔了半天,才想起后退。她
的手在枢劫胸前一推,刚直起了腰,枢劫忽地双手一展,宽大的衣袖拢过来,将她拦腰
抱住。
矢茵全身的血都冲到脑中,一时神思恍惚,感到扶在自己腰间的两只大手传来的温
度,身体软了下去,颤声道:"你……你……"
只听枢劫道:"答应我,小丫头。"
"什……么?"矢茵浑身都在颤抖。
"答应我,别捉树精。"枢劫放开了她,却又捧起了她的脸,深深地看进她琥珀色的
眸子里,道:"树精的诅咒会伤害你,远超过你的想象,我见得太多了。乖乖的嫁到宋
国去罢。"
矢茵火热而发颤的身体慢慢变得僵直冰冷。她盯着枢劫的眼,好久好久,冷冷地道
:"我不。"
枢劫叹了口气:"你要树精做什么?"
矢茵甩开他的手,退到洞穴一个阳光照不到的暗处,道:"我要做一张弓,需要树
精来做弓的魂。"
枢劫道:"每张弓都会有自己的魂,为什么要树精来做?"
矢茵道:"你不明白……我要做一张好弓。"
"你已经会做好弓了。"枢劫把手中的弓在手里转了两圈,眯着眼仔细打量弓脊的走
势:"我曾到过北冥,与周的军队一起与云中族作战,云中族铠甲武士的弓都还没有这
张弓好……"
第7节:巴国。姬山。蛴谷。(4)
"不!"矢茵固执地打断他道:"我要做世界上最好的弓!这……这是我一生最大的
愿望。你曾经答应过我,要助我完成我最大的愿望,忘了么?"
枢劫叹道:"怎么会忘……你才七岁大,就跟我约定好了呢……不过,这真是你最
大的愿望么?我原本以为会是……"
"是。"矢茵一字一句地道:"就是这个。"
枢劫沉默了半晌,道:"好。我会给你想要的树精,但在得手之前,你必须待在这
洞里,绝对不可以出来,不能让树精看见你,懂吗?"
矢茵凑到枢劫面前,又惊又喜地道:"真的?可……可是为什么呢?我想要亲眼见
到树精……"
枢劫斩钉截铁地道:"不行!你要不答应,我马上将你带回去见老祖母,永远禁止
你再到这里来!"
矢茵哆嗦了一下。他们村自有夏以来,就世代为人制造弓矢,因曾为后羿制造射日
的弓而闻名天下。商汤起兵灭夏,他们村的弓矢立下大功,被赐矢姓。传说他们的祖先
曾跟随黄帝征战天下,从不知名的神祗那里学来绝技,能将树之精华融入弓里,为其魂
魄,因此每每能造出冠绝天下的神弓。他们将村落建在边远的巴国,一来因制造神弓,
颇多结怨,需要隐居,二来则是因此处天滋地润,有从上古时代就留下来的古树林,树
精不仅多,而且极有灵性,用来造弓再好不过。但有的时候,遇上已经修行而得道的树
精,就会遭到可怕的诅咒。因惹怒树精而使全村遭殃的事,历年来并不少见,是以村里
老早就立下族规,除非是必须要造神弓才能入林捉树精,而且还必须经由村里的长老会
允许,否则将施以严刑。
这规矩矢茵再清楚不过了,当即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枢劫道:"这才乖嘛。你就在这洞里等着,我到外面去。记着,不论发生什么,都
不许探头出来看,也不许发出任何响动,直到我来叫你为止!"
矢茵嗯了一声,乖乖缩回洞深处。枢劫以手为刀,在旁边砍了些灌木堆在洞口,再
低声叮嘱了她一遍,拿着弓走了。
第8节:昆仑山巅。观星殿。旋室。(1)
昆仑山巅。观星殿。旋室。
晴天。浩日。昆仑绝壁下云卷云舒。
二等侍侯观星史巫镜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
这个哈欠迅速传播开去,在他旁边的二等侍侯观星史巫鼎和前面的一等候补观星史
巫柠同时张开嘴打哈欠。高高的旋室外的环行走道上,一时睡意朦胧。
巫柠揉了揉眼睛,咳嗽一声,沉下脸来道:"你们两个,知道什么叫克尽职守吗?
每次当值都懒洋洋的,不成体统!巫镜,特别是你,上个月的记录,竟然有一页记载有
误,规星仪上明明有一颗惑星穿过了亢宿,你却写"星宿如常"。观星司长老很不满意,
特意把我叫去询问,你知道吗?"
巫镜咽了口口水,躬身道:"是,小臣知道了。"
巫柠继续道:"观星史职责重大,任何星辰变化,都可能影响下界,需得立即呈报
长老会。这些道理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上古圣贤有云:唯星之变,天授之意也……"
既然说到上古圣贤,巫镜只得整顿衣冠,老老实实跪下听着,心中道:"什么星辰
?不过就是一个火球。不能记录,还不是八隅司的要我禁声?可恶的是当时没有第三个
人看见,估计也没人相信有这种事。看来这黑锅我是背定了!"心中愤愤不已。
因有族人下跪听训,巫鼎快步走到走道门口,一把拉开,从里面立时传来沉闷的隆
隆的声音。二十几名宿鬼正合力操纵复杂的铜制机关,推动巨大的规星仪沿着密密麻麻
刻满星路轨迹的底盘移动。这些宿鬼虽被获准进入旋室侍侯,但全都白袍裹身,连头脸
都遮住,只露出两只漆黑的眼睛。巫鼎走到铜金制造的环行旋梯上,向宿鬼们喊道:"
止!"
宿鬼们立即停下,一起伏在地上,其中一个慌慌张张跳过转动的绞盘,没来得及收
腿,重愈万斤的规星仪仍向前移动少许才停下,机关反转过来,象压根枯枝一般压断了
它的脚。它痛得吱吱乱叫,随即被当头的宿鬼狠狠压下。
巫鼎知道巫柠一时半会还训不完,回头看看天际,便道:"定在井宿一刻的地方,
你们退下,非召不得入内。"宿鬼们唯唯诺诺,手脚麻利地将规星仪定在某一个位置,
一起倒退着出去了。
巫柠又说了一些先哲古圣的话,听巫镜不住认错,觉得能将这个素来桀骜的人压服
,甚是满意,道:"我也是为你好,不要以为谁都可以象昊、劫那样为所欲为。我们族
人,始终还是以镇守南天门为宗旨,观测星辰又是其中的关键,不能稍有马虎。哼,天
下那些杂事越管越多,我族都快变得跟商、周一样,失去本性了!"他说得口也干了,
伸手把玉冠扶了扶,巫镜会意,忙站起来与巫鼎一道跟着他绕着旋室转了一圈,在东南
西北四个方向的露台上各施一礼,终于走回旋室门口,回头补充一句:"好好看着,我
到顶楼静修室去了,有任何事立即呈报,记住了?"
巫镜巫鼎同时行礼道:"是。恭送大人。"巫柠一点头,上楼去了。
巫镜靠着玉石栏杆一屁股坐倒,忍了半天,还是呸道:"什么静修,还不是睡觉去
了。不就是个候补观星史么?架子比长老还大!"
"你小声一点!"巫鼎赶紧道:"别叫他听见……"
巫镜拍拍身边的地板,道:"来,坐。我们也歇口气。"巫鼎走到旋室门口观察半晌
,直到确信巫柠已经下去了,才踱到巫镜身旁,却仍不敢象巫镜那样肆无忌惮地乱坐,
只小心地蹲下。
太阳慢慢西沉,但还没有落下山头,观星殿对面的昆仑绝壁象镜子一样反射着阳光
,从刺眼的白色渐次变幻成火红。不用绕到旋室的另一面,也知道西边起了火烧云,这
下云生兽们可有得受了。再过一小会儿,星辰升上天空,就要用规星仪观测星辰。巫鼎
犹豫半晌,终于还是犹犹豫豫地开口问道:"那么……那个传闻是真的了?"
"什么传闻?"
"就是……你要到预备使团去的事?"
巫镜顿了片刻,看看周围,确信宿鬼们都不在左近,才道:"你听到什么了?"
巫鼎道:"没……没什么……哎哟!"巫镜一拍他脑袋:"我可正恼火,你想找打?"

巫鼎从小跟巫镜玩到大,知道巫镜表面看上去文静,其实野得跟周人似的。他们巫
人都以追求精神静修为目的,极少有人崇尚武力,不巧的很,巫镜就是那极少中的一员
,动手打人是家常便饭。精神静修需要日久天长才显出高下,可惜巫镜从三岁起就能一
人痛打十几人……他凑到巫镜耳边,低声道:"长老昨天收到一封信函,听说……就是
你的调令。"
巫鼎的母亲是观星殿三名候补观星史之一,也是观星司长老最器重的人,有传闻说
下届观星史非她莫属。如果是她传出来的话,一定十拿九稳。巫镜虽然神色不变,却禁
不住挪了一下屁股,撑起来跟巫鼎一起蹲着。
"这个么……我也不太清楚。"
"是伯父的意思?"
"说不上来……咳咳……我爹那人脾气古怪得很。哟,井宿已经出来了,要开始记
载了……"
"伯父不是一向只许你学习观星与占卜之技吗?怎么会突然要你入使团?"
"这个吗……哈哈……我也不太清楚。所以说我爹的脾气古怪得很呢!"
巫鼎瞧了他半天,叹口气道:"你可真幸运。"
"多谢。"巫镜毫不客气地道。两人一起靠在栏杆仰头看天。井宿已经升得老高了,
连鬼宿也已露出了半张不耐烦的脸,却无人去管。旋室下的宿鬼们见过了时辰,规星仪
还没有移动,都是又惊又怕,但巫鼎不召,它们也不敢进来,只能在门外干着急。
巫鼎一本正经地道:"如今穆王当政,周公势大,群臣伏首,出使郑、鲁、卫这些
国家,跟游玩没什么区别。如果是西蛮之国秦,或南夷楚国,可有你受的了。"
巫镜道:"为什么?秦倒罢了,跟西狄接壤,估计也不是什么循礼之国。我听说楚
是大国啊。"
巫鼎道:"地方是大,可惜民风刁蛮,那里的人一个个都戴着奇怪的高帽子,在街
上如果你走到人多的地方,简直连天都看不到了。就这样。"他拿了一卷当值记录用的
羊皮,卷起来戴在头上比画。两个家伙一起呼呼傻笑。
笑了一阵,巫镜咳嗽一下,道:"那不是没有什么好玩的事了?真可惜,要是生早
一点,就赶得上灭商建周的大事了!唉,现在都没意思了。"
巫鼎道:"那也不能这么说。我听说徐国仍敢与周较劲,拼命修筑偃都。如果你要
到有趣一点的国家去的话,就只有它了……但那里可危险得很。"
"怎么说呢?"巫镜虽然一人能打十个巫鼎,但巫鼎从小挨的打最少,原因就在于此
:巫镜虽有急智,运筹帷幄的事却得听他的。
"你没听说吗?徐候所建偃都,规模都快超过洛邑了,按周制,越礼可是重罪。只
不过现在周公在北冥跟云中族和北狄打得很艰苦,实在无力回师,徐国的司城荡意储更
是天下闻名的名将,其余诸侯国一时也不敢动他。一旦云中族退却,周公的军队撤回中
原,与召公合力相向,对徐国的战争就不可避免。"
巫镜坐直了身体,俨然一幅正经使臣的模样,问道:"云中族为何就会退却?"
巫鼎道:"周天之气呀。你每天观星,难道就没有留意吗?"
巫镜挥了挥手:"我从不看那个。"
"能观周天之气是我们巫人才有的天赋,你却不会看,真是……周天之气已经变动
,云中族的北冥鲲城不久就会重新升入高空,到时候补给、人员调动困难,不得不撤退
。云中族这么多年来发动的战争,无论跟商也好周也罢,虽然武器上占据优势,却从没
取得什么进展,就是有这个苦衷啊。"
"嗯。"巫镜点一点头:"诚如卿言。"
正在这时,旋室下传来呱呱的叫声,一只传信的鸿飞上来,钻入顶楼的静修室中。
巫鼎知道巫柠就要起来了,看了看巫镜,道:"不过你放心,你是不会被派到偃都去的
。"
"为什么?"
"因为我族不能容许被人羞辱,哪怕笨蛋也不行。"
说完这一句,巫鼎跳起身来,飞也似钻入了旋室,咣啷一声关上了门。巫镜愣了半
天才明白过来,不禁怒吼一声,两三步跑到门口,一拉拉不开,里面已经锁上了。他喊
了几声,就是没人回应,更是恼怒,当即退开两步,运足了劲,一脚向门踹去。
门在他的脚碰到之前突然开了,巫镜收扎不住,一脚踹在开门的巫柠肚子上。他惊
恐地看着巫柠痛得面部扭曲变形,眼珠吓煞人的突出眼眶,一声也发不出来,踉跄后退
,一脚踩空,从旋转的楼梯一路往下翻滚。为能放下巨大的规星仪,旋室高逾二十丈。
旋室外的环行露台虽只在它的中间位置,但铜制的楼梯又高又陡,巫柠"咚咚咚咚"一直
滚到底,脑袋重重撞在规星仪的黑色玄武岩基座上才停下来,当场昏死过去。
以下犯上是巫族的重罪,最严厉的惩罚甚至包括夺去灵魂,巫镜知道祸闯大了。他
胆子再比天大,此刻也吓得六神无主。正自仓皇间,突然门后有人一把抓住了自己,他
吓得一跳,那人低声道:"快……快去看看!"却是巫鼎。
第9节:昆仑山巅。观星殿。旋室。(2)
巫镜脚下一软,坐倒在地,颤声道:"我……我爹会杀了我!他那个脾气……"
巫鼎此刻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径小跑,下楼去查看巫柠。旋室只有一个出口,巫
镜正在想该不该从外面露台爬下去,先逃出观星殿,再想办法溜到绝壁旁的船坞,运气
好的话,也许有妖族的浮舟,混进去也并非不可能……忽听楼梯"咚咚咚"一阵急响,他
吓得跳起老高,掉头就向通往露台的门跑。巫鼎从后一把扯住了他,叫道:"跑什么?"

"我……我爬……"
"爬?观星殿高百五十丈,你想成为我族有史以来死得最难看的一个?拿着这个!"

巫镜一呆,巫鼎已把一卷文书塞进他手里。他的脸此刻也白得发青,兀自强作镇定
地道:"他没死,只是断了几根骨头。你真幸运,他是来给你调迁文书的,快跑,今天
就出城去!"
巫镜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想要翻开文书看,奈何双手乱抖,无论如何打不开
。巫鼎只好又夺过来,翻开念道:"着……二等侍侯观星史镜见函立即往八隅司述职无
怠……八隅城君?昊大人?"
巫镜一把抢过,哆嗦着卷起来往衣服里乱塞,一面道:"好!我爹还是心疼儿子…
…我……我这就出发!"
巫鼎皱起眉头道:"这是八隅城君签发的函,他又不是你爹。你爹自有权利调任使
臣,把你叫到八隅司去做什么……不过八隅司就八隅司吧,总也好过待在这里等着受罚
。"巫镜这个时候才懒得管自己的老爹是谁,使劲一拍脸,定定心神,道:"好,我、我
走了!我……我以后……"
"以后怎么?"
"我……我以后……我……我想……"巫镜使劲抓脑门。
巫鼎知道他吓傻了,便道:"你想到冥窟里关一辈子的话,就再罗嗦两句,我无所
谓。"
不想!
巫镜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跑,要到底时,看见巫柠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歪在地上,以他
几十年的打人经验来看,至少左手手骨和右腿腿骨断了,其他还有什么此刻也无暇细看
。他咬咬牙,纵身跳过巫柠的身体,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正向自己挥手的巫鼎,猛
地推开大门。只听守在外面的宿鬼大声鼓噪,乱作一团,巫镜一叠声地咆哮着,去得远
了。
第10节:巴国。姬山。独鼎峰。
巴国。姬山。独鼎峰。
姬山是云山的一条支系,山脊平直且长,从南向北延绵几十里,仿佛平地立起的一
堵墙,将平坦的阳坪与外界隔绝开来。独鼎峰是其中最高的峰,传说黄帝曾在此设鼎煮
酒,后来鼎随他登天,单落了只鼎脚。鼎脚就落在峰前,变成了根两头粗,中间细,高
约五十丈的石柱,突兀地插在离峰顶十几丈远的地方,仿佛擎天之柱,独鼎峰因此得名
。站在峰顶向下俯瞰,几十丈陡峭的断崖下是一片翠色的竹海,一直绵延到山脚的荆水
。再往东,茂盛的森林里,到处散落着村落,那里就是以制弓矢而闻名天下的矢村。
小小的茵坐在峰顶,看着十几丈外石柱顶坐着的那个年轻人,一肚子的火。
"你射到我,我就答应你说的事。"那年轻人始终笑嘻嘻地对自己说这句话。他抄着
手,甚至都没看自己,而是面朝外,看山下那片起伏不定的竹海。有的时候风很猛,吹
得竹海一浪浪地打在峭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他就特别高兴,手舞足蹈地唱:"习习
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
茵使劲削着竹箭,箭头削得越来越尖。她每削几支,就拉开自己的小弓努力射过去
,可是每次连那石柱都射不到。有一次她气过了头,走到崖边,还没拉弓,就被从山崖
下刮上来的岚风吹得翻倒在地,不得不狼狈地爬回来。
风这么大,枢劫怎么就不害怕?
她换了一把更大的弓,试着拉了一下,咦,平日里纹丝不动的弓居然此刻被拉开了
一些,火气大了果然不同。她于是咬紧牙关,学着母亲的样子,左脚蹬着岩石,右脚弯
曲,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弓拉开少许。因为手抖得实在厉害,根本来不及瞄准就放了箭

这支箭刚飞出去几……不,几乎就在它离弦的那一瞬,枢劫就站到了自己面前,一
把抓住了箭,拿箭尖对着他自己的肚子,一边退一边道:"啊……射中我了……啊……"

"你……讨厌!"茵举着弓使劲向他砸去,枢劫毫不避闪,这一下正中他的胸口,力
道之大,震得茵自己的手都痛了。她尖叫一声,丢了弓,紧张地道:"打疼了吗?"
枢劫摇摇头。
茵皱紧了眉头,道:"你……你怎么不躲呢?伤到了怎么办?"
枢劫叹了口气,伏下身子,抱住茵的腰,说道:"茵,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茵使劲点头,道:"你说!"
枢劫郑重地道:"一个七岁大的小丫头,再怎么用弓使劲打我,也是不会痛的。下
次记住。"
说完这句话,枢劫抽身后退,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慢慢地停下,因为茵捂着脸
,伤心地抽泣起来。
枢劫赶紧上前,道:"别哭,对不住啊,我不该笑你。"他蹲下来看着茵的脸,茵奋
力转到一边,哭道:"你们……你们都说我小,我才不要长大呢!我……我才不要象姐
姐那样!"
枢劫拍拍她的肩,由着她哭了一阵,才道:"你姐姐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她嫁给
景候,应该是好事吧。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呢?"
茵哭道:"姐姐……姐姐才不愿意呢……她说,她喜欢的是……是别人……呜呜…
…姐姐好可怜!"
第11节:巴国。姬山。蛴谷。
巴国。姬山。蛴谷。
矢茵揉揉眼睛,清醒过来,呀,外面的天都黑了。
她刚才躲在洞里,静等枢劫捉树精,后来累了靠在石壁上,没想到不知何时竟然睡
着了,还做了奇怪的梦……多么遥远的往事……
她伸展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默默叹了口气。此刻心还沉浸在刚才忧伤的梦里,她
觉得鼻子酸楚,却又不想再为那么久的往事伤怀流泪,便紧咬下唇忍住。
正自出神,忽听外面嘣的一声,正是弓弦发出的声音。矢茵心中一紧,只听"吱"的
一声怪叫。这声音尖利刺耳之极,激得矢茵浑身一哆嗦,心道:"劫大哥出手了!"
她趴在冰冷的山壁上,听外面那吱吱声忽而变成沉闷的低吼,仿佛野兽受伤垂死时
的哀叫;忽而又变得激动,好象成百上千只老鸹一起呱躁;忽而又变成严厉的人声,一
遍遍地道:"汝何人,伤我甚!"突然又变成撕心裂肺的哀号惨叫……
矢茵才听一小会儿,只觉全身无一处不酸痛难耐,她拼命捂住耳朵,但那声音越来
越大,几乎不是从耳朵里传来,而是如一根棍棒直接在脑海深处搅动,又或是一把刀在
全身所有骨骼之间来回的刮……矢茵但觉头要裂开般疼痛,眼前看出去已经一片血红,
忍不住也放声尖叫起来。
她一开口,那声音忽地一顿,跟着"咕哇"一声巨响,洞口风声大作,有什么东西猛
冲了过来。
矢茵猛地惊觉,大叫不好,她刚来得及拔出匕首,手上一紧,已被什么东西紧紧缠
住。矢茵拼命拉扯,那东西却顺着她的手臂越缠越多,她惊恐之下,都忘了用匕首,只
是一个劲往后退。蓦地脚上也是一紧,一股大力猛地一扯,矢茵再也站不住,仰天摔倒
。她摔得眼前金花乱闪,放声大叫道:"劫!"
突然之间,那力道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消失得实在太快,矢茵仓皇叫了半天才意
识到。只听枢劫在外面道:"别叫了,小丫头,快出来拿你的树精。"
矢茵用力一拉,刚才缠在手脚上的东西纷纷跌落,她的心兀自跳个不停,连滚带爬
跑出来。外面月色如水,矢茵只觉眼前一亮,回头看时,才发现刚才缠住她的竟然是封
在洞口的灌木。枢劫蹲在陷阱旁,见她过来,站起身来道:"不是叫你不要出声的吗?
树精刚才差点捉住你了。"
矢茵摸着胸口道:"好……好可怕……你都不知道,刚才……啊,这就是树精啊?"

只见陷阱里有一段手臂大小的树根,被坑内纵横交错的尖刺卡住,其上还插着自己
削的那支箭。枢劫道:"可别小看它,这是我见过修为最深的树精了,看,都要成人形
了。"他拿起树根,矢茵小心地凑近了看,果然见那上面伸出四根小枝,仿佛人的四肢
,还有类似头、胸的部分。在头上,已经隐约有了五官。枢劫道:"如果不是陷阱里的
尖刺钩住了它,它一旦爬上来,可就难制伏了。"
矢茵没想到自己引来这么厉害的东西,心中又喜又怕,仍不敢摸它,问道:"它…
…它还会说人话了呢。刚才为什么叫了那么半天?我头痛死了!"
枢劫道:"你那支箭太软了,没有射穿它,它一时发狂起来,四面出击,周围的树
都被它控制,出手捉我们。我躲在后面的山壁上,本来想等它精气消散后再出手制伏,
可是你一叫,我只有提前下手了。"
矢茵道:"哦……啊……那、那它见到你了?"
枢劫笑道:"没事。它诅咒我没什么用的。来吧,用草编根绳,把它提着走。"
矢茵用艾草编了绳,枢劫把那树精紧紧缠住,又要去拿那块沉香木。矢茵忙道:"
等等!就把它埋在坑里吧。"
枢劫道:"这不是你辛辛苦苦从水里捞起来的吗?这样的沉香木可很贵重。"
矢茵抬头环视四周的树,道:"我们抓了一个树精,它是森林的孩子,森林多可怜
啊。把沉香木埋在这里,让它们补补元气也好。"说着蹲在坑边,把沉香木埋了。
月已经升得很高了,这密林反而喧闹起来,有啾啾的虫鸣,吱吱的鸟叫,也有不甘
寂寞的猕猴的咕哝声。有时还传来一两声虎啸,或是狼群的哀嘶,听得人背上生寒。凛
冽的谷风无有止息,在林泉、石壁之间来回呼啸,仿佛森林在大声呼吸,偶尔还要喘两
下。矢茵抓紧了枢劫的手,道:"我……我们快走吧!"
矢茵来的时候根本没料到会待到这么晚,身上没有火种,林子里有的地方透下月光
,还勉强能看到地,更多的地方被高大的树遮得严严实实,漆黑一片。矢茵深一脚浅一
脚的走着,没走多远已经几次撞到石头上,痛彻入骨,却又不敢大声叫出来,生怕引来
虎狼。忽听身后的枢劫道:"你不是看不到路吧?"
矢茵低声道:"嘘……小声点!我娘说,落翠谷里有神兽的,被它发现可死定了!"

忽觉身后的枢劫大步挤到前面,身子一蹲,自己收不住撞到他背上。她刚要后退,
枢劫已经将她背了起来。矢茵道:"你……你做什么?"
枢劫笑道:"你这样慢慢走,走到天明都走不出去。"说着大步向前走。矢茵想了想
,暗中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老实不客气地趴在他肩上,道:"这么黑,你看得见么?"

枢劫道:"我有第三只眼睛,专看黑暗里的东西。"矢茵拍他一下,道:"哼,你就
知道吹牛。小时候还骗我说你是龙变的,哪有龙象你这样说假话的?"枢劫哈哈大笑,
道:"是吗?说假话的龙可多得很呢!"
矢茵急道:"别大声笑,这里真的有神兽啊!你走得好快,难道真的看得见?"她只
觉枢劫在这样漆黑的密林里非但不跌跤,简直行走如飞,实在有些吃惊。枢劫道:"你
不是说我骗人么?怎么又相信了?"矢茵搂着他的脖子,有些怅然地道:"我想信,可是
又不敢信……你每年只有槐花开了才来,呆上十几天就走,我……我……今年是认识你
的第十三个年头,却觉得你越来越陌生了。你究竟是谁,从哪里来?你总说到这里来是
为了看望母亲,可村里谁也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娘说枢姓是巴国贵族,可是你有贵
族的样子吗?"
枢劫淡淡地道:"你都长大了。第一次背你,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
矢茵打心底里叹了一口气,知道他仍是不愿回答,当下不再说话。枢劫也闷着头赶
路,不久走到下午弃舟登岸的地方。枢劫四下里看了看:"糟糕,竹筏已经被冲走了。"

矢茵跳下来,跺脚道:"那……那怎么办?今晚难道回不去了?这林子我……我可
不想多待。"她对刚才捉树精那一幕还心有余悸,回头看着漆黑的森林,忍不住颤抖。

清冷的月光映在溪流里,溪水潺潺,又将光投射到对面光洁的岩壁上。光影就在岩
壁上永无止息的流动,脉脉如水。枢劫走到水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岩壁,于是那些水又
流到了他的眸子里。矢茵从一旁偷偷看他的脸,还有眸子里流动的光辉,心里不觉有些
痴了,随即又有一丝酸楚袭上鼻尖,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仿佛明月,而自己呢……只是石
壁上的影。明月每次只会在这山谷上停留那么一小会儿,便即消失,而自己也将隐入黑
暗,傻傻的等着下一次轮回……
她鼻子酸得几乎快要落泪,突听枢劫道:"我仿佛觉得……这坐山的后面,就是矢
村,是不是?"
矢茵忙转过头去,道:"我……我哪里知道?石壁这么陡峭,可从没有人爬上去看
过。反正今晚恐怕是走不了了,我们还是找棵大树,挨到天明再说吧。"
枢劫笑道:"想要回去还不简单么,让能爬上去的背我们不就行了?你只要答应我
,等会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给其他人说,我就带你出谷。"
矢茵回头正要嗔他吹牛,却被他眼中不同寻常的光芒震住,呆了一下,不由自主点
了点头。枢劫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神色,眯了几下眼睛,又恢复了平日里懒散的模样,
笑道:"小把戏,你看着哦,可有趣了!"
他举起右手,略一沉吟,用食指凭空画了一下。夜色中突然出现了一丝淡兰色的光
亮,仿佛是他的手指拉出来的一根亮线,并不刺眼,但也比普通的灯烛之光要强。矢茵
吃了一惊,枢劫不待她开口询问,手指飞快划动,只一瞬间,矢茵的眼前就凭空出现了
一道亮线组成的图案,看上去象是某种文字,却无法读懂。
"这……这是什么?"
"一道符文。"
"可是……"矢茵使劲揉揉眼睛,道:"符文不是得刻在龟甲或画在皮上吗?怎么可
能凭空画出来?"
"我们不是没有吗?"枢劫一脸委屈,说着一把将矢茵抱了起来。矢茵道:"你……
又做什么?"枢劫笑道:"夜寒露重,水已经很凉了,如果我带着生病的你回去,你娘又
该骂我了。"矢茵道:"哼,我娘那么……什么时候骂过你?"她本想说:"那么心疼你。
"可是话到嘴边突然说不出来,匆忙改了口,她也觉得脸上发烧,便佯装生气,把脑袋
别到一边。
谷风咧咧,刮过两人身旁,那亮线组成的图案竟然也煞有其事的晃动了几下,好象
真有形质一般。矢茵看着这兰色的符文,想起村里最有名的三伯伯需要用心画上几个月
,才能画出一张符,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过了片刻,忽地吃惊地道:"啊!消失了!"
那图案从下至上迅速地变淡变暗,一忽儿功夫,就彻底消融在夜色里。它消失的瞬
间,矢茵只觉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她刚要尖叫,却见枢劫仍神色自若,当即住了口,
再看四周,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不……还是有什么不对……是什么呢?她只觉全身都不自在,却也说不上哪里有问
题。惊疑之中,她挣脱了枢劫的怀抱,跳下地来,"哗啦"一声,竟激起老高的水。
水什么时候升到比膝盖还高?矢茵有些懵了,刚才自己明明站在岸边的啊?她再转
头看,呀,真的,那本来隔着十几丈远的岩壁,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移近了好多。不……
岩壁怎么可能移动?应该是自己移到水里,靠近岩壁才对……
"不。"枢劫道:"不用怀疑,你根本没动。只是有座岩石到了你身旁而已。"
矢茵抬起头来,见到了一个身高十五、六丈的岩石的巨人。
第12节:昆仑山。八隅城。八隅司(1)
昆仑山。八隅城。八隅司
巫镜飞也似跑下观星殿长达一千两百八十七步的玄石阶梯,跨最后一步时,脚终于
软得再也支撑不住,翻滚在地。他才喘了几口气,只听高高的阶梯上传来一阵闷响,那
是旋室大门开启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抽筋的脚一下蹬得笔直,跳起身继续跑。刚出了大
门,一群宿鬼已经抬着顶小轿在外等候了。
巫镜来不及惊异对方的神速,飞身上轿,一个劲地喊:"快、快、快!快点跑!"
轿子当真一路飞奔,下了阆风岭,过了金屑桥,直到穿过熙熙攘攘的外族人聚集的
北市,巫镜狂跳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巫人对礼仪尊卑极之看重,对上司无礼甚至动武
,最轻的也会被罚终身禁锢。虽然凭父亲的力量,自己最终不至于受到重惩,但多半也
会被观星司长老以静修的名义永远关在观星殿里。什么调动、出使……统统不要想了。
我才不愿意呢!
他定下神来,忽觉外面好静,撩开窗帘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轿子已经离开大道,
走上了一条碎石小路。小路两旁是茂密的梭箩树,高高的树冠遮天避日,一时连樊桐岭
都看不见。路笔直地通向一片高愈数百丈的绝壁。
这地方巫镜实在陌生得紧,别说来,连在观星殿那样高的地方,似乎都从没见过八
隅城里有这么一大片梭箩林。每隔十几丈远,茂密的树林中就有一尊上古神兽的雕像。
巫镜从这些雕像上隐隐感到强大的禁制法术,心中突然一怔,想起许多传说中隐讳秘密
的所在……这好象不是去预备使团的路?
他搔着脑袋,掏出文书重新看了一次,哎,怎么?不是老头子来的调令?他合上文
书,看看封皮,再次打开,仔细读道:"着……二等侍侯观星史镜……"嗯,是自己。但
是……后面怎么写的是到八隅司?
八隅司关我什么事?巫镜想。然后他的脸开始白了,有个火球跃入他的脑海,唤起
了那天的一切记忆……糟糕!
巫镜脑子里关于逃跑的念头刚一起,已被施了禁制法术的轿子瞬间变成了囚笼。他
手向轿门伸去,突然之间,那近在咫尺的门怎么也够不着,不管他手伸多长,始终离门
有一寸的距离。巫镜大骇,去抓窗帘,窗帘同样弃他而去。他急得要站起来,然而椅子
和地板总是在他将要使力的那一瞬向下一沉,使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借力站起。巫镜挣扎
半天,终于气馁,知道对方的禁制法术自己是无法破了。
他脑子里一时一片茫然,不觉紧咬着拇指,努力想着究竟自己犯了哪一条禁忌。
巫人本无什么内耗,向来内部非常团结,所有大事亦都由长老会商讨决定。但自巫
昊灭商建周,昆仑云海第一次没过观星殿以来(见《周天●八隅城》),有传闻说他开
始暗中培养势力,以强硬手段左右人族国家,积蓄力量,有些甚至是在长老会监督之外
。难道那天的火球真的是给昊报信的?难道我写给父亲的信落在了他手里,所以要将我
治罪?
禁制法术一旦展开,轿子里外完全隔绝,连声音都传不进来,根本不知道走到什么
地方了。巫镜摸着袖子里父亲送给他的匕首"辟",焦躁不安地坐着,估算时间。半个时
辰后,正当他第三次用匕首在根木梁上做记号时,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巫镜吓了一跳,忙整顿衣冠,只见一名宿鬼在轿门前恭敬行礼,请他下轿。巫镜心
道:"反正已经到了,出去看看。我才不相信昊真的敢对族人下手呢!"当即心一横,大
咧咧下了轿。只见自己已经身在一条长长的回廊里了。
回廊开凿在昆仑山坚硬的玄武岩里,拱顶有数丈之高,用金、铜和蜀国人锻造的异
金包裹,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精致的图案,巫镜只认得少许,描述的是上古的神之战事
,从盘古开天,到东皇太一君临天界,昊阖夺位,直至伏曦复仇……无不唯妙唯俏。拱
柱后的玄武岩被削得平滑如镜,其上浮刻着神兽、山川、冥海等物,皆以青玉、晶石、
云珠等装饰,光彩耀人眼目。每隔十丈,拱下便吊着一盏千年不灭的龙滟灯,将回廊照
得金碧辉煌。比起朴实清爽的观星殿来,这地方实在奢靡过了头。
巫镜晓得这些图案里不知隐藏了多少厉害的上古符咒,那些神兽的浮刻雕像里说不
定也寄存着先人的灵魂,不敢稍起逃遁之心,老老实实跟着那宿鬼走。
回廊长一百多丈,转了十几个弯,巫镜走得脚都软了,到了尽头却只有一个门。巨
大的檀木门上嵌着二十八只铜钉,每只铜钉上雕着一只昆仑守护神兽,门正中则是两尊
麒麟神兽铜头像。巫镜从没到过八隅司,只听人说这里集中的权利甚至可与长老会相比
,今日见了这般气派,颇有些紧张起来。那宿鬼在门前跪下,"咕咕"说了几句。
过了好久,巫镜等得老大不耐烦的时候,忽听"啪咯"一下,厚重的门被缓缓推开了
,里面却是一条更长更大的走廊。一名身着蓝袍的内侍官走出来,正是当日到旋室来的
巫顺。他端着一只四足铜兽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支笔。可是盘上并无纸墨。
巫镜忙伏下身,小心地行礼道:"小臣镜,奉八隅城君之召,前来复命。"
巫顺不说话,眼睛一直低垂着看笔。巫镜说了两遍都没得到回应,觉得奇怪,抬头
看看他,忽然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起笔来,一边端详一边道:"哦,是上品的……"
回廊内闪了一次光,明亮得连龙涎灯都暗淡下去,宿鬼没有被白布遮盖的手被光刺
得血肉模糊。光转瞬消失,它吓得浑身哆嗦,也不敢叫出声来,只是拼命伏低身体。
笔直直落在玄武岩地板上,弹了几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内侍官蹲下,将笔小心地
拾起,重新放入托盘。他看了一眼宿鬼,淡淡地道:"城君有令,封闭大门,非召不得
入内。"不等宿鬼回答,径直进去了。
门又吱吱响着,慢慢合上。宿鬼磕了几个头,倒着退出回廊。回廊里再度空无一人

巫顺捧着托盘径直走到回廊尽头的静室门前,敲了两下,再推开门。静室里没有点
灯,只有回廊里的灯光照进去,隐约看得出这是间几乎空空荡荡的房间。外面回廊极尽
奢靡,里面却朴素到寒碜的地步,只有一张几,两三个坐垫。有个人静静地坐在几后。

巫顺走到几前,将托盘放在几上,道:"已经准备妥当了。"
他躬身行礼,正准备退出去,那人拿起了笔,问道:"顺,这就是你说的那位野心
不小,又有些小聪明的年轻人?"
第13节:昆仑山。八隅城。八隅司(2)
"是。"
那人轻轻笑了一下,把笔放好,又道:"这件事……你觉得好么?"
巫顺毫不含糊地道:"诸事唯城君决断,小臣何敢妄言?"
巫昊道:"此事关系太大,那东西……恐怕连长老会都无法控制。稍有不慎,不仅
我族,整个天下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等了良久,但巫顺一直矜持地沉默着,不觉叹道:"你就真的无一言一句可对我
说么?"
巫顺道:"小臣不敢妄言。"
巫昊道:"你仍对往事耿耿于怀,不肯对我说一句有用的话。你的尊严,可真的比
我族存亡还要重要得多呢。"他站起身来,挥手道:"你恨我,正希望我出个什么弥天大
错,狼狈收场。我却偏不让你满意。你说得没错,诸事惟我决之,你说的也没什么用处
。去吧。"
巫顺迟疑了片刻,转身出门。在门要关上的一瞬间,他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道:"不
能阻止……至少要有我们的一份。"
这声音虽小,巫昊却象听见了般,点头道:"当然。"
门关上了,静室里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过了片刻,隐隐约约的,响起了一阵低沉的、浑厚的嗡鸣声,随着这声音的响起,
他对面墙上的三块巨大的圆形晶玉石慢慢发出了青色的光亮。声音渐次增大,仿佛人的
叹息,又仿佛风穿越洞穴的呼啸。光也愈加明亮起来,某些奇怪的阴影在光里晃动。
巫昊端坐在几前,用一根纤长的手指在空中飞速地画着符文。一道又一道淡紫色的
符文依次出现,在他面前渐渐排列成一圈,张开的结界将所有不愿张扬的事物统统隐藏
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他画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有几个甚至没有画得足够完善,就被急
切地释放出去。将要来的只是魂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静室中突然"叮"的一响,高高的穹顶上照下一束光,投射到他身上。巫昊伸手虚推
,那一圈符文立即隐入周围的黑暗中,消失不见。巫昊从容地整顿一下衣冠,站起身来
,躬身道:"参见三位长老。"
嗡鸣声嘎然而止,那光影也定了下来,三位长老会最高长老模糊暗淡的脸出现在了
晶玉石里。见到静室中恭敬屹立的巫昊,他们中两人皱紧了眉头。
"那么,"左边墙上的影子首先开了口,直截了当地道:"你所说想要夺取混沌的事
,是真的了?八隅城君。"
"诚如风大人所言,情况和计划小臣已经在所呈的奏书里写得非常详细。"巫昊道:
"现在唯一等待的是长老会的恩准。一旦获得准许,小臣保证计划将立即付诸实施……"

"长老会准不准许这样的行为,并不是你可以妄加揣度的!"右面墙上的长老巫凌突
然厉声道:"你的奏书里充满狂妄自大的言论,让长老会很不满意。仅凭寥寥的几个零
碎情况,你以为长老会会轻易批准这样疯狂的计划吗?"
"撇开其他的不说,你私自与妖族背叛之人勾通,已经触犯了我族与妖族达成的协
议。"左面的长老巫风道:"不要忘了这份协议当年还是你极力促成的。你对自己的承诺
就如此看轻吗?如果妖族发现并追究起来,我族的尊严体面何在?"
"混沌……"右面的巫凌说到这个词的时候顿了一下,为自己不得不说这个禁忌的词
而感到恼怒:"岂是人力可以更改的?我实话实说,长老会对你的想法感到震惊……我
个人,除此之外更加感到愤怒。这是我族之人可以做的吗?难道你竟要将我族堕落到跟
那些卑贱的,与深渊魔域勾结的次民一样?"
"真是疯狂。"左面的巫风摇头道:"人心不古,连这样的罪孽也要伸手……当初我
族自毁尊严,背弃与商国的承诺,帮助周国建立以来,纯净之心已经破坏。年轻一代不
再以观星定轨为己任,也不再以镇守南天门为宗旨,却追求权势,崇尚武力……对周国
内政的一再干涉,对云中族的连年征战,已经严重影响了昆仑自身的安全,现在竟然连
混沌都要沾惹……昊,这就是你所谓的大局?这就是你带给我族的荣誉吗?"
"云海已经三次漫过了观星殿,"右面的巫凌愤愤地道:"上天的警示还不够明显吗
?"
两名巫族长老你一言我一句的斥责着,中间的大长老巫衡却一直保持沉默,到此刻
终于开口道:"好了。"巫风与巫凌立时住了口,他们各自的影子缩小了些,神色严峻地
注视着巫昊。
大长老也在看巫昊的表情,但过了一会儿,他有些失望地道:"长老们的不安和顾
虑,已经传达给你了……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巫昊沉吟道:"大长老,如果小臣没有记错的话,据上古传说,昊阖神斩下东皇太
一神双手的 "断痕"剑,就是由混沌所制……是不是?"
大长老没有料到他开口就提如此不着边际的问题,略一迟疑,才道:"传说确实如
此……"他看了一眼左面的巫风,巫风马上补充道:"是。根据我族第一代长老们作史时
推测,若非由混沌所制,恐怕不可能如此轻易斩断神之手臂……"右面的巫凌跟着点头

"现在有人就要制造这样的神剑,"巫昊平静地道:"小臣恐怕百年之内,就会见到
此剑削平昆仑山头了。"
"谁!"大长老的口气骤然严厉起来:"你要对你所说的负责,昊!"三个淡清的影子
瞬间变得暗红。远处阴暗的角落里,几道符文显出淡淡的红色,偷偷告诉主人:有一些
不明来历的法术开始在静室外展开。
巫昊从容地拿起几上的一封文书:"就在三位长老贲临之前,小臣又收到了一份飞
鸿传信,我族在东海之滨建立的两座听风阁,已相继发现云中族的大型云槎,据信是青
规和黄绳号。"
第14节:昆仑山。八隅城。八隅司(3)
巫风与巫凌对望一眼。巫风道:"这又是你八隅司做的吧,竟在昆仑山外建造听风
阁,是否有违祖制,长老会需得认真商议。"巫凌点头道:"不错。"
大长老道:"先按下不发。你确信是青规和黄绳号吗?"
"是。"
"方向呢?"
"混沌出世的方向。"
大长老默然无语,巫昊双手一摊:"这件事我早已预见,并写入了奏书。鲆岛的所
在,我们至今不能确切的知道,不过它必定远离中原,甚至可能在最远的扶桑之外。他
们怎么向下挖穿大地,透过黄泉,我们也不明白,但可以肯定的是,此事消耗的人力财
物,恐怕大得超乎想象。周人和妖族已经多次秘密调查海疆,没发现任何可向鲆岛提供
这些东西的途径。唯一的可能,就是云中族伸以援手……或则,他们根本就是同谋。现
在云中族一次派遣两艘云槎前往该处,小臣实在想不出,除了准备接收混沌外,还有什
么可能。"
云中族凭一己之力,数千年来一直与人族和巫族抗衡,原因就在于他们制造的各种
机械,其复杂和精良程度之高,威力之大,往往可凭一艘云槎,与周人的数支大军作战
,而且胜算还略占上风。如果不是因周天之气使浮空城大部分时间都高出云海,而云中
族人口始终偏少,无法维持大规模战争的话,恐怕中原早就在云中族的掌控之下了。人
族和巫族也曾设法俘获云中族制造的青铜鸟、兽等物,但穷数百年的时间,仍不能领悟
其中奥妙。若云中族真获得混沌,以他们的智慧,不必制造出"断痕"那样的神器,只须
稍加研究利用,人族和巫族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均势只怕就很难保住了。
这道理谁都明白,严重程度更是不用言说。静室一时寂然无声,连巫风和巫凌都神
色凝重。过了好一阵,大长老才道:"这就是你想要染指混沌的原因?"
巫昊道:"是。其实不单我们发现了此事,周的天监所、妖族的五老会也已经先后
得知,正在尽全力追查。特别是妖族,那人……"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那名妖
族叛徒的名字:"自鲆岛利用神兽转移到泰山时,发出了第二道信号,小臣本已准备人
手接收,但他突然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在东海琅琊附近,估计是利用了妖族的
"鰆门"进行的移动。他是妖族追杀的叛徒,却仍利用"鰆门",将自己的行踪完全暴露给
妖族,可能遇到了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据小臣所知,现在妖族已经在整个中原范围内
展开了搜捕,周国的姬瞒恐怕也已得到消息,如果他们赶在我族之前……"他犯难地停
了下来。
巫风立即道:"不能允许!如果混沌的出世不可避免,那么它也必须归于我族!"巫
凌赞同道:"不错,无论云中族、周人或是妖族,都不得擅自拥有这样的禁物。我认为
必须马上采取行动,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巫昊深深地鞠了一躬:"善甚之言。"
这下三人一起注视着中间的大长老。大长老闭目沉思了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
"昊,你打算……再一次改变天下大势吗?"
"不敢。"巫昊张开双臂,匍匐在地,叩首道:"天下大势不曾被改变。天下大势一
直在变。"
大长老微微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他的影子一瞬间就暗淡了下去,融入
黑暗之中。巫风向巫凌使个眼色,于是巫凌捧起一份文书,朗声道:"八隅城君奉旨!"

巫昊坐直了身体,恭敬地垂着头。
"长老会已经通过你的请求,但要求参与此事的人,必须限定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所有后果,八隅司必须全责承担。"他顿了一下,低声道:"八隅城君,你好自为之吧。
"
随着一声低沉的叹息之声,穹顶上的灯陡然熄灭,两个人的身影也跟着消失了。静
室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过了良久,几上一盏小灯亮了起来。灯火跳跃闪动,映得寂然端坐的巫昊脸上的阴
影也跟着晃动,看不清他的神色。他信手拿起那支笔,在手上转了两转,便伸到灯火中
烤。
"哇啊!"巫镜惨叫一声,因为凭空出现,他飞身落地,滚了两圈,脑袋重重撞在玄
武岩做的小几上,顿时眼睛都直了,抱着头半天缓不过劲来。
巫昊此时才放松了身体,换个舒服的坐姿,淡淡地道:"请坐罢,镜。我们既然已
经奉旨,就要准备开始了。"
浮空舟。绞杀号。
"平,丑时方向,逆风,向上!"
"回避!准备冲撞!"
巫镜听到这话,顾不得吐出已经冲到嗓子眼的东西,拼命坐回椅子,两手死死抱住
椅子前立着的柱子,心中狂叫道:"天杀的风!"
"咚"的一声巨响,绞杀号浮空舟吓杀人地剧烈震动起来,向右歪倒。巫镜的脸和柱
子在一瞬间碰撞了十几二十次,等到身子跟着船身歪向一边时,鼻血已经流到了下颚。
但是没有时间去抹了,刚才那一下异常猛烈,船身差点被拦腰撞翻,此刻所有的木条、
铜钉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舱内能移动的东西都飞速向右面滑去。巫镜死抱住沾满鼻
血的柱子,一面躲闪着砸向自己的重物,一面拼出所有的力气吼:"人都死光了吗?为
什么稳不住船身!"
没有人理他,左舷那人继续趾高气扬地喊:
"上,寅时方向,急风,向下!"
"左舷,冲撞犄角破裂!左舱,上层舱门破裂!右舷,弦三、弦四断裂!"
"回避!准备冲撞!补上!放弃左右冲撞犄角,松开左舷三根弦,拉紧主帆!"

第15节:昆仑山。八隅城。八隅司(4)
巫镜恨不能上前将那装扮得花里胡哨的妖族家伙一脚踢下船去,一整晚上就听到他
不停的说:"回避!准备冲撞!回避!准备冲撞!"要么就是:"修修!补上!"这不是废
话吗?
这是他坐过的最小最破的浮空舟,维持浮空力量的"玄瑛"就那么赤裸裸地坦露在主
舱中间……主舱?没有什么主舱,根本就只有一个舱,四名船员。巫镜每次听见左边那
个妖族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左舱……左舱……"就觉得深受羞辱。主帆就一根,可是
连旋动轴都没有,直接穿过龙骨固定在舱里。辅帆?没有。侧向滑翼?没有。主翼?缺
了一半。横浆?两根木头。冲撞犄角?亏这些人想得出来,破烂的船头一早被风暴刮跑
了,露出的朽木还好意思叫冲撞犄角?
你怎么不把自己的脑袋安在那里当犄角?巫镜看着当头的妖族人恶狠狠的想。妖族
人容貌不会衰老,但这个外表看年青的家伙总是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巫镜于是称
他老家伙。老家伙好象听到了他的心声,回过头来裂嘴一笑。
"小子,没见过这么可爱的暴风吧?嘿嘿嘿嘿!"
"我……呕……"巫镜一开口,顿时止不住呕吐起来,直吐得苦水都出来了。老家伙
嘿嘿笑得更大声。巫镜心中悲苦莫名,本来想说:"没见过这么烂的船!"可惜身体不争
气,实在是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了,徒被他人耻笑,颜面无存。
出于保密的考虑,八隅司特别安排巫镜上了这艘船坞内最小、最破的妖族浮空舟。
传闻八隅司秘密关押和审问下界各族人犯,谁知道这是不是偷偷运输这些勾当的船?
本以为这时节不会有大的风暴,在巫昊的另一支使节团浩浩荡荡向齐国进发,以吸
引天下人注目时,他们混在一支联合商队内,向东行驶了一千多里。今日寅时时分,趁
着天还没亮,他们悄悄脱离了队伍,升高两百丈,借着南下的风向巴国前进,没想到刚
过了午时,就闯入这片正处于风暴中的云海,已经挣扎一个多时辰了,还是没能找到方
向。此刻巫镜肚子里翻江倒海,除了两只手还不可思议地有力气抱住柱子外,全身其余
的地方统统象抽了筋一样,连歪开的嘴都没力气闭上。
"这该死的……"他昏昏沉沉的想,随即又反悔了:"不!不该死!我才不要死在这
里呢!"
忽地眼前一闪,舱内刹时变得通体雪亮。雷从浮空舟侧面滚过,整个船跟着它隆隆
的声音剧烈抖动。巫镜耳朵里嗡嗡作响,撑起身子,从右旁的窗户望出去,只见浮空舟
穿出了刚才的云团,此刻正行进在两座云山之间的峡谷中,不时有闪电掠过峡谷上空,
雷声就在两山间回响滚动。两边的云壁高愈千丈,巫镜看得背上发凉,只觉若是两面的
山都坍塌下来,浮空舟只怕要被辗成齑粉。
老家伙自言自语地咕噜道:"恐怕得降低一百丈……喂,小子,这场面没见过吧?
哈哈……"
同一个舱内却自称左舷的家伙突然道:"上,卯时方向,大批云生兽穿行!"
那正在看巫镜笑话的老家伙骤然收起笑容,问道:"老三,有多少?"老三凑到晶玉
做的窗前细看,道:"很多……非常多……"
老家伙忙对右后方操纵风翼的那人道:"老四,你看看呢?"老四探头看了看身旁的
窗,也道:"平,戊时方向,云生兽……很多,很多!"他同时看了看身后的窗,道:"
平,子时方向也有……真多……向上方卯时方向集结……"
那老家伙脸色沉了下来,放开一直维护着的玄瑛,来到左舷前探头看,他的副手,
负责掌舵的妖族人也放了舵,跑到他身边一起观察。巫镜也老实不客气地挤到窗边,只
见果然有无数云生兽正在远处越过峡谷顶端,其数量之多,简直铺天盖地。那些云生兽
通体暗红,不知为何已陷入疯狂之中。
老家伙看了一会儿,面色凝重,跟那掌舵的相互低声嘀咕了一阵,回头道:"小子
,恐怕我们得改变计划,必须马上下沉了。这天……变得太快……听我的命令,准备…
…"
巫镜呸呸两声吐掉嘴角残留的污物,喝道:"不行!我的目的地是巴国都城,谁也
不能乱改!"
老家伙道:"不是乱改。你瞧外面,这么多云生兽在前方聚集,不是好兆头,一定
有更猛烈的风暴在等着……不能再坚持下去了,我们必须马上落地,等避过风头再走。
"
巫镜才不相信他的话呢,况且事关重大,巫昊一再交代必须尽快赶到,否则一旦云
中族抢先一步到就麻烦了。这些妖族人果然如传说的那样狡猾得紧,我可不能任由他们
摆布!巫镜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厉声道:"放肆!你们受命于八隅司,应该知道违背
命令的下场。不许更改,向南,一直向南!我还没见过能持续这么久的风暴,马上就会
冲出去的!"
那老家伙和掌舵的对望了一眼,老家伙咽了口气,重新回到舱中间的"玄瑛"基座上
坐下。老二、老三、老四一起眼巴巴地看着他,老家伙喊道:"准备突进!主帆,全开
!左右风翼,全开!放弃左、右舷定风弦索!"
左舷的家伙负责操纵主翼,叫苦道:"主翼损失了三根梁,已经很难稳住了……"
老家伙道:"不用主翼,这么大的风,我们只用风翼和主帆就够了。前面的风翼放
低,后舱风翼收起来!保持船头,不要太平,否则冲不出去。我们沿着谷走。"
掌舵的老二瓮声瓮气地道:"走多远?"
老家伙眯着一只眼窥看外面,仿佛看得穿这些云壁一般:"一……二……三百丈吧
,然后看看能不能向左拐进去。"他顿了片刻,直到右舷的家伙升起主帆,左舷的家伙
手忙脚乱固定好主翼支架,才沉声喊道:
"全体突进!"
巫镜在舱里趾高气扬地监工,绞杀号浮空舟艰难地在风暴中前行时,在他们看不见
的前方,两座巨大的云山之间拉开了一道裂缝,慢慢亮了起来。但那不是天空的亮色,
而是狂暴的闪电开始从撕开的地方向外游蹿--天地间的怒气,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
子。
第16节:巴国。姬山。龙血坡。(1)
巴国。姬山。龙血坡。
还没有到日落时分,天已经很黑了。自中午开始,西边的天空已被浓云覆盖,到此
刻已堆积成一座巨大的云山,其中一端漫过了姬山西端最高的倾峰,沿着漫长的山脊,
一步步向矢村方向压过来。
山上的风比村里要大得多,咧咧地从西刮到东,吹得齐膝高的草一浪一浪地起伏不
定,白色的姬子花被风带得满天飘舞,陪着矢茵一路小跑着上了坡。
这片斜坡叫作"龙血"坡,从北自南沿绵十数里,最宽处也有二十几里,坡后是一片
高愈百丈的绝壁,仿佛一道灰色的屏障。坡上密布着巨大的岩石,石头与别处不动,呈
青黑色,棱角刀削斧劈一般分明。石头周围寸草不生,连土都是黑色的。村里的老人们
说,原先这地方是座山峰,名曰"龙祁",峰下有一洞穴,深不见底,甚至有人说直达黄
泉。有龙驻守,无人敢进。三百多年前,有人冒险下洞屠龙,龙与之争斗。其时天昏地
暗,狂风骤雨,直至山崩地裂,龙祁峰崩塌下来,封住了洞口,成了现在的南坡。这些
石头就是从龙鼎峰上落下的,因沾染了龙血,才变成这般模样,坡也因此得名。
矢茵当然不会相信这些说法,因为这里根本连个老鼠洞都找不到。她只知道枢劫很
喜欢,每年他都会一个人静静的在这些乱石之间住上一阵,却从不说原因。
"劫,劫!"矢茵爬上一块岩石,喊道:"你在哪里?"
她四处张望着,很快就看到了枢劫的身影。他站在最高的一块岩石上,身着白衣。
听到了她的叫声,枢劫懒洋洋挥了一下手。
矢茵却没有立即过去,她蹲了下来,头枕在臂弯里看枢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
已经变得宁肯远远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也不愿呆在他身旁。这念头使她非常沮丧,
因为毕竟每年只有这么十来天他才会来,而且并不知道明年他还会不会再来……
可是……可是……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留在自己身边,她心里明白得很。山风刮得
他宽大硕长的衣袖翻飞,他昂首迎风而立,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而去。他从不对自己说来
这里的目的,可是矢茵感觉得到,他对这片乱石堆有着不同寻常的眷恋。然而自己却怎
么也不敢问他。他是独自往来的鹰,靠得越近,他飞得越快越远,总有一天再不回来…

她正呆呆地看着,忽见枢劫回头看她,然后纵身跃过一块块岩石,向自己奔来。矢
茵忙揉揉眼睛,站起了身。
"小丫头,今天怎么这么安静?"枢劫笑眯眯地说着,待奔近了,吃惊地道:"哟,
还穿得如此慎重。你要做什么?"
矢茵恼火地道:"娘非要叫我穿这个,根本跑不动嘛。"
枢劫笑道:"谁说穿着华丽的长裙,还可以到处乱跑的?你这么跑上山来,要是弄
脏弄破了,你看你娘打不打你?"
矢茵费力地把裙脚一直提到小腿以上,道:"我这么跑上来的!"
枢劫摸着光光的下巴:"嗯……让我猜猜看……宋国史官的娶亲队伍,就要到了么
?哈哈,脸红了,原来是真的。"
矢茵变了脸色,高高的举起手,作势欲打,枢劫忙后退一步。矢茵的手举了半天,
又颓然地放下,转身坐在石头上,垂头不语。枢劫怔了片刻,道:"喂,小丫头,你没
什么吧?"
矢茵摇摇头。
枢劫道:"真生气了?究竟是谁得罪了你,告诉我!"
矢茵不答。枢劫走到她身边,她立即转到另一边。枢劫道:"咦,果然出了大事呢
。"坐在她身旁,道:"你这么远跑来找我,不会只是给我看看脸色吧?"
矢茵沉默了好一阵,终于道:"你真的……肯帮我忙?"
枢劫道:"当然,你说出来,无论是天下怎样稀罕难得的东西,你要的,我都给你
拿来。"
矢茵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望着远处渐渐逼近的乌云,道:"如果是别人说这话,我
只觉得好笑。但自你嘴里说出来,我却……可惜我什么都不需要。"
"那是为什么?你说出来呀!"枢劫见她一脸凄楚的样子,道:"不论什么人都不能
欺负你。我听说宋国国君想要接纳你们村,是不是这件事让你犯难?你告诉我,如果你
不想,纵使周天子开了口,也是不行。"
矢茵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枢劫道:"怎么?"矢茵摇头道:"没……没什么……我只
觉得,你说到宋国国君,甚至是周天子时,好象真的不怕他们。你究竟是什么人?"
枢劫一怔,脸色凝重起来。矢茵从未见过他这样严肃,倒有些害怕,忙道:"你不
说就算了。总之……我……我……"
枢劫笑了笑,重又恢复满不在乎的样子,道:"我们认识十几年了,你这才是第二
次问我。"矢茵嗔道:"谁叫你第一次就骗我,说什么龙变的,哼,我才懒得管你是什么
人呢。"
枢劫道:"好吧,不管我是谁,你犯愁的是什么事,告诉我总可以吧。"
矢茵道:"前天宋国国君遣人来村,说是要征召五十个男人,去北冥作战。娘为了
这事急得头发都白了。你知道我们村总共才三百来人,一下把壮年男人都召去了,剩下
的人可怎么办?我娘听说,周公不会用兵,他的军队在北冥被北戎和云中族的人打得很
惨,姬山里好几个村去的人都没能回来。如果……如果……我哥也在征召之列……"说
到这里,眼睛都红了。她拼命眨眼,不让泪水流下来。
第17节:巴国。姬山。龙血坡。(2)
枢劫伸手搭上矢茵的肩头,柔声道:"别怕,不会有事的。北冥的战争最多拖到明
年就要结束了。你让你娘给宋国的差人说,要收集木料和牛筋等物,筹备三个月。去北
冥路途遥远,又极难行,至少也得行三个月。等到了那里,多半周公已经撤军了。"
矢茵道:"你凭什么说战争明年就要结束?要是我娘答应了,六个月后真上了战场
怎么办?"看到枢劫一脸轻松,她又急又气,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枢劫道:"傻瓜,你以为我骗你?周天之气已经变动了。"他一手指着北面天空:"
北冥鲲城即将重新升入空中,云中族的优势就要消失。周公姬瞒的策略是正确的,九年
的战争虽然艰苦,但他的军队没有失去最重要的几个城,反而重创了北戎。一旦云中族
撤离,北戎单凭自己的力量,几乎坚持不了一个月。"
"……"矢茵呆了半晌,才道:"什么是周天之气?是云么?是风么?"
枢劫抹了抹脸,叹道:"算了。我会跟你娘说去的,如果有必要,我会亲自跟宋国
国君说这件事。你就别担心了。你不相信吗?"
"我……我相信,真的!"矢茵回身抱住了枢劫的手臂,头埋在他肩头下,道:"我
相信你……"
枢劫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你也有相信我的时候?乖嘛,这么大了,还象以前那
样撒娇?"
矢茵轻声道:"我还想撒娇,不可以么?"
枢劫道:"当然……不过,你已经大了,该到别人那里去撒娇了。"
矢茵猛地后退两步,一张脸白得可怕。风吹起她的头发,千丝万缕缠绕在眼前,她
咬着下唇,低声道:"你真的……就那么想我嫁出去吗?"
枢劫迟疑了一会,点头道:"我想你幸福。"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我要穿这样的衣服吗?因为今天是姐姐的忌日,我要做她的"尸
"。"矢茵胸口剧烈起伏,头发被眼泪打湿了,胡乱地贴在脸颊。她一字一句地道:"你
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要继续装傻不明白我的心意,你就等着看我死罢。"
说完这话,矢茵转身跳下岩石,因为衣裙太长,落地时重重摔了一跤。枢劫叫道:
"茵!"她并不回顾,翻身爬起来,提起裙子,露出赤脚,在嶙峋的怪石间艰难前行。又
摔了一跤,又爬起来,她飞快地转过一块巨岩不见了。
枢劫看着她消失的地方,静静地站了会儿,伸手摸到胸口,那里还有矢茵适才伏在
上面时留下的体温。那个地方有件东西微微隆起,他伸手进怀,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只
玉蝉。枢劫摸着玉蝉精致的纹路,长长叹息了一下。他重新将玉蝉放回怀里,坐下,既
而躺在平坦的岩石上。他伸出一只手,凭空画了一道符。
"隆隆……轰隆……隆隆……"
随着一阵沉闷拖沓的声音,地面微微震动,两尊岩石巨人在不远处慢慢站了起来,
向枢劫躺的地方走来。远远的峭壁顶和坡下,也各有四尊岩石巨人展开身躯,进入了防
守位置。
枢劫看他们一左一右站好了位,安然闭上了眼睛。
他的魂灵迅速下沉,穿过了岩石,向下透过泥土,穿越同样青黑色的岩石。这些岩
石不知堆积了多深,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但他毫不迟疑,继续不知疲倦地向下,向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突然一宽,原来已经穿透了岩层,身在一个空旷无边的地
下洞穴中了。
洞穴里一片漆黑,但他看得清里面的一草一木。这个洞穴里遍布黑暗的沼泽,而他
脚下则是中间最大最深的湖。湖呈半圆形,其中大部分被雾气笼罩着。他继续向下降落
,穿越暗绿色的有毒的雾,降到了接近湖面的地方。
湖水本也是深黑色,但因表面布满一些梭萤脱落的鳞片而到处闪着橙红色的光。这
些光吸引着无数鱼群前来觅食,也同样引来了吃鱼的沼泽野鸭、黑鹅,以及吃它们的蓟
鳞。这些黑暗的家伙们就在水里潜伏、逃跑、偷袭、强掳,上演着一幕幕弱肉强食的好
戏。
他还听见遥远的空中传来阵阵啸声,那是妖兽们争斗的声音。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
妖兽最活跃的时期,因为再过几个月,沼泽就会上升,淹没洞穴里大部分土地,它们必
须现在就决出胜负,争夺最高的地方……因为只是魂灵,他闻不到空气的味,但他知道
这里充满的永远是死尸般的腥臭。他喜爱的味道。
他没有在湖上空徘徊多久,就一头扎入水中。虽然什么水花也没有溅起,但沼泽里
的生灵们还是感到了龙血的存在,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蹿,湖面上一时沸腾起来。
他大大地张开双臂,潜入湖水最深处,低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第18节:昆仑山。八隅司。静室。(1)
昆仑山。八隅司。静室。
巫昊正坐在几前写信,忽然手一颤,一滴墨滴落在九绒草纱纸上,顿时晕出一团腥
红。他皱起眉,停住了笔。
一旁的内侍官不动声色地取了张干净纸,刚要去替换,巫昊突然道:"不忙。"他用
笔在那团腥红的墨迹上随意勾了两下,墨水慢慢浸润开,现出一个字的模糊轮廓。巫顺
轻声念道:"劫。"
巫昊一把推开小几,站起身来,背着手在静室里走了两圈。巫顺道:"要不要立即
召回劫殿下?"
巫昊顿了片刻,摆了摆手,道:"兴许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我突然想到他而已……
他现在正在彻查如……这才是重中之重的事,不能让他有丝毫分心。"他定了定心神,
沉吟道:"或许是我太累了。"
巫顺道:"小臣这就去准备就寝之事。"
巫昊点点头,重又坐回几前。巫顺刚走到门口,还没伸手推门,忽听巫昊叫他:"
顺!"声音里竟有几分惊慌。即使是灭商之前,妲己帅军占领昆仑山脚的墉城,只差一
步就要攻陷八隅城时,巫顺也未曾见他如此慌乱过。
"殿下,小臣在。"
"今天……是几月几号?"
"五月初三。"
巫昊长身而起,深吸了一口气:"劫!劫在巴国,看望他的母亲!"
"这件事情,"巫顺冷冷地道:"连你最信任的劫殿下都不能说吗?"
"你不明白。"巫昊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如果我族内只剩一个人对混沌恨之
入骨的话,那个人也一定是劫。他的父母都因混沌而亡……不能让他继续待在巴国了…
…要立即书信一封,用我的飞鸿,让他马上回昆仑山来!嗯……不!"
他沉吟了片刻,道:"还是算了。这样做反而打草惊蛇……飞书给镜,让他想办法
避开劫,如果不行,也千万别把混沌的事告诉他。"
"大人过虑了吧。"巫顺仍旧冷冷地道:"混沌的交换地点不是在巴国都城吗?离劫
大人待的地方还远得很吧。"
巫昊看着他的内侍官,看了好一阵,忽地咯咯笑起来,道:"你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呢,顺。他是劫,如果天下还有什么人永远不能被忽视的话,劫绝对是其中的一个。"

浮空舟。绞杀号。
"上,午时方向,旋风!"左舷的家伙回头狂叫一声:"正压!"
"回避!准备冲撞!"巫镜不顾危险当头,抢在那老家伙开口前喊道。
老家伙蓦地站起身来,叫道:"收帆!快收帆!左舷,翻滚!"他见巫镜神气活现地
站在舱中,猛地推他一把,吼道:"抓紧!"
"我才不……"
轰然碰撞之声就在头顶响起,绞杀号浮空舟当头挨了一记闷棒,陡然下沉,一瞬间
坠落了超过五十丈高度。毫无防备的巫镜腾空而起,脑袋重重撞在舱顶,舱顶原本已脆
弱的木头被他的高冠顶穿,差点真的冒头出去当了冲撞犄角。
他还没落下来,左舷的家伙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整个身子都扑在了主翼的固定支
架上,将主翼高高翘起。浮空舟赶在第二次旋风正面压下前匆忙地翻了个身,几乎以一
个坠毁般的姿势向下俯冲,险到极处地避开了这一击。
老家伙高喊道:"老二,快拐进去!"掌舵的老二拼尽全力将舵顶在一边,但旋风死
死扯着浮空舟,带着它不停地打着旋。包着铜片的舵发出咯咯的响声,可怕地弯曲着,
老二低吼道:"顶……顶不住,要崩了!"右舷的老四拽着稳定船身的弦绳,也拼命吼道
:"船还在侧翻,我稳不住!老三的主翼太高了!快放开!"
老家伙急切地道:"老三不能放,就这样保持住!我来收主帆,等船脱离风口再说
!"
此刻船身几乎已翻到了垂直的地步,老家伙们在船上摸爬了几十年,根本不当回事
,娴熟地靠在座椅或船舱舱壁,继续操纵。巫镜一个人狼狈地吊在根柱子上,怒道:"
为什么不放!这么吊着真是斯文扫地!我警告你,赶紧把船放正,否则……"
来自昆仑八隅司的高官还没有威胁完,绞杀号浮空舟屁股那头猛地一跳,正趴在舵
上的老二闷哼一声,虽然仍没有放手,但嘴里已经喷出了血。这股力道被固定舵的两根
铜轴传到浮空舟侧壁,一路前行,打得侧壁的木板啪啪乱响,终于"砰砰"几声,两面的
晶玉窗户各碎了一扇。巨大的风压骤然横过舱室,巫镜先是象块木板一样横着砸在船甲
板上,跟着又被风带起来,向船舱一侧破碎的窗口插去。他刚想出来的护体符文根本没
时间画,魂飞魄散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口仿佛张开的嘴,就要一口吞了自己,忽然腰间一
紧,老家伙甩出的长绳扯住了他。
巫镜借力滚到船舱侧壁--现在这已经是舱底了--再顾不上庄重,死顶在一个角落,
叫道:"快想办法脱离风暴啊!"
船身嘎吱嘎吱地乱叫着,颤抖着,扭曲着,一会儿高高翘着屁股往左翻滚,一会儿
又猛地颠倒过来。风在舱中肆意横扫,卷起每一件可以移动的东西,要么从各个破口往
外乱扔,要么使劲砸到每个人脑袋上。老家伙的头上已经开了几道口子,不得不侧过身
,才能勉强开口叫道:"老二,老二!"但老二已经抬不起头,老四在一旁叫道:"老大
,我来调整方向,你去降帆!"
老家伙拼命了。他先是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船身的动向,突然猛地一蹿,趁着船翻滚
的一瞬间,飞身向前扑去,一把抓住了正中的龙骨。他险些脱手,但是凭着经验又稳住
了身体,向固定在龙骨前端的主帆桅杆爬去。巫镜看着他越过自己头顶,心中不辨悲喜
,想:"松掉主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巴国都城,但是不松,看样子也逃不掉……
我以为此行容易,没想到上天一开始就开这么大的玩笑!"
正侧压着主翼的老三突然吼道:"正压!"老四往后一倒,整个身体都躺在了舱壁上
,拉着的弦绳几乎绷断,但仍无法使船侧过来。老三冒险地把主翼往下一压,船抢在风
压下前猛地扎下头,几乎贴着风的边缘沉下,避开了正面冲击。但这一下也毁了主翼,
它被旋风的尾部扫了一下,干净利落地断为数截,粗大的木桩翻滚着被卷进风中,旋了
一圈,又纷纷射回来,打得船体"劈劈啪啪"乱响。其中一根木桩打歪了主帆的柱,已经
落了一半的帆顿时向上卷去,正试图松开主帆的老头子惨叫一声,两手被绳子拉得血肉
模糊。绳索末端如蟒身一般乱抽,打得他斜飞出去。另一根木桩则穿破两层船体,直插
入舱内。左舷那家伙避闪不及,被砸中头部,当场昏死过去。
第19节:昆仑山。八隅司。静室。(2)
这一击震得巫镜飞出藏身的角落,正落在老三身旁,妖族人沉如金属的血打在他脸
上,倒把他打清醒过来。耳朵被咆哮的风声塞得满满的,浮空舟抖得象筛子,疯狂往下
坠落,他一时站也无法站起来,只呆呆的想:"怎么风大起来了?"
忽然船身又是一震,龙骨发出尖利的惨叫。随着震动,船头向上一翘,似乎从俯冲
状态拉了起来,开始快速上升。巫镜收扎不住,向前翻滚,滚入一堆破烂里,身上被扯
出无数条口子。他眼见那被插穿的左舷船顶被风吹得快要坍塌,生怕舱顶塌下来压死自
己,顾不上疼痛,拼命爬起来,抓着舱中东一根西一根的支撑顶梁的木柱向船尾艰难前
行。走过"玄瑛"时,只见那老家伙浑身是血,仍拼死抱着底座,保持"玄瑛"的稳定。他
见到巫镜,艰难地招了一下手,要他过去。
巫镜左右看看,左舷的家伙是不行了,船尾的老二仍趴在舵上。右后方向操纵弦绳
的人面无人色地拉着最后两根弦,现在能勉强使浮空舟保持平衡的就只有他的两扇风翼
了。巫镜冲到老家伙面前,吼道:"还有什么能做的?"
老头子虚弱地道:"松……松了主帆……不然我们全都得完……"
"放、放弃主帆,我怎么能到巴国都城去?"巫镜咬着牙道:"难道就真没有其他办
法了?"
老头子道:"你看不见么……风暴之眼快要睁开了……我们要还不逃,一切都完了
……"
"什么风暴之眼?"
老头子勉强指指头顶上被砸破的船舱,巫镜顶着狂风,从破洞口望出去。因为船仍
歪斜着,他不用怎么费劲就看到了头顶上那座云山。云山在狂风中翻滚、撕裂、聚合,
它的中间渐渐凹了进去,形成一个漏斗般旋涡,大得简直可以吸入昆仑山,无数闪电就
从中心那一点发散出来,沿着山的各条缝隙飞速游走……
巫镜倒吸口冷气。
他在云海之上的旋室观星十年,从未想到平静的云海下竟是这样一番杀伐景象。老
头子说得对,暴风之眼就快要睁开,到时候如果船还不能脱离,一切都完了……现在主
帆就是风暴之眼扯住自己的绳索,必须切断它才行!
巫镜向前一扑,赶在又一次旋风来临之前,抽出匕首,狠狠一刀砍去。主帆向上猛
地一蹿,终于脱离了束缚,向风暴中心急速飞去。绳索的尾端甩了一下,拉裂了一根龙
骨,巫镜左脸被抽到,耳朵里顿时嗡然作响,其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奇怪,他突然心中一片澄静。他感觉不到船在那一刻陡然翻滚,船舱左侧破裂,自
己正坠向裂开的洞口。他也没看见右舷的老四被一根绷紧的弦绳死死勒住,更看不见身
后扑上来拉自己的老家伙。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破洞。
破洞之外,在那风暴之眼的下方,在无数根闪电的间隙之间,破碎的船帆打着旋向
上翻飞,掠过了……掠过了……一对巨大的半透明的翅膀。
这对翅膀收了一下,又徐徐展开,足有五、六十丈宽。它的头露出来了,仿佛狮子
的头颅,只是额头更加突出,其上有第三只眼睛。它的头顶上竖着数根须状的长羽,其
中一根长达数十丈,几乎伸入了云山。它慢慢张开了嘴,从嘴里又伸出了一个头,慢慢
的也张开了嘴,伸出一个头来……翻滚的云包围着它,让它辨不清方向;呼啸的旋风缠
绕着它,使它无法动弹;无数的闪电抽打着它,它为此而痛苦,挣扎,翻腾,用力撕咬
,吐出长长的火焰,咆哮……
巫昊。
巫镜想起它的名字了。它当然不叫巫昊,它是这凡世间唯一一头九头狮鹰,生于九
华山,能够飞天遁地的神兽。几日之前,它还只存在于传说和巫镜的想象之中--直到巫
昊把它带到了人间。他告诉巫镜他有一只九头狮鹰,好象在说自己家拉车的飞廉一样平
常。他的九头狮鹰现在应该在一个妖族人手里,正满世界地飞奔,而自己的任务,就是
到巴国都城外的莨山,找到这只九头狮鹰……
但是巫镜看见的绝不仅仅是九头狮鹰。在它的上面,甚至远在狂暴的风暴之眼上方
,周天之气……见鬼,从来没有看过周天之气的巫镜,这一刻竟然无比清晰地看见了…
…或者说,感受到了这横贯寰宇的,包容一切推动一切的,创造一切又毁灭一切的天地
元气……无与伦比的庞大,无可比拟的淳厚,无法可想的威严……尽管围绕在九头狮鹰
周围的是黑云、是狂风、是闪电,但巫镜那巫人天生的慧眼看得穿这一切,知道这些不
过是周天之气的爪牙。它在上空徘徊,它抓捉了九头狮鹰,轻易得好象九千里长的鲲吞
下九尺长的锦蛇,从容得仿佛昆仑山压住凤鸟的羽毛……
不可逆转的绝对压制。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冲着它来的。"巫镜在那一刻心中雪亮:"原来终究是有
天罚的……"
猛然间,巫镜浑身一震,耳朵里再次充满了风的呼啸声,老家伙抱住了他,两人一
起撞在船舱底部,在一堆破烂中乱滚。巫镜顾不得身上好几个地方划得鲜血直流,挣扎
着起身,凑到老家伙耳边,不顾一切地喊道:"跑吧!随便去哪里!"
绞杀号浮空舟略转了一个角度,船首向下。它已经折断了主翼,失去了主帆,扭歪
了尾舵,失去了四根定风弦绳,船头早飞了一半,左舷被曾经是主翼的木桩插得象刺猬
一样,右舷则破了几个巨大的洞--但是它的操纵者显然仍不满意。他们干净利落地抛去
了半个顶舱,用铜器盖住保持浮空力量的"玄瑛",于是浮空舟再没有任何犹豫,象顽石
一样往下扎去,一头扎入云中,消失不见了。
第20节:巴国。姬山。独鼎峰。(1)
巴国。姬山。独鼎峰。
绞杀号以这种自杀般的方式刚刚脱离云海不到一百丈,云层上方就发生了一次惊天
动地的雷暴。尽管有那么巨大的云山阻隔,仍有数百根红色的闪电同时刺透了云层,将
上天的滔天怒火传到下界。其中几根长长的闪电打在了姬山独鼎峰边的擎天石柱上,千
万年的风雨都未能撼动的石柱颤动了一下,它中间最细的一段再也支撑不住,发出砰然
的破裂声,整个柱身慢慢歪斜。
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风骤雨赶在此时从峰后偷袭而来,为石柱的崩裂推波助澜。终于
,随着一连串急迫低沉而又巨大的轰响,擎天石柱向外倾倒,在空中就断裂成数段,砸
在峰下的竹林中。这些巨石顺着陡峭的山坡向下翻滚而去,一路将妄图阻拦的任何事物
压成齑粉,最后冲入荆水之中,阻断了半边河面。
巴国。矢村。
大地的颤动传到矢村时已经变得很弱,况且全村人正在村中心的社举行一年一度的
祭祀典礼,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突如其来的变化。矢茵穿着宽大的衣服,手足上缠着艾
草绳结,脸上抹着火红的颜色,和另外十一人端坐在巨木搭就的祭台上,纹丝不动的接
受朝拜。虽然周已建国近一百年了,但矢村仍保留着商的旧俗。祭祀的时候,祭祀的家
族会选出一人做"尸",装扮成逝去之人的模样,代他接受供奉。
祭祀已经进行一个多时辰了,旁边的几名"尸"早就开始偷偷挠痒的挠痒,瞌睡的瞌
睡,她却仍然坐得笔直。这是在做姐姐的"尸",替姐姐活着,替姐姐接受供奉,怎么可
以随便?
姐姐……姐姐也曾坐在这里,但不是做"尸"。她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成为矢村最好
的制弓师,那一年,她奇迹般的造出三张几乎接近上古"霖呤"那样的好弓,震动天下。
各国的制弓高手蜂涌前来鉴定之时,姐姐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坐在社的最高处,静静的
等待众人的欢呼……
当时村里人都已经把她当做未来族长的不二人选,争论着她何时能造出一张真正的
神器,在后羿射日七百年之后,再度让矢村成为天下弓矢之王。
如果不是景侯那一日来矢村买弓,看上了姐姐那无双的容貌……如果姐姐不是为了
全村人的性命,甘愿嫁给老迈的景侯,却在婚后倍受折磨,终于以弓弦勒死自己的话,
今日的祭祀大典,已经由她来主持了吧……
矢茵眨了一下眼,忍住泪水。祭祀活动就要结束,身披白袍,头戴青铜兽面具的祭
师已经杀了用来供奉的五牲,指挥装扮成小鬼的人将牛羊切开,放入正中的大鼎中煮。
祭祀结束后狂欢的时候,村里所有的人都将分到一份肉,一尺布,未婚配的女孩子们还
能得到一枝箭,等深夜时分,可以将箭赠给心仪的男子,与之入社林中幽会。
这本该是欢乐的时刻,但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围坐在一起,面色凝重。真正快乐的却
是一群外人。宋国的大夫丙在十几名侍卫和两名术吏的簇拥下,坐在左首的莲蓬里兴致
勃勃地喝着果酒,一面毫无顾忌地打量矢茵。宋是商国后裔的国家,而矢村自被商汤册
封后,一直视其为宗主国,所以尽管处在巴国境内,仍然对宋称臣,这关系已经延续八
百年了。大夫丙此番来,除了奉旨征召制弓师外,另一个任务是替宋国的世袭史官攘送
来聘礼。祭祀结束的时候,就是他当众宣布婚事之时。那个时候……矢茵偷偷摸了摸袖
子里藏着的匕首,继续端正的坐着。
她摸着匕首上的凤纹,想到了送给自己匕首的那个人,各种酸甜滋味一时间涌上心
头。记得的第一次见他,是三岁的时候,但照他的说法,打一生下来,他就抱过自己了
。真是可怕的岁月,真是可怕的人……他不是傻瓜,他早就看出自己的想法了,可是为
什么……为什么呢?难道他真是修仙的人,不肯留恋俗世半点?姐姐……我们姐妹俩,
真的注定要走同一条路吗?
她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右首的娘亲,见她冷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不禁又是一阵心酸。
单是出征的事,已经压得娘喘不过气来,以她的性格,绝对会首先顾及村子,至于自己
的婚事,在她眼里从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咚、咚、咚!"
忽地三声急切的鼓响,敲得矢茵心中一震,回过神来,耳边又响起了一阵凄扬婉绵
的窨声。只见场中的祭师举起了招魂节杖,正和着窨乐一步一顿的绕着火堆走,边走边
舞。这是祭祀的最后一步,将前来受祭的灵魂送回黄泉的仪式。几名巫女们跟在他身旁
尽情舞动,她们全身未着寸缕,及腰的长发疯狂地甩动着,脸上和身体到处画着符文,
手腕和脚踝上系着数串招魂的铜铃,随着跳跃的步伐叮铛作响。哭泣声再度响起,所有
的人都匍匐在地,送别亲人。宋国的侍卫们本在喧哗嬉闹,此刻也沉寂下来,鬼神之礼
,他们还是要遵守的。
矢茵眼中满是泪水,看出去一片朦胧。她看着招魂节杖上的青铜恶兽上下翻飞,巫
女们赤裸的身影在火边纵横跳跃,仿佛见到身着红衣的姐姐慢慢走远,慢慢消失不见…
…她在心中痛叫一声:等等我,姐姐!
起风了,吹得社四周挂的白幡高高的飞扬,矢茵抬起头,仰望天穹,远处的天空还
在闪电,但是已经远不如刚才那会儿强烈了。她痴痴地想:"劫……你还在龙血坡吧?
你永远只知道徘徊在远处,永远只会当我是小孩子。好罢,明年的今天,你还会来看我
么?大概……"
第21节:巴国。姬山。独鼎峰。(2)
即便是如此庄重神圣的时刻,矢茵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那……那是什么?
天上……不,不能算天上,因为离自己头顶也就只有二、三十丈的距离……枢劫?
矢茵低下头,认真深呼吸了一下,看看四周,人们还匍匐在地,并无一人抬头看天
。她定了定神,再次小心地抬起头--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正无声无息划过社的上空。
它通体洁白,展开的翅膀足有十丈宽,原来这场风就是它带来的。枢劫……枢劫正襟危
坐在它修长的脖子上,手里居然还提着只灯笼!灯笼摇摇晃晃,照见他的脸一本正经,
他看见了矢茵呆滞的脸,便从容地对她挥了挥手。
矢茵傻傻地跟着挥了一下。
枢劫点点头,重新坐正,不再看她。大鸟略一停顿,扇了一下翅膀,飞速地从社上
空掠过,融入大山漆黑的影子里不见了。长长的尾羽一直飞了老半天才看见末端,轻柔
的摆动着,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只有那灯笼的火光一路晃晃悠悠,老半天才隐入
黑暗中。
"……"
"茵!"
身旁一人低声叫她的名字,矢茵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惊慌得竟已经站了起来。她慌
忙坐下,四下看看,大多数族人仍趴在地上,没看见自己失态,只有宋国大夫丙盯着这
边,见自己也看见了他,便侧过头,向一名侍卫说着什么。
矢茵才懒得管他哩,失魂落魄地坐着,心中乱成一团,想:"刚……刚才那个真是
劫?他骑的什么鸟?不不……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咚咚咚"又是一阵急促的鼓声,祭师高声唱起了悼歌。巫女们
一起扑倒在他脚下,虔诚地行着礼,他用招魂节杖一个接一个在她们头顶虚击,念着咒
文。族人们纷纷涌向祭坛,将早准备好的谷物向祭师和巫女们丢去。前面的人丢了,就
跪下磕头,后面的人就往前挤,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村里的几名宿老忙大声吆喝,维持
秩序。
仪式马上就要结束,宣判自己命运的时刻就要来临,矢茵再也坐不住,趁众人纷闹
之际,跳起身就往台后跑。她钻过艾草编的帘子,跳下祭台,向社外跑去。身上穿的衣
服太重太长,她把匕首别在腰间,边跑边脱去外衣,一口气跑出社,跑上一个小土丘,
向枢劫消失的方向看去。但是她的眼睛再瞪得大,也只见到姬山漆黑的影子,天上间或
的闪电也又远又短,根本照不出什么来。
那盏灯已经彻底消失了。
"劫!"她想喊,却又怕村里的人听见,只有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道:"你在哪里
,劫?快来!快来呀!"
"茵!"丘下有人喊道:"跑哪里去了?快回来,你娘找你!"
矢茵急得直跺脚,知道宋国大夫就要宣布婚事了。"我才不要象姐姐那样呢!"她略
一踌躇,一咬牙,从土丘背面跳下去。黑暗中看不清楚,她摔倒在草丛中,滚出老远,
身上撕开好几处口子。但这会什么都顾不上了,她爬起来,摸着黑向枢劫适才消失的方
向跑去。
矢茵闷着头跑的时候,根本看不见大夫丙身旁一名术吏偷偷放出了一个火术符文,
一星点火从社后升起,指明了她逃亡的方向。她还没跑到村口,突然脚踝一紧,被什么
东西紧紧缠住,顿时向前摔了一大跤,摔得眼前金星乱冒。有几个人跑上前来,叫道:
"抓住了,果然不出大夫所料!把她押回去!"矢茵放声尖叫,拼命挣扎,然而几个大汉
从后抓住了她,根本动不了分毫,几乎被抬着飞也似的回到社中。
矢茵眼见舅舅矢平亲自带着几个人出来,知道今日是跑不掉了,但要死也要死在亲
人的身边,当即叫道:"痛死了,舅舅救我,快来救我!"矢平抢上两步,拱手行礼道:
"劳烦几位大人了。这人就交给我们吧。"
那抓住矢茵的人大声道:"走开,贱民!这是我们大人要的女子,谁也不许碰!"
矢平脸上变色,他身后几人举着竹枪迅速围了上来。那几名侍卫毫不畏惧,纷纷抽
出长剑,喝道:"怎么,想造反吗?"
矢平道:"造反可不敢,但这是我们村长的女儿,可能有什么误会,还请大人宽容
见谅。"
领头的侍卫瞧了瞧大夫丙,见丙对他使了个眼色,便道:"我们大人请这位姑娘过
去,有事商量,不得阻拦!"说着就要将矢茵推上台去。矢茵尖叫道:"舅舅,救我啊!
"矢平素来疼爱矢茵,知道她是不甘嫁到宋国所以逃跑,如果被宋国人抓回去,难保不
会象她姐姐那样死于非命,当即双手一展,喝道:"住手!"就要动手抢人。
忽听有人大声道:"平,你做什么?还不退下?"却是矢茵的娘矢鳐带着人匆匆赶来
。矢平道:"姐姐!"矢鳐厉声道:"不管有什么理由,你都给我先退下!"又转身对那几
名侍卫道:"我的女儿,我自会带她过去。茵,过来。"向矢茵伸出手去。
她举手投足间自然有种威严,况且她是矢村之长,那几名侍卫也不敢怠慢,稍一犹
豫,矢茵挣脱开那几人的手,扑进她怀里。矢鳐抚摩着她的头发道:"乖,别怕。怎么
不告而别,这里可还有你的大事要说呢。"矢茵凄然叫道:"娘……"矢鳐道:"住嘴。跟
我上去。"拉着矢茵就走。
矢茵踩在噶吱作响的竹梯上,低声道:"娘,今日我做姐姐的"尸",明年你找谁来
做我的?"
矢鳐脸色苍白,牵着矢茵的手不住颤抖,但终于什么话也不说,将她拉到了台上,
坐在大夫丙后面。
一名侍卫大声道:"大人有事宣布,都过来听着!"矢村的男女老少们知道他要说什
么,慢慢围过来,男人们一脸愤怒与无奈,女人们则个个面带凄色,有一些已经忍不住
小声哭起来。
第22节:巴国。姬山。独鼎峰。(3)
大夫丙站起身,昂着头,下巴上的山羊胡须一翘一翘的。他用眼角扫了一下贱民们
,这才慢条斯理地道:"奉周公之旨,本国即将出征北冥。为国奋战,乃光耀宗室之举
,全民皆须动员!宋候知尔村素来善于机巧之事,是以赐尔与我国共同出征之荣誉,征
发五十人……"
矢茵抢在此时大声叫道:"我们造弓需要上好的木材,请准许三个月的准备时间!"
矢鳐看她一眼,眼中有一丝惊奇。下面的村民立时纷纷跪下道:"请准许三个月!""大
人请开恩!"
大夫丙皱起了眉头,他身旁的侍卫厉声喝道:"住口,贱民!大人说话时不得插嘴
!"几名台下的侍卫抽出剑大声吆喝,命令村民住嘴,但村民们再也控制不住情绪,闹
得越来越响,将台围了起来。
矢茵扑前一步,跪下道:"若要制上等好弓,除了精心挑选外,还得用我村中之井
水、桐油等细心调理打磨。请大人恩准!"
大夫丙道:"战事重大,征召甚急,怎可以随意拖延?井水恫油带上路即可,又何
须留在村中?"
矢茵道:"大人!"
大夫丙不耐烦地摆手道:"不必多言了!茵,你即将嫁到我们宋国,这是你的荣誉
,也是你们矢村的荣誉。你还是多操心操心这件大事罢!"
矢茵听见了身后娘亲的叹息声,心中一凉,想:"终于来了!"手腕一翻,握紧了袖
中的匕首。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道:"这位女子,现下还不能嫁到宋国。"声音不大,从村口方
向传来,但即便人群尚在喧闹,矢茵却听得清清楚楚,正是枢劫。
她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头看去,只见村口方向,一盏灯火摇摇
晃晃,照着枢劫模糊的身影径直走来。
他那好象是长在头上的高冠第一次不见了,一直穿着的白衣也换成了灰色长袍,混
入人群里,还真不显眼。他客气地道:"请让一让,请让让。"高高的举着灯笼往前挤。
他身材虽高,看上去并不结实,稍嫌文弱,但在拥挤的人群里没怎么费力就到了前面。
他抖抖衣裳,就要登台。一名侍卫正在吆喝吵闹的人群,见他靠近,伸手推他道:"滚
开,贱民!大人在台上,乱闯什么?"
枢劫于是后退两步,抬头大声道:"独鼎峰倒了!独鼎峰倒了!"但他声音太秀气,
人们又吵闹得厉害,根本没人注意。
矢茵扑到台边,叫道:"劫!你怎么来了?你……你来做什么?"
枢劫见终于有人跟自己说话,松了口气,笑道:"我来看你呀。"
矢茵眼圈通红,捏着匕首的手心全是汗。她看着枢劫一本正经的微笑,心痛得几乎
裂开。这个男人……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臭家伙,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话,想了
半天,只憋出一句:"走吧!"
枢劫摇头道:"你还不能嫁到宋国。我需要你。"
矢茵身子酸软,趴在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扯。自己一定听错什么……对对…
…一定是听错了。这个打死不说一句真话的男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喂,丫头。"枢劫靠近了木台,呼的一口吹灭了灯笼,小心地把灯笼放到台下,道
:"你扯自己头发干嘛,痒吗?你今天早上才在河里洗过澡啊?"
"你……你看见了?"
"看见了。"枢劫歪着头,很认真的回忆道:"我在河边芦苇丛里,躺在竹筏上正睡
觉呢,你就来了。"
"你躺在那里干嘛?"
"你不是常在那里洗澡吗?"枢劫笑着说:"我也喜欢在那里睡觉。"
矢茵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泣道:"我知道你喜欢在那里睡觉。我……我…
…你快些走吧,求求你!"
枢劫的脸沉静下来,伸手抚摸到矢茵脸上,替她抹去泪水,说道:"傻瓜。"
说着他转身走向上台的竹梯。一名站在梯子前的侍卫道:"贱民,滚……"下一个字
还没出口,侍卫的身体高高飞起,在空中兀自喊道:"开……"
砰的一下,那侍卫象石头一样砸在大夫丙身前的几上,砸得木片横飞,台上顿时响
起一叠声的惨叫。大夫丙头被砸出老大一个包,又痛又惊,几乎昏厥过去,被他的两名
术吏使劲拉到一边。十几名侍卫齐声吆喝,可是都没看清楚刚才那一下是怎么回事,只
有举着剑四处看。下面的村民见到台上突然的变故,都吓得陆续静了下来,不知所措呆
站着。
整个矢村里只有趴着的矢茵看得最真切,可是她比谁都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
着枢劫一步步走上楼梯。
一名侍卫用剑指着他喝道:"你是谁?下去!"
枢劫道:"独鼎峰旁的石柱塌了。"
"什……什么乱七八糟的?"侍卫们一头雾水,却听矢鳐啊的一声,奔上前来,问道
:"你说什么?石柱塌了?"
枢劫道:"是啊,我亲眼见到的。"
矢鳐颤声道:"难道那个预言就要实现了?"她往下看去,村里的几名老人都是面露
惊恐之色。枢劫点头道:"石柱陷,矢氏灭,嗯,是有这么个预言。"矢村的人顿时爆发
出一阵惊呼。
大夫丙此刻清醒过来,勉强坐起,怒道:"混帐!什……什么人敢在这里谣言惑众
?矢氏乃我国之民,没有君候之命,谁也不许灭!把他拿下!"
侍卫们发一声喊,就要冲上前来,矢茵不顾一切放声尖叫道:"劫,快跑!"枢劫朝
她双手一摊,委屈的道:"我有证据嘛。"
突然间,台下再度变得安静,侍卫们一惊,见人人都仰着头往天上看,不由自主觉
得头皮发麻,也抬起头--正见到脑袋顶上什么东西掠过。
第23节:巴国。姬山。独鼎峰。(4)
一声惊天巨响就在屁股后面响起,大地发疯似的一抖,所有人跟着一跳,然后扑地
摔倒。木台发出惨烈的断破之声,先是前后晃动,随即前面四根柱子同时折断,轰然倒
塌,掀起满天的泥尘,将台上一干人等统统湮没。
矢茵被那一抖震得飞身落下台,但还未摔在地上,已被一双手稳稳抱住。她耳朵里
除了嗡响什么也听不见,但见到枢劫的微笑,心里顿时不怕了,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过了老半天,沙尘才渐渐退去,人们相互扶持着站起身。大夫丙被侍卫搀扶起来,
腿肚子仍然哆嗦个不停,道:"怎……怎么回事?"见所有的侍卫都看着身后,大大的张
着嘴,他也回头看去,只见几十步开外,矢村专为宋国使臣修建的驿所,自己今天晚上
还在那里吃过饭--此刻已被一块巨石砸成齑粉。那巨石高愈二十丈,上窄下宽,大夫丙
也算多次来过矢村,看了觉得眼熟得紧,呆了片刻,突然想起这竟是独鼎峰外擎天石柱
最上面的那块岩石,胯下顿时一热。好在大人的官服够大,也无人看得出来。
若大的矢村里一片死寂,老半晌别说有人开口,连大气都没人敢出一口。大夫丙一
寸寸转过僵直的脖子,问道:"你……你是怎么带过来的?"
仿佛为了回答他的话,"砰砰、砰砰、啪啦啦、砰砰!"一阵巨大而沉闷、连续的轰
响骤然自村的四周同时响起,大地也再度微微颤抖起来。大夫丙拼命扇着自己耳光说我
错了我错了我该当万死的时候,六个巨大的身影跨过矢村外围的栅栏走入村里。社中央
熊熊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它们的身躯,竟是坚硬冰冷的岩石。
"连横……纵三横五,叙四……"一位老者眯着眼,在一块烧得破裂的龟甲上辨认半
天,吐了口浊气道:"大凶。祸及三代,恐……恐怕有违天下之和。"
大夫丙紧皱眉头,一叠声地道:"呈上来呈上来!"
术吏忙将龟甲捧到他面前,他仔细的看,用小指长长的指甲顺着甲上的裂缝划,确
认每一条都是缝,而非纹。过了半响,终于也叹了口气,挥挥手。术吏忙又将龟甲拿开

大夫丙世代为商之贵族,自己也精通此道,知道那老者占卜得当,所言非虚,其中
一条隐隐与天下大势相关,这可非同小可。
商灭之后,虽然周对宋国礼遇有加,宋国国君为列公位,爵位比辅佐周王得天下的
齐姜还高,但宋终究是亡国之祀,所以在宋周围布下好几个姬姓国家以为牵制。宋人也
多思念旧祀,不臣之心的人在贵族中绝非少数。这件事在自己面前出现,如果真的牵涉
众多,祸及三代,可如何担当得起?大夫丙想着算着,不觉额头已经满是冷汗,伸手出
去端茶,双手发颤,竟然连茶水泼到自己身上都不察觉。他身旁的术吏、侍卫等见到此
状,也不敢多言。
忽听有人道:"嗯,大凶之兆。祸五代,天下或乱之。你们这里竟涉及天下大势,
不得了呢。"说着拍了拍手,正是枢劫。矢茵恼怒地道:"什么不得了,我们才不要呢!
"
此刻再无人敢对他喊出"贱民住嘴"这句话,大夫丙直起身,见枢劫端坐在一张几后
,几上除了放着龟甲外,还有几支竹箸,他正聚精会神地将竹箸摆来摆去,一会儿几根
竹箸横着放,一会又竖着放,组合变幻莫测。大夫丙没见过这种占卜法,便拱手行礼道
:"未知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枢劫道:"我在以"易"占卜。"
其余人都没听过"易",不明就理,大夫丙却肃然起敬,同时心中生起不祥之感,忍
不住挪了一下身子。"易"据传乃巫族灭商建周时,与周天子共推而成。目前的周王室将
"周易"与伏曦之"连山"、黄帝之"归藏"一起使用,号"三卜",据说取其多者为准。因周
建国尚不到百年,"易"又为王室垄断,除了周天子的太仆、周公的天监所,以及周左执
政齐国的太史宫通晓外,外人知道它的很少。宋乃商之后裔,自然更不可能得到"易"。
大夫丙主政宋国使团,交游广泛,与众王室私交甚密。此人看上去,似乎跟哪个王室的
人都不象,难道……会是巫族?可是他又自称枢姓,那是蛮夷巴国的大姓啊……
纣王时期,巫族设下天大的阴谋,引诱商太子曜入昆仑山议和,却在昆仑山将其囚
禁谋害,以此迫使妲己倾商之精锐围攻昆仑山,才使得小小的周国趁乱偷袭朝歌,灭了
商国(见《周天●窃国》、《周天●八隅城》)。这段仇怨,宋国人至今耿耿于怀,与
巫族几乎是天生的敌人。如果此人真是巫人……大夫丙眼角抽动两下,装作惊异地道:
""易"?是什么?本人可未曾听闻过。"
枢劫淡淡一笑,并不回答。一旁的矢茵焦急地道:"大凶,难道就没有破解之法吗
?"枢劫继续摆弄竹箸,道:"天命早定,破解又如何?不过大凶也并非意味着绝对不好
……这里也有变数,有变数就有玄关,有玄关就有转机……"
周围的人不知不觉被他的一举一动吸引,仿佛透过他飞快移动的手,看到了即将到
来的不可知的命运。大夫丙抬起头,看了看那几尊十几丈高的石头巨人,看着它们手臂
上安装的庞大复杂的弓弩装置,偷偷咽了口口水。
正在这时,一个小伙子匆匆跑进来,扑跪在地,叫道:"族长,果……果然,塌…
…塌了!"
矢鳐见他满头大汗,忙道:"先喝点水,慢慢说,怎么回事。"矢茵递水给那小伙子
喝了两口,他定了定神,道:"我……我跑去看了,石柱真的塌了!"
第24节:巴国。姬山。独鼎峰。(5)
虽然枢劫早把石柱顶端的石头都搬来给大家看,但听到自己族人亲口说出来,在场
的矢氏成员仍不禁动容。矢鳐呆了半晌,问道:"有人受伤吗?"
那小伙子道:"现在还没发现,不过大家都在祭祀,应该没有人去。滚下的石头堵
住了半边荆河,平叔公说就怕这个时候下暴雨,会漫到村里来,现在正带人疏通河道。
"
矢鳐道:"很好。你出去通告一下,叫大家不要害怕,各自看好门户,尽量别出门
。让平叔公多安排些巡逻的人。还有……"她看了看大夫丙和枢劫,微微叹了口气道:"
让看守宗祀的几位老人,把东西收拾一下,要做到一有情况可以立即搬走。"
那小伙子惊疑地道:"族长,我们真的要搬家避祸吗?"
矢鳐道:"不是!你不要乱猜,我只是希望能做到万全。这件事切不可传出去,明
白吗?"那小伙子答应了,转身出了门。
枢劫推算完毕,袖手看着几上排列的竹箸出神,半晌,说道:"这事关乎天下,丙
大人可有异议?"
大夫丙道:"没有。龟甲的纹路很明显。"他回头巡视一下,两名术吏和刚才占卜的
老者都不住点头。
"能不传出去,就是凶中之吉。"枢劫拿起一根竹箸,敲得龟甲可可作响,道:"否
则,宋国可能首当其冲。"
大夫丙脸色惨白,沉吟道:""归藏"所示,似乎……未指明方向。"
"矢氏隐居此地八百年了,除了宋国,还没有哪一个国家能与之如此密切交往,既
然有是非,来的就是是非人啊。擎天石柱千万年风雨都没有损分毫,今日无缘崩塌,可
不是寻常事。"枢劫很放松地往后坐,微笑道:"不过,听说宋国除了有商国宗祀之外,
还藏有不少神器,大概不会害怕这些。我们这些局外人多虑了。"
"哪里,"大夫丙勉强陪笑道:"若真有神器,也早向周天子进奉了……不过先生所
言极是,我断不能将这是非带到宋国……鳐,你们村既然发生这种事情,我看今年征召
之事,暂时罢议。"
矢鳐施礼道:"这怎么敢?国君岂非要怪罪我族?况且此事重大,小人觉得应该先
向国君通报才是。"
大夫丙今晚先被巨岩吓得魂飞魄散,后又遇上个能通"易"的古怪人,此刻恨不能插
翅飞去,听矢鳐的口气,似乎想要求宋国相助,那自己的干系可更大了,忙瞪眼摆手道
:"本大人说罢就罢!国君那里,自然有本大人去说,你就安心吧。本大人明日还要出
发去巴国,你们准备一下。茵,你收拾收拾,天一亮就跟本大人一起走。"
矢茵跳起身来,刚要出声,枢劫手一挥止住她,严肃地道:"慢着。大人恐怕还不
能就此离开。"
大夫丙一怔,随即脸涨得通红,厉声道:"为何?""咯咯咯"一阵急响,他身后侍卫
们同时半跪而起,按住了剑柄,两名术吏也各自在手心隐藏了一道符文。其中一个性急
的几乎将符文放出来,突然感到手掌心如火烧一般剧痛,顿时惨叫一声跳起身来。众人
见他提着一只手又摔又打,鼻子里闻到一股肉烧焦了的味道,都是惊讶无比。大夫丙和
另一名术吏知道他的法术被人反制了,心中一凉。大夫丙喝道:"还不速退?没用的东
西!"那术吏痛得半边身子几乎瘫软,被两名侍卫拖着出去了。
大夫丙身子前趋,盯着枢劫,问道:"为什么本大人不能离开?"
枢劫慢条斯理地道:"我也是为大人作想。这个大凶之兆,是要为难矢族呢,还是
劳烦大人,还未可知。大人不做点什么就想全身而退,可称"苟避",非"免赦"。若是能
免,当然最好,然而苟避者,天恒罚之,我恐怕宋国之难,就是由大人带去的……"
他还没说完,大夫丙已经站了起来,摆手叹道:"别说了,这道理我懂。你说得对
,天意尚未定……咳咳……那照你这么说,本大人该做些什么才是?"
枢劫道:"现在说做什么还太早,不过我也略通祭祀之道。大人若不介意,我愿带
领诸位去峰顶祭祀三天,希望情况能有所好转。"矢鳐忙道:"我立即为先生准备祭祀的
三牲三畜。"说着立即出去找人准备。大夫丙道:"先生真乃古道热肠之人,不知本大人
还可做些什么?"枢劫道:"嗯,正有事相请呢。我还需要一位既与宋国有关系,又与矢
族牵连甚深之人一同前往,刺其鲜血以祭。不知大人有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大夫丙略一迟疑,道:"没……没有这样的人啊?"枢劫沉吟道:"大人既是这里最
显赫之人,又常来矢村,勉强也算罢。"
大夫丙倒退两步,一脸仓皇,他身后的术吏灵机一动,忙凑到他耳边道:"大人,
茵即将嫁到我宋国,既是与我国有关,也是矢族人,正是不二人选啊。"大夫丙眼睛一
亮,道:"对,对!正是如此!茵,你就暂时不要来了,这件事更重要些,你也算我宋
国的人了,一定要尽心才行,明白吗?"
矢茵深深伏下身去,道:"矢茵定当尽心尽力,不负大人所望。"
第25节:昆仑山。八隅司。静室(1)
昆仑山。八隅司。静室
内侍官巫顺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半球形的穹顶,说道:"使团的信来了。"
话音刚落,一只飞鸿从穹顶边上一扇小窗口钻了进来,停落在巫顺举起的手臂上。
巫顺取下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嘘了一声,那飞鸿重又从窗口钻出去了。
巫昊躺在小榻上一动不动,巫顺于是自己展开了纸,轻声念道:"……已至汨罗水
云谷,未曾见妖族任何动静,亦未有禁制法术……鰆门仍然出入未禁……"他看了眼巫
昊,道:"你的计划失败呢,妖族似乎并没有被使团所吸引。"
巫昊淡淡笑道:"哦,没有吗?出了这么大的事,鰆门仍然未禁,他们在期待什么
,难道还用我说么?"
"或许他们认为那人不会再有胆穿越鰆门转移了。毕竟鰆门连接妖族五地,每日往
来者众多,要禁的话恐怕影响太大吧。"
"妖族五老会的鼻子可比我们敏锐多了。"巫昊睁开眼,悠闲地伸展了一下,道:"
这一次他冒险使用鰆门,绝对早在妖族的监视之下。不过我派出使团,本也没打算骗得
过他们。他们知道就知道罢。妖族向来明哲保身,这个闲事,我谅他们也不敢管。"翻
过身继续闭目养神。
巫顺也没多问,看着手中的信书,又念道:"另,周公姬瞒已遣师氏五十人,去向
不明……"
巫昊一下坐了起来,呆了片刻,方道:"回信,立即追查师氏所派人员的下落,妖
族暂且不必管了。另外把这条消息通知镜,叫他小心些。"
"有这么紧急么?姬瞒兴许只是想做其他事而已,没可能妖族会好心告诉他吧?"
巫昊拿过信书,一眼扫完,站起身走到几前,道:"兴许?混沌出世,天下震动,
你以为姬瞒那小子的史官会卜算不到?师氏人员皆是精锐,以一当百,一口气出动五十
人,嘿嘿,简直可以灭人宗祀。姬瞒这小子,下手可真不含糊。"
"妖族的五老会你都不在意,怎么会如此在乎一个二十八九岁的人族?"巫顺不依不
饶地问着。巫昊忍不住好奇地道:"你今天的话特别多呢,顺。这可不象你。"
巫顺道:"我要多学些东西。"
"学来做什么?"
"有一天我逼得你退隐冥窟之时,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八隅司若是兴风作浪,得有人
镇住才行。"
巫昊一怔,随即惊讶地道:"兴风作浪?怎么可能?你能逼我自我放逐的唯一可能
,就是取我而代之,主掌八隅司。"他诚挚地张开双臂道:"到时候天下都将是你的,又
有什么人敢兴风作浪?不过,如果你动作够快,能在三十年之内做到的话,那么我可以
忠告你要注意的第一个人,就是姬瞒。"
巫顺毫无愧色地迎上巫昊的眼睛,静静地听他道:"这个人,既精明过人,又冷酷
狡诈,既博闻强记,又耳目众多,既识穷天下,又嫉贤妒能……简直是不世出的一个天
才。短短几年之内,他就自他那孪生哥哥周国穆王手中夺取了大批权利,逼得穆王不得
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西巡,以避其锋芒。说他权倾天下,一点也不为过。幸亏对我们来
说,他是友非敌,否则只怕昆仑山都会成他窥视的对象。"
"那么……连穆王都如此,周国无人能制住他,我们是不是该准备接受一个姬瞒的
周国?"
巫昊皱起眉头道:"谁说周国无人制得了他?穆王就是唯一能制住他的人啊。"
"可是你说……"
巫昊轻轻地笑了,他提起笔,在纸上飞也似地写着回信,一面道:"不把这么多权
利给姬瞒那小子,他能做那么多事么?整个天下的重担压在他身上,成则顺理成章,败
则天下共讨之,又岂有机会翻过身来?所以穆王无为而治,天下反而永远逃不出他的手
心……拿去,立即抄送各地听风阁,务必严密监视姬瞒的行动。有任何动静,都必须立
即向我汇报。"
等巫顺出了静室,关上房门,巫昊搓了搓手,自言自语道:"没想到姬瞒这小子这
么快就参进来……越来越有意思了呢。"
星槎。菱。
"左前,戊时一刻方向,闪光--三耀一定!"
阴暗的乌云深处,突然钻出一艘梭型的小型传令星槎。这艘传令星槎与菱这艘全新
的指挥旗舰比起来,好象一只老鼠爬过大象的身边。它一边接近菱号星槎,一边减速,
绕着菱号星槎转着。它船头顶端有规律地闪烁着,三短一长。一名士兵从窥镜前回过头
来,喊道:"传令舟,来自北冥琨城,请求接收。"
他身后高高的铜台上,正在研究舆志图的菱号星槎常吉士*武奔抬起了头,沉吟道
:"北冥琨城?穿越三千里?为什么不从曜青城过来?确认一下。"操纵室左首一名伍长
应了,扳动手里的操纵铜轴。菱号星槎舰首的传令铜镜弹了出来,在那伍长的操纵下快
速地开合,将铜镜后的灯光反射发出去。传令星槎立即侧过船身,从菱的舰首掠过。那
名负责观察的士兵伏身在窥镜上,大声道:"确认了,船侧是北冥琨城的龙纹。可能在
曜青城做过停留。"
武奔微微皱了一下眉,转过身走到窗边,一名侍卫忙拉开厚重的帘子,他往窗外看
了看,道:"这样的天气,不好接收。风力如何?"另一名伍长从测风仪后报告道:"戊
时方向,急风……"他仔细测算着,末了补充道:"接收困难。"
武奔身旁的庶吉士*武扁道:"也许是轻气不够了,用缆绳送些过去。我们保持航向
。"伍长立即将这条命令发送出去。
传令星槎又绕了一圈,这一次靠得更近了,可以隐约看见那里面的传令兵正挥着手
。观察兵追随着传令星槎的轨迹,报告道:"接收请求!仍然是接收请求!"他顿了一下
:"有……来自北冥琨城的命令,大人!"
听到北冥琨城,武奔立即回头道:"是么?那么准备接收,全船减速,这样的风力
,就按丙级方案接收。开启接收舱门。"
菱号星槎的舰身微微震动了一下,舰尾呈梯形排列的九扇冲镧*前厚重的赤铜门渐
次关闭。随着主冲镧的关闭,星槎的速度立刻减慢下来,只有靠近中部的四眼小口冲镧
还持续地喷射着轻气,保持舰身稳定,其中两扇关闭了一半,慢慢推着舰身向左偏移。

第26节:昆仑山。八隅司。静室(2)
一盅茶的功夫,菱号星槎彻底停止了移动,舰首升起一尊飞狼铜像,张开四扇定风
旗,以便让传令星槎确定方向。随着一阵急密的"咚咚"声,右面的舱壁上依次弹出数十
段铜台,形成一条长约二十余丈的轨道,轨道的尽头是舰尾一段突出的舰身,此时已经
放下一扇大门,与轨道连接起来,里面透出光亮。一名全身铠甲,连头都遮得严严实实
的士兵站在舱门口,好几根铜链束在铠甲上,将他与船身紧紧相连。他挥动手中的小旗
,发出了准备接收的命令。
传令星槎再一次从舰首绕过来时,展开了四片铜翅。云雾里的风不停冲刷着菱号星
槎庞大的身躯,掠过凹凸不平的铜制表面时,产生出无数乱流。这些乱流撼动不了菱,
却将传令星槎推来攘去。传令星槎小心翼翼地贴着接收轨道舱壁前进,这些舱壁上还没
有碰撞痕迹,显示出菱号星槎的崭新,这几乎是它接收的第一只小型星槎。
传令星槎试了两次,但风太急,方向也乱,扯得它不停摇晃。要在这样的晃动中滑
入轨道实在太艰难,站在舱口的接收士兵拼命挥旗,要求它重新调整位置,保持与舰身
的距离。
监视风向的伍长提醒道:"常吉士,风力在加强。"
"风向呢?"
"没有变化。"
武宽神色凝重,并不说话。一旁的庶吉士武扁道:"为什么北冥琨城会突然派人传
信给我们?真是蹊跷。我们的任务重大,而且是秘密航行,只有曜青城城相*等为数不
多的人知道。常吉士,该当如何?任务方面,已经迟了两日……"
武宽沉吟半天,终于道:"你说得对。我们的任务更加重要,若确实无法接收……"

刚说到这里,一名士兵推开指挥舱门,大声道:"常吉士,接收舱询问是否要放弃
,风力加大,轨道已经快稳不住了!"武扁见武宽略一点头,马上道:"通知接收舱,再
试一次,不行就放弃,让传令星槎暂时返回。"
这条消息迅速随着接收舱门边士兵的旗语告之了传令星槎。传令星槎迟疑了一下,
船头突然昂起,迅速爬升了一段距离,几乎贴着菱号的青铜脊背转到了另一面。舰身传
来两声咚咚声,似乎传令星槎在左侧下降时在上面蹭了几下。庶吉士武扁紧张地道:"
他要做什么?"
一旁的观察兵突然道:"常吉士,对方再一次请求接收!注名……北冥琨城的急信
。"武扁道:"混帐,这是在违抗常吉士的命令!绕到舰身下面,是想阻拦我们么?一个
传令兵竟敢如此嚣张?准备……"
武宽突然道:"等一下!他是想从下面绕上来,强行入轨。一定有什么要事……向
他传令,同意接收。庶吉士,我要你亲自下去指挥。"
武扁一怔,但见到常吉士面色不善,忙道:"是,遵命!"快步跑下去了。
传令星槎等到了同意接收的通告,再次从菱的底部转了出来,贴着舱壁行进。为了
保持稳定,它的七张铜翼已经全数张开。在这样的大风里通常最多只能打开两张铜翼,
否则很容易被突发的旋风击中,导致旋转而失去控制。这真是冒险至极的举动,菱号星
槎上的接收人员见他如此大胆,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同时也隐隐觉得送来的消息绝非善
事。
风更大了,连庞大的菱都开始左右摇晃起来,船舱内响起一长一短的警戒锣声,舰
尾上部迅速张开了几道定风帆。传令星槎船头向下,铜翼已经被顶弯了三片,它利用菱
的船身顶住一部分风缓慢上升。刚要接近接收轨道时,一阵急风突然穿过了菱的腹部,
转而向上,顶得传令星槎猛地向上蹿。眼看它就要撞到舰前部的主翼,站在舱门口的接
收士兵拼命打旗要它规避,它紧急向左斜下方插去,与主翼擦身而过,"啪"的一声撞断
了主翼边的一根风向标志。它自己的一张铜翼也被挑断,打着旋坠入下方暗流汹涌的云
雾里。
武扁在舱内大声咆哮道:"见鬼,取消,取消接收!这个不要命的,不能让它耽误
我们的航程!传令,向左,全速避让,收回轨道!"
接收士兵向舱内打出取消接收的旗号,十几名侍从慌慌张张旋动滚轴,轨道前的第
一块平台开始慢慢向里缩回去,同时舰后的两扇冲镧打开,舰身猛地一震,开始转向。
武扁叫道:"传令星槎呢?坠毁了吗?"接收士兵往下瞧了一眼,喊道:"没有!"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舱门外不远处云雾翻腾,传令星槎侧向滑了过来,保持在
与菱号星槎十丈远的距离。武扁忍不住咕哝一句:"这家伙的技术还真不错呢。告诉他
,接收取消了,要他返回曜青城,或是等候下一次接收。"
接收士兵立即探出半边身子,打出旗语,将刚才的命令告知传令星槎。
传令星槎沉默了片刻,收回了铜翼,那三张撞歪的也收了一半。这是准备加速远航
的标志,接收士兵松了口气,正打算再给它打一遍旗语,却见它稳住船身后,迅速升到
了与轨道齐平的高度。它没有任何迟疑,突然向右猛地一摆,直插过来,船头"咚"的一
下重重撞在接收舱壁上。接收舱壁粗糙的表面和其上向下弯曲的顶轴拉住了传令星槎,
它剧烈地上下震动着,船后的冲镧全数打开,顶着它摇摇晃晃冲入了正在回收的接收轨
道。
舱内的人都惊呆了,幸好接收士兵还算镇定,回身拼命压下开关,接收轨道的边缘
立即弹出一排倒扣的轨道,卡住传令星槎船身的钩卡,保护着它一路滑入舱门。传令星
槎尾部的冲镧尚未完全关闭,喷出的轻气在灯火照耀下显出耀目的七彩。这些轻气有毒
性,直接喷到人身上,会将人蚀穿。接收兵身着重甲,并不惧怕,他笨重地往回走,打
着旗子,指挥舰里的人依次收起接收轨道。几根粗大的铜链咯咯咯地卷动,慢慢关闭舱
门,几名侍从匆匆跑上前来用特制的药水冲洗传令兵的铠甲。接收完毕。
第27节:昆仑山。八隅司。静室(3)
传令星槎船头已经被撞得严重变形,连舱门也无法打开。几名侍从使劲撬开破碎的
舱板,拉出里面的传令兵。他的头部受了重伤,血流得满脸都是,但还没有失去知觉,
被拖出来后拒绝治疗,只是不停地喊:"快……大人……后舱,打开后舱……"
传令星槎只能坐一名士兵,密闭的后舱通常运送保密的信件,需要被送到舰后的密
室里才能开启。但那名传令兵一只手紧紧抓着扇铜翼,死活不肯被抬走,口中吐出的血
喷得船身上到处都是。云中族自居为龙子,军衔以龙之九子为等级标示,这传令兵左面
肩头戴的青铜饰竟然是百户长才有的"嘲凤",而寻常传令兵最多也就是个伍长。侍从们
不敢用强,没有办法,抬头望向站在舱上部通道的武扁。
武扁略一沉思,走下来问正脱下厚重铠甲的接收士兵道:"你的军衔?"那人行礼道
:"十户长,庶吉士。"顿了顿又道:"刚才他不循常规,用船首撞击本舰的接收舱壁以
求减速,实在是非常凶险。他宁肯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后舱,看来后舱有重要的东西,可
能需要立即取出。"武扁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你我二人共同监督,打开后舱吧。"

他手一挥,一队侍卫忙上前将传令星槎团团围了起来。虽然云中族的攻击性青铜具
*多得数不胜数,但由于星槎内部船舱狭小,所以舱内一般没有青铜具防守。几名操纵
师只得把接收舱内用于搬运的三架青铜具引导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待侍卫和青铜具们站好了位置,两名侍从才上前开启舱门。因刚才撞击时,后舱几
乎没有受到损伤,所以轻易地就拉开了。侍从们发出一阵低呼,后退几步--只见舱内一
张灰色的布裹着什么事物。侍卫们一下按住了剑柄,几具青铜具也咯咯咯地动起来,进
入攻击状态。武扁惊疑地道:"是人?"
那事物听到响动,抖了几下,慢慢舒展开,露出张老树皮一般的脸来。他慢慢环视
了一下周围,与他眼光相触的人都忍不住一凛:好深邃的眼神。
那名受伤的百户长见到他出来,挣脱侍从的手,扑在地下道:"大人……大人受惊
了!这……这里就是菱号星槎,您没有受伤,真……真是万幸……"他见到那人无恙,
绷紧的心一松,吐出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武扁和那名接收士兵对望一眼,都是一般的惊异:此人竟由百户长亲自护送前来,
身份自当高贵,但他身上穿的是没有任何军衔标志的衣服,这在军人主政的云中族几乎
不可想象。而且如果真是声名显赫的人,又怎会甘于藏在传令星槎狭小封闭的货舱里?
武扁使个眼色,那接收士兵挤进圈内,一面吩咐手下收起兵刃,一面道:"阁下一路上
劳累了,不知来本舰有何事?"
那老者自舱内钻出,揭下罩在头上的布,露出一头苍白的长发。他没有梳髻,不太
可能是重礼到顽固的巫族人,从露出的脸和手上也看不到妖族特有的"源"的纹路;简单
至极的衣服,没有佩带任何玉,也不象以玉为尊的周国人。武扁一时竟辨不出他是何来
头。他先蹲下,查看那名传令兵的伤势,直到确信他并无大碍才让侍从们抬走,随即站
直了身子--比身材魁梧的接收士兵还高半个头。他对接收士兵道:"让我见你们的常吉
士。"
他的声音不大,略带沙哑,态度算得上谦和--但接收士兵怔了半天,竟无法说出一
个"不"字。他回头看一眼武扁,武扁轻轻摇头,他只得硬着头皮道:"阁下有何事,可
否由小人代呈?"
那老者不答,走向武扁,侍卫们纷纷让出一条道。他走到武扁身边道:"让我见你
们的常吉士。"
"我就是。"武扁挺直了腰。他最近刚晋升为千户长,军衔上与常吉士同级,肩头的
铜饰也已经是螭首。此人来历不明,武扁觉得还是谨慎的好。
那老者淡淡一笑,仍然道:"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武扁暗自咽了口口水,知道瞒不过他,但也觉有些受辱,坚持道:"舰上的一切事
务,本人也可作主,请你直接跟我说吧。"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堞,递到武扁手里,那玉堞通体翠绿,无一丝瑕疵,正面刻
着密密的叠云纹路,正中是只面目狰狞的怪兽,武扁看了半晌,实在叫不出怪兽的名,
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周围响起匆忙的叩拜行礼之声,武扁觉得握在手里的玉堞象火碳一样烫起来。他慌
忙放回到老者手中,单膝跪下,颤声道:"遵命!"
"请你立即转向西南方向,我必须尽快赶到巴国云山一带。"
因为有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常吉士武宽匆匆换上正式的甲胄,面北叩首之后,将
老者请进他的房间。老者开口第一句话就简洁明了,武宽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抽了两下,
那一刻,就凭老者的服饰、话语,他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没有立即回答,请老者坐了,吩咐侍从端来茶和点心,等到一切妥当,才遣走侍
从,关上房门。他在老者的对面坐下,请老者喝茶,自己也端起杯子浅浅的尝了一口。
茶很苦,虽然是产自云梦山的极品"楚翮",但因为已是隔年的陈茶,少了些清润,多了
些涩苦。那老者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面色依旧和蔼而沉静,等着武宽的回答。武宽
心中道:"没有品茶的习惯,也毫不嫌苦,那么他果然是……"不禁犯难起来。不为别的
,只为这次的航行对他来说不可更改。
第28节:昆仑山。八隅司。静室(4)
云中族的云槎都非常庞大,最大的"黑权"可载人一万,青铜具三千五百架,甚至比
小一点的浮空城"百草"都要大,当它突破云层降下来时简直遮天蔽日。一艘云槎可与人
族数个国家同时交战绝非虚言。但云槎如此之大,却也意味着它不但速度极慢,而且不
可能着陆,甚至离地稍微近一点,也可能因触及山脉而毁灭。是以云槎绝大多数时候只
在云层上方移动,需要与地面交易或是作战时,只能使用小巧的星槎。星槎的大小与人
族或巫族的浮空舟大致相当,可以随时将云中族人和青铜具投放下地,但人员数量和青
铜具的大小则大大受到限制。如此一来,云中族优秀的制造技术就无法完全发挥出优势

一千多年来,云中族无论与夏、商或是如今的周国交战,尽管装备与技术上占尽优
势,却始终无法打开局面,原因有很多,一是受制于己方人口稀少,兵源不足;二是昆
仑山巫族为了所谓的平衡天下大势,尽其所能帮助人族,妖族内的高手也多为人族雇佣
,利用其法术与云中族等抗衡。但最关键的,还是周天之气。
五大浮空城,白壁去东海岸六百里,曜青去阴山六百里,赤涯在南蛮以西,既苍高
出泰山顶一千七百丈,最大也是最重要的琨城更是远在北冥。这些城不是距中土太远,
就是太高,无法大规模派遣军队,就注定了无法维持长久的战争。虽然每隔六十年,周
天之气变动,浮空城会下沉数百丈,北冥琨城也会靠近西北部的草原地带,但七年之后
,周天之气就会再次将各城推回原位。这是人力完全无法控制的事。
如今的周国四境降服,承平已久,日渐繁荣起来,无论人文、技术都蒸蒸日上,云
中族内已经有人预测它可能在数十年内达到商纣王时期的强盛。如果这预言真的实现,
人族就会继妲己之后再度威胁云中族固有的云界领域。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的事。
是以云中族加紧制造比大型云槎小,能够接近地面作战,却又比寻常星槎更大、更坚固
的空中堡垒。菱号星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建造出来的第一只旗舰。
它是如此之大,内部甚至可以容下五艘星槎,或是运载超过一百五十架作战用青铜
具,它又是如此灵活,凭借其鱼状外形,它的速度超过云槎数倍,能够在七十五天内往
返曜青城与北冥琨城。尤其使常吉士武宽感到自豪的是,它的腹部开创性的装上了十六
扇冲镧,全部打开的情况下,能在离地三十丈的高度悬停超过两个时辰。单凭这一点,
它就够资格被大书入云中族的史册。
它是如此的崭新,以至于还只有"菱"这个暂时的代号,这是它的处女航,将要从曜
青城直接飞往白壁,然后前往北冥琨城接受帝君的赐封。根据传统,它会取制造地曜青
城的青字为姓,名字另定。
这是一趟即将改变云中族历史的航行,其中的意义,有着三十年星槎作战经验的武
宽比谁都清楚。但同时也意味着这是一趟不容任何闪失的航行,一旦失败,他武宽就要
成为云中族史上的罪人。想到这里,武宽放下茶杯,吐出口浊气,挺了挺腰。
"我恐怕……"他斟词酌句地道:"在目前的状况下不能答应阁下的要求。"
"我必须立即赶到巴国云山,"老者仍旧谦和地道:"而且需要常吉士的全力支持。"

武宽看着他的眼睛道:"冒昧的问一句,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身份,想来常吉士已经猜到了吧,"老者微微一笑:"我们与贵国结盟的事虽
然秘密,但如常吉士这样资历深厚的人,应该很清楚才对。"
虽然身在自己的舰里,武宽还是忍不住稍微往后挪了一下。他再度打量老者半晌,
道:"阁下果然是东海鲆岛的人。我听说你们甘于清修,毫无俗念,今日一见确实非比
寻常。阁下是从北冥琨城直接赶来的?"
"是的。事出突然,且又涉机密,所以只有临时乘传令星槎直接飞来与常吉士相见
。我们连续飞行了三天三夜,穿越风暴,辛苦那位传令兵了。"他淡淡地说来,一点也
未提到自己,其实藏身在密闭的后舱内要辛苦得多。武宽不禁顿生敬佩之心。
他替老者添了茶,又道:"阁下是修行之人,我也不说什么客套的话了。我舰正在
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容不得有半点闪失,所以……阁下的要求我实在无法答应。你持
有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但有些事并非凭这个就可以通行无阻的……此次航行结束后,
阁下有任何要求,我必将尽力相助。要不,我开具一道手令,阁下可前往曜青城,凭这
道手令调动任何舰船。"
老者道:"我来之前对常吉士耳闻已久,倾慕不已,也知道凭常吉士的威望,要调
动任何星槎绝非难事。不过我所要做的事,还非得菱号星槎才行。"
武宽越发谨慎起来,笑道:"哦。那我可要洗耳恭听了。"此时武扁敲门进来道:"
前方的云层很厚,风向开始转向南方,可能会有风暴。要改变航向还是下沉两百丈规避
?"
"一直往前,没我的命令,哪怕一度也不能偏转!"武宽突然恶狠狠地道:"有风暴
就给我冲进去!"武扁不明白他为何发火,灰头土脸地道:"是,遵命!"慌忙关上了门
。想了一想,觉得不妥,赶紧跑去调遣侍卫,偷偷在门外布防。
"我要……"老者神色未有丝毫变化,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做了个吊抓的动作:"取
回一件东西。"
"一艘普通星槎的速度是菱号的几倍,可以为你取回任何东西。"
第29节:昆仑山。八隅司。静室(5)
"贵国星槎的战斗力没有人怀疑,但恐怕就算有十艘星槎,也无济于事。实际上,
那件东西掉进了一个大湖里……"老者第一次有些为难地道:"还不仅仅是湖那么简单…
…有些人……妖族的,周国的……当然还有巫族,这件事根本就是他们在幕后操纵……
一个圈套,一个阴谋。"他摇了摇头。
武宽继续纹丝不动地坐着。
"我在北冥琨城的时候,城相敏大人曾经建议调动曜青城的部队协助,但最终还是
放弃了……相信常吉士比我更清楚,在这个地区派遣你们云中族的军队,还从未有过。
巴国山高林俊,别说云槎,就算是星槎,要在这里飞行也非易事。更何况如果一旦妖族
或周国人真的赶到……周国的姬瞒派遣的很可能是他的精锐师氏集团。"老者说着,眯
着眼打量武宽。武宽喝了口茶,随意地道:"师氏吗?我们在北部岷特草原上,曾经打
得他们满地找牙。"
"当然。草原上使用星槎追击地面上的部队,简直是狼入羊群。"老者双手一展:"
但这里是巴国。星槎在这里首先要面对的敌人是无穷尽的雾气与瘴气,是变化莫测的森
林、山脉、河流……你要是曾经站在云山上任何一处悬崖边,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哪
怕仅仅只隔你十丈远,脚下的树木繁多而稠密,就再也看不清楚了。投放军队……根本
是自寻死路。"
"我族的军队不容蔑视!"武宽一长身站起来厉声道:"阁下请注意你的言辞!"
"这不是蔑视,是忠告!"老者也猛地一拍小几,几上的茶杯们一起跳了起来。"砰"
的一下,房门被粗暴地顶开了,武扁几乎是被身后手持长剑的侍卫们顶着硬挤了进来,
大声道:"常吉士!"
武宽头也不回地道:"谁叫你们进来的?统统出去!"
"可是……"
"庶吉士,约束你的士兵,没我的命令一个也不许乱动!传令全船,立即上升三百
丈,脱离云层,全员警戒!立即派人前往曜青城,我要十艘以上的星槎两天之内赶来护
卫!出去!"
他说一句,武扁匆忙答一句,同时忙不迭地将侍卫们赶出房间。跟随武宽几年来,
武扁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果决而又小心慎重过。他心中打鼓,知道这老者一定带来了非同
寻常的消息,不禁忧心起菱号的安危来……
等到众人都退出去,房间里再度只剩武宽与那老者时,武宽站起身来,背着手漫无
目的地来回走动。虽说心中不情愿,但武宽知道那老者说的是实话。他也曾到过巴国,
见识过那里延绵起伏的山脉和茂密繁盛的森林。青铜具和士兵们降落在里面,几乎就是
陷入泥潭的大象,根本无法动弹。就算在空中游弋也需万分小心,因为变幻莫测的云雾
会突然造访,让你迷失方向而撞上陡峭的山壁。没有比巴国更让云中族人讨厌的地方了

就目前来看,确实只有菱号星槎有能力单独前往巴国,无论是它的载量,还是它的
悬停能力。一百五十架青铜具,至少可以抵挡一支四、五百人的部队,且星槎可任意悬
停,取一件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菱号星槎是云中族的秘密,而且还在首航中,如果不是北冥琨城的人告诉老者,他
根本不可能知道。北冥琨城城君甚至将自己的玉堞交给他做信物,那不是明摆着要征用
菱号?等等……武宽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北冥琨城为什么对此事如此重视?
不单是北冥琨城,如果妖族、周国姬瞒和巫族都出动的话……几乎就是个天下大乱
的局面,究竟那是个什么东西?他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凉,直到两个字不期而至,一下就
占据了整个脑海。
混沌……
武宽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他的手指捏得咯咯一响,尽量平静地道:"那东西…
…是什么?"
老者轻轻地道:"你终于明白了。"
"真的……已经穿透到那么深的地方了吗?"武宽犹不敢信,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老者道:"非常艰苦……不过,我们终于做到了。"说到"做到了"三个字时,他的声
音竟也微微颤抖了几下。
当年黄帝与数万人族英雄乘龙上天时,半途却突然被黄龙抛弃在重重云海迷雾之中
,雷电交加,风暴嘶鸣,眼看他们便要尽数命绝。黄帝在绝望中向深渊魔境发出呼喊,
黑云笼罩了天空,长达十数年。过了很久,云中族突然出现在云界内,凭借其无与伦比
的青铜制造术征服各个小族,建造了独霸云界的五大浮空城。这段久远的过去,尽管今
时今日已不再有人提起,但云中族与深渊魔境的渊源却是云中族中人人都知道的事。
不过,虽然云中族人不象巫族或人族一般对混沌有天生的恐惧和憎恨,但那毕竟不
是属于这个天地的事物。现在真的有人将它取出地面,武宽除了觉得不可思议外,更多
的是深深的忧虑。混沌还未真正出现,世间最强的四个种族已经展开了争斗,如果它真
的象传说的那样,能给人带来近乎神明的力量,恐怕天下都会陷入恐怖的魔境之中……

而眼前这个人,这个慈眉善目、谦和恭顺的老者,竟然就是亲手取出混沌的人。武
宽看着他沉静的脸,几乎克制不住想要一斧头劈开他的头颅,瞧瞧里面究竟是什么。
老者似乎十分清楚武宽的心思,道:"我们所做的事,确非常人所能了解,但我们
并不是疯子。相信我,关于混沌的可怕和不可思议,我们比任何人都明白。所以,阻止
混沌落入世俗之人手中,也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
武宽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是怎么一回事?"
"一次背叛。"老人叹了口气:"我其实非常不愿意这么说但……确实有几名同僚,
在混沌取出的最后阶段或有心或无意的背叛了我们。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我正和最高
长老"净"拜访北冥琨城,商讨与贵国共同分享混沌之事。那时节,岛上的大多数人也正
在准备防御海潮。我们太疏忽了。"
"有个妖族的人,现在可以肯定,他与昆仑山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利用关防转换的
微妙时刻盗取了装有混沌的神器,并且成功地召唤出了一只神兽--他是有备而来的,而
且一待就是二十年。趁着天罚之时出逃,他的计划几乎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察行司一位
长老感应到了神兽的出现,我们恐怕连他怎样逃、去向何方都不知道。但那时神兽的再
生已经接近完成,那位长老察觉到无法阻止他时,就以自己的性命为注,换取了一个血
咒。他在骑上神兽的一刹那,与神兽接触的身体将融入神兽内,永远无法解开。这个诅
咒出奇的成功,估计他的血肉有一部分同时融入了神器,以至痛不欲生,产生的怨念之
强,几乎上达周天之气。你看--"
他伸出右手,沾了点茶水,在小几上画了一个圆形的符文。符文立即显现出红色,
光亮越来越大。武宽暗中握住了腰间的剑柄,见老者闭上眼,手掌在符文上缓缓移动,
道:"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股怨念,所以知道他的所有动向。他先是逃匿到泰山附近
,但那个地方距贵国的既苍城太近,立即遭到围捕。因为神兽也遭到诅咒的伤害,一时
无法重新展开,他于是冒险利用妖族的"鰆门"转移到东海的"琅琊"。从那时起--我想说
,真不幸--妖族和周国人都被惊动,开始全面搜索。这之后,他还乘神兽逃过了几次追
捕,而现在么……他已经沉入湖底,不死不活地半埋在淤泥之中,永生永世接受惩罚。
"
武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么……他不是骑上了神兽么?为什么又沉入了湖底?"
老者一手抹去了符文,有些迟疑地道:"这个……我只能感知他的情况,至于为什
么离开神兽跌入湖里,我就不清楚了。常吉士既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应该明白为何
北冥琨城城君为何会赠与我信物了吧。混沌对你们,意义同样重大。城君不想它落入妖
族或周国人手里,无论任何代价,他也希望我能取回来。"
这个任何代价,当然也包括菱号星槎的存亡,武宽当然明白。如果真是混沌的话,
当得起这个代价。虽然心中不甘……甚至是无比憎恶眼前这个人,他仍然重重地点了点
头。
"我懂了。那么……菱号星槎从现在起,一切听从阁下的安排。"
老者微笑道:"常吉士过谦了。我何德何能?只不过可以指点一下方向而已。希望
我们可以精诚合作,顺利取回这东西,避免落入凡俗之手,为祸人间。"
武宽听到"为祸人间"这四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只觉无比讽刺,他突然留意到那
老者右手腕上的一个菱形刺青,脱口道:"原来你是齐国太史宫的人。"
老者的手迅速收回袖子,客气地道:"曾经。"
第30节: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1)
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
天空一片澄清,连一朵云都没有。巫镜抬头看着,觉得天从未如此亲和,一点也不
刺目。原来昆仑之外的天空是如此模样啊。
他懒洋洋地躺着休息时,老家伙在不远处和老四两人收拾着破烂的绞杀号,受伤惨
重的老二老三躺在别处养伤。他躺的是一棵折断的大树,他眼前还有一路这样倒塌的树

三天前的晚上,仅仅是因为运气,绞杀号才没有砸在姬山上变成一堆烂木头和碎肉
。一场向东的狂风迎头撞上姬山陡峭的悬崖,无可宣泄,转而向上。风的一部分掠过山
顶,偷袭了当时正摇摇欲坠的擎天石柱;另一部分却托起了坠毁的绞杀号,顶着它擦着
石壁的边歪歪斜斜飞行了几十丈,终于在一处稍低的断崖冲入这片密林中。绞杀号那被
巫镜耻笑、被老家伙宣布放弃的冲撞犄角居然神奇地顶住了无数树干的撞击,最终浮空
舟在藤蔓的纠缠下停了下来。
不过,虽然侥幸没有变成人肉拌木屑,但绞杀号也差不多成了一堆烂木。"看样子
没十来天是不可能再升空了,"巫镜想:"难道要我一路走到巴国去?不不……也许现在
根本不用到巴国去了。"
他在心里仔细盘算过:那场风暴,确实是冲着九头狮鹰来的。坠落的时候速度太快
,他几乎已完全失去意识,但仍然依稀记得发生了一次强烈的雷暴……如果雷暴已经将
九头狮鹰消灭,自己的任务可就没有再执行下去的必要了。不过……他还没听说神兽被
彻底毁灭过,要是就这么回去向巫昊报告说:夜深,雨急,一阵雷当头劈死了九头狮鹰
……就算不被责骂,传出去也会成为族人的笑柄。我巫镜岂是可以受人羞辱的?
不行!就算九头狮鹰真的死了,也必须找到证据。他想起装那东西的是神器"具离"
,鲧曾经用它装过偷来的能够无限生长的"息壤",据说能装进天下,且永不会破裂。如
果真是这样,那……那至少"具离"应该保留下来了。找到"具离",任务也算完满完成,
从此巫镜可就不再是默默无闻的二等侍侯观星史了……
但是,让出身高贵的巫镜完全没有料到的是,昆仑山之外的山里,竟然鲜有路径。
他在坠落的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沿着一段光秃秃的看上去象路的山石走。第三天中午
,当他疲惫不堪地爬回来时,只觉得万幸,竟还能找到浮空舟,没陷入那遮天蔽日的林
子里一辈子走不出来。
第31节: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2)
这下他也不敢到处乱走了,只得跟老家伙们待在一起,期盼哪天浮空舟真的能修好
,才好出这深山。早听说巴国以夜雨著称,果然名不虚传,每天晚上都有雨,淋得巫镜
只想咒天。但他咬牙坚持下来了。
"我要的不是你的精神能力、家世或者智慧什么的。"他想起巫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
话:"我要的是你无法掩饰的野心。"
巫镜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野心,说得太好了,我有的就是这个!哪怕将要面对的是
混沌……想到这里,巫镜突然一顿,偷偷转头看那老家伙,好象只是这么想一下,那罪
恶的东西也会从自己脑子里爬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一般……还好,老家伙和老四
还在敲打那堆破烂。巫镜悄无声息地溜下树,走得远远的,犹不放心,最后躲到块岩石
后才坐了下来。
混沌……这……这东西真的冒出来了吗?虽然巫昊向他保证,用"具离"装着的混沌
是绝对不可能泄露出来,但是--巫镜摸着风暴留在他身上的无数伤口,泄气地想:"他
还曾经保证神兽九头狮鹰一定能飞到巴国都城去呢!"
这是连天都敬而远之的东西,天罚就是最好的证据,自己竟然要亲手去碰……每次
想到这里,巫镜就止不住的浑身冰凉。听说混沌之冷,甚至可以将太阳的火焰冻结,冻
死个小小的巫镜算什么?
不过……巫镜恼火地抓着头发……话说回来,如果他真的能够将混沌运回昆仑山,
那就绝对不只不再是默默无闻而已,甚至可以一跃而成名留史册的大英雄!
巫镜把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他略一思索,伸手乱摸了一阵,呀,这才发现衣服早被撕破,随身携带的绿萝也不
知掉在哪里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气得头都晕了,啥事也不想做,躺着晒太阳发
呆。
忽听天上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哨,巫镜一惊,翻身爬起,举起左手,一只飞鸿娴熟地
落在手上。他取下信,见信函上烙着八隅司的印,拆开一看,只有简单的两句话:
"劫在附近,远避之,此事不得有只言入其耳。周国师氏部队已经出动。"
巫镜有些奇怪。与巫昊同为预备长老的巫劫,号称巫族一千七百年来最强武者,只
败在过巫昊手下,但昆仑山界中,他却是最尊敬与信任巫昊的人。当年巫昊以八隅城为
赌注,灭商建周,巫劫倾尽全力相助,甚至不惜得罪大长老。今日之事说起来更加为长
老会嫉恨,正是需要劫这样的强势之人支持的,为什么却不能告之,甚至要特意派遣飞
鸿来警告?
但不管怎样,巫昊的命令是不得不服从的。再说了--巫镜歪着脑袋想--要是巫劫来
插一脚,怎还会有自己的功劳?忽觉手上发热,他忙将那信函丢到一边,看着它迅速烧
成一堆灰烬。
他歪着脑袋想的时候,眼前一暗,不觉抬起头,只见一只大雕无声无息地掠过身后
的岩石,在空中绕了一圈,突然急速俯冲而下,十只锋利的爪子直插下来。
"哇啊--"
巴国。姬山。独鼎峰。
"呼,这样看出去,风景还真不错呢。"
枢劫站在独顶峰,怡然东望。没有了擎天石柱的阻拦,下面的山谷果然一览无遗。
他站在崖边向下看,郁郁葱葱的山体上袒露着一条宽几十丈、长达十几里的土黄色的疤
痕,那是在这峰前站立了千万年的石柱留下的最后的痕迹。等到来年春风吹绿大地,野
花野草掩盖一切之后,也许再无人会记得这里曾经有一根据说跟黄帝扯得上关系的石柱
了。
"来年……"枢劫忍不住感慨道:"年年复年年,究竟哪一年是来年?"
他身旁许多人跑来跑去,忙着收拾祭祀的东西。矢村的壮年们几乎倾巢而出,花了
一天时间,砍下参天古树,在擎天石柱原来的位置重新立起一根柱头,又在独鼎峰上设
立祭坛,大祭三天。现在祭祀已完成,守护先祖神位的祭师正一路敲打着节杖下山,赤
身的巫女们跟在后面。他们要在今晚月亮升起之前赶到山下一处暗河洞口,祭祀里面的
河神和山神。
祭祀时三次卜卦,均是大凶之兆,预示祸将从西而至。矢鳐愁得人都消瘦了一圈,
和几位村中老人商量再三,还是决定暂时将村里的壮年男女及孩子们带出山一趟。她连
夜与矢茵一道赶下山准备去了。
眼见矢村的人纷纷跟着祭师下山而去,峰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枢劫觉得耳朵总算
清净下来,甚是满意。他眯着眼,遥听风声,过了一会,掏出竹箸,在地上摆出伏曦所
创的卦图,又凭空画了道符文。红色的符文沿着卦图的方位旋转了几圈,在东北方向上
慢慢消失了。枢劫向那个方向眺望半晌,收起竹箸,自言自语地道:"是了,应是那个
方向。"
那个方向与矢村的方向背道而驰,枢劫收起自己的小包袱,再把祭台上的肉干、酒
什么的收了一堆,背起就走。他刚走了十来丈远,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喂!你往哪里
去?"
枢劫回头见矢茵正满头大汗的跑上来,问道:"你不是回去准备搬迁之事了么?难
道东西忘拿了?"
矢茵喘着气道:"没……没有……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做什么?"枢劫拉拉耳朵:"啊,对了,今年还没给你礼物呢!走得实在匆忙
了点……要不我过段时间托人给你送来?"
矢茵道:"谁稀罕你的礼物?我要跟你一起走。"
风从崖下吹上来,呼咧一响,吹迷了枢劫的眼。他忙用手揉着眼睛,道:"你说什
么?"
第32节: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3)
矢茵道:"没什么……你先告诉我,这么匆忙要到哪里去?"
枢劫道:"石柱倒塌的那晚,我曾见到北面天空似有异象,如果真有灾难降临,就
得赶在它发作前解决,单靠祭祀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我打算去看看。"
矢茵拍手道:"正好啊!跟我们村息息相关,我也要去。"枢劫笑道:"那可不行,
说不定会有危险的。乖乖回去吧,小丫头!"
矢茵正色道:"我不是小丫头了!反正我要跟着你,你别想一个人跑掉……"她紧紧
抓住枢劫的手臂道:"你说过你要我的,你想反悔?"
枢劫愣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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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3)
矢茵道:"没什么……你先告诉我,这么匆忙要到哪里去?"
枢劫道:"石柱倒塌的那晚,我曾见到北面天空似有异象,如果真有灾难降临,就
得赶在它发作前解决,单靠祭祀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我打算去看看。"
矢茵拍手道:"正好啊!跟我们村息息相关,我也要去。"枢劫笑道:"那可不行,
说不定会有危险的。乖乖回去吧,小丫头!"
矢茵正色道:"我不是小丫头了!反正我要跟着你,你别想一个人跑掉……"她紧紧
抓住枢劫的手臂道:"你说过你要我的,你想反悔?"
枢劫愣了片刻,道:"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哎呀!"矢茵狠狠掐了他一把,快步跑
到前面,叫道:"快走,别罗嗦了!"
枢劫叹了口气,慢吞吞跟在她后面,心中不住盘算该怎样劝她回去。
两人沿着独鼎峰山脊走着,周围到处是参天大树,太阳从左首照过来,在林间投下
一道道的光束。矢茵开始还在前面,走啊走的,又跑到枢劫身后跟着。她看着他的身体
在光束中穿行,忽明忽暗,心中只觉一阵阵温暖。虽然到此刻她还不敢相信昨晚枢劫说
的"我需要你"是真是假,但能跟在他后面,就说不出的满足得意。枢劫的木屐在满是青
苔的地上踩出了足印,矢茵就偷偷把赤脚踩在上面,呀,好大的脚……
走在前面的枢劫忽然一顿,停下了脚。矢茵正跟在后面踩脚印,差点一头撞到他身
上,忙跳开两步,紧张地道:"怎么了?"
枢劫抬头看看太阳,道:"没什么……已经午时了,我饿了。"说着找了块岩石坐下
,说道:"拿些食物来,吃了再走。"
矢茵放下包袱,掏出几个果子和肉干来。那果子又小又青,枢劫皱着眉头道:"就
吃这个?"矢茵道:"是啊,走得匆忙,就只带了这个。"
枢劫解开自己的包袱,得意地道:"这不是有牛肉么?"矢茵凑上来看了两眼,迟疑
地道:"这……这好象是祭祀用的三牲……"话没说完,枢劫已经撕下一条,道声占先,
慢条斯理地吃起来。矢茵傻了眼,半晌才放声尖叫起来。
枢劫道:"你叫什么呀,这么难听。"矢茵跳起脚叫道:"你、你……你怎么敢吃祭
祀的东西?这……这可是要遭天罚的呀!"
枢劫笑道:"谁告诉你祭祀用的就不能吃?"
"这是祭祀神鬼之物,当然不能吃啊!还用谁来告诉我?"
"祭祀这种事,心意到了就行了,又何必拘谨?当初我叫你娘多准备点,就是打算
留着路上吃的呀。你看,肉啊米酒的,很不错呢。"枢劫扯下一块,递给她道:"快点吃
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矢茵这才知道被他骗了,又好笑又气恼,说什么也不接,只吃自己带的果子。枢劫
也不多劝,毫不客气地吃饱喝足。其时太阳正当头顶,虽然有树荫隔着,但远处的山峦
反射着日光,白得耀眼,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枢劫道:"休息一会儿再走吧。"说着端
坐着闭目养起神来。
矢茵在他身旁坐着,想到那个"石柱陷,矢氏灭"的预言,怎么也静不下心。她干脆
抽出匕首,从自己背的小篓里掏出根黑色的木头,一刀一刀削起来。
削了一会儿,忽听枢劫道:"你在做什么?"
矢茵见他眼仍然闭着,没好气地道:"削个你的木头人像,在上面施法,叫你……
叫你……马上变成秃头!"
枢劫吃惊地道:"我骗点吃喝是有罪,可也罪不至此吧?"
矢茵道:"你岂止骗吃喝,你还……还老是骗我。"
枢劫笑眯眯地道:"小丫头,我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骗过你什么,说来听听?"
"很多啊,比如……你是龙变的。"
枢劫睁开了眼,看定矢茵,眼里有一丝古怪地笑意。矢茵拿匕首冲他比画道:"怎
么,是你自己说的!"
枢劫道:"对啊,是我说的。我不只对你,对好多人都说过呢。可是只有你,只有
你这个小丫头,才那么执着地追问了我十几年。"他撩起一只袖子,一直撩到肩膀处,
道:"你过来瞧瞧罢。"
矢茵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枢劫袒露除了手、脸之外的其他肌肤,还常常笑话他
比女孩子还要害羞。这时见枢劫露出手臂,怔了一怔,突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正要转
开头,却瞄到他裸露的肌肤上,隐隐似有些东西。矢茵好奇心起,注目细看,只见枢劫
白皙的皮肤上隐约有些花纹,是极淡的青黑色,呈尖圆形,大小相仿,如鳞片般层层排
列。手臂外侧颜色略深,往内颜色变浅,手臂内侧便毫无痕迹了。枢劫柔声道:"别怕
,你过来瞧仔细了吧。"矢茵大起胆子走近,用手摸了摸,感觉十分光滑,不象是皮肤
上生长的东西,倒象是皮肤本身的精美花纹。她轻轻抚摩着,问道:"这……究竟是什
么?"
"这就是龙鳞呀。"
矢茵一怔,枢劫只道她又要发作,却见她脸贴在手臂上,道:"我……我相信。虽
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我……都相信。"
枢劫道:"我叫做劫。"
矢茵立即知道枢劫将要说出自己的身世秘密,禁不住抱住了枢劫的手。枢劫淡淡地
道:"枢是巴国的大姓,但我只有每年来到在这里时才会用它,而在其他地方,我的姓
是巫……你的身体在颤抖,可惜你猜对了。我不是人,我是巫族。确切地讲,我的母亲
是巫族,而父亲,则是半人半龙的巴国大将枢弩。"
"二百七十年前,母亲就在这云山之下的幽明洞穴中生下我。你根本无法想象那洞
穴有多大多深,当年她跟随灵魂已被鬼龙控制的父亲进入洞穴,走了整整一年,才下到
洞底的黑暗沼泽之中。我在沼泽中诞生,我身体里流淌的血有一部分是龙血,虽然只是
条见不得阳光的鬼龙……所以我说自己是龙变的,并没有骗你吧?"
第33节: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4)
"你知道为什么我叫做劫吗?因为我的出生对于母亲来说,就是场劫难。父亲……
那被鬼龙吞噬了魂灵的父亲想要吃了我,所以才让母亲生下我,多么可怕……"矢茵吓
得浑身一激灵,抱紧了他,却发现他的身体异常的冷,竟也出了一层冷汗。
他在往事中沉静了一会儿,突然一把推开矢茵,笑道:"哈哈,怕了吧,小丫头?
哈哈哈哈!哎呀,真是好玩啊。你知道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吗?"
矢茵茫然地摇摇头。
枢劫竖起食指,郑而重之地道:"有些事情,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不能够就是不能
够。我父亲和母亲就是因为不同族而结合,才堕入深渊,永世不复解脱。所以这个世间
,还是有规矩存在的好啊。哈哈,哈哈!"他站起来,昂着头四处乱看,搔着头道:"我
该走了,再不走天黑前可下不了山了。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丫头,回去吧。"说着
抬脚就走。
矢茵抢上两步,一把扯住他衣服,叫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矢茵胸口剧烈起伏,但是心中憋着的那句话实在是忍不住,大声道:"你说你要我
,不许我嫁给别人,究竟是为什么?"
"哦,"枢劫回过头来,笑嘻嘻地道:"是需要,不是要。你曾说过要给我做把好弓
,我可一直惦记着。想想宋国路途遥遥,我又不常去。你如果嫁过去了,我还真不好来
找你,所以打算在你出嫁之前先把弓拿到手……"
"啪"的一声,矢茵老实不客气给他一耳光,脸憋得通红,怒道:"再笑!你再笑试
试!"
枢劫继续嘿嘿地笑,矢茵没有再出手,退开两步,盯着枢劫。枢劫在她目光注视下
干笑两声,只觉脸上肌肉僵硬,那笑容变得比哭还难看,伸手抹抹脸,终于平复了脸色

矢茵一手抹去泪水,点头道:"好……你终于还是说了实话。不过有些事,你不敢
做不能做的,我偏要做给你看!你说得对,再不走就赶不及下山了。"说着转身继续往
下走。
枢劫呆立良久,默默无言地跟上矢茵。这下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埋头赶路。两边
的灌木渐渐多起来,矢茵腰间围着的豹皮很短,腿上被灌木枝叶划破了好几处,枢劫要
赶到她前面去开路,她就飞快往前冲,枢劫试了几次都不行,又不能用强,只得作罢。
他偷偷画了个符文,那些碰到矢茵小腿的枝条瞬间变成水,矢茵闷着头赶路,也没留意
身边的变化,腿上水淋淋的,她还只道是林间露水未干。
不知不觉已经赶了十几里路,前面的山脊陡然下降,形成一个凹地。两人抓着树枝
草根爬下去,枢劫突然叫道:"等等!"
矢茵冷冷地道:"怎么?"
枢劫不答,沉吟片刻,找了块石头坐下,掏出几根竹箸排演起来。矢茵见他神色严
肃,似乎有什么为难之处,当下环视四周,爬到旁边一棵大树上观察。
枢劫排演了一阵,道:"嗯,前方似有凶吉难测,敌友莫辨之物……奇怪的卦相?
哎,卜卦终究让我头痛。"
矢茵从树上跳下来,牵起他的手道:"别算了,你要多走两步就能自己看得见了。"
不由分说拉着他钻进一簇灌木。枢劫头冠被灌木撞歪,刚要诉说此非礼之道也,眼前忽
地一亮,原来已经钻出了灌木,踩在一堆伏倒的灌木上。
这片伏倒的灌木向左延伸了十几丈远,中间几十根树被拦腰撞断,一路上到处散落
着木板、破麻布、绳索等杂物,还有几根长长的、薄如蝉翼的东西,枢劫认出这玩意儿
妖族人才有,用来作浮空舟的定风弦绳,使妖族的浮空舟比巫族原产的更加灵活快捷。

这一片狼籍的尽头,是更大的一堆……枢劫努力地试图把它想成一艘浮空舟,但脑
子里怎么也赶不走"破烂"两个字,最后只有放弃。他们走近的时候,两个人正站在破烂
前,听到响动回过头来,其中一个人立即惊喜地道:"啊,老大,有人,这附近有村落
!"
枢劫道:"你是……"
被称做老大的那个家伙眯着眼看着枢劫走近了,猛一挺胸膛,随即又剧烈咳嗽,捂
着胸口,似乎伤得不轻。他勉强地道:"绞……咳咳……绞杀号浮空舟船长。"
"这个是……"
"绞杀号浮空舟。"老家伙弯着身子,仍然严肃地道:"我们正在作改进。你们如果
想要雇这艘船,得等三……咳咳……"他跟另一人交换一下眼色,那人拼命比划着十:"
七天吧。我们很忙,真的需要还得预先付点定金。"
枢劫倒是不介意坐上这堆破烂,只是觉得这破烂一辈子也不可能飞起来,便道:"
不必了。你们是因为前几天的风雨而坠毁的?"
"坠落--"老家伙用低沉的声音强调道:"确实是因为风暴的原因。"
枢劫饶有兴致地走近了观察浮空舟,说道:"很大的风暴啊。这船挺不错,瞧这主
翼,安装得这么靠前,速度一定很快。"
老家伙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拍了拍船身--立即有一块甲板被拍落,他身旁的老四
慌忙抬起来重新上好--道:"你是行家,年轻人。这船……咳咳……如果不是那么大的
风暴,下来不了!"
"有多大?"
"风暴之眼呢。"
枢劫重新看了那老家伙两眼,点头道:"如果是风暴之眼你们都能活下来,那可不
简单啊。"
老家伙也盯着枢劫的眼睛看,似乎觉得在这里竟能碰到一个知道风暴之眼厉害的人
,实在有些惊异。他又瞥了一眼跟着这人来的丫头,矢茵因为从来没见过什么浮空舟,
看到这么一大堆破铜碎木,心中惊疑不定,站得远远的不敢过来。老四凑到老家伙身边
低声道:"那女的好象是巴人,这男的……鲁国人?"老家伙摇摇头,使个眼色,叫他留
心观察那女子,自己撑起身子,跟着枢劫。
第34节: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5)
枢劫继续边转边看,不住地道:"嗯,没有侧向滑翼,那一定是利用定风弦绳来辅
助了。原来这么配合也可以……风翼太小了,这样能顶住侧面来的风吗?"
老家伙斟词酌句地道:"……如果操纵得好的话就行。"
"把船头压低?速度倒是可以提上去,不过能不能稳住就成问题了。"
老家伙越发不敢小看此人,暗自揣摩,觉得他身材高大,似乎不象是身体娇小的巫
人,忍不住道:"先生是行家,难道是齐国金制司的人?"
枢劫笑道:"不是。我只是对浮空舟比较感兴趣,曾经请教过一些制造此物的高人
……哦?"他突然弯下腰,拾起件事物,看了两眼,回过头时脸已经沉静下来,道:"原
来你们是八隅司雇佣的人。"
老家伙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跳起身来,不料大动之下腰间猛地一痛,"嘿"的呻吟
一声。船另一头的老四听到老家伙的呻吟,咣地一下抽出弯刀,纵身而起,跳过浮空舟
,猱身以进--速度端的惊人。
眼见这年轻人没有任何反应,弯刀已经劈到他肩头附近,老四心中刚想着是不是稍
微放他一马,手腕突然一紧,随即一股大力扯得自己向前猛冲,重新高高地越过浮空舟
船体,"砰"地撞在棵大树上,当即昏死过去。
他翻白眼顺着树干往下滑时,老家伙已缓过劲来,左手臂上一组"源"发出微光,他
一掌打出,七颗火球向枢劫袭去。枢劫那将老四远远抛出去的长袖一卷,火球俱收其中
,完全失去控制。老家伙脑袋上的汗跟下雨似的往下淌,这几乎已经是自己的绝技了,
却被人当泥球耍,看来今日真的要全军覆没了。
枢劫将火球们把玩了一阵,顺手丢到地上,火球失了操纵者,须臾化为烟尘。他对
那老家伙笑笑,说道:"你们还真是冲动呢,即使替八隅司做事,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吧
。"
老家伙只觉此人闲闲地往跟前一站,仿佛大山一般,压得自己一口气也吐不出来,
勉强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枢劫伸出手,摊开,露出一叠绿萝,道:"这是什么?"
"这……这个……"老家伙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船上有这玩意儿。
枢劫道:"这是巫族才有的绿萝,如果不是载有巫人,怎可能有此物?巫族中人,
恐怕也只有替八隅司做隐秘之事的人,才会屈尊乘坐这样的破烂。"
老家伙被人恐吓,又遭羞辱,几乎老泪纵横,道:"你……你是什么人,竟知道这
些?"他见刚才甩飞老四那一下力道大得惊人,对这年轻人来说却似乎只是随意的一挥
,巫族人的力量比之人或妖族要差得多,不可能是巫人。但不是巫人,又怎么能知道八
隅司的事?
枢劫不答,取出一张绿萝,用指尖轻轻在上画了道符,说道:"去吧,找出你的主
人来。"仿佛一阵风将那张绿萝吹起,飘飘悠悠沿着山崖飞着。老家伙好几次只道它要
落下去了,却总是有风把它吹起来。飞了一段距离,眼见掠过一块巨岩,那张绿萝突然
展开,只一瞬间的功夫就变成了一只大雕,一头扎下去。矢茵一声惊呼,随即听见岩石
后有人更加凄惶地惨叫一声,大雕展翅飞起,抓起一个衣衫褴褛的家伙。
大雕飞到枢劫身前扔下那家伙,身上突然起了一团火,火焰迅速包住了它,须臾烧
个精光。等到烟尘散去,仍旧是一张绿萝慢慢飘落下来。
巫镜灰头土脸的在地上滚了两圈,抬起头来,正迎上枢劫的目光。他先是无比错愕
,随即吃惊地叫道:"劫……劫殿下?"
枢劫看着他道:"你很年轻啊,就在为八隅司做事?"
巫镜施礼道:"是,小臣镜,蒙昊大人错爱,前往……出使巴国,不料三天前遇到
风暴,坠毁在这里了。没想到竟能遇到劫殿下。"
枢劫笑道:"出使,有你这样的使臣,岂不是坠我昆仑山的名誉?算了,我不为难
你了。你们八隅司秘密做的那些事,我也不想多管。离这里不远有个村落,你们可以到
那去休整。"
巫镜道:"多谢殿下。不知……殿下这是去哪里?"
枢劫道:"那晚的风暴实属罕见,我卜之恐有祸害天下之事,所以打算在这四处看
看。"
巫镜的心砰砰乱跳,忙道:"是吗?殿下之卜非同小可,若真有此事,小臣斗胆,
愿随殿下一同巡查。"
"你不是要出使巴国?"
巫镜跳起身,一脚踢在绞杀号浮空舟的残骸上,立时踢落好几块船板。他不顾老家
伙的大声抗议,一手捂着被木头撞青了的腿,一面哆嗦着道:"这、这破烂不知什么时
候才能修好,小臣反正现在不能及时赶到了,如果能替殿下出点绵薄之力,回去后还请
殿下替小臣美言几句!"
枢劫一笑,道:"忠心效力,又岂在乎功过?好罢,你要跟来也行。茵,我们走!"

巫镜慢走一步,千叮万嘱,要老家伙无论如何赶紧修好浮空舟,随时候命。老家伙
叼根草蹲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只是抱怨这次损失惨重,别说赚钱了,连老本都亏光,死
活不肯。巫镜一咬牙,将他老爹送给他的上古名器"辟"压给老家伙,说好完事后,以当
初定的价十倍奉上。看着老家伙言若有憾心实喜之地将"辟"收入囊中,巫镜心中恨恨地
想:"你就得意吧!别说十倍,就算百倍给你,也是我赚定了!"
三人继续沿着山脊走,不久遇到一处断崖,山势在这里陡然向南偏转。枢劫站在崖
边望了一会儿,指着北面一片比姬山更高大的山脉道:"茵,你知道那边是什么山么?"

第35节: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6)
矢茵道:"我也没去过,听娘说那是云山的另一系,叫做缙山,比我们姬山还要高
大险峻。听说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湖,湖里有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山里藏有鬼魅
,还有千年的狼王,所以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那条山脉离此几十里远,走势与姬山大致相同,中间的谷地被这两条山脉保护着,
树木长得都特别高大茂盛。巫镜道:"殿下是否卜到那里有异相?"
枢劫道:"不太清楚。不过,那晚我夜观天相,有火光坠于山南,就是那个方向。"
巫镜心中大喜,知道那火光必定是神兽或神器坠落时产生的,如此自己的胜算又多了几
分,当即道:"好!我们就去那边看看!"昂然走在最前面。
三人绕过断崖,走了近两个时辰才下到谷里。矢茵还没叫苦,巫镜已经开始喊天了
。他在昆仑山观星殿里,走一年也走不了这么长的路,软软的鹿皮鞋底早已磨穿,脚上
也打满了泡。枢劫见他真是一步也走不了了,便就近找了条小溪,安营休息。
晚上,枢劫在四周布下禁制结界,阻止狼蛇虫蚁入内。做完后,回到篝火前,见巫
镜倒在块石头上,早已睡死过去,矢茵却不见了踪影。他自问方圆数里都在自己符文监
视之内,矢茵应该没有出这范围,不会有危险,便坐在篝火边,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月亮出来了。极细极弯的一点亮色,好象是什么人用指甲在黑暗的天穹
上掐出来似的,然而在星辰之间穿行,仍旧盛气凌人。枢劫很喜欢月亮,这也是他喜欢
游历天下,而不愿待在昆仑山的原因之一:在这凡尘之处看星辰月亮,比之在高高的观
星殿,实在要亲切得多。
他懒散地躺在地上看天,伸手入怀,掏出那玉蝉在手里把玩着,忽听一阵竹笛声从
小溪的上游传来。笛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有时候虽也会突然拔高两声,但绝大多数
时候都是清冷婉转。笛声和着丁冬的溪水声,还有穿越树林的风声,草丛中的虫鸣声,
这些声音彼此混杂,听上去却极之宁静平和,仿佛天籁。枢劫听着听着,心中突然升起
一股酸楚,思绪不经意地翻起了极久远的过往。是什么呢?他禁不住坐起身来,静静地
想了一阵。
啊,是了,他记起是哪里了……那冰冷的沼泽深处,母亲被囚禁的灵魂沉睡之所…
…十八岁之前,被父亲蒙骗,他每天都会潜入水中,央求母亲解开自己身上的禁锢法术
。洞穴里伸手不见五指,深水中潜伏着妖龙、蓟鳞、阍囵……奇怪,在那危机四伏的地
方,却有这样宁静平和的感觉。处之愈深,便愈平静,爱之愈切,便愈……
他猛地站了起来,使劲摇晃着头,让自己清醒过来。这些记忆总是让他说不出的郁
闷烦躁,母亲明明为爱人所害,肉体消灭,灵魂陷于囹圄,永世不得解脱,却永远那么
平静,平静得好象……好象……她从未曾后悔过,甚至未曾抱怨过……
这怎么可能?这又怎么可以!枢劫每每念及此事,就觉得匪夷所思,觉得难以容忍
,就想起自己被出卖、被欺骗、被利用、被抛弃……连带对母亲都厌恶起来。不行……
他浑身颤栗,踉跄地跑到溪边,捧起溪水洗脸。山中溪水冷得刺骨,但还觉不够,跟黑
暗沼泽比起来简直叫热!他将脸直接埋进水里,憋了半天气,终于冷静下来。
他抬起头,手上、脸上的水滴入水中,水里便泛起千百个月亮,一起冲他摇动,仿
佛千百双眼睛。枢劫看着,想着,既而冷笑一声。他坐直了身,慢慢将打湿的头发梳到
脑后,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可笑。别来烦我了。"
不错,他要打败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不能原谅母亲的软弱……有些事真是可笑
……第一次是可笑,多来两次就是厌恶了!
他赫然起身,林间数十个暗藏的符文阵立即纷纷闪亮起来,迅速划分节界,囚禁所
有活动的物体,封锁四周,阻断外界一切干扰。当他确信连巫镜都已在禁锢之中后,便
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没走多远,走入一片乱石堆中。这些乱石是山洪爆发时从山上冲
下来的,千年万年被水冲刷,表面光滑圆润。溪流从乱石堆中穿过,自己这边的乱石大
部分已经为茂密的灌木和青苔所掩盖,只有靠近溪流的较大的石头仍突出在外,其中几
块从低到高的排列着,象阶梯一样通向最高的一块岩石。
矢茵就坐在最高的岩石上,吹着短笛。她穿着深色的衣服,几乎与身后漆黑的山林
融为一体,只有手臂与小腿裸露在外,月色下仿佛美玉一般散发着光亮。风吹起她的头
发,在脸前、脖子上缠绵。
这光也柔和,这风也平静,枢劫一时气为之竭,心中的怨恨怒气刹那间无影无影,
只是呆呆地站在黑暗中看她。
矢茵吹完了一段曲,轻声道:"好听么?"
"……好听。"确实好听。
"是什么曲?"
"你教我的。"
"我……我嘛?哦……对了。"枢劫略吃了一惊,随即想起,这还是矢茵小的时候,
自己随口教她的一首儿歌,没想到她还记得。
矢茵叹道:"仅仅是从歌声化为笛声,你就听不出来了。劫,你的心愈加浮躁,真
的老了。"
枢劫勃然大怒。
他一步步拾阶而上,冷冷地道:"是么?我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浮躁,也不认为自己
老了。我的生命才刚开始呢。如果我愿意,甚至可以与天地齐寿!"
矢茵道:"是啊。与你们巫人比起来,我们的命短暂渺小得简直可怜……可是我仍
然觉得,你老了。你不再是那个青春飞扬的劫了。有什么抓住了你,囚禁了你……是你
自己吗?"
第36节: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7)
"我?哈哈,可笑!"枢劫大声道:"你不需要用这样的话来激我。我的心从未象今
晚这样平静过,也从未有今天这样的坚定清醒。什么也抓不住我。真可惜,你根本不明
白这样的境界!"他仰头向天,张开双臂,长袖飘扬着:"明月也没有这样的浩然,天空
也没有这样的广阔!北冥的神兽琨,一觉十七万八千年,一展翅可以上达九天,花间的
蝾蠕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从春飞到秋,从草尖升到树梢。我的天地有多宽,你怎么可能知
道?我要去到多远,你又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彼岸,不仅是你看不到的,甚至连想都想
不到!"
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多么清新的林木香味!多么自然的天地之气!他几乎要沉醉
其间了。但他随即又垂下头,看着坐在地上的矢茵,道:"小丫头,看清楚点吧,我和
你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矢茵伸出手来,摸到他的衣服,道:"就这么远。"
枢劫骤然向后退去,眼看就要落下岩石,蓦地猱身一纵,高高跃起,向溪流飞去。
他在空中飞速画出一道符文,"啪啪,砰砰砰"数声巨响,溪边的乱石堆里,赫然站立起
一具岩石巨人。枢劫落在它的掌心,对矢茵道:"就算只有这么远,可是你也永远无法
过来。"
矢茵默不作声跳下岩石,因看不清落脚处,重重摔倒在乱石中。枢劫的心剧烈一跳
,随即见她爬起身,摸着石头向自己走来。他伸出右手,想要在矢茵面前立一道禁制,
但手抖得厉害,怎么也画不成形。他强迫自己不去看穿越溪流时再次摔倒的矢茵,用左
手握着右手腕,继续画着符文,但……但是……该死!指头歪歪斜斜,符文若隐若显,
就是画不成形!他焦躁之下,连对石兽的控制都混乱了,石头巨人摇晃一阵,慢慢坐倒

忽地腿上一紧,矢茵抓住了他的腿,奋力爬了上来。枢劫纵使在北冥一人面对云中
族数十架青铜具时也从未慌乱,此刻却怕得直往后缩。他的背顶到了冰冷的岩石,再也
无处可去,只见矢茵爬上来,伸手摸到他的胸前,道:"就这么远。"
因为跌落入溪流中,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胸前,任由月华
在上面流淌。她的一只胳膊上有血。她说:"你会后悔的。我能看到的,摸到的,就只
有这么远。你说得对,我根本想象不到你的天地有多广大……真对不起……不过有一天
你也会发现,其实你的手能够得到的,也就这么一段距离。"
她伸手抚摩着枢劫的脸,柔声道:"我是矢村的女儿,我不会拉着你。但是请你记
着我的话罢,你会后悔的。"
说完,矢茵返身又跳下去。她在乱石中继续摸索着向前走,又摔了一下。这一次她
大声哭起来。枢劫脑中一片空白,一动不动。矢茵痛哭了一阵,捂着胳膊继续走,越过
了溪流,回到篝火边。她坐在火堆旁,头埋进手臂里,哭声断断续续,和着丁冬的溪水
声,还有穿越树林的风声,草丛中的虫鸣声,仿佛天籁,持续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一早,枢劫在睡梦中听到一阵鸟叫,勉强睁开眼,见一大群鸟正从前面一个
山头掠过,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山谷里的猴子也跟着叫嚷。这些吵闹无休止的持续下去
,到后来山林中到处都有野兽飞禽们肆意高叫。看样子是没法睡下去了。
枢劫觉得头重如千斤,刚想伸个懒腰,突然腰间一痛,背和腿都是又麻又酸。他才
想起自己昨夜本来是蹲在这岩石上想事情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睡着了,此刻全身各处关
节都尚处于麻痹中。想的事情……哎呀,脑袋痛得快要裂开来,他赶紧停止回忆,等身
体慢慢苏醒,站起身活动活动。
他往溪流对岸看去,只见巫镜正在火堆边烤着什么东西,见他醒了,忙招手道:"
劫殿下,请移尊过来用膳!"
枢劫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四处张望,奇怪,没有见到矢茵那丫头。他走到巫镜旁,
巫镜已经恭敬地将烤的两条鱼双手奉上,自己退到一边。枢劫笑道:"这里又不是昆仑
山,干么还如此拘谨?我就最讨厌这般繁琐的礼节。别客气,一起吃吧。"说着递给他
一条。
巫镜大喜,老实不客气地坐在一旁吃起来,道:"早听说殿下胸怀宽广,不拘一格
,实乃我族之表率,今日见到果然气度不同凡响。"
枢劫听到"胸怀宽广"四个字,陡然想起昨夜自己说的话来,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胡乱地摇摇头,问道:"矢茵呢?"
巫镜道:"殿下可是问那位女子?今天她一早就起来,捉了几只鱼叫我烤,然后就
走了。"
枢劫一下站起身:"走了?"
"是啊,说是回村去了。"
枢劫呆了半响:"为什么不叫我?"
巫镜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忙道:"那位女子说,殿下昨夜没休息好,让我别打搅
殿下。对了!"他从衣服里掏出件东西呈给枢劫,道:"这是她让小臣转交殿下的。"
枢劫拿在手里,只觉入手极重,仿佛金器,又极清冷,跟昆仑山出产的寒潭润玉一
般,但看纹路却是木质,表面还留着粗糙的削割痕迹。枢劫想起她这两天只要休息时就
用匕首削着什么,原来就是这玩意儿。这东西两头粗,中间细长,有点象长弓中间的握
把处,但……制造弓需要整根木料做出,怎么可能分成几段做?
枢劫看了良久,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便道:"矢……那女子说过这是什么没有
?"
巫镜道:"她说,这是送给殿下的弓。还没有完全做好,不过据说已经大致成型,
可以用了。殿下,这玩意儿我怎么看也不象完整的弓,所以问她,她也不答,只说,殿
下可能会用到的。"
枢劫忍不住握着中间的部分比划了一下,如果这真是张完整的弓的话,握起来的手
感确实不错。两头粗的地方甚至象真的有弓身绷紧一样向后微微弯曲,枢劫看得久了,
真有种松手放箭的冲动。他忙收敛心神,把这奇怪的东西收入怀里,道:"她……她就
只说了这么些吗?"
巫镜道:"她还说,请殿下不要惦记她,将来殿下若有闲到宋国,还记得到她的话
,不妨一叙。殿下,她是宋国人么?"
枢劫不答,转身就走,只道:"走罢,还有好多事要做。"巫镜忙几脚踢垮了火堆边
的石头,灭了火,小跑着跟上枢劫。
枢劫一路上都阴沉着脸不说话,巫镜也不敢乱讲,两人沉默地沿着溪流往走了一阵
,溪流转而向南,冲下一片陡峭的悬崖,形成的瀑布轰然作响。这一带树木参天,灌木
丛生,藤蔓纵横,别说石头,几乎连土地都看不到,无法召唤石精出来。两人走到一小
块林间空地,枢劫便纵身到一棵大树上观察。
巫镜站在树下等着,忽听旁边的灌木里有响动,他吓了一跳,以为有猛兽,慌忙掏
出绿萝,画着禁制。还没等他画完,"呼啦"一下,一头露出老长的獠牙的野猪钻了出来
。巫镜见它的獠牙上还残留着血,吓得拼命向树上爬去。幸好那野猪也急着赶路,从树
旁穿过,又钻入灌木中去。巫镜坐在树杈上,觉得下面的灌木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仔细瞧瞧,只见周围密密的灌木丛都抖动起来,"哗啦啦"的响着。
巫镜叫道:"殿下!"
他叫的人还没回答,先传来一声山猫的嘶叫,接着数十只山猫跟着叫起来,然后是
野猪的哼哼声,肿骨鹿和斑鹿的哟哟声。这些动物在灌木中潜行,纷纷向南而去。巫镜
正自惊异,忽地前面茂密的树木里又传来吱吱吱的响声。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巫镜此前从未离开过昆仑山,根本不知道森林里会有什么,只听得头皮发麻。猛然间,
数百只白的、黄的、红的猴子脑袋从密密的树冠中伸了出来,纷纷吱吱的叫着,张开双
臂,一棵树一棵树挨着跳跃。有几十只正向巫镜呆的树跳过来,吓得他赶紧抱住脑袋,
耳边呼呼风响,猴子们纵越而过,其中几只就踩着他的背跳走。巫镜背上被猴子爪子抓
破了几处,痛得大叫。
猴子们还没跳完,大地突然微微震动起来,不远处更传来树木折断时发出的破裂声
。巫镜叫道:"殿下!有异相!"
上面的枢劫道:"你上来看罢。"
巫镜奋力爬上树的最高处,从这个位置只看得到郁郁葱葱的树冠将山坡盖得密不透
风,但离此几十丈远的地方,树冠们正不停晃动,有时传来一两下破折的声音,便有一
簇树叶塌了下去。巫镜紧张地道:"是什么?"
枢劫的脸也变得凝重。他好象看得穿树冠的遮盖一样,眯着眼道:"百兽。犀、熊
、马……还有虎、狼、牛……真多。"
"百兽?可是……为什么没有声音?"
"害怕。它们在赶路。看来早上那些鸟也是为此而飞向南方的。"枢劫看着看着,脸
上又露出了笑意,道:"真有意思。我们走罢。"
巫镜忙道:"等等,殿下!我们去哪里?"
枢劫道:"百兽是受了什么惊吓,所以才逃命去了。我们就往它们来的方向走。"巫
镜凝神仔细看了看,见百兽经过的地方,依稀显出一条路来。这条路仍然是从北向南而
去。他一面跟着枢劫爬下树,一面心道:"好,看来神兽果然坠落到北边了!"
中场的插曲
巴国 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
老家伙站在浮空舟的残骸上悲鸣:“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还可以动?”
老二、老三、老四一起躺在棵树下养伤,不知是谁说了个笑话,三个人笑得过了头
,扯动伤口,又惨叫起来。老二突然道:“喂,别笑了!有个女人过来了!”
伤得最重的老三拼命撑起半边身子看了一眼,不禁叫道:“好水的一个女人!”
“真的啊……瞧她那头秀发,跟水似的。”老二同意道。
“啊?”老四忙坐起来看,觉得眼熟,想了想,又颓然倒地,摆手道:“别想了。
这是那个狗屁巫人的女人!”
老三道:“怕什么,就她一个而已!喂,小娘子,一个人呀?这附近有村庄吗……
”他突然住了口,扑在地上。直到矢茵绕过浮空舟,径直去远了,他才爬起来。老二老
四奇怪地道:“你干什么?”
“你……你们没看见吗?”老三拍落脸上的泥土,心有余悸地道:“那女人一脸杀
气,真是可怕……”
十八
巴国 缙山
枢劫与巫镜在姬山与缙山之间茂密的山谷里跋涉了一天,才到缙山山脚。两人休息
一晚,到早上巫镜全身都被蚊虫咬得红肿,气得差点放把火烧了树林。两人随便吃了点
肉干,开始往山上爬去。最下面一段山坡陡峭,走到接近中午时分,巫镜已经累得不行
,若不是急于想看到那东西是否损坏,几乎坚持不下去。枢劫见他的样子,便提议休息
一下再走。
巫镜一屁股坐下喘气,枢劫在旁边坐了,取出水来,两人喝了,再在暴露出的皮肤
上抹些水。巫镜见枢劫又取出挂着的那玉蝉在手里玩,便道:“殿下很喜欢这玉蝉啊?
是殿下的母亲霜殿下留下的吗?”
枢劫一怔,低头看看,似乎自己都没意识到把玉蝉拿在手里。他勉强一笑,把玉蝉
塞回怀里,道:“不是,是一位……小朋友送的。”
巫镜还要再问,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抹着鼻子道:“哎呀,失礼了!小臣第一
次出昆仑山,没想到下界气象万千,实在跟山上大不同。现在已经四月了吧,没想到这
山里还这么凉。”
枢劫道:“习惯就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就喜欢这样四季更迭。你如果不
到北冥的冰原去看看,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滴水成冰。”
枢劫好周游天下,是预备长老里最不安分的一个,关于他的事迹在巫族的年轻一代
里甚为流传。巫镜知道他当年曾为了一句承诺,独自一人前往北冥,与困守菁城麓台的
几十名周国士兵一道阻截云中族的偷袭,半个月内顶住了十余次围攻,击毁十三艘星槎
,且射杀前来督阵的黄绳府*武平经年,震动天下。他忙道:“殿下真是游历广泛。小
臣真希望如殿下般周游天下,可惜力量浅弱。不知道殿下是怎样练得如此功夫的?”
枢劫道:“我们巫人还是当以精神控制为主,何需舍本逐末?你还年轻,就有如此
胆量,假以时日自会有所成就。”
巫镜想起他的父亲乃人族勇士,身体比之普通巫人要强悍得多,不禁气馁,但随即
又想:“若此次能立下不世大功,自当恳请昊殿下传我上乘的法术。劫殿下说得不错,
扬长避短,我族人不一样纵横天下?”当即信心百倍,站起来道:“好了,我们继续上
路吧!”
枢劫道:“我包袱里还有几件衣服,你要不穿上?”
巫镜哪肯示弱,摇头道:“多谢殿下关心,小臣感念至深。不过动起来就不冷了,
不必劳烦殿下。”
枢劫辨清山势,带着巫镜顺着一处较为平缓的坡往上爬。爬着爬着,山上的灌木渐
渐少了,林子也见稀松,树木比山下的高得多。阳光一道道穿过树梢投下来,照得林间
明暗分明。“畜生们大概已经跑光了,我们却还要硬着头皮往前走……”巫镜有一阵愤
愤地想:“真是比畜生的命还贱啊。”
他又打了几个喷嚏,恼道:“怎么爬得浑身是汗了,还觉得冷?看来晚上是受了凉
了……对了,殿下,有件事小臣还未向您汇报。”
“哦,什么?”
“前天夜里……”巫镜凑近了点,道:“有人趁小臣睡得迷糊时,对小臣下了一道
禁制。”
枢劫没由来眼前晃过那浑身湿透了的娟秀的脸,脱口道:“矢……是吗?”
“是!”巫镜皱紧了眉头道:“很强的禁制,小臣陷入其中,竟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小臣睡熟了,醒来时那法术已经消失。小臣因为见殿下无碍,所以一时竟忘了向殿
下禀报,请殿下责罚。”
枢劫不由得对他另眼相看,被囚禁在禁制中,竟还能睡熟。看来他年纪轻轻就入八
隅司,不是没有道理的。他顿了片刻,道:“其实前夜是我下的禁制,因为当时我有极
重要之事要做,封锁了方圆一里的范围,没留神竟把你也圈了进去。你没受伤吧?”
巫镜立马站直了,用力拍自己胸膛,道:“什么事也没有!原来是殿下所为,我说
呢,竟有这样强的禁制,小臣还从未见过。啊……啊……”他拼命揉着鼻子,但还是忍
耐不住,重重打了两个喷嚏,不住抱歉道:“小臣真是没用,这么一晚就冷病了……”

枢劫沉声道:“恐怕你的身体没病,而是真的冷了。你看看那山顶的树。”
巫镜抬头看去,只见远处山顶的树,树叶不知为何已全然凋谢了。山顶上的乱风将
枯黄的叶子吹得满天都是,远远望去,好像无数枯叶蝶在围着山头翻飞。奇怪,这山里
其他地方都还是一片苍翠,怎么这个山头好像已经进入冬天一样?
巫镜想了想,突然脱口叫道:“啊,九头狮鹰就在山那边!”
他猛地一把捂住自己的口,然而枢劫已经接口道:“九头狮鹰?你看见了?是在风
暴之眼中看见的么?你到此地来究竟是做什么?”
巫镜伏身行礼,恭敬地道:“小臣奉命出使巴国……”
枢劫冷冷地道:“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八隅司行事,许多并非正道,等会到了
上面看到什么奇怪的事,你最好想清楚如何解释给我听。走吧。”
十九
巴国 矢村
他奋力地向前爬着。尽管背上的痛楚无时不在折磨着他,吞噬着他的魂魄,但是不
要紧……力量……他有的是力量……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力量……他简直不得不向前
爬,那力量既支持他,庇护他,又驱使、奴御、压迫……甚至是完全控制着他。
他得爬,使劲爬,因为腰以下已经没有了,随着九头狮鹰沉入了湖底……真该死,
真气馁!他处心积虑二十多年的计划,竟然……如果不是他借助神器“具离”,倾尽全
力顶住了那一下子,恐怕早已经跟九头狮鹰一样被雷劈得粉碎了。但抗争天罚,得来的
却是这样的结果……具离的禁制封印也被那一下击碎,罪孽越禁而出,爬满了他全身,
真是好……他至少亲身体验到了这不可思议的寒冷,得到了这匪夷所思的力量——尽管
看起来更像是这力量得到了他。
他的身体破碎,他的脑子混乱。同时充满了兴奋、狂喜、悲愤和痛苦的感情,这真
不是人可以承受的。他只能狂乱的像跳上了岸的鱼一样翻腾,根本不辨方向乱爬乱蹿。
躁狂与迷乱的间隙,他想起了一些事。
在那贯穿幽明黄泉的漆黑的五行通道里,两千多人牲彼此纠缠,结成绳索,让混沌
慢慢向上攀爬。这些人牲因为魂魄被完全吞噬,到最后大都变成了焦黑的一小块,可是
有少数竟然能够爬出坑道,疯狂杀戮。这些无知无觉的东西力量之大,往往将人撕成碎
片,一块块吃掉,连用纯铜制造的上层坑道的封井都可以轻易突破。如果杀不到人,他
们最终会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口口把自己吃掉……这力量既让参与者心惊胆战,却
又让他们暗中艳羡不已。
要说运气也好倒霉也好,他现在已经成了“纯”里第一个品尝到这滋味的人。他不
知道什么时候会死,可是……真可怕,他竟然期待着死。从那东西浸入他体内的那一刻
起,他就突然明白到生不如死的感觉。
得找……找到什么人,随便谁都行……这力量已经无法压抑无法克制,更加无法摆
脱……来个人啊……他在心里悲切地呼唤,随便谁……杀了我也好,这可诅咒的躯体已
经不是我了……
突然间,混乱的意识听到了一些声音……他一下停止了动作,仔细听……渐渐近了
……是……人的声音。
他的心猛地一跳,然而在头脑做出任何反应前,四周骤然一片空净,什么也听不见
、看不到、摸不着,连思考……思考……也……
他再也无法思考,因为他的魂魄已经被彻底吞噬了。
“喂啊,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
“啊,好可怕的模样!”
“什么?是人吗?是山傀吗?”
“不像……山傀可没这么大,你看他大得像头牛……瞧那拱起的背……真可怕,好
像已经腐烂了……”
“好臭……妈的好臭啊!”
“真臭……这恐怕是山妖的尸体,得赶紧烧了埋掉,不然会给村里带来麻烦的。”

“快去叫平叔公来!快去啊!”
“等等,那是什么?你看,亮晶晶的……在他背上那些腐肉里插着的……”
“是鼎?”
“放屁,鼎哪里像这样?”
“可是那好像是铜做的嘛。”
“我去看看,如果是件宝贝呢?”
“你……你小心点……”
矢平匆匆带着人赶上一处山丘,迎面传来一股恶臭,两名手下立刻叫道:“哎呀,
好臭!”矢平皱紧了眉头,觉得这股恶臭实在熏人,恐怕有非常之事发生。他往下看,
见不远处有一堆奇怪的东西,两三名村民正围着指指点点。矢平忙用袖子捂着鼻子跑下
去。
还没跑到,忽见其中一人爬上了那堆腐肉,正用力拉扯着什么。矢平叫道:“别动
!不要碰它!”
站在下面的一个村民喊道:“平叔公,你快来看,阿三发现了一件奇怪的……”
他还没说完,突听身后阿三模糊地低叫一声,跟着矢平惊恐地叫道:“快!快跑!

他吓了一大跳,想要回头看阿三究竟怎么了,只觉身上一冷……好冷……
矢平猛地刹住脚。山丘挡住了太阳,那堆腐肉躲藏在丘的阴影中,可以很清楚地看
到从那上面喷出了一股细细的白色的烟雾。阿三是第一个被喷到的人,一瞬间整个人就
冻成了冰,歪倒下来,摔在地上时“砰”的一下,竟破裂成数块。在他倒下的同时,白
雾转而向下,袭击了站在下方的两人,同样将他们瞬间冻成冰人。
矢平身后跟着的两人都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白雾越拉越长,仿佛鬼魂的手向四
周慢慢探索,所经之地,连石头都被冻得裂开。
矢平拼命给了自己一巴掌,回过神来,转身吼道:“快、快、快跑!叫大家快跑!

二十
菱号星槎
“常吉士,发现三条山脉,似乎是云山的三系。”
正在凝神静思的武宽睁开了眼,道:“是吗?把瞰云镜升上来。”
一名伍长起身走到他的指挥台下,板动机关,“咯咯咯”一阵响,一台两人环抱的
巨大铜轴慢慢升上来,铜轴内嵌着块晶石,直接透视到舰底。武宽待它升到自己指挥台
平行的位置,俯身往下看。晶莹透明的晶石下,一朵朵白云正缓缓飘过。白云下是一条
绿色的山脉,由北向西南方伸展。在他们的左前方——根据观察兵的报告,准确方位是
亥时方向,六十里,高度九里——山脉逐渐分成三条,仿佛是一只手上的三个指头,相
互平行延伸,一条碧色的江水横过三条山脉。因为巴国偏僻弱小,山林又实在茂密,根
本看不到有任何城镇村落。
武宽看了良久,抬起头来道:“是云山。通告全舰,减速,保持高度。让作战部队
和赤金具的官员立即上来候命。”
武扁忙转身大声下令,命舰船运行方面的常舵室、常翼室、常镧室的十长各自回舱
指挥,而作战的陆吉士等官员则立即到总舱集中。他见武宽站起身来,便道:“要不,
末将去通知那人吗?”
武宽略一思索,道:“还是我去吧。你来指挥全舰,注意隐藏在云后,我不想有巴
国的人看见我们的行踪,节外生枝。这事早点了断的好。”
武扁明白他的想法。那老者带来的一定是个惊世骇俗的秘密,是以武宽一直单独见
他,想一个人守住,不让旁人沾染。他行礼道:“是!大人也请宽心,我舰全体士兵皆
唯大人马首是瞻。”
武宽拍拍他的肩膀,刚要转身下台,一名士兵推开舱门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函,
叫道:“常吉士!北冥琨城的急信,刚刚接收的。”
武宽接过来看了一眼封面,有些诧异地道:“是给他的。”
“他”自然是指编队里多出来的那位不素之客。北冥琨城竟然越过菱号的常吉士向
一个外人传来急信,武扁心中一寒,忙道:“大人!要末将加强戒备吗?”他朝武宽做
个眼色,意思是让他多带几名侍卫去见那老者。这个时候,舰长常吉士的安全是最重要
的。
武宽沉吟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只道:“按我刚才说的做。曜青城的增援到了没有
?”
“还没有,计算日程,最快的冲梭应该在今天下午赶到。”
“传令,作战部队和赤金具现在进入作战准备中,增援赶到后,等我的命令,随时
投放。今天的航行志就由你来写吧,连同前两个月的一起送回曜青城。如果真的会有战
斗……”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下了指挥台。
周围的操纵军官和侍卫们纷纷起立施礼,武宽略一举手,穿过人群,匆匆向舰后走
去。
当走近自己的房间时,武宽放慢了脚步。现在这里已经是那位自称“纯”的老者的
静修室,每次武宽走到门前,总会莫名其妙的背上生寒。取出混沌的人,是不是已经与
混沌融合了,所以连他们身处的地方都会变得寒冷?
他在门外深深呼吸了一阵,敲了敲门。门里立即传来那老者谦和的声音:“请进。

他把信藏在袖口里,推门而入,见老者如往常一般闭目端坐,便道:“好消息,我
舰现在已经处在巴国境内了。”
那老者睁开眼,微笑道:“果然神速。”
武宽走到窗口,哗啦一下拉开厚厚的帘子,道:“请看,下面就是云山的三条支脉
。有您所说的湖泊么?我已经派出三艘小型星槎仔细搜索附近的山。”
老者不经意地隐身在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道:“不用看了,还没有到。感觉应
该还要往东一些。”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武宽眯着眼往东看,那边是三条山脉里最高的一条。他喃喃地
道:“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三条山脉依次是姬山、缙山和梁山。那么我这就吩咐舰船
转向,先向缙山方向搜索。”
老者道:“不用太着急呀,常吉士。岂不闻徐徐而图之,方为上吉么?请坐。”
武宽身着宽大的铠甲,不方便坐,只在小几前长坐着。老者给他倒了茶水,他喝了
一口,道:“我很好奇,想知道阁下的感觉,是否真的那么准确呢?”
老者笑道:“这要看什么人,什么事,是否与本人有关。比如常吉士现在袖口里藏
着的那封信,大概就有些关系,不然怎么我觉得手指痒痒,非要看上一看呢?”
武宽自失地一笑,道:“看我,都把这事忘了。这是北冥琨城加急送来的信,你看
看吧。”说着递给老者。老者接过信,一边解开牛皮袋,取出里面的竹简,一面道:“
常吉士诸事繁忙,还能在百忙中抽空亲自为我送信来,本人已经感念不已……”
说到这突然一顿。坐在对面的武宽见他脸色骤变,一下子无比苍白,额头处简直白
得发青。信件只有两根竹简,应该非常简洁,但那老者翻来覆去看了好久都放不下来。
武宽见他那枯瘦的手微微颤抖,忍不住道:“出了什么事?”
话刚出口,他立即后悔多嘴,按剑起身道:“阁下既然有事,我就不打扰了。我已
命作战部队和赤金具作好准备,阁下有需要的话,可随时投放。”
他刚要开门出去,老者忽然叫道:“常吉士,不知可否留下,陪我一叙?”
武宽的门开了一条逢,正好可以看见走廊尽头,几名重甲侍卫侍立着,当是武扁派
来加强防守的。见到房门打开,其中一人紧张地举起了弓弩。这些是最强力的劲弩,就
算舱门关着,也可以将刻有禁制符文的箭穿透进来。武宽若无其事地关上门,笑道:“
有何不可?与阁下畅谈,真求之不得也。”
老者道:“劳驾,请拉上帘子……我老了,眼睛见不得太强的光了。”
武宽拉上帘子,回头瞧了他一眼,见鬼,就这么一忽儿功夫,那老者的脸竟然老了
十岁不止。他刚登上菱号星槎时,虽然老迈却极有精神,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而现
在……他的脸已经灰暗了,松软了,塌陷了……
他心中暗惊,不敢多看,在那老者对面坐下,不急不慢地喝着茶。良久,那老者才
开口道:“常吉士,你一定……很讨厌我吧?”
“啊?阁下何出此言?”
老者道:“我明白的。我们做的事,在常人眼中看来,不仅是不知死活,根本就是
在造孽……我们没日没夜地向下挖着,好像挖掘死尸的人……不,比那更糟……我们挖
掘的,简直就是死亡本身。你讨厌我,憎恶我,说明你还是个正常的人,是吧?我是清
楚明白的。”
武宽不知如何回答,干脆默不住声,给他个不清不楚的态度。
老者弯下腰,疲惫地喘息了一阵,又道:“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在做什么。这件事你
要说逆天而行,也对,因为现在的大神伏曦就是天,如果说反对他的话……咳咳……”
他住了口。
幸亏他住了口,不然武宽真要喊出来了。反对大神?这事简直……虽然云中族并不
像巫族或人族那样祭祀伏曦大神,但如此公然的做,却实在匪夷所思。他们穷其一生向
下挖掘,取出混沌,竟是要……
北冥琨城为什么与他们暗中结盟?武宽脑子转得飞快……难道那个传说……那个关
于上层有人秘密供奉淫祀(不得正神认可的神祀)的传说是真的?难道本族内也有支持
他们的人……
武宽无声的咽了口气,不敢再往下想,强笑道:“阁下说笑了。其实你们鲆岛所为
,我也略听说过一二。撇开原因,单是你们的专注、恒定,就让我敬佩不已。”
“是啊。”老者眯着眼:“确实很辛苦,非常辛苦……但……非常的充实。你能将
一件事五十多年如一日地做下去吗?我们就在做。我们在做一件大事。哪怕再过一百年
,我仍然想说,非常值得……我们亲如兄弟,不论是巫、人、妖,还是你们云中族……
无法想象吧?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全是最强的精英……许多人死去了,许多人……”

他再次把几上的竹简拿起,凑到眼前细细看着,道:“我……我实在……找不到人
可以跟我一道承受这个消息,对不起……我在这里能找的只有你而已,希望你不要介意
。”
武宽见他神色怪异,又想笑又想哭的不知所谓,忙道:“阁下何出此言?有什么话
请尽管讲出来。”
老者揉了揉眼睛,抱歉地道:“啊,是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是什么……其实跟你一
点关系也没有……海潮铺天盖地袭击了鲆岛,坑道被摧毁了……只有十几人活了下来…
…上天未免太冷酷了吧!”
他猛地一拳砸在几上,“啪”的一下,嵌着铜边的玉石小几被他打成数段。武宽猝
不及防,险些被砸到。他跳起身一把按住了剑柄,正要往外抽,突然浑身一麻,整个人
顿时凝固了一般,动不了分毫。
“扑扑扑”几声闷响,几支箭穿透房门射入。这些士兵早计算好位置,箭尖直奔老
者而去。武宽眼睁睁看着老者纹丝不动,那几支在接触到他衣服的一刹那变成了灰烬,
飘飘扬扬洒了一地。这是传说中最深奥的木术,没想到这老者竟身怀此技。
门猛地被顶开了,两名重甲侍卫举剑冲了进来,武宽见那老者眼中精光一闪,大喝
道:“住手!给我停下!”
两名侍卫一怔,老者微微一点头,武宽立时能够动了。他心里清楚,像这样狭小的
地方,正是法术威力最强的范围,就算全船的侍卫赶来,也非此人的对手,当即厉声道
:“谁叫你们无礼?还不速速退下!”
两名侍卫看看老者,又看看常吉士,不知所措。武宽道:“我们正在商量要事,不
得打扰,你们退下吧。”
待侍卫退出去,重新拉上房门,武宽几乎是强迫自己僵硬的手放开剑柄,道:“阁
下心神激荡,原来是为鲆岛被海潮袭击之事。这番心情,我也可体会。”
老者长叹一声,拱手道:“我以为修行了几十年,已经心如止水了,没想到……常
吉士真是豁达之人,叫我更加惭愧。”
武宽道:“只剩十几人?如此大的海潮,恐怕非人可想象的。阁下为同伴之死感慨
,何来惭愧之说?”
老者不胜疲惫,重新坐下,道:“还不仅是同伴之死……坑道……坑道终于还是毁
了。至少三、五十年内,不可能再打通了。如果幽明黄泉的五行通道破裂,更加无可挽
回……”
武宽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咳嗽一声,打算稍微劝慰他一下。他还没开口,老者突然
抬起头来,眼里的凶光吓了他一跳。只听老者急切地道:“快、快!快看看前面是什么
地方?靠左的方向。”
武宽快步走到窗前拉开帘子,往下凝望,菱号星槎正在慢速通过一片云中间的空隙
,空隙下是云山三系中的姬山。武宽仔细分辨,迟疑地道:“好像……有一处村落……
不是很清楚。”
他转过头,却见老者蹲在地上,咬破了一根手指,正用血画着一个符文。他画得很
快,但也很谨慎,许多地方用血不停地加厚加宽。武宽觉得这符文好不眼熟,仔细一想
,想起当日老者曾画过这符文,是用来追查那名叛徒气息的。
他刚画完,符文就突然地一闪亮,沿着纹路升起大拇指般高的红色火焰。老者一屁
股坐倒,脸都白了,惊恐地道:“难道……放出来了?”
武宽推开指挥室的门,大步走进。周围的士兵忙不迭向他行礼,他头也不回地走上
自己的指挥台。武扁正在对一名百夫长说着什么,见他阴沉着脸走上来,忙道:“怎么
了?”
“瞰云镜!”武宽大声道。
“快!瞰云镜侍侯!”两名伍长飞速升起铜轴。武宽往上一俯,良久喝道:“转向
!左前戊时偏酉方向,二十里,村落,确认!”
指挥室分坐在前、左、右的三名观察士兵同时将自己的瞰云镜转动起来,过了一会
纷纷回复道:“村落!二十里!”
“十八里,村落确认!”
“二十里,村落确认!”
“只有一个吗?”武宽追问道。
“很散乱……但祭祀的‘社’目前只发现一个。”最前面的观察士兵道:“未发现
大型观测岗,不像是巴国部队所在。”另两名观察士兵都点了点头,道:“同意。”
“那么就是这一个了。”武宽铁青着脸,抽出佩带的长剑,用剑尖指向星槎前巨大
的窗户。这是作战的命令,武扁立即挺直了腰,喊道:“礼!”
所有人同时站起身来,转向武宽的方向。武宽的两名亲信侍卫忙从台下搬出一具八
足两兽龙头云纹鼎,放在他面前。鼎前部的龙头向上,微张着嘴,武宽把剑插入龙嘴里
,沉静地道:“传令,今次的任务非比寻常,按最高等级处置。立即投放三支部队,三
十五架作战赤金具。目标是村落。村落方圆一里范围内,所有人员一律就地处死。”
武扁的眼角抽动两下。云中族虽然与人族连年交战,但都是军人之间的战斗,还从
未听说过袭击平民,而且只对顽固抵抗,造成己方大量伤亡的城才会下屠杀令。对这么
个小村落,为何竟大动干戈?他偷偷瞥了一眼周围,见所有的人都麻木着脸,并没有齐
声答应,看来都还没明白武宽的意思。
武宽也注意到了周围的沉默,道:“这是非常之举,具体原因,恕我不能详述。诸
军下去后就会发现,村里的人……如果还有人的话,大概已经全部变成了鬼怪。”
周围响起一片吃惊的低呼声,武扁心中也是惊诧无比,但马上厉声道:“肃静!常
吉士下达的命令,违抗者就地军法处置!”
云中族以军人执政,军规最是严厉,所有人从小就知道,违反军规,无论任何情况
都是死罪,室内立即寂静下来。武宽从怀里取出一块铜制飞虎印,放在鼎中间一个环内
,印的底部与环嵌得天衣无缝。他严厉地道:“这是帝君授我之权印,违者立斩!我还
要告诉你们,这次的任务十分凶险,有丝毫大意,等待你们的就是杀生之祸。等一下我
会亲自下到地面,庶吉士,舰船上的一切权利暂时由你接替。”
武扁道:“大人的安危乃最重要之事,请大人下令由末将带队下去,大人留守舰上
,掌握全局。”
武宽摇头道:“你不明白……总之,我必须亲自完成这件事。记住,舰船的安全是
才是最重要的。如果等一会地面有任何不利情况,我会发出信号,你立即起程返回曜青
城,不得有任何耽误,明白吗?”他转头向着台下,说道:“陆吉士,把孩子们带出来
吧!”
啪——咯!
随着一声闷响,菱号星槎腹部一扇巨大的铜门被慢慢打开了。它被数十根铜缆吊着
向下沉了一段距离,其中一边微微向下倾斜着。舰身正在缓慢转向,隔它数丈远的两具
平衡冲镧向外喷射的轻气被空中的乱风带动,有一些被吸入了打开的门里,门口附近一
时白雾萦绕。
数名身着重甲、连着绳索的士兵跳到了铜门上,手持铜勾,相互扣上,又各自站住
一个方位,把自己固定在铜缆绳上。其中一人检查了一会儿,向上面打出了准备完毕的
旗语。
这个时候,星槎已经转向到位,离地三十丈,下面是一片开阔平坦的草地。舰周身
的平衡冲镧一起喷射,将船体稳住。几乎就在舰身停止转动的同时,舰下部十六扇冲镧
同时打开了,冲得船身剧烈震动起来。几名士兵各观察一个方向,不停地向上打着旗语
,逐一调整冲镧的喷速。
一名伍长向武扁报告道:“庶吉士,风向有点乱,要不要张开定风帆?”
武扁一直站在窗前观察下面,闻言道:“不忙。这种震动应该还能投放,如果张开
帆,风突然加大的话恐出问题。叫他们尽量稳住,只要部队下去了立即上升。”
第一架赤金具降下来了。它是冲锋部队的豹型具,爪子是异金打造,比之寻常的刀
剑还要锋利,主要用于近身搏斗。四肢的末端还有四把弯月状利刃,与尾巴上的三棱刀
尖一样,是在冲刺时的强力武器。它的嘴被罩笼扣着,一名士兵凑到它腰间,熟练地扯
下罩笼,最后检查了一遍绳索,然后赶紧退到一边,做出释放手势。
四根绳索同时放开,豹型具落到铜门上,向前滑行,毫不犹豫地冲了出去,坠入白
雾中。那根系在它腰间的绳索猛地绷得笔直,又迅速收了回来,看样子已经拉开了豹型
具背上的减速风翼。很快观察士兵就报告道:“第一具投放顺利!目前正在游弋巡逻中
。”
武宽点头道:“加快投放速度。”他最后往下看了一眼,转身走向指挥台,大声道
:“等投放完毕,上升两百丈,释放两艘星槎,随时支援策应。”
二十一
巴国 缙山
“殿下,异象啊!”
枢劫和巫镜两人翻过几个山岗,离那山头越来越近,周围也愈加寒冷起来。现在看
得更清楚了,有不明的原因使周围迅速寒冷下来,好像提前进入了冬天。他们一路往上
爬,寒冷仿佛瘟疫一样向下扩展,树木花草纷纷凋零败谢,风吹得枯黄的落叶和残花满
天飞舞,也吹得巫镜猛打喷嚏。
枢劫几次劝他暂时回去,但巫镜死活不肯,枢劫看着他好笑,知道这怪事肯定跟八
隅司有什么关系,他乘坐那样的浮空舟来此地绝非偶然。但他也懒得多说,取出几件衣
服让巫镜穿上,又吩咐他预先写好几张符文,以免等会出现状况时没有防备。两人准备
妥当,小心地往山头爬去。
将要到山头时,巫镜突然低声道:“殿下,瞧!”枢劫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头
顶不远处一块裸露的岩石上,有一片白色的东西。巫镜道:“那是什么?雪吗?现在可
已经是四月下旬了!”
枢劫沉吟道:“这山后有不同寻常的气息,我也感觉不到是正是邪,亦或正邪都有
……还有一些似乎是人的气息……”
巫镜想起飞鸿传来的信中提到周国师氏部队的事,心中暗道:“难道对方这么快就
赶到了?那可真糟糕。”
他俩潜行到那块岩石后,巫镜伸手一摸,果然是雪,不禁道:“天,怎样才可以在
这时节弄出雪来?”
枢劫已经跨过岩石走上山顶,闻言道:“很简单啊,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巫镜走上两步,顿觉眼前一亮,对面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闪放光……
不……不仅是对面,左右两边、甚至脚下,到处都是一片亮色……
他足足花了一刻时间才看清楚,终于明白了枢劫的意思。
如果有一盆冰放在地上,那么离它近的土地肯定也很凉快。如果这盆冰变大,大到
有一整块巨石……不,还要大得多得多,足有数山环抱的一个谷地那么大,那么谷地上
方有一两堆雪,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现在他俩就站在这么个巨大的谷地上,向下二十几丈,便是一块将整个山谷都覆盖
的冰,远远望去,长宽至少都在十几里以上。靠近冰的山体已经被雪覆盖,往上一点,
雪虽然少了,但山上的植物也已全部冻枯而死。这过程一定非常迅速,而且向山体内渗
透了很深,以至于许多大树的树叶都还没掉光,因根被冻烂后,支持不住树身,纷纷倒
伏在地。山坡上非常杂乱,到处是枯死的树木花草,裸露出的岩石若非覆盖着雪,颜色
都变成暗土色。还有些动物的尸体,散乱地躺在岩石间。
冰中央有些山体突出在外,其上没有树木,只有暗黑的石头,一个个无言地站在洁
白的冰面上,仿佛坟地里矗立的墓碑。
整座山上一片死寂,空中连鸟都看不到一只,阳光赤裸裸地照在冰面,映得四周的
山壁无比刺眼。巫镜多看一阵,觉得眼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啥也看不清楚,忍不住
捂住眼睛,道:“该死……眼睛好痛……这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是湖。”枢劫道:“看见中间那些山石吗?以前应该是湖中的小岛。这个湖可
真大啊,跟我们昆仑山的天池比也小不到哪里去。走吧,下去。”
“下……下去?”巫镜吓了一跳:“那下面能去吗?如果真是湖,冰要是裂开了我
们怎么办?”
枢劫道:“你瞧那冰的边缘,隆起那么高,冰面已经非常厚了。放心,就算寻常的
浮空舟落下来,也压不塌的。走吧。”
这段坡比较平缓,俩人没怎么费劲就到了坡下。枢劫俯身查看了几具动物的尸体,
道:“奇怪,它们好像不是冻死的,倒像是……淹死的。”
巫镜道:“它们躺在离水这么远的地方,怎么可能是淹死的?”枢劫看了看四周,
沉吟道:“淹死倒也没什么不可能的。如果天空中真有很大的东西落入湖中,激起的浪
应该可以将它们吞没。但为什么又在这么高的地方,而没在冰里,这就有些古怪了。”
巫镜想起了风暴之眼里那巨大的身影,心中又是恐惧又是兴奋,恐惧的是连那样的神
兽都被上天毁灭了,自己如果拿到混沌,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天罚……兴奋的是终于找到
九头狮鹰的下落,因为除了神兽,天空中大概不会有那么大的东西坠落了,而且这么寒
冷,一定是混沌的原因……
当下寒冷也顾不上了,他大步走上冰面,然后腾空而起,摔得四脚朝天,半天气都
出不了。枢劫笑道:“你那样的鞋怎么能走冰面?过来用草缠一下。”
巫镜的背和手臂摔得又青又肿,哭丧着脸到岸上扯些枯草,把鞋紧紧缠了几圈,又
找了根结实点的树干,才又小心地踏上冰。枢劫道:“看不出哪边有异常,我们还是继
续往北走吧。”
走了半个时辰,绕过了一座被冰覆盖的湖心岛,他们看见了要寻找的东西——两里
开外,一对焦黑的、巨大的、残破的翅膀。
这对翅膀斜斜地突出在冰面上,尽管已经半收起来,仍有二十余丈高,跨度长达四
十丈,可以想象当它完全张开时有多么庞大。“难怪……”巫镜偷偷地想:“它落下时
冲起巨浪……那么大的雷都没把它劈成碎块,真的是神兽啊……”
这对翅膀已经被冰完全包裹起来,但仍能看清已经没有了羽毛,只剩黑黑的骨架。
翅膀上垂下无数根形状各异的冰柱,一面将它稳稳撑起,一面却也将它牢牢缚住。翅膀
的旁边还有数十根零散的骨头,横七竖八地插在冰里,像乱葬岗上杂乱的木桩。在冰盖
里隐隐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那自然是它的躯体,不过冰层太厚,而且坠落时搅起了湖里
的淤泥,混杂其间,使整个冰浑浑噩噩,看不分明。
“这是什么?”
“是……好大的……鸟吧?”巫镜搔着头皮道。
枢劫道:“是很大。等一下我就要看你对它怎么办。快走。”
巫镜知道枢劫看上去虽然文静随和,一旦疯起来,昆仑山里无人能挡,而且对重大
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不知道巫昊叫他千万别给枢劫说是怎么回事,可恨的是眼下
又不能放只飞鸿去问个清楚,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们越靠近那对翅膀,冰面就越坑洼不平,好多地方冰面高高隆起,巫镜不得不狼
狈地手足并用爬过去,骂道:“见鬼了,这湖要冻成冰也不好好冻!”
枢劫站在凸出的一块冰上四面看了一阵,喃喃地道:“真厉害……”
“什么厉害?”
枢劫指着那对翅膀道:“你看那下面的冰,是不是高高隆起?然后一圈一圈的隆出
来,渐渐平复……冲击的时候溅起了很高的浪,然而竟有一股力量使湖面急剧冻结,以
至于连浪都还未平息就冻成冰了。你还记得那些动物的尸体么?它们被零散地抛在岸边
,身上全是冰。现在想想,第一波浪头淹没了它们,然后推着它们到了一个较高的位置
。水向下退去,也许只那么一会儿就冻住了,再没有冲上去,所以看起来好像它们离湖
面挺高,其实是水退下去导致湖面降低了。究竟是什么有如此可怕的冷冻术?”
巫镜道:“殿下说得有道理。但……如果冰冻的速度真的如此迅速,为什么越过这
山速度就慢得多了?如果这东西是被那场风暴打落到此地的话,已经是第三天了啊。”

枢劫伸手在空中挥了几下,道:“刚才我就在奇怪,为什么湖都冻成冰了,但四周
并不像北冥冰海那样寒冷。大概这股寒冷只能透过水传递。那些土里的水被冻住后,冻
死了树木,然后慢慢透过山体里的水浸到另一头。”
巫镜心中越来越惊。这些道理他要想也应该能想出来,但要如枢劫这般随口就理得
清楚透彻,却是万万不能,这份心思确非常人可比。看来今日之事不可能瞒得住他。
“再说啦……”巫镜恼火地想:“他是预备长老,这事最终也得长老会通过,他迟
早都会知道,我这个二等侍侯观星史死顶着做什么?找个机会跟他说了算了!”
这一带小岛甚多,此刻都已冰封起来。巫镜看着岛上那些挂满冰凌的大树,越发觉
得自己要拿到混沌,实在有些痴人说梦。单是这么大块冰,挖一百年也别想挖穿。要是
自己挖着挖着,突然发现屁股后面被冰封起来,从此藏身冰棺里,那可冤大了……一边
胡思乱想,一边走近那对翅膀。忽听远处“嗖”的一声,接着“啪”的一下,有什么东
西破空而来,斜斜插在巫镜脚前不远处的冰里。巫镜定睛细看,却是一枝羽箭。他吓了
一跳,只听面前的山丘后有人阴阳怪气地道:“来者——何人哉?于此——何为也?此
——禁之所也,尔等——可速退矣!”
“这……”巫镜看见枢劫耸耸肩头,自言自语道:“就有点强人所难了吧。”
巫镜脱口叫道:“糟糕,是师氏!”
他习惯地一捂嘴巴,随即想到不如正好趁这个机会对枢劫合盘托出,当即抹抹鼻子
,等着枢劫来问。谁知枢劫这次却不问他,只笑道:“师氏么?也没什么糟糕的。倒是
很久没与他们打交道了。”
当年妲己围攻昆仑山,师氏尽遣精锐。昆仑山最下方的墉城就是被师氏的人潜入其
中,放下城门,才被妲己攻陷。后来周国趁乱偷袭朝歌,妲己不得已全军退却。撤出墉
城时,师氏的人放了一把火,直到现在,城里的某些地方还看得到当年滔天大火留下的
痕迹。说起来,巫人与师氏的恩怨够书老大一篇,但这些年师氏归于周公,两方也久未
有任何接触,表面上和气了许多。
巫镜喊糟糕自然不是为了这些陈年恩怨。巫昊当时派他出来时说得很清楚,这件事
干系太大,恐怕天下所有关心此事的人眼睛都盯着八隅司。所以他那些得力的手下现在
正一刻不停地满天下穿梭往来,有些尽量造大声势,有些则拼命隐藏身份,总之要将局
面搅得越浑越好。只有他这个无名小辈才知道九头狮鹰最终的目的地,一个人偷偷前往
。没想到师氏的人竟然比自己这个坐头排的人还要早赶到,难道他们真的上通神灵不成

他随即想到了风暴之眼。那么大的天变,应该有人注意到了。看来自己耽误的这几
天,被别人抓住机会了!
枢劫正要上前,却听又有一人瓮声瓮气地道:“笑话,这里是巴国,什么时候轮到
你们师氏霸占了?这东西从天而降,乃是上天的安排,怎么就成禁地了?”
先前那人道:“非也!尔何人哉?妄敢在此嚣闹,不惜尔之命乎?”
又一人大声道:“去你妈的,什么狗屁!老子就是来了,怎么样?你滚过来跟爷爷
斗斗看?”
枢劫与巫镜对望一眼,敢情这箭还不是冲自己来的,早有人在那翅膀下对峙起来了
。巫镜心中大是恼火,想不到自己赶天赶地,竟然赶到最后,歪着嘴巴道:“殿下,该
如何是好?”
枢劫道:“人家占了先,我们也不好喧宾夺主,先潜过去看看吧。”两人悄悄爬上
丘顶,下面的形势顿时尽收眼底。
左首是那对翅膀,此刻离它只有三、四十丈的距离,越发觉得它庞大得不似人间之
物,纵使被雷烧焦,摔得七零八落,剩下的部分仍高得可怕,好像两座拱桥交叉着高高
横在冰湖上空。那些插在周围的骨头残片也都高愈十丈,每一根都裹着厚厚的冰。贴近
湖面的风带着碎冰渣刮过,打得人脸上生痛,它们仿佛也感受到这痛楚一般,发出低沉
的呜咽之声。相比之下,站在旁边的那几十个人简直小得人憎狗嫌。
这十几个人自己的感觉却很好。他们中有的身穿用料考究的青色长袍,有的身着精
干的短打服饰,手握弓矢,腰插长剑。他们在数根冰柱间拉起绳索,挂上白布,里面似
乎掩藏着什么东西。白布外则挂着象征师氏身份的狐狸旗、象征周公权势的蛙旗,还有
各式各样的禁制符文,黑底金边红字的“禁”字小旗、蓝底红字长带状的“避”字小旗
。冰面上到处堆放着他们的东西,居然还有一张小几,几个小凳,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
搬来的。有几个侍从模样的人甚至在一块突出的小山上埋锅升灶,不过现在火还没烧起
来,他们手持掏火棍,举着煮汤的三脚鼎,跟他们的主人一起,对山丘右面的十几个人
怒目而视。
那十几个人则穿得千奇百怪,一看就是妖族人。有的身披整张熊皮,连熊的脑袋都
顶在头上,露出的手臂比常人的大腿都粗;有的女子穿着纱衣,玲珑的身材若隐若显;
也有穿长袍的,不过跟师氏的比起来就实在寒碜,自觉地躲在后面。站在最前面的那名
美貌女子身上的衣服更加古怪,远远看去就好像是几十根青色的布条胡乱缠在身上,把
她那一身密密的“源”的纹路毫不客气地显露出来。巫镜咽了口口水,心道:“这妖族
女子的‘源’如此之多,恐怕不好对付……”
“韵……”枢劫喃喃地道。
“什么?”
“没什么。”枢劫笑笑:“那女子服饰奇怪,我听说过她,好像叫什么韵?据说是
妖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没想到连她也出动了。”
“哦……难怪,瞧那一身的‘源’,我可不想招惹她……那师氏这边有什么厉害的
?”
“不知道。你瞧谁现在还坐着,大概就是最厉害的。”
巫镜眼睛被冰上的反光刺得生痛,揉了半天才看清楚,见师氏那伙人正中的小几后
端坐着一人。那人全身白衣,头上戴的竹笠也以白布覆住,帽帷垂下来遮住了眼睛。这
样的穿着使他成为冰面上最不显眼的人。他垂头坐着,双手静静地按在几上的一张琴上
……巫镜这才发现,那家伙居然还带着琴来!他似乎身有残疾,座位是一辆无栻的小木
车,装着木制靠背,搭着厚褥,倒也舒适。
妖族里那个身披熊皮的人咆哮道:“你们来得早,占了最好的位置,我们在旁边挖
也不可以么?妈的,这山是你们家的?”
师氏这边最前站了一个穿长袍的小胡子,慢条斯理地道:“然也。巴国乃我大周之
属国,其土自然为我大周之所有也。尔等蛮番,处我大周之地,而言忤逆之事,可谓罪
之大也!尔不速退,虽周公之仁,无可赦也!”
那披熊皮的“呸”了一声,道:“晦气,碰上这么个烂人,真是话都说不清楚!”
那小胡子不怒反笑道:“蛮夷之人,汝之奈何?”
妖族里一名女子道:“此处是巴国没错,但你们师氏所居乃是成周,也没资格独霸
一方。反正只有两条路,要不大家各挖一处,要不大家都不挖,先分个高下,胜者得之
。阁下以为如何?”她身材极纤细,穿着浅绿的衣服,看似遮得严严实实,但每每侧身
之际,风一吹才发现那衣服是系在手腕和脖子、腰间,后背则完全是空的,有三个圆形
的“源”纹。枢劫低声道:“这种纹路……看上去似乎是土行的源。”巫镜道:“这么
娇弱的女子却使土术,真是古怪。”
师氏里也走出一名身着黑色铠甲的人,身背两杆长枪,轻蔑地以小指头指着对方道
:“要打便打,谁又怕了?你们一起上,免得麻烦。”
妖族一阵大哗,那披熊皮的家伙双臂一展,两个“源”闪出光芒,他的手臂上立时
突显两柄金色长刀,就要冲上前去。当头的女子忽地用妖族的话厉声说了句什么,那披
熊皮的人满脸涨红,但终究还是停下了。妖族的人喧哗不已,有好几人不停地走来走去
,大声吆喝。
枢劫低声道:“咦,说打就打呀?”巫镜道:“什么?不是没打吗?”枢劫笑道:
“这女子很有意思,表面上是阻止手下,其实是叫大家暗中排成阵势。那土术女子已经
站好位了,剩下的人正在寻自己的位呢。嘿嘿,真有魄力,竟敢强突师氏的本阵。”
妖族的阵势巫镜早已听说。妖族做东皇太一的神军时,能组成战阵作战,所向无敌
。但来到人界后绝大部分阵法已经失传。巫镜眼睛瞧着妖族人,低声道:“妖族人是要
布战阵么?”
枢劫瞧了半晌,沉吟道:“不像……土术顶在最前,两金环侍,随后那几个大约是
攻击主力。侧面也安排了人,最后的仍然是金和土。这似乎是要冲锋的队形,却还不是
战阵……不过师氏的先来一步,已经占据天时地利,战阵施展需要时间,此时的确不太
适合。” 巫镜忙又仔细观察师氏,见他们站的位置相比妖族要松散得多,大致是武士
在前,弓箭手居后,隐隐成向内凹的半圆形,而那拂琴静坐的男子则处在半圆之中。巫
镜不禁有些担心,只要那小胡子和铠甲武士错开两步,那人就处在冲撞中心。难道这阵
势是让他去顶着,其他人策应不成?
人族中虽有术士,但仍以精通武术的武士为多。师氏便是以武力横行天下,但见那
男子的疲态,实在不似身怀绝技……巫镜从来没如此真切的看到人族与妖族作战,兴奋
得两眼发光,道:“打!狠狠地打!最好两边打得不亦乐乎,我们就可坐收渔人之利了
!”
枢劫道:“打?难说。两边的实力太接近了,况且冰下之物还没取出,还不知会有
什么别的人出现,现在打实是不智之举。”
忽听那带头的女子道:“我是枫华齐韵,未知阁下大名?”
那白衣男子道:“本座师枥。”枢劫看了巫镜一眼道:“都是有来头的人呢。”
枫华齐韵微微动容:“九指琴音,名动天下。看来大家都是志在必得的了。不过东
西还没有眉目,我们若就先斗起来,只怕是两败俱伤,倒叫别人得了好处。”说着有意
无意往枢劫两人藏身之处瞧了一眼。巫镜忙缩回脑袋,低声道:“她发现我们了?”枢
劫无所谓地道:“谁知道呢。这周围藏着的可能还不只我们两个……矢茵……咳……”
他吃了一惊,转头看巫镜,却见巫镜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说话。枫华齐韵用人族的语
言说话时,声音既柔且轻,听着让人无比舒服,似乎她说什么都是好的。巫镜的心没由
来砰砰乱跳,想:“这女子……倒也是个人物。”
枢劫退后两步,皱起了眉头。巫人因是正神伏曦之后,或多或少都有些预感能力,
只是通常预感的事自己并不太清楚而已。为什么会突然说到矢茵的名字?枢劫在脑海里
仔细寻找踪迹,然而那感觉就像它的到来一样突然地消失无踪了。他摇摇头,心道:“
已经说了那么绝情的话,你还想什么呢?傻瓜。”
师枥道:“久闻枫华齐韵盛名,今日得见,果然非凡。你说的本座何尝未曾想过?
在此处交战,对双方都无好处,不过本座既然先到,可也不能就此退让。依你之见,该
当如何?” 枫华齐韵道:“阁下先到,当是天意,我们也不会强求。这冰层既厚,那
东西也庞大,恐非一时三刻凿得出来。你们既然已占据最好的位置,我们就后退三十丈
,各自动手挖掘,且看谁运气好些,如何?”
师枥几根纤瘦的手指拂过琴弦,琴“铮铮”的响了两声,众人的心都不由得跟着跳
了数下。他笑道:“就依阁下之言好了。”
枫华齐韵道:“好,你们请吧!”说着手一挥,向后退去。但她并没有转身,而是
面对师枥退却,其余人都跟着她徐徐而退。师枥笑道:“阁下走好!”
巫镜奇道:“哎?这就算了?”转头见枢劫神色凝重,问道:“大人,有什么不妥
么?”枢劫喃喃地道:“真的要打么?”
巫镜正要询问,忽听“啪啦”一声巨响,师枥座前的冰面骤然爆裂,破裂的冰块尖
利如刀,向四面激射而出。几乎就在同时,十余支师氏的箭闪电般射向妖族人——双方
都卯足了劲,一发不可收。
那使双枪的黑铠武士顿足发力,身形如电,冲到师枥身前,“当当当”数十声响,
将所有冰刀都顶了下来。冰刀冲击力巨大,他虽然身着重铠,也喷出口鲜血。但立即重
又站稳了身体,手持双枪,护着师枥。
那土术女子往前一俯,双手轻挥,指如兰花,衣袖里透出青色光芒,背上三个“源
”也同时大亮,竖起一个巨大的圆形土盾。这土盾甚薄,但不住旋转,将射到的箭力道
都卸开,弹了出去。有三支箭没有被土盾挡住,射向枫华齐韵。那披着熊皮的汉子双手
金光灿然,伸手一拦,箭射中他手上,发出金石之声。箭雨便这么全数破去了。
枫华齐韵清吟一声,身上的青色布条纷纷飞扬起来,从肩头到手臂亮起一连串的光
芒。她一口气发出四道透明的水龙,与身旁四名水术操纵者放出的水龙,连同前面三名
火术操纵者发出的火球齐向对面的师氏袭去。那持双枪的重铠武士喝道:“保护大人!
”两名武士奋身扑到他身旁,其中一名匆忙中还道声“失礼”,在师枥的车上一踢,小
车顿时急退。
师枥左手曲指在琴上铮铮铮铮一阵急拨,“砰”的一声巨响,火球本已飞到那三名
武士面前,突然同时一滞,临空爆炸。只有那持双枪的武士顶住了冲击,其余两人飞出
数丈,摔在冰上又滑出老远,一时站也无法站起来。
五条水龙接踵而至,继续冲向师枥,只是速度较起初已慢了一些,颜色也从透明渐
渐变白,原来这湖中奇怪的冰冷力量似乎对水有特别的效用,枫华齐韵等人放出的水龙
都已渐渐成冰。精通水术的妖族人本可随意操纵水龙时散时聚,最是难防,但现在水已
成冰,虽然力量要比水龙强横许多,却不能再变化。护卫师枥的两名重铠武士师寐、师
服都是师氏精英,一人使重锤,一人使厚剑,此刻同时发一声喊,竟合力将五条冰龙强
行顶了下来,七八名轻甲武士剑劈斧砍,终于将冰龙砍成几段,散落一地。
武士们拼出老命保护师枥时,五名弓箭手再度对妖族人发起进攻。他们有师氏特制
的“落魂箭”,赤金箭头打造得颇为轻薄尖利,箭尾上有两个对穿的奇形弯曲孔洞,看
似简单,却是耗费了商朝名匠数十年的心血,射出去会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声,震人心魄
,不知有多少人被这声音震得略一失神,便死在箭下。五人同时取出了落魂箭,迅速交
换一个眼神,三人射向枫华齐韵,两人射向当先那土行女子。妖族人法术了得,但近战
却没什么优势,若能先把他们的防御主力放倒,对妖族的威胁便可大大加重。
五只落魂箭一出,顿时厉啸声起,师枥等的就是这机会,十指齐下,琴弦铮铮,奏
响一曲。这曲子忽高忽低,几不成调,配合落魂箭的声音,人乍听之下,不论做什么都
极不自在,往往不自觉地手上一停,随即中招。妖族人猝不及防,都是心神大乱。三个
火术使正在凝神施法,其中一人的火球刚发出去,便歪歪扭扭砸在不远处的冰面上,一
人的“源”闪了两闪又暗淡下去,还有一名更糟,火球刚形成还未离手,被那啸声震得
脑中一乱,火球陡然散成一大片四处飞溅的火焰,不仅将他自己烧得吱哇乱叫,连站在
他身后的两名金系族人都被殃及。
那土系女子同样受到啸声干扰,反应慢了半拍,但妖族人的源是生而有之,几个月
的幼儿,还不会翻身便已懂得利用源操控五行之力玩耍,对源的使用完全出于本能。危
急中后颈处土系本源大亮,立起一面土盾,不过来不及动用辅助源来加强与控制,这土
盾不能旋转,被两只箭破土而出,一只刺入她胸口,另一只擦过了她脸颊。好在其势已
竭,刚一刺入便被她胸口的火源发动,推落出来,箭杆都已烧得焦黑。
枫华齐韵的情况更加危急,她虽是妖族年轻一辈中有名的高手,也顶不起三支落魂
箭的正面突袭,那厉啸与琴音犹如钻到脑子里乱翻乱绞,她完全混乱,只凭着本能张开
了一具水盾。水盾柔韧,三支箭将水盾顶得深深凹陷也没能穿过水盾,但力道未尽,一
起撞在枫华齐韵身上,撞得她飞出数丈。不过这一下倒让枫华齐韵清醒过来,曲指向空
中连弹数下,以雷术激发连珠般的霹雳声,将师枥的琴声暂时压过,妖族形势顿缓。
这次混沌出世的消息来得太突然,地方又偏远,妖族中得力的只有枫华齐韵离得最
近,她动用二十三名风系好手,以风遁带了自己和三名手下长途疾驰,虽然终于及时赶
到巴国,但风系好手全部力竭无法参战,只得勉强在当地找了些人凑数。此次的十六人
中,大多都是人族与妖族的混血儿,虽然有源,但本事平平,真正派得上用场的不过数
人。她苦心安排,让精于水土之术的翮淼潜入冰下,突袭师枥,若不是那双枪黑甲武士
奇诡的速度,已经得手了。
枫华齐韵扫了一眼周围,见几名水术师清醒了过来,喝道:“强攻!”一口气朝师
氏发出二十几支水箭。这是最基本的水术,平常要同时发动寒冷之源,结成冰箭才能奏
效,如今反正水能自己结冰,大大省事,比之师氏训练有素的弓箭手还要快得多。
另外四名水术师有样学样,转眼间便有近百支水箭密密麻麻射向师氏。师枥脸色铁
青,双唇抿得如一条线,下手如风,几乎可以看到他的琴声在空气中激起涟漪,一圈圈
向外扩散,冰箭一碰到这涟漪便纷纷粉碎,师寐、师服也不住挥动兵器,替弓箭手与术
士们挡下冰箭,但仍不及击毁所有冰箭。三名离师寐师服较远的弓箭手纷纷中箭,半边
身子都被冻僵。
冰箭雨洒向师枥时,师氏里五名轻甲武士也纵身杀入妖族人群中。披熊皮的金术师
全身硬化,手臂化成两把利刀,与另一名金术师一道缠住三名武士厮杀。两名武士猱身
而进,长剑挑、拉、切、斩,转眼便将毫无防御能力的水术使与火术使放倒。
两名木系妖族人以藤蔓缠绕武士,但武士在妖族人中跳来跳去,不易被缠到,反被
趁机伤了一人,转眼已突到枫华齐韵面前。土系女子竖起三面土盾,将枫华齐韵团团围
住,一名武士见机甚快,顺势以长剑挑那女子,那土系女子身子一缩,剑尖擦着咽喉掠
过,将衣服拉开老长一道口子,胸部彻底袒露出来。她反而咯咯一笑,胸前的火术源骤
然发光,双手齐出,“啪啪啪啪”一口气发出十余枚火球。这些火球虽然准头不够,速
度却是奇快,最适合近身作战。轻甲武士上纵下跳尽力躲避,终究肩头还是吃了一击,
落在冰面上。
师枥击毁冰箭,正要继续以琴音进攻,脚下冰层突然再度炸开,师枥坐立不稳,从
小车上滚了下来,双手牢牢抱住琴不放。眼看裂缝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翻起无数冰刃
,师枥猛然醒悟,这必是冰下有人埋伏。他腿有残疾,当即歪在小车上,勉强用琴弹出
数个音,那冰缝略停一停,再裂时,方向却歪了,从他身边擦过,爆出的冰刃将他手臂
双腿割破数处。冰缝裂出数丈,冰下那人似乎发现方向错了,重新调整方向,又朝师枥
攻来。
师枥一迭声地喝道:“冰下有人!快砸!”师寐上前两步,重重一锤砸在冰上,砸
出个大洞来。他一锤接一锤地砸着,终于听到一声惨叫,一注血冲出冰面。师服伸手探
入冰洞,将那名潜行在冰下偷袭的妖族人扯上来,眼见他也受了重伤,再无力动弹。他
们两人本来负责掩护弓箭手,此刻赶来救下师枥,身后数声惨叫,缺少保护的弓箭手和
术士们已在妖族人的火球、冰箭攻击下全部受伤倒地。
枫华齐韵喝道:“退!”她身后两名木术操纵者正用木生术竭力替受伤的人止血,
听到她的命令,用藤蔓将抓到的四名轻甲武士结结实实缠绕起来,预备交换人质。
这一下双方同时受伤惨重,都停止了攻击,各自忙着收拾残局。师氏部队里,师枥
本人左手左脚都给冰刃擦得血肉模糊,五名弓箭手、三名轻甲武士受创,一名重铠武士
重伤,两名术士重创,杀入妖族中的五名轻甲武士只有一人成功逃出,其余四人均被扣
下。还有一名侍从因吓傻了,举着的铜鼎落下来砸扁了自己的脚,痛得呼天抢地。
而妖族则似乎更惨,主攻的三名火术与四名水术操纵者或受伤,或力竭,无力释放
法术。两名与轻甲武士厮杀的金术操纵者都挂了彩,其中一人手臂伤势严重,还有一名
土术操纵者落入师氏手中。枫华齐韵自己受了内伤,左边肩头上也全是金色的血液,只
有两名木系妖族人还算完好。
巫镜只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战斗开始得如此突然,发展得如此迅速,而过程又如
此惨烈。这番打斗可比之以前在昆仑山时道听途说的战斗要真实得多了。他忍不住道:
“真……真残酷……”
枢劫道:“这也叫残酷?如果不是大家都留了一手,现在已经死了好几人了。枫华
齐韵……果然名不虚传。”
巫镜道:“殿下,看上去,妖族似乎更糟糕一些呀。几名主攻之人都已受伤,师氏
那边可还有好几名武士和两名长袍术士。”
枢劫道:“术士?枫华齐韵一个人可以对付十个那样的术士。你没发现么?真正失
去战斗力的是师氏。术士在枫华齐韵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铠甲武士在这样的冰湖上除
了防守,什么用都没有。对妖族来说,师氏攻击力强的其实是弓箭手和轻甲武士,但现
在已经全部受伤。我敢打赌,这是枫华齐韵的特意安排。从派遣那名精通水术与土术的
人潜入冰层中,偷袭师枥,让他不能控制局面开始,她已经占尽先机。现在她手里还有
四名金术操纵者,都具极强的冲锋能力,再加上她的法术,嘿嘿……师氏上当了。”
果然,只听师枥笑道:“阁下真是雷霆手段,了不得,了不得!”他举起手拍了两
下,道:“看来阁下真是有备而来呀。这番策略心智,本座甘拜下风。”
枫华齐韵道:“阁下过谦了。阁下的坚忍果决,也让我佩服不已。白幕里的人该现
身了吧。”
师枥道:“再瞒阁下,就是本座的罪过了。”一拍手,白幕掀开,八名黑衣人一起
走出。巫镜吃了一惊,道:“还有埋伏?难怪枫华齐韵不趁机进攻呢。”枢劫皱起眉头
道:“不……白幕后似乎有什么重要东西,他们守护着,刚才那样危急都不敢擅离职守
。矢茵……咳咳……不……不过枫华齐韵手里也有四名黑衣人,谅师枥也不敢轻举妄动
。”
巫镜还是没听清枢劫说什么,只看着枫华齐韵道:“真是厉害的人啊……还这么美
丽……”
枢劫再一次认真地在脑海里寻找。是什么?有些痛苦……有些愤怒……太混乱……
他忍不住拍拍巫镜的肩,问道:“你听到什么其他人的声音没有?”
巫镜道:“别的声音?没有啊。殿下快看,木术里的治愈术!”
枫华齐韵慢慢整理自己的衣服,一名木术操纵者在她肩头伤口处种下棵愈草,愈草
长而宽的叶子迅速将她肩头层层包裹起来,待再抬起头来时,仍旧美艳不可方物。她浅
浅一笑,说道:“枥阁下,今日之事,该如何了结呢?”
师枥奇道:“阁下刚才说好了各行其事,怎么就忘了呢?”说着手腕一翻,取出柄
匕首,在自己腕间一划。身旁的武士呈上白绢一张,师枥将血滴在上面,曲指在琴弦上
一弹,白绢飘飘悠悠飞向枫华齐韵。枫华齐韵伸手接过来,手指上凝出冰刀,同样划破
自己的手腕滴血在绢上。她将那绢丢在两方中间的冰上,施展水术,将它沉入冰里。
双方恶战一番,都探到了对方的底细,这一下血誓既立,那便不得再有反悔,否则
会遭到血咒。两边的人再无话可说,各自退开,人质们也各自被人带回。枫华齐韵带人
退到三十丈开外的一处山石后,开始安营扎寨,救治伤员,同时也着手开挖冰层。师枥
一面命武士加强守备,一面不住招呼术士赶回白幕里,决心要抢在妖族前挖穿冰盖。
这场仗虽然两边似乎打成平手,但枫华齐韵在师氏已经站稳脚跟的情况下还能设下
埋伏,强行进入,其实已经赢了,巫镜心中不禁倾慕不已。他突然想起自己也要到那冰
层里去找混沌,不觉全身都凉了。见鬼,现在可不只是师氏,连妖族也到了,怎么找?

他转头道:“殿下,我们怎么……殿下?”却见枢劫脸色古怪,正侧着头,仿佛在
聆听什么。巫镜喊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道:“怎么了?”
巫镜道:“殿下,实不相瞒,那冰下的东西,小臣也肩负收回之重任。”
枢劫心不在焉地道:“哦,那是你们八隅司的东西?”巫镜一咬牙道:“虽然现在
还不是,但昊殿下对它是志在必得,而且这东西的主人本就是要将它送到我们昆仑山的
,只不过中途出了点意外,才坠落在此。没想到师氏和妖族的人来得如此快。殿下,这
东西……”
他还没说完,忽然一道红光掠过身体,他惊得要跳起身来,枢劫按住了他,道:“
别动。这是他们张开的禁制,让冰湖的气息不至于传出去。只要不用符文,禁制就对我
们没……”
话音未落,枢劫猛地一顿,伸手捂住胸口,整张脸骤然扭曲,仿佛被人当胸插了一
刀,刹时豆大的汗珠不住往下淌。
巫镜吓了一跳,以为枢劫被人偷袭了,拼命掏怀里的禁制符文。忽听枢劫低声喘着
气道:“别……没有事……是我自己……”巫镜见他摇摇欲坠,忙将他扶到山下一处隐
蔽的地方坐下。枢劫闭着眼调息了半晌,方睁开眼睛,道:“好了,没事了。”
巫镜担心地道:“殿下是否身体不适?要不……我们明天再来?反正这冰也不是一
时半刻凿得开的。”
枢劫道:“你如果真要取那东西,就得时刻在此守着。以师枥或枫华齐韵的能力,
要不了那么久。不过他们此刻也没有能力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巫镜的背上生出一层冷汗,迟疑地道:“……我?”
“是啊。”枢劫站起身来,道:“我要回矢村一趟。有件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殿下……”巫镜几乎惨叫道:“那东西实在重要,如果被妖族或师氏抢去,对我
们昆仑山将是大患啊!我一个人怎么可能取得回来?”
枢劫道:“八隅司秘密做的事,也并非都对我昆仑山有利。不管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都必须马上回去一趟,如果赶得及还会回来,你好自为之吧。”
不等巫镜再说,枢劫转身就走。他的步伐快得惊人,只一忽儿功夫,就掠过数十丈
的距离,转过一座小丘不见了。巫镜愣在当场,过了好半天才突然发现,刚才枢劫站的
地方,有一两滴殷红的血顺着冰缝扩散开去,仿佛冰面上盛开的两朵红花。
二十二
巴国 姬山
“你看,这是什么?”
“哦,很可爱的一个玉蝉。你从哪里得来的?”
茵得意地道:“不告诉你!”说着将玉蝉小心地收回自己的小篓里。
枢劫悠闲地坐在高高的树上,而小茵则坐在他的怀里,两只小脚在空中荡啊荡。她
望着远处夕阳映照下金色的擎天石柱出了半天神,又把玉蝉掏出来,举在枢劫眼前晃,
道:“你看,这个东西……值钱吗?”
枢劫笑道:“怎么,你想把它卖了么?”
“嗯。”茵老老实实地道:“你在外面,应该见过这样的东西吧?娘亲说它很值钱
,是吗?”
枢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玉蝉做工虽然精致,可惜玉胎本身太次,实在不能
算好,而且看式样应该是前蜀国的物品,不是如巫人或周人那样悬在腰间,而是挂在脖
子上辟邪所用,恐怕更加无人会买。矢鳐随口说句值钱,没想到六岁的茵当真了。他想
了一会儿,问道:“你先告诉我,你要钱做什么?”
茵低声道:“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跟我娘亲说哦。我……我想去景国看姐姐。
我好久好久都没见到姐姐了。”
茵的姐姐已经自尽身亡,这事还不知道怎么跟茵说。枢劫把她抱紧了些,从自己怀
里掏出一块商汤王祭祀时曾经佩带过的上古温玉,道:“我也不知道值钱不值钱,这样
吧,我这里也有块玉,我先跟你交换,再到山外去卖。如果卖到好价钱,再拿回来给你
,好不好?”
茵接过温玉,学着大人的样仔细端详着,道:“呀,真好看的玉,很值钱吧?”
枢劫笑道:“算是吧。不过我想,恐怕没你这块值钱。你就耐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小丫头,也许还没卖,你姐姐就回来了呢。”
茵开怀大笑,说道:“劫,你真好!将来我长大了,要为你做件事情!”
“什么事呢?”
茵一本正经地拍着他的胸膛道:“做你的妻子,好不好?”
“哟,那可真是件大事呢!”
二十三
巴国 缙山
枢劫拼命奔跑着。他捂着胸口,胸前的衣服已经被血染透了。胸口很痛,该死,胸
口很痛!
那个玉蝉已经破裂。它在一瞬间就崩裂炸开,破碎的玉石像刀一样插入枢劫的胸口
。他不明白为什么,该死,胸口很痛!有一些愤怒,有一些恐惧……
矢茵……他在心中叫着这个名字,突然之间,这已经成为他唯一可以呼喊的名字了
。巴国的土地对他并不陌生,深深的土层之下,更深更深的洞穴之底,埋藏着父亲、母
亲……矢茵……该死!他以为自己早已一无所有,可是现在心中却突然充满了马上就会
真的一无所有的恐惧!他原来还有个可以呼唤的名字!
他发疯似地狂奔,不顾一切地向着姬山矢村的方向狂奔,像风一样……不,比风还
快……他跳下深谷,掠过小溪,攀上陡峭的山崖。一片带刺的灌木挡住了他的去路,该
死!他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径直往前冲去,一连串的火球在他面前爆裂,炸得半边山
都在颤抖。
留守在山上的虎贲侍卫们发现了他,赶紧追上。可连最擅长山林间奔跑的虎贲族都
无论如何发力也赶不上枢劫。领头的虎贲侍卫心中惊惶,侍奉枢劫二十年来,这是第一
次见他如此失态……也许,说狂暴更确切……
二十四
巴国 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
“老三,把第三根定风弦绳再拉紧些!老二,你别松劲,主翼一定要撑开!”
“已经够紧了!”老三在船身底下吼道:“再紧要断他娘的了!”
老二用脑袋顶着主翼已经超过一刻,满头的汗跟下雨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忽
见站在对面,同样顶着主翼的老四脸色骤变,似乎自己身后有什么古怪。他咬牙继续保
持着主翼的平衡,慢慢转过身去看。那……那是什么?
一个女人……好像……老二仔细想想,觉得很是眼熟。如果不算皮肤的颜色,她应
该是那个臭屁的巫人的女人。但……总有什么地方透着古怪……
啊,是了!四月底五月初,已经是初夏季节,这女子半边身子竟然都是霜!老二突
然打个冷战,见鬼,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见到她,自己的心中竟如此恐惧?耳边只听
老三惊慌地道:“这……这他妈是什么妖怪?”老家伙怒斥道:“混蛋!稳住弦绳!”
老三尖声叫道:“稳个屁!妖怪都跑上来了!”然后老家伙也惊道:“什么?女人?”

那女子全身僵直,跌跌撞撞沿着山路走来。她的脸、脖子、胸腹,以及四肢全都覆
上一层霜,头发更是冻成冰柱,随着她一步步挪动,“叮叮铛铛”作响。她的眼睛也几
乎不能转动,瞪着前方,嘴微微张开,似乎保持着呼喊某个名字的形状。但奇怪的是围
着豹皮的肚腹处却没有冻住的痕迹。
老家伙瞧了几眼,一纵身跳下浮空舟,叫道:“快!快跑!”老三老四撒丫子就跑
。老家伙跑了几丈远,回头见老二兀自呆在原地,只道他吓傻了,赶紧跑回来,拉着他
道:“走啊!还愣着干嘛!”
“青……铜……”
“什么?”老二说得含糊,老家伙一句也没听明白,但见老二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
,正看着不远处的草丛。他顺着老二的目光看过去,顿时心都凉了。
一只豹子正伏在草丛中,窥视着那古怪的女子,它的身子却是黄绿的赤金打造。它
张开了嘴,露出里面异金制成的獠牙,这是突袭的标志……老家伙的腿肚子止不住的哆
嗦。二十几年前的某一个下午,三张这样的嘴,咬死了自己的十四名伙伴,那个噩梦直
到今天还折磨着他……
老二全身颤抖着,一只手臂上的“源”开始发出光。老家伙一惊,一把抓住他的胳
臂,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道:“你想送死吗!你那点法术顶屁用!我数到三,你往山下跑
,什么也别管,听见了!”老二道:“老大!要死死一块!”老家伙当头呸他一口,道
:“去你妈的,谁想跟你一起死,给我滚!一、二……”他哆嗦着举起了手。
“等等!”老二突然也一把压下他的手,道:“它……它的目标好像不是我们!”

那架赤金具此时动了一下,老家伙老二同时心中剧跳,却见它盯着别的方向,并没
有立即跳出来。这下看清楚了,它的目标是那女子。赤金具如果没有受到主动攻击,通
常目标性非常强,如果在它袭击那女子前逃走,应该不会被它追击。
老家伙略松一口气,做了个向左偷偷逃匿的手势。老二会意,两人一起极轻极缓地
向左移动两步,见那架赤金具依旧纹丝不动,正在窃喜,忽见那女子被一块石头绊了一
下。虽然没有摔倒,却改变了方向,开始僵直地向着浮空舟而来。这一下,那架赤金具
的目光也看到自己身上了。老家伙和老二只觉人生悲凉莫过于此,几乎破口大骂。
赤金具一下纵出草丛,离那女子只有五、六丈距离,离老家伙老二也就七、八丈远
。老家伙低声道:“它一动,你就跑,听到吗?找到老三老四,有多远滚多远!”
那赤金具前肢压下,伏底了身子,后肢绷紧。老家伙知道它已经蓄势完毕,雷霆一
击随时可能发出,他用身子掩住老二,利用最后这段时间偷偷往旁边移动着。突然觉得
老二猛地顶着不让后退,他低吼道:“干什么,想全死在这里不成?”
“青……赤金……具……好多……”老二用被吓出尿来的声音说。
老家伙回头一看,真……真他妈的,周围又冒出三、四只赤金具。难道云中族已经
把巴国占领了吗?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出来这么多?
他来不及想了,最初的那架赤金具发出了一声嘶叫,猛地向那女子冲去。眼见那女
子瞬间就要被撕成碎片,老家伙闭上了眼……好吧,干脆自我了断算了!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里嗡的一响,接着又是“砰砰砰砰”数声巨响,
像是拿锤子猛敲赤金鼎的声音。老家伙的心跟着这声音跳动,几乎跳出喉咙。一声令人
心悸的惨叫,怎么不是女人的声音?老家伙以为听错了,刚尖起耳朵,又一声狂怒至极
的怒吼骤然响起,仿佛平地打了个春雷,震得地面都是一跳,浮空舟发出要散架的咯咯
哀鸣——老家伙和老二的神经终于在此刻绷断,一起翻滚在地。
老家伙挣扎着抬起半边身子,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里兀自尘土未散,
瞧不分明,可是女人僵直地站在浮空舟旁,并没有任何异常。另外几架赤金具也似乎呆
住了,并没有扑上去。老家伙懵了。
尘土慢慢散去,终于看清楚了。有一个男人……老家伙揉揉眼睛……没有错,是那
个巫人,站在那架赤金具上,手里捏着一团绿色的东西。他的头上满是鲜血,流下来覆
盖了大半边脸。他的胸前也有血迹,可是跟眼睛比起来,似乎还不够红……他的眼中杀
气腾腾,老家伙也算见过识广,却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眼神。他瞪着他脚下的那架
赤金具,妈的,老家伙甚至觉得他会把它撕成碎片,再一块块吃下去。他手里抓的是什
么……像只肥大的多足虫子……难道就是传说中云中族秘密饲养的,用做操纵赤金具的
管蛹?
老家伙这个时候才突然明白过来,这人竟然赤手空拳打翻了赤金具,扯出管蛹!就
算十名强悍的人族武士也不一定能对付一架赤金具!那赤金具的头部被撞得凹下一大块
,他的头上也有血……这……这难道是他用脑袋撞的不成?此时另外四架赤金具一起纵
出了草丛,隐隐成包围之势向那人靠过去。老二偷偷凑到老家伙耳边颤声道:“这……
这怪物是什么东西?”老家伙道:“鬼……鬼才知道……”老二探头探脑地往那边看,
老家伙一把扯住他,叫道:“还看个屁,跑啊!”
他俩飞也似冲入草丛中,向山下跑去。身后响起那人沙哑的咆哮声、赤金具的嘶叫
声,然后是赤金碰撞之声,木头崩裂之声。老二惨叫道:“绞杀号!”老家伙泪眼模糊
,还是死拉着他跑。后面的动静更大了,有火球爆炸之声,赤金具锋利的尾巴挥舞之声
,绞杀号破碎之声,那人撕心裂肺地狂叫,赤金断裂时的脆响,绞杀号破碎之声,周遭
树木伏倒之声,绞杀号破碎之声……老家伙禁不住捂住耳朵,眼泪花花地吼道:“他妈
的!绞杀号是无辜的!你们这些天杀的!”
老二脚底猛地一滑,两人收不住脚,一起翻倒在地,在坚硬地山石滚出去老远,最
终撞上棵大树才停下。老家伙顾不上老骨头差点摔断,跳起来叫道:“快、快,跑啊!

“等等!”老二捂着撞肿了的脑袋爬起来,道:“等一下!听……好像没有声音了
?”
老家伙侧耳听去,果然,只这么一忽儿,山头上突然死寂下来。除了远远看去,几
棵大树翻倒,尘土还没有完全消散外,竟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老二迟疑地道:“死
了?”
忽地山头上升起一股烟,老家伙鼻子抽动两下,脸上骤然惨白,叫道:“绞杀号!
”老二一闻,果然是绞杀号上了桐油的甲板燃烧的气味,他还在犹豫,老家伙已经血红
着眼睛往上冲去,叫道:“我跟你们这些屙铜锈的杀才拼了!”
老二一把没扯住,急得跺了几脚,只得跟着老家伙往上跑。刚跑上山头,只见老家
伙僵硬地站着不动,他还以为出事了,顿时泪流满面,哭道:“老大!”冲上去一把抱
住老家伙。却听家伙喃喃地道:“这……这是人吗?”
老二回头一看,傻了。满地都是赤金碎块,或扁或凹,或挂在树梢,或压在倒塌的
树下,或插在岩石缝中,依稀可以看得出以前曾经是头颅、肚腹、肢体的部分……他是
用手撕开的吗?
地上有四滩绿色和白色混杂的管蛹残骸,那人在如此激烈的打斗中居然还顾得上将
每一只都踩成肉泥。还有一架赤金具呢?老二继续往前看,看见那人正压着……不对!
他的衣服已经撕破,浑身都是血,两只青筋暴起的手正死死掐着一架赤金具的脖子!老
二哆嗦了半天,道:“赤金具……掐脖子掐、掐、掐得死吗?”
“不能,不过已经……死了……”
老二这才看清楚,那架赤金具胸口裂开一个大口,里面正源源流出绿色的浆液。那
人用脚踢死了管蛹,却仍死死掐着赤金具的脖子,脖子处的赤金已经被他的手捏得深陷
进去……老家伙和老二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这家伙真是疯狂到极至了!
忽听“啪啦”一下,一根木头被烧得断裂,落下地来。老家伙骤然回过神,狂叫道
:“我的儿!”冲上去拼死扑打绞杀号上的火。
老二也跟着冲上去扑大火,正扑得带劲,背后突地有人吼道:“火!火!”两个人
同时脚下一软,飞也似躲到绞杀号船身下,只见那人抱着那女子冲到火旁,似乎想让火
将那女子身上的冰霜融化。可那女子一接近火,连火都躲闪着,最终化作一道青烟,熄
灭了。那人浑身颤抖,终于无力地跪倒在地,垂下头,发出野兽一般的嚎泣声。老家伙
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低声道:“死孽……”
枢劫的眼泪一滴滴流下来,带着他的血,又一滴滴滴落在矢茵的脸上。慢慢的,她
脸上的冰霜化成了水。她的眼中突然有了一丝光,见到枢劫的脸,浅浅笑了一下。
她轻轻地道:“好温暖……是什么东西?”
枢劫摸到她的豹皮裙子上,那里有一块硬硬暖暖的东西。他小心地掀开裙子的一角
,看见了那块换取他胸口的玉蝉的上古温玉。他没有开口,怕矢茵问到自己那块玉蝉。

矢茵道:“我的眼睛好花……连你的脸都看不清……你脸上红红的是什么啊?”
枢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道:“没什么,阳光照的。”
矢茵便道:“多好的阳光……我……我在哪里?”枢劫笑道:“你这傻瓜,每次都
赖在我怀里午睡,忘了?”矢茵嫣然一笑。枢劫只觉怀里有什么东西顶着她,掏出来一
看,却是矢茵送给他的奇怪的弓。矢茵道:“啊……你留下它了……真好……”
枢劫道:“丫头,我没见你做过这么奇怪的弓。”
矢茵道:“这……这是我娘珍藏的一块神木,叫做‘蕲’,我娘……说上古有传言
,用‘蕲’可以做出神器……可惜只剩这么一段了,所以我想……哪怕做一段也好……
也许……你能用上……啊……我想起来了……”
她突然眨了眨眼睛,流出一滴泪。那滴泪还没流到下颚就干了。她艰难地道:“村
子里……全是怪物……劫……快跑吧,别再回来了……别回来了……”
枢劫道:“你就是为了告诉我,才走这么远来的吗?”
矢茵道:“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还没冻成……成冰……你快走吧
,千万……别回来了……”
枢劫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回来?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到这里。”
“你来……看谁呢?”
“母亲。”
“呵……”矢茵强笑道:“呵呵……是吗?始终我也……不算什么……”
枢劫把她抱紧了,道:“你跟我一起来看,好不好?”
矢茵全身突然颤抖起来,然而随即又恢复僵直的状态。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道:
“那可有多好?娘亲……娘亲说龙血坡上永远不可能长出花来,可是我却常常梦见,那
里星星点点,全是小小的花朵,多么漂亮……你看见了吗,劫?有一天你会见到的……

她的声音迅速小下去,枢劫凑近了她的耳朵,听她说道:“我……我会躲在其中一
朵花里,看你……看你能不能……找到……我……我……我也不想离开……你……”
一层冰霜慢慢爬上了她的脸,再度封住她的眼睛、鼻子、嘴……枢劫看着她的脸渐
渐模糊起来,淡淡地道:“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他把一只手贴到了矢茵的胸前。
老家伙突然一跳,没想到脑袋撞上浮空舟,撞得眼前金星乱冒。老二惊道:“老大
,你做什么?”老家伙并不言语,拉着他就跑,几乎是连滚带爬冲下山去。
他们刚向下跑了不到十丈,一道光芒,仿佛闪电就在身旁亮起,两人的眼睛同时剧
痛,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俩齐声惨叫,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直接压迫入脑,仿佛
魂魄都要被挤碎了,身体僵直地向前翻滚,重重摔下山崖,顿时失去意识。
二十五
昆仑山 观星殿 旋室
巫昊猛地推开旋室最上面的横门,厉声喝道:“刚才是什么!”
站在玉横前正观察下界的观星史和几名侍从惊慌地回过头,施礼道:“昊殿下!”

“殿下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巫昊身后的巫顺喝道。
“有人……”观星史结结巴巴地道:“施用了夺魂术,似乎……夺取了某位人族的
部分魂魄……”
巫顺举起手暂时阻止他,沉声道:“除观星史外,其他的人统统出去!”
待几名侍从匆匆跑出门去,巫顺方道:“荒唐!怎么可能对人族夺魂?人乃女娲大
神之后,长老会严令禁止此事发生!再说谁有能力单独夺取人的魂魄?”
“但……确实是夺魂术!”观星史此刻也镇静下来,道:“玉横的观察没有错。夺
魂时的光芒甚至高达数百丈,方圆十里内,有大量野畜因此死亡。除了人或妖族的魂魄
离散,没有其他的魂魄可以产生如此强大的冲击。大人不信可以到外面看看,一部分光
芒现在已经扩散到云海之上了,就在西南方向。”
巫顺推开门,快步走到外面的露台上。遥远的西方云海上,果然有一道模糊的彩虹
横贯南北。观星殿下,大量的云生兽正长叫着往彩虹的方向蜂拥而去。
观星史看了眼巫昊,见他始终铁青着脸,不发一言,不禁心中打鼓。巫顺迅速回到
室内,点头道:“确实是很强的光芒,但不是七彩,只有五彩。此人非常成功地分离了
魂和魄,不知为何大逆常理,只留下了没有任何记忆的魄,而把魂放出去了。”
“小臣也看出来了。”观星史道:“实在让人费解……据小臣观测所知,魂的释放
同样非常完美,借助巴国上空周天之气扶摇直上。这个魂再次转世时,恐怕也是震动天
下的大事。”
巫顺道:“是人,或者妖族,错不了。这件事必须马上呈报最高长老。此人是谁?

观星史道:“巴国云层太厚,还看不清楚。此事太过严重,应该立即追查被驱逐的
族人,看看有谁……”
“还用问吗?”巫昊突然开口打断他道:“天下还有谁有如此强的灵力?劫……嘿
嘿,你疯起来可真是不得了啊。”他看了一眼震惊的巫顺和观星史,好像讥笑他们的迟
钝一样道:“就算你们没有察觉到刚才的心灵震荡中有龙的阴影,也该用心想一想啊!
除了劫那龙血之体,本族人谁能如此狂妄大胆?”
“但……”巫顺皱紧了眉头,迟疑地道:“如果真是劫殿下,那……那如何跟长老
会交代?”
巫昊道:“嗯?你说呢?”
巫顺道:“是否……该请示最高长老,派遣观星殿十八守卫和南天门七侍缚他回来
……”他瞧了一眼观星史,观星史困难的点了点头。要将巫劫那样的人擒拿归案,恐怕
也只有倾尽昆仑山精锐才行。
巫昊在旋室里旋起了圈子。他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仰头看墙壁上各种精致的
壁画,好像看起了兴致,老半天不说一句。观星史心中干急,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超过
半个时辰,论他的职责,现在应该已经前往昆仑宫,向大长老汇报此事。但巫劫是预备
长老,同是预备长老的八隅城君巫昊的态度又不明不白……真是急死人!
老半天,忽见巫昊停止了绕圈,回过头来,严厉地道:“此,真罪不可赦之举也!

这就是定了调了!巫顺和观星史同时松了口气。巫顺立即对观星史道:“你去向最
高大长老汇报,我立即动身前往南天门,调动七侍……”
只听巫昊惊讶地道:“顺,对付一名被驱逐之人,还需劳动南天门守卫?岂非太过
兴师动众了?随便付一廷尉足亦。”
巫顺的脸刷地白了。观星史却还没明白过来,忙道:“昊殿下,对方可是劫殿下,
身手非常人可及,普通廷尉恐难……”
巫昊冷冷地道:“观星史,注意你的言辞。劫殿下乃我族长老会预备长老,万金之
尊,岂容杂言乱语随意加诸?适才玉横中是否见到那人面容?没有……那你哪里来的胆
子,尽敢在此胡乱猜测!”说到最后,眼中一寒。
观星史吓得一哆嗦,这才明白巫昊的意思,竟是要死保巫劫。他顿时在心中暗骂自
己怎么如此愚蠢,劫和昊情同手足,人所共知,现在劫闯出这样的祸事,昊自然不会坐
视不理。他随即想起刚才玉横里还没显示出是谁,昊就坦言是劫,现在又来保他,那就
是明白告诉自己,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说出真相了!他匆忙跪下施礼道:“殿下!小、
小臣有罪!”
巫顺毫无表情地道:“殿下,此事重大,乃我族千余年未见之事。除了派遣廷尉追
查外,是否应请各在外的预备长老回来,商议此事?以防宵小鼓噪,扰乱视听。”这就
是更加明目张胆的威胁了。观星史一面暗骂巫顺狡猾,一面叩首道:“是!小臣也认为
该当如此!预备长老位高权重,应对此事严加督促,勿使只言碎语流出才是!”
巫昊无所谓地摆摆手说道:“准了。”
车驾还没有返回八隅司,巫顺突然没头没脑地道:“局面恐怕已经不可收拾了。”

巫昊抿着嘴,没有说话。四匹飞廉拉着车飞驰在樊桐岭的山路上,两边高大的树木
将其后的山壁完全遮住,只剩头顶一线天色。天已经有些暗了。
巫顺继续道:“若非出了非常之事,劫殿下绝不可能做出此等事情。镜也已经两天
没有发回飞鸿了,只怕现在的处境也很艰难。殿下似乎有些太轻视他国的能力。据巴国
听风阁传来的消息,前日就已经发现了师氏的行踪,殿下为何迟至今日仍不派得力人手
前往?”
“是吗?”巫昊淡淡地道:“你认为镜并非得力人手吗?”
巫顺略一顿,坦白地道:“是。他的精神力平平,符文法术方面也不见有任何长处
,至于武力方面,只怕连寻常周国士兵也不如。殿下认为他得力在哪方面呢?”
巫昊有些疲惫地揉揉眼,拉上了窗帘,说道:“有一天你会发现,其实得力的人永
远只有一种人,就是有野心敢做事的人。就算他取不回混沌又如何?只要此先例一开,
得到混沌的法子又不是只有一种。”
“殿下……”
巫昊摆摆手,闭上了眼养神。过了一会儿突然道:“你不觉得,师氏这次来得太快
了些么?”
“是么?”巫顺迟疑地道:“是啊……”
“做好准备吧,顺。”巫昊浅浅笑道:“长老会想要敲敲我的棱角,不是一天两天
了。该来的始终要来。”
巫顺额头浸出了一层汗。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整件事只是他要寻找的一个
借口?或许他根本只是想挑起天下大乱?还有什么法子得到混沌?长老会想要借机整治
八隅司?这些疑问在巫顺脑子里不停翻腾,他眼望着安然陷入静思状态的巫昊,第一次
觉得自己离夺取他的地位还有十万八千里远。
二十六
巴国 缙山 冰湖
巫镜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向西面望去。一道白虹直冲云霄,连周天之上的云层都
被震动,向四周扩散开去。
他捂着胸口,额头上大汗淋漓。刚才那股极强的精神冲击毫无征兆地扫荡而过,打
得他一时间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扶着身旁一块石头才算稳住了身子。
见鬼了,这像……像是某种夺魂术。但是夺魂时的冲击竟有这么强吗?八隅城一个
月里,供巫族夺魂御使的宿鬼、柔糅、无启民……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怎么从来没有如
此强烈的精神震荡?看那道白虹,它至少有数百丈高……是枢劫吗?除了他,谁还能有
如此强的灵力?
巫镜痛苦地抱着脑袋,想:“见鬼!为何什么事都被我摊上了?他……他到底夺了
谁的魂?”
忽听山丘顶上有人道:“西边!好大的一道虹!是什么东西?”另一人道:“不知
道。刚才那一刻,好像听到了女子的哭泣之声。”
巫镜吓了一跳,后面说话那人正是枫华齐韵,如果他们下来,自己藏身的位置可不
保了!正在惶急,只听山丘另一边也有人道:“刚才那一下,似乎是巫族的某种精神法
术。阁下可以为然否?”却是师枥。
眼见师枥就要转过来,巫镜左右一打量,再无可退可藏之处,干脆心一横,大步走
出去。眼前陡然划过两道白光,两名铠甲武士已一左一右站开,喝道:“谁!”
师枥笑道:“阁下在山后待了半天,一定累了,不妨到本座营里品茶如何?”等到
转过来见到巫镜,师枥脸色一变,皱眉道:“巫族?”他转头瞧了一眼山丘上的枫华齐
韵,见后者也是一脸疑惑,便拉长了脸道:“你是谁?到此处有何见教?”
巫镜把胸口挺得老高,朗声道:“我是二等……咳咳……八隅城君昊殿下的内侍官
镜!”
师枥的脸色顿时缓和下来,道:“原来……是镜大人。”
巫族长老会权倾天下,长老和预备长老在周国的身份比之普通诸侯国国君还高,他
的内侍官自然也非比寻常。师枥一眼瞧见他的腰带上有七条金丝勾勒的蛇纹,能穿戴此
种腰带的人地位更是显赫,虽然师氏与巫族有仇,但毕竟归顺周公已久,身份已经是仆
人,忙恭敬地以下臣之礼致敬。
巫镜见他神色,自然知道原由,暗自庆幸穿了枢劫的衣服,遂冷冷地道:“你是谁
?在这里做什么?”
师枥不明白为何这样一名巫人会单独出现,难道说巫昊的手下也已经埋伏在此?这
件事如果让那野心勃勃的八隅城君插手,自己断没有任何好处,倒不如与枫华齐韵联手
……他心中飞也似盘算着,一面道:“小臣乃周公殿下家臣师枥,未知大人来此,有失
远迎。大人请!”
巫镜道:“不必了。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枫华齐韵?真是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
然有萝氐*之风。”竟丢开师枥,对枫华齐韵拱手行礼。师枥心中大怒,却不知这是巫
镜拼了小命冒险一试。原来他心中早算计好了,反正已经暴露,与其被世仇师氏软禁,
还不如自投妖族罗网。一来妖族素无争霸天下的野心,但求安稳度日,就算要抢挖混沌
,也不大会对自己这个巫人动手;二来嘛,在大美人枫华齐韵手里,就算被囚他三年五
载的,也不吃亏。他故意藐视师氏,就是想激怒师枥,这种情况下,师枥断不敢贸然出
手,也不可能再拉下脸请他,只要枫华齐韵相邀,他没有任何借口阻止。
枫华齐韵笑咪咪地道:“是吗?那可真是荣幸。大人千里赶来,想必路途劳累,不
如至帐中,饮一杯清茶润嗓如何?”巫镜大喜,忙道:“那可甚好!”跟着枫华齐韵大
步走去。
一名武士低声道:“大人,该当如何?”师枥冷冷地道:“回去。见怪不怪,本座
倒要看看这两个人搞的什么鬼。”
巫镜乐呵呵地跟着枫华齐韵回到妖族帐中,妖族人见到他都是一怔。巫镜沉下脸,
把巫人的架子端起来,目不斜视,昂然而入。
进了帐中,见这帐太也简陋了点,就一张几、一只鼎,几只茶碗。枫华齐韵道:“
大人请坐。行营简陋,怠慢大人了。”巫镜忙道:“好说。事起突然,就不讲究了!”
他鼻子里隐隐闻到一股清润的香气,十分受用,想凑近枫华齐韵闻一下是否是她的味道
,又怕唐突佳人,心中真正烦恼。枫华齐韵笑道:“枫凌,还不给大人看茶!”
外面有人应了一声,须臾帷幕被掀开,那名土术女子端了杯茶进来,见到巫镜,笑
着施礼道:“见过大人!”她的衣服破口还没补好,柔美的胸部暴露无遗,巫镜看得呆
了,忙伸手接茶。枫凌笑道:“好秀气的人……”
枫华齐韵斥道:“没有规矩,还不下去?”枫凌咯咯笑着退出去了。
巫镜等帷幕彻底放下眼珠才转回来,叹息一下,只觉口干得冒烟,一仰头将茶喝个
干净。他的手都还没放下,忽感身体内一阵麻痹,刹那间全身僵硬,连一根指头都动不
了。
这一下太过突然,巫镜还没回过神,身旁的枫华齐韵淡淡地道:“大人此来,我们
也不为难。这是靡树浆茶,据说人喝了就变成了树,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大人
且在帐中慢慢生长吧,等大事一了,我等再想想办法。”说着起身出帐。只听帐外的枫
凌笑道:“这个傻瓜,那么苦的靡茶,居然一下就喝光了,呵呵!且看他身上长出什么
花来吧。姐姐猜是什么?”
枫华齐韵严肃地道:“他毕竟是昆仑山之人,不可太过无礼。听好,多给他浇点水
,可别让人家枯了……”说到后来终于也绷不住脸,扑哧一声笑出来。周围的人哄堂大
笑,便有人下注,赌巫镜一日内开出什么花。有说菊花的,有说桂花的,枫凌下了豪赌
,赌他长出奇臭无比的臃花。
外面七嘴八舌的争论着,巫镜心中悲苦万分,暗恨自己头壳发昏,把最根本的问题
想错了。那师枥再想害自己,但昆仑山与周国同盟已久,有周公压着,也不敢造次。反
倒是天不收地不管的妖族才下得了手,有自己这外人看着,怎么可能方便挖掘混沌?真
是愚不可及!
正在凄惶之际,忽听有人大声叫道:“看天上!那是什么?”
外面刹时寂静下来,巫镜也忘了害怕,侧着耳朵听,只隐约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
仿佛大群蜜蜂飞动的响声……
只听枫华齐韵厉声道:“星槎!快!把伤员隐蔽起来,枫凌、荃炳、荃庭,张开禁
制,防备弓矢攻击!”
那嗡嗡声转瞬就来到头顶,一阵急密的“嗖嗖”声传来,外面响起一阵惊呼。巫镜
身子不能稍动,只听啪啪几声,几支又粗又长的箭穿破幕布射进来,其中一支就插在自
己靠着的小几上,啪啦一下,将小几破成两半。这箭足有寻常箭身的两倍大,拦腰中上
两箭,只怕身体都要断裂开来。巫镜这下连害怕的感觉都没有了,只呆呆的,听外面有
人惨叫,枫凌和另外两名金术的汉子大声招呼同伴,那嗡嗡声在远处转了一圈,又兜头
杀回。
巫镜心中刚道:“完了!”眼前一亮,一道圆型的水盾骤然形成。两支箭几乎同时
穿破幕布射进来,被那水盾兜头拦住,但那箭的力道实在太大,将水盾顶得凹进一大块
,箭尖在离巫镜额头不到三寸的地方才彻底停住。枫华齐韵钻进帐内,右手虚招,水盾
刹时化为千百滴水珠,收入她手心里的“源”内。她伸手在巫镜肚腹上拍了一下,喝道
:“快跟我来!”
巫镜肚子一凉,可以动了!他撒开丫子就跑,跟着枫华齐韵跑出帐篷不到十步,数
十支箭将那帐篷射得蜂窝也似,被风一吹,彻底歪倒在冰面上。
巫镜抬头看天,只见一艘梭型星槎正在头顶盘旋,太阳在它的赤金表面闪射出一道
道冰冷的光。它张开了两扇铜翅,借助船尾冲镧的强力冲击,速度快得惊人。它的腹部
两边装着巨型弓弩,此刻正一遍遍将箭向下射来。冰面上已经有了十条箭插出来的路,
其中几条横扫过师氏的营地,里面哀嚎声不绝于耳,估计也伤亡惨重。
他再看身旁,枫凌张开土盾、两名木术操纵者展开木盾、枫华齐韵张开三张水盾,
正死死顶着一轮轮的攻击,保护伤员。四名金术操纵者破口大骂,以闪电攻击对方,但
对方一来速度奇快,二来又高,根本无法打到。
眼见星槎在远处山壁的阴影中拐了个弯,就要再度杀回。枫凌呻吟一声,她背上“
源”的光芒已经暗淡下去,嘴角也有丝血迹,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她和枫华齐韵是防
守中坚,如果垮掉,可就全完了。巫镜使劲掐着自己的腿,让自己镇静下来,想想有什
么可以用的符文。但……但巫族重精神力,不像妖族这般天生就有“源”可使用,他所
学也实在太少……正掐得腿都要麻木的时候,突听嗡嗡声小了一些,随即又再变大。
巫镜抬头看去,见那星槎正快速地从九头狮鹰残破的翅膀骨架下掠过,射击下面的
师氏营地,巨大的骨架在它身上投下阴影。他猛地叫道:“绳索!有没有绳索!”
其他人还在发呆,枫华齐韵喊道:“荃炳,快把绳给他!”一名木术操纵者从背后
取下老大一捆绳丢给巫镜。巫镜抱在怀里,眼见那星槎射了一轮,不知是需要调整位置
还是重新准备弓弩,向一旁侧飞开去。他躬着身向师氏营地猛跑。
师氏的营前躺了好几人,其余人都退进了白幕中,想来里面有什么防御屏障。巫镜
冲到白幕前大声喊道:“想要活命的,快出来!师枥!滚出来!”
白幕掀开了一角,一名武士钻出来吼道:“大胆!”
巫镜管不了那么多,将绳子丢给他,道:“想要活命,把绳子绑在箭上!”
那武士还待呵斥,师枥已经坐着自己的小车出来,问道:“怎样?再怎么也不可能
射进赤金甲里!”
“射不进去?那就缠上重物,有爪没有?钩住它,缠住它!”巫镜指着头顶被冰包
住的翅膀残骸道:“另一头固定在这里!”
师枥眼中放光,忙喝道:“快!照办!”
星槎在妖族营地上空又射了一轮,远远地兜了个圈,贴着湖边的山壁飞行。巫镜手
忙脚乱地指挥两名武士在冰柱上砸穿一个洞,将绳索穿过去,再找了把又重又大的铜剑
捆在绳头。但要将这剑缠在星槎上却是个问题,因为没有带爪出来。师枥面露难色,一
名黑衣人道:“大人!属下爬上冰柱,等它飞过来时跳上去,把剑插入船内!”
巫镜摇头道:“不行,对方见到有人,不会那么傻上当的,再说就算你能跳上去,
星槎翻转一下就全完……快把枫华齐韵叫来,只有她才行!”
一名黑衣人匆匆跑过去喊话,枫华齐韵立即随他过来,见到师枥时笑道:“今次我
与阁下相斗,果然便宜了别人呢。”
师枥叹道:“现在大家只有精诚合作,才有希望了。如能成功,本座与阁下共享此
物,又有何难?”
枫华齐韵对巫镜道:“那么,内侍官大人又有何见解?”巫镜道:“等到星槎靠近
本营时,遣一名力大的武士将此向它扔去,只要接近,你有把握用水术把它冻在星槎上
么?”
枫华齐韵沉吟道:“如果距离够近,应该能行。无论如何都只有一试。”说着施展
水术,飞也似爬上冰柱顶。师枥道:“大人先到里面一避。”巫镜忙跟着他进到白幕中

进入白幕,只见头顶上白光闪动,果然有强力禁制守护,不过经过几轮强弩的射击
,有几处已经渐渐淡去,看得到外面的天空,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奇怪的是中间立着一
根木柱,一名赤裸的少女手足间缠着白布,被缚在柱上,双眼紧闭,似乎陷于昏迷中。
巫镜还没来得及瞧清楚,几名武士立即挡在那少女身前。
师枥不说,巫镜也不便问,不过师氏是商的后裔,最喜用人牲。挖掘混沌这等大事
,用一两个人牲祭祀也不为怪。
只听星槎的嗡嗡声越来越大,人人都捏着一把汗。巫镜从头顶看出去,正好能见到
翅膀的残骸横过头顶。星槎还没靠近,密集的射击声已经传来,外面的冰面被射得啪啪
乱响。巫镜刚看见星槎在翅膀下方露出头,就听那名武士暴喝一声,星槎陡然向左一偏
,那捆着重剑的绳索擦着星槎的右舷飞过,眼见就要落空。巫镜正要乱叫,忽见一条水
龙横空扫过,一下将绳索紧紧冻在星槎上。
巫镜和师枥同时叫了声好!果然不愧是枫华齐韵,能在瞬间发动如此强的水龙。星
槎的速度和敏捷超过众人想象,换了是其他人,八成要被它躲过,一旦躲过,后果可就
不堪设想了。
星槎遭到偷袭,拉着绳索迅速爬升,须臾听到一声脆响,绳子被绷直了。巫镜突然
想到个问题,“哎呀”一声,师枥在旁冷静地道:“不用怕,妖族的绳子都浸过深海鱼
人的胶,除非火烧,否则极难扯断。”
果然听到天空中的嗡嗡声并没有远离,而是绕着师氏的本阵一圈圈盘旋起来。巫镜
听着嗡嗡声,突然又想起一个问题,脱口叫道:“不好!”
师枥道:“怎么?”
巫镜看了一眼四周的武士们,艰难地道:“恐……恐怕要请阁下搬出这里。”
师枥神色一时三变,似乎在思索巫镜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头顶上的嗡嗡声越来越近
,巫镜道:“阁下要慢慢想也行。我先出去看看情况。”抬脚要走,师枥突地一把抓住
他,喝道:“快!全部离开这里!”
众人慌慌张张跑出大幕,几名武士用布将那柱子和少女裹起,扛着出来。只见星槎
被绳子缚住,无法脱身,却也不能降低速度,只能一圈一圈地绕着包裹着翅膀残骸的冰
柱转动。绳子慢慢收短,它也离地面越来越近。星槎时而左右摆动,时而侧飞,时而冒
险地翻转旋圈,两只铜翅和一边的主翼都被折腾得掉下来,里面的人一定正在发疯似地
想要扯断绳子。但绳子的韧性实在太好,冰柱相对于星槎来说又太大太沉重,根本不为
所动。它越是卯足力扯,轻气喷得越猛,反而被缠绕得更快。巫镜等人刚跑出十几丈远
,只听后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还有砰砰砰的碎冰之声,无数箭正漫天乱射,星槎里的
人已经在做最后的挣扎了。
终于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众人回头一看,星槎还未等绳子全部收完,直接俯冲
入白幕之中,在坚硬的冰面上撞得粉碎,一时满天都是破碎的铜片、碎木和撞出的冰渣
,劈头盖脸向众人砸来。枫华齐韵和两名术士匆忙张开水盾和禁制,保护众人躲过一劫

巫镜看着那撞成齑粉的星槎,脑袋上屁股底全是冷汗。以这种方式坠毁,操纵星槎
的人大概想最后来个同归于尽吧。如果自己在里面,估计已经给砸进冰里去了……
忽听有人惊慌地叫道:“快看山顶!”随即好几人惊呼起来。巫镜一回头,谁知周
围的人都站起身来,挡住了他。他忙跳起来,挤到一个空档,只看了一眼,倒吸老大口
冷气——一艘星槎正贴着远处陡峭的山壁飞行。它沿着山壁兜了小半个圈,飞到一处谷
口,突然弹出四片铜翅,借助谷口附近的气流快速上升,一下子蹿得高出了山顶。巫镜
叫道:“哎呀!它要跑,难道是去报信?”
话音刚落,那艘星槎船首伏下,向左可怕地倾斜着,众人几乎可以听到它急速俯冲
时的尖啸声,眨眼功夫就扎入山的另一面不见了。
巫镜环视周围,几乎所有人都铁青着脸,他猜……大概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是很从容地叹了口气。
二十七
菱号星槎
“准备接收,全员警戒!”站在接收舱门口的武宽下令。他望着舱门外云雾缭绕的
姬山,喃喃地低语道:“快点。”
本来晴朗的天空,骤然降下一层雾气,将姬山下这片谷地完全笼罩。难道与刚才那
道突如其来的白虹有关吗?武宽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毫无疑问,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白虹上升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厉害,直到现在还隐隐发紧。他暗地里叹了口气,与混
沌扯上关系,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几根缆绳在他身旁飞速上升,不一会,一只升降舱从云雾中突现出来。舱的正中间
站着那老者,旁边四名侍卫拼命挤在四个角落,惟恐离老者太近。武宽看了一眼身后,
几架赤金具已经展开,侍卫们也已各自站到位,弓弩刀剑都指着舱门,便做了个准予接
收的手势。
“咚铛”一声,升降舱到位了,两名侍从远远地拉开了门,那四名侍卫和老者慢慢
走出。老者抱着只酒尊大小的铜器,颜色近于漆黑,不知已经历了多少年月。它的形状
仿佛倒覆的钟一般,其上铭刻着奇异的文字和符文。那老者和四名侍卫手脸都冻成了青
紫色,这样初夏的天,竟一口口呵着白气,胡子上凝着霜。四名侍卫各自用一根带子与
那铜钟的四只厉兽铜手相连,拉得笔直,这样就算老者失手,也不至于让铜钟掉在地上

武宽小心地道:“这就是全部了吗?”
老者道:“坠落的时候所有的符文禁制都破坏了,但幸运的是五行禁锢中只损失了
水术,所以它只透过水泄露了少许……并不严重,比我期待的要好得多。真是太好了!

武宽道:“那么……这样能平安回到北冥琨城吗?要不先转道曜青城?”
老者摇头道:“不必了,我暂时能将它稳住。只有北冥琨城有能盛它的神器。不用
担心,时间来得及。”
武宽点点头,吩咐一名陆吉士道:“把舱内最大的房间腾出来,你亲自带人看守,
不得有任何疏忽!去吧。”等手下护送走老者,他已经出了一头的汗,顺手摘下头盔。
一转头,见指挥回收的百夫长正焦急地等着旁边,便问道:“作战部队和赤金具已经完
全回收了吗?”
那名百夫长道:“禀报常吉士,有三架赤金具损坏,其中一只管蛹损失。”
武宽刚才在下面亲眼见到一些被混沌侵蚀,变成怪物的人,个个力大无比,但也并
没有多大攻击力,问道:“严重吗?虽然对方是怪物,也应该不是赤金具的对手。”
“是,都不严重,已经全部收回。问题是……”他犯难地道:“仍有五架赤金具失
踪未归。”
武宽皱起了眉头。赤金具是云中族称雄云界、抗衡地面各族的法宝,哪怕损坏也得
尽力回收,不给对方研学的机会,同时失踪五具,确非小事。但他转念一想,现在混沌
上了舰,责任和危险更大,不可因小失大,便道:“此地非是太平之所,我舰还有更重
要的事要做。把这五架赤金具划归入损失一类,我自会向统具部解释此事。通知常镧室
和常翼室,立即上升两百丈,报告风向,准备起航!”
待那百夫长跑去下令,武宽向下再看了一眼。舱门正在徐徐关闭,姬山上的云雾只
看得到窄窄的一条,仍是那么苍白,那么迷离。这样也好,云雾遮住了刚才的血雨腥风
,也掩住了他犯下的种种杀孽。他轻轻太息一声,匆匆下了个再不踏入巴国半步的决心

他刚要返回指挥室,忽听身后的舱内一阵喧闹,有人正急匆匆挤过狭窄的通道,通
道里正在排队撤退的侍卫们大声抱怨,但等看清楚那人的装束,又都惊疑地沉默了——
那人身着操纵星槎时的战斗铠甲。铠甲笨重不堪,只适合坐在星槎上时穿,通常操纵者
下了星槎就会脱下它。但这人却顾不上脱就拼命跑来,而且脸色惨白,一定有什么非常
之事。众侍卫纷纷闪开一条路,让他过去。
那人挤过通道,见武宽正疑惑地看着自己,扑地跪在他面前,叫道:“常吉士!他
们……在东面的冰湖上……击毁了星槎,浚十户长以身殉国!”
武宽这个时候心中突然响起了一首歌,一首族里的女人在男人出征时唱的歌。其中
一句是:“穹远渺兮,且歌且诉。若蔓草兮,同山体阿。”
他双手端起冰冷的赤金头盔,庄重地戴上,系好,看了看周围无数双不知所措的眼
睛,冷冷地道:“全员立即转向,方位,正东,全速。所有星槎暂时封闭,不得出航!

二十八
巴国 缙山 冰湖
一名武士匆匆跑回来道:“报!船侧似乎是凤纹,乘坐两人,均已身亡。没有发现
赤金具。”
师枥道:“曜青城的星槎,怎么跑这里来了?”
枫华齐韵道:“我们不也来此了?看来大家各自都有些手段呢。镜大人还独自一人
前来,真是艺高人胆大呀。”巫镜坐在她身旁,闻言正色道:“不过是例行公事……”
随即想到自己几乎算得上受邀来此,还落了最末。但他也不能说破,对枫华齐韵道:“
本人也是前日才得到确切消息,等不及召集部下就来了,现在想想,太也卤莽了些……

枫华齐韵笑道:“镜大人真会开玩笑。这冰湖几乎成了北冥的荒野,人、妖、巫三
族合力才能对抗头上的云中族。如果我与师枥阁下一开始没有斗成那样子,或许还能撑
一阵,现在么……再来两艘星槎,我只怕要全军覆没在此了。阁下如今有何打算?”
师枥愁眉不展,他本来人就瘦得像骨头,皱起眉,脸更加紧得可怕,捻着几根胡须
沉思。此次神兽坠落事发突然,若不是凭着十几年前叛逃到周公麾下的一名鲆岛隐士的
指引,他们根本不可能及时赶到此处,但临时拼凑带来的人实在良莠不齐。想来枫华齐
韵也是匆匆赶到,没有带足够的人手。这个巫人……恐怕多半是出使巴国途中得到消息
而赶来的。如果今日自己带的是真正的师氏精锐,何惧区区的星槎?
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别人来挖宝,自己却只能滚蛋,实在是做不到。他咬着牙道
:“难道就如此便宜了云中族?若让他们得到,恐怕不只我们周国,昆仑山和你们妖族
同样没好日子过了!”
枫华齐韵叹道:“这道理我又何尝不知。但我族人的性命,却也不可能白白送掉啊
。”
巫镜忽地心动,想:“枫华齐韵和师枥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云中族横插一脚,
对我倒是个机会……”刹时灵光一闪,想定了主意。
枫华齐韵道:“镜大人目光炯炯,难道有什么计较?”
巫镜眼睛斜瞥着师枥道:“我能有什么办法?独自前来,连一个手下都没带,就算
想要顶一阵……也不行啊。”
师枥忙道:“镜大人有什么计较请说出来,大家如今可说同在一条船上,不论走或
留,都只有共同进退了。”
巫镜道:“要说办法,确实也有,就是刚才那一招。大家瞧这冰柱,裹着九头狮鹰
的骨头,还有被混沌冻起来的冰湖,别说一艘星槎,就是再来十艘八艘的也扯不动,而
且星槎在冰柱附近还不能太快移动。这真是天赐的绝佳位置。云中族人的星槎和云槎使
用采自鸿蒙里的轻气浮空,我族曾仔细研究过,发现轻气离鸿蒙越远,浮空能力便愈差
。这就是为什么云槎一直无法降落地面的原因。而星槎降来下攻击时,会展开铜翅,尽
量快速飞行,因为除了小巧外,尚还需轻气的喷射冲力带动才能浮空。一旦将他们缚住
而失去冲击力,就会像刚才那样坠毁。”
枫华齐韵与师枥虽也知道云中族浮空飞行靠的是轻气,却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详尽的
分析,不禁一起点头,心道:“看来巫族对云中族着实看重,用了不少心。此人身居八
隅司内侍官之职,确有些本事。”巫镜见他们神色,知道已对自己另眼相看,得意地道
:“所以我们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来一艘射一艘下来,我就不信,此地离曜青城几千
里,能有几百艘星槎飞来?最多也就三两艘。”
枫华齐韵道:“这法子是好,但星槎的巨箭攻击实在厉害,我们得先顶下来才行啊
?”
巫镜把胸口一挺:“本人才疏学浅,不过符文布阵之术也略通一点。此地属水,我
写一些符,再在冰面上划出阵势,就近取材,布成一个‘八隅晶冰缚’,等到星槎靠近
时发动,可以暂时形成很强的冰盾,应该能撑一阵。怕就怕若是星槎投放一两架赤金具
下来,可不好办……”
枫华齐韵道:“大人尽可放心,就算来十架赤金具,以我与枥阁下的手段,当还顶
得住。”师枥接口道:“不错。久闻昆仑山符文阵法的厉害,大人的阵以‘八隅’命名
,想来应无问题。这混沌乃逆天不祥之物,只要不为云中族窃走,我三族共担之,才是
幸事。大人与韵阁下以为如何?”
这一下三方各打了一遍算盘,终于成功妥协,枫华齐韵起出冰下的血盟文书,让巫
镜也刺血立誓。巫镜一面忍痛刺着,一面暗自得意,借着云中族的威胁,以一己之身强
令师氏与妖族合盟,真正是赚到大头。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那传说中的……其实是自己杜
撰的“八隅晶冰缚”到时候能不能成功发动……
二十九
巴国 姬山坠毁的被焚烧的绞杀号浮空舟
老家伙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先摸摸头,再摸摸胸口,好像没少什么……他看见老二
躺在身旁,推他两下,老二发出一阵惨嚎声。
老家伙骂道:“滚起来,没少只胳膊,你要压断我的腿了!”老二仓皇爬起来,道
:“没……没事?”
老家伙侧耳凝神听,山坡上没有任何动静,对老二使了个眼色。老二拂开额前的头
发,露出一个小的“源”纹。他把头顶在旁边一棵树上,以木术倾听,半响道:“那人
似乎已经走了……连那女的也看不见……娘的,上面树死了一大半了,其他的吓得叶都
要掉光了。刚才那一下到底是什么?老子心都快被揪出去!”
老家伙沉吟道:“如果没猜错,那巫人可能施展了夺魂之法……从没见过如此强的
精神冲击,真是可怕,可怕……”
老二道:“夺魂?谁的?那女子的吗?见鬼,我可是头一次听说夺魂……说出去只
怕都没人信啊!”
“不知道……听着,这件事绝对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老三老四也不行!”老家伙翻
着白眼道:“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为什么?”
“夺魂之事在昆仑山倒不新鲜,但听说夺取人族或我们妖族之魂乃是禁忌。”老家
伙压低声音,道:“那人敢如此大胆妄为,恐怕非是善类。你想找死就试试,人家一根
小指头也压碎了你!”
老二刚要争辩,老家伙忽然道:“嘘!禁声……你听……”
一阵嗡嗡嗡的声音自山后传来,仿佛什么东西正沿着山脊快速上升。两人仰头往上
看,山头上除了树什么也见不到,那声音也一直藏身在山后的谷里,显得十分沉闷,难
以辨别方向。老二道:“浮空舟?这么大的声音,可不少啊?”老家伙道:“那谷里树
木参天,怎么可能容这么多浮空舟穿行?怪哩!”
今天发生的怪事实在太多,他俩精疲力竭,实在无力爬上山坡,反正这里草木茂盛
,可以藏身,他俩便呆呆地坐着等。不过这次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山顶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第一根铜轴冒了出来。它慢慢上升,带着两张被风鼓
得完全打开的定风辅帆。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当第十六根辅帆升上来时,老二傻
傻的问:“谁把船开到山上来了?”
太阳已经西沉,离山头已不远,圆弧型的脊背升上来时,夕阳映在它漆黑的表面,
反射出暗淡的血色。这东西持续上升着。两个家伙屏住了呼吸。
它继续上升,露出比两艘星槎合起来还大的主翼。圆弧的脊背终于完全露了出来,
脊背的末端向两侧伸展开,不知道有多少冲镧在向外喷射,后面远处的山峦都因气流剧
烈变化而模糊了。老二憋红了脸。
它还在上升,船头开始越出山巅。船头两侧是巨大的鹿角状冲撞犄角,其中最短的
一根角都可以把绞杀号刺个透穿。冲撞犄角中间是神兽凤的铜像,表明这艘舰船乃曜青
城铸造。主翼下两边各有四扇辅翼,它们各自向不同的位置摆动,稳定船身。
老二终于忍不住失声喊道:“这……这他妈的是什么怪物?”老家伙忙道:“禁声
!”老二叫道:“老大,你也怕了?还离这么远!”老家伙恼火地道:“叫你禁声就禁
声!”
此刻嗡嗡声已经变成了震耳的轰响,那东西一面上升,一面向左转向,将它庞大得
如小山一般的身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两人面前。老二只觉呼吸困难,胸口发紧,胃开始
抽搐,手足麻痹,眼睛也渐渐模糊……突然脑袋被人狠狠拍了一下,顿时清醒过来。老
家伙咬着牙道:“要想活就给老子镇静点!”
老二哆嗦着道:“这……这是星槎吗?”
老家伙摇摇头:“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星槎。不过,比起当年商国的‘春霆’号浮空
舟来说,还算小的。”
“‘春霆’号?后来怎样了?”
“停泊在八隅城玄圃台时,被三十七艘浮空舟,以及守卫昆仑天墉门的两头神兽开
明,还有八隅火龙符阵和我族六个战阵共同攻击了七个时辰,沉没了……”
“这他娘的……可多费事咧。”
那嗡嗡声突地变得剧烈,星槎整个跃出了山顶,腹部下方伸出十六具冲镧,正猛烈
地向下喷射轻气——难怪它能以这样缓慢的速度上升。山顶的树木和岩石在冲镧的冲击
下纷纷歪倒崩裂,掀起的狂风吹得两人站立不稳。老家伙忙将老二扯到块岩石后躲起来

那星槎在山顶处徘徊着,似乎并不急于离开。老二颤声道:“它要做什么?难道发
现了那几架赤金具?那、那可不是我们干的!”老家伙四处张望着,看从哪个方向逃窜
,忽听老二道:“啊,它转向了!”
只见星槎舰首略向下,转向东面,这下尾部转了过来,可以清楚的看到九具冲镧已
经全数打开,而腹部的十六具冲镧则慢慢向内收缩。它开始加速,同时向上爬升,很快
便达到一个以它的尺寸来讲可怕的速度。它沿着姬山延绵的山脊飞行了两百丈左右,再
一次转向。山壁上一大块岩石顶被冲镧冲得分崩离析,向下坍塌,掀起老高的烟尘。星
槎转向完成后,没有丝毫迟疑,迅速脱离姬山山脉,向着缙山方向前进,不到一刻钟,
转入一座山峰后面不见了。
直到那沉闷的嗡嗡声彻底消失后,老家伙和老二才手足酸软地爬出来。但他们还没
有来得及喘口大气,忽地头上风声大作,有个事物自空而降,正落在他俩藏身的岩石上
。老二发出一声惨烈的尖叫,老家伙一屁股瘫倒在地——却见竟是那巫人。他刚才似乎
下山去了,听到星槎的动静才重又飞奔上来。
他脸上的血已经干成了壳,遮住半边脸,仿佛戴着个暗红的面具;上身衣服扯得稀
烂,他也不管,任由沾满血渍的坚实的身体暴露在外。老家伙瞄了两眼他的手臂,突然
额头暴出一层冷汗。
那人嘶哑地道:“往哪边去了?”
“往……往……东边……”
话音未落,那人用力一蹬,“啪啦”一下,岩石竟被他踏破,碎屑乱飞,打得老二
抱头乱蹿。他借力高高跃起,在树冠之颠纵跳着,向东而去,须臾不见。
等他走远了,老家伙方喃喃地道:“龙血隐鳞……妈的,我算开了眼了!”
“什么?”
“没什么……好好记住今天吧。”
“为什么?为什么啊!”老二急得跺脚。
“今天,”老家伙沉吟半晌,方沉痛地道:“是绞杀号蒙难之日……”
三十
巴国 缙山 冰湖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了,山头上的云雾连成一片,顺着山势向下压来,放眼望去,冰
湖四周的山都隐入雾后,那些死去的山林已看不分明了。冰层中可怕的东西仍在沉睡,
冰面上的人却正忙得不可开交。
枫华齐韵和枫凌纵身跳下包裹翅膀残骸的冰柱,说道:“十六道符文全安放好了!

巫镜远远地叫道:“好!把另一边的翅膀也装上。”枫凌哼道:“也不知道说一声
辛苦。”朝他做个怪脸,枫华齐韵忙拉着她到另一根冰柱去,向上攀爬。爬到最顶上,
包裹着九头狮鹰翅膀的冰柱在这里向下折回,好像一座拱桥。枫华齐韵用水术将自己粘
在冰上,倒吊着下到冰柱下侧,将巫镜画好的符文一张张融入冰内。枫凌居高临下,只
见巫镜指挥许多人在冰面上跑来跑去,用铜剑划出一条条一道道的线,纵横交错,似乎
在画一道很大的符文。巫族所用符文与妖族天生的“源”不同,用文字书写,虽然不如
“源”那样力量强横,瞬间爆发,却可以布下很复杂的阵势,再一一触发。枫凌道:“
画得希奇古怪,也不知有没有用。”枫华齐韵道:“如今大家同舟共济,有用没用都得
试试。”
枫凌道:“这冰真冷……姐姐,冰层到底有多厚啊,我们掘得穿吗?要是整个湖都
被冻成个大冰块了,那要掘到几时啊?”
枫华齐韵低声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等着瞧吧,师氏能掘多深,咱们也不能示
弱。”
枫凌哼道:“真是的,大家为了抢那祸害,都疯得没脑子了。要我说,最好大家一
起掘到底,才发现混沌早蚀穿土地又掉回去了,那才好看呢!”
她在冰柱上发脾气时,师枥也正指挥手下术士在巫镜布的符文阵中布下第二道禁制
。看着妖族和巫人在本是自己抢占的地盘上跑来跑去,心中又恨又恼。师服向他报告,
他默默地听着,待师服转身要走,忽地轻声道:“师服,近身来。”
师服忙站到他身旁。师枥偷偷将一枚玉蝉塞到他手里,道:“这是本座的信物。你
带两个人,寸步不离地守在‘质’身旁,一有情况,立即离开返回王都,不得有任何耽
搁。明白吗?”
师服跪下道:“大人,小人誓死不离开大人!”
师枥压低声音怒道:“混帐!本座不需要你守护!你若把‘质’带回成周,就为我
师氏立下了首功!去吧!”
众人正在忙着,忽然听西面山头上“吱”的一声尖啸,有人放出了响箭。这是发现
星槎的警告。所有的人同时停下手中的活,枫华齐韵也忙带着枫凌下来,都向响箭的方
向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云雾沿着山壁向下沉来,已经将四周笼罩得严严实实
,目光所及只有二、三十丈远,再后就是灰蒙蒙一片。巫镜和枫华齐韵从未见过如此大
雾,心中惊疑,师枥却早闻巴国山高雾重,虽然这个季节本不该有这样的大雾,但脚下
有混沌和如此巨大的寒冰,当也不足为奇。
忽听又是“吱”的一响,因雾气太大,众人完全看不见箭,连声音也模糊难辩,都
向师枥看去。师枥点头道:“是本座手下。”
那就是说星槎已经出现。巫镜见符文画得差不多了,此次再也不是被星槎偷袭,而
是埋伏好偷袭星槎,云雾也正好做了掩护,让星槎无法高高在上地射击,真是天公作美
。周围的人都期待地看着自己,巫镜顿时胸中豪气万千,扶正冠冕,双手举于胸前,面
北而祷祝道:“矣兮!且行!”
众人于是各自行事。只听那“吱吱”的箭声仍响个不停。师枥皱眉道:“慌得像兔
子一样,就不怕星槎发现?”巫镜笑道:“或许这样乱射一气,当真给他射下一艘来呢
?”枫凌咯咯娇笑,师枥老脸神色不变,心中却更加暗恨自己没带精锐来,平白被这些
家伙看扁了。
不一会儿,西边空中传来阵阵嗡嗡声,因云雾的阻隔,声音喑哑沉闷,但仍能分辨
出那是星槎冲镧喷射时特有的声音。巫镜兴奋地环视周围,叫道:“来了!大家准备好
没有?我们要射几只大鸟下来了!”
所有人都待在两根冰柱之间的狭窄处,外面依次排列着三道所谓的“八隅晶冰缚”
、两道师氏的符文禁锢,妖族的四名金术操纵者和师氏的六名铠甲武士堵住两边的通道
,保护其余的弓箭手和术士等人。头顶的冰柱上亦布满符文,枫凌藏身在冰柱中间,若
有箭突破“八隅晶冰缚”,她的土盾就是最后一道防线。枫华齐韵在冰柱最上方开了一
个缝隙,藏身其中。她的任务是用水术将弓箭手射上去的绳索冻在星槎上。此刻万事具
备,已不再是之前被动挨打的局面,见到巫镜胸有成竹的样子,众人都禁不住跟着热血
沸腾起来,乱七八糟地应道:“好了!”
“喏!”
“早他妈该来了!”
巫镜仰头望天,但云雾实在太浓太暗,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声音判断。那嗡嗡声
愈来愈近,也愈来愈大,不到一刻,声音大得简直有点离谱,好像有几十艘……甚至上
百艘的星槎同时飞来一样。间或还有巨大的金属撞击的“砰砰”声,每响一下,巫镜的
心就跟着乱跳。他心道:“难道真飞来这么多星槎?不可能啊,还从未听说这么多星槎
脱离云槎或浮空城单独飞行这么远的。”
身旁的师枥低声咕哝道:“黄绳号云槎飞过来了吗?这么大的声音。”巫镜强笑道
:“别开玩笑了,可能是云雾让声音变大了。”
说话间,那嗡嗡声已经到了头顶,大得到了震撼的地步。众人正惊疑地往上看,顶
上的云雾突然剧烈翻卷,伴随着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雾气迅速向下压来,一下子几乎
降到了冰面,连冰柱顶端都看不见了。潮湿的雾气和凛冽的风刮得众人无不狼狈地低下
头。巫镜凑到师枥耳边大声喊道:“什么东西?”师枥使劲摇头。
一阵尖利的声音传来,好像铜链快速通过绞盘,跟着“砰”的一声巨响,有东西砸
在不远处的冰面上。尖利的绞盘声持续响着,周围“砰砰砰”的连响了六七声,砸得冰
面都在震动。
忽听枫华齐韵叫道:“小心!”枫凌刚来得及展开土盾,头上的云雾中冲出一物,
正中土盾。枫凌闷哼一声,身体歪斜,那事物直落下来。众人纷纷躲避,一名武士刚把
兀自发呆的巫镜扯开,那事物便重重砸在冰上,溅起的冰渣打在人裸露出的肌肤上生痛

枫华齐韵急道:“凌,你怎样?”枫凌忍着痛道:“没事……只是太重了,我撑不
住。”
巫镜定睛看,却见那事物是一只巨大的铜铸三角锚,因被枫凌的土盾挡了一下,只
在冰上砸了个坑,并没有插入其中。这锚足有半个星槎头部大小,是什么东西一口气放
出这么多锚?巫镜觉得额头上的汗都流进眼睛里了,忙伸手揉眼。他揉眼睛的时候,窥
见锚对面的师枥正铁青着脸对一名武士说着什么。那武士脸色凝重,不待师枥说完,跪
下不住磕头。师枥一把拉他起来,警惕地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把那武士推走了。
“跑,都跑。”巫镜想:“我还想跑呢!”
三十一
菱号星槎
“准备作战!”
“战斗准备!”
“队伍已经做好投放准备!”
“赤金具已经做好投放准备!”
“常吉士,舰身已经到位,测量完毕,离地四十丈!风向,东南,稳定!”
“常吉士,船锚已经投放完毕!”
“星槎已经做好离舰准备!”
“接收舱门已经准备完毕!”
“冲镧剩余能力已经查明,还可支持一个时辰左右。常镧士建议不要超过三刻。”

“常吉士,那人说冰湖下可能有动静,希望投放后尽量快的清扫场地,他要亲自下
去。”
各种呼喊此起彼伏,指挥室内人头蹿动,忙着观察,忙着联络,忙着指挥……武宽
一声不吭地闭目坐着,直到武扁站起身,严厉地喝道:“止!常吉士下令!”
刹时间,指挥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注视着指挥台上的武宽。武宽还
是没有睁眼,问道:“一切都已经就绪了么?”
武扁行礼道:“是!”
“下面有埋伏吗?”
“很显然,有!”
武宽停顿了片刻。
“我族之人,害怕战斗吗?”
指挥室里所有人一起大声道:“愿死于战场!”
武宽从怀里掏出飞虎铜印,在手里把玩了一阵,才站起身,将它放入龙鼎里的环内
。他环视四周,注意到那些充满急迫的战斗热情的眼睛,点头满意地道:“以帝君之名
:战斗吧。”
巴国 缙山 冰湖九头狮鹰残骸处
人们惊慌地抬头望天,但是云雾似帘幕一般,层层叠叠,什么也看不分明,不过即
使是最迟钝的人也可以感觉到,头上有个大家伙,很大的家伙……武士们不知所措地张
望,弓箭手也迟疑地松开了弓弦,妖族的人急噪地跺着脚……枫凌焦急地道:“姐姐,
上面到底是什么啊?”
枫华齐韵道:“我也看不清……云雾实在太大了。”
枫凌道:“不可以用水龙驱散一些雾吗?”巫镜忙道:“不行!云雾是我们最好的
掩饰,可以给星槎出其不意的一击,如果驱散了,岂不是任由他们肆虐?”
师枥也道:“不错,有云雾遮盖,我们还能顶上一阵,只要没有赤金具下来……”

“啪——喀”一声闷响,仿佛天上打开了一扇厚重的门,头顶的云雾突然翻滚起来
。“又有什么要来……”巫镜说。这问题马上就有了回答,一只豹子自云雾里飞速钻出
,浑身泛着黄绿色的光泽。所有人同时惊呼道:“赤金具!”
巫镜还是第一次见到云中族的赤金具投放,虽然害怕,却也瞪大了眼细看,见它背
后展开四张风翼般的东西。借助风翼,赤金兽向北滑行,钻入雾中。当它重又出现在人
们面前时,已经收回了风翼,在符文阵之外徘徊。巫镜看着它肩头突出的利刃和嘴里的
獠牙,心道:“一两架赤金具,应该能顶住的……这雾千万别散开呀……”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大声道:“你们都是师氏和妖族的精锐,一两架赤金具,
在你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是不是?”
众人齐声振臂高呼:“正是!”
“啪啪啪啪……”又有五架赤金具被投放了下来。它们各自保持一定距离,绕着冰
柱,隐隐形成半包围之势。
巫镜费力地爬上冰柱突出的一块冰上,喊道:“好!来得越多越好!一架不够,三
、五架刚够玩的!等会大家别跟我抢,我要亲自抓一只来看看,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众人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几名武士和妖族里强悍的金术操纵者各自举起武器挥舞
着,发出战斗前的咆哮。
“啪啪啪啪啪……”绳索弹开风翼的声音不绝于耳,空中有一阵竟然同时有四架赤
金具在投放。其中一具没能成功展开风翼,它向北滑行了很短一段距离就垂直地砸了下
来,在坚硬的冰上撞得粉碎。方圆十几丈内都是碎铜断木,其中一根铜轴抛射出来,插
入离正鼓动人心的巫镜不到一丈的地方。冰柱下顿时一片死寂,只听得到风声,和随风
降落的赤金具的呼啸声。
巫镜抬头看天,仰得脖子都酸了,赤金具还在投放,忍不住道:“那上面有什么东
西在生这玩意儿吗?”
两刻钟的功夫,共有五十五架赤金具被投放了下来,将冰柱团团围住。这样的密集
程度即使在广阔的北冥荒原上也难得一见。师枥长叹一声,巫镜抢在他前头喝道:“你
要说什么?你敢动摇军心?”
师枥怒道:“师氏自三百年前便与云中族作战,虽死而不退半步乃寻常之事,大人
何出此言?大人睁眼看看你身边的士兵,可有怯战后退逃跑的?”
巫镜看看周围,虽然人人脸上都掩饰不住恐惧之色,却无一人放下武器。见巫镜看
过来,众人都站直了,有人大声道:“大人下令吗?”
巫镜从未上过战场,还以为大家跟自己一样怕得只想钻进地缝里,逃得越远越好,
此刻见到这些人眼中渴求战斗的眼神,心突然也跟着快速跳动起来,血一下涌上头顶。
师枥道:“既然要战,就无所谓生死。本座只是实在不知道天上究竟是什么,这样的事
从未见过……就算死,本座也要死个明白才行。”
巫镜点头道:“好!我其实也实在想看得紧。韵阁下!”
枫华齐韵从冰隙里探出身子,往天上射去一注水柱。这水柱比之前攻击的水龙要细
得多,也长得多,扶摇直上,刹时钻入云雾。突然云雾翻卷,露出一个浑圆的洞,洞的
尽头是一片没有边界的舰体。令人吃惊的是,它几乎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坚硬冰冷的
赤金护甲一块紧扣一块,毫不客气地显露着杀伐本色。
“这是……星槎?”
没有人能回答。
枫华齐韵手中不停,一注注水柱各自向一个方向射入雾中,将云雾炸开一个又一个
的空洞。洞后无一例外的是冰冷的赤金铸造的物体,大部分是相互扣紧的护甲,也有突
出的长长的风向标杆、圆型的舱门、粗糙的撞击部、伸展的铜翅。随着云雾空洞向各个
方向不断延伸,空洞之间亦相互连接贯通,一艘庞大得好像小山般的星槎轮廓渐渐显现
出来。它两侧腹部下的冲镧剧烈喷射着轻气,无数白雾萦绕,水龙无法穿透。投放赤金
具的舱门亦被设计在冲镧周围,水龙射上去,连舱门下巨大的赤金怪首头都来不及看清
就重又被白雾遮住了。还有一些水龙碰到禁制保护的部分,在耀眼的白光中消失。
最后一条水柱蹿入云中,非常完美地展开、扩散,巫镜看着云洞里露出的异金打造
的临空展翅的飞凤雕像,屏住了呼吸。师枥在身后喃喃地道:“可怕……”
枫凌吓得连声叫道:“姐姐!姐姐快下来!”枫华齐韵不答她,向巫镜喊道:“大
人以为如何?”师枥也同样紧张地看着巫镜。巫镜知道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八隅晶冰
缚”,但自己写的那些符文怎么可能发动真正的“八隅晶冰缚”?能做到形似就不错了
!头上的星槎大得连他这出生在号称“天下之都”的八隅城最大的浮空舟船坞的人都惊
骇不已,打?凭什么打?想要跟这小山似的星槎作战,至少得十艘八隅城最精良的守备
浮空舟才行。单看对方一口气投放五十五架赤金具下来的气势,连指挥的操纵师都不跟
着下来,实在是有足够的信心……
他心中权衡再三,那股蛮劲终于让位理智,叹口气道:“还是……趁现在走吧。”

一股巨大得匪夷所思的压力突然扑面杀至,巫镜耳朵里嗡的一响,痛得差点跳起来
,但他怎么也跳不起来了——那压力大得仅仅一瞬间功夫,巫镜的身体本能的一顶,几
乎立即就虚脱得再也动弹不得。师枥暴喝道:“伏下……”
然而没有人来得及伏下,左首的云雾骤然向内收缩,收缩的力量带得僵在当场的人
一起趔趄着向左冲去。可是大多数人脚才刚抬起来,那力量又猛地向外喷出。一道光抢
在所有人作出反应前撕破厚重的云雾,直冲上天!
一阵裂金碎玉的巨响在头顶炸开,冰湖跟着一跳,冰湖上的人纷纷摔出老远。巫镜
身体僵直着倒下,眼看脑袋就要撞上坚硬的冰层,那无可抵挡的压力像它的到来一样又
突然消失,他抢在鼻子在冰面上撞破前一刹那拼命向旁一滚,脚好像踢到了某人脑袋,
慌乱中也顾不上看了。幸好他们身处两座冰柱的夹缝间,在冰面上一滑,人撞人的全挤
到一起。除了最靠近冰柱的几人被挤得惨叫之外,其余人倒也没受多大的伤。
巫镜这才发现他踢到的是师枥的脑袋,忙爬起来道:“阁下可有伤到?”师枥头冠
被踢飞,发髻散乱,勉强道:“无妨……”侍从们找回他的小木车,将他扶上去。巫镜
抬头看上面,看了半天,问道:“那是什么?”
小山般庞大的星槎正在缓慢转向,它的右侧腹部原本有八团萦绕不散的白雾,显示
排列着八具冲镧,此刻最末的一具却破天荒露了出来——柱型的喷射口好像被柄巨斧猛
劈了一下,大半已从舰体上脱落,被冲镧中间的管子连着,掉在半空中晃荡,一些残片
飞落下来,众人纷纷躲闪。星槎里的人显然已经采取措施紧急关闭了该冲镧,否则轻气
乱喷可能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但这一具冲镧的损失让整个星槎的平衡丧失,所以它
打开了腰间几具小的冲镧,转动舰身试图重新稳住舰身。
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将那么大的精铜锻造的冲镧击破?巫镜今日所见之事早已超出想
象,呆呆地向刚才那道光穿出来的方向望去,雾气翻滚,不时隐隐有紫光闪动,但什么
也看不分明。一架离那团雾最近的赤金具咆哮着冲入其间,显然发现了什么。
“跑!”巫镜和师枥对看一眼,同时脱口而出。枫华齐韵自冰柱上跳下,脸色也极
是难看,叫道:“怎么脱身?”巫镜脑子里一片混乱,随口道:“趁着雾气,大伙儿散
开跑,有多远跑多远……”
猛听有人叫道:“小心!”左首风声大作,有一物自云雾中飞来,一名武士举起铜
剑临空斩下,“铛”的一声巨响,武士的剑被震飞,那事物也被劈下来,在冰面上飞速
旋转,直到撞到冰柱上才停下,竟是那架赤金具破碎的上半身。
只听雾里有人大声道:“枫华齐韵,将锚冻在冰上!师枥,让你的人顶住赤金具!
镜,发动符文阵!”
听到这声音,巫镜浑身一震,师枥喝道:“谁?”
话音未落,有一人大步走出云雾。他赤着上身,头发披散在肩头,仿佛同时跟五十
个蛮人摔打过一样,浑身上下到处是血渍、泥土,特别是那张脸,几乎被血覆盖了一大
半,只露出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跟师氏的武士比起来,他不算高,也并不强壮,但所有
人看到他,都好像看到传说中身高三丈、头长犄角的吃人怪物一样,有种抑制不住想要
转身逃跑的冲动。妖族和师氏里有人发出了惊恐的低呼,纷纷后退。枫华齐韵和师枥站
着不动,但也被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压迫得大气也不敢出,更无暇追问为何巫镜躲到最
后去了。
“砰砰、砰砰!啪啦啦!”那人的身后响声不绝,冰面微微颤动。声音愈来愈大,
雾里隐隐显出几个庞大的影子,不远处的赤金具们纷纷伏低身子,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吼
叫。
须臾,雾里赫然走出六具十来丈高的岩石巨人,身后是二十几名虎头人,穿着轻便
精致的战甲,头盔插着高高的白羽,身背长弓,手持利刃。师枥认出这是巫族最精锐的
侍卫石兽和虎贲族战士,但通常只有在昆仑山最高的顷城才见得到。巫族造访成周的大
型使团每次才带一两只石兽或数名虎贲侍卫,这人居然像带着寻常家臣出游围猎一般,
师枥只觉口干舌燥,什么也说不出来。
枫华齐韵忽然注意到那人手臂上的痕迹,吃惊地道:“屠龙者?”妖族人顿时发出
一阵惊异的呼喊。
初,妖族卸下神军之职,分封到地面时,伏曦大神将其划为五大部系,各处一隅,
这样妖族就因为相隔太远,始终不能组成强大的国家,无法与人或巫族抗衡。妖族于是
计划建造鰆门。鰆是一种上古妖兽,据说身体通天达地,呼吸之间,日月出焉。若能在
五大部系各建造一座鰆门,通过它瞬时移动到另一处,就能把相隔遥远的五大部族严密
地联系起来。
但建造鰆门极其困难,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要获得烛龙的鳞片,用做鰆门的地基。烛
龙身处幽明黄泉,硕大无朋,口里含的烛龙珠据说是太古时九颗太阳之一,光芒万丈,
不可逼视。当它张嘴时,黄泉便会明亮起来。妖族想尽办法想要取得龙鳞,一代又一代
,族内的勇士不断地深入地底,希望能到达黄泉,完成任务。
最终,来自东海汨罗的妖族人纱素罗自巴国的深山中取回了龙磷,终于使妖族建立
起鰆门,而她则将大部分功劳归于在黑暗沼泽里遇到的巫人劫。纱素罗和劫因此被妖族
五老会赐于屠龙者尊号。有此尊号者,可号令妖族,莫敢不从。
小胡子术士颤声道:“四城君?”
当年商国妲己统帅自黄帝之后最强的人族军队横扫天下,东平东夷,北退鬼方,逼
得妖族签下互不相犯的盟约,随即围攻昆仑山,几乎打下天下之城的八隅城。但就在她
即将战胜巫族而领有天下之时,野心勃勃的周国突然偷袭朝歌。朝歌乃商四代都城,东
临淇水, 西依太行,,更筑建四座卫城,曾被东夷族围攻七个月而未陷落。巫族预备长
老巫劫亲帅一支由周人、妖人、巫人共同组成的部队,千里奇袭,十日之内竟强行拔下
四座卫城,终使朝歌陷入一片火海。他也因此被武王赐“四城君”之号,其封赏与齐国
姜侯相当。
师枥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常镧士,情况如何?”武扁猛地推开冲镧室的门大声吼道。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型
舱室,舱室两侧各有八条通道通向腹部冲镧,此刻十来名士兵正在常镧士武齐的指挥下
钻入其中一条矮小的通道。他们身着重甲,重甲的缝隙处都用布条塞死,行动起来极不
方便,只能手足并用爬进去。通道里白雾弥漫,看不清损失情况。
武齐见武扁进来,忙将指挥任务丢给一名伍长,自己匆匆跑到舱门,叫道:“庶吉
士,有轻气泄露,请暂时离开!”
武扁恶狠狠地道:“我哪里也不去。你差点让舰身撞上冰柱!常吉士要知道情况,
是从内部炸开的吗?”
武齐急红了眼,只得命侍从赶紧将重甲拿来给武扁穿上,一面道:“内部?我们被
横着劈了一刀!不……具体情况末将现在也不太清楚,那一下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是
的,冲镧口通常有七人值守,现在一个也没有回来报告。大人请到这里来看!”
他领着武扁匆匆爬下一架铜梯,走入一间小室。这间小室突出于舰体之外,室壁上
到处嵌着晶石窗户,专用于观察腹部的冲镧。窗户外白雾缭绕,但还是能看见离小室最
远端的一具冲镧几乎齐着船舱壁断裂,只剩下管道和链条,挂着些破碎的护甲铜板。船
舱壁上也有条长长的一道口子,从冲镧一直延伸到接近尾部的水平翼的地方。幸亏舰体
接近尾部时以弧形向上伸展,才使得水平翼没有受到冲击,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
这道口子横过负责操纵冲镧的侧室,侧室已被整体剥离,里面的士兵不是掉下去了
,就是在刚才冲谰破裂时被乱喷的轻气吞噬了。
武齐道:“大人看那道口子……可怕,三层铜甲护板都被划破了,差一点就刺穿了
舱壁。”
“周国人的火龙炮?”
“似乎没有实体攻击。”武齐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了,仔细回忆道:“也不像妖族的
火术。说实话,这样的情况我从未见过。”
武扁向下看,云雾翻腾,刚才还能见到的地面又已经被完全遮住了。他点头道:“
我们遭到攻击,这一点确认无疑。看来下面有我们不知道的厉害角色……你负责维护冲
镧,绝对不能让轻气外泄,我立即向常吉士报告!”
他匆匆向指挥室赶去,还没走到,舰身猛地又是一震,向左倾斜,贯穿通道的一排
管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其中一根啪的破裂开来,喷出轻气。武扁的一名随从叫道:“大
人小心!”猛地推开他,自己却被轻气喷到,当即惨叫着翻滚在地。旁边的人忙拼死用
浸过鲸油的麻布堵上漏洞。幸亏管子里的轻气是输往指挥室以推动瞰云镜之类的机械所
用,稀释了不少,并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
常镧室方向传来急迫的锣声,有传令兵大声道:“左首,甲号冲镧破裂!戊、庚、
壬平衡辅翼脱落!”
武扁见通道里的士兵们露出惊惶的神情,身旁一人甚至浑身哆嗦。他知道这些新兵
还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斗,将那名士兵猛地推到墙上站好,厉声喝道:“听着!现在是
战斗的时候,所有人立即回到岗位监守,等候命令!”
当他向指挥室飞快跑去的时候,随从们听见他自言自语地道:“该死,为什么还不
上升?”
巫劫举起手中那根黝黑短小的木棒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有巫镜记
得那是矢茵留给巫劫的“弓”。见鬼,如果这张“弓”也能射出箭来的话,天下就没有
王法了!
巫劫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握着木棒的手臂直直地指向头上的星槎。
巫镜突然心里一跳,叫道:“殿下,等……等一下!”师枥回头冲那两名守护裹着
白布的少女的武士吼道:“伏下!”
巫镜经过这几天的磨砺,早不似以往在昆仑山般高贵矜持,毫不迟疑地往前猛扑,
但还是晚了一步。一道强光闪动,骤然爆发的力量将他一下掀起老高,与身边十几人一
道重重撞在几丈开外的冰柱上。这力量将他死死压在冰柱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巫劫
……拉开了弓。
这是怎样的一把弓?两道极亮的光自木棒两头射出,逐渐弯曲、变细,最终形成一
人来高的巨大的弓身。巫劫左手持弓,右手曲指,仿佛捏箭的模样。他仍闭着眼,右手
在本该是弓弦的位置往后一拉,凭空又拉出了一支更加耀眼的光箭。那弓的两端随着他
往后拉箭逐渐弯曲,弓身被拉得越圆满,巫镜等人身上的压力也越大,到后来几乎无法
呼吸。巫镜脸憋得通红,眼睛翻白,心中只道:“要……要死人了……”
蓦地一声尖啸,巫劫松开了两指,光箭急速向上射去。巫镜等人跟着往上一蹿,随
即压力消失,又重重摔了下来。巫镜摔得七荤八素,耳朵里嗡嗡作响,半天连自己在哪
都不知道,只听得头顶上的闷雷滚个不停。突然耳朵里嗖的一响,那些朦朦胧胧的声音
一下清晰起来,是枫华齐韵的喊叫声:“小心头顶!”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砰砰砰地砸得冰面乱颤。巫镜抱着脑袋仓皇四顾,只见枫华
齐韵一口气张开四张水盾,枫凌张开土盾,正全力抵挡着雨点般溅落下来的赤金护甲,
保护盾下的人。两名木术操纵者在周围放出藤网,勉强拦下那些在冰面上弹得乱飞的碎
片。
旁边的师氏则没有这么幸运了,碎片落下时有人放出了一道禁制符文,但一来太小
,二来符文发动太慢,有好几人被砸得瘫在冰面上,不知死活。师服师寐两人用身体拼
死护着师枥,师寐的肩头插入一根长长的铜管,兀自屹立不倒。
巫镜自己处在两根冰柱之间,大的碎块砸不进来,小的又被妖族和师氏的人挡住,
反而一小块冰渣都没砸到。他哆嗦着靠在其中一根冰柱上,找寻巫劫的身影。
他看见石兽和虎贲侍卫围成一圈,妖族和师氏的人堆里惨叫连天,他们却静得出奇
。石兽们展开宽大的手臂,挡住星槎上坠落的残片,二十名虎贲侍卫更是根本无暇顾及
头顶上的危险,只警惕地看着逐渐逼上来的赤金兽。
从这个方向看不到巫劫,巫镜连滚带爬跑过去。一名虎贲侍卫用箭指着他喝道:“
来者是谁?”巫镜忙道:“别!我是昊殿下的内侍官镜!”那虎贲侍卫一怔,随即躬身
行礼道:“镜大人!”
巫镜一把推开他冲进圈内,只见石兽组成的屏障内,巫劫以静思养气的姿势盘膝而
坐,那张弓重又恢复到木棒的状态,只是一些细微的紫色火芒萦绕在其周围,显示它刚
刚确实曾经变化过。
巫劫闭着眼,冷冷地道:“来的可是镜?”
巫镜跪下行礼道:“是,小臣镜!”
“你可知罪?”
巫镜虽然早已料到,闻言仍是一哆嗦,颤声道:“小臣死罪!”
“吾族之人敢染指混沌者,吾必亲取其首!”
“小臣……”巫镜拼命磕头道:“乃奉八隅城君之命,调查此事,实无染指之心!
”他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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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巴国 缙山 冰湖九头狮鹰残骸处
人们惊慌地抬头望天,但是云雾似帘幕一般,层层叠叠,什么也看不分明,不过即
使是最迟钝的人也可以感觉到,头上有个大家伙,很大的家伙……武士们不知所措地张
望,弓箭手也迟疑地松开了弓弦,妖族的人急噪地跺着脚……枫凌焦急地道:“姐姐,
上面到底是什么啊?”
枫华齐韵道:“我也看不清……云雾实在太大了。”
枫凌道:“不可以用水龙驱散一些雾吗?”巫镜忙道:“不行!云雾是我们最好的
掩饰,可以给星槎出其不意的一击,如果驱散了,岂不是任由他们肆虐?”
师枥也道:“不错,有云雾遮盖,我们还能顶上一阵,只要没有赤金具下来……”

“啪——喀”一声闷响,仿佛天上打开了一扇厚重的门,头顶的云雾突然翻滚起来
。“又有什么要来……”巫镜说。这问题马上就有了回答,一只豹子自云雾里飞速钻出
,浑身泛着黄绿色的光泽。所有人同时惊呼道:“赤金具!”
巫镜还是第一次见到云中族的赤金具投放,虽然害怕,却也瞪大了眼细看,见它背
后展开四张风翼般的东西。借助风翼,赤金兽向北滑行,钻入雾中。当它重又出现在人
们面前时,已经收回了风翼,在符文阵之外徘徊。巫镜看着它肩头突出的利刃和嘴里的
獠牙,心道:“一两架赤金具,应该能顶住的……这雾千万别散开呀……”
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大声道:“你们都是师氏和妖族的精锐,一两架赤金具,
在你们眼里根本不算什么,是不是?”
众人齐声振臂高呼:“正是!”
“啪啪啪啪……”又有五架赤金具被投放了下来。它们各自保持一定距离,绕着冰
柱,隐隐形成半包围之势。
巫镜费力地爬上冰柱突出的一块冰上,喊道:“好!来得越多越好!一架不够,三
、五架刚够玩的!等会大家别跟我抢,我要亲自抓一只来看看,究竟是活的还是死的!

众人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几名武士和妖族里强悍的金术操纵者各自举起武器挥舞
着,发出战斗前的咆哮。
“啪啪啪啪啪……”绳索弹开风翼的声音不绝于耳,空中有一阵竟然同时有四架赤
金具在投放。其中一具没能成功展开风翼,它向北滑行了很短一段距离就垂直地砸了下
来,在坚硬的冰上撞得粉碎。方圆十几丈内都是碎铜断木,其中一根铜轴抛射出来,插
入离正鼓动人心的巫镜不到一丈的地方。冰柱下顿时一片死寂,只听得到风声,和随风
降落的赤金具的呼啸声。
巫镜抬头看天,仰得脖子都酸了,赤金具还在投放,忍不住道:“那上面有什么东
西在生这玩意儿吗?”
两刻钟的功夫,共有五十五架赤金具被投放了下来,将冰柱团团围住。这样的密集
程度即使在广阔的北冥荒原上也难得一见。师枥长叹一声,巫镜抢在他前头喝道:“你
要说什么?你敢动摇军心?”
师枥怒道:“师氏自三百年前便与云中族作战,虽死而不退半步乃寻常之事,大人
何出此言?大人睁眼看看你身边的士兵,可有怯战后退逃跑的?”
巫镜看看周围,虽然人人脸上都掩饰不住恐惧之色,却无一人放下武器。见巫镜看
过来,众人都站直了,有人大声道:“大人下令吗?”
巫镜从未上过战场,还以为大家跟自己一样怕得只想钻进地缝里,逃得越远越好,
此刻见到这些人眼中渴求战斗的眼神,心突然也跟着快速跳动起来,血一下涌上头顶。
师枥道:“既然要战,就无所谓生死。本座只是实在不知道天上究竟是什么,这样的事
从未见过……就算死,本座也要死个明白才行。”
巫镜点头道:“好!我其实也实在想看得紧。韵阁下!”
枫华齐韵从冰隙里探出身子,往天上射去一注水柱。这水柱比之前攻击的水龙要细
得多,也长得多,扶摇直上,刹时钻入云雾。突然云雾翻卷,露出一个浑圆的洞,洞的
尽头是一片没有边界的舰体。令人吃惊的是,它几乎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坚硬冰冷的
赤金护甲一块紧扣一块,毫不客气地显露着杀伐本色。
“这是……星槎?”
没有人能回答。
枫华齐韵手中不停,一注注水柱各自向一个方向射入雾中,将云雾炸开一个又一个
的空洞。洞后无一例外的是冰冷的赤金铸造的物体,大部分是相互扣紧的护甲,也有突
出的长长的风向标杆、圆型的舱门、粗糙的撞击部、伸展的铜翅。随着云雾空洞向各个
方向不断延伸,空洞之间亦相互连接贯通,一艘庞大得好像小山般的星槎轮廓渐渐显现
出来。它两侧腹部下的冲镧剧烈喷射着轻气,无数白雾萦绕,水龙无法穿透。投放赤金
具的舱门亦被设计在冲镧周围,水龙射上去,连舱门下巨大的赤金怪首头都来不及看清
就重又被白雾遮住了。还有一些水龙碰到禁制保护的部分,在耀眼的白光中消失。
最后一条水柱蹿入云中,非常完美地展开、扩散,巫镜看着云洞里露出的异金打造
的临空展翅的飞凤雕像,屏住了呼吸。师枥在身后喃喃地道:“可怕……”
枫凌吓得连声叫道:“姐姐!姐姐快下来!”枫华齐韵不答她,向巫镜喊道:“大
人以为如何?”师枥也同样紧张地看着巫镜。巫镜知道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八隅晶冰
缚”,但自己写的那些符文怎么可能发动真正的“八隅晶冰缚”?能做到形似就不错了
!头上的星槎大得连他这出生在号称“天下之都”的八隅城最大的浮空舟船坞的人都惊
骇不已,打?凭什么打?想要跟这小山似的星槎作战,至少得十艘八隅城最精良的守备
浮空舟才行。单看对方一口气投放五十五架赤金具下来的气势,连指挥的操纵师都不跟
着下来,实在是有足够的信心……
他心中权衡再三,那股蛮劲终于让位理智,叹口气道:“还是……趁现在走吧。”

一股巨大得匪夷所思的压力突然扑面杀至,巫镜耳朵里嗡的一响,痛得差点跳起来
,但他怎么也跳不起来了——那压力大得仅仅一瞬间功夫,巫镜的身体本能的一顶,几
乎立即就虚脱得再也动弹不得。师枥暴喝道:“伏下……”
然而没有人来得及伏下,左首的云雾骤然向内收缩,收缩的力量带得僵在当场的人
一起趔趄着向左冲去。可是大多数人脚才刚抬起来,那力量又猛地向外喷出。一道光抢
在所有人作出反应前撕破厚重的云雾,直冲上天!
一阵裂金碎玉的巨响在头顶炸开,冰湖跟着一跳,冰湖上的人纷纷摔出老远。巫镜
身体僵直着倒下,眼看脑袋就要撞上坚硬的冰层,那无可抵挡的压力像它的到来一样又
突然消失,他抢在鼻子在冰面上撞破前一刹那拼命向旁一滚,脚好像踢到了某人脑袋,
慌乱中也顾不上看了。幸好他们身处两座冰柱的夹缝间,在冰面上一滑,人撞人的全挤
到一起。除了最靠近冰柱的几人被挤得惨叫之外,其余人倒也没受多大的伤。
巫镜这才发现他踢到的是师枥的脑袋,忙爬起来道:“阁下可有伤到?”师枥头冠
被踢飞,发髻散乱,勉强道:“无妨……”侍从们找回他的小木车,将他扶上去。巫镜
抬头看上面,看了半天,问道:“那是什么?”
小山般庞大的星槎正在缓慢转向,它的右侧腹部原本有八团萦绕不散的白雾,显示
排列着八具冲镧,此刻最末的一具却破天荒露了出来——柱型的喷射口好像被柄巨斧猛
劈了一下,大半已从舰体上脱落,被冲镧中间的管子连着,掉在半空中晃荡,一些残片
飞落下来,众人纷纷躲闪。星槎里的人显然已经采取措施紧急关闭了该冲镧,否则轻气
乱喷可能会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但这一具冲镧的损失让整个星槎的平衡丧失,所以它
打开了腰间几具小的冲镧,转动舰身试图重新稳住舰身。
什么东西竟然可以将那么大的精铜锻造的冲镧击破?巫镜今日所见之事早已超出想
象,呆呆地向刚才那道光穿出来的方向望去,雾气翻滚,不时隐隐有紫光闪动,但什么
也看不分明。一架离那团雾最近的赤金具咆哮着冲入其间,显然发现了什么。
“跑!”巫镜和师枥对看一眼,同时脱口而出。枫华齐韵自冰柱上跳下,脸色也极
是难看,叫道:“怎么脱身?”巫镜脑子里一片混乱,随口道:“趁着雾气,大伙儿散
开跑,有多远跑多远……”
猛听有人叫道:“小心!”左首风声大作,有一物自云雾中飞来,一名武士举起铜
剑临空斩下,“铛”的一声巨响,武士的剑被震飞,那事物也被劈下来,在冰面上飞速
旋转,直到撞到冰柱上才停下,竟是那架赤金具破碎的上半身。
只听雾里有人大声道:“枫华齐韵,将锚冻在冰上!师枥,让你的人顶住赤金具!
镜,发动符文阵!”
听到这声音,巫镜浑身一震,师枥喝道:“谁?”
话音未落,有一人大步走出云雾。他赤着上身,头发披散在肩头,仿佛同时跟五十
个蛮人摔打过一样,浑身上下到处是血渍、泥土,特别是那张脸,几乎被血覆盖了一大
半,只露出双咄咄逼人的眼睛。跟师氏的武士比起来,他不算高,也并不强壮,但所有
人看到他,都好像看到传说中身高三丈、头长犄角的吃人怪物一样,有种抑制不住想要
转身逃跑的冲动。妖族和师氏里有人发出了惊恐的低呼,纷纷后退。枫华齐韵和师枥站
着不动,但也被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压迫得大气也不敢出,更无暇追问为何巫镜躲到最
后去了。
“砰砰、砰砰!啪啦啦!”那人的身后响声不绝,冰面微微颤动。声音愈来愈大,
雾里隐隐显出几个庞大的影子,不远处的赤金具们纷纷伏低身子,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吼
叫。
须臾,雾里赫然走出六具十来丈高的岩石巨人,身后是二十几名虎头人,穿着轻便
精致的战甲,头盔插着高高的白羽,身背长弓,手持利刃。师枥认出这是巫族最精锐的
侍卫石兽和虎贲族战士,但通常只有在昆仑山最高的顷城才见得到。巫族造访成周的大
型使团每次才带一两只石兽或数名虎贲侍卫,这人居然像带着寻常家臣出游围猎一般,
师枥只觉口干舌燥,什么也说不出来。
枫华齐韵忽然注意到那人手臂上的痕迹,吃惊地道:“屠龙者?”妖族人顿时发出
一阵惊异的呼喊。
初,妖族卸下神军之职,分封到地面时,伏曦大神将其划为五大部系,各处一隅,
这样妖族就因为相隔太远,始终不能组成强大的国家,无法与人或巫族抗衡。妖族于是
计划建造鰆门。鰆是一种上古妖兽,据说身体通天达地,呼吸之间,日月出焉。若能在
五大部系各建造一座鰆门,通过它瞬时移动到另一处,就能把相隔遥远的五大部族严密
地联系起来。
但建造鰆门极其困难,其中最关键的便是要获得烛龙的鳞片,用做鰆门的地基。烛
龙身处幽明黄泉,硕大无朋,口里含的烛龙珠据说是太古时九颗太阳之一,光芒万丈,
不可逼视。当它张嘴时,黄泉便会明亮起来。妖族想尽办法想要取得龙鳞,一代又一代
,族内的勇士不断地深入地底,希望能到达黄泉,完成任务。
最终,来自东海汨罗的妖族人纱素罗自巴国的深山中取回了龙磷,终于使妖族建立
起鰆门,而她则将大部分功劳归于在黑暗沼泽里遇到的巫人劫。纱素罗和劫因此被妖族
五老会赐于屠龙者尊号。有此尊号者,可号令妖族,莫敢不从。
小胡子术士颤声道:“四城君?”
当年商国妲己统帅自黄帝之后最强的人族军队横扫天下,东平东夷,北退鬼方,逼
得妖族签下互不相犯的盟约,随即围攻昆仑山,几乎打下天下之城的八隅城。但就在她
即将战胜巫族而领有天下之时,野心勃勃的周国突然偷袭朝歌。朝歌乃商四代都城,东
临淇水, 西依太行,,更筑建四座卫城,曾被东夷族围攻七个月而未陷落。巫族预备长
老巫劫亲帅一支由周人、妖人、巫人共同组成的部队,千里奇袭,十日之内竟强行拔下
四座卫城,终使朝歌陷入一片火海。他也因此被武王赐“四城君”之号,其封赏与齐国
姜侯相当。
师枥的牙咬得咯咯作响。
“常镧士,情况如何?”武扁猛地推开冲镧室的门大声吼道。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型
舱室,舱室两侧各有八条通道通向腹部冲镧,此刻十来名士兵正在常镧士武齐的指挥下
钻入其中一条矮小的通道。他们身着重甲,重甲的缝隙处都用布条塞死,行动起来极不
方便,只能手足并用爬进去。通道里白雾弥漫,看不清损失情况。
武齐见武扁进来,忙将指挥任务丢给一名伍长,自己匆匆跑到舱门,叫道:“庶吉
士,有轻气泄露,请暂时离开!”
武扁恶狠狠地道:“我哪里也不去。你差点让舰身撞上冰柱!常吉士要知道情况,
是从内部炸开的吗?”
武齐急红了眼,只得命侍从赶紧将重甲拿来给武扁穿上,一面道:“内部?我们被
横着劈了一刀!不……具体情况末将现在也不太清楚,那一下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是
的,冲镧口通常有七人值守,现在一个也没有回来报告。大人请到这里来看!”
他领着武扁匆匆爬下一架铜梯,走入一间小室。这间小室突出于舰体之外,室壁上
到处嵌着晶石窗户,专用于观察腹部的冲镧。窗户外白雾缭绕,但还是能看见离小室最
远端的一具冲镧几乎齐着船舱壁断裂,只剩下管道和链条,挂着些破碎的护甲铜板。船
舱壁上也有条长长的一道口子,从冲镧一直延伸到接近尾部的水平翼的地方。幸亏舰体
接近尾部时以弧形向上伸展,才使得水平翼没有受到冲击,否则后果更不堪设想。
这道口子横过负责操纵冲镧的侧室,侧室已被整体剥离,里面的士兵不是掉下去了
,就是在刚才冲谰破裂时被乱喷的轻气吞噬了。
武齐道:“大人看那道口子……可怕,三层铜甲护板都被划破了,差一点就刺穿了
舱壁。”
“周国人的火龙炮?”
“似乎没有实体攻击。”武齐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了,仔细回忆道:“也不像妖族的
火术。说实话,这样的情况我从未见过。”
武扁向下看,云雾翻腾,刚才还能见到的地面又已经被完全遮住了。他点头道:“
我们遭到攻击,这一点确认无疑。看来下面有我们不知道的厉害角色……你负责维护冲
镧,绝对不能让轻气外泄,我立即向常吉士报告!”
他匆匆向指挥室赶去,还没走到,舰身猛地又是一震,向左倾斜,贯穿通道的一排
管子发出刺耳的尖叫,其中一根啪的破裂开来,喷出轻气。武扁的一名随从叫道:“大
人小心!”猛地推开他,自己却被轻气喷到,当即惨叫着翻滚在地。旁边的人忙拼死用
浸过鲸油的麻布堵上漏洞。幸亏管子里的轻气是输往指挥室以推动瞰云镜之类的机械所
用,稀释了不少,并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
常镧室方向传来急迫的锣声,有传令兵大声道:“左首,甲号冲镧破裂!戊、庚、
壬平衡辅翼脱落!”
武扁见通道里的士兵们露出惊惶的神情,身旁一人甚至浑身哆嗦。他知道这些新兵
还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斗,将那名士兵猛地推到墙上站好,厉声喝道:“听着!现在是
战斗的时候,所有人立即回到岗位监守,等候命令!”
当他向指挥室飞快跑去的时候,随从们听见他自言自语地道:“该死,为什么还不
上升?”
巫劫举起手中那根黝黑短小的木棒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有巫镜记
得那是矢茵留给巫劫的“弓”。见鬼,如果这张“弓”也能射出箭来的话,天下就没有
王法了!
巫劫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一口气,握着木棒的手臂直直地指向头上的星槎。
巫镜突然心里一跳,叫道:“殿下,等……等一下!”师枥回头冲那两名守护裹着
白布的少女的武士吼道:“伏下!”
巫镜经过这几天的磨砺,早不似以往在昆仑山般高贵矜持,毫不迟疑地往前猛扑,
但还是晚了一步。一道强光闪动,骤然爆发的力量将他一下掀起老高,与身边十几人一
道重重撞在几丈开外的冰柱上。这力量将他死死压在冰柱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巫劫
……拉开了弓。
这是怎样的一把弓?两道极亮的光自木棒两头射出,逐渐弯曲、变细,最终形成一
人来高的巨大的弓身。巫劫左手持弓,右手曲指,仿佛捏箭的模样。他仍闭着眼,右手
在本该是弓弦的位置往后一拉,凭空又拉出了一支更加耀眼的光箭。那弓的两端随着他
往后拉箭逐渐弯曲,弓身被拉得越圆满,巫镜等人身上的压力也越大,到后来几乎无法
呼吸。巫镜脸憋得通红,眼睛翻白,心中只道:“要……要死人了……”
蓦地一声尖啸,巫劫松开了两指,光箭急速向上射去。巫镜等人跟着往上一蹿,随
即压力消失,又重重摔了下来。巫镜摔得七荤八素,耳朵里嗡嗡作响,半天连自己在哪
都不知道,只听得头顶上的闷雷滚个不停。突然耳朵里嗖的一响,那些朦朦胧胧的声音
一下清晰起来,是枫华齐韵的喊叫声:“小心头顶!”
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砰砰砰地砸得冰面乱颤。巫镜抱着脑袋仓皇四顾,只见枫华
齐韵一口气张开四张水盾,枫凌张开土盾,正全力抵挡着雨点般溅落下来的赤金护甲,
保护盾下的人。两名木术操纵者在周围放出藤网,勉强拦下那些在冰面上弹得乱飞的碎
片。
旁边的师氏则没有这么幸运了,碎片落下时有人放出了一道禁制符文,但一来太小
,二来符文发动太慢,有好几人被砸得瘫在冰面上,不知死活。师服师寐两人用身体拼
死护着师枥,师寐的肩头插入一根长长的铜管,兀自屹立不倒。
巫镜自己处在两根冰柱之间,大的碎块砸不进来,小的又被妖族和师氏的人挡住,
反而一小块冰渣都没砸到。他哆嗦着靠在其中一根冰柱上,找寻巫劫的身影。
他看见石兽和虎贲侍卫围成一圈,妖族和师氏的人堆里惨叫连天,他们却静得出奇
。石兽们展开宽大的手臂,挡住星槎上坠落的残片,二十名虎贲侍卫更是根本无暇顾及
头顶上的危险,只警惕地看着逐渐逼上来的赤金兽。
从这个方向看不到巫劫,巫镜连滚带爬跑过去。一名虎贲侍卫用箭指着他喝道:“
来者是谁?”巫镜忙道:“别!我是昊殿下的内侍官镜!”那虎贲侍卫一怔,随即躬身
行礼道:“镜大人!”
巫镜一把推开他冲进圈内,只见石兽组成的屏障内,巫劫以静思养气的姿势盘膝而
坐,那张弓重又恢复到木棒的状态,只是一些细微的紫色火芒萦绕在其周围,显示它刚
刚确实曾经变化过。
巫劫闭着眼,冷冷地道:“来的可是镜?”
巫镜跪下行礼道:“是,小臣镜!”
“你可知罪?”
巫镜虽然早已料到,闻言仍是一哆嗦,颤声道:“小臣死罪!”
“吾族之人敢染指混沌者,吾必亲取其首!”
“小臣……”巫镜拼命磕头道:“乃奉八隅城君之命,调查此事,实无染指之心!
”他膝行两步,靠近了巫劫,低声道:“混沌出世,已是无法阻挡,周人和妖族皆已出
动,连云中族也插手。此天下动荡之际,若吾族不彻查此事,岂不危矣!望殿下明鉴!

巫劫摆手道:“这些事,等回到昆仑山再说。听好了,不论你用什么法子,给我把
头上那东西缠住。”
“殿下……想做什么?”
“我要……”巫劫睁开了眼,瞧着头顶上的庞然大物,说道:“把它射下来。”
一名轻甲武士抬起了头,目光追随着面前高高跃起的赤金具锋利的爪子,他的左臂
已经被这双爪子齐根切断,正跟着赤金具一起向上飞舞。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他脑子里一
片空白,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出奇的慢,他几乎看得清赤金具最细微的动作,也看见自己
的右手仍然本能地挥动,赤金剑尖划出道弧线,缓缓砍向赤金具最薄弱的腹部……突然
右手一顿,一切又瞬间恢复正常,另一架赤金具从下方蹿起,一口死死咬住了手腕。
武士叫道:“袭击!”他没有来得及发出第二声,那咬住他手腕的赤金具猛地猱身
一扭,将他手腕生生扯断,跟着一把扑倒他,闪电般撕破了他的咽喉。
武士的咽喉处嘶嘶地向外喷着血雾,却一时并未死去。他四肢抽动地躺在冰面上,
数架赤金具悄然越过他,向他身后的主营扑去。立即便听见人的惨叫声、赤金具的咆哮
声、金属相击之声、肌肉撕裂之声此起彼伏。主营里的人大多数还未从刚才冲镧坠落的
混乱中清醒过来,完全被这几架偷袭的赤金具打乱了阵脚。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砰的
一下,一架赤金具发出吱吱的垂死前的哀叫。师枥大声喝道:“不要乱!不要乱!武士
顶上去,弓箭手退回来!禁制为什么还不发动?”
三十二 <二>
武士的脑袋偏向背离主营的一边,从这个低矮的角度看去,灰蒙蒙的云雾遮蔽了二
、三十丈外的一切,数十架赤金具正在雾的边缘徘徊、游走。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操纵师
的指引,它们还并未形成强势攻击,只是逐步靠近本营,其中几架开始觅着先前冲入的
赤金具的脚印而来。武士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们逐渐加速,前肢末端的利刃已经弹出,准
备全力冲锋了。
他在咽气前最后看到的是一道白光。他记得母亲曾说魂魄离去前看见的就是白光,
终于彻底安静了。
他并不知道这道白光起始于一只偷偷发抖的手,不过巫镜隐藏得很好。他在袖子里
放出了张白色的符文,落在符文阵最中心的点上。冰符落在冰面的那一瞬,放出了五道
微小的冰晶,沿着铜剑划出来的五条纹路向前飞速延伸。冰晶所过之处立时引起共鸣,
随着急切的“咯咯咯咯”的声音,无数根细小的冰线疯狂地射出冰面,仿佛无数条透明
的蛇争先恐后地缠绕在中间的冰晶上,使其体积急剧膨胀,冲出十丈开外,已经变成五
根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冰柱。两名妖族人正合力搏杀一架赤金具,忽然身后风声大作,
他俩刚向旁一闪,冰柱激射而出,将那赤金具撞出老远,两只前肢俱折。巫镜紧张地注
视着冰柱的形成,喊道:“注意别站在符文阵上,会死人的!外面的赶紧进来!”
冰柱巨大得连巫镜自己都惊恐起来。他随即明白是渗透了混沌的冰湖使冰晶符文的
强度大大增加了,不禁担心符文阵失控,无法按预定的那样转而向上形成冰盖。冰柱到
达最外的五个圆形符文前陡然一顿,巫镜咬牙切齿地发动符文,冰柱们一顿,终于还是
成功地分成两路,一路埋首向下重新钻入冰湖内,一路则蜿蜒向上攀爬。在清脆的急如
骤风暴雨的冰晶碰撞绞缠之声中,符文阵里的人惊异地看着五根晶莹剔透的冰柱高高跃
过头顶,在十余丈高的地方砰然交汇。随着一阵阵“格格格”的声音,五根冰柱以令人
瞠目结舌的速度汇集、缠绕、交融,一眨眼功夫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盖。那根铜锚的
链条被冰盖顶到一边,拉着铜锚在冰上乱滑,撞翻了两个正看得发呆的人。
这个方圆近十丈的冰盖外缘随即又分成无数根小冰柱,垂挂下来,仿佛一道道珠帘
。与此同时,那五根插入冰湖的冰柱也在疯狂地生长,变得又厚又粗,稳稳地托起冰盖
。闯入阵中的五架赤金具此刻已被师氏和妖族的人合力干掉,符文阵之外的赤金具们发
出一阵阵低吼,但明显向后退却了一段距离。看来在云中族的操纵师下令前,它们不敢
轻举妄动了。
巫镜偷偷抹去额头的冷汗。今天要说倒霉真是倒霉,碰上这么个前所未见的大怪物
;但说幸运却也够幸运,这冰湖引来漫天大雾,还让所有与水有关的法术极大增强,真
是让人不辨悲喜。他环视四周,冷冷地宣布道:“诸君,这就是镜●五芒侍冰阵。”
“怎么……”有人疑惑地问:“不是说‘八隅晶冰缚’吗?”
巫镜以巫族人特有的高傲眼神横了他一眼,转头向师枥和枫华齐韵道:“‘五芒侍
冰阵’已经完美地发动,足可以抵御星槎的弓箭射击。诸君现在的任务是抵御外面的赤
金具,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里死守!”
师枥的侍卫已经死了好几人了,他自己也被刚才偷袭的一架赤金具划伤头部,才止
住鲜血,闻言愤愤地道:“怎么?四城君要跟头上那怪物死拼?我们可顶不住!”师氏
对巫劫的痛恨甚至远在整个巫族之上,只是碍于周公之威才没有立即翻脸,要听命于他
可万万不能。
枫华齐韵道:“屠龙者既有打算,我们自然听从。只是不明白该怎么做?”
巫镜现有巫劫撑腰,底气十足,刚要开口训斥,忽听“砰”的一声巨响,接着一阵
急促的绞盘转动之声自顶上传来。巫镜失色道;“不好!星槎要逃!”符文阵边上那根
铜锚的链条抖了一阵,开始缓慢上升。
巫镜急切地叫道:“快、快!快冻住锚头,不能让他们从容离去,否则下一次再来
我们就全完了!”
几名水术操纵者忙施展水术,将铜锚一一冻在冰湖上,但星槎力量巨大,冻上的冰
轻易就被扯开,铜锚开始在冰面上滑动,看样子星槎已经向北移动了。枫华齐韵伸手放
出冰龙,缠住锁链,喝道:“砸冰!”
两名武士手举铜锤,狠狠砸向冰层,妖族内的金术操纵者也放出利刃,切割冰面,
不一会就砸出老大一个坑。眼看链条就要收紧,枫华齐韵将铜锚丢入坑内,又指挥众人
把砸出的冰块推入坑中,直到整个坑填埋得高高隆起,再与几名水术操纵者一起将其整
个冻结起来。链条收紧的时候,冰堆发出沉闷的破裂声,那链条左右摇摆了一阵,终于
停住了。众人都是一阵欢呼。
头顶上稍微停顿了片刻,巫镜突然想到一事,沉吟道:“如果对方放弃此锚,那也
能逃走……”师枥道:“那怎么办?难道我们还能上去阻止?”巫镜踌躇道:“这个…
…恐怕……”
枫华齐韵忽地笑道:“什么事呢,也能把两位难成这样。”她回头对妖族人道:“
大家听好,一切听从劫殿下和镜大人指挥,我去去就来。”说着纵身跃起,抓住链条,
飞也似向上攀爬。枫凌急道:“姐姐,你做什么?快回来!”巫镜吼道:“离冲镧远些
!”枫华齐韵不答,须臾钻入云雾之中不见了。
枫凌正急得跺脚,一阵啸声自云雾内传来,忽而尖利刺耳,忽而又低哑难辨。众人
正自惊异,周围的赤金具们同时发出嘶叫声,与之相和。
师枥脸色惨白地道:“对方要拼了!”离他最近的小胡子低声道:“大人,我们要
撤吗?”师枥咬牙骂道:“走?走个屁!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我们怎能在此刻临阵脱
逃,把混沌拱手相让?听好,打起精神来,我们也要撑到最后!”
“常吉士,两冲镧破坏,底舱两根主管破裂,泄露情况目前不明!”
“十一人失踪,七人受伤!”
“左舷后第三定风帆、左舷后第七平翼损失!右舷已张开四张风帆!”
“第一根管道的修堵失败了,轻气已经渗入两间舱室,十六人陷入舱室内……常镧
士已经亲自下去了!”
武扁大声呵斥道:“混帐!常镧士怎能轻易涉险?叫他立即给我回来,保证舰尾的
冲镧!舰身情况呢?”
“稳定!其余的冲镧已经开启到最大!”
“高度!”
“仍是四十五丈,左首略向下偏,已经通告了常镧士!”
“锚都收上来了吗?”
“正在回收……”负责回收的一名伍长从他的瞰云镜上抬起头来,硬着头皮道:“
应该就快完成……”
武扁没空留意他的紧张,继续问道:“陆吉士到位没有?”左首的观察士兵大声道
:“投放舱已经收回!”仿佛是为了呼应他,一名传令兵赶在此刻冲进指挥室道:“陆
吉士已经与操纵师和赤金具汇合!”
武扁立即对指挥室前方的常翼士吩咐道:“准备转向,锚回收完毕后立即向北前进
,升高三百丈!”
“底舱弓弩已经准备就绪,大人!”那名传令兵又道:“士兵们在等待命令!”
武扁转向最前方的观察士兵,那名士兵不等他询问便道:“云雾仍太大,无法观察
。”
武扁于是摆手道:“在形势明朗前不要放箭,就把地面交给陆吉士和赤金具们吧,
相信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本舰现在执行舰体安全第一的原则。关闭所有舱门,以备全速
前进!”
武扁正神色严峻地监督着众人执行命令,忽听身后武宽轻声道:“庶吉士。”
武扁立即回身道:“在。”
“现在的情况?”
“仍然还没有查明对方是怎样发动攻击的,但似乎这样猛烈的打击并不能持续。”
自攻击一开始,武宽就一直古怪地沉思着,武扁不知道他的想法,斟酌着道:“常镧士
所说没有实体攻击,也不像是昆仑山的缚阵或妖族的法术,应该是可信的。除此之外,
对方还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刚才对方曾一度驱散云雾,观察兵报告说下面有巨大的冰
柱,但没有发现大量军队。”
“措施呢?”
“本舰目前两具悬空冲镧被破坏,不过影响并不大。末将担心的是两方面,一是云
雾笼罩,我们根本无法从舰上发现对方的动向,陷于被动;二是不清楚对方用于攻击的
究竟是什么。大人曾说一切以菱号星槎安危为重,所以末将建议立即升空离开,暂时脱
离战场。陆吉士已经登陆,相信不久就有消息传回……”
“他在这里。”
“……大人?”武扁迟疑地停止了报告。
武宽慢慢提挺直了腰,眼神恍惚地看了武扁一眼,梦呓一般道:“我感觉到了……
他在这里……”
“谁?那个攻击本舰的人?”
武宽脸上神色有些似笑非笑。他点点头,道:“是那个人……我感觉到了。”
武扁还从未见过一向沉稳坚定的武宽这般神情,惊疑地道:“大人感觉到了?大人
认识他?”
“黄绳府平经年大人遇害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
武扁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个人……突然匪夷所思地出现在我们星槎的船头,一箭穿透三层护甲,再一箭
便射中平经年大人,快点简直不似人世之物……”武宽捏紧了两只拳头:“就是他,没
有错!”
他赫然站起身来,喝道:“加快速度,立即上升!”
枫华齐韵顺着冰冷的锁链往上攀爬。
云雾中乱风不停刮来刮去,枫华齐韵无法施展风术飞腾,只能缓慢地顺着锁链爬。
幸好锁链由铜链和采自云界的飞煌草编成,极之坚韧,锁链的孔洞又大,让她爬起来并
不十分吃力。风特别猛的时候,她便以水术将整个身子粘在锁链上。风刮得旁边的云雾
翻滚着分开,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其余几只锚正被收回。她身下的云雾里喊杀声四起,间
或还有白色或紫色的芒光闪动,想来下面的人遭到赤金具的猛烈攻击,正拼命发动禁制

她感到锁链已经绷得越来越直,星槎看来已打定主意只让赤金具攻击,自己暂时离
开,便加快攀爬的速度。顶上的云雾里渐渐显出星槎灰暗的身影,其间散布着星星点点
的灯光。枫华齐韵越靠近它,越被它的巨大所震撼,有种蚂蚁爬上大树的感觉。
她在距离舰体十丈左右的地方停下,凝神观察,发现这艘星槎呈梭型,比以往曾见
过的星槎大了不止十倍。舰底有三块巨大的平面,覆以铜甲,两侧舰身上有许多突出的
巨大支架,这表明虽然体积庞大,但它似乎也能降落。刚才被破坏的冲镧离她甚远,自
己应该在靠近舰首的位置。锁链舱突出于舰体之外,入口黑漆漆的,看不到里面的动静
。不远的舰体里传来几声闷响,估计是那几只锚已经收回舱内。
离舰体近了,连风都不再凶猛。枫华齐韵深吸一口气,用腿夹住锁链,张开双臂,
缠绕在她身上的布条纷纷扬开,她开始用风术聚集旋风。忽地脑后破空声紧,她匆忙中
往后一仰,两支箭几乎贴着身子飞过。她毫不犹豫地放开腿,向下沉去,“嗖嗖嗖”之
声不绝,十数支箭掠过她身边,有两支射中锁链,射得锁链不住颤抖。
枫华齐韵下落的瞬间,已经看清了箭的来路,那是靠近锁链舱的一个小舱室,估计
是专用于监视锚所用。舱室壁上开有几个小孔,虽然射击范围很小,但恰好能控制锁链
。她在空中转了几个圈,骤然凭空停住——旋风已经聚集充足,托着她向左绕了一段距
离,然后从容上升。
侧室里的人吃惊地看着枫华齐韵衣袂飘飘地飞近,却苦于射击孔的位置在右边,无
法向她射箭。其中一人叫道:“快通知常舵士……”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轻响,一支冰
箭刺在晶玉石窗户的正中,窗户在下一瞬间猛地向外爆裂开去。三名士兵齐声惊呼,狂
乱的旋风从破碎的窗口猛灌进来,吹得士兵们纷纷遮住眼睛。但是随风进来的还有其他
东西。
致命的东西。
就在同一时间,巨大的船身之下数十丈的冰面上,师服脑袋一偏,险到极至地避开
一架豹型赤金具锋利的前爪。那赤金具爪子一收,抓飞了他的头盔,在他额前留下深深
的一道口子。师服暴喝一声,重剑狠狠劈在赤金具头上,几乎将它半边脑袋劈飞,巨大
的力道将里面的管蛹挤得粉碎,绿色的浆液从各处破口里喷射而出。
这一剑力道未消,顺势斜砍下去,另一架豹型赤金具正撕扯着一位妖族金术操纵者
的手臂,不及回身,被铜剑正劈在前肢上,几乎将前肢劈成两段。它尾巴一甩,缠住师
服的手臂,尾巴上的棱状刀刃卡在了重甲的缝隙里,带得师服身子歪斜。
就这么一顿的功夫,两架狼型赤金具伏身潜行而来,其中一架一口咬住师服的腿,
长长的异金獠牙穿透重铠刺入,几乎刺穿他的腿骨。另一架纵身跃起,趁他胸前要害大
开之时向他咽喉处咬去。师服腿被扯住,根本无法后退,眼睁睁看着两排利刃杀到,忽
地左耳一烫,一枚火球贴着头皮掠过,正中那架赤金具。火焰从缝隙中渗入,那赤金具
狂嚎一声,在冰面上乱翻乱滚。
师服甩掉那赤金具的尾巴,剑柄顺势往下一砸,将咬住他的赤金具胸口砸得整个陷
了进去,管蛹的绿色体液喷涌而出。但赤金具的獠牙仍死死卡在腿骨内,后肢却紧抓住
冰面,使师服一步也挪动不了。师服眼见几丈外几十架赤金具正猛扑过来,而自己身旁
的两名轻甲武士和妖族一名金术操纵者已经毙命,放声大喊道:“弓箭手何在!”
“嗖嗖!”两声尖啸,两支落魂箭一左一右飞过他身边,饶是师服久闻这声音,骤
闻之下也是浑身颤抖。冲在最前的三架赤金具被这声音震慑,同时一顿,冰面光滑,后
面的不及收脚,重重撞在一起,冲锋阵势顿时乱成一团。两名轻甲武士趁机将师服抢回
匆匆建好的第二道防御内。
这是水术和木术操纵者建起的一道夹杂着藤条的冰墙,但时间仓促,只有半人来高
,不过因冰湖的原因,坚固程度已经足够顶住赤金具的冲刺。一名术士给师服疗伤,他
瞪着眼睛道:“怎么?这么矮如何守?”师枥不答他,喝道:“弓箭手准备!”三名弓
箭手和四名火术操纵者忙缩身躲在冰墙下,枫凌也跟藏身其中。
“呜——呜——”不远处突然响起两声号角。透过半透明的冰墙,可以看见赤金具
们在号角的召唤下迅速镇静下来,重新聚集在一起。等到步伐调整一致,一架赤金具咆
哮几声,带头向冰墙冲来。师服一把推开替他疗伤的术士,举起铜剑,对身旁的轻甲武
士喝道:“侧身,站稳,不许后退!”
两架赤金具奔到冰墙前,同时纵身一跃,四肢舒展,高高飞过冰墙,将全身上下那
三十几处锋利的刀口炫耀般暴露在众人面前。连久经沙场的师枥都心中一寒,心道:“
又改进了!曜青城究竟要把这杀人的玩意儿造成什么模样?”
他厉声喝道:“第一排放过来,武士顶住!”
说话间,赤金具已经跳过冰墙,向武士们组成的防线冲去。师服暴喝一声,带着轻
甲武士和妖族的金术操纵者一起猛劈,“兵兵砰砰”一阵巨响,竟将这一轮冲击强行顶
了下来。两名轻甲武士被赤金具刺中,其中一人肚子被划破,伤势严重,两架赤金具也
受损严重,师服劈的那一架已经不行了。
当第二批共三架赤金具同时跃过冰墙时,早已蓄足劲的弓手们终于放出了箭,箭几
乎是刚离弦就射中了赤金具展开的腹部。本来这样的箭还无法射穿赤金具坚硬的外壳,
但腹部因需要收缩,缝隙最多,亦是赤金具最薄弱的地方,只听三声脆响,三箭全部贯
穿护甲,里面的管蛹当即毙命。
三架赤金具重重落下来,枫凌张开土盾,顶住那些乱甩的肢体上的利刃。又有四架
赤金具飞到头顶,弓手不及抽箭再射,四名火术操纵者同时发动,一阵急密的火球攻击
,同样击中柔弱的腹部,烧得里面的管蛹吱吱乱叫。
这次埋伏出奇的成功,眨眼功夫就杀死三架赤金具。被火灼烧的四架赤金具兀自乱
滚,师枥十指齐下,“铮铮铮”数声急切地琴响,声音向外扩散,压得墙外的赤金具动
作一滞,众人使剑的使剑,持锤的持锤,加上火球、冰箭、禁制……一起往那四架赤金
具身上招呼。
冰墙外的赤金具待要冲进来,弓箭手将最后几支落魂箭纷纷射出,等到号角声再次
将它们聚集起来时,里面的赤金具早已全歼。不过师氏和妖族的人在之前的突袭中伤亡
惨重,也无力做任何反击,只能频繁发动禁制,堵住可能的缺口。
他们的身后,冰柱的另一头,石兽和虎贲侍卫们正与更多的赤金具激烈交锋。石兽
虽然身体庞大,不惧赤金具的攻击,但行动实在迟缓,除了间或射击一轮,其余时间只
牢牢围着巫劫。它们留下的缝隙和开阔处则由虎贲侍卫防守。此刻赤金具已经强突了三
次,但在昆仑顷宫精锐面前占不到什么便宜,留下近十架残骸,暂时退却。虎贲侍卫也
有七人受伤,其中一人伤势太重,已经不行了。
陆吉士武狱小心地探头出去观看,从这个土丘的高度正好可以看到激斗的全貌。现
在的形势大致明了,在几十架赤金具的强力攻击下,右首又多了六、七具尸体,鲜血向
各个方向肆无忌惮地流淌,殷红的冰面反映出一张张惊恐的脸。里面的人只能勉强守住
,根本已无力反攻。战胜只是时间问题,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是左首的进攻则艰难得多。那六具巨大的石兽就像六堵铜墙,将赤金具的进攻路
线封得死死的,其手臂上安装的强弩甚至曾一口气射穿两具赤金具。虽然武狱立即调整
部署,指挥两架长尾的赤金兽趁乱削掉了对方的强弩,但已损失了十架赤金具,害得其
余赤金兽们都不敢过于靠近。
武狱的副手武灿道:“大人,要加强左面的攻击吗?”武狱沉吟道:“不忙……你
不觉得对方很奇怪吗?”武灿瞧了半天,道:“大人是指……他们各自为战?”
“不错。面对如此多的赤金具,他们不集中防守,却远远地分做两组,相互间也没
有任何策应,不是自找死路么?”
武灿道:“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两伙人,所以各自为战。周人和妖族、巫族等多有矛
盾,如此局面,我们在北冥就曾见过。”
武狱点头道:“正是如此。右边的只留十五架就够了,缠住他们,等他们疲惫了,
禁制失去效力后再冲。剩下的全部给我强攻左边的石兽!”
他的副手武灿立即吹起号角,指挥赤金具们重新聚集。号角刚吹了两声,眼前陡地
一亮,随即被股巨大的力量冲得向后翻倒。这股狂暴的力量将他俩持续压在地上,眼睁
睁看着头顶上的云雾翻腾着退开,菱号星槎整个清晰地露了出来——一道强光正中腹部
,轰然巨响中,两具冲镧同时破裂,喷出大量轻气,带得星槎明显地向左侧歪去。
“我……我……我的天!”武狱不敢相信地抓着脑门:“他们怎么还没离开?”
“大人,下面!”
武狱扑到山石边,只看了一眼,便倒吸着冷气:“上当了!他们不是在防御,他们
是真想射下星槎!快!快调集所有赤金具,先把左边给我灭了!”
冲击发生时,武宽正伏身在瞰云镜上往下观看,那道强光一下让他双目疼痛难当,
接着舰身猛地一震。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人搀扶着坐下,一名侍从正拼命用布捂着
他额头上的伤口止血。旁边的士兵们纷纷喊道:“右首,乙号、丙号冲镧破裂!”
“双向稳定翼脱落!右首,庚、壬平衡辅翼脱落”
“底舱轻气泄露!五间舱室已经封闭,人员伤亡尚未确定!”
“舰身仍持续左倾,常翼士要求尾部冲镧打开,否则无法稳定!”
“告诉他,现在还不行,尽力稳住!”武宽推开侍从,自己捂着伤口道:“谁在收
回锚?”
一名伍长浑身颤抖着跪下道:“大……大人……出了些意外……”
“为何不报告?”
“已……已经派人前去查看了……”
武宽照他的脸一脚踢去,怒道:“混帐!你差点要了全船的命!给我抓起来,回去
按律治罪!立即派人下锚舱去看,必须马上收回!”
一名观察伍长报告道:“大人,云雾笼罩,仍然无法确定是什么攻击!”
武宽点点头,站起身摘下了头盔,对身旁两名侍卫道:“我知道是谁。祭鼎侍侯。

武扁此刻正在底舱冲着突击箭舱的士兵吼道:“不要管,给我往下射!什么?赤金
具?现在还管什么赤金具,听我号令,向对方攻击点放箭!放箭!没我命令不许停下!
过来十个人,跟我去锚舱!”
他还没进锚舱,就听见里面乱成一团,有人大声怒骂,也有人拿着剑咚咚咚地敲砸
着门。武扁冲进去喝道:“肃静!怎么回事?”
里面的人立时站好,分开一条路。一名十长面色紧张地向武扁行礼道:“大人,有
……有根锚没有收上来。”
“那为何还不进去收!”
“门……”那十长艰难地道:“门从里面锁上了……”
“你们是死人吗!砸开!”
两名士兵忙举着修补用的铜锤冲上去狠狠砸门。刚砸了几下,其中一人突然后退两
步。他身后一名士兵道:“快砸呀!”伸手推他,谁知那人随手而倒。
那士兵忙道:“你干吗?”拉了两下,那人纹丝不动,那士兵将他翻过身来,骇得
一哆嗦——只见他胸前不知什么时候穿了个大洞,血如泉涌,浑身都已被鲜血染透,但
门上却没有任何痕迹。
周围的士兵都吓得惊呼一声,纷纷后退。武扁怒道:“做什么?”众人乱七八糟地
道:“是……是不是什么妖怪?”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没……没看见有东西出来啊!”
“是怪物,我见过,就、就是刚才接收的地方那种怪物!太可怕了,一定是妖魔作
祟!常吉士根本不该让那老头上船……”
武扁一把抽出剑,厉声道:“住口!谁敢在身后胡言乱语,我定斩不饶!给我继续
砸!”
有庶吉士之命,士兵们不敢怠慢,又有两名士兵上前,三个人一起猛砸。突地三人
同时惨叫,向后翻倒,每人的胸口都是鲜血狂喷,洒得离得近的士兵满头满脸的血。
众人惊慌后退的时候,武扁见流到地上的血迅速汇集在一起,从门逢底缩了进去。
他一下醒悟过来,知道对方是操纵水术的高手,刚才定是用水箭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
便大声道:“传重甲侍卫,拿弓弩来!”
“该……该死!”武狱拼出老命顶住那股巨大的压力,不使自己倒下,却无助地看
着那道光再度袭击菱号星槎。这一次星槎及时向右侧了一下,第五具冲镧避开了正面冲
击,并没有立即破裂。但左侧的主翼遭到重创,三分之一的赤金护甲被剥离,向下坠落
,砸在巫人设置的符文冰盖上,却仍然没能砸破冰盖。
“这……这是算计好的!”武狱彻底明白过来,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现在
看得更清楚了,这两伙人非但不是像自己所猜想的那样相互敌对,反而是彼此合作,那
些周国人和妖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禁锢了菱号的一根锚,使其无法升空脱离战场;石
兽和虎贲侍卫守卫的阵里则有一个更匪夷所思的事物在强攻菱号,而且对方显然深懂星
槎的软肋,几轮攻击全是向着腹部冲镧而去。一旦这几部冲镧无法运行,在这样的低空
,被锚缚住的菱号甚至可能失去浮空能力坠毁……这些阴险的家伙!
武灿已经吓傻了,呆呆望着发出光箭的地方,似乎仍不敢相信。他的号角停顿下来
,围攻的赤金具们便不知所措地跟着停下。武狱一巴掌扇过去,喝道:“想死吗!为什
么不进攻?”
武灿捂着脸道:“大、大人,攻击哪边?”
“两边!不!”武狱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瞪大了眼观察着,片刻方道:“把左边所
有的豹型赤金具都撤回来,全力攻击右首!”
武灿道:“大……大人,但是……但是左首的人在攻击星槎……”
武狱正要呵斥他,忽见云雾翻腾,一排箭飞速钻出,雨点般射在那几具石兽身上,
射得“乒乒砰砰”乱响,两、三名虎贲侍卫不及防备,身上插得如刺猬一般,当场毙命
。武狱叫道:“好!他们终于下决心攻击了!你懂什么,左首才是关键,放开了锚,星
槎快速升空,只要越过那边的山头,对方就无法攻击了!快,快吹号角!”
舰身再一次在剧烈震动中转向,并且倾斜得愈加厉害,武扁不得不扶着墙才站稳。
四名弓弩手已经到位,举着弩对准了那扇紧闭的舱门。这种弩弓力道极强,上箭需两人
才行。因为门后是最外的一间舱室,一名随军术士正逐一将符文贴在箭尖,以保证箭穿
过舱门后铜制箭尖能迅速破裂,不至于破坏舰体。
三十二 <三>
武扁一面催促,一面询问传令兵底舱冲镧室的情况,忽见两名百夫长匆匆赶来。其
中一人是武宽的贴身侍卫武同术,抱着八足两兽龙头云纹鼎,鼎中间是象征常吉士尊贵
身份的飞虎印。此刻舰身不住摇晃,他抱着鼎下到这里已经满头大汗,但坚持着站得笔
直。另一名百夫长武嘉大声喝道:“传——常吉士之命,庶吉士武扁听令!”
武扁忙单膝跪下,其余士兵要跟着跪,武扁道:“身着重甲者不跪,看好舱门!”

武嘉沉声道:“庶吉士武扁暂摄常吉士之职,执掌飞虎印,担负全舰指挥之重任,
不得稍懈!”
武扁呆呆地抬起头,似乎没听明白。武嘉道:“还不接印?常吉士之命不得违抗!

武扁心中升起一丝不祥,道:“常吉士人呢?”
武同术突然哽咽着道:“大人驾驶的冲梭此刻应该已经脱离了舰身,他……他要去
与那人交战了!”
“什么!”武扁跳起身来,按剑怒道:“常吉士身负全舰之安危重责,这种大事,
你们怎么可以由着他乱来?”
“庶吉士恕罪!”武嘉跪下道:“大人说,此事非他亲自不可。目前本舰中了对方
的埋伏,已经丧失继续作战的能力,大人要求庶吉士立即想法带领本舰彻底脱离战场,
尽快前往北冥琨城。”
“那他怎么不亲自带领本舰离开?”武扁几乎歇斯底里地叫出来。
武同术因抱着鼎,按律不可向除了帝君之外的任何人下跪行礼,见武嘉不住磕头,
便大声道:“我族之人,岂有不战而退之理?岂有视死而惧之事?此大人之言,庶吉士
勿再做儿女之态了!”
武扁一震,慢慢回复沉静。他转头环视四周,见到的每一双眼睛里都同时流露着惧
怕和期盼的神情,顿了片刻,终于伸手取出了飞虎印。星槎上至高的权利已经交移,所
有人立即伏身跪下。
“传令,尾部冲镧全数打开,本舰必须立即上升。下层舱室暂时放弃,避免轻气进
一步扩散。”武扁一字一句地道:“武同术,这里由你指挥,放弃船锚。如果不行,就
放弃此舱!”
当他与武嘉匆匆赶回指挥室时,武同术抽出剑指着舱门,毫不犹豫地喝道:“放箭
!”
巫镜手一放,绿萝纸向下落去,却被一阵乱风刮得飘飘悠悠飞起来。眼看就要飞远
,巫镜慌忙一把抓住,不顾仪态地跪下,甚至忘了符文的厉害,用手将绿萝纸按在冰上

一道微弱地蓝光闪过,绿萝压住的冰突地化而为水,巫镜不及防备,整个手都伸入
了水中。水又在下一个瞬间冻结,不过这次因将巫镜的手包了起来,所以向上隆起不少

“啊……哎呀!”
在巫镜的惨叫声中,十几道白色光芒在冰下飞速涌动,一下扩散出十丈之外。师枥
也正几乎快不成调地弹着他的琴,倒和巫镜惊恐的叫声甚是合拍。他的琴声虽急,却愈
加激昂,一声声如剑刺斧劈,将面前的冰面割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口子。就是凭着这样
无可琢磨却又犀利的琴声,师枥牢牢压制着自己面前的十架赤金具。但他已经快将琴音
发挥到了极至,再无余力顾及身后防守的武士们。
由于受到近三十架赤金具四面八方的疯狂攻击,刚才匆忙建立起来的防御冰墙已大
半被毁,冰盖下的师氏和妖族们不得不陷入肉博苦战之中。此刻几名弓箭手或被杀,或
重伤,再无力发出落魂箭,三名妖族的火术操纵者也死于赤金具利爪之下,剩下的人只
能利用包裹九头狮鹰翅膀的巨大冰柱做掩护。两根冰柱间有四条通道,除了其中一条甚
是窄小,赤金具无法穿越外,其余三条均是需要死守之处。师枥单独防守一方,他左首
的两名术士放出禁制,两名木术操纵者发动荆棘陷阱,连同枫凌的土盾死守住一处较小
的通道。最大的通道则由五名武士、四名妖族水术、一名金术操纵者,及赶来支援的十
名虎贲侍卫守护。
赤金具们显然受到极强的驱使,发了疯般不顾一切地猛攻。它们是曜青城倾力打造
的新型,除了传统的主力豹型外,还有更擅长偷袭作战的狼型、冲击力量更强的熊型,
甚至有两架可由熊型赤金具远距离抛掷的狗型。就算是豹型,也经过精心改造,不仅增
加了更锋利的锋刃,更将其长尾改成棱状刀刃,甩、刺、拉等等动作大大增强了杀伤力

这样的攻击力几乎可以突袭一支超过三百人的周国部队,不过它们面对的却也并非
寻常士兵。师服虽然受伤,其比寻常剑身宽出一倍的重剑上已经沾满了六、七只管蛹绿
色的浆液;水术操纵者利用冰湖寒冷之气的有利条件,不停放出冰箭,专刺赤金具的四
肢关节,纵使不能突破赤金护甲,也能迅速冻住,极大限制了赤金具的速度;虎贲侍卫
则整体行动,或使长枪、或持短剑盾牌,远攻近守、相互策应,极有章法。二十几人竟
然硬顶下了赤金具一波又一波攻击,死守着那根越绷越紧的锚链。
巫镜站在冻住锚链的高高的冰堆上,看着众人与赤金具杀得血肉横飞,一阵阵的心
惊肉跳。眼见防线逐渐被压缩,连虎贲侍卫都已有数人挂彩,巫镜拼命回忆还能排上用
场的符文,终于拼凑出一张,谁知一发动,竟然将自己冻在了冰里。
他急出一身冷汗,突地听见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十丈开外,他放出的冰晶符文在冰
湖的帮助下开始发威,数十根尖利的冰刺突出冰面,将毫无防备的赤金具冲得阵脚大乱
,其中十几架来不及躲避,被穿在冰刺林中动弹不得。这些冰刺绕着冰柱迅速扩散成一
圈,形成一道屏障,把赤金具分割成好几部分。只听号角连连,赤金具们迅速退却,以
重整阵势。
疲惫不堪的武士们终于暂时松了口气,都回头叫道:“好!”巫镜苦着脸道:“好
……谁来救我……”枫凌虽已累得瘫软在地,见到他的模样,仍忍不住笑道:“你……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笨的家伙。怕什么,打完这场,让水术使给你解开。”
巫镜还要叫苦,一声尖锐的啸声自头顶传来,众人刚抬起头,就见一艘梭型星槎闪
电般划过,低得几乎撞上巫镜的符文冰盖。师枥道:“是云中族攻击力最强的冲梭,对
方是打算从空中袭击我们吗?”
巫镜道:“开玩笑吧?这样恶劣的天气,再说还有这冰柱冰盖阻挡着,谅它也不能
做什么。”众人都点头称是。
但那冲梭远远地绕着冰柱转了个圈,突然弹出四支铜翅,摆出了俯冲的架势,迅速
接近冰柱。巫镜心中咯噔一跳,还正想着冰盖可以挡住它时,它陡然降低高度,以一个
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钻入冰盖之下。“啪啦”一声响,当它钻出冰盖,收回两支铜翅
开始爬升时,冰盖下已经有一半的人身上插满了箭,鲜血狂喷,死于非命。
巫镜幸亏在枫凌旁边,枫凌张开土盾往他身上一扑,挡下了最致命的攻击,但她自
己右腿上却中了两箭,痛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巫镜一眼看出去全是红色,柱上、地上、
破碎的盾牌……全是血,热腾腾的血。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冰柱,一动不动……猛地腿上传来的剧痛让
他回过神,却是枫凌使劲咬了他一口,虚弱地道:“快……快逃吧……”说着脑袋一偏
,昏死过去。
尖啸声再度袭来,巫镜本能地想要跳起来,谁知手仍被牢牢冻在冰里,根本动不了
分毫。忽听师枥叫道:“过来!没死的过来!”剩余的十来人拖着受伤的人跑到师枥身
旁,师枥喝道:“统统伏下!”
师枥看着它在远处转过了头,以蛇形方式灵巧地避开虎贲侍卫们射出的箭,从容射
杀十数人后离开,便知道对手绝非寻常之辈。在这样凛冽而纷乱的风中,冲梭毫不费劲
地穿插、翻滚,借助风力爬升、俯冲,仿佛风是他的仆从一般自如。
师枥闭目聚神,蓦地须发皆张,所有精神都灌注在面前的琴上,但十指虚提,并不
发一声。星槎的呼啸声越来越近,连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地上伏着的人一个个心快得
几乎跳出嗓子眼,师枥仍纹丝不动。
巫镜心道:“完了,今日要死在这蛮荒之野了……”说不出的悲苦,不禁闭了眼,
抱紧枫凌。
四支箭破门而入,“波波”数声轻响,箭尖红光闪动,铜制箭头破开,但劲力未减
,正在凝神控制血水的枫华齐韵猝不及防,左肩中了一箭。虽然在箭刺入的瞬间她施展
金术顶了一下,但破裂的箭头已像柄旋转的小刀般在肩头剜出老大一个洞。她退后几步
,重重撞在墙上,咬紧牙好容易才阻止自己喊出声来。
舱门一震,又是四箭射入,这一次射入的位置距离地板只有一尺高,枫华齐韵猱身
躲开,知道对方是想敲山震虎,逼开自己方可砸门。果然对方射几轮,就砸两下门,再
射几轮。枫华齐韵躲在箭射不到的死角,忍痛拔箭,但箭头刺入肉中太深,且破开的地
方仿佛倒钩一般拉着肌肉,怎么也拔不出来。眼见那舱门已经被砸开两个大洞,马上就
要沦陷,她情急之下猛地一扯,顿时痛得眼前发黑,一跤坐倒。
“砰”的一下,门被顶开了,武同术带头冲了进来,大喊道:“搜!格杀勿论!”
十几人寻遍了锚室,却未见到敌人,只发现一处墙壁的木板被撬开,里面是漆黑的舱壁
夹层。士兵们正要追下去,武同术忙道:“别找了,两个人守在这里,其余的先跟我把
锚卸掉!”
系锚的铜座极是粗大,而且与星槎最坚固的龙骨相连,无法卸掉,只能在链条上打
主意。但链条是铜链与飞煌草编成,极坚韧,寻常刀刃根本割不断。武同术知道厉害,
便吩咐道:“拿火来,烧去飞煌草!”
一名士兵拿来火把,正要凑到链条上烧,忽地下锚的舱口外一枝水箭射入,将火把
弄灭,还刺伤了士兵的头。武同术惊道:“躲在舱外?”他伏在地上,冒险地伸头出去
看,只见一名浑身是血的女子不知用什么法术紧紧贴在外舱壁上,见他探头出来,手一
扬,又射出一枝水箭。武同术缩头避开,想要用剑刺她,那女子脸色苍白,却还向他笑
笑,爬到一个长枪也够不着的地方。看她肩背耸动、气喘吁吁的样子,想来受伤也不轻

武同术叫来三名侍卫,加上四名弓弩手,一起守着锚口,叫道:“快烧!”两名士
兵忙重新点燃火把烧链条。忽地锚口处狂风大作,刮入室内,吹得人眼都睁不开。火把
吃不住这么强的风,再度熄灭,风又忽地小了。武同术满头青筋地探头出去,正见到那
女子伸手招回旋风。风吹得她的秀发和衣服飘飘扬扬,云在她雾身边聚集、翻卷、消散
,仿佛云中仙子。
武同术缩回头,顿了片刻,方道:“快……快拿东西来塞住锚口!”
伴随着铜甲护板刺耳的咯咯声,冲梭的底部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船头猛地向上一仰
,直向那厚厚的冰盖撞去。武宽仍坚持往下看了一眼,只见舱底弓弩射出的箭在半空仿
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断折。攻击者应该是那位琴师,武宽眼力极好,甚至看得
见他口中喷出的鲜血。以琴音抵御冲梭那力道无与伦比的强弩,恐怕他自己也受伤非浅
。武宽又往后看,不出所料,同样无形的一股力量袭击了尾部的平衡翼,一支铜翅破裂
,冲梭开始盲目乱蹿。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损失几乎不算什么,弹出两支辅助铜翅,升起舱顶的定风帆,
冲梭已经驯服地重新回复到平衡状态。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一阵风从下方刮上来,被
冰盖一拦,变成散乱,他于是驾御冲梭迎上这股乱风,尾部一甩,几乎贴着冰盖盖底钻
了出去。
钻出冰盖那一刹那,武宽突然浑身一震,使劲转头看去,然而冲梭钻出冰盖后,被
一股强风推得飞速爬升。武宽心神激荡,直到坐在他身后的副手大声叫喊,他才回过神
,赶在冲梭撞上菱号下方的着陆支架前稳住了船身。他的副手叫道:“大人,我们有两
支铜翅损失,一架平衡翼破损,是否要回舰更换?”
武宽以一个俯冲的行动作回答。冲梭垂直地冲向冰盖,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钻入其
中射击,而是在接近冰盖时迅速拉平船头,就那么绕着冰盖外缘一圈圈的兜着。副手正
仔细观察地面,忽地眼角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等他抬起头时,冲梭正高速掠过一根铜链
,离得之近,差点把突出的铜翅削掉。
副手吓了一跳,随即惊恐地抬头望天——见鬼,那铜链直入云雾,难道是系在菱号
星槎上的一根缆绳?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把所有缆绳收回?
前面的常吉士武宽停止了绕圈,驾驶冲梭向上爬升,准备进入攻击位置。副手听见
他喃喃地道:“果然厉害。”
巫劫再度睁开眼。他没有看周围伤亡惨重的虎贲侍卫和石兽们,目光始终只集中在
一个方向——天上云雾中那团巨大的黑影。
浑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痛,彻骨的痛。嘴角的血刚刚抹去,鼻子、耳朵……甚至眼睛
也开始流血……滚烫的血。肺里如烧起来一般,即使张开嘴大口吸气,也总是不够……

他知道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哪怕只是站起来,所耗费的力气也可能随时要他的命。
但他还是站起身来。
他第五次举起了弓。他的动作非常轻柔,仿佛举起的不是弓,而是三岁的矢茵纤弱
娇小的身体……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因为脸上的肌肉僵硬,这微笑比哭还难看别扭。
他伸出右手,扣住那光的弓弦,慢慢地,使尽全身力气往后拉……拉……拉出一支
光的箭。这枝全凭灵力构造的箭掏空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他一时眼前漆黑,干脆闭上
眼,不管七窍处血越流越快,也不管心越跳越慢,什么都不管,只是拉弓、拉弓……直
到弓身浑圆。
好了,连耳朵也听不见了,所以连最后三具石兽用身躯替他挡住从天而至的箭时发
出的惨叫,也没有动摇他的神智。他看不见,听不着,可是他知道那东西在哪里。
那东西在挣扎,在咆哮,在歇斯底里。尾部的九具冲镧已经以最大能力喷射,所有
能稳住舰身的定风帆、辅帆、水平翼、辅翼、尾翅、腹翅……都已打开,但是仍然不行
!星槎在不可逆转地失去平衡和浮力,五具冲镧完全失效,冲镧室一半以上的舱室因轻
气泄露而被封闭。更可怕的是,剩余的腹部冲镧所能喷射的轻气已经不多了,再有哪怕
一具冲镧关闭,菱号星槎庞大的身躯就会轰然坠落。它就像被系在船上的怪兽,船已经
沉了一大半,却无法脱身,只有疯狂地挣扎、咆哮、歇斯底里!
“来……”他在心里呼喊:“来吧!来吧!来吧!茵!”
“没有射中!没有射中!”副手大声喊道:“弓身仍在!”
话音刚落,强光闪动,又一道光箭射入云雾中。雷鸣般的轰隆在云里翻滚,菱号星
槎舰体发出的金属的呻吟声几里之外都能听见。
冲梭迅速爬升,冷冷的风从舱室的缝隙里灌进来,带来轻气消散时特有的微酸味,
副手浑身哆嗦着。武宽回头喊道:“放出哨音,让孩子们进攻,进攻!”
副手忙往下看,冲梭正好掠过山丘,可以清楚地看到剩下的二十几架“孩子们”正
聚集在陆吉士武狱的身旁。他扳动机关,一个特制的铜哨弹出舱盖,在狂风中发出刺耳
的叫声。当冲梭再一次转回来时,武狱举手向他们挥舞,示意已经听到了。
冲梭转了一圈,正欲杀回,忽听“咚”的一声巨响,一枝箭穿透舱顶直透下来,差
一点就射中武宽。副手惊呼道:“大人!”
“是菱号发的箭。”武宽尽力保持冲梭的平稳,一面有些焦急地道:“……一定快
支持不住了!全舰范围的攻击,武狱如果不退远一点,恐怕有危险……”
副手从窗户里望去,只见云雾中无数箭往下飞,全是自菱号星槎的底舱里射出来的
,远远看去,仿佛一阵箭雨。菱号上的人明知道下面有赤金具和常吉士,还如此疯狂地
射箭,自然是到了最危急时刻,只有拼命一搏,企望能解开缚束尽快升空。随箭降落的
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副手勉强可以分辨出一些赤金具的备用肢体、一艘未及修缮的传令
星槎,以及其他载重物资。星槎已经向北偏移了老长的距离,但仍无法摆脱缆绳,这样
惨烈而悲壮的情景前所未见,副手只看得全身冰冷,满脸的水,也分不清是汗是泪。
只听武宽道:“放出所有铜翅,收回定风帆,抓好,我要全力冲刺了!”
冲梭浑身一震,开始加速。武宽绕了一个大弯,尽量离菱号星槎的射击范围远一些
,饶是如此,仍有三枝箭射中船身,好在这些箭是被狂风吹歪的,力道不大,没有插入
舱内。船身颠簸得像大海里的独木舟,正穿越着可怕的风浪,副手觉得魂都要抖出来了
,抓紧舱壁,勉强叫道:“大人,我们要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
“第七号舱室已经丢弃!”
“舰身仍持续下降中!已经不足四十丈!”
“云雾太大,还是无法观察!”
“陆吉士没有任何消息!”
“左首,丁号冲镧轻气消耗完毕,已经关闭!”
“该死!该死!该死!”武扁暴跳如雷:“为什么锚还没有解开!用牙齿咬也咬开
了啊!”
“庶吉士,那位老者要见你……”
“滚回去!我没空!”
“啊,火又灭了。”
“为什么这么冷?”
“冰!是冰!”
“什么?”
武同术伸手一摸,铜链果然冰寒刺骨。只见锚舱口虽然已被士兵们用麻、软木等塞
得死死的,但那铜链上却泛起一层白霜,火把灼烧的地方一滴滴往下淌水,飞煌草却怎
么也烧不起来。
武同术心中一寒,丢了火把,举起铜剑,喝令手下让开,狠狠一剑砍在锚链上。一
声巨响,他的虎口被震出了血,剑崩了口,链条却只留下浅浅一道痕迹。所有的人茫然
地互看着。
为了星槎的稳固,特意加入异金打造链条,没想到今日却成了菱号星槎的死穴。
一名侍卫长吐口寒气,搓着手道:“换人!”
四名侍卫仰起头猛灌两口烈酒,急速搓着自己的脸。侍卫长拉开身旁一扇舱门,一
股寒霜之气顿时翻滚着涌出来,他探头往里面看了两眼,咕哝道:“都快成冰窖了……
喂,里面的,换岗了!”
里面有人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侍卫长忙催促道:“快、快,进去!以后每一个时
辰就换一轮。”
四名侍卫忙钻进舱内,换下里面几乎冻僵的四名侍卫。其中一人神智有些恍惚了,
交手的时候绳子都掉在地上,吓得接替他的人暴出头冷汗。幸亏中间抱着赤金钟的那老
者虽然全身都已被冰霜覆盖,却仍纹丝不动。
侍卫长正忙着指挥侍从们将冻僵的侍卫抬出去,忽听有人大声叫道:“谁!”
“铛铛”两声,一名侍卫大声惨叫,另两人怒道:“有敌人!”侍卫长一回头,正
见到一个娇小曼妙的身体翻滚着掠过头顶,落在舱室另一头,抬起头来,将满头青丝甩
到脑后。她左边肩头鲜血淋漓,脸色惨白。不知道她是怎样上到船里,身上的衣服已被
刮得破破烂烂,但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看得侍卫长心中一凛。他厉声喝道:“护住舱门
!”刚抽出剑,那女子双手在胸口交叉,又猛地往两旁一拉,刹那间十根细长的水柱自
她的十指间源源飞出,随着她挥动的手上下翻飞。
侍卫长一剑纵劈,砍向那女子,数条水柱袭来,缠绕上他的手臂,他仗着势大力沉
,毫不理会,继续猛劈。眼见剑锋已经递到那女子面前,那女子轻哼一声,“啪啦啦”
一阵脆响,那数注水骤然冻结,侍卫长怒吼一声,但为时已晚,他的手臂、身躯、腿上
缠绕的水瞬间全变成了冰柱
他愤怒得目眶崩裂,然而全身已被冰的枷锁捆得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见那女子
抱歉地对他一点头,向他身后掠去。身后传来士兵们的狂吼声、重剑劈空之声、铠甲破
裂之声、水柱冻结之声,眨眼功夫,便只剩下士兵们的惨叫声、惊恐愤怒地破口大骂声
,及那女子沉重的喘息声。他的目光所及,舱室里纵横交错着无数冰柱,对方已经牢牢
控制了局面,不禁长叹一声。
他却不知道枫华齐韵肩头的伤越来越痛彻入骨。这伤口在锁骨下方,既大且深,几
乎贯穿身体,她已经用冰冻住伤口,但这一下剧烈打斗用光了她仅剩的力量,血再度大
量涌出。她眼前开始模糊起来,若不是心中那丝信念让她强撑着,早就瘫软在地。
她不管旁边的士兵谩骂挑衅,扶着墙喘了半天,终于再次聚集起一点力气,推开了
那扇半掩着的正源源不绝涌出浓雾的舱门。舱内一片白茫茫,枫华齐韵挥开冰冷的雾气
向前走,蓦地浑身一震,雾里露出了一张脸,因为已经完全被冰封起来,脸上那沟壑纵
横的皱纹被拉扯、扭曲,更加古怪恐怖。枫华齐韵被吓得好一会才定住心神,伸手一挥
,周围的雾翻滚着退开,那人彻底显露出来。
分类:断章取义
三十二 <四>
五行禁制。
神器具离。
枫华齐韵完全停止了呼吸。传说中的神器和传说中的罪恶……竟然距自己只是一臂
之远,她一时如在梦中。
突然间,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你是妖族人么?”
枫华齐韵急退两步,“啪啪啪”一口气展开五张水盾,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已经不是我了……你呢?你也是为此而来的么?”
“我……我奉命前来彻查,”枫华齐韵咬着牙道:“难怪附近的水极寒极阴,随手
放出的水都会冻结成冰,果然有罪恶在此!”
“你很聪明……你想到了,你是水术的高手吧……不过,你打算怎么做呢?”
枫华齐韵一怔,迟疑地道:“我……我要……我要带它回它应该待的地方去。”
“嘿嘿嘿嘿……”那人笑了起来,一开始还刻意收住,到后来完全无法抑制,“呵
呵、哈哈、嘿嘿嘿!”尖利刺耳的笑声在枫华齐韵脑子里翻来覆去,大如雷鸣,绵绵不
绝,她忍不住抱着头尖叫道:“住口!别笑!不要笑了!”
舱外被冰柱们夹得死死的士兵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是一般的惊异,有人道:“那女
子发疯了吗?一个人在叫什么?哪里有什么笑声?”
“来吧!”那人忽地停了笑,轻声道:“来吧……带我走,带我离开……”声音说
不出的谦和慈祥,仿佛对自己心疼的孙女讲动人的故事一般:“来吧,轻轻的……我就
在这里……带我离开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更多力量,不可思议的力量……
神也畏惧的力量……你也见到了吧,五行禁制在坠落时损失了水系,只是泄露了那么微
不足道的一丁点,就让这里改天换地……拥有这力量,你将看到无比壮阔的天地,凡人
们做梦也无法到达的仙境……多么美丽!多么雄伟!多么堂皇庄严!来呀!做你想做的
吧……”
枫华齐韵手一长,一注水疾射而出,直向那赤金钟刺去。冰里的那张脸动了一下,
露出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舱外的士兵们凝神听着,里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们正自猜想到底是那女子得手
,还是那鬼一样的老头胜出,突见那女子踉跄而出,半边身子都已被冰霜覆盖。她靠在
舱门上吐着寒气,头发垂下来,“叮叮叮”的响个不停,好像树上的冰凌。好一会儿她
才撑起了身子,扶着墙一声不吭,慢慢走了出去,再不看众人一眼。
有人似乎听见她哭了一声,也有人听到她喃喃地道:“不要……走开……”但却都
不分明,众人纷纷议论,莫衷一词。
冲梭的速度已经达到极限,他们沿着山壁飞行,副手不停地弹出尾翅,又收回来,
以对抗山壁附近的乱风。当他以为冲梭就要越过山头时,武宽一侧船身,在极小的范围
里转了个圈,重又朝着冰盖方向飞去。
一阵兜头狂风吹得冲梭剧烈摇摆,副手忙动手收回铜翅,忽听武宽道:“不要收回
来,我能稳住。”
副手不敢多言,抓牢舰身,看着冰盖逐渐接近。此时菱号星槎下降了差不多十丈,
部分舰体已经突出于云雾之下,腹部除了被击毁的六具冲镧能看见外,还有两具几乎已
没有轻气喷出。舰上的箭雨仍在倾泄,但那冰盖实在太厚,两边又有巨大的冰柱保护,
绝大部分箭都被冰柱弹开,剩下的也根本无力射穿冰盖。他还看到剩余的赤金具被箭雨
和从天而降的重物震慑,在冰面上乱蹿狂奔。
一切真实得简直像噩梦一样……
冲梭猛地一突,尾部的冲镧加大了力度,全力冲向冰盖。副手吃了一惊,叫道:“
大人,危险!”
“为了帝君而战,你害怕捐躯吗?”武宽平静问道。
“大人……愿死于战场!”
武宽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加速,加速……急速冲刺使舱内的风压达到极限
,副手被死死压在位置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无数箭自船身旁掠过,舱顶被射得砰砰
乱响,那死灰色的冰盖迅速靠近——
“嘣!”
星槎的铜翅狠狠地撞上锚链,然而先断的却是铜翅。星槎被巨大的反弹之力扯得疯
狂地打滚、旋转,笔直向下坠去,副手却不再恐惧了——那支折断的铜翅倒插回来,斜
着切入舱内,将他拦腰斩断。
武扁伏在瞰云镜上,由于星槎已降到了云雾下方,下面的景色第一次清晰地袒露在
眼前。他看见了那巨大的墓碑一般的冰柱,死灰色暗淡的冰湖。冰面上到处是菱号星槎
脱落和抛弃的残骸,还有显然失去了指挥而乱跑的赤金具们——武狱如果不是在与周国
人的战斗中阵亡了,就是死在了自己人的箭雨里。
还有敌人。武扁咬着牙冷眼观看,冰柱之下到处是一大团一大团暗红的血色,裹着
黑色重甲的人的尸体与赤金具黄绿的残肢混杂在一起,透着一种诡异的美。离冰柱稍远
一些,几块巨石胡乱地堆在一起。不用问也知道,那地方就是发动攻击之处,菱号星槎
上那数量庞大得吓人的箭一大半都插在那里,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以至于连人的尸体都
看不到了。
“高度已经不足三十五丈!目前只剩四具冲镧!”
以这样少的冲镧,连着陆都不可能顺利了。听到传令兵刻意掩饰惊慌的报告,武扁
突然觉得很讽刺。看来已经没有办法在坠毁前斩断锚链了,在这偏僻的巴国荒山之中,
两队素不相识的人隔着漫天的云雾斗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却没有一个赢家。他梦想执掌
飞虎印已有十几年,今朝得偿所愿,却将伴随星槎一同坠毁……
不得不承认,尽管下面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但他们凭数十人之力能将如此庞大的菱
号星槎打到这般地步,虽有借云雾与冰湖的天时地利之嫌,仍算得是一场让人不敢相信
的胜利。当然,还有那不可思议的光箭……可怕的力量……
他叹了口气。浓雾、冰湖、光箭,这一切仿佛上天的精心安排,缺少任一样,菱号
星槎都不可能落到这般田地。但事情总要面对。挺直了腰,正要郑重宣布弃船,忽听观
察兵叫道:“右舷,常吉士!距离十丈!”
武扁两步冲到右边窗前,只见一艘破烂的冲梭正歪歪斜斜地掠过,绕过了船头。他
大吼道:“情况如何?”
“损坏严重,尾翅脱落、四支铜翅只剩两支尚能使用……船头有撞击痕迹,后舱破
裂,目前只观察到这些!”
“掠过左舷了!”左首的观察兵幸喜地道:“常吉士招手示意!”
所有的人仿佛在黑暗中见到光明一般,都欢呼起来。武扁忙喊道:“快!打开接受
舱门!”
他带着几名百夫长刚跑到舱门,却听右首的观察兵再度喊道:“冲梭转过来了!常
吉士打出了手势……”他把眼死死贴在观察窗口上:“示意……准备升空?”
“什么?还有什么?”武扁心中突然一紧。
观察兵迟疑地道:“再见……永别了……”
武扁一把将身前挡着的一人推翻在地,向最近的窗口猛冲去。右首的观察兵叫道:
“常吉士在拉起!速度很快……掠过舰首了!”其余人兀自惊疑,武扁已经掉头飞速向
舱左跑去。然而还没等他冲到,左首的观察兵已开始语无伦次地喊:“常吉士!常、常
吉士!俯冲下去了!没有拉起!没有拉起!见鬼!见鬼!常吉士!是冰盖!是缆绳!见
鬼!常吉士!”
“快走!离开这里……咳咳……星槎撑不住要坠毁了!”师枥边说边咳着血;“马
上离开!”师服、师寐两人浑身是血跪在他面前,叫道:“大人,我们护你出去!”
师枥怒道:“混帐!”做势想狠狠推一把师服,然而手刚抬起来,猛地吐出一大口
血,一下软倒,师服忙扶着他。师枥吐了几口血,心里反而更加清晰起来,侧头对师服
低声道:“本座对你说过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把‘质’送回成周。你听着……‘质’的
身体里可能已经渗入了混……咳咳咳……只要把她带回去,本座死也不算白废了。去吧
……去啊,你们想要这么多兄弟的血白流么?快滚!”
师服哽声道:“是!大人教诲之恩,永世难忘!”说着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
拉起伤势更重的师寐,奔到冰柱之下一个隐蔽处,扛出那被白布裹着的少女——此刻白
布已被鲜血染得通红,再看了师枥一眼,伏低身子向南奔去,须臾便钻入雾中。
师枥直看到他俩彻底消失,并没有遭遇赤金具,才放下心来。刚才那一下硬顶冲梭
的强弩攻击,几乎已经耗尽了他全部力气,此刻只觉得精血枯竭,眼前渐渐模糊,身体
里却说不出的惬意,那些疲惫、痛楚……好像已提早匆匆离开了一般,再也懒得动弹分
毫。忽听有人焦急地叫道:“喂,枫凌,醒醒!”
他转头看去,见到满地满天都是血色,到处死寂,只有不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还在
动着。他听出这是巫镜的声音,便喃喃地道:“你还活着么……”
巫镜惊喜地道:“师枥,快!快来帮我!”
师枥笑笑不答,闭着眼继续安静地等着那时刻的到来。巫镜叫道:“喂,你没事吧
?该死,难道就没有其他活人了么?枫凌,撑住,我救你出去……这该死的手扯不出来
!”
师枥突然心情大好。临死之前还能听到人声,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哪怕是自己讨
厌的人发出的声音。这样就不会寂寞的死去了。
他叹了口气,更加凝神听巫镜乱七八糟的喊着,恍惚间回到了同样冰天雪地的北冥
荒漠,更加惨烈的战场。战友们的尸体堆成了山,而头顶上的星槎仍呼啸着俯冲、攻击
……蓦地睁大了双眼,喝道:“快跑!”
“什么?”巫镜惊叫道:“怎么回事?”他此刻已成惊弓之鸟,再开不起玩笑。
“快跑!离开这里!快……咳咳……离开!”
“我……我、我怎么跑啊!手被冻住了!”巫镜见师枥吐着血说话的样子,知道绝
非善事,急得双脚乱跳。忽听“铮”的一声琴响,手腕处一凉,他的手臂一下仰起老高
。这一下太过突然,他毫无准备往后摔了老大一跤。
“怎么?”巫镜又惊又喜,难道手上的冰化开了?他抬起手刚要细看,冷不防一注
热血自断开的手腕喷射而出,冲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没等他回过神,腰间一紧,被人
抱了起来,耳边风声呼呼,那人扛着他飞也似跑开。
“跑吧……”师枥看着从天而降的枫华齐韵扛着巫镜和枫凌越跑越远,低声道:“
我只能这么做了……”
一声刺耳的尖啸让心神迷糊的巫镜浑身一震。他一抬头,正见到那艘冲梭以一个惊
人的速度俯冲下来,准确地钻入冰盖之下,冲向冻住铜锚的冰堆上。下一个瞬间,整个
冰湖剧烈颤动起来。
巫镜瞪大了眼。
冰盖崩塌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暴烈声,冲撞处溅起十数丈高的冰尘,向外翻滚着
扩散,无数铜轴、碎片、人肢、冰块……呼啸着钻出冰尘,四处乱飞,仿佛传说中东海
中喷火石的山岛。巫镜眼见一大块冲梭残骸冲出冰尘,在冰面上跳了两下,转眼就蹦到
了自己面前。突地眼前一花,所有的事物都如湖中倒影般晃动,泛起涟漪——一张大得
匪夷所思的水盾不知何时竖立起来,无数碎屑疾风骤雨般倾泻在上面,却无论如何也冲
不破它。
天可怜见,巫镜在手腕断裂的剧痛真正开始之前,在混乱真正到来之前,彻底地昏
死过去。他最后记得的是枫华齐韵的脸。她的脸上泛着奇怪的、难以遏止却又有点不知
所措的笑容。巫镜很多年之后才明白,那笑容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
菱号星槎终于自由了!
它挣脱了束缚,奋力向前一冲,整个舰身都发出高亢的欢呼声。
“尾部冲镧,全速!所有风翼,全数张开!”
“舰首已经抬起,船身左倾仍然严重!”
“底舱风压过大,仍旧泄露中!”
“前方五十丈,山头!无法避开!”
“放弃底舱!放弃左舷五个重舱!全速、全速、全速!”武扁大吼道:“冲撞犄角
向下,全船准备冲撞!”
庞大的星槎在轰然雷鸣般的冲镧喷射声中向左转向,缓慢但坚定地钻入了云雾里。
片刻,一声巨响传来,跟着是哗啦啦的山体滑落之声,金属断裂之声。然而那轰响仍然
持续着,渐渐地向上、向着远方而去。这声音在雾里来回滚动,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消失

天终于彻底黑下来了。
未曾结束之后
巴国 姬山 龙血坡
“那么说,还有五人逃脱了天罚?”
“是。”巫顺恭敬地道:“这是从齐国太史寮里传来的消息,应该是准确的。海潮
席卷鲆岛,据信坑道已经彻底破坏,短时内无法再有混沌被带出地面。目前昊殿下正亲
自出使汨罗五老会,与妖族、周国共同商议防范之事。”
“五人……能从天罚里逃出,想来必是非同小可之人了。”
“大长老对此亦极之关注,已经致函周公,愿与妖族、周国联手追缉,勿使其继续
危害人间。”
巫劫吃吃地笑了起来。他坐在最高的一块玄色岩石上,七名魁梧的武士默默地屹立
在岩石四周,全身的白色铠甲在阳光下分外刺目,面目则是七张毫无生气的玄石面具—
—他们是镇守人间与仙界之通道南天门的七人侍。
他们身后,是三十具全副武装的石兽,所有的强力弓弩都已上好了弦,凝神以待。
石兽的身后,则是六十名虎贲侍卫,再往后,是十六艘攻击型浮空舟。这样的阵容,只
在当年围攻实力已超过昆仑山的商国王子时才出现过一次。
“五人……”他喃喃地道:“五个该死之人。”
巫顺恭敬地垂着头。
“你看见这里的野花了吗?”
“小臣没有见到。此——”巫顺环视了一下:“荒芜之所也。”
“这是冬天啊。冬天怎么会有花?明年春天你来看吧,嘿。”巫劫笑着拍拍手:“
把长老会的御令传下来吧。”
“小臣得罪了。”巫顺向他身旁的另一名内侍官点点头,内侍官忙将双手捧着的一
卷文书递到巫顺手里,连同第三位身份尊崇的内侍官,三人一起解开了文书上的禁制。
那两名内侍官躬身退下,巫顺解开文书上最后一道金线,徐徐展开,声音始终平淡如一

“奉长老会最高长老之命:即日起剥夺劫长老会预备长老之职,革去一切统御之权
,处六刑,加五枷凡三十年……剥夺昊长老会预备长老之职,保留八隅城君之号,处四
刑,加……二等侍侯观星史镜,终生……”
巫劫不再去听,他站起了身——下面的七人侍一起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遥望北面
起伏的山峦。山峦上方的天穹一碧如洗。
“五人……”他舔着干燥的嘴唇想:“要一起杀,还是分开来慢慢杀?真是犯难呢
……”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32节:巴国。姬山。坠毁的绞杀号浮空舟。(3)
: 矢茵道:"没什么……你先告诉我,这么匆忙要到哪里去?"
: 枢劫道:"石柱倒塌的那晚,我曾见到北面天空似有异象,如果真有灾难降临,就
: 得赶在它发作前解决,单靠祭祀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我打算去看看。"
: 矢茵拍手道:"正好啊!跟我们村息息相关,我也要去。"枢劫笑道:"那可不行,
: 说不定会有危险的。乖乖回去吧,小丫头!"
: 矢茵正色道:"我不是小丫头了!反正我要跟着你,你别想一个人跑掉……"她紧紧
: 抓住枢劫的手臂道:"你说过你要我的,你想反悔?"
: 枢劫愣了片刻,道:"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哎呀!"矢茵狠狠掐了他一把,快步跑
: 到前面,叫道:"快走,别罗嗦了!"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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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第一章
“今晚的星星多吗?”幕说。
“夜色如水呢。”茗点了点头。
“这时节……水里很冷吗?”幕小心翼翼地站在岩石边往下看,十丈之下,卜月潭没有
光亮,没有水声,漆黑寂静,一如死去。
“水里一直很冷。”
“那张脸……曾经向你笑过吗,姐姐?”
“不要乱说话。”茗淡淡地说:“那里,并没有什么脸。”
第二章
“幕,天亮了吗?”
“嗯……”
“幕,天亮了吗?”
幕昨晚练到大半夜,这会儿才歇下小半个时辰,困得死去活来。但心中有事,她稍有一
点意识,立即清醒过来,在被子里算了算,咦?今天才十四呀,明日才会……于是缩在
被窝里翻了个身,含糊地说:“还没亮呢……”
大祖母厉声道:“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
幕在半昏半睡中突然一激灵,翻身爬起,惊道:“什么?”
“快点收拾,我们今日要过去。”
幕呆了半响,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今日!今日!
这句话把幕的心一下烧得火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就在今日!那么说提前了!可是计划
……怎么办?来得及变更吗?该死!精心准备了三个多月,千般算计万种考虑,竟没有
算到这一条!
尽管心中一会儿火热,一会儿冰冷,念头翻江倒海般转个不停,幕仍故意慢吞吞地穿衣
服,一面打着哈欠道:“为什么?明日才会下去呀……”
“不能再等了。”天刚蒙蒙亮,她能看见坐在窗边的大祖母吐着寒气,垂头疲惫地说:
“今日……要想办法先下去探一探。”
“老东西又是一夜未眠,”幕心中暗道:“看来她等不了多久了……可要等到我自己动
手啊!但是,如果今日就去的话……”
土坑里的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屋里还漆黑一片。幕戴上冰冷的面具,四肢着地,在更加
冰冷的地板上摸索着收拾东西。木板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提醒十四岁的幕对这又
破又旧的吊脚木屋客气一点。虽然大祖母的眼神已经很差,就算在白天也看不清几丈外
的物事,但她仍然非常小心,把所有要打进包袱里的东西都堆到自己的草席上,方回头
问道:“全部都要收走吗?”
运气不错,大祖母面朝窗外,看着外面灰暗的森林的剪影,略点了点头。于是她偷偷将
手伸到自己的草席底下,摸到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拿出来悄悄藏在腰间。迟疑了片
刻,她继续往里摸,摸到块微微突起的小木板。因为要藏得深,这木板每天晚上都顶在
她腰间,三个月下来,顶得她好不腰酸背痛。好了,就要忘了这一切了。她用指甲小心
翼翼撬起木板,将其下的那物事取出。当她把它收入衣袖之中时,仿佛觉得是一条虽小
却致命的毒蛇钻了进去,禁不住浑身发紧,背脊上的寒毛一根接一根竖起。她咬着牙把
要将它远远扔掉的念头强行压下,因为她需要用它来……天啊,哪怕想一想都是罪恶!
今天……今天真的是一切的终点,或者说,一切的开始吗?但如果她没有来,又会怎样?
“大祭巫还没有来……”幕终于忍不住,趁着把大祖母的包袱递到她手上时说,“要不
等到明天……”大祖母的眼睛闭着,可是拐杖像自己长了眼睛一样,准确地狠狠敲在幕
脑袋上。幕不发一声,继续转身收拾。当一个人被敲打了十几年后,这份痛楚越来越能
忍耐,却也越来越无法忍耐。全身的怒火已经到了喷发的前夜,所以愈加沉静。
“好了,出去。”大祖母道:“去叫你姐。”
幕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去,直到绕过屋前的小山头,彻底看不见木屋,才松了口气。已
经深冬了,她还穿着粗麻的长袖短腿的衣服,山路上露寒雾重,露水沾湿了她的小腿,
冰寒刺骨。但这与离开大祖母的心情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
每次离开大祖母的身边,她都深感庆幸。大祖母已经很老很老……很老了,老得比枯柴
还瘦,比沙土还干,老得村里的人简直无法说出她究竟有多老,一代又一代的人都称她
为大祖母,好像那是她的名字。幕和她待在一起时,总有种和僵尸同坐的感觉。有的时
候,她甚至觉得也许与真正的僵尸一起生活可能还好些,至少不会动辄挨打受气。
虽然是大祖母收养了她和姐姐,将她们抚养长大,但这并不能让幕对她稍微亲近些。事
实上——幕始终固执地认为——当初她本来是有希望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只是因为大祖
母想要个奴隶——确切地说,是她的姐姐茗需要一个奴隶——才从中作梗。
他们村在楚境的大山深处,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和险峻的山峰,几乎与世隔绝。然而每
隔七年的春天,总有许多妖族的浮空舟造访。妖族人并非只是带来外界的新奇玩意儿和
消息,或带走山里的特产——比这要奇怪得多,他们会与村人共同举行为期三个月的盛
大祭祀。这期间,如果能寻找到意中人,就会得到两族祝福,生下孩子。
这个让幕一直心存怨恨的传统究竟从何时开始,为什么开始,早已没人知道了。有人说
是几百年前,商汤王立下的血誓,也有人说几千年前,要上溯到黄帝时代——你能相信
谁?但怪的是,向来悠闲而尊贵的妖族也默默遵循着这个传统,尽管他们自己也说不上
原因。
就这样,一批批人与妖族的孩子们不停地生下来,他们天生就具有“源”纹。六岁的时
候,他们会被带到妖族的圣地汨罗城,接受挑选。被选中的孩子从此脱离穷山僻壤,并
且能有机会找到自己的父亲。没选中的则继续回到村里,繁衍生息……
但是幕却从来没有被挑选过。十岁那年,当她终于确信自己与别的被挑选的孩子身上的
源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找村里人打听时才知道,自己是被大祖母强行留下的。
这事几乎要了幕的小命。她全身抽搐,剧烈呕吐。等平复过来,她抢了把刀,一路尖啸
着冲进大祖母的房间。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一直被倒吊在树上,靠雨水和姐姐求来的一
点食物才活下来。
“你能活下来全靠你有个重要的姐姐。”她在持续七天的高烧中隐约听到大祖母说,“
你的命比蝼蚁还贱,所以……尽力保护你的姐姐吧。”
不久之后,那个多嘴的倒霉鬼被永久驱逐出了村,从此再也无人胆敢挑战大祖母的权威
。之后的三年,大祖母越发对她严格起来。她们三人离群索居,跋涉进入更深的山里,
来到这离族之圣地卜月潭只有一山之隔的地方住下。大祖母教她如何使用身上的源,如
何赤手攀上悬崖,如何生擒猛兽,再后来则是如何与人格斗,如何搏杀、逃命……从清
晨到晚上,没有一天停歇。幕想,大祖母是不是打算用这个法子将自己累死?
她手臂和胸口的源——据大祖母说——分别是“火”和“金”。
“这是纯粹进攻的源纹,”曾经有一次,大祖母抚摩着她的源说:“很适合你的命运。
但是可惜,火与金是相克的。你会死在自己的手上……如果没有可解之法的话。”
这是大祖母少有的一次感慨。她脸上像树皮一样的皱纹费力地扭曲着,看得幕全身的毛
都倒立起来。她怀疑大祖母之所以说出“可惜”两个字,只是因为她大概觉得看不到自
己死的那一天,是以可惜。
翻过两个小山头,她听见了汩汩的泉水声,便加快步伐。不久,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横
在面前。她纵身跃过,却没有继续往前,回头看了两眼,转身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小
心地钻过一簇荆棘丛,再穿越大片密集的竹林。她尽力奔跑着,终于来到一处溪流拐弯
的地方。溪水在这里流得很慢,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见水底无数长长的水草
,整齐划一地向左倒伏弯曲,指示着水流的方向。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隐秘之地。
她蹲在溪流旁,太阳渐渐升起,天幕已经泛白,溪水流过一块平坦的岩石,如镜子一般
将她的身影映照出来。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倾身向前,直到流水里映出自己的脸。
她捏紧了拳头。
多么丑陋的脸啊。
柏木做的面具,表面连树皮都未削干净,粗糙、僵硬、灰暗,像死人似的。没有嘴,没
有鼻子,只有两个胡乱挖出来的洞,躲在洞后面的是一双怯懦的眸子。十四年来,除了
大祖母和姐姐外,在别人眼里,这就是自己的脸。村里人都叫她“木”,她可不正像木
头吗?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面目,甚至连命都是替别人预备着的……
她凝视了一会儿,双手颤抖着解开脑后的绳子,取下面具,于是溪水里又出现了一张略
显苍白的脸。
多么可怕的脸啊。
虽然她知道,这张脸在别人的眼里,简直已不能用美丽来形容,但……但每次她自己看
到时,仍会觉得可怕,会觉得痛恨,觉得恶心……因为这张脸其实不属于自己。这个世
界上,有权拥有这张脸的,是另一人。
姐姐。
同胞降生的姐姐。
与自己云泥之别的姐姐。
姐姐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源纹,哪怕一颗小小的痣都找不到。村中流传,要上溯到二百七
十年前,才有一名妖族所生的女子同样无源。关于这名女子的命运如何,没有任何记载
,但幕认为她一定非常幸运,就跟自己的姐姐一样。
茗刚诞生,便被村里的大祭巫和大祖母共同立为“荩”,成为唯一有资格潜入卜月潭的
人。这身份让她立即成为村里的圣者,从此众星拱月般被人呵护着长大。而自己这个紧
跟着她的脚后跟钻出娘胎的人,却因导致母亲难产身亡,被视为不祥之人。大祭巫曾经
与村中长老们严肃地讨论过将她祭天的事,最后被大祖母一手挡下。十年之后她才明白
这份恩惠的含义:当姐姐独自一人潜入卜月潭时,再没有人比她这个妹妹在旁侍奉更加
让人放心了。
卜月潭……这个名字像诅咒一般令幕从心底里厌恶。无论天有多干,涝有多大,潭水既
不增加亦不减少,永远离它之上的玄武岩十丈距离。它阴森、冰冷、腐坏,可以唤起幕
所有的厌憎之情。然而村中人却视它为最神圣之所,连同能潜入水中探视的荩的地位都
无比尊崇。为了维护这份尊崇,大祖母严令自己,永远不得在旁人面前露出与姐姐一般
无二的脸。
幕捧起溪水,洗了一下脸。溪水浸骨的冷,她忍不住低声呻吟。多可笑,这样的寒冷远
远比不上自己冰冷的心。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体……
每当她看着姐姐站在卜月潭边高高的岩石上,散开长发,翩翩起舞时,全身都止不住地
颤抖。她想象那是自己,那样美丽的容貌,那样高傲的气质……那是自己,天啊,那真
的是自己……那是照亮卜月潭的明月,不可逼视的光芒。她常常闭上双眼,任泪不动声
色地躲在面具后流淌。真是可怕,愈完美的事物,她那阴暗的眸子愈无法接受……
她那胆怯的心呢?
她的心砰砰乱跳着,兴奋、急切、恐惧、慌乱……平日里她只是匆匆地洗一下脸,可是
今天,她待了很久。今天将是重要的一天,也许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天。她不停地取
下面具,又慌乱地戴上,又取下,又戴上……她一次次端详水里的脸,丑陋与美丽交错
,黑暗和光明重叠。
不,不不……茗是光明,而自己连黑暗都算不上,只能在日月更迭时露出本来面目,就
着溪水,独自欣赏。
真正的黑暗是她……
幕摇摇头,把她从自己的意识里赶走。她掏出腰间那只布袋,从里面取出枚蚕豆大小的
东西,捏碎成粉末,洒在水中。粉末融在水中,墨了老大一片,但立即便被水流带走,
须臾不见。幕喘着粗气站起来,半响才让自己相信,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箭已经射出,再无任何退路。
是的,隐藏在面具后的脸一旦决定了要见天日,便无可遏止!
幕站起身,最后一次郑重地戴上面具,牢牢系紧绳子。在那一刻到来前,她必须万分小
心,不能露出一丝马脚。等装束完毕,她深吸一口气,快速向北面的山谷奔去。
不一会儿,前面隐隐传来轰鸣声,山势在这里裂开一道长约十里的口子,陡然向下。幕
纵身跳下一连串的陡坡,向轰鸣处跑去。轰鸣声愈来愈大,当她下到谷底时,已经震耳
欲聋。没走多远,向左一转,进入一个三面绝壁环抱的死谷。正对谷口的绝壁顶端,一
条宽大的瀑布落下,猛烈地冲击着二十余丈之下的深潭,激起漫天的水雾,人还离得老
远,衣服便被水雾浸透,紧贴在身上。幕抬头仰望瀑布,心中莫名其妙生起一丝对茗的
同情。她自七岁开始,无论寒暑,大半时间都在水中度过,按大祖母的话说,是用身体
供奉水神。
同情?活见鬼!她摇着头把这些念头抛开,想了想,更加使劲地摇头,把厌恶之情从眼
睛里甩出去。姐姐是那样敏感的人……凡事应当小心。
深潭边上乱石嶙峋,有一间木屋横架在临水的两块石头上,无数藤蔓自屋顶垂下,仿佛
一道帷幕。幕一路跳过乱石,来到木屋前,叫道:“姐!姐姐!”
木屋里有人应道:“幕?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声音略有些暗哑。
幕道:“大祖母说,今天要先下去探一探,所以让我来告诉你,准备出发了。”
木屋里沉默了一阵,然后是一声叹息:“是吗。你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大祖母等着呢,我就在外面。”
里面响起哗哗的水声,茗自水里钻了出来,开始穿衣服。幕站在岩石上,抬头看天,刚
才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起已经阴沉下来。遮盖天日的是一块乌云,它仿佛就在这片
山头上凭空冒出来,中心处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旋转着,慢慢向四面伸出爪牙,偷偷
地扩张……这是一种她熟悉的聚集方式。幕的手心里出了汗,却仍搓着手道:“今天又
比昨天冷了……姐,你在水里难道不冷啊?”
“习惯了就好了。”
“是吗?卜月潭……”幕尽量随意地说:“比这里更冷吧?”
茗沉吟一阵,仍然道:“习惯了就好。”
嘎的一声,她推开木门走了出来,幕顿时觉得眼前明亮起来。因为还未到正式祭祀,她
只穿着寻常的玄色长裙,从腰到胸织有骘鸟,骘鸟的尾羽和翅膀一直延伸到后背,袖口
和下摆则是倒云纹。她的衣服几乎与身后的山石融为一体,然而裸露出来的脸、手和脚
上沾满了水,隐隐发出白光,仿佛明月的光辉,照亮了她周围数丈方圆的空间。
茗说这是她一次次潜入卜月潭,肌肤沾染了潭内的灵气,所以只要身体上有水,便会发
出这样的光芒。幕以前常妒忌地想,这有什么好处?白天啥也看不见,晚上却像个人皮
灯笼似的。如果有人在夜里狩猎,一定先射中她。但今天不一样,她由衷地赞叹道:“
姐姐,你真美丽。”
茗向她淡淡一笑,坐在潭前,梳理头发。幕忙道:“我来吧。”说着坐到她身后,用木
梳替她梳头。虽然茗潜入卜月潭时会束紧长发,但之前的祭祀巫蹈须得慎重。她正将一
串珠玉小心地编在茗脑后,忽听她说道:“幕,你已经很久没帮我梳头了。小时候你常
替我梳呢。”
幕一怔,忙道:“是吗?那是……因为很久以来,姐姐起来得都比我早。每次到这里时
,你已经梳理完毕了。”
茗道:“你每天都练到深夜,当然该晚起一点。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你了。”
“哦?”幕小心地梳着,留神编起来的每一个发结,心中暗道:“你那么爱做梦,从今
以后,有很多时间慢慢做呢……”
“我梦见你……”茗伸手入水,捧起喝了一口:“摘下了面具,露出的脸跟我一模一样
。啊……”她微微侧了一下头。
幕丢了木梳,匍匐在地,颤声道:“对……对不起……我、我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茗伸出手,拍着幕的头笑着说:“只是木刺扎了一下,有什么关系。起来吧。”
幕强压下狂跳的心,重新拿起梳子替茗梳头。茗感到她的手止不住地抖,道:“妹妹,
你今天是怎么了?又没有弄伤我。况且就算弄伤了,我也不会给大祖母说的。”
“不是……”幕的手僵硬得差点又刺了茗的头,干脆丢了木梳,用手指抚摩茗的头发,
道:“今天……你不是要入卜月潭吗?我有点担心……那潭真的深不见底?每次你入潭
后就不见踪影,我很是担心。”
“很是担心……”她自己心中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你是在试探我吗,姐姐?”
茗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已尽了最大努力,却仍没有潜到最深处。潭里很浑浊,基
本上一丈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手摸索。”
幕强笑道:“是吗?如果真的看不远,姐姐,你大可以每次潜一、两丈,过一会上来就
行了,何必潜那么深?很危险的。反正……反正都一千多年了,也再无人见到……”
茗打断她道:“别说了。”幕吓了一跳,自己竟差点说出禁忌的话,忙伸手捂住嘴。茗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口气严厉,不再开口。
幕替她梳理完毕,又自木屋里取出铜臂圈、足环、兽牙项链等饰物,跪在地上为她一一
穿戴。茗看着她谦恭的背,幽幽地说:“妹妹,已经十年了吧?你再未让我见过你的脸
。你取下面具,让我见一下,好吗?”
幕叩首下去,惊慌地说:“不……姐姐,大祖母不……不许的!”
“只是看一眼而已,幕,我……我真的想看看。”
“不行!”幕硬着头皮顶回去:“我不敢造次!”
茗沉默了许久,幕看不见她的脸,却感到她的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仿佛已经全然
看穿了自己的阴谋,全身鼓栗,终于憋不住,装着苦脸哀求道:“求你了姐姐,别逼我
。”
茗长叹一声:“你总说大祖母不许,大祭巫不许,其实是你自己不愿意给我看,是不是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
“你也想进入那潭,是不是?”
幕这一惊非同小可,手腕翻动,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那件冰冷的物事。身旁的茗却突然
站起身来,走到潭边,昂首而立。从瀑布方向吹来的水雾将她宽大的衣袖扬起,雾气缭
绕,云纹翻滚,骘鸟仿佛欲展翅飞去一般。幕看着艳若仙子的姐姐,禁不住愈加缩成一
团,拉紧粗麻短衣。把自己的卑微袒露在姐姐面前,简直是种亵渎。
茗说道:“你心中的委屈,我何尝不知?身为我的妹妹,这些年来你吃了太多苦了,我
这个姐姐,却始终袖手旁观。”
幕听到这句话,眼圈一红,差点落下眼泪,她忙眨着眼睛忍住,刚要说话,却听茗继续
说:“可惜,我不得不说,只要有我在,你就打消这念头吧。我不会让你进去的,永远
也不会。”
茗转过身,幕已抢在她看见自己眼睛前匍匐在地,发着抖道:“姐……姐姐,我……我
没有那么想过,真的!我与姐姐虽为同胞,但相差何止万里,怎么可能……”
“好了!”茗一挥手,冷冷地说:“这道理我并不奢望你现在能懂,不过总有一天你会
明白的。该动身了,别让大祖母等得太久。”
当她们向谷外走去时,头顶的云已经堆积很厚,其中一部分甚至笼罩了不远处的山头,
向下缓缓压来。奇怪的是更远处的天仍旧蔚蓝。茗道:“真是怪天气。等一会可别下雨
啊,下了雨路就不好走了。”
幕道:“应该不会,姐姐。如果下雨,我会背着你走的。”茗闻言略一踌躇,瞧了幕一
眼。幕躬身而立,毫无破绽地说:“大祖母吩咐,今日一定要下去。”
茗只叹了口气,继续赶路。幕恭敬地跟在茗身后走着,心中说道:“雨不会伤害到你的
,姐姐。”
天气不好,她的运气不错。
今日之后,她将蜕变。
冬日的雨,通常又细又密,湿地不湿人,很少有下得这么大的。巫镜站在草棚边,呆呆
地看着雨一线线、一条条自天而降,打得草棚悉悉簌籁地响。原本干燥的道路变得泥泞
不堪,十几丈外一片阴霾,什么也看不分明。他心里也跟着天地一样迷茫,忘了从哪里
来,又该去向何方。
缙山之战结束后不久,一向不问世事的长老会突然降下雷霆之怒,以擅自夺魂、隐匿不
报等罪名,剥夺了劫和昊两人的预备长老之名,其惩戒之严,前所未有,整个昆仑山界
为之震慑。虽然不久后,又恢复了昊的预备长老名分,但八隅司遭此重创,气焰收敛了
许多,大规模撤回设在各地的使节、眼线,昆仑山百余年来积极参与天下大势的步伐也
为之谨慎起来。
巫人的首要职责在于观星与守护南天门,长老会借此机会整肃风气,压制风头愈来愈猛
的八隅司,这个,巫镜想得通。但是抡着大棒打了两只大猴子,到头却还是要来为难他
这小猢狲,那就说什么也想不通了。
那份长老会颁下的诏书又长又臭,他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一句话:“二等侍候观星史镜,
终身于冥窟侍奉……”
侍奉?说得好听,终身待在幽暗的冥窟里,除了吃饭就是冥想,冥想完了接着吃饭……
那跟死有什么区别?巫镜在里面呆了三年,几乎想用脑袋把几百里厚的昆仑山壁撞塌。
况且枫华齐韵那张笑脸一直在他脑海里翻腾……终于有一天,巫镜像屁股烧起来了一样
,发疯似的跑出冥窟。巫人的自持、自律在他心里已经荡然无存,他只想跑、跑、跑他
娘的!大概昆仑山还没有出过这样大喊大叫的人,冥窟也素来以自我修行为原则,无人
看守,族人惊诧莫名之际,竟让他一溜烟跑下山去。
等他跑下了山,被冷风一吹清醒过来,想要回去时,昆仑山最下层的墉城城头已经升起
了青色的熊旗——这是捉拿叛逃之人的标志。巫镜魂飞魄散、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却
也无计可施。没有长老会的命令而出冥窟,行同叛逃,而对待叛逃者可就不是终身于冥
窟侍奉那么简单了,他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敢再回昆仑,只得想办法混出了昆仑山界。
他出了昆仑,到处流浪。好在身上的佩环、玉蝉等在昆仑山虽算不上什么,在周国境内
却是宝贝,随便卖掉一两个就够寻常人过一辈子了。他游荡过了中山国,又过了卫国、
郑国、俪国……遇到了什么人?他不记得。看到什么事物?他根本不知道。就这样失魂
落魄地一路向东向南走着,忽忽数月,走到一处城郭,只见街上人人戴着希奇古怪的高
帽子,他突然想起幼时的朋友巫鼎的话,才知道不知不觉已走到楚国境内了。
不能再往南了,再往南就得跟猴子一起生活了。但是又该到哪里去呢?他半点主意也没
有。好在楚地偏远,昆仑山又在整肃之中,这里几乎没有巫人的踪迹,于是他就在楚国
周围到处晃荡。逛到泸国都城,恰逢卞国顷全国之兵大举来犯,巫镜素来好战,大感兴
趣,于是干脆在泸都住了下来,就近观兵。这一天出来溜达,说是泸都,但除了正中几
幢房子是石头堆砌的外,其余全是乱草棚子。就算那几间石头房,在昆仑山连做厕所的
资格都没有。巫镜想到家乡的庄严雄伟,繁华堂皇,心中正自感伤,上天又赶着下起大
雨,把他困在一处草棚下。此刻外面下大雨,草棚里下小雨,衣服被冬雨浸湿了,像冰
一样贴在身上,巫镜只觉人生悲苦,莫过于此,要不是屁股后面还有几个贱民也蹲着躲
雨,几乎要放声哭出来。
忽听身后有人说了句什么。巫镜在楚国久了,也听得懂一两句楚语,知道那人说的是:
“有人来了。”他向左面的路上看去,只见蒙蒙烟雨中,有一人正缓步走来。
那人身着长袍,不似寻常百姓的短衣,却没有戴冠,而是歪戴着斗笠,看不见他的面目
。他全身已经湿透,不知道在风雨里跋涉了多久,手里握着根竹棍,一路敲敲打打,在
泥泞的路上走得很艰难。
“是个瞎子。”巫镜想。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眼熟,难道是曾造访过昆仑的人?巫
镜转过了身,缩到草棚最边缘的角落,把头上套的布裹紧了些,心道:“无论怎样,小
心为上。”那人走到草棚前,草棚里的人招呼他进来避雨,他也没说话,摸索着进来,
静静地坐在草棚另一处角落里。
这会儿风更大了,带着雨像刷子一样,从东刷到西,又从西刷到东,寒意渗人骨髓。巫
镜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手腕一跳一跳地痛。他右手拿了张小鹿皮伸进去,不动声色地抚摩
着青铜锻造的假手。
假手。假手。
缙山之役留给他的唯一纪念。父亲请顷宫锻冶所最好的能工巧匠为他打造了这只青铜假
手,辅以上等的附魔藤,刻以精细的云纹、兽印……巫镜第一次看到它时差点背过气去
,打造得如此花哨,难道还要出去炫耀不成?
再真,再能机巧动作,再多符文,是肉做的吗?有用吗?不仅如此,每到阴雨天手痛的
时候,巫镜就忍不住担心它会发霉,生锈,连带自己都会发霉生锈,一直锈一直锈,直
到身体锈穿……于是就不停地擦拭……擦拭……
雨雾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车辕声。巫镜小心地侧头看去,只见两辆牛车拉着农货,向
山里走去。这里的车轴比较短,车辙印只有三尺多一点。如果中原诸侯驾着宽达四尺的
战车打过来,恐怕会吃苦头。巫镜正自乱想,忽听身后有人问了句话,似乎是问这货送
到哪里。赶车的回答道:“卜月村。”
“卜月……很动听的名字嘛。”巫镜想。正在这时,另一人朗声道:“卜月村吗?是不
是有个卜月潭?”正是刚才进来那瞎子。巫镜迟疑了一下,这声音……
农夫回答道:“传说是有这么个潭。”
那瞎子道:“有谁能带我去呢?我可以付钱。”
农夫道:“那你得到卜月村才行。那潭是他们的圣地,只有村里人知道在何处。”
瞎子身旁一人听到有钱赚,刚想说自己认路,蓦地有人纵声尖啸,如疯如狂,如歌如泣
,叫道:“是……你!是你!”
草棚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只见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外乡人猛地扯下头罩,整张脸扭曲变形
,头发根根竖立,呲牙咧嘴,目光如血,又像哭又像笑地跺着脚叫道:“你!真的是你
!是、是、是……啊呀!”
随着啊呀这声大叫,他高高举起左手,宽大的袖子落下,众人一下都傻了,什么?铜铸
的手?没等细看,那手上突然亮光一闪,砰砰砰砰四声,四根手指向前暴长,每根都突
出一尺有余,仿佛四柄短剑。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四柄剑左面一挥,右面一挥,似有数
道亮光闪过,那疯子手一扬,短剑又瞬间缩了回去。铜手一把握住身旁的一根柱子,“
嗬呀”一声喊,草棚的四根柱子啪啦几下,竟整整齐齐从中折断。他大概真的气昏了头
,就那么一只手将草棚顶举了起来,那只还算正常的手拼命撑着腰,脸憋得通红,全身
筛糠一样颤抖着,终于奋力一扔,将棚顶甩了出去。草棚翻滚着砸进路旁的水坑,溅起
的泥水泼了他自己一身。
这一下差点要了老命,他大口地喘了一阵粗气,扶着断柱头才勉强站起身,抹去脸上的
污水,见众人仍呆呆地站着,怒吼道:“滚……咳咳……滚啊!不想死的给、给、给我
滚远点!”
棚里的人被他一吼,顿时你推我挤往外狂奔,赶牛车的农夫也吓得几乎尿裤子,下死力
抽打黄牛,顷刻间跑得干干净净。
直到最后一人消失不见,巫镜才缓过劲来。他转过身,死盯着仍端坐在角落里的瞎子,
阴侧侧地说:“原来……嘿嘿嘿……原来传闻是真的……你真的落到这般田地了!嘿嘿
,哈哈!”
那人微笑着说:“镜,我感到的气息,果然是你。能在这里见到你,真好。”
“真好?嘿嘿嘿嘿……咳咳……你还有脸……咳咳……有脸……咳咳咳……呸,去他妈
的!”他刚才使尽全力,此刻脚软得抖个不停,又岔了气,气急败坏之下骂出脏话。好
吧,管他妈的,反正这里又不是昆仑山!
他勉强直起身,铜手曲指一弹,一道剑风斜劈向那人,斗笠应声而折,断成两半落下。
那人点头道:“这是蚕丝剑臂吗?能造出这样精致的东西,看来你父亲很费了一番心血
呢。”
巫镜看见他的脸,哆嗦了一下,躬着身慢慢走近,轻声道:“啊……哈哈哈哈……这、
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枷’?这是你们这些显赫人物才配用的高档玩意儿啊。你加了
几个?两个?三个?他们怎么没把你整个脑袋都枷起来,省得放出来祸害人?劫殿下…
…啊,抱歉,我忘记了,如今不能再称‘殿下’这两个字了。”
巫劫在三年前的缙山之役中,以神弓之力,险些射下云中族巨大的星槎菱号,令天下震
慑,昆仑山甚至曾准备为他封号。但他返回昆仑山后,却公然坦承自己违反禁忌,夺人
魂魄。长老会震怒之下,剥夺了他的预备长老之职,并革去一切统御之权,处六刑,加
两枷三十年。此事亦成轰动一时的巨案。
巫劫昂起头,笑道:“两‘枷’。是什么样子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
巫镜扼腕叹息道:“是吗?他们怎么能这样?应该老老实实告诉你,让你知道自己有多
难看才是啊。我来告诉你吧。嗯……这一道应该是‘本’,在鼻梁中间,这九条就该是
‘琐’了,真难看!四条在眉骨之上,四条在眼睛下,还有一条横贯鼻翼。真丑,真难
看!劫,我劝你晚上不要轻易出来行走,否则会吓死人的。这道符文,让我猜猜……是
‘枷’了你的眼和鼻?嘿嘿,看来大长老对你手下留情了呢!”
“是啊,”巫劫也挺遗憾地叹道,“真是惭愧。”
巫镜兴高采烈地欣赏巫劫脸上那几道渗入肌肤的符文,看了半天,脸又抽搐着沉下来了。
“喂。”他生气地说:“你怎么一点不难过?你变成天下最丑的人了,你看不见也闻不
到。失去了预备长老之职,你也再不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了!我知道你心中痛苦不堪,哈
哈,哈哈,可比我还惨多了!”
巫劫回他一个笑容,看起来像嘲笑小孩不懂事一样。巫镜怒道:“你笑什么?啊,你一
定在讥笑我,笑我这个笨蛋无辜受牵连,对不对?”
他跳起身,反手一掌击出,看上去软软绵绵,但十丈开外一块巨石突然啪啦一声崩裂开
来,裂纹呈十字,深达数尺。
“很不错!”巫劫赞叹道,“虽然没能将石头穿透,但能在瞬间发出符文,也很不容易
了。”
“那是因为我未尽全力!”巫镜重新得意起来:“你以为这三年,我在冥窟是怎么熬过
来的?哼!我发疯似的训练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日子好过一些。我的精神灵力已
经远超过你想象了!你呢?你看看你自己,简直像贱民一样!你毁了你自己,没人在乎
,可是为什么还要连累无辜!我的大好前程,都毁在你手上了!当全天下都在惊叹那次
伟大战役的时候,当妖族和师氏在欢庆胜利的时候,当枫华齐韵……”说道这里,巫镜
简直有些哽咽难语,“名满天下时,我们在哪里?我族的荣耀在哪里?”
他暴躁地满地转圈,上纵下跳。三年来的屈辱、不甘、愤怒和离乡背井的痛苦统统冲上
脑门,一时连呼吸都不顺。雨水打湿了头发,放肆地流过他的脸,他狠狠地抹着,一把
、两把……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叫一声,瞬间画出符文,三根冰柱拔地而起,在头顶猛烈
交合汇集,形成冰盖。在这样的乡下,在这样的雨里,面对让他身陷囹圄又逃离故国的
人,他已经顾不上小心避人耳目了。
“让你如此受过,是我的罪。”巫劫不咸不淡地说:“我曾向大长老求情,那此事件的
所有责任均由我来承担,可惜没有获准。”
“求情?哈哈!天大的笑话!我是那种乞人垂怜的人吗?”他冲上前一把揪住巫劫的衣
服,“你这张不温不冷的死人脸,怎么可能求得动大长老?你……你……连最下等的人
都知道,擅夺人魂是重罪,身为预备长老竟然干出这事来,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为
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巫劫隔了半天才好奇地说:“你好像困惑比愤怒还要多。”
“因为……”巫镜好容易才忍住要掐断他脖子的冲动,牙根痒得话都哆嗦起来:“因、
因为,我、我总想知道,你这天杀的到底在想什么?是怎样一个蠢得像……像……像爬
虫、像蝼蚁一样的念头毁了我?我得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不然就要你老命!”
“这是一个惩罚。”巫劫一本正经地说,“是惩罚。”
“老子知道是惩罚!”巫镜终于憋不住了,铜手闪电般地袭去,就要扯破巫劫的咽喉—
—既然这个混蛋说到惩罚,那就给他!蓦地手腕一紧,巫劫一直揣在怀里的手搭了上来
,三根指头一夹,巫镜再也动不了分毫。他恼怒之下想要弹出指剑,蚕丝剑臂是通过附
魔藤与他血肉相连,经过刻苦磨练,以念力控制,收发自如,谁知此刻卯足了劲,四根
指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刹时大汗淋漓,知道是巫劫以念力完全压制住附魔藤,心中只
闪过一句话:“我命休矣!”
忽感手腕一松,巫劫轻轻推开了他。巫镜踉跄两步退开,砰砰两声,小指和无名指的指
剑痉挛般弹出,在左腿上拉出老长两道口子。要不是他躲得快,险些穿透大腿。
巫劫仍然一本正经地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是不是?
所以说这是一个惩罚。”
他说到错事,似乎想起了往事,神色凝重起来。这句话实在奇怪,但巫镜见他说得慎重
,一边捂着大腿上的伤口,一边迟疑地思考起来。他眼珠转了两圈,突然失声叫道:“
你……你是说,为了惩罚自己,才故意犯下夺魂之罪?”
“虽然这么说并不全面,但……我不得不承认,是的。”
“你是说,为了惩罚自己……”巫镜眼睛里几乎流出血来,“把我也搭进去了?”
巫劫抱歉地笑笑,向他伸出手来:“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来吧,帮我做一件事。”
“滚开!”
巫镜的咆哮声传出去两三里远。
“我发誓,这件事一旦完成,你不仅可以重返昆仑,而且将享有巨大的荣誉。”巫劫毫
不气馁地说:“我知道你会答应,如同当初应承昊一样。耐心一点,镜,你的野心,终
将实现。”
“我是头豸,也不会信你!”巫镜双脚乱跳,“你给我滚!滚去死了最好!”
“你以为是在这里偶遇我的吗?”巫劫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你……你……”巫镜愣了一下,突然浑身一颤,啪啪啪数声脆响,他身旁立起
三道禁锢,同时四柄指剑全数弹出,像只受惊的猫似的左右乱看。
巫劫站起身来,张开手臂道:“不要惊慌,别担心。我向你保证,并没有其他族人。只
有我一个人,镜,我独自找了你好久。我需要你,可是你更需要我……或者说,需要一
个机会。跟随我吧。”
“不!我宁可去死!”
“为了我族的荣誉。”
“你跟被放逐之人奢谈什么荣誉?”
“那么,”巫劫慎重地地:“跟随命运吧。”
巫镜叹了口气,收回禁锢,决定向伟大的命运屈服。
他们在争吵、在辩解、在怒骂、在妥协……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头顶的冰盖上,本该从
天而降的雨正在偷偷地做着件不可思议的事:它们中的一些没有顺着冰盖滑下去,而是
摸索着相互汇集,小小的雨珠汇成一滩水。水的面积越来越大,慢慢隆起,忽然,一根
水线向上突出,仿佛水伸出的触角。它始终只是细细的一线,和周围的雨丝没什么不同
,只是雨丝往下坠落,它却倒着向天空延伸。雨越下越大,水线便越伸越长,一会儿功
夫就钻入了云雾之中。
须臾,天上看不见的手掐断了水线,它跌落下来,在半空即化为无数雨滴。
消息已经送出去了。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巴国 缙山 冰湖九头狮鹰残骸处
: 人们惊慌地抬头望天,但是云雾似帘幕一般,层层叠叠,什么也看不分明,不过即
: 使是最迟钝的人也可以感觉到,头上有个大家伙,很大的家伙……武士们不知所措地张
: 望,弓箭手也迟疑地松开了弓弦,妖族的人急噪地跺着脚……枫凌焦急地道:“姐姐,
: 上面到底是什么啊?”
: 枫华齐韵道:“我也看不清……云雾实在太大了。”
: 枫凌道:“不可以用水龙驱散一些雾吗?”巫镜忙道:“不行!云雾是我们最好的
: 掩饰,可以给星槎出其不意的一击,如果驱散了,岂不是任由他们肆虐?”
: 师枥也道:“不错,有云雾遮盖,我们还能顶上一阵,只要没有赤金具下来……”
: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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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第三章
将近中午时分,她们才翻过两座山头。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真奇怪
,整个山林已经笼罩在云雾之中了,可是豆大的雨还是从天而降。这样的大雨在冬天可
前所未见。
自秋末以来,几乎滴雨未下,山体已经干裂,骤然遇此大雨,山壁到处在渗水、坍塌,
死去的大树倾覆,枯枝败叶混着泥浆到处横流……本来就十分难走的山路被摧毁殆尽。
幕背着大祖母,一手拉着茗,在一片混乱中艰难前行。
“大祖母,要先避一避雨吗?”幕抹一把头上的雨水,大声吼出来,以盖过震耳欲聋的
雨声。那时节,她们刚绕过一处峭壁,被迎面刮来的夹杂着雨滴和泥尘的山风打得抬不
起头。她们全身早已湿透,被山风一吹,每根骨头都冻得咯咯作响。真是见鬼,尽管幕
知道这场雨是她的手段,也快受不了了。
幕说着回头看茗,生怕她支持不住倒下,大祖母一旦心疼她而下令回去,那岂不是又要
等一个月?还好,茗虽然也神色憔悴,但还是对她一笑。如果幕是一团火,那么茗就是
一注水。这样湿冷的天,她身上的光芒却愈加明亮,仿佛此刻她才是这天地间的光源。
忽觉头发一紧,骑在肩头的大祖母拉着她的脑袋向前看。幕眯着眼,穿过雨雾望去,只
见十丈开外,有一处山坳,中间有片茂密的林子。风从南刮到北,恰被山壁挡住,是以
那片林子并没有怎么摇晃。
幕回头对茗叫道:“姐姐!前面有片林子可以遮雨,我先把大祖母送过去,再来接你,
你在这儿千万别动,好不好?”茗勉强点点头。于是幕扛着大祖母奋身向前,几个纵跃
来到林子里,发现林子原来只是一棵榕树,因被两山环抱,得天独厚,不知已生长了几
百几千年,独木成了林,方圆十几丈全在其树冠的遮蔽下。虽然里面也有雨,但与外面
的暴雨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且风也小,确是避雨的好地方。榕树各个子干相互交错、
聚合,形成大大小小上百个树洞。幕找了个稍大洞的,扯开覆盖在洞口的藤蔓,把大祖
母放进去,又转身来寻茗。
她跑出榕树的范围,忽地脚下一滑,跪倒在地。在站起来之前,她已经将一把蚕豆使劲
按进泥泞里。她向前走了几步,不放心地回头看看,却只看到满地泥泞,已经完全分辨
不出刚才埋藏的地点了。
行了吗?她不知道,正想再走近看看,只听身后茗喊道:“幕!”她忙大声回应着,向
茗跑去,把她背上大树。
这树洞甚是宽大,三人挤在里面都不觉拥挤。幕把洞外的藤蔓排好,好似帷幕一般,挡
住风雨。她从藤蔓的缝隙间偷偷监视外面,不过一直没有动静,心中不禁惴惴不安,又
回头偷窥身后两人。茗靠着洞壁休息了一阵,略缓过劲来;大祖母一直闭目端坐,也不
知在想什么。幕不停地抹着头上的水,借此掩饰心中的焦虑。
这场雨来得可算迅速,好吧,那么说她一直就在附近。想到这里,幕不由得又喜又忧。
喜的是有她在,便多了几分胜算。按计划本该今晚在她们隐居的小屋动手,大祖母突然
的决定让之前的一切准备泡汤。不过这场雨阻挡了她们的行进,而且很可能也同时阻拦
了从另一个方向上山的大祭巫等人。如果能耽搁到晚上,那个计划也未必就完全失效……
忧的是……她被她的力量深深震撼了……
她正在胡思乱想,忽听茗道:“幕,进来罢。就算今晚赶不到,也不必太介怀了。”
幕一惊,才发现自己紧张过度,抓着树洞口的左手几根手指竟已深深插入长满青苔的树
皮中。她忙退入洞中,用力挤着衣服里的水,道:“我……我没有……我只是在想,这
场雨有些奇怪。你们不觉得吗?”既然你们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就由我来说好了。幕脑
子动得飞快,说道:“冬天的山上,好像从来没有如此大的雨,简直是夏天的暴雨嘛。”
“是挺奇怪的。”茗喃喃地说。
“不过……干了将近两个月了,下场大雨,总是好的。今年冬天,恐怕不会下雪呢,是
吧,姐姐?”她看向茗。
茗正把被雨冲散的头发梳到脑后,叹道:“是啊。总比干着过年好。听说村里的井都快
见底了,一直干下去的话,来年连田都没法耕。”
“你这连秧苗都没摸过的家伙,懂什么耕田?”幕躲在面具后鄙夷地呸了一口,拍手笑
道:“是啊,还是姐姐说得好,这场大雨可算及时雨了,村里的人一定很高兴。只是辛
苦姐姐爬山了。”
“我倒没什么。”茗在水里待惯了,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反而舒服,连脸上的水都懒
得抹一下,任由水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或顺着脸颊慢慢流下。她抱膝而坐,看着洞外
,神色从容。阴黑的树洞被她散发出的辉光照亮,幕听见光照不到的暗处发出悉悉籁籁
的声音,那是终身不见阳光的虫豸鬼魅们躲在里面呻吟。她于是也坐下,抱着双膝,心
道:“到哪里你都要占强呢……今日之后,我倒要看你该怎么过。”
她心中虽愤恨,却偷偷学着姐姐的动作,看她泛着辉光的手在漆黑的发间穿过,也想象
着自己如此优雅地梳头,末了手指头还绕着一缕发丝转两圈;看她低垂着头,一排白贝
般的牙齿轻轻咬在唇上,也试着咬咬唇。还真不容易:不能太显眼,也不能见不着,不
能太用力,却也要把那原本淡淡的唇咬出粉色……只是姐姐从容的眼神,懒散的神态,
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没有关系,”她心中暗道,“等那一刻到来时,自然而然就能从容了吧?我和她是一
模一样的……”
她正凝神学着,忽地心有所感,一转头,只见适才一直闭着眼的大祖母不知从何时开始
,也在凝神打量着自己。幕脑子里嗡的一响,险些跳起来,但刚站起一半,全身酸软,
又跌坐在地,颤声道:“大……大祖母……”
大祖母瞪了她半响,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抖动,嘴角往上翘,两只眼睛却像要溶化般向
下淌,咯咯地笑道:“幕,你今年多大了?”
大祖母对自己笑,绝对没有好事,况且她刚才的眼光几乎穿透了自己。幕站起身,背靠
着冰冷的洞壁,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茗也不知大祖母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忙
笑道:“大祖母,幕跟我一样,上个月刚满的十四啊。”
“十四了……”大祖母像老母鸡一样点头,“十四了……十四……寻常女孩家,都已经
嫁人生孩子了。你们两个,却还跟我这个孤老太婆一起,在这深山野林里熬着。是不是
很不甘心呀?幕?”
幕脑子里一片空白,拼命摇头道:“不……不不……”
“侍奉大祖母,侍奉卜月潭,是茗终身的心愿。”茗长跪在地,淡淡地说,“茗心中从
未有任何其他念头。”说着瞧了幕一眼。幕从她镇定的眼中看到安慰,心中稍安,随即
又嫉妒她随时随地都能如此镇静,那怕衣衫湿透、发式散尽,看上去却仍然庄重平顺,
把自己衬得像只不会说话的野猴子一样,当即装作没看见,继续低头发抖。
大祖母叹了口气:“终身……哪有那么容易就是终身呢?你还小,还不懂一生有多漫长
。到我这年纪,却又觉得一生太短暂了……咳咳咳……”她咳了一阵,吐口浓痰,重又
闭上眼睛,“你们走吧。”
“走?”
“请大祖母示下。”茗一点也不惊讶,问道:“山雨路滑,泥泞难行,是否应在此树洞
多停留一阵,等雨停了再走?”
“不。”大祖母不耐烦地挥挥手,“不了。你们两个现在就走,我说过了,今天晚上一
定要先下一次潭。”
“那么大祖母呢?”
“我嘛……已经是老骨头了,下一场雨,全身都硬了,嘿嘿……咳咳……我想在这里再
待一会儿。你们先……”
幕的心突然砰砰乱跳,一时连大祖母后面说的话都没听见。留下?大祖母不跟着一起走
?不可能!可是……却又听得清清楚楚……她下意识地捏得两个拳头咯咯作响——今天
的运气真的这么好?
“幕……幕!你听清楚了吗?”
“嗯?哦……啊,是!”幕扑在地上,叫道:“是,是!我听见!”
“你听见什么了?”大祖母干瘪的下巴朝她努努:“说给我听听。”
“是……大祖母命我们先去……卜月潭……”
“后面呢?”
幕头上汗出如浆,头埋得越来越深,树洞里一下变得沉寂。她感到大祖母的眼光一直没
有离开,背脊上好像要被这目光烧起来了,叫道:“大祖母饶命!刚才我……我一时走
神,没有听见后面的。请大祖母责罚!”
她紧闭着眼等了半天,意料中的拐杖并没有来,却有一只手摸到了头顶。大祖母沙哑着
道:“我说,保护好你姐姐,别让我失望。这下你听清楚了吧。”
茗站在一旁,看见幕好似僵硬了一般,她隐隐有所感觉,妹妹的心中正翻江倒海,拼命
掩藏着某种情绪。末了,幕郑重地磕了个头:“是!”
大祖母叹息一声,重新坐回去,挥手道:“走吧。”
当幕背着茗跳出树洞,跑到大榕树之外时,风雨仍然很大。不远处山体崩塌,洪水夹杂
着泥石滚木一路咆哮着冲下山,隆隆声在山谷里沉闷地回响。茗凑到幕耳边大声道:“
小心点,妹妹!”
幕并不回答,迈开大步,向前飞奔,两个纵越就冲出了山坳。茗靠在幕背上,感觉到妹
妹的心砰砰砰激烈地跳着,真奇怪,与自己慢吞吞的心跳节奏竟然完全合拍——自己跳
一下,妹妹的跳两下。
她心中泛起一丝久违了的亲切感,不禁把幕抱紧了些。幕的背明显扭动两下,又恢复平
静,于是茗猜想:“也许妹妹也有这样的感觉吧。”
她猜对了。幕因为有这样亲切的感觉,正恶心得拼命飞跑。
大祖母在树洞里坐了半天,确信茗与幕已经走远了,才慢吞吞地踱出来。她没有看天,
直接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举过头顶。
阴沉沉的林子里骤然闪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大祖母收回了手,耐心地等着。她没有
等太久,雨便慢慢收住了势头。风猎猎地吹着,压在山头上的阴云翻滚卷动,好像有什
么东西在天空中大口大口地吞吸,不到一刻钟功夫,云消雾散,露出了一洗如碧的晴空
。远处黛色的山峦上,还可以看见云雾在快速退去。
“嘿呀……嘿……”大祖母摊开手掌,只见掌心处已经乌黑一片。她摇头道:“嘿……
难道终于让我等到了吗?嘿……”她顺手扯过一片叶子,咬破指头,在上面用血写了几
个字。因为身体干瘦,竟然挤不出几滴血来,她几乎把右手的手指头全都咬破,才勉强
写完。
写完后,她曲指凑到嘴边呼哨一声,片刻,天上传来鸣叫,一只全身白色的大鸟从天空
俯冲下来,径直落在树干上。大祖母眯着眼瞧了大鸟半天,歪着嘴笑道:“你……你是
老二吧?”
大鸟不耐烦地瞪她两眼,支起一只脚。大祖母便把树叶缠在鸟的腿上,又颤巍巍地抚摩
它两下,说道:“去吧,去到汨罗……咳咳……你知道应该找谁。”
大鸟啄啄她干枯的手指,呱呱叫了两声。大祖母道:“放心,死不了……咳咳……如果
你飞得快,就死不了……”鸟圆圆的眼珠盯着大祖母看了一会儿,张开翅膀扑扇扑扇,
一下蹿入空中,仿佛一道白光,瞬间消失在山岗之后。
等到鸟一飞走,大祖母软软地歪在树干上,喘口浊气,闭上了眼。
她以为暂时没有动静了,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大榕树的无数根子干后面,那些茂密阴
暗的灌木里,偷偷地,一个接一个地,一群灰暗的人影爬出了地面。如果有人在近处见
到,一定会吓破脾脏,因为他们其实不能算爬——他们根本是直接自地里长出来的。有
人种下了豆子,现在开始发芽了。
仿佛一朵朵雨后的蘑菇,他们顶破厚厚的泥浆,挤开潮湿腐败的枯枝烂叶,慢慢地冒出
头颅、展开双手、坐直身体……偶尔有泥浆里气泡破裂的波波声、灌木扰动的沙沙声传
来,但除此外别无动静。
不到一刻,五十个人型已经凭空站立起来。他们几乎就是一堆泥,除了两只阴暗的眸子
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完全被淤泥覆盖,有些人的手臂、肩背上还能见到细碎的小虫、蚂
蚁爬来爬去,钻入身体,又从相隔老远的部位爬出……
一开始意见似乎没有统一,他们小心地四处打量、观察,有的则挥挥手,踢踢脚,调整
着新生的身体。他们彼此低声唧唧咕咕地交流、争执着,直到一名最高大的人严厉地一
挥手,咕咕说了两句,争执才得以平息。
领头的抬头看天——又黑又厚的云开始重新在上方聚集。他没有等多长时间,一滴雨滴
在了他的额头,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命令传达下来了。领头的一挥手,于是所有人同时迈开步子,向中间那棵大树合围而去。
“哟,雨停了呢。真快。”巫劫抬起头。巫镜道:“是啊。不过你看不见,天可蓝了。
过来过来。”把巫劫拉到一边。虽然不用做什么,过一会儿冰盖也会消融,但他可不敢
冒险让这奇怪的东西被人见到,奈何自己又不会消冰的符文,只有使蛮力,弹出指剑又
砍又割,弄断一根冰柱,再费力地将冰盖推入旁边的草丛中。他不禁咒骂巫劫好死不死
,偏偏要在下雨的时候惹毛自己。
“我能听到呢。”巫劫笑道:“风声很清冽,就像吹过观星殿的风。天气一定很好。”
巫镜一怔,观星殿?……见鬼,自己曾待了整整十年的地方,现在骤然听到,竟然有些
陌生了。究竟已经离开那里多久?一年?三年?还是十年?巫镜恍惚间觉得那是上辈子
的事。他停了手,抬头眯着眼看天:“是呀,真漂亮。以前怎么从不曾觉得?有些东西
,真是失去才知道可贵呀。”
巫劫嘴唇动了动,叹道:“是啊。可惜……永不可追。”
两个人心中正各自感慨,忽听路上传来一阵喧闹,一群人正艰难地踩着路上的烂泥沿路
而来。巫劫听到楚国口音,拉下头罩,正要退后回避,却听见巫镜骂骂咧咧地说:“这
些贱人,下雨的时候一个都看不到,天晴了才滚出来,哼,回去得好好教训教训了。”
接着大声用楚语喊话。那些人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更加快了步伐。
巫劫奇道:“这些是你朋友?”
巫镜道:“朋友?呸,是我花大钱买的奴隶。”
巫劫笑道:“你这般大的排场,也不怕被人发现?”
巫镜嗤道:“你这就不懂了。什么叫做人情世故?周人从我族学来礼,却任意发展,变
得龙蛇混杂,矫情不堪。要像你这样贱人装束,随便走到哪个地方,都会被人怀疑、呵
斥,稍不称意便打出国门。你试试坐着八人抬的步辇,前面二十个杂奴扫道,后面三十
名仆役跟着行走?嘿嘿,那可是人遇人躲,鬼遇鬼避,即便王都、邯郸、临淄那样的大
地方,也照样纵横无忌。”
说话间,那群人已经走到跟前,都跪伏在泥中。巫镜阴沉着脸,不发一言。一名奴仆膝
行上前,刚说了句道“主人……”,巫镜便从袖子里摸出一根小牛鞭,唰唰唰几鞭抽去
,那人额头、肩膀顿时拉出几道血淋淋的口子,痛得放声惨叫。
巫镜厉声喝道:“住嘴!当此风雨,弃主而遁,便是死罪!今日暂且饶你不死,回去每
人都是三十鞭!”那奴仆咬得嘴唇出血,死死忍住,自然更不敢申辩是巫镜自己跑到这
里来,号称“体探民风”……
巫镜又指着巫劫道:“这位是贵客,侍奉他要像侍奉我一样,明白吗?回!”
四名奴仆跑过来,将巫劫抬上步辇,巫镜厌恶地甩开来搀他的手,自己蹬上辇架,坐在
巫劫身旁,跺一跺脚。那领头的奴仆高声吆喝,于是稳稳升辇,一干人簇拥着行进起来。
这步辇宽六尺有余,足够四人安坐;步辇前部摆放着小几,四周和天棚用上好的牛皮围
就,坐垫、腰靠等物均饰以细软的鹿皮,地板上则是整张虎皮,设计巧妙,奢靡华贵。
巫镜呵斥下人时正襟危坐,等门幕放下,步辇开始动起来,便懒懒地歪在榻上。忽地又
想起一事,伸手在扶手侧面一扳,座位两边立时升起暖手的铜炉。他凑过去烤着手,骂
道:“该死的雨,这么冷,干吗不直接落冰下来?喂,你冷吗?要不要烤烤?”
巫劫摇摇头,巫镜歪着嘴道:“哦,对,你的身子骨可比我结实得多。我这被故国抛弃
的可怜人啊,只有自己保重咯。”又变戏法似的端出只兽面樽,放在炉上烤烤,顿时整
个步辇里都是股浓烈的酒香。他得意地说:“这可是好东西!鲁国下木氏酿的,虽然跟
妖族汨罗所产的芸酿比那是差了一点,但也算上品了。来一口?保你从肚子里烧出来!”
巫人素来自律,清淡,从不饮酒。巫劫纵使跳脱,见此情景也不仅皱紧了眉,一个劲摇
头。巫镜并不多劝,抱着樽喝了一口,好久才长出口气,叹道:“好酒!够劲!”
巫劫道:“看起来你过得不错嘛,如此奢靡之风,我族可未尝有过。”巫镜踢了一脚小
几旁的铜兽,小几下啪地一响,有个小人在机关推动下摇摇摆摆走出来。那小人乃是用
木头雕成侍女的模样,惟妙惟俏,形容生动,捧着个竹篮,里面放着肉饼、干果等物。
巫镜拿出来放在巫劫手边,踢一脚小几,那机关侍女又咯咯地倒退回几下。他抓起块肉
使劲撕扯,含混地说:“……入乡随俗嘛……”
步辇摇摇晃晃,不时传来人滑倒在泥泞中的声音,但外面几十人却都默不作声,显然被
巫镜的鞭子打怕了。巫劫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巫镜道:“放心,亏不了你,我
在泸都城里买了住处,虽然不大,勉强也可容身。卞军打了两个月了,还没深入泸境,
真是愚蠢。哦,对了!你说做一件事,就可以重回昆仑,是不是真的?快说来听听!”
说着不住搓手。
巫劫伸手入怀,拿出来时手里紧紧握着件物事。巫镜看不清是什么,见他胸前挂着块玉
,颇觉眼熟,但显然是破碎后又拼合起来的。他想了想,道:“这是那只玉蝉吗?怎么
破碎了?”
巫劫拉好衣服,冷冷地说:“不用你管。”
巫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翻脸,正要冒火,巫劫摊开手掌,露出掌心处一颗核桃大小的东
西。那东西形状像个钟鼎,表面似乎还刻有纹路,但通体黝黑,像曾经被大火烧过,看
不出刻的什么。他见到此物,没由来背心一阵寒流滚过,打了个寒战,隐约觉得曾经见
过,但仔细想又实在记不起来,迟疑地问道:“这……这是什么?”
巫劫道:“你不认识吗?应该是老相识了。”
巫镜拿过来,仔细抚摩,凛然道:“老相识?你开什么玩笑。这……这玩意儿可不简单
!好强的念力,你感觉不到吗?虽然被大火烧过,但仍能摸到清晰的云纹,上面……应
该还有很强的符咒。你从哪里弄来的?”
巫劫道:“我不开玩笑。三年前你曾经见过的,只不过那时候它还不是现在的模样。”
巫镜听到“三年前”几个字,脸一下白了,脑子开始眩晕起来,迟疑地说:“等……你
等等……我脑子有点乱……三年前?”
巫劫张开双臂,叉在腰间,比出一个奇怪的姿势,好像折起来的鸟的翅膀:“忘了?我
们看到它时,它是这个样子的……”
巫镜往上一蹦,差点撞破顶棚。他将那东西劈面扔向巫劫,叫道:“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巫劫一手接过,平静地说:“这就是神兽九头狮鹰的封印具。
八隅司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它从冰里刨出来,又用七天功夫重新封印。此刻它在里
面沉睡,至少要再过三百七十二年,它才能再一次展开。”
“可……可是……”巫镜不敢相信那么大的神兽会封印在如此小的器具里,躲得远远的
,手里暗藏了好几个符文,随时准备炸开车幕逃命,颤声道:“你……你把它带来干什
么?”
巫劫把它放在小几上,轻轻道:“它在为我带路。”
“带路?”
“相信你也听说了鲆岛被天罚毁灭的事了,对吗?”
“那又怎么?!”
“有人逃过了天罚。”巫劫的声音突地阴冷下来:“我们确信,至少有五个人从海潮里
成功逃生。他们身上沾染了混沌、五行结界的禁制,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他们是该天诛
地灭的人,却仍然偷生于世……”他捏紧了拳头。
“你……你……你……”巫镜舌头打架,说不出话来,心中有个声音在对自己狂叫:“
你上当了!你他妈的又上当了!”
“你想的没错。我在顷宫求了大长老三天三夜,终于让他答应,让我全责追杀这五人。
我要让他们从世间彻底永远地消失。而这个封印具,将引导我找到他们。”
“为什么?”巫镜惨叫道。
“它曾经在鲆岛待过二十年,沾染过混沌,又被人设下血咒,虽用冥窟深处的‘止水’
浸泡多日,已清洗干净,但这份仇恨却难以抹杀。当它靠近与鲆岛有关的事物时,就会
发出怨念。所以……”
“我不是问这个!”巫镜双脚乱跳:“为什么要来找我?”
外面的奴隶们听到主人凄厉的叫声,吓了一跳,步辇猛地停住,巫镜促不及防,摔得四
脚朝天,脑袋重重撞在门前的木栏上。他一把拉开门帘,掏出鞭子劈头盖脸地抽着领头
的奴隶,怒道:“为什么停!没喊停谁敢停下,我要揭了他的皮!走!”
步辇摇晃一阵,又向前快速移动起来,巫镜出手如风,一口气写下五道禁锢符文,周围
红光闪动,将自己与巫劫严严实实包围起来,这才回头恶狠狠地说:“哈!哈哈!我说
呢,你竟然这么好心,说什么要给我机会,重返昆仑,原来又是打的要我当替死鬼的主
意!”
“你误会了。”
“我误会?哈哈!我如果不是运气好,早在缙山冰湖被你害死了!你那张弓威力是大,
可惜一旦使用,自己就全无防御能力了,就需要别人在旁替你死顶,是不是?别以为我
不知道!”
“成就大事,又怎么可能一人独当?”巫劫面不更色地说:“若非你们在缙山时给我的
支持,又怎可能让对方遭受如此重创?所以全天下都在为你们欢呼。如果你与我联手除
去这五个祸害,别说重返昆仑,甚至可直接进入长老议事堂。难道这不是你的梦想吗?”
“我的梦想是平淡到老,从容入寂!”
“这一次我不会轻易使用弓,你只需当我的眼睛即可,危险不会有上次那么大。”
“说这种小孩也不相信的话,你不觉得可耻吗?”
“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镜,否则我也不会如此辛苦地找你。能够帮助我的人,昆仑山
界,只有你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巫镜紧紧抓扯着头发,几乎是在咆哮。
巫劫站起身,凑近了镜,虽然他双眼紧闭,但巫镜仍觉得他透过那疤痕一样的枷在凝视
着自己,禁不住汗毛倒竖,拼命往后缩。然而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他拼命挣扎也动不
了分毫。
“因为,”巫劫一字一句地说:“你跟我一样,并不真的想平淡到老。”
第四章
“天晴了呢。”
幕抬头看了两眼,真的!出了什么事?一股狂风刮过不远处的山头,原本紧锁住山林的
云雾在这股风面前惊慌失措,四散逃离。一些企图漫下山冈,但被冈下的岚风截住,刹
那间消散无踪;更多的则向天空遁去——或者说,被天空中无形的大嘴吞噬。那些云翻
滚着、旋转着,昏黑的颜色迅速淡去,灰白,然后纯白,既而变薄变淡,向周围扩散。
转瞬之间,天空已经蔚蓝一片。太阳懒洋洋地照着,若不是风仍然冷得刺骨,几乎让人
以为到了夏日。
茗道:“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就可以了。”幕兀自发呆中,茗轻轻一挣便下了地。
难道她已经离开了……不可能!幕觉得口干舌燥,但……但是雨为什么突然停了?她正
自乱想,忽见身旁的茗也抬头看天,神色凝重。她迟疑地说:“姐姐,你在看什么?”
“我觉得那上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大祖母也许发现什么了,所以才让我们先走。”
“怎……怎么可能?哈哈,你想太多了吧?”幕赶紧道,“这样的骤雨,不停这么快才
怪呢!再说了,如果大祖母真发现了什么,还怎么可能让我们就这样走?别乱想了!”
茗想了想,转头瞧幕,眸子里有一丝怀疑。幕躲闪着她的眼光道:“大祖母说你今晚要
潜下卜月潭,那没啥说的。时间紧迫,我也是为你着想……”
“幕!”
“是!”幕腿肚子一哆嗦,却听茗笑道:“你自己巴不得远远离开大祖母,却拿我来说
事。不过你说得对,既然大祖母吩咐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好多地方都被冲
塌了,你还认得路吗?”
幕长出一口气,忙道:“认得,认得!这山什么地方有根草我都知道呢。”茗道:“你
这野丫头,连老虎成群的东山你都敢去,还有哪片山你没跑遍?”
两人于是携手前行。虽说雨停了,但仍然难走得很。路上到处都是垮塌的山石、倒伏的
大树,得费力地绕过。有些需要攀缘的山壁里渗出大量的雨水,别说爬,根本不能靠近
,谁知道什么时候塌下来?也得舍近求远地兜圈子。遍地的泥泞更是让两人头痛不已。
干裂已久的泥地喝饱了水,又稀又粘,茗的木屐很快就消失在一滩泥浆里,光着脚被幕
一路拉扯着走。饶是如此,两人好几次同时陷入淤泥中,几乎直陷到腰间,泥浆中似有
无数手拉扯着她俩,想要抬起一只脚,另一只便越陷越深。最后逼得幕用飞索套中旁边
的大树,再生拉活拽把茗拉出去。
如此艰难地走了半个时辰后,茗已经累得再也顾不得矜持,连声呻吟,坐倒在岩石上。
这样的困难对幕倒不算什么,但她是心累,也跟着一屁股坐下歇息。一路行来,她不停
四处寻找她的踪影,哪怕一块泥土、一滴水、一片云也行……但是没有,什么迹象都没
如她所愿地出现,天空明亮得让她的眸子难以忍受,大地一如既往地漠视着她……怎么
办?放弃吗?可是……可是……幕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自己哪一点比姐姐差?为什么同胎降生的姐妹,命运的悬殊比互不相识的人还要大?真
该死,真是该死!即将改变的命运,却转瞬就要从指间溜走,她差点想大喊大叫出来。
她偷偷看茗,见她全身都沾满了污泥,连头发都被泥水粘成一束一束的。但就算如此狼
狈,她却仍端正坐着,闭目养神,这份颐养了十四年的从容不迫让幕的血一下冲上了头
顶,手臂上的源闪动,一柄利刃凭空自右手手腕弹了出来。
好吧!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谁也别想得到!
她咬牙翻身跳起,弯着腰,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向茗背后摸去。看见姐姐消瘦的背脊随
着呼吸微微起伏,黑发中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脖子,幕的脑子里充满了鲜血疯狂喷出姐
姐身体的画面、喉管破裂后丝丝地血泡裂的声音……止不住地浑身颤抖,眼睛通红……
近了……更近了,她已经闻到刺鼻的血腥味了!
突然,茗身子一动,似乎听见了身后的响动,想要转头来看。几乎同时,幕的眼角晃过
一个身影,尽管速度很快,她却已经看清是一名灰褐色的泥浆一般的人,从旁边的灌木
冒出头,瞬间又低下去。
她还在这里!
幕的心急速狂跳起来,不是欢喜,却是恐惧——自己弹出的刀刃已经来不及收回了!
茗刚转过身,蓦地眼前一花,幕和身扑上,一把紧紧抱住了她,头靠在她的肩头,叫道
:“姐姐!”
幕自打生下来,便与自己分开。当自己被众人呵护宠爱着长大时,妹妹却因忤逆之罪,
受尽羞辱折磨,是以虽为亲生,却常常形同陌路。她知道幕心中的愤怒和怨恨,也从未
奢求她能原谅自己。虽然两、三个月来,幕不知什么原因,一改往日对自己的冷漠,常
常待在身旁问东问西,还学着梳理打扮,但也未有更多的亲密。此刻突然抱紧自己,身
体接触的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既亲切又别扭,茗一时愣了,低声道:“幕?”
“姐姐……姐姐今天……很辛苦吧。”幕的手藏在茗背后,偷偷的,一点一点地将刀刃
消融。她不敢太快,因姐姐一定会察觉到,便一边收一边说道:“我……我说不好,可
是觉得很心疼……姐姐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呢。”
“妹妹?”茗也抱住了幕,轻轻抚摩她的头发道:“傻瓜,哪里就辛苦了?要说辛苦,
这些年来,姐姐连你的万分之一也不及啊。”
幕喉咙哽了半天,才翻着白眼把恶心的感觉强行咽进肚子里去,忽地想起一事,道:“
姐姐今天也要下潭,虽然……虽然大祭巫也许来不了,但进入潭中总是大事,你一身衣
服都是泥,可怎么办?”谈到正经事,总算缓过劲来。
茗叹道:“这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我入水的时候得脱去衣服,也无所谓了。”
幕终于收完了刀刃,一下跳得远远地,这才拍手道:“别担心!我有法子!姐姐跟我来
!”
茗迟疑道:“我们要到哪里去?天已经不早了,还要翻两座山才能到呢……”
幕道:“放心,包在我身上!我带姐姐去看一个好地方,你一定喜欢!我特意……”就
算是在这深山僻静之处,她也压低了声音道,“为姐姐你一个人准备的。来吧,不远,
马上就到!”说着拉着茗离开山路,钻入林中。
说是马上到,两人在密林间向南走了小半个时辰都还未到。这条道上泥泞少了,到处是
粗糙的岩石。茗的脚磨破了好几处,又一脚踩在块棱角尖利的石子上,痛得倒抽口冷气
,忙道:“等等,我歇歇脚再走。”幕看着她娇嫩的脚底有斑斑血迹,心中莫名其妙地
妒忌,后来想想,连自己也觉得实在无聊得可笑。而且若是茗不想走了,也是麻烦,便
到一旁的树上摘了些大的树叶,让茗暂时把脚包一下。
她们坐在一根倒伏的松树树干上,面前是一小块林中空地,周围灌木丛生,灌木后是高
大的松树,松树林稀稀拉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林后的那片岩壁。那岩壁极之陡峭,是
一条东西走向的断崖,其上的石壁一扇连着一扇,一排叠着一排,如屏风一般,屏风弯
曲的边缘相间着青锗的颜色。好些藤蔓从崖顶垂下来,挂在靠近山崖的几棵参天古松上
,阳光照耀,细长婆娑的影子在峭壁上晃荡,煞是好看。
茗却无心欣赏,觉得一路行来,离卜月潭越来越远,而且虽然没有路,幕却走得异常轻
松,哪个树丛后有沟需要跃过,哪簇灌木可以钻,她好似全都知道。茗心中隐隐惊疑,
可是听幕的声音愈加兴奋,实在不知怎么说才好,只道:“妹妹,还有多远啊?如果远
,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幕回头诡异地笑了一声,忽地放开茗的手,向前急跑两步,一下钻入一簇灌木之中,灌
木里沙沙响了几下,随即再无声息。茗叫道:“幕?”
没有回答。
茗等了片刻,提高声音喊道:“妹妹?”
只听头顶哗啦啦一阵响,却是风自崖顶吹落引来的松涛声。看着松树们若有所思地摇晃
着脑袋,藤蔓悉籁地窃窃私语,茗有些慌了,顾不上脚痛,走到幕钻入的灌木前张望。
那灌木看着茂密,其实纵深不到一丈,灌木后是片平坦开阔的岩石,直达峭壁。
茗见那灰白的岩石上有一行清晰的脚印,一直伸向峭壁底。她又喊了几声,仍然没有回
答,心中更是着急。她见灌木下有个洞,也没多想,一下钻了进去,手足并用爬过灌木
丛,顺着幕的脚印走。
茗走到峭壁下,见山石中有道呈梭形的缝隙,窄得只能勉强挤进一个人,幕的脚印便消
失在缝隙里。茗小心地凑近缝隙往里看,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她正想探头进去
看仔细些,忽地一股冷森森的风自洞里吹出来,吹得她毛骨悚然,赶紧后退。
忽听洞里有人咯咯笑了一声,正是幕的声音。茗忙叫道:“幕,快些出来!你在里面做
什么?”
“进来呀姐姐,里面可有好玩的东西。”幕不紧不慢地说:“这是我……为你专门准备
的呢。”
她的声音顺着风传出,好像也冷了不少。茗道:“时间不早了,快些出来,我们赶不及
了。下次再来玩吧!”
“姐姐难道连进来看一看的心都没有?”幕似乎一边说一边后退着,声音逐渐向洞穴深
处飘去:“只是一小会儿,我可以保证,你一定不会失望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的声音已几不可闻。茗大急,抢到洞口喊道:“幕!出来!幕!”
洞中回响着“出来……幕……幕……”,却再无幕的回答。
茗平生第一次急得额头见汗,却又不可能丢下妹妹不管,况且她一个人根本无法再找到
去卜月潭的路,当即一咬牙,奋身钻入洞中。
洞里不但狭窄,而且低矮,无数冰冷光滑的石乳、石笋倒挂在洞顶,稍不留神就会撞到
头。茗的脑袋、肩膀被撞得生痛,只得躬着身爬行。越往里爬越黑,不时有水滴滴下,
地面非常潮,一股霉味直冲鼻子。她从未一个人爬进如此深的洞穴中,心中怕得要命,
但想起幕曾经跟自己说过,孤魂野鬼会顺着活人的气息钻进身体里,这洞里不知有多少
不干净的东西,是以拼命忍下叫喊的欲望,连呼吸都尽量小心。
爬了一会儿,洞穴变得宽阔,茗站起了身。她的手、脚等处沾了不少水,发出微微的光
亮,隐约看得见四周的动静,但是看不到幕,也听不到她的声音。光照不到的黑暗中隐
约有些细碎的响动,不知有多少鬼魅藏在里面。茗扶着洞壁,心中实在害怕得紧,想要
回去,谁知往回走了一阵,却觉得走错了。她想起进来的时候,有好几次感到洞壁另一
侧有飕飕的冷风吹出,想来应该是岔路。她跟本不知道自己走的哪条路,一下懵了,想
了半天,还是只有找到幕才行。
她于是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走一段就压低了声音喊道:“幕……妹妹……幕……”如
此走了约十来丈远,忽地一惊,因为她听到了一声呼唤。
这呼唤声太过模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绝对不是茗自己声音的回音,也不是呜呜咽
咽的风声。她本能地觉得这是人的呼喊,当下一手按着狂跳的心,一手摸着洞壁继续走
,一面尖起耳朵凝神听。
她一开始还害怕这呼唤声不再出现,但它一直没有停息,而且越来越清晰分明。每当她
走到某处岔道时,这呼唤更像在为她指引方向。渐渐的,她听清楚了。
沙……昆……昆沙……沙昆……昆……
这是一个名字吗?茗正想着,眼前突然一亮。
她看到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入口。
先是一条淡青色的光带,映在凹凸不平的洞顶,在无数根垂下的玉石乳上缓缓划过,愈
来愈宽,亦愈来愈淡。当它划过自己头顶时,青色的光带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有
星星点点的闪光,那是挂垂在石乳上的水滴最后留住的余辉。但是四周并没有暗去,因
为一条接着一条,淡青色的光带自前方那拱型的穴口中荡漾出来,在洞壁上留下班驳的
光影,又一一淡去……
这光是如此柔和、平顺、绵绵不绝,茗看得张口结舌,身不由己地向那穴口走去。脚下
的石笋一级级在脚下延伸,如同人工刻凿出来的台阶一般,她踩在上面,未觉冰冷,只
感到无比清润。走近洞穴入口,光影越发耀眼,茗干脆闭上了眼,任由脚下的台阶指引
自己一步步走上前。一瞬间,她强烈地感到身体穿越了光的屏障,禁不住低呼一声。
“姐姐终于来了呢。”
“妹妹?”
茗睁开眼,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逐渐适应了光亮,只见已身处一个巨大的明亮的洞穴之
中。这洞穴的石壁呈圆桶状,宽达二十余丈,不知道是自然形成还是外力开凿,石壁的
表面极为光滑平整,无数条辉光在其上流动,泛起光的涟漪。除了适才见到的青色光辉
,还有紫色、绿色、淡红……色彩缤纷,璀璨至极。
她痴痴地往前走了两步,忽地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她往下一看,吓了一跳——往下十
来丈,是一池碧水,水面无风自起波澜,将水下某处发出的光散漫地投射在岩壁上。原
来自己所站的乃是一根伸出岩壁两、三丈长的粗大的石柱,刚才那一下脚一滑险些掉下
去。
茗心头砰砰乱跳,伏在石柱上。,紧紧抓着石柱表面的缝隙。她顺着辉光抬头往上看,
桶状的洞壁在头顶上方十几丈高的地方汇聚成半球形的穹顶。光照到穹顶时已经较弱了
,脚下踩的石柱子的阴影几乎将穹顶掩蔽,但不时仍有些微或兰或紫的光条闪动。茗瞧
着洞壁上班驳的光影,看得久了,头脑都眩晕起来,生怕掉下去,手紧紧抓着石柱表面
的缝隙。
忽听下面哧的一笑,幕的声音传来:“姐姐,你怕什么?你瞧左边是什么?”
茗壮着胆子往左看,在她身下的石柱下方一丈左右,略靠左的洞壁上也有一根同样大小
的石柱,再往下、靠左又是一根……一根接着一根,一共十根石柱,每一根都比其上的
石柱靠左靠下,沿着洞壁转了半圈,恰好连成了一路台阶,最后一根离水面只有一尺来
高。
幕就坐在最下一根石柱上,水池里透上来的光在她身上游走不定。她两只脚掉在空中着
摇啊摇的,足尖在水面挑起水花,一滴滴落在水池中央。丁冬,丁冬,丁丁冬冬,水声
在洞中里回荡,清冷、悠长,一声一声,穿透了聆听者的胸膛。
她慢慢地说:“姐姐不是最喜欢水吗……这就是我为姐姐准备的圣地,姐姐满意吗?”
茗望着那池水,波光荡漾,把她的眼都晃花了。她自小与水为伍,水给了她身份、地位
……一切,她对水的感情比从未见过面的父母还要亲。纵使卜月潭那样的死水她都毫不
介怀,此刻见到这仿佛梦境里才有的水,早已经心摇神荡。她扶着洞壁站起来,看着左
首的石柱,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提起裙角奋身跳下。当踩在石柱上时,她右脚一
滑,跪在石柱边缘,撞得咚的一下。她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到洞壁边坐下,撩开裙子,只
见右膝上肿了老大一块,痛得眼泪花花的,不停地倒抽冷气。
眼前人影晃动,幕跳到她身旁,笑道:“姐姐太不小心了。还是妹妹来背你好了。”
茗道:“好啊!”拉着幕的手站起来,当她刚要伏在幕的背上时,忽地一顿。幕等了一
会儿,回头看见茗迟疑的眼光,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那么快些上来!”幕提高了声音催促道。
茗还从未被幕大声说过,心中一凛,伏在她身上。当幕背着她一根接一根地跳下石柱时
,茗想到了自己刚才为何迟疑。
这不是寻常的幕……
幕跳到最后一根石柱上,放下了茗:“瞧,很漂亮的水吧?”
“嗯。这地方……是你找到的?”
“是呀!”幕得意地说:“是我第一个发现的呢!这地方以前没法进来的,根本没有洞
口。有一天我练习的时候迷了路,无意间走到刚才那片峭壁前。我找不到出路,心中有
气,冲着石壁乱发了一通火球。结果你猜怎么着?一堵石壁塌下来,竟露出了后面的洞
。我呀,第一次进到这里还时,还真吓坏了——难道是走到仙人住的地方了?哈哈,哈
哈哈哈!”
她一边说,一边脱下衣服,须臾便脱去所有衣物,在茗诧异地眼光中纵身跳入池里,噗
地水花四溅,她在水底游出老远,直摸到对面的石壁才露出了头,招手笑道:“姐姐也
来吧,这水很暖的哦!”
茗看着妹妹的身体顺水漂荡,心痒难搔,但想到大祖母的吩咐,强忍入水的念头,叫道
:“妹妹……我……我们还是先去卜月潭吧。已经很晚了,大祖母如果见不到我们会生
气的。”
幕不答,潜入水中,在水底恣意翻滚,旋转,她的长发时而缠绕,时而舒展,无数水泡
冒上来,汩汩地响着。茗喊了两三次,她才探身出水,把湿漉漉的头发甩到脑后,笑道
:“姐姐平日里多么随意的一个人,怎么今天却胆怯了?放心好了,我知道一条去卜月
潭的近路,一定误不了的。”
茗道:“可是……始终不是很妥……我们换个时间再来吧……”她侧过了头。
幕游到她身前,哗啦一下从水里钻出来,说道:“姐姐,你瞧这水,平时可没有这么多
。托大雨的福,今天的水很好。恐怕过了今日就……”她拉起茗的头发,轻声道:“你
瞧,姐姐……刚才走山路的时候一定很辛苦吧,连头发上都是泥……还有脸上,手上…
…衣服上到处也是泥呢……这个样子,等一下在卜月潭前祭祀跳巫蹈的时候,会很不敬
吧?为什么不到水里洗一洗呢?”
“……”茗任由幕牵开自己的衣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真奇怪,她的脑子里并没有在
想水的事情,也没有留神幕信誓旦旦说的小路的事,更没在乎身上的污泥……她其实什
么念头都没有,因为耳边又开始嗡嗡作响。
沙……昆……昆沙……昆……沙……昆……
她突地抓住幕的手,这举动吓了幕一跳,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却听她问:“你听到什么
声音了吗,妹妹?”
“声音?”幕定了定神,道:“啊,听见了。是水声,柔和的水声……你听——”她取
下了茗的头饰,丢入水中,咚的一响:“多么美妙的声音!水在召唤你,姐姐,大祖母
说你是水之精,一点也没有错。”
“不,绝对不是水声。你仔细听……呜呜咽咽的一直在响……”
“嗯?” 幕瞧姐姐的神色不像作假,疑惑地侧头听了半天,摇头笑道:“是风声啊姐
姐。风的声音。你知道这洞里有多少岔口,多少小穴吗?数不过来呢!风穿过那些缝隙
,在同样没法数清的石乳和石笋之间回旋时,便会发出这样的呜咽声。我第一次听到时
也吓了一跳,好像魂灵们的哭声,是不是?哈哈哈哈!”她一边说,一边解下了茗手臂
上的圈环、玉镯等饰物,统统丢入水中。茗毫无反应,她又蹲下为她除去脚踝上的一串
骨铃。
茗喃喃地说:“是人的声音,好像在说一个名字……是什么呢?幕,你听见没有?”
幕叹口气,只道她进洞时被吓到了,站起来两手抓住茗的肩膀,深深看入她的眸子里,
道:“姐姐,这里只有我跟你。这样的洞穴只可能是上天自然所成,是我的圣地,确切
的说,是我为你准备的圣地……别去想来时那阴森的洞了,这里是你——”她用一根指
头使劲戳在茗胸前,又指向自己,郑重地说,“——我才能享受的地方。那么便尽情享
受吧。”
茗呆呆地任幕褪去了自己贴身的小衣,被她拉着跌跌撞撞走上两步,脚下一滑,扑通一
声落入水中。入水的一刹那,她全身的肌肤本能地一紧,随即放松——天啊,真是不可
思议地舒服!
她再无任何迟疑,纵情畅游,感受清润的水流过肌肤时带来的爽快。头上高耸的洞壁和
穹顶上波光粼粼,刚才那挥之不去的呼唤声好像也变成了风声,不再扰乱她的心神。当
她在水中沉沉浮浮时,向四面八方荡漾开去的水波仿佛手的延伸,每当一道水波反弹回
来,在她耳朵里沉闷地一响,她便已知道某一处洞壁的远近、高矮,甚至坚硬的程度。
这样的直觉让她在浑浊黑暗的卜月潭里也游刃有余。
这么游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向下潜去。池水不知为何一直荡漾不定,从上
面看不清水里的状况,潜入其中后,才发现水极清澈,能见到几丈深的池底。茗潜到最
深处,见池底是一整块乳白色的岩石,奇怪的是一点水草绿苔都没有,光洁似玉。到处
还散落着一些五彩斑斓的玉石,那些光便是自这些玉石中发出。
彩光耀眼夺目,茗的眼睛被晃得几乎睁不开,干脆闭上眼,任意浮沉。脚在池底轻轻蹬
一下,身体便随波荡出老远。玩耍了一会儿,忽地觉得脚下的感觉有点奇怪,她翻转身
,用手在池底摸索,摸到了一根浅浅的凹槽。她顺着一路摸过去,愈来愈惊异,这条沟
槽并不深,不仔细摸还摸不出来,但却出奇地直,从洞壁的一端横过池中心,直达另一
端,把池子对等地分成两半。
幕刚才说此池乃上天自然所成,可是这沟槽怎么想也像是人力所为。难道有人早已来过
?难道妹妹并不知道?茗一口气快用完了,足蹬池底蹿上水面,刚要开口询问幕,却突
然呆了。
只见那根最靠近水的石柱上,背对自己坐着一个人。身着玄色长裙,裙上织着银色鸷鸟
,波光粼粼,鸷鸟展翅欲飞。她束发整齐,耳后拖着两缕长发,末端缀着兽牙饰,脖子
上挂着红豆玉挂坠,左手手臂套着圈饰,右手手腕套着玉镯,腰间吊着六串细致小巧的
铜铃饰,两只脚的脚踝处也各系着一串铜铃,随着脚轻微地颤动,不时发出叮当的声音。
这是……自己?茗吃惊地看着那人举着两手,手指捏着一个奇怪的手势,正是自己祭祀
卜月潭时所跳的巫蹈里的手势。那人似乎知道茗正看着自己,头微微一侧,两只手一啄
一啄,胳膊也上下翻动,衣袖上鸷鸟的翅膀随之而舞,模仿着鸷鸟跳跃的样子。她一只
脚踏在石柱上,另一只伸得笔直,躬着身,缩着头,耸着肩,腰和背扭动着,一点一点
地站了起来。这一连串的动作优雅缓慢,茗仿佛都听见了那熟悉的悠长的竹笛之声在耳
边回响……
突然,那人臀部向上一挺,这动作快速而顺序地蔓延到腹、胸、头、手臂……她瞬间站
直了身子,两手缠绕着伸向空中,连十根手指也丝丝入扣地交织在一起。过程虽快,但
节奏掌握得极佳,毫无仓促之感,看得连茗心中也不禁暗叫一声好!随即仍然发懵——
这……这与自己的巫蹈怎么一模一样?
那人没有丝毫停顿,纤细的腰肢扭动,带得裙子上吊着的六串铜铃跟着飞扬,叮叮当当
,叮叮当当,不经意间,整个洞穴都被跳跃不定却又动人心魄的声音充满。
和着清越的铃声,那人轻快地纵跃、转折、低回……举手投足无懈可击。她的那一头湿
发也如同有魂魄一般,和着妙到毫巅的节拍甩起来,忽儿聚成一束,上下翻飞,画出一
道又一道浑圆的弧线;忽儿散碎,千丝万缕缠绕在玉色的脖子、肩头……
茗从小开始练习这巫蹈,十几年来,未有一天松懈,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此人的舞姿
如此娴熟流畅,不输于己,竟似也练了十几年一般……她隐隐觉得自己已落入一个精心
设计的局中,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那人连纵三下,忽地双手再度缠绕着伸过头顶,十根指头相互一扣。这动作刚做完,她
的身体骤然停顿,瞬间便由急速的舞动变得极静,仿佛凝固了一般。六串铜铃齐齐撞在
身上,哗啦啦的剧烈响了一下,终于也归于寂静。那人把这姿势保持了片刻,直到一滴
水滑下石柱,在池中叮的一响,她才慢慢放松肢体,回复到垂手恭立的姿态,头也不回
地说:“姐姐……姐姐觉得如何呢?”
“啊……幕,真的是你。跳得真好!”是很好,茗想,就算是自己,恐怕也只是这个水
准而已。
幕的一只手柔若无骨地绕着圈下来:“比姐姐……如何?”
“好虽然好,却稍有些不够从容。”
“嘿嘿……嘿嘿嘿嘿……”幕笑了,一开始还只是低笑,到后来愈发放肆,肩头起伏不
定,“哈哈,哈哈哈哈……”仰头长笑,一时整个洞穴都是她的笑声在回荡。虽是笑声
,却没有笑意,倒似有无数委屈、痛苦、不甘、怨恨、杀气……听得茗心中凛然。
“姐姐真是老实,说的话无不切中要害。”幕终于收了笑,声音变得冷漠,说道:“从
容吗?只是需要时间历练而已。姐姐做了这么久的荩,每次辛苦潜入那暗无天日的卜月
潭,妹妹我瞧着都心疼呢。不如休息几天如何?”
茗的瞳仁一缩:“你是什么意思,幕?你可以穿我的衣服,但那系发的兽牙饰是我族圣
物,不可越礼而非。现在没有外人见到,还不快些解下来。”
幕并不回答,却道:“姐姐不是一直想看我的模样吗?十多年来,我还从未让人见到呢
,连自己都忘了什么样了。姐姐瞧瞧?”说着转过脸来。
茗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往后仰,水波晃动,带着她退了老长一段距离。
是幕……还是自己?她不敢相信世间还真有如此相似的脸,可是再怎么仔细地辨别,那
碎散的发梢,那弯而舒展的眉,那修长的凤眼,那淡淡的唇色,甚至那微微上翘的嘴角
……不……不可能!她的心砰砰乱跳,忙伸手捂住胸口。
那个人……那个分不清是幕还是自己的人在石柱上坐了下来,垂额低眼,用指头玩弄着
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末了手放下来时,顺便极娴熟地理一理腰间丝带,才放在膝上,
不慌不忙抬起眼帘,瞧着茗笑道:“妹妹来了?今日很早呢。”
茗觉得呼吸都不畅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有什么地方不对,很不对,可……可她偏偏
就是说不上来。眼前的人美若仙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是那么完美从容,她却像看
见魔鬼一般,浑身毛骨悚然。假的比真的还真时,那真的是不是就比假的还假?
当那人徐徐站起身时,玄色长裙无风自飘,仿若就要展翅飞去。她冷冷地说:“你知道
命吗?”
“什么?”
她没有立即回答,轻轻一跃,向上纵去。她白皙的脚踏过一级级的石柱,直到踏上最高
的石柱,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茗。
“命是你无法可预测,无法可阻止,亦无法可回避的东西。有的时候,命就是你无法相
信却又不得不信的东西。比如,黑的变成白的,死的变成生的,又或者……你变成我,
而我……”她的喉头一哽,强行压下心中的激荡,一字一句地说:“将取代你。”
她向茗伸出了左手,手中握着一只精致的铜铸小盒,小盒的表面刻着一朵不知名的花蕾
。在茗无比震惊的注视下,她咬破右手中指,让血一滴、两滴……滴在花蕾之上。
“幕!”
茗奋身向幕游去,然而为时已完,一阵清脆的金属之声响起,那朵花蕾迅速绽放,脱离
小盒。它向下坠落了一小段距离,忽地旋转着向上飞去,一直冲上穹顶。它插入石壁的
声音在整个洞穴里回荡。
当茗爬上离水最近的石柱时,头上咔咔咔地响个不停,第一朵花已经绽开了。硕大的花
体由上百片红色的花瓣组成,层层叠叠,极尽绚烂,将穹顶完全遮盖,颜色鲜得像要滴
出血来。它彻底绽开的同时,数十根根须从它身后沿着洞壁飞速延展,一边扩张一边迅
速膨胀。无数小红花自根须中生长、绽放,便有更多的小根须自这些红花背后生长出来
,扩张、膨胀……洞壁发出刺耳的咯咯声,好像在这些花的侵蚀下痛苦呻吟。没有了光
洁的石壁反光,洞里迅速黯淡下去。
看到这些花和根须疯狂地生长、延伸,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须臾工夫便将偌大的洞
壁彻底覆盖,连幕都禁不住浑身战栗。但她小心地将自己掩藏在长裙之后,一直注视着
下方的茗。
奇怪,茗并没有表现出她想象中的——更是期待中的——惊慌失措。她只是静静地迷茫
地看着这一切。幕心中颇为失望,继而恼怒。不过想到她今后的日子,又释怀了些。
“原来这几个月来你对我好,只是想接近我,学我的样子,是不是?你一定想了很久了
吧?”
“很久了。”幕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慨,“很久很久……远超过你的想象,姐姐。你忘了
吗?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如果你是光明,我就是黑暗,你是高高在上的荩,我是被人憎
恶的忤逆之子。所以,相信你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这念头从出生那一刻,已经根植在我
的脑海里了。它被羞辱、被痛楚、被怨恨浇灌,天明时小心地掩藏,黑夜里才蹿出身体
,一点一点地生长着……如今开花结果,顺理成章而已。”
“你不会成功的。你以为简单地学学动作、巫蹈便可以成为荩吗?太天真了。”
“哈哈,别人也许不可能,但我不同。我就是你,姐姐。每当你潜入卜月潭时,纵使完
全看不到你的身影,听不到任何响动,我却知道你的一举一动,忘了吗?我们心意相通
,我们完全一模一样,就像天上的明月和水中的倒影。今日只不过稍微反了一下,水中
的月亮爬了上来。尽管仍旧有些水渍,但只须一件事,它便可成为真正的明月。”
“那……那件事就是真正的明月落入水里。”
“正是。”幕眉毛一挑,觉得所受的这十几年的苦,完全可以让自己毫无愧色地面对姐
姐。
“你真是疯了。你才忘了,你我并非一模一样。你身上的源岂是可以遮盖一辈子的?你
想要替我潜下卜月潭,更是疯狂。脱下衣服,你的那些源纹难道能暂时消失不见?除非
出现奇迹……”茗住了口,脸色刹时变得苍白。
“瞧啊,姐姐,瞧啊……”幕慢慢褪下一边衣服,露出洁白无暇的手臂和胸膛,双眼发
出光来,“瞧……仔细看看……这就是你从来都不相信的奇迹。大祖母告诉我们,事非
人成,不可逆天。那是她老糊涂了。真可惜,聪明如姐姐,居然也把这蠢话听进去了。
有些事,并非你认为不行,便不可以做到的。”
“你……你使用了禁忌之水?你竟然得到了禁忌之水?”
幕轻轻抚摩着原本布满源纹的身体,说道:“是的。稍微还有点痛,但……毫无破绽,
不是吗?一切都会好的。当大祭巫见到我的身体时,还会有一丝怀疑吗?这是你我之间
最大的区别,现在却变成我是你的最好的证明了,哈哈,哈哈!有的时候我怨命,现在
想想,命运真是公平,哪里失去的,总会在哪里重新索回。”
“大祖母……”茗扶着洞壁蹲下,颤声道:“大祖母一定……会发现的……”
“我说过了,姐姐,”幕耐心地说:“我与你心意相通。既然你都会想到的,我当然也
早已想到。请放心罢,如果大祖母不再出面,还有谁会怀疑我呢?”
“你……你把大祖母怎样了?啊!”一根根须已经爬到了茗所站的石柱上,向她嘶嘶地
叫着,她惊慌中失足跌入水中,扑腾了两下才重新探出头。
“哈哈,哈哈哈哈……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瞧你那样子!”幕笑得弯下了腰。
“你根本不知道作为圣女会是怎样的代价,那……那会要你的命的,幕!相信我,千万
别下潭!”
“姐姐,你不觉得现在再说这些实在是太傻了吗?”
这个时候,花已经占据了整个洞穴,只是害怕池水,一旦有根须接触到水,就会吱吱地
缩回来。于是这张网只编到水面三寸来高的地方。一些根须伸到洞穴的外面,但离得稍
远,没有了光,便停止扩张。
洞外刮进来一阵风,千万朵红花一起向外喷撒出细碎的花粉,随风纷纷扬扬。这些花粉
闪烁着淡淡的蓝色辉光,洞里一时间星星点点,仿若星河泻向大地,煞是好看。幕却知
道这壮美景色后面隐藏的杀机,一步步退到洞口,说道:“姐姐,最后给你一句忠告吧
:千万别碰到这些花。你放心,只要你乖乖地待在水里,它们也不敢为难你。我每隔两
天就会为你送吃的来。这么大一池水,你慢慢享受啊!祭祀这样的辛苦事,就让妹妹替
你做了,哈哈,哈哈哈哈!”
长笑声中,幕退了出去,她的笑声在外面的洞缝之间穿梭回响,好久好久,终于被风声
吞没了。
这个时候,花粉已经散尽,那几千朵红花突然一起闭上,过了片刻,当它们再一次张开
时,每一朵花里面都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说是脸,其实也只有一只没有瞳仁的深绿色的
眼睛,以及眼睛下一条似紧闭的嘴一般的逢。叽叽咯咯的声音爆豆子一般响个不停,眼
睛们纷纷颤动着睁开,立即东张西望,好像在探视这陌生的世界。这么多一般无二的眼
睛各自上下左右地乱转,看得茗头晕目眩,低下头来。
忽然间,洞里响起一个声音:“嘿……嘿!瞧啊!这里有个活人!”
咯的一下,所有眼睛同时盯在茗身上,沉寂了一小会儿,千万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我的!我的!是我的肉!”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一章
: “今晚的星星多吗?”幕说。
: “夜色如水呢。”茗点了点头。
: “这时节……水里很冷吗?”幕小心翼翼地站在岩石边往下看,十丈之下,卜月潭没有
: 光亮,没有水声,漆黑寂静,一如死去。
: “水里一直很冷。”
: “那张脸……曾经向你笑过吗,姐姐?”
: “不要乱说话。”茗淡淡地说:“那里,并没有什么脸。”
: 第二章
: “幕,天亮了吗?”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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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阆风岭上的玉梅,应已开得很艳了吧。”巫镜望着廊外的一枝孤梅感慨道,“当日与
挚友于梅下煮茶赏雪之事,尤在眼前,世移时迁,人却在千山之外了。”说着喟然叹息
,把手里端的米酒一饮而尽。
巫劫听他喝得直打嗝,脚步蹒跚,道:“想不到你还有煮茶赏雪这等闲情。”巫镜笑笑
不答。他确实没心思赏花,两眼一直盯着的是院子里那只正在烤着的野羊,只是偶然看
到一旁的梅花,随口说来,自觉还是很风雅的——在巫劫面前可不能示弱!
已经烤了一个多时辰了,羊身上肥油滚滚,不时有油滴落,吱吱作响。几名奴隶跑来跑
去地忙着添柴,翻羊身。一名奴隶好几个月未曾沾到肉食了,闻到羊肉的香味,竟失了
一会儿神,手中柴火都掉了。巫镜瞧在眼里,喝道:“怎么,你也想试试被烤的滋味?
”那奴隶吓得浑身哆嗦,伏地拼命磕头。
巫镜挥手道:“滚!再拿酒来!喂,刚才我记得有人说了个地名,叫……叫什么来着?
你还上心了的。”
“卜月潭。”
“哦,对了,就是卜月潭。名字挺奇怪的,卜月……卜月做什么?”
“还有更奇怪的,你不知道。”巫劫喝了一口茶,眉头微皱。煮茶的水是河水,况且茶
也太陈了,他喝惯了昆仑山萝羽花泡的茶,喝这个简直比喝白水还难受。不过若是说出
来,奴隶们少不了又有一顿好打,他便只是稍一怔,并不多说。
“哦?你好像知道此潭?”
“也不算知道,只是以前曾见到过这名字。你猜我是在哪里见过的?”
巫镜歪着头想了想:“楚国听风阁所呈的密报?”
巫劫笑道:“昊这些年在各国设立听风阁,名声传得很响呀。不过你错了,比这个要久
远得多。灭商之前,我曾与昊彻查史官厅所藏献文,在一册七百年前的史卷上看到这么
一行记录:‘祭卜月之潭凡三千五百年,千两百年来未见其出,或埙,命止。’”
巫镜继续歪着头想,过了一阵,脸开始有些发白。
“你想到了。”巫劫道,“七百年前废止已经延续了三千五百年的祭祀,这个潭的历史
恐怕远超出你我的想象。”
巫镜吃惊地说:“我族祭祀如此偏远,如此……鬼都不肯下蛋的地方的一眼潭?可真是
闻所未闻。他们祭祀的是什么?”
巫劫耸耸肩道:“我知道的和你一样,就只有这句话。当时我们要查商国的历史,所以
只调阅年限至一千年前的史卷。这句话独立编记在长老会所奉祭祀一类,此后也再无任
何记载。若非今日偶然听到,我也不会记起,更不会想到竟然就在这附近。”
巫镜遥想半天,拉回思绪,叹道:“岁月悠悠,前贤不再。我们今日发此浩叹,或有一
天,后人也会同样遥想我辈,也未可知。就是这处宅子,怕也很有些故事。”
这种四合回廊式的木制建筑在楚地很是少见,看上去也很有些年月了。巫镜还是谦虚了
一次,说“勉强可以容身”,其实若按周制,他既无爵位,敢在屋里放置两鼎一钟,已
算得越礼之甚。廊下檐上雕着古老得几乎叫不出名字的兽像歧纹,院子两侧各有一棵数
人合抱的槐树,大门前有镇宅铜兽,格局不凡。
“这地方不错。”巫劫道,“中气淳厚,很适宜住家。”
“我跟你说。”巫镜得意地凑到巫劫身旁道:“你瞧不见,这地方以前八成是哪个逃来
的商国贵族弄的。错不了!我在大门、两个侧门、堂屋的基底都挖出了人骨,数量还不
少呢。”
商国自汤王起崇尚人牲,到后世愈加糜繁,除了祭祀、征战、鬼神之类国家大事外,婚
姻、添丁、过世,甚至开业、建屋之类都要用到。若起一座大宅,没有用上十来个人牲
,简直都不好意思开门请客。巫人对此历来反感,当年促使巫劫下决心助巫昊攻击商国
太子,起因就是太子曜在昆仑山做客时,不顾劝阻,一口气坑灭了三千人牲祭祀。自商
灭后,人牲渐渐销声匿迹,除了少数商国后裔秘密为之,平常已经看不到。
巫劫皱眉道:“如此不干净的地方,你也住得下去?我还是另觅住地。”说着就要站起
身来。
巫镜指着他哈哈笑道:“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你们呀,都是在昆仑山惯坏了。什么
地方干净,什么地方不干净,你可说得清?就算是顷宫,当年还尸横遍地呢……”
巫劫厉声断喝道:“住口!此事怎能随口乱说?镜,注意你的言行!”
巫镜被他呵斥,酒醒了些,呆滞片刻,蓦地打个寒战,醒悟到自己乱说话,竟犯了族内
最大的禁忌。他慌忙扔了樽,匍匐在木地板上,颤声道:“是、是。我……我黄汤喝多
了!殿下请……请恕罪!”
巫劫正色道:“此事我可以忘记,但是希望你不要忘。若是其他人听见你妄论……”他
似乎连说出那个名字都怕,强行吞了下去,续道:“汝罪大矣,恐怕不只你一人,家族
都会殃及!”
“是、是!”这样冷的天,巫镜背上仍浸出一层冷汗,不住叩首道:“小、小臣明白!
小臣混账了!真是该死!要……要不,小臣另外安排一处供殿下休息?”他慌乱得一时
忘了巫劫已经不是殿下,而自己也早不是昆仑的臣子了。
巫劫想了片刻,又坐下来,叹道:“算了。你说得也有道理,天下哪里又有真正干净的
地方?我们两个有罪之身……不提也罢。起来坐吧,我可不是什么殿下了。”
巫镜两脚酸软,老半天才坐起来,直抹冷汗。他见院子里几名奴隶正伏在地上发抖,心
道:“妈的,我是不是真的糊涂了,连这种事也拿出来开玩笑……真该死,让这几个奴
隶也听见了,待会得下手杀了才行……”
巫劫忽道:“你心中在想什么,镜?纵然是下等贱民,无故乱伤人命,也是罪过。”
巫镜知道他感到了自己的杀气,忙打个哈哈道:“没影的事!哈哈……我只是……喂,
你们几个,趴在泥里干嘛?羊烤好没有?要是烤焦一点,小心你们的皮!”
奴隶们知道主子脾气暴躁,寻常小事也会打得人死去活来,今日不小心看到他伏地认错
的样子,都以为死定了,此刻听他话里并没有杀意,才松了口气,忙一起向巫镜巫劫两
人磕头。
巫镜气焰由此被打下去好多,半天连酒都不喝,等羊肉烤好了呈上来,他悻悻地抓一块
嚼着,忽地想到一事,便问巫劫道:“你自中原来,听到过枫华齐韵的消息吗?”
巫劫道:“怎么?有事吗?”
巫镜道:“没有。只是很久没听到她的消息了。我曾听有妖族人说,她自缙山之役后,
就很少露面,是吗?”
巫劫道:“是啊。前年周国大军围攻徐国都城时,妖族也曾派遣多人助战,却没有枫华
齐韵。那时我曾问过她的妹妹枫凌,据说她回到汨罗后就不轻易出门了。”
巫镜歪着脑袋想枫华齐韵,只是事隔三年多,记忆里她的样子已经模糊了。他不觉叹道
:“若当时没有她阻止那怪物飞走,恐怕我们早没命了。她一个人深入星槎内,也不知
受伤没有……你说这些年她在做什么呢?”
巫劫道:“我怎么知道。镜,看不出你很关心她嘛。”
巫镜脸一红,幸亏巫劫看不见,忙道:“哪里,哈哈!只不过当日蒙她救我一命,一直
未能当面谢过,有些介怀……说起来,”他压低声音,岔开话题道:“如殿下真的与徐
国司城荡意储勾结盗窃神器?乖乖,这罪行可不得了,我们俩的加起来都望尘莫及啊。”
巫劫沉吟道:“此事我也不是很清楚。我相信如应该有她自己的想法吧。她这个人信念
很强,绝非软弱之人。”
“不软弱并不说明没有问题!可是我想,这问题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巫镜摇
头晃脑地说:“像你这样擅夺人魂,虽说是犯忌大罪,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死一两个
贱人……”
巫劫反手一把捏住巫镜的手,用力之大,巫镜眼前一黑,剧痛之下几乎忘了老娘是谁。
奴隶们听到响动,回头一看,都嘘了一大跳——自家的主人两眼翻白,咕咚一声栽倒在
回廊上。扑扑扑一阵乱响,院子里又跪了满地。
巫劫放开了手,冷冷地说:“给你两个选择。”
“你说什么!呸,哎呀,我的妈!痛得我……”巫镜痛得脸都黑了,跳起来破口大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还不是囚徒一个,如此折损我是他妈什么意思?我……我跟你这死
瞎子拼了!”说着砰然弹出指剑。
“那么说,你选择了决斗。”巫劫的脸比巫镜的还黑,说道:“好!今日之战,生死由
命,绝无反悔!”他的身旁骤然闪烁,几道红色符文迅速形成,紧挨着的一根柱子啪啦
一声,被展开的禁锢硬生生挤破,木屑四射。
“等……等等!”巫镜吓得忘了疼痛,连连后退,叫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什么
选择?”
“一是你我决斗,至死方休;二是你立即向我道歉,永远不得再羞辱被我夺魂之人。你
既然选择了决斗,那就来吧。你死,我送你回昆仑;我死,就地埋了便是!”
话音刚落,巫劫手中的竹棍闪电般袭向巫镜,巫镜魂飞魄散,拼出老命用青铜手一挡,
砰的一下,巨大的力震得他高高跃起,飞出数丈,撞在回廊尽头的墙上。那土墙年岁已
久,哪里经得起如此猛的撞击,立时轰然倒塌,掀起漫天的尘土。
巫镜顾不得背上的剧痛,一跃而起,然而还没等他发出任何符文,眼前尘土飞扬,那竹
棍再度杀到。巫镜指剑横切,竹棍长了眼睛似的一挑一拍,他左边手臂一麻,再也抬不
起来,眼睁睁看着竹尖毫无迟疑地直取喉头!
“住手!”
竹棍骤然停在离巫镜咽喉不到两寸的地方。
巫镜困难地咽了口口水,虽然未被刺到,但劲风已让他咽喉内火烫起来。他整整衣冠,
拍拍身上的土,叹了口气,先对奴隶们喝道:“统统退下!”待奴隶们全都出去后,方
转身面北而站,拱手郑重行礼道:“谢咎,尚饷!”
他的手躲在袖子里偷偷颤抖,腿肚子偷偷抽筋。过了好久,直到听身后的巫劫轻声道:
“好吧。”他狂跳的心才砰然落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满头满脸全是汗水。
巫劫慢慢收回竹棍,重又摸索着坐回原处。巫镜脑子里眩晕,扶着断墙又站了半天,心
道:“见鬼!难……难怪昆仑山里有人叫他蛮人,发起疯来真是不得了!我……我算遇
上了!他夺的究竟是谁的魂?真他妈的……”
忽听巫劫道:“镜!你受伤了吗?”巫镜下意识地用手挡在脖子前:“没有。”
巫劫长出了一口气:“适才我……我有些冲动了,抱歉。我还是希望你以后都不要再提
此事,否则……否则……哎,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怎样。”他站起身,诚挚地向巫镜行礼。
他这么做,巫镜一时倒不知如何是好,尴尬地说:“哦。”
巫劫道:“你可能以为我疯了,但我清醒得很。那人……那人……那人与我……那人…
…”他哆嗦着连说好几遍,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最终还是没说下去,只道:“总之
,我请求你,不要再提了。”
巫镜脑子里突然闪过那曾与巫劫一道的巴人姑娘,心道:“啊,难道他夺的是那姑娘的
魂?”但他此刻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说出来,打个哈哈道:“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是
我唐突了!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再提。”
巫劫感激地一笑:“你刚才说如出的问题不简单,愿闻其详。”
巫镜重新坐回来:“那当然!像我这样的小罪,都要受罚,你呢,脑袋上枷得乱七八糟
的,可如除了被剥夺预备长老之职,及幽禁昆仑宫外,并无其他惩戒,难道不古怪吗?
说不定如所做之事,有些地方是暗合大长老之意的。”
巫劫默然不语,神色黯然,巫镜知道他听进去了,得意地又端起了酒樽。
“这事还远没有完。”他很有经验地拍着巫劫的肩膀道,“你相信我,这事还远没完呢
!”说完终于心情重新好起来,喝了一口酒,抬头看天,打着哈欠道:“天都要黑了呢
。一天一天地混,还是挺快的嘛……”
“又下雨了吗?”巫劫突然问。
“你没喝酒呀?天是没刚才那么晴朗了,可也没下雨。”
“哦。”巫劫侧头听了一阵:“真奇怪,我仿佛听到了大雨倾盆之声。”
“噗!”巫镜笑得呛了酒,咳了半天才道:“你不是只有眼睛鼻子被枷了吗,怎么耳朵
也开始聋了?哈哈哈哈!报应很快的嘛!”
大祖母反手一掌,拍得又急又狠。劲风将她掌缘周围的雨水震开,瞬间在瓢泼大雨中形
成一个空洞——空洞的尽头是一名泥浆人的胸口。波的一声,泥浆四溅,那人胸口同样
出现了一个空洞。透过他身体的劲风仍然猛烈,干净利落地打飞了身后一名泥浆人的半
边脑袋。
那两名泥浆人高高跃起,向后飞去。在落地之前,大祖母又连着拍出了七掌。雨大得简
直不像一颗颗滴落下来,而是一柱柱的水从天而降,直插入土,连绵天地。她每一掌拍
出,便会砰然激起巨大的水雾。一刹那间,随着她身旁八处水雾炸开,十来名泥浆人或
穿胸、或断头,同时飞出老远。四周的灌木和大树亦被凌厉的掌风劈得碎屑乱飞,
但纵使如此猛烈的攻击,仍有两名泥浆人避过攻击冲近,其中一人手臂猛长,刺向大祖
母喉头,另一人伏身攻她下盘。大祖母手掌横切,长长的指甲将正面袭来的手臂切成两
段,同时拐杖猛地一杵,穿透伏身那人的脑袋,借力一撑,纵身高高跃起。她在空中迅
速打量,只见仍有三、四十人正迅速围上来。而那些被击得破碎的身体一接触泥泞的大
地,便迅速愈合,看上去丝毫没有损伤,立即又投入战斗。
大祖母张开双臂,随风飞翔,在密林之间穿梭。那些泥浆人在下面追赶,纵使有崎岖的
山石和茂盛的灌木阻隔,速度仍出奇地快。有几次大祖母冒险钻过如蜘网一般密集的藤
蔓,掠过山间谷地,似乎将泥浆人们甩开,但她稍微停下来喘息片刻,泥浆人们又追到
了身前,而且始终保持着合围的态势。
雨越下越大,有些地方甚至形成了一堵堵的雨墙,离开两丈远的地方便完全模糊。每奋
力冲过一堵雨墙,她的力量便减弱一分,但让她吃惊的不仅仅是雨的冲击力,而是隐藏
在雨水后面那一丝阴冷……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这股阴冷渐渐渗入骨髓,在四肢百骸
间游走,几乎连血液都为之冻结。
前面陡然出现一堵陡峭的山壁,大祖母不及躲避,在空中猱身转体,双足在坚硬的岩石
上奋力一蹬,面朝下向上纵去。最先冲到的四人毫不迟疑地向上爬,借助突出的岩石和
宽大的石隙,速度竟比大祖母还快。大祖母咳出一口血,吐在手心里,左手紧握住右手
手腕,猛地连击四下。那四人同时爆裂破碎,散成大片泥浆,翻滚着向下落去,暂时阻
挡了后面的人。
大祖母回转身体,双足连蹬,急速向上攀爬。但她尚未爬到崖顶,猛地山体剧烈震动,
她头顶一大片岩石骤然坍塌,向她劈头盖脸砸来。大祖母纵身跳起,眼看离崖顶只有不
到十丈距离,她突然一顿,力已用竭,开始向下坠落。
下方的泥浆人们立时展开阵形,没等她落地,八人同时扑了上来。大祖母在空中深吸几
口气,聚起最后的力量,长及脚跟的头发猛地一甩,发梢如刃,只听得扑扑声不绝,那
八人被发梢切得四散。其中一人半边身飞上天,突地右手抓住左手一扯,将左手生生扯
断,顺势掷向她。大祖母没料到竟有如此攻击,不及防范,左肩中招。奇怪的是,攻击
并没有造成多大的疼痛,只是略感酸麻。大祖母转头瞥了一眼,心中更惊。击中她的是
褐色的泥浆,如此狂暴的大雨,这些泥浆却一点也没有被冲散的迹象,反而开始慢慢收
缩聚集。大祖母一把抓住肩头的泥浆,扯了两下,泥浆像已在皮肉上扎下根一般纹丝不
动,与此同时,左手却渐渐麻痹,抬不起来了。
眼见左边又有两名泥浆人冲了过来,大祖母猛地一扯,扯下了一大块血肉,她就势将血
向那两人洒去。那两人头和肩被血洒到,才跨出两步,上半截身体砰的一下爆裂开来。
四散的泥浆还没有飞出一尺远,就被大雨兜头压下,冲得干干净净。
大祖母纵身跃起,手中的拐杖横扫,一名泥浆人举手格挡,但拐杖的力道远非它能承受
得了,当即被从肩到胸劈成两半。然而当她要抽回拐杖时,却发现那泥浆人骤然收缩成
一团泥,死死裹着拐杖,并迅速向上攀缘。大祖母将拐杖横着舞了两下,打烂另一名泥
浆人的头,就势一甩,插入正前方一人胸口。她右手虚捏,凭空往后一拉,拐杖轰地燃
烧起来,泥浆人吱吱乱叫着向一旁跑去。雨虽然猛烈,大祖母咬紧了牙,五根手指颤抖
着始终不松,那火便越烧越大,终于将那泥浆人整个都包围起来。随着它发狂地乱跑,
两、三人躲避不及,也被火烧到,然后是四、五人,七、八人……在大祖母的控制之下
,火势迅速向外扩去。
突然间,所有的雨柱如同时被人掐断了般,向下崩塌,哗啦一下,地上激起无数泥水,
将大祖母伸出去的无形的烈火之手切断。她怔了片刻,才发现是雨骤然停住了,如同它
的骤然降临一般。所有的泥浆人咕咕叫着,躲得远远的,一时不敢靠前一步。
那震耳欲聋的雨声消失了很久之后,大祖母的耳朵才渐渐听到其他声音。
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她抬头望天,天上的黑云压得很低……太低了……简直压到了山头……
大祖母蓦地瞪大了眼睛——黑云翻卷扭曲,愈来愈低,那声音也愈来愈大,愈来愈急。
她只来得及双手在胸前交叉,将剩下的所有力量集中在肩背——
轰!
一根十来丈粗的水柱从天而降,天崩地裂般的轰鸣声中,整座山剧烈震荡。被水柱正面
击中的地面向下坍塌了两丈有余,反弹起的高达十丈的水墙四面横扫,摧枯拉朽般将周
围方圆四五十几丈的密林夷为平地……
当浑浊的水带着折断的大树、裹着泥土乱石向山下猛泻时,大雨再度顷盆而至。大祖母
足足用了一刻钟时间,才把自己的半截身体从泥浆里扯出来。泥浆人们站立在她四周,
却并无一人上前,似乎知道她再也无力挣扎了。
大祖母浑身战栗,勉强抬头望去。这一次,一个真正的人站在坑顶雨中。密集的雨雾掩
盖了来者的脸,却仍不能掩盖她曼妙的身材。
“你……你是……谁……”
那人不并说话,慢慢伸出右手,摊开,露出掌心一只白色的蚕虫般的东西。周围的泥浆
人见到她这个举动,立时纷纷惊慌地后退。那人用左手轻轻抚摩着蚕虫,道: “老是
老了一点,可是精力还不错呢。你慢慢享用吧。”说着提起那虫,曲指一弹,蚕虫高高
飞起,钻入当头压下的云雾之中。云雾里随即传来一阵咯咯咯的响声。
当它落下来时,已经完全展开,身体膨胀了不知几千几万倍,却仍然维持着虫的身体—
—张开的口足可以吞下一头壮牛。它那恶心的巨口边嵌满尖利的牙齿,咯哇咯哇地嘶声
怪叫着,向大祖母猛扑过去。
所有的泥浆人都浑身战栗着背过了身。
当幕重新回钻出洞口时,太阳已经快要西沉了。尽管练习了这么久,她仍然没有自信敢
在天大亮的情况下让大祖母看见。她小心地把洞口用早准备好的石块、灌木丛掩藏起来。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地方,哪怕是她也不行。
她沿原路返回,小半个时辰后走上了去卜月潭的路。她并不急着赶路,藏身在一棵树上
,耐心地等待。没有等多久,她便见天上一队黑鸦嘶哑地长叫着,从北向南飞去。
这是约定的信号,表明大祖母已经不会再出现了。幕满心欢喜地跳下树,还不忘想:“
该死,她没有立即处死大祖母吧?那可是要留给我的!”
所有的阻碍都被扫清,前途一片光明。这一切来得太快太顺,比之前所设想的计划还要
完美,幕简直不敢相信。不过现在还不是庆贺的时候,仍有几道关在等着她,虽然已不
是最难过的,但同样需要谨慎小心。她不停地提醒自己:十几年都熬过来了,还急什么?
她把还残留着些许血渍的手贴在泥土上一小会,才站起身向着卜月潭的方向走而去。很
快林中出现了两名泥浆人,离她数丈距离,不离不弃地跟着。以前看见它们的模样,幕
都觉得恶心,今日却分外亲切。瞧啊,这才是自己的人呢!
出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穿上长过膝盖的裙子(礼:非封爵或赏赐者短衣素服),除了
兴奋与新奇外,却也觉有些碍手碍脚,十几里的山路她跑了一个多时辰才到,比平是慢
太多了。当快要到卜月潭时,她先停下,整好衣服、饰物,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才学
着姐姐的样子一步一停地走。族里的人随时可能出现,她可千万不能露出一点不寻常的
地方。
她慢吞吞地爬上一处斜坡,进入一片松林中。这片林子里的松树已生长了几千几万年,
每一棵都粗大得需数十人环抱,高逾二、三十丈,树冠遮天蔽日。幕走入林中时,轻风
拂面,阵阵松木的芳香浸人心脾。回头看去,最后一束阳光射入林子,为高大的松树添
上一抹血色。她不禁感慨万分。这些守卫圣地的古老的卫士们,不知已见过多少代荩穿
越松林,潜入深不见底的卜月潭。以往来此地,看到这些大树时,她总是心生畏惧之感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她终于以荩的身份昂然入内,而她之后,还会不会再有人来呢?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她突然收回了心思,因为身后的林子里,数名灰衣蒙面的人在一名白衣人的带领下正急
速赶来。幕认得白衣人是大祭巫手下三名长老副使之一管执,忙歪着身子靠在树上,手
捂胸口,大口喘气。那几人奔到她面前,一起跪下施礼道:“茗大人!大祭巫大人已经
恭候多时了。”
幕喘着气道:“快……快去……大祖母和幕在后面……被截杀了!”
她刚说完,那两名泥浆人自一旁的草丛里纵身跃出,向她袭来。幕放声尖叫,那几名侍
卫大惊,纷纷抽剑冲上前,与泥浆人斗在一起。管执拉过幕挡在身后,退出十几丈开外
,方问道:“怎么回事?大祖母呢?”
幕眼泪盈眶,颤声道:“不……不知道……我们中途被……被人追杀,幕……妹妹她身
受重伤……呜……大祖母拼死带我杀出重围,却又在山里失散了……呜呜……我的妹妹
……”
管执咬着牙道:“大祭巫没有说错,上午的大雨果然有问题!茗大人,请先止哀!小人
定当保护大人!”他瞧了一会儿,见那两个泥浆似的怪物虽然力大,但在几名侍卫沉重
锋利的铜剑攻击下,已显出败势,便大声喝道:“我保护茗大人先行,你们先在此守住
,绝不能让敌人逼近一步,明白吗?”
几名侍卫齐声答应,下手愈加狠辣,一名泥浆人躲避不及,被连着斩飞两只手,另一人
的左边肩头也被劈开。泥浆人眼见不敌,呜呜乱叫着想要逃走,林中又奔出十来人,围
着砍杀,顿时被砍成碎泥。泥浆们还企图重新聚集,侍卫中两人发动火源,以火烧之,
须臾,泥中流出一滩绿色脓浆,发出恶臭,再也聚合不成。
当幕跟着管执踉跄进入林子深处时,只听得呼哨声此起彼伏,不时见到一队队侍卫们匆
忙奔走。她知道林中有按伏羲图列阵的六十四尊神兽石像,侍卫们正按照远古流传下来
的方式在每一尊石像下布阵。幕突然想到,传说这些石像拥有不可思议的禁锢符文,或
许这才是她不肯亲身前来的原因吧……
这念头只来得及一闪,忽听管执道:“大祭巫大人来了!”她慌忙收敛心神,自觉样子
无懈可击,摆出姐姐那般从容镇定的模样,瞧向大祭巫。
真该死!当她与大祭巫眼神相交那一刻,不由自主地一哆嗦,腿脚一软,差点如往常一
般跪下施礼。待得想起不用时,身体已经躬下去了,怎么办?幕的脑子里刹时一片空白。
第六章
“给我吃!给我吃!”
“我的肉!我的肉!”
“哎呀……真是细皮嫩肉!”
“谁也别抢,是我先看到的!”
“我先看到!我先看到!”
“我先——嘿!嘿!叫出来的!”
花朵们吵成一团,相互挤来攘去。有的抽风似的絮絮颤抖,言不成句;有的把身边没机
会附着在石壁上的根须当自己的手,肆意抽打周围的花;更多的上下乱甩,发泄不满,
不时有倒霉鬼因甩得过头了,与根须相连处啪的一下断裂,整朵花落入池中,吱哇一声
,死了个干脆。这些蠢货们没有一刻停止,光影晃荡,整个洞壁好像活了过来,变成个
全身毛茸茸的又跳又叫的怪物。
也有相对镇静的。靠近水面的一朵花不停给周围的花打气:“妈的,别怕,兄弟们!我
们虽在最下面,命却是最好的!为什么呢?瞧,我们是离得最近的!哈哈,哈哈哈哈!
让上面那些混蛋们叫吧,让他们叫破嘴,让他们叫死好了!我们……哇啊!真他妈的命
歹!”
它——确切地说,连同十几名旁听者——歇斯底里地惨叫一声,眼睁睁看着大片水直冲
自己而来,跑也跑不了,躲也没处躲,当头淋了个彻头彻尾。被这片水击中的命不知是
好是歹的花朵们一起抽了阵风,相继枯萎,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堆焦黄的残瓣,纷纷散落
入水。
它们临死前高潮迭起的惨痛感受通过根须闪电般传达到每一朵花,洞里骤然安静下来。
茗往上看,发现花朵们连颜色都变浅了。愣了那么一忽儿,咯咯咯咯之声不绝,所有的
花都仓皇地闭合,瑟瑟发抖。
“原来……”茗总算长出口气,“你们真的怕水。”
花朵们不吭声,最下面的花恨不能顺着根须偷偷爬上去,谁知道这看似细皮嫩肉却下手
狠辣的家伙会不会再乱泼水?
忽然,有个稍高一点的花大声叫道:“不怕!你有胆子再试试看?”
高处的花顿时大声叫好:“好!有种!”
“够胆略!”
下面的花儿们则破口大骂:“你他妈的长得高就可以乱讲?呜!你这个畜生啊!”靠近
池水的无数根须情绪激动地乱晃,奈何根本打不到那朵花。
那朵花洋洋得意地对身旁的花道:“这小妮子再怎么也……哇咧!”
一大柱水高高飞起,正打在它身上,水泼洒下来,一条直线上的花们齐声哀号,须臾死
光。干枯的花瓣往下飘落时,活着花儿们再度整齐划一地狂抖起来。只有最下面几朵花
低声叫好。被水冲到的根须也跟着枯萎,但旁边立即就有根须伸展出来,填补空缺。一
些花蕾开始冒出,看情形过不了多久,那里就又会绽放如初。
茗心中虽惊,仍沉着脸大声道:“我不想听废话。有谁回答我,如果我碰到你们,会怎
么样?”
一片寂静。
“不说的话……”她冷冷地只说半句。
“会死!”
“立即就会死!”
“死得……”有朵花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说:“很、难、看!哇哈哈哈哈!”
它立即就被水淋个正着,和周围十几朵悲愤的无辜者一道很难看地死了。洞壁上突然齐
刷刷立起了一片根须的森林,所有能动弹的根须都被花朵们征用了。它们警惕地相互对
望,看样子谁再敢乱讲,不用茗动手,立即就会被花儿们群殴至死。
在众花明哲保身的时候,最下面一朵花鼓足勇气,哆哆嗦嗦地说:“如果……有活的东
西接触到我们……哎呀!”十几根根须一起打在它头上,打得它花枝乱颤。不过花儿们
不敢打死这个肯出头的家伙,教训一下又迅速收回。那朵花知趣地改口道:“不、不是
我们!是根须!您只要接触到根须,马上就会被紧紧缠住,直至血被吸干为止……我、
我们也就是附着在根须上的看客而已……”
花儿们很不满意最后一句,觉得灭了自己威风,但见茗不再泼水上来,总算松了口气。
茗怔怔地听着,心中愈来愈悲凉,到此刻终于让自己相信,幕是精心准备了很久的。她
既不想杀死自己,又想要永远困住自己,所以利用自己的水性,用这些没脑子却稳妥的
东西困守,真是煞费苦心。如此看来,大祖母多半也凶多吉少了。
她连禁忌之水都找来了……茗想……禁忌之水不但极难寻觅,而且并非百试百灵,相反
,大多数情况下它会直接夺去使用者的性命。但这还不是让茗最在意的地方。一想到幕
竟然毫不犹豫就抹去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源,这份永不回头的决心才让茗寒到心底。从此
以后,她和幕注定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了。
“命是你无法可预测,无法可阻止,亦无法可回避的东西……有的时候,命就是你无法
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东西……”幕的话像个诅咒,在她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
茗忍不住死死抱住了头,可是她的话却怎么也挥不去,“黑的变成白的,死的变成生的
!”声音越来越大,震得头如裂开般疼痛。她终于放声尖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你永远也做不到!”
她疯狂地用力拍打池水,掀起的水花到处泼撒。花儿们惊恐地乱叫:“谁来让这疯女人
安静!”被水溅到的花儿惨号连连,和茗悲愤绝望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在洞里回响,居然
甚是合拍。
突然间,茗全身一僵,停了下来。花儿们还收不住口地惨叫,茗冷冷地说:“闭嘴。”
全数闭嘴。
茗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慢慢伸出手,拾起了漂浮在水上的一件物事。
幕的面具。
面具被水浸湿了,显得比平时灰暗得多,那张开的嘴和空空的眼洞就愈发丑陋不堪。十
几年来,天天见到这面具,茗却从未如今天这般觉得它如此丑陋。这张毫无生气的脸被
幕丢下时摔破了一角,裂缝斜着划过下巴,向上插到嘴角,看上去好像歪着嘴哭一样。
茗看了良久,翻过来,把脸贴在上面。透过眼洞,她和外面几千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对望
了一阵。
真冷……真恐怖……妹妹难道就是这样度过了十四年?毫不留恋地丢下了面具,因为她
已蜕变,长出翅膀,从此随意翱翔,再也不用躲藏了……
“而我……”幕站在高高的石柱之上,一字一字地说:“将取代你。”
茗闭上了眼,静静地感受面具后那冰冷的世界……
“女人停下了!”
“是……好像没动静了……”
“呼……”一些花冷汗直冒地相互低声打招呼:“小声点,别乱嚷嚷……让她安静地…
…睡好了。”
“去死了更好!”绝大多数花都使劲点头,表示赞同。
“我不看好。平静意味着更大的暴风骤雨。”有一朵花沉静地说。如果它有眉头的话,
一定皱得很深。
它说了这话,就陷入更深邃的思考中。其余的花儿们愣了片刻,有些表示支持,有些则
大骂晦气,渐渐分成两派,相互唾骂。过了不久,它突然又睁开了眼,一根根须立起,
表示有话要说。没脑子的总是本能地倾听它们听不懂的话,于是所有的花都闭上嘴,数
千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它。
它以审视的眼光看看同胞们,又看看下面那女人,开口庄严地说:“下面的花儿们,有
腿的就快跑吧!”
咯咯咯咯,这些眼睛一起往下,正见到茗揭下面具,不去抹脸上的泪痕,只把面具当水
瓢,开始向洞壁上疯狂地泼起水来。
……
当花儿们集体陷入癫狂之中,整个洞壁都像在扭曲挣扎时,爱思考的花又闭上了眼,喃
喃地说:“她泼不上来……显然,我站得太高了。她泼上来的水总有个高度,上边的蠢
货们也跟着瞎叫嚷什么呢?”
这天夜里,星光灿烂,幕一直没有合眼。她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一颗心砰砰乱跳,需
要不时提醒自己:这不是梦。是的,这并不是自己无数次梦中见到的情景……
她想起傍晚见到大祭巫的事,翻了一下身。当自己险些失态时,大祭巫紧张地问她有没
有受伤,这问题真是太好了。她故意袒露出身体,大祭巫见到她毫发无损的身体时点了
点头,两个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今夜要潜下卜月潭?她那经过禁忌之水侵蚀的身体还在隐隐作痛呢!见她神色犹豫,一
旁的管执忙告之大祖母和幕被截杀的事情,于是大祭巫立即要求她先休息一下,定定心
神,入潭之事暂且不谈,他则亲自带人上山查看去了。
“瞧啊,”她忍不住想:“今天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她惬意地拉紧被子。她知道此刻外面一定很冷,不过石屋里烧着一盆火,身子底下垫的
是珍贵的白虎皮,盖的是妖族带来的稀罕的熔羽被,温暖如春。屋外有一些响动,那是
守卫石屋的二十几名侍卫在轮番巡逻。他们会彻夜守卫,以让自己安心。安心?当然!
绝对不会再有泥浆人攻击的事情发生了,自己已经是唯一有资格进入卜月潭的人,又怎
么会有攻击呢?
幕突然想到了洞里的姐姐。如果茗还在的话,自己应该和另外十几名侍卫一道站在寒风
中守卫着吧。如果茗还在的话……
不……她用力摇摇头。傻瓜,我就是茗啊!
她微笑着闭上眼,心中轻轻地说:“再见了,大祖母。再见……幕……”
她因为兴奋而睡不着觉的时候,几十里之外,嘈杂的洞穴里,茗和一群歇斯底里的蠢花
儿们同样没有睡。
她其实早泼累了,躲在水里歇了一阵,水里比岸上还要暖和些。花儿们不知疲惫地叫骂
,她充耳不闻,只留意听一种咯咯咯咯的声音。那是洞壁在呻吟,根须们在蔓延、扩张
,夺回失地。很快地,又有大批花朵露出了小脸。它们中一些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跟周
围的对骂起来。茗瞧在眼里,忽然忍不住好笑,看起来它们还真是监禁人的好东西,至
少被监禁的人不会觉得寂寞难耐了。
“女人笑了,女人笑了!”一些花偷偷地相互传告。
“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她一定无可奈何,只好服软了!”一朵花得意地宣布:“女人,终究是没啥耐
性的!”
说得太好了!周围的花被这话感动得沙沙沙地立起根须,须臾,这句名言就传遍了洞壁
,无数根根须立起,激动地摇晃着。有些花已经开始低声谈论起如何吃她的事来。
一朵花问它身旁那朵爱思考的花:“喂,你打算吃她那部分?”
“你呢?”爱思考地花眯着眼问。
“我……我不挑食的。”那花老老实实地说:“哪里都可以。嗯……如果硬要说的话,
我更喜欢她的手,嫩嫩的,看着都谗……你呢?”
爱思考的花道:“我现在不好说。等到她不再使坏了,彻底死了,再谈这个好不好?”
“怎么?她不是已经服软了吗?”花儿惊异地问,同时学着人样,把一根根须捂在自己
嘴前。
“你见过服软的人会笑吗?蠢货。”爱思考的花毫不客气地说:“笑就表示她现在已经
冷静下来了,冷静下来就要想对策了。等着瞧吧……你哆嗦什么?我们站得这么高呢!”
“站得高就真的没事吗?”那花战战兢兢地问。
“暂时没事。这要看……她准备怎样行动。”
下面那女人没有想多久,就开始了行动。她在蠢花们的热烈欢呼中游到石柱旁,用面具
做瓢,向上使劲泼水。这一次她目标准确,绝不贪多,第一、二、三根石柱立即淹没在
一片水光中,其上的花和根须因为干枯得太快,都冒起了轻烟。当茗踏着它们焦黄的残
体爬上石柱时,花儿们再度发疯地闹腾起来。
“行动了。”爱思考的花儿说:“来吧,让我瞧瞧你能走到哪一步呢?”
茗先将幕脱下的衣服浸在水中,湿淋淋地提起,又伏下身舀起一瓢水。她用牙齿咬着衣
服,一手端着面具,奋力爬到第三根石柱上。第四、第五根石柱上惨叫的花儿们也被迅
速消灭。看样子她决心用水冲出一条生路,闯出洞去。
现在已经不是死不死的问题了,对上面的花来说,这可是白花花的肉要逃跑的大事!“
把她推下去!”有花儿尖叫着建议。于是靠她近的花儿们一边哭闹,一边颤巍巍地伸出
根须打她。茗小心地躲闪着,顺利爬上了第五根石柱,把湿衣搭在第六根柱子上。衣服
先是被根须们悲壮地撑起,然后在哀号声中慢慢塌陷。
这个时候,爱思考的花突然大声道:“喂,女人!不行了,快点下去!”它旁边的花惊
愕地问:“你……你到底站在谁的立场上?”周围立时有几朵花吼道:“你是什么意思
?叛徒!狗东西!”也有花叫:“把这家伙推到水里去尝尝滋味!”
爱思考的花沉默着。突然,一根粗大的根须脱离洞壁,狠狠抽打在这些花上,打得众花
吱哇乱叫,好几朵当场落入水中,一命呜呼。当根须收回来时,它身旁的花无不身被数
创,再也无力开口。周边的花惊恐万分,不明白它为何竟能支配这样大的根须。爱思考
的花眼光冷冷地扫过它们,轻蔑地说:“你们这些没脑子的,哪里晓得慢慢折磨人的乐
趣!”
满洞的花闹个不停,所以茗根本没有听到它的话,然而她头一低,扯着那件衣服笔直地
冲下,入水时极轻柔,只溅起少许水花。花儿们又惊又喜,却见她迅速冒出水面,爬上
石柱,依旧是一手端面具,恶狠狠地叼着滴水的衣服往上爬。
“她要爬上来了!”第七、八根石柱上的花儿们惊叫,旁边洞壁上的花拼命挥舞根须想
要阻止茗,茗沿着石柱外侧走,根本打不到。石柱越往上,间隔的距离越大,茗拿着瓢
,爬得越来越艰难。但她丝毫没有后退,不久就勉强爬上了第五根石柱。谁知水已经从
面具的眼洞、嘴洞里漏光了。
“万岁!”花儿们简直热泪盈眶。虽然第七根石柱在湿衣的攻击下迅速沦陷,不过没有
了水瓢,茗的速度将大大降低。趁着枯萎的根须、花朵落入水池,第一根石柱已经露出
了些微干燥的地方,洞壁上的根须蠢蠢欲动,开始尝试着重新夺回石柱。
“如果速度是这样的话……”爱思考的花朵沉吟道:“女人最多也只能爬上第七根石柱
,也许有时间攻击第八、第九根,但绝对没有办法上来了。”
“万岁!”周围的花儿立即把它的话传播开去。
茗再一次跳入水中。她浮出水面,湿漉漉地头发往后一甩,眉毛倔强地扬起,目光愈发
坚定,没有一丝犹豫困惑的样子。爱思考的花喃喃地说:“真美……”这句却没有让其
他花听见。
茗在池子里漂浮着想了一会儿,拿过衣服,用力撕扯,用扯下来的布塞住面具的洞。有
一朵靠近水面的花神奇地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不过吼到现在,声音都哑了。
它有气无力地说:“喂……这位姐姐,你累不累呀?”茗转头对它嫣然一笑,握着封住
了洞的面具,再次向第八根石柱发起冲刺。
姐姐……你睡着了吗……
不远的卧榻旁,一盏灯火如豆,茗裹着被子,躬起身,不知是不是感到寒冷,瑟瑟发着
抖。幕想要看清楚点,但眼皮却有千斤重,她使尽全力也只勉强眯起一线,模模糊糊地
看着那团应该是茗的影子不停地……不停地……蠕动?
她掂着脚尖,一步步悄无声息地向茗靠去。该死,火盆里的火熄灭了,地板冷得刺骨,
这寒冷的感觉仿佛死去的卜月潭水,愈加让她内心战栗。她咬着牙,偷偷聚集力量,但
小心地不让源先亮起来。她要到最后时刻才发出雷霆一击。
她靠近了,近得只需再跨一步,所有的一切都将处在刀刃的攻击范围之内……她屏住呼
吸,觉得自己已完全融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见。黑暗吞噬了一切,自己却是那么心甘情
愿。她慢慢举起了手臂……
突然间,那团模糊的影子停止了蠕动,往里一收,缩小了整整一圈。幕发愣的一刹那,
周围骤然雪亮,将她完全暴露在光明之中。那亮光是如此的强烈,刀一般刺中幕的眸子
,痛得她尖声惨叫,仓皇地踉跄后退,忽然脚踝一紧,被什么东西缠住,再也站不住脚
,滚倒在地。恐惧揪住了她的心,反而让她瞪大了双眼——那团影子现在站立起来了,
但不是茗,而是一大团耸动着的根须,和根须上殷红如血的花朵,而缠住自己脚的,便
是一根粗大的根须。根须们在她面前嘶嘶地叫着,扭曲、翻滚,瞬间分出无数小根须,
悉簌地抖动着,仿佛一张张血盆大口。幕拼命挣扎着往后挪,一面伸出手臂,想要发出
火球。但是……见鬼!手臂上的源纹为什么全都不见了?
就在她绝望地看着自己手臂的时候,根须往后一缩,稍一停顿,同时张开所有的大口,
雷霆万钧般向她直扑来!
幕猛地一挣,高高纵起,不料石屋矮小,脑袋重重撞上屋顶粗大的拱木,咚的一声巨响
。等她从天旋地转中略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站满了女侍从,正七手八脚把自己抬上床。
“怎……怎么……”
她看见一名药师在一旁对自己大声喊着什么,可是耳朵里嗡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分明。
她想摇摇脑袋,才发现不仅手脚被人按住,连头都被人抱着。
那名药师用一根竹针小心地扎入她耳后某处穴位,只觉耳里嗖的一下,虽然仍觉得朦胧
,但已听清了他的喊叫:“……别动!我们正在止血,没有事!请冷静一点!”
血?她看见了。有人正用白布死死按在自己头顶,垂下来的一部分就耷拉在眼前,已经
被血浸透了。眼前番飞的染血的布,布后是一只只的手,纷纷忙碌着,挡住了她的视线
,连一张脸都看不见。这景象怎么如此熟悉?
啊,她记起来了……多年以前,当她被倒吊七天之后放下来,在岩石上摔破了头,族人
将她送回去时,便是这般景象。但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她还是见到了一张脸的—
—静静地站在数名侍卫之后的姐姐的脸……
……姐姐站在水中,惊愕无比的脸……
……姐姐坐在水边,从容平和的脸……
……姐姐的脸……
“姐姐呢?”幕想:“姐姐在哪里?”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无数画面交织在一起,根本
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只是自己的想象。药师一只手把她的脉,另一只手在她
身上到处插竹针,她全身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感觉也麻木得紧,由着他折腾。
“来人!”药师喝道:“把我的药笼拿来,升火,取水,准备熬药!”
“我怎么……一点力也没有?”当幕灵台间也插上针时,终于清醒了些,低声问到。
药师没有立即回答,仔细把着她的脉,过了一会儿,忽地放开她手腕,顺着手臂慢慢向
上摸,一直摸到肩头。幕正觉奇怪,药师沉声道:“你们几个先出去吧,这里不用侍候
了。药也不必了。”
几名侍女忙躬身行礼,退了出去。药师站起身,在屋里沉默地转圈。灯火如豆,他的影
子在坑洼不平的石墙表面不安地晃动。幕躺久了,觉得腰背某处特别酸痛,自己勉强挪
了挪身子。她突然一惊,想到那处草席底下藏着东西,慌忙又挪回去,浑身都出了一层
汗。等到冷静下来,才记起已经不是躺在自己那张低矮的小木榻上了。
那东西虽然已经不在了,腰却仍这么痛,痛得她不停地变换姿势。大冷的天,头上的汗
却一直流个不停,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让她觉得好像被绳索套住,几乎快要窒息
。“为什么一点力气也没有?为什么?”她暗自惊疑,随即想到了:“禁忌之水……一
定是它……它夺走了我的源,把我的一部分生命也夺走了……算了,我已再不需要。明
天……明天就好了……”
她正咬紧牙关坚持,忽听药师长长叹息一声,说道:“真像。”
“嗯?”
药师回过头,深深看进幕的眼眸里:“你跟你姐姐茗,原来真的一模一样。”
幕看着药师,脑子里一时什么念头都没有。她这个时候竟突然专心致志地听起屋外的松
涛之声来,哗拉啦……哗啦……哗啦啦……松涛从远及近,从东至西,一浪一浪,无有
止息,她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高低不知。
药师把刚才摸过她手臂的手伸到鼻子下仔细闻了一阵,点头道:“确实是禁忌之水。你
掩盖得很好,恐怕用了不少吧。唉……可惜了。以你对源的领悟,本可成为我族最强之
人,可惜了……可惜。”他沉重地摇摇头。
“你知道什么?”幕看他惋惜的样子,突然心中怒火冲天,暗道:“你们这些人,根本
不知道生活在姐姐阴影之下的我是什么滋味!”
她恶向胆边生,一下坐直了身,整束衣冠,冷冷地说:“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什么禁忌之水?在此圣地,你胆敢猜忌我,是不想要命了?别以为大祭巫曾夸你是我族
有史来最好的药师,便可恣意妄为了!”
药师毫不动容地看着她,眼里渐渐有了一些怜惜,道:“你身上那些淡红的印记是什么
?嘿……禁忌之水对你伤害会有多大,你根本不明白。现在虚火上蹿,四肢无力,还只
是开始而已。今后一生,你才会慢慢体会到……如果你活得下来的话……”
“什……什么禁忌之水,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话虽如此,但幕看着药师独眼里
透出来的光,激灵灵打个寒战。
药师嘿嘿一笑,撩开罩在头上的麻布,露出头脸。他的头上长着一连串巨大的肉瘤,从
脑后一直延伸到面部,把左边的脸覆盖了大半。在肉瘤的侵蚀下,他的脸早已完全毁坏
,嘴奇怪地裂着,露出狰狞的牙床,鼻子只剩下两个形状不一的大洞,左眼被肉瘤生生
挤瞎,唯一的右眼歪到一边,据说只能看清不到两丈的距离了。这样子就算在白天,骤
然见到也会吓死人。他得这怪病已经二、三十年了,从来无人知道究竟是什么病。幕虽
从小见惯了这张脸,不过此刻在跳跃不定的晦暗的灯光下,仍觉得彻体寒冷,和他对视
了一阵,终于侧过头去。
“源是我们的生命所依,我们的灵魂,我们的一切……它带给我们力量。”药师似乎连
自己都惧怕自己的脸,颤抖着又罩上麻布,说道:“但它实在是太强大了,我们的所有
行动都离不开、避不了。对我而言,它成了负累,让我无法集中精力去做其他的事。然
而我却有那么多不得不做的事……”
他转过身,褪下衣服,露出后背。背脊的正中盘踞着一个巨大的蘑菇状的肉瘤,随着他
身体的摇晃而微微颤动,仿佛有生命一般。它伸展出无数分枝,密密麻麻缠绕在药师的
身体、四肢间,原来头上那些肉瘤只是从这里延伸出去的一段末枝。
幕突然省悟,捂着狂跳的心,浑身战栗着问:“你……你……你也用过……用过……”
“禁忌之水……”药师点头道:“多么芬芳的味道,不是吗?我在梦中都闻得到……无
数的噩梦里,这香味折磨着我,撕咬我的魂灵,让我永不得安宁。但是……你瞧,我得
到了我想要的东西,这就是报酬。”
他伸开双臂,仰天道:“我想成为第一流的药师,我想救助我那疾病缠身的家族。相信
你也听说了,我妹妹和母亲的怪病……我救活了她们,我让她们……让她们多活了好多
年,是不是很奇妙?嘿嘿……所以我觉得很值,这代价非常的值。你呢,幕?你准备好
这代价了么?”
幕已经软倒在榻上,闻言嗯了一声,随即惊道:“不!不不!我……我没有……啊,对
,对对!我……我不是幕,你认错了!”她惊慌地用被子遮住自己,叫道:“你……你
认错人了……走啊,快走!我不想再看见你!”
“是吗……那么好罢,我出去了。”
药师躬着身子,慢慢向门口走去。刚走两步,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掀开被子跳下
床,两步冲到他面前,一下收刹不住滑倒在地。药师伸手来拉她,却被她反抓住手腕,
尖尖的指甲几乎掐入他的肉里。药师皱起了眉,为因被肉瘤蚕食的手已感觉不到痛楚而
遗憾。
“你想……想要做什么?”
“幕……你的眼神一向如此凶狠呢。如果不想被大祭巫看出来,可得注意才行。”
幕合身撞入他怀里,顶得他往后踉跄两步,重重撞在石桌上。她猱身上前,想要掐住药
师的咽喉,然而手还没伸到,胸口剧震,哇地吐出口鲜血,再也支撑不住,一跤坐倒在
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药师摸着幕吐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轻轻道:“你瞧,你的血都淡去了。禁忌之水一旦使
用,便没有回头的机会。源已经永远抛弃你了,幕。”
他蹲下身,伸手想扶幕,却被幕拼命推开。她勉强爬到榻边,脑袋无力地靠在上面,吐
着血沫道:“你……你不用看我笑话。你去把……去把他们找来……都找来……”
药师沉默了片刻,问她:“你能告诉我,你想得到的是什么吗?”
“滚……滚出去!”
药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皮囊,手有些哆嗦地解开囊口的绳子,倒出一粒金色的丸子。
他凑到幕面前道:“你想得到这个吗?”
幕傲然瞥他一眼,并不回答。
“这粒丸子是我才制出来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吃下它,人会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死去
,一点痛苦都没有。当然,也绝不会有人查得出死因。”
幕还是不说话,但喉头咕哝一响。
“如果你告诉我,你究竟想得到什么,或许我会把它给你,让你可以体面地,毫无痛苦
地死去……”
幕盯着那药丸半晌,怔怔地问:“为什么?”
“说不上来。”药师嘿嘿嘿地笑着说:“我只是想知道,一个跟我一样背弃自己生命与
魂灵的人,是因为什么理由。”
幕的眼眶忽地红了,她虚弱地说:“我……我想……如姐姐那样华丽地生活。”
“就这样?”
“就这样。”
药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哪怕会痛苦地死去?”
“嗯?”
“痛苦啊……难以想象的痛苦。如果不肯接受像我这样的丑陋,就得自己动手……使用
禁忌之水前,你难道没有想过?”
“哪样死去更痛苦呢?”幕流下泪水,眼光却明亮起来,提高声音反问他道:“永远戴
着面具,卑贱地、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是如夏花一样灿烂地绽放,然后痛快地死去?哪
一样更痛苦?”
药师后退了一步。
“你鄙夷我,是吗?”
“我鄙夷你。”幕干脆地说:“我鄙夷你这个人,不……是憎恨!”
“还好,你鄙夷的是人。”药师松了口气,“生活不能被鄙夷。”
“我面临的选择……跟你不一样。”他在屋里转了一圈,藏在衣服后的身体蜷缩得更厉
害了。末了,他字斟句酌地说:“我需要考虑的事也……很不一样。至少我所做的决定
,没有让我后悔……茗大人呢?你并没有杀她,对吧?”
“哼!要杀她,除非先杀了我!”幕恶狠狠地说,“她的生死得听我的!”
“果然……嗯……不错。”
“现在……咳咳……兑现诺言吧!”幕抹去咳出的血丝,向药师伸出手:“把药给我。”
药师看着她不说话。幕压低声音吼道:“快给我!我死之前会告诉你茗的下落,行了吧
?你这卑贱的东西!”
药师把药丸举在眼前仔细看,道:“你知道,这东西制起来很不容易呢。药材可难寻了
,有些得到遥远的周国都城洛邑才买得到。鹤顶、歧石、螟篾……”他慢吞吞地数着,
末了,忽然慎重地说:“幕,或者……我不会说出去。你会相信吗?”
幕迟疑了片刻,摇摇头。
“没有族长和大祭巫的准许而使用禁忌之水,是莫大的罪名。”药师凑近了幕,低声道
:“当年我使用之后,逃遁到外地,流浪了十年才回来,别人只道我与母亲、妹妹一样
得了怪病。你瞧,直到今日也无人知晓。现在,你知道了。你我共同守住这个秘密,行
吗?”
他盯着幕的眼睛,紧张得捏紧了拳头。他看见她眼神飘忽,在犹豫,在权衡,过了半晌
,忽地一凛,因为幕仍然固执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药师哆嗦着问,“为什么呢?”
“我不相信任何人。”幕向他伸出了手,“我累了。我的身心已经在谎言和猜忌中挣扎
了十几年,清楚得很。命运操纵在别人手里,永远别指望能睡安稳。我不想再活在恐惧
中。”
“我们……”药师几乎落下泪了,“我们……我们这些背弃之人,始终无法安心活下去
吗?”
“是。”幕倔强地点头,“要么毫无忧虑地活,要么痛痛快快地死。给我一个痛快吧。”
他们俩在昏暗中对视了一阵,药师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可惜,我只制了这么一粒,不能给你。”
“你……你骗我?”幕的眼睛几乎瞪出血来。
“真是对不住你。”药师一耸肩膀,从容地把药丸放入自己口中,嚼了两口,吞了下去
。他痛苦地揉着胸口,转身端起桌上的茶大口大口地喝,老半天才憋出一口气,“啊…
…真苦啊。原来……加了水银的东西是这种味道……真苦……”
“你……你做什么?”
“这粒药本来就是为我自己准备的,幕,嘿嘿嘿嘿。”药师得意地咧嘴大笑,脸上的肉
瘤跟着颤动,使他的脸看起来愈加恐怖。他扶着墙,慢慢走向房门,一边道:“我的女
儿,我的母亲……在等着我呢。没有我的照顾,她们在地下也会不安宁吧?幕,你是安
全的,至少今天晚上是。相信我,没有几个人知道禁忌之水的秘密。明天,他们会发现
我吐血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没留下只言片语。他们会好好埋葬我吗?希望如此……而你
,幕,明天过了,还有明天。一天接一天,你会逐渐体会到自己身体的变化,一年又一
年,这变化终会让你刻骨铭心。天啊……但愿你能挺过来……今日之举究竟是对是错,
总有一天你自己的心会得出答案,不过现在……还为时过早。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他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最后回头道:“幕,别太性急……知道吗?他们不明白我们的
选择,其实有太多事,根本无从选择……慢慢来,从容一点,你会安全的……茗呢?我
希望……”
他顿了片刻,把后面的几个字无声地咽下,不再说话,吃力地推开房门。冰冷的夜风立
时刮了进来,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屋外漆黑一片,屋里的灯火只照亮很短一段石路
。药师佝偻的身影须臾便融入黑暗之中不见了。
幕使尽全力,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歪在榻上。她强忍着从身体各处传来的愈来愈难以
忍耐的痛楚,在心中给自己打气:“明天……明天就好了……让我撑到明天吧……”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三章
: 将近中午时分,她们才翻过两座山头。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真奇怪
: ,整个山林已经笼罩在云雾之中了,可是豆大的雨还是从天而降。这样的大雨在冬天可
: 前所未见。
: 自秋末以来,几乎滴雨未下,山体已经干裂,骤然遇此大雨,山壁到处在渗水、坍塌,
: 死去的大树倾覆,枯枝败叶混着泥浆到处横流……本来就十分难走的山路被摧毁殆尽。
: 幕背着大祖母,一手拉着茗,在一片混乱中艰难前行。
: “大祖母,要先避一避雨吗?”幕抹一把头上的雨水,大声吼出来,以盖过震耳欲聋的
: 雨声。那时节,她们刚绕过一处峭壁,被迎面刮来的夹杂着雨滴和泥尘的山风打得抬不
: 起头。她们全身早已湿透,被山风一吹,每根骨头都冻得咯咯作响。真是见鬼,尽管幕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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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她可能要突破到第九根石柱。”爱思考的花沉吟道。
“怎……怎么算的呢?”
“如果从最初开始算,就是所有的花都完好的话,第一、二、三根石柱根本不顶事,她
在水中就可以完全控制。用水瓢带水攻下第四、五根不成问题。加上湿衣,可以上到第
六根。但这只是第一次。她直接跳入水中,加水的速度相当快,第二次上来时能控制第
七、八根石柱。不过越往上石柱间距越大,看她样子弱不禁风,就算能爬上第八根石柱
,恐怕也要费不少力……”
“已经……上到第七根了!”花儿们惊呼。
“第九根她也许能够控制……”爱思考的花根本没听,眼望着穹顶继续盘算:“但是就
算突破了石柱,还需要突破几丈深的洞穴。要带足够的水,她必须再次下水。嗯……第
一、二、三不用考虑的话……”
茗攀爬时,面具里的水洒了大半,只刚把长得茂盛的第八根石柱清理出来。到了这里,
石柱之间的间距已经大过她的身高,她不得不冒险往上跳,将湿衣甩到第九根石柱上。
甚至等不及支撑衣服的那些可怜根须彻底枯萎,她就扯下衣服,纵身跳入水中。洞壁上
的花儿们一起有节奏地喊起来:“快!快!下面的根须快长起来呀!你们他妈的吃屎的
吗长这么慢?”
第一、二根石柱上的花儿们又是羞愧又是恐惧,更有一种被命运玩弄的悲壮心情。它们
拼命生长,然而生长的意义却是立即死去,难怪一些花刚生出来就自己往水中跳,省得
受辱。忽地有朵花厉声喝道:“蠢货,还在那里生长干什么?彻底放弃!第四、五根柱
上的花快些长起来,你们才是取胜的关键!”正是那朵爱思考的花。
花儿们还在犹豫,茗又开始了新一轮攀爬。她只用两瓢水就清干净了最下方的三根石柱
,奋力爬上第三根石柱。这一次,她谨慎地用衣服挤了点水出来,干掉了第四根石柱旁
的洞壁上蠢蠢欲动的根须。第五、六、七根石柱毫无抵抗地任她攀爬,那些洞壁上的花
儿骂骂咧咧,却无论怎样都无法激怒茗把水浪费在它们身上。她勉强爬上第八根石柱,
踮着脚,思索着从什么地方爬上第九根石柱。
“怎么办怎么办?”爱思考的花儿旁一朵花焦急地问:“她会爬上来吗?”
“不能!”爱思考的花冷冰冰地说:“她想不出……”
话音未落,下面的花儿们突然兴奋地尖叫起来,因为茗做了件愚蠢的事,她仰头观察的
时候,不知不觉靠近了洞壁。两根小根须乘机偷袭了她,根须末端露出一张小口,狠狠
咬住茗的手臂。茗感到一阵刺痛,根须咬住她的地方刹时变得血红——它们正疯狂地吸
着血。
茗拼命一挣,赶在其他根须扑上来前扑通一声跳入池中,很久都没有再上来,只有几团
殷红的血花浮出水面,在枯枝败花间慢慢晕散开去。满洞的花都被这股血味冲得疯狂,
乱扭乱叫道:“血!血!”
“多么新鲜的血啊!”
“我的血!我的肉!”
有些花儿甚至激动得挣脱根须,跳入已经淡去的血水中,惨叫道:“哇啊!真他妈的死
了个痛快啊!”
也有一些冷静地思考:“她……她死了吗?”
“死了!死了!真的死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
“放心,死了总会浮上来的!虽然味道也许不太新鲜了……”
爱思考的花却凛然地自言自语道:“真不能小瞧了她……这样不顾命地尝试,下一步会
怎么做呢?”
在一片尖叫声中,茗终于浮出了水面。她爬上第一根石柱,不理花儿们的挑衅,却坐在
那里扯衣服。她撕下四张布条,一一细心地缠在脚和手上。爱思考的花叹道:“真是厉
害。这一下最后两根石柱恐怕不保了,我得……”
它住了口,花瓣慢慢闭合起来,旁边的花奇怪地说:“喂,你做什么?”它不理,越收
越小,变成一个花苞,蓦地不可思议地往根须里一缩,竟钻入根须之中。周围的花儿再
蠢,也知道自己只能被根须无条件地生出来,绝不可能再缩回去,俱都惊呆了。
此时茗故计重施,顺利爬上了第八根石柱,灭了第九根石柱上刚冒起来的几根幼苗。洞
壁上那两根曾吸了她的血的根须乱晃,指挥根须的花儿兴奋地尖叫:“来呀,宝贝儿!”
茗面对洞壁而立,把湿衣拧了两把,挤出的水包在口里。她凑近了根须,噗地喷一口水
,几根小根须在花儿的惨叫声中迅速枯萎跌落。刚才还亢奋的洞壁瞬间一片死寂。茗不
停地喷着水,每次只喷一点,恰能将蠕动的小根须干掉,并不伤害其上那些最大最粗,
却又因缠在石壁上不能动弹的主根。片刻工夫,第八和第九根石柱间的洞壁就只剩下三
、四条交错的主根了。茗用包着布的脚小心地踢了几下主根,见它纹丝不动,这才放心
地攀在主根上,三两下便爬上了第九根石柱。
“哇啊!女人要跑了!”
“真该死!有谁长了脑袋的,快想想办法!”
“我的肉!我的血啊!”
茗在花儿们的惨叫声中灭了最后一根石柱上的花,不慌不忙地清理出洞壁,才深吸一口
气,纵身跃下水池。这一次她故意歪着落入水中,扑通一声巨响,整池水都在剧烈震荡
,仿佛在嘲弄那些在水面前面如死色的花儿。看来她已准备好最后一次带水,直接冲出
洞穴。
她再次开始往上爬了!花儿们痛骂失声!
她爬上了第三根石柱!花儿们尖叫!
她爬上了第五根石柱!花儿们惨叫……
她爬上了第七根石柱!花儿们……
茗没有任何阻碍地一口气爬上第九根石柱,累得几乎瘫软,不禁伏在石柱上喘气……等
等……怎么突然间没有那些愚蠢的叫骂声了?
她抹去脸上的水四下里看看——突然之间,毫无声息地,所有的花都凋谢了!凋败的花
颜色褪去,只剩一抹淡淡的粉色,随着根须的颤动纷纷无助地落下,形成一场让人背脊
生寒的花雨。有好多花跌落在茗的发间、身上,又打着旋继续坠落。茗拾起一朵花,它
还未完全闭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见到了茗,它低声呻吟着道: “啊……让我……
求求你……让我吃……一……”
茗还没来得及把它放进怀里,它就彻底闭上了眼。周围不时还有一些低弱的声音道:
“啊……我的……肉啊……”
“真该死……真气……馁……”
“漂亮的……血……”
但片刻之后,除了花朵坠落在石柱上的絮絮声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
适才还喧闹得简直翻天的洞穴,此刻骤然寂静下来。这些花虽然愚蠢,也算是自己的敌
人,但茗看到满池的花朵们枯萎的身体,仍禁不住浑身战栗,几乎落下泪来。
咯咯……唆唆唆……咯咯咯咯……四周突地又起了响动。茗警惕地站起身,四下里打量
,原来是根须们开始了奇怪的举动。
这些举动明显地分为两种:一是那些扎根在石柱对面的洞壁上的根须,最小的根须早已
随花儿们一起枯萎坠落了,稍大一点的纷纷蜷缩在主根须上,渐渐与主根须融为一体。
最终,主根须也开始蠕动着向上翻卷,向着穹顶那朵静默的主花收拢。不一会儿,随着
根须的撤离,大片大片光滑的洞壁开始重新显露出来,波光荡漾其上,洞穴里明亮了好
多。
而在另一边,根须们却格外奋力地生长。洞穴入口处,那些本来只是紧贴在石壁顶上的
粗大根须开始生出更长的根,纷纷垂下,与地面和侧壁上的根须们相互融合、交织,纵
横交错,渐渐编织出一张张紧密的根网。这下就算茗能够爬上最后一根石柱,想要用水
泼出一条路也将极其困难。
石柱上的根须生长速度也加快了。有些甚至等不及水干就往上爬,当它们因沾到水而枯
萎时,却也将水吸干,为后面的根须铺平道路。茗尚在震惊,一条粗大的根须突然向她
一扑,幸亏距离稍差了一些,茗及时闪身避开,脚下踩空,落入池中。当她拂开池水面
上厚厚一层残花冒出头时,几乎所有的石柱都已重新爬满了根须。洞穴里再度嘈杂起来
,但这一次,不再是没有脑子、除了罗嗦外基本无害的花朵,而是无数根竖立起的根须
悉簌的颤动声。
茗叹了口气,只觉身心疲惫已极。这一仗已经输了,反正上不去,根须们也下不来,她
干脆平躺在水面,闭上了眼。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明天呢……也许明天幕就会回来。明天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不久,往下沉了一段距离,翻转身体,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在水中沉沉睡去。
“若我是泸侯,此处设弩五百,车百五十辆,可当三千卞军;从此处截断卞军左右两军
,西面的卞军主营半日就可拿下了。胜负可定矣!”巫镜握着两块分别书着“弩” 字
和“车”字的小木牌,毫不迟疑地扣在小几上,发出“呵”的轻响。恰一旁的独脚棘兽
火盆中柴火啪啦一下,蹿出火团,一闪既逝。一名女侍倾身上前掏火,巫镜道:“你们
退下吧。我与先生恐怕会彻夜觅棋,留一两人于门外随时侯着便是了。”
几名女侍垂头谢了,倒伏着爬出房间。最后一人刚要拉上门,巫劫道:“别关。你们也
不必留人侍候,今日便是如此了。”那人叩头谢过,挥手示意。于是走廊里絮絮之声不
绝,奴仆们俱都退下了。
巫镜拿过掏火的钩子,一面掏火,一面道:“这种棘兽就是泸国所产,虽然独脚,跳来
跳去的很是滑稽,却最是阴狠毒辣,内敛而不为人知。以此兽做火盆,便是取其内敛之
意。其实泸国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泸军擅长埋伏、偷袭,你要叫他们堂堂正正于阵
前摆上五千军士,只怕卞军三千车骑便可溃之了。”
他们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细密的皮,皮上绘着山川河流,详实形象,每
座山、每条河甚至谷地、河滩旁都精细地绘着很小的鸟篆,以示其名。二十多只书着“
车”、“弩”、“卒”、“麓”等字样的小木块摆在地图上,有些扼守河谷,有些占据
高地,更多的则是两军对垒。
他俩操演“棋戏”,以当下最紧迫的卞国攻击泸国为题比试,在沂水对峙了半天,互不
相让。但巫镜这着棋放在一处本不起眼的谷口,顿时使泸军的优势大增。巫劫慢吞吞沿
着皮上的纹路摸了半天,道:“若是卞军强攻其后的高地呢?”他犹豫着把一块“车”
棋放下,随即又拿起,摇头道:“不成。我从此山过时,听闻山高林峻,背面似乎无法
行车。”把一块“卒”棋放下。
巫镜嗤笑着摆手道:“有多少卒?五百?一千,还是两千?大军囤在沂水已有多日,卞
军所处的地方本就比泸军偏向下游,而且人数要少三千。只要敢再抽走五百人,泸军立
即就会渡河而击。五百人强攻有车骑防御的弩阵,纯粹找死。除非卞侯凭空再变两千人
出来,否则肯定成不了!”
巫劫沉思良久,终于拿起主棋,反扣过来,道:“嗯,此举危亦。这一着虽险,却真是
一着妙棋。泸军若真在此设伏,卞军的主力便有被分割为数段的危险。卞侯亲征,主营
一旦失陷,溃败就无可避免了。当日堰都城下,徐军偷袭师亚夫的主营,若真的成功,
战局还不一定会怎样呢。我一时也想不到对策。镜,想不到你的棋艺如此犀利,我族之
人中,还很少有如此手段的。”
巫镜见他终于向自己服软,甚是得意,端起火盆旁暖架上的酒喝了一口。他今日见到巫
劫,虽然心中仍对他颇有恨意,却也十分高兴,因自己很久都不曾跟族人一起畅谈了。
尽管夜已深重,仍拉着巫劫不放,一边谈话一边不停喝酒,到此刻已很有些酒意。他哈
着酒气道:“你不知道。我从昆仑山出来后才发现,周人中擅长此术者多矣。周国诸侯
之间年年征战,相互吞并。据说黄帝曾分封万国,如今有几百个国家就不错了。说到行
军作战,两军对垒,早已远在我族之上了。我曾与几名老叟对弈多日,就得益良多。听
闻楚国贵族间还常常以真人对弈,操演战法。如此日夜鏖战磨练,思之,怎不令人担忧
?”
巫劫站起来,摸到门边坐下。今晚的天空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四周也无一处灯火,望
出去一片漆黑。暴雨肆虐过的田野里有一股本该是春天才有的新鲜的泥土气息,被冬日
刺骨的夜风带来,颇有些诡异。巫劫贪婪地吞吸着这气息,片刻方道:“你看得很准呐
。周公倾天下之兵进攻徐国,我奉命监视。这场战役虽使天下为之震动,从兵力的规模
上看,其实还达不到当年妲己攻击昆仑山的地步,但昊殿下观战后,连续向长老会上书
三次,要求尽快与周国达成新的协议,把每年向周国提供的浮空舟和攻城机械数量翻倍
,并派驻我族锻冶所精锐维护。你以为这是为何?”
巫镜想了片刻,惊讶地说:“是想遏止周国自己发展技术?”
“正是。”巫劫道:“周国的力量虽还不够强大,但其谋略之深、变化之多,在我看来
,其战斗力甚至已超过了当年的妲己。我族若还不在技术方面想办法遏止它,假以时日
,当他们再度建造出商国‘春霆’号那样的浮空舟来时,昆仑山就真正危险了。”
“那个时候……呃。”巫镜也踱到门边,仰头喝干了酒壶里的酒,用力甩出,酒壶高高
飞起,钻入夜色之中,须臾,才听到远处咚的一下。巫镜满意地抹着嘴道:“那个时候
,昆仑山需要的正是我呢!”
巫劫笑道:“那是。那么你认为泸国必胜了?”
“泸国必败!而且一定亡国灭祀!”巫镜恶狠狠地呸道:“泸国年年征战,国力空虚,
又没几个长脑子的人,岂可胜乎?”
“但是……刚才这一步杀着确实厉害,占尽地利,我恐怕泸国中也有人能想到此步。”
“想到有个屁用!”巫镜那一口酒灌猛了,脸涨得通红,手一挥叫道:“十年前卞国人
就赢了!你不知道?十年之前,卞国君将泸国勉强还数得出来的几个名将贤臣的名字刻
在玉碟上,祭祀三日,埋于麓山下,故意让泸侯得知。泸侯这个难得一见的蠢货,果然
立即派人挖了出来,照着上面的名字一个一个抄家灭门。如今泸国上下人心早溃,思变
已久,真正能战之人又跑的跑,死的死,还打个屁仗?所以泸国就算战术再好,比得了
人家的谋略吗?这仗啊……啊……啊嚏!”他全身战栗一阵,重重打个喷嚏,忙跑回火
盆旁,叫道:“好冷!喂,你不冷吗?大冷的天开着门干嘛呀!”
巫劫沉吟道:“虽然如此,但泸国立祀已有数百年,好像这里生长的大榕树,纵使主根
朽烂了,但分枝众多,独木成林,卞国要想战而胜之也非轻易之事。”
巫镜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叫道:“哇啊,好烫!你真的不打算来一口?驱寒可管用了!
泸国……嘿……你看得见周天之气,却未必看得清诸侯大势。我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
什么都瞧明白了。卞国地处偏远,人贫国弱,相比泸国差远了,为啥还敢大举进攻泸国
?楚国!楚国在后面撑腰呢!卞侯刚与楚立下婚姻之盟,泸国却仗着周国武王的厚宠,
从来不把楚放在眼里。楚国这些年吞并了町、楠、莆等几十个小国,国势早已强大,称
霸南疆。中原诸侯虽然各个口称瞧不起楚这南夷,哪个不私底下与之交好?连姬瞒那小
子都对楚侯礼敬三分。这一次卞国起全国之力攻打泸,败则失国灭祀,岂是儿戏?你等
着瞧,楚国一定会出手的。只要泸国这根卡在楚国与中原之间的刺被拔掉,郑、蔡诸国
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泸国……呃……战之胜负,是在战前就定了的呢。”
巫劫呆立良久,喃喃地说:“镜君……八隅司没有留下你,真是遗憾。”
“哈哈,哈哈哈哈!”巫镜仰头傻笑,到后来却呜咽起来,伏在地上咬牙道:“真是遗
憾……真是遗憾……我要遗憾来做什么?这几年来,我游历天下,昼思夜想,每每梦回
都惊出一身冷汗。如今之天下早已不是任由我族左右之天下了,然而昆仑山上养尊处优
的长老们,根本看不清,也不愿看。左右天下局势?嘿嘿,嘿嘿嘿……他们助商亡夏,
就得到庸城被焚的好果子,现在又帮周灭了商,总有一天,连顷宫都要被周人拿下了!”
“镜!”巫劫喝断他道:“你喝太多了。”
巫镜红着眼瞪视他半天,打个酒嗝,道:“是……我是喝多了……可是我看得清楚,什
么都看得清楚!你少来骗我,劫,你到此地根本就不是来找我的,对不对?呃……可…
…可……可是我不说!你说得很对,我需要一个机会,哈哈,我需要……一个……呃…
…”
他慢慢歪在火盆边的榻上,片刻便鼾声大作,脸上保持着一丝笑意,睡死过去。
巫劫踱到榻前,脱下外衣替巫镜盖上,淡淡地说:“好自珍重吧。”
他在巫镜身边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门外有人沉声道:“大人,收到了八隅城君的信。
”他才站起身,走到门边。外面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跪着十名虎贲侍卫,十双
眸子在黑暗中幽幽发着绿光。尽管他们全都黑衣蒙面,但躬身行礼时,仍能听见黑衣下
轻制铠甲和兵刃发出的撞击声。其中一人膝行两步,向他奉上信函。巫劫不忙看信,先
问道:
“如何?”
“属下已经查实,离此三十里外的深山中,确实有名卜月之村落,据说与外人相交甚浅
,神秘诡异。”
巫劫掏出装有九头狮鹰的器具,用手抚之,道:“找到识路之人了吗?”
“是。”
“那么准备一下,明日就动身。”
“是,属下立即准备!”一名带头的虎贲侍卫掏出一卷文书道:“这个月的行动,已经
全数记录,是否立即传回昆仑?”
“嗯,传吧。以后每月通报,可不必经由我同意了。”
“遵命!”
“还有,关于镜,不得有只言片语传回昆仑。”
“是!”带头的虎贲侍卫曲身行礼,正要离去,巫劫道:“等等。顺便给昊殿下稍个信
去,就说泸国已败,他的使团现在就可以动身造访卞侯了。”
“大人?”虎贲侍卫一头雾水地说:“昨天接到楚都听风阁的消息,泸军和卞军仍在沂
水对峙啊?”
“呵呵,战之胜负在战前就定了,你不知道吗?就是这样,去吧。”
待众侍卫离去之后,巫劫翻开信函,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看。他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第八章
“那么……他们抬他下山去了么吗?”
“是。”一名侍女用犀牛角梳仔细地梳理着幕的头发,答道:“药师曾说过,愿葬在母
亲身旁。早上已经命人送下去了。”
“得……好好安葬才行。”
“那是自然。”侍女说着停了手,眼睛红红地说:“药师治好了多少人的病啊。奴婢的
妹妹就是他救活的,真是……唉。听人说,药师是死于咳血,他们进去时,见到一床都
是血呢……”
“好了,我不想听。”
“啊……是!奴婢该死!”侍女忙住了嘴,继续替幕梳头。
幕咬着下唇,默默地望着窗外。窗外那片绝壁躲藏在蒙蒙烟雨之后,失去了本来面目,
只余黑白二色。雨雾如梳子一般,一片连一片,一排接一排,从东到西梳理着绝壁下的
松林。这些松树虽然高大粗壮,但面对这样缠绵阴柔的风雨,也只有跟着起伏摇晃。这
会儿风雨更大了,那绝壁已彻底看不见,连松林的影子都淡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沙
沙沙的松涛声,时远时近,时急时徐,幕一时听得出神,连侍女忽然停止了梳头都没留
意。
“茗大人……茗大人!”
“嗯……嗯?”幕一回头,只见侍女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便问:“怎么了?”
“大……大祖母……”侍女颤声道:“大祖母……”
幕一长身站起来,宽大的袖子甩得急了,将几上的饰物全部扫落,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侍女想去拾拣,但幕快步走下榻,她又忙着给她着屐,一时乱作一团。
幕走到门口,门外两名侍卫忙躬身跪下,就要磕头行礼。幕见他俩浑身都已湿透,满是
泥泞,便道:“不用了,快说,大……祖母找到了?”
“是,已经找到!”
幕只觉脑中一阵眩晕,站立不住,往后连退。那侍女尖叫着跳起来扶住她,却被她一把
推开。她死死扣着门,道:“是……是死……咳咳……大祖母可安好?”她连连抹脸上
的冷汗。
两名侍卫对看一眼,将身体伏得更低。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说:“小、小人们跟着大祭
巫寻了一晚,凌晨的时候,有……有人带我们找到了大祖母。她……她已经……”他支
吾半天都说不下去,幕勃然大怒,走上前一脚踢在他肩头。这一脚虽软软的没什么力,
那人却“哎哟”一声,顺势滚到旁边。
另一人忙道:“茗大人息怒!只因大祖母现下的状况实在难以描述,这个……大祭巫正
带人抬大祖母回来,相信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到了。请茗大人安心等候。”
安心等候?说得容易,幕坐在屋里,胸中忽而如火烧一般滚烫,直烫得额头汗如雨下;
忽而周身冰冷,面如死灰,四肢抖个不停。侍女吓坏了,奈何唯一的药师早上又不明不
白死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只好找来其他侍女,一些给幕擦汗换衣,一些则烧火取暖
,乱七八糟地应付着。
幕始终端坐不动,心中浑浑噩噩,百骸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知道是禁忌之水的原因,
但这结果是她早就知道的,所以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大祖母还认得出自己吗?一定能认
出来吧……她还活着吗?如果她真的下了手的话,又怎么会让人找到呢?但至少……见
鬼,至少缓几天也行啊!
“大祖母……”她呆呆地想:“你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如此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名侍女从门外跑进来,叫道:“来了!”
幕一下站起身,谁知站得过猛了,眼前一黑,咚地摔倒在地。当吓坏了的侍女们手忙脚
乱地把她往榻上抬时,却听她大声道:“好!痛痛快快死了也好!”
这么说着,幕又睁开了眼,就要挣扎着起来。一名侍女按住她,刚道:“大人且先休息
一下……”幕顺手一个耳光过去,怒道:“放开!你好大的胆!”
几名侍女从未见过茗发这样大的火,更别说动手打人,俱都呆了。幕乘势跳下榻,急步
走到门口,只见不远处的小丘上,一行人正默默走着。雨幕蒙蒙,他们走得缓慢而僵硬
,看上去好似一队灰色的鬼魂。幕瞪着眼仓皇地张望,并没有见到大祖母的身影。队伍
中间有几人抬着件物事,蒙在上面的布高高隆起,不知是什么。听见身后侍女们慌乱地
要张罗蓑衣,幕一咬牙冲入雨中,拼命向那队人跑去。
满地泥泞,那铺在路上的石头早已松散,幕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得好不艰难。才跑出十几
步,忽地一脚踩空,木屐死死陷入泥里。幕扯了两下,却扯断了缚脚的草绳。她不管,
赤着脚继续往前跑,不料脚底一滑,险些摔倒,踉踉跄跄跑出几步才勉强站稳,头上的
簪子也掉了,湿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睛。她还没来得及用手撩开头发,肩头被人
牢牢抓住,有人沉声道:“茗,别太激动,大祖母也不愿见你这样的。”正是大祭巫的
声音。
幕撩开发,怔怔地说:“大……大祭巫,祖母她……人呢?”
大祭巫五十来岁,身板仍挺得笔直,魁梧不减当年,只是头发已经雪白,脸上的皱纹如
犁过的田一样又深又密,这是常年奔波劳累的结果。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朝队伍中那抬
着的物事一指:“你自己看吧。”
幕站着不动,几名侍从将那物事抬到她面前放下。是大祖母?不可能……大祖母瘦小得
像只猴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然而连大祭巫都说是她……幕迟疑地看看那几名侍卫,
见他们像从泥水中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他们一定摸黑滚爬了整晚,此
刻眼睛里都是血丝,但……幕更看到了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她注视良久,他们的恐
惧反而减少了自己心中的恐惧。
她终于伸出了手,抓着那块布,慢慢往下扯。随着布后的物事逐渐显露出来,几名侍卫
纷纷散开,顷刻间就只有大祭巫一人还站在她身后。雨下得更大了。
她拉下了布。远远地,几名侍女的尖叫划破了雨雾,接着咕咚一声,不知谁竟昏了过去
。幕毫不理会,她看着,摸着,简直……聚精会神地打量着眼前这件……这堆……这团
……这物事。
“大祖母?”
“是的。发现的时候,已经彻底石化了。”大祭巫走到她身后,一一指着那事物上的一
些部位道:“这是她的脚……一段手臂。这是头顶,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幕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砰然落地!她使劲捂着嘴,眼泪
夺眶而出。见鬼,这……这真是喜极而泣了!
“大祖母……”她朝这堆暗绿色的、坚硬的、有部分人的残肢露在外面的让人毛骨悚然
的东西跪了下去,哭道:“大祖母……你……你怎么就……呜……”
“你怎么就这么死了,为什么不是我亲自动手呢?”她在心中狂叫,一开始还很别扭,
但很快她就哭得昏天黑地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不甘、痛苦、屈辱……她已经整整十年
没有流过一滴泪,然而不是没有泪的,只是全部强行压在了心中。此刻再无顾忌,泪如
泉涌,那些强压下的情绪一浪接一浪地扫过,以至于哭到后面泣不成声,几乎昏厥过去。
大祭巫一挥手,侍从们忙重新将布盖在那物事上,匆匆抬走。几名还算镇定的侍女赶来
扶幕,这一次她不再用力,也无力可用,软软地被搀扶起来,任由她们给自己穿上蓑衣
。大祭巫脸色也极惨白,道:“大祖母对你有养育之情,更有教诲之恩,你的心情,我
十分了解。然而还是应当节哀。你如今已成人,又身负重托,得以大局为重……”
他在一旁说着宽慰的话,幕一句也没听进去,哭了半天,此刻回过神来,心中惊疑:“
她为何让人找到大祖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计划又有变动?”她突然又想起一事,忙
道:“大……大祭巫,我妹妹呢?我妹妹在哪里?”
“幕吗?我们……吗。”大祭巫清清喉咙:“我们还未找到。茗,坚强一点,幕的身手
我很放心,也许她已经逃走了。你放心,我们仍会加派人手搜寻的。”
“我记得……”幕皱紧眉头,“被截杀的时候,妹妹为了掩护我,吸引了一大群人,往
西面跑了……恐怕……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说着又大哭一场。大祭巫劝服不住,忙
道:“对了,我为你引见一人。若不是她,我们还找不到大祖母呢,她能找到幕也说不
定!”
幕一呆,收了眼泪,只见众侍从之后转出一名女子,二八年纪,一身艳丽的红色短衣,
绣着金色枫叶纹路,腰间系着长长的白绸腰带,在这苍白的雨雾里极为耀眼。不知是衣
服的颜色映的,还是天生如是,她的眸子闪着淡淡的红光,越发让人不可逼视。她伸出
右手按在左肩,行了个奇怪的礼,手臂上的一串铜环叮当作响。
“你……你是……”幕陡然觉得背上生起一股寒意,忍不住后退一步。大祭巫刚要开口
介绍,那女子嫣然一笑,脆生生地说:“小女子郁,从汨罗城来。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
茗大人?小女子能得一见,荣幸之至呢。”
茗睁开眼呆呆地往上瞧了半天,又颓然闭上。她在水中惬意地伸了伸懒腰,慢吞吞浮出
水面。
“早上好!”
“睡得好吗?”
“哇咧,你可真迷人!”
“给我吃!给我咬一口!我的肉啊!”
千万朵花在她冒出水的一刹那,一起开口欢呼起来,第一、二句还像个样,后面立即开
始乱七八糟了。茗叹了口气,靠在没有根须的那面石壁上,哈欠一个接一个地打。昨天
晚上妖梦连连,一会儿是大祖母血淋淋的脸,仿佛被莫名的妖怪吃掉,一会儿是幕苍白
的脸,怨恨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害得她惊醒了好多次。
好在池子里闪烁的光让她镇定了不少。反正睡不着,她索性潜到池底,仔细地摸索那根
笔直的线。一番摸索下来,发现池底远不止这一根,而是二十七、八根,有的笔直,有
的浑圆,有的则弯弯曲曲地连接着相邻的线。有些线上某处还会有凹坑,更奇怪的是,
所有发光的玉石都处在一根线上,数目与线的数量也完全吻合。
这些线和坑都极浅,池子里光线闪耀不定,凭眼睛根本看不出来。若非茗从小就在卜月
潭中摸索,手的触感异于常人,也是没法一一摸出来的。她好奇心大盛,愈发觉得这些
线绝非天然所成,但又有什么用呢?除了玉石和线,池子里再无任何其他东西,她沿着
洞壁摸了一圈,仍一无所获。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她终于困得不行,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谁知一睁开眼,洞里
再度万花齐开,吵闹起来。茗被花儿们吵得头都晕了,躲在水中不出。
“你、你、你觉得怎么样?”一朵花兴奋地问它旁边另一朵沉默寡言的花:“这肉会很
好吃吗?”
那朵花正在沉思,闻言白它一眼:“能吃到嘴里才知道,白痴。再说,真正能吃她血肉
的是根茎,你高兴个什么劲?”
“但……但是……”那朵花委屈地说:“但是大家不都这么叫嚷吗?”
“吃屎的苍蝇就爱吵吵嚷嚷。”爱思考的花没好气说。
“你……你这么说我很难过。”那朵花红了眼。
“用脑子想想吧。现在可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而是吃不吃得到的问题。她很镇静呢,
哼,那是算定了我们拿她没法子。”
“但……但她不是逃不了了吗?”
“有人拿我们设套囚禁她,却故意安排这个有水的地方。啊,看见水我简直头都要裂开
了,这些肮脏的东西……为什么?哈,问得好。那就是告诉你,这辈子都别想打她的主
意了!贱人!”
“你……你……”那朵花被它的杀气吓得瑟瑟发抖。
“贱人!”爱思考的花呸了一口,随即不耐烦地安慰那朵花道:“好了,这一次不是骂
你。”
“啊,那女人动了!”
“她在看什么?看我们吗?喂,你好!”
茗抬头向上望去,高高的穹顶,那朵最大的红花一直沉默着。它似乎也有眼睛,但并不
像其他小花一样睁开。茗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看,毫不理睬周围的招呼声。
爱思考的花突然一凛:“她在做什么?”
“她在看啊!”
“在看?”爱思考的花迟疑道:“看……为什么眼神这么奇怪?”
“非我族类,其眼必异。”旁边一朵花精辟地说,众花纷纷喝彩,小根须们竖立起来絮
絮抖动,表示鼓掌。
爱思考的花学着茗的样子,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往上看:“嗯……看什么呢?只能看到一
部分……哪一部分?”
看了一阵,它又往下看,见那女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是你。”爱思考的花一
个劲地抽冷气,隐隐觉得这里面有某种可能致命的东西,却又完全摸不着头脑。它更加
密切关注女人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游到石柱边,又抬头向上看,但这一次,她的目光落
在七嘴八舌的小花上。爱思考的花留意到她的目光始终很有规律地一片一片扫过花丛,
仿佛在搜寻着什么。是什么呢?愈不明白,它便愈加紧张。
其他花儿可开心极了,觉得这么个肉嫩皮薄的人儿看着自己,简直是莫大的荣幸。是不
是她在寻找第一个可以吃她的花?真他娘的刺激!于是花儿们纷纷喊叫道:“是我是我
!看看我吧!”
“看我,我最漂亮!”
“我最乖巧!”
“我最……最……最会说话!”
茗笑盈盈地将目光集中在其中一朵花上,盯了它一小会儿。那花受宠若惊地瞪圆了眼睛
和她对视,忽地一抖,开始放声大笑起来。周围的花问它为何发笑,它却不答,一直傻
笑。茗微微摇头,又转向另一朵花。须臾,那朵花也傻笑起来。
“……”爱思考的花如果有脚,一定已经抓紧了。它仍不懂其中原委,却本能地往后缩
了缩,让前面两朵花挡住自己。茗的目光从它面前扫过,它虽未被直接看到,仍觉得透
体寒凉。“见鬼……”它想:“这女人的眼神怎么……妈的,比我还让人毛骨悚然。”
片刻功夫,已经有二十几朵花傻笑起来,看它们幸福的笑容,其他花无不艳羡。茗却沉
下了脸,无声无息地溜回水中,再度沉思起来。
“她刚才在搜寻什么呢?”爱思考的花心有余悸,但是池水荡漾,看不清水下的动静,
那女人好像能在水中呼吸一般,沉下去可以数个时辰都不露头。“这个囚笼真是设计得
太好了,”它忍不住感慨道:“让我们两个彼此煎熬……贱人!”
茗潜入水中,再一次对那些纹路仔细研究起来。她摸索良久,再也找不到任何别的奇怪
的地方了,不觉有些气馁。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眯着眼睛,摸索那些发光的玉石。她
正摸着,玉石忽地一动,吓了她一跳,随即醒悟到原来是自己推的。她惊异地又推了两
下,石头不住摇晃。这些看似沉重的石头,怎么轻轻一推就能动?茗又试着推了其他几
块石头,有的轻易就能晃动,有的却纹丝不动。她摸到石头底部比较了一下,突然明白
过来了:不能动的石头都已落在一处凹坑里。
她心念如电:“如果把所有的石头推入坑中,会怎么样?”反正左右无事,当下立即动
手。这一推才发现,这些石头竟然只会顺着线翻滚,而且落入坑中后与坑的边缘结合得
天衣无缝。茗越发认定这是有人精心安排的,但究竟是谁会在深山中隐藏这样的秘密呢
?是个什么样的秘密?
当她将最后一块石头推入坑中时,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石头同时失去了光芒。她心中
砰砰乱跳,知道某种封印或是符咒已经发动,赶紧向水面游去。刚冒出水面,只听花朵
们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啊!太阳落山了吗?”
“见鬼,谁把我眼睛遮住了?”
“我的肉!我看不见肉了!”
“嘘……等等!肉……肉出来了!”
“我的个天爷吧……”
茗浑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虽然不强,但在漆黑一片的洞里已经是唯一的光源了。花朵
们看着她慢慢探出身体,水珠一颗颗滑下她凝脂般的肌肤,就算最迟钝的花也忍不住咽
口口水,心想:“真美……”
“你们发现什么事了吗?”茗大声问道。她特意靠在没有根须的洞壁上,尽量把身体露
出水面,好让洞里更亮一些。花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摇头。爱思考的花躲在花
丛后紧张得瑟瑟发抖,但是它不肯说出来。
“我突然想到了。”茗环视洞穴,说:“你们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不能长到洞外去
?这个洞穴之外许多地方都很干燥,也有小动物出没,为什么不出去呢?”
“该死!”爱思考的花狂怒地想:“她这么快就想到了?我真不该轻易任由她上到第九
根石柱,这贱人竟然看到了洞口的情况!她身体为何会发光?这……这真是最该死的地
方!”
它心惊胆战的时候,茗其实比它更紧张,因为她明显感到一直荡漾的池水已经开始平静
下来了。池子里有某中让人战栗的东西正在飞速聚集……她恨不能肋下生出双翼飞出去
,但现在,她必须冷静——至少,得比这愚蠢的花冷静。
愚蠢的花们还是第一次被问到如此高深的问题,俱都懵了,四周咯咯咯咯响个不停,花
儿们陷入超出自己想象的思考中,纷纷闭上了眼。有好些甚至想得抽搐,跌落下来,死
了个干脆。
“因为我们重礼,守信,答应了别人关押你,就得死守到底!你不要妄想糊弄我们!”
老半天,一朵花终于站出来振臂高呼,其他花立即大声叫好!
茗决意赌上一赌,于是点头道:“很好。”说着干脆地向下沉去。她脑袋还没入水,便
听见有个声音气急败坏地大吼道:“放屁!滚、滚、滚一边去!”随即听见啪啦一下,
黑暗中隐隐见到一根巨大的根须抽在一面石壁上,打得上面数百朵花同时惨叫。那声音
喊道:“女人!女人出来!你想谈什么,快说!”
茗知道赌赢了。水里越来越冷,甚至开始轻微摇晃起来,她也不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
说:“你没有光便无法生长,是不是?我身体却能发光。现下我俩只有同舟共济,你收
起根须,我带你出去,如何?”
对方沉吟不语。茗道:“你在想是否要背弃主人,对吗?那么我想问一句:你现在的主
人如何?”
“不好!恶毒的家伙!”
“如果我做了你的主人,事不就成了?”
“不!我不要你这样又恶毒又狡诈的主人,妈的!”
“那更好,我更不想要你这么丑陋的花呢!”茗大声顶回去:“这洞穴里既有水,外面
又是长长的漆黑的山洞,她把你设计在此,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呢。其实现在我才不紧
张,我大可以在水里慢慢的等,直到你先死去,再从容离开,岂不更好?”
“你……你……”对方显然不知道水里的情形,果然焦急起来。水现在从平静再度变得
动荡,浪无声地翻滚,一波一波荡漾开去,打在石壁上,洞穴里回荡着愈来愈急促的涛
声——可惜它紧张得已经没工夫去理会了,所以茗也仍强作镇定地等着。
“好吧……”它终于说:“好吧……见鬼!我讨厌女人胜过肮脏的水!你打算怎么做?
我可告诉你,如果没有合适的盛我的容器,我可会毫不客气地插入你的肉中!”
“放心,我的血足够供养你。”茗露出一丝微笑。那家伙愤恨地咒骂了两句,只听一阵
悉簌的声音传来,茗不用看也知道那些花开始凋谢、跌落,根须逐渐收缩……花朵们纷
纷扬扬落入水中,她屏住呼吸,靠着洞壁的身体清晰地感觉到根须们潮水般的退却,禁
不住捏紧了拳头。
就在悉簌声已经变得很小,只余穹顶处还有少许根须时,那家伙突然道:“等等……”
“怎么了?”茗抬头问,那一瞬间,洞穴里突然骤亮。茗促不及防,被光刺得眼泪都流
了出来,只听那家伙也惨叫道:“哎呀……真他妈的!”
“啊,该死的雨天。我在观星殿的时候就莫名地讨厌雨,现在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巫镜恼火地举着鞭子,喝道:“快点拖,没用的废物,想多吃几鞭吗?”
几名奴隶正在前面拼命拉牛,另外几人则在车后使劲推车,奈何山路实在太滑,巫镜的
车又大又重,两只车轮都陷进了泥里,根本动不了分毫。雨哗啦啦地下个不停,浸湿了
车蓬,巫镜见那些能工打造的机关人偶被水打湿,各色奇珍异味泡了汤,心痛得一个劲
地抽人。
忽听巫劫道:“行了吧,这样烂的山路,再轻的车也难走。就别为难他们了。”说着一
长身钻出车幕,跳了下去。巫镜伸出脑袋叫道:“喂,你做什么?”
巫劫用竹竿在地上插了插,对带路的山民道:“还行,我们走着去。”
“什么?走着去?你疯了吗?这雨,还有这些该死的烂泥怎么办?”
巫劫回头问他:“你怕死吗?”
“不怕!”
巫劫于是断喝道:“想要建功立业的不是你吗?连死都不怕,还怕烂泥?跟我走!”
巫镜被这一句呵斥得百口莫辩,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回过神来,那时他正
因踩滑而吊在一处断崖上,几名奴隶正死命往上拉扯。这哪里是路?根本就是逢林钻林
,遇水涉水,碰到悬崖就跳。雨大得简直不像话,放眼望去,天地间好像都被泥浆敷满
了一般,灰暗、模糊,瞧不分明。
巫镜手足并用爬上来,因走得实在太艰难,身上什么东西都丢了,惟独抽人的鞭子还留
着,拿出来骂骂咧咧就要抽人。所有奴隶都学得精乖,立马躲到巫劫身后。那十名蒙着
头脸的虎贲侍卫暗自好笑,却也不敢说话。巫劫道:“做什么?你以为什么地方都像昆
仑山那样,到处修得整齐?你把他们抽坏了,想一个人往上爬吗?”
巫镜知道说不过他,恨恨掏出皮壶灌了口酒,骂道:“妈的,什么鬼地方!为何非要去
那什么……奇奇怪怪的卜月村?”
巫劫道:“你也知道那里奇怪。九头狮鹰的怨念就在这一带徘徊,既然不知道从何处寻
起,就干脆先到这些奇怪的地方去,或许那就是对方的目标也说不定啊。”
“那为何不等雨停了再来?你瞧我这身泥……”
巫劫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觉得这雨也挺奇怪吗?我在想,如果往天上射一箭,或许会
射下什么东西来。”
巫镜呵呵傻笑,觉得巫劫越来越疯,又略高兴了些。这山崖甚是高峻,崖顶和崖下都是
密林,只这崖边上有一片平坦的岩石。天气好的时候,在此处也许能望见北面更高的山
脉,但此刻雨雾遮住了十丈以外的一切。巫镜见这里至少没有泥浆,连声喊累,于是众
奴隶铺开地毯,撑起草盖,拉起帷幕,让大老爷休息。
巫劫也不阻拦,难得清闲,他也躺下静思。自有奴隶摆上小几,温好酒水。巫镜一边喝
着酒,一边让女奴捏捏酸痛的脚,倒也惬意。过了一会儿,巫镜打个酒嗝,道:“我突
然……突然有些感触。”
“哦?”
“我……我……我也说不好,但若不说,心里又一直堵得难受!”
“嗯,有什么就说出来吧!”
巫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道:“我怎么觉得,好像我们一直在游山玩水?”
“不也,镜君!”巫劫闻言,厉声断喝道:“汝莫作是念!我愿赠你四字!”声音之大
,吓得奴隶都是一跳,慌忙跪伏在地。虎贲侍卫们按剑而起。
“哦……愿闻其详!”巫镜端衣扶冠,拱手长坐。
“诺!”巫劫也长坐而起,慎重地伸出四根指头,掷地有声地说:“踏遍天下!”
“诚……诚如君言!”巫镜被这话震撼得哽咽难语,深觉巫劫年纪轻轻便晋升预备长老
,果然见识不同寻常!为此多喝了几大樽酒。没过多久,崖下刮来一股大风,刮得周围
的雨雾翻滚。八名奴隶牵着的帷幕被风掀得乱飞,巫镜放下酒壶,刚要呵斥,忽地一怔
,喃喃地说:“咦……真的喝多了吗?”
“怎么了?”
巫镜揉揉眼睛:“我想……我瞧见了一片蓝天。哈哈,真是的,这么大的雨,还有这样
……呃……”他迟疑地住了嘴。周围几名奴隶也发出了惊异的声音,但他们唧唧咕咕说
的话巫劫一句也不懂,便问巫镜道:“你说清楚一点。”
“蓝天……我看见了一小块蓝天。奇怪,好像并不是很远。”巫镜皱着眉头观察:“就
在左首的山上,我瞧得清山头的树呢,最多两、三百丈吧……那些山头上怎么还有阳光
?啊,一片云移过来,又看不见了。”
“你怎么看见的?”巫劫杵着竹棍站起身,问:“可是雨一直在下啊。”
“是在下,活见鬼,我该怎么跟你形容呢?”巫镜又灌了两口酒,忽地一拍大腿叫道:
“啊,我明白了!下雨的云是我们头上这片云!”
这完全是废话,可是巫劫愈发冷静地思考,巫镜道:“我说的好像有点怪,但是你应该
会明白……我这么讲吧:下雨的云只是我们头上这片……还是有点乱。”
巫劫凛然道:“你是说,仅仅是我们头顶上有这么片下雨的云,而其他地方仍然是晴天
?”
“就是这个意思!”巫镜跳起身来,巫劫已经大声下令道:“来人!速向各方探明情况
,立刻回报!”
四名侍卫大声应了,三人在崖顶展开搜索,另一人用绳索飞也似向崖下坠去。不到一刻
,四人纷纷回报:
“前方两白丈没有雨水,天气晴好!”
“左面一百五十丈,天气晴好!”
“右方一百七十丈,无雨!”
“来时路两百丈,天已放晴!”
啪啪啪啪,巫镜瞬间张开了四道禁制。他见一名奴隶也圈进了禁制中,恼火地一脚踢他
出去。
巫劫手一伸:“箭来。”一名侍卫解下背上背的那张巨大的弓,另一名侍卫半跪在地,
奉上箭筒。巫劫的手指在箭上抚摩着,很快抽出一支箭。巫镜看着他娴熟地拉弓搭箭,
心道:“还好,不是用他那张邪门的弓,否则非给吹到崖下去摔死不可!”
虽说比不上那张神弓,但这柄弓也算得是昆仑山少有的好弓,其柄上嵌着三枚碧色玉石
,据说有先贤的符咒,箭也是千年的恒木精心削制,安装着顷宫锻冶所造的异金箭头。
巫劫将弓身拉得浑圆,顿了片刻,箭尖慢慢移动着,蓦地手一松,箭嗖的一声轻响,闪
电般直插云中。巫镜清楚地看见整个云朝着箭射入的地方一缩,又纷纷翻滚而出,便大
叫道:“中了!”
巫劫更不多言,瞬间又拉弓放箭,箭身准确地沿着刚才那一箭的轨迹射入云中,这一次
,云层中发出很大的声响,好像一万个恶鬼同时哀叹。奴隶们吓得匍匐在地,拼命祈祷
。巫镜强作镇定,手里早藏好了数道符文,准备随时保命。
箭穿透了云层,阳光从它留下的洞中射下来,照在山麓之上,众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巫镜叫道:“好!射得它哇哇叫了!再来一箭!”
巫劫把弓一丢,自有侍卫上前接住。他拍着手冷冷地说:“够了。”
那洞持续扩大着,射入的阳光也越来越多,黑黑的云疯狂地涌入其间,想要填堵,然而
涌进的云瞬间便在光柱中消散不见。随着云层迅速变薄变淡,又一束光的剑穿透云层投
射下来,接着又是一束……须臾,无数根光柱投下,照得原本阴霾的崖顶明亮起来。雨
也飞速减小,终于随着云的彻底消失而终止,最后留下的只是一道横跨过众人头顶的彩
虹。
巫镜凝望那彩虹,看见它的一边远远投射入崖下那片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森林里,一大群
鸟从其下穿过,掠入林中。远处藏青色的山脉如同大地的脊背高高隆起,延绵向东,越
远颜色越淡,终于与天融为一色。山颠之上,晴空万里。他咕隆灌口酒,叹道:“观星
殿上,哪里见得到如此景色?”
巫劫道:“走了,发什么感慨呢?”巫镜恼道:“你这瞎子哪里知道如此壮丽景色?”
巫劫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问他:“山颠之上,有云吗?”
“一碧如洗呢。”
巫劫沉默片刻,方道:“想来……是很壮丽。”
“哇!哈哈哈哈!这可怎么说好?”爱思考的花笑得差点抽筋:“你这贱人!现下你可
怎么办?”
水面如沸腾了一般剧烈翻滚,却冷得刺骨。看不见池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一次水
底透上来的光不再色彩缤纷,而只是刺目的白光。茗接触水的身体感到了许多情绪:愤
怒、痛惜、多年的孤寂、死亡……这感觉竟与卜月潭水差不多。
当光陡然亮起来时,她分明感到有人与自己擦身而过,在她耳边大声喊道:“沙昆!”
此刻想想,那似乎更像是鬼魂……她吓得连水都不敢潜了,拼命游到石柱旁,一口气爬
到第九根石柱上。她刚把手搭到最后一根石柱上,忽地一根根须出现在眼前,茗吓得得
连忙后退。
终于抢在她之前占据了第十根石柱,爱思考的花吁口气道:“好险!差点让你跑了!下
去,女人,我可不会客气哦!”
茗捧着胸口喘气,说道:“你……你让我多待会吧。下面……下面有东西……”
“哈哈!”爱思考的花得意地笑道:“贱人!你也有害怕的时候?我以为你当真天不怕
地不怕呢!我要让你待?我让你去死好不好?哈哈哈哈!”话虽这样说,它躲在根须后
,望着茗无暇的身子暗自咽了口气。根须们已经完全侵占了下面所有的石柱,茗所待的
第九根却仍没有根须爬上。
“你瞧吧,贱人!你想逃跑?呸!”爱思考的花炫耀着,特意让四五根粗大的根须排成
一行,整齐地从穹顶往下生长,洞壁咯咯咯的呻吟声不绝于耳。“省省力气吧!”
茗伏在石柱上观察水面,水波又渐渐平复了些,似乎又恢复到昨天的样子,只是不再有
彩色的光射出。她总算缓过劲,道:“那里面真的有东西,我可不骗你。”
“有肯定是有的!不过有什么用,你清楚吗?哈!就只是变变颜色吗?真有趣……里面
有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没有机会再骗我第二次了!”
茗道:“可是,你不怕吗?水里那东西……可能对你我都是威胁也说不定啊。”
“哦……”爱思考的花学着茗刚才的口气道:“其实我才不紧张,我大可以在上面慢慢
地等,直到你先死去,再作计较,怎么也强过你,哈哈哈……哎?”
一人一花一起往石柱对面的洞壁看去,在快要接近穹顶的地方,覆在壁上的根须正在很
明显地抖动。奇怪,并没有风吹进洞,看上去好像是根须后有什么东西在往外顶。爱思
考的花试着调整了一下,可是根须抖得更厉害了。
“你抽风吗?”
“闭嘴!贱……”
咚!一声巨响,那地方突然往外爆裂开来,无数根须的残肢乱飞,劈劈啪啪砸到石柱上
。茗抱着头尖叫,可是远远不及爱思考的花的嘶声惨叫,所有的根须都抽搐着挺得笔直
竖起,剧烈颤抖。茗顾不上脑袋被砸得生痛,赶紧离洞壁远些,以免被这些抽筋的根须
碰到。
一直等到再没有根须落下,茗才壮起胆子往上看,不觉呆了。有尊石兽头从一众根须中
伸了出来,瞪眼咧嘴,面目狰狞,嘴里兀自还残留着一些根须。不知它在洞壁里已隐藏
了多少个年头,看上去仍然栩栩如生,那两只耳朵后奇怪的小巧的翅膀张开,仿佛展翅
欲飞。
“这……这他妈是什么东西?”爱思考的花号叫道:“怎么冒出来的?那贱人把我弄到
什么地方来了?”
茗仔细端详着石兽,忽地想起一事,又朝穹顶其他地方瞧去。爱思考的花正在悲愤地痛
骂,茗对它叫道:“喂!我如果是你,可没有时间叫喊了?”
“什么?你……臭贱人,你又想诈我?”
茗叹口气:“你知道这是什么兽吗……你仔细瞧吧,三目,竖瞳,耳后有翼。这是传说
中的上古神兽‘啤漯’。”
“那……那又怎样?这他妈还不是块破石头?”爱思考的花又痛又恨,脑子里早就一片
混乱。
“据说……它们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话音未落,砰的又是一声巨响,茗早有准备
,双手抱头蹲下,立即听见根须纷纷坠落,跌入水中。因此次冲撞几乎就在茗的头顶,
根须们被冲出老远,反而没有多少砸中她。只有一根落在茗面前时,根须头部还顽强地
对着面前鲜嫩的肉张开了口,被茗一手抓起,在石柱上死命敲了两下,丢入水中。
爱思考的花抽搐了足有一刻才号出声来。两尊石兽对称地出现洞壁上方,打断了它数根
主根须,绝非损失小根须那么无关痛痒。它好像被抽筋剥皮的痛楚惨叫听得茗背上隐隐
作痛。
“贱、贱、贱……”爱思考的花抖得语不成句,忽听茗又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是你
,现在就该想想怎么逃命了。”
“为、为、为……”
茗指着石兽道:“瞧见它张开的口了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种神兽曾是黄帝命来
司水的……”
突然之间,所有的根须都停止了颤动,洞里一时静得出奇。老半天,才听见爱思考的花
梦游般的声音:“司……司水?这他妈的可……”
茗皱着眉头道:“我还记得……”声音小了下去,喃喃自语。
“什么?你……你说什么?”
茗犯难地摇摇头,叹道:“若真是那样……”后面的声音又小了。
“到底是什么啊。贱人!”
茗脸色苍白,用手抱着头道:“我……我恐怕咱们俩都要……”含糊其辞,始终还是不
肯说清楚。
爱思考的花再也经不起惊吓,终于不顾一切从离茗最近的一根根须里钻了出来,叫道:
“大声点!”
它蓦地一凛,只见两只圆润的手臂后,茗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说道:“抓住你了,你
这个胆小的家伙。”
爱思考的花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第九章
一只黑色的汲隶正快速穿越松林。当它站在林子边上一根树枝上时,吱地叫了一声,声
音清脆至极,听得幕心中一凛。它抖抖羽翼上的水,昂起头,把它喙下那一撮火红的毛
暴露在风雨中。这是成熟的标志,幕知道它已做好了远行的准备,就要离开这座山,去
向别处了。它向往的地方,应该是不再有凄风冷雨的遥远的南方吧。
汲隶又叫了两声,身子一矮,下一瞬间,已闪电般射入空中,眨眼工夫便钻入云雾内不
见了。幕站在窗前,默默凝望着那枝仍在摇晃的松枝,心中道:“去吧……远远地飞去
,再也别回来。”
在那棵松树的下方,几十人正在冒雨艰难劳作。他们做着每隔半年就会重复一次的事:
搬运沉重的条石、拱木,将封闭的卜月潭打开。
正对着窗户的是三排排列整齐的松树,它们是这片松林中最古老,也是最高大挺拔的树
。每排十三棵,每棵间隔三丈,笔直地从东向西排列。一般的高,一般的直,一般的粗
大,这样的安排使任何人从侧面看,永远都只看得见第一棵树,但当转到正面,就会被
这三十九棵一模一样的,高达二十余丈的巨松震撼。
相形之下,它们身后的那座锥形山丘虽然更高,约有三十几丈,却被松树们完全夺去了
风头。山丘上杂草丛生,许多地方塌陷了,露出阴森黑暗的洞穴,一派凋败景象。山丘
是整块奇石凿成,卜月潭在其下数十丈深的地方,据说当年曾有三道厚达尺许的铜门封
住通道,但到了幕这个时代,通道里早已被石乳爬满,到处奇形怪状,有些地方甚至需
要躬身爬过,哪里还有什么铜门?
只有大祭巫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它之所以如此破败,是因为它已经在这里默默站立了
四千三百多年。早已无人知晓当初它被立起来时是什么样子,但只要看看它身后的峭壁
,大致还是能猜到几分。
它身后的峭壁高逾百丈,刀砍斧削一般笔直——事实上,峭壁的确是人工开凿出来的。
当天气晴朗的时候,峭壁上会映出无数小黑点,这些黑点整齐规律地组成一条条直线,
一排接一排,直达崖顶。当初有数万根枕木插在峭壁上,铺成栈道,供人凿开岩石、修
建排水沟渠,供能工巧匠们在峭壁上雕刻石像。千百年风雨侵蚀,栈道早已化为腐泥,
那些精致的石刻也风化成岩壁上一片片模糊的凸起,但仍有六尊最大的神兽像大致保留
了下来。这六尊神兽均高三十丈,岁月夺走了它们曾经鲜活的脸孔、庞大伸展的羽翼、
细致入微的利爪,却无法夺去那如同夸父巨神般的威严。此刻云雾将它们上半身掩藏了
起来,幕看不见那六双空洞的眼眶,但她知道,那些眼眶时刻都凝视着身下的山丘,警
惕山丘上的一举一动……
山丘……不,准确地说,山丘深外,那冰冷的卜月潭里封印的究竟是什么,值得本族世
世代代几千年这样守护下来?这疑问从小就困惑着幕。她曾经问过大祖母、姐姐,可是
大祖母不肯说,而姐姐也说得语焉不详。她只知道,如果潭里出现了一张脸,就意味着
被封印之人仍然活着,族里的祭祀就会增加——不是给它的祭祀,相反的,是给这松林
、山丘,以及丘后的峭壁祭祀,让它们继续镇压住卜月潭。
幕对这传说向来颇不以为然。如果真有人可以几千年地活下来,小小的卜月潭和族里这
些人,怎么可能压服得住?根据族里的记载,已经有整整一千五百年没有见到那张脸了
,也就是说,即使卜月潭曾经显赫一时,现在也早成了一座坟墓,一具棺材了。
幕想到自己从此每半年都必须潜入这口棺材里,就禁不住浑身战栗,可是……天啊,跟
她绚烂华丽的生活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所以她很坦然地看着下人们搬开石木,露出
那个毫不起眼的、阴森森的洞口。
她曾经多次陪着姐姐下到洞里,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呢?幕自
己都无法确认究竟是高兴、兴奋,还是恶心、恐惧。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静,如姐
姐那样的沉静……
忽听有人在身后低声道:“幕?”
幕本能地“嗯”了一声,回头一看,骤然间心头剧跳——大祭巫正惊异地站在门前。她
一时连自己说了句什么话都不知道了。
“真奇怪。”大祭巫走进房子,说道:“刚才见你站立的姿势,双手背在身后,让我还
以为是幕回来了呢。你在准备吗?”
“啊……是。”幕撩开散在额前的碎发,低下头去,让旁边的侍女梳理发髻。她慌乱地
说:“我……我想到幕,一时走神了。”
大祭巫一挥手,几名侍女忙行了礼,各自退出房间,关上了门。幕靠着墙坐直了身体,
只是仍不敢抬头看大祭巫,佯装疲惫地垂着头。大祭巫在她对面坐了,半响,忽道:“
你很紧张吗,茗?”
“啊……不……我只是……”
大祭巫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的。骤逢此变,你还能有如此精神,已经很不容易了
。本来该让你休息一段时间,至少……至少等幕有了确切下落之后再……”他重重叹了
口气,脸上的皱纹堆积起来,显得更加沧桑,“可是现下,我却不得不让你继续入潭。
你一直随大祖母在山里,可能还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迹象越来越明显了。”
“是吗?”幕不知道应该有什么迹象,不敢乱开口。
“是。” 大祭巫肯定地说:“冥井已经连续三个月滴水不生,羽支花也提早绽放,箕
菇岭上的五彩烟霞终日不散。所有这些都表明,不知什么原因,卜月潭的某一部分又开
始活动起来了。你们这次遇袭也绝非偶然,一定是卜月潭散发出的气息将这些魑魁魍魉
吸引而来。如果让它们侵入卜月潭,后果相信你也清楚。茗,你……你能坚持住吗?”
幕伏身下去,施礼道:“职责所在,虽万死不辞。妹妹如是,茗亦不敢有丝毫懈怠,大
祭巫请放心。”
“好!好孩子,难为你了!有你这句话,相信大祖母在天之灵,也会宽慰的。今天是赶
不及打开洞口了,你好好休息吧。明天应该不成问题。”大祭巫兴奋地搓一搓手,又道
:“对了,以前你下潭之时,都是由幕在旁守护,今次……”
幕忙道:“茗已对卜月潭极其熟悉,只要有大祭巫在外镇守,相信无人在侧,也是一样
的。”
大祭巫郑重摇头道:“非也!茗,如果真的……我是说,如果那种事真的发生,你需要
有幕那样身手的人救助才行。你的安危对我族来说至关重要。放心吧,我已经为你重新
安排了一个人选,虽然只是暂时,不过我相信她一定可以胜任。”
幕一呆,问道:“谁?那位从汨罗来的女子?”见大祭巫点头,她心中顿时大惊,匆忙
中连礼仪都不顾了,跳起身叫道:“大祭巫,卜月潭乃我族之圣地,又是机密所在,怎
能轻易让外人知晓?更何况要她亲身参与,岂非……此事万万不可!”
大祭巫有些奇怪地说:“茗,你这是怎么了?妖族与我族的干系你还不清楚?为何我族
会与妖族世代通婚,难道不正是为了彼此联姻,共同守护此潭吗?”
什么?幕耳朵里嗡的一响,一下子懵了。那被她诅咒的通婚习俗,竟是为了与妖族联姻
,共同守护卜月潭……看来这秘密姐姐早就知道了!她的脸骤然如抽干了血一般苍白,
怔了片刻,方道:“我……我是……我是想,她……她的来历还未查明,似乎不该如此
仓促就……毕竟这里面的秘密干系重大,我觉得至少该再观察她一阵再下定论!”
大祭巫没有注意她的脸色,沉吟道:“她是五老会派来的人,应该没有问题。茗,根据
祖法,你入水时不得被男子见到。现下时间紧迫,除了她,我还能到哪里去找另一个能
当此重任的人?”
幕紧咬着唇,坚持道:“大祭巫,此事干系太大,我还是不能贸然答应。要不……再等
一个月?”
大祭巫站起身,严厉地一挥手:“绝对不行!茗,我们不能再等了!如果让……”他说
到此,硬生生吞下两个字,后面的话都结巴起来:“让……让他真的出现,一切都完了
!要不……你先见见她再说?”
幕也不敢真的跟大祭巫对抗,想了想,道:“好吧……我先见见她再说。”
大祭巫忙道:“好!”双手一拍,有侍从拉开房门。大祭巫走出门,在外说了几句话,
幕眼前红光跳跃,那名叫郁的妖族女子走了进来,朗朗笑道:“茗阁下,可多有失礼了
!”
大祭巫在门外搓着手焦急地等着,他知道茗一定会固执很久。风雨浸骨,他却额头见汗
。谁知不到半盅茶的时间,茗亲自推开了门,道:“大祭巫,既然时间紧迫……就这么
定了吧!”
爱思考的花脑子一片空白,眼睛看出去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乱响,什么也听不分明,
那原本如潮水一般不停涌向自己的无数根根须的触感也完全消失。
起初,它以为自己被吓傻了,为此羞愧无地。它使劲摇摇头,见鬼,还是一片空白,一
时之间,连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都不知道。它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状况持续多久了,
是一瞬,还是已过了很久。这……这似乎不是吓傻了那么简单。
它拼命集中精神,瞪大眼睛,渐渐地总算看得清楚了一些。眼前白花花一片……啊,是
那个女人!它依稀想起来自己与她似乎正在做某种肮脏的交易。她在做什么?她对自己
做了什么吗?爱思考的花刚要试图回忆这贱女人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突然惨叫一声
,脑中像被人插入了根刺一般疼痛。它痛得嘴都歪了,想:“该死,怎么这么痛?我脑
子里好像有东西……啊!”
又一阵剧痛袭击了它,它翻着白眼抖了半天,却意外地发现痛楚好像让脑子清醒了些,
记起了一件很关键的事:自己正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
“见……见鬼!”纵使处于混乱之中,爱思考的花仍然迅速做了个决定,当即顾不上疼
痛,努力想着:“她好像说……啊!真他娘的痛啊!让我再想想……是了是了,她说…
…噢!噢!住手!给我住手!她说的是……抓住你了!”
就在疼痛达到最顶峰的时候,蓦地耳朵里吱的一响,爱思考的花剧烈震动,所有的感觉
同时传到它脑中,几乎再度将它打晕,但下一瞬间,它已经夺回了对自己的全部控制。
它一面持续抽搐着,一面飞速检查肢体。好的,脑袋还算完整!它那美丽的脸……太好
了,一点瑕疵都没有!仅剩的两三根根须也看不出有受到伤害的痕迹。太好了!看来至
少是安全的!
等等……爱思考的花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它重新更加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脑袋……完
整,脸……完美,根须……啊!根须!根须!它突然惊恐地发现,原本铺满洞壁的根须
,现下竟然全数退去,只剩将自己附在壁上的两三根小根须,那高高穹顶上的巨大的花
也消失不见了。光洁的洞壁上再度波光粼粼,耀人眼目。
“你……你……你做了什么?”
茗坐在石柱上,正抹着头上的汗。她的脸色也有些苍白疲惫,见爱思考的花回过了神,
向它勉强一笑,道:“没怎么。放心吧,是按你自己的方式,把根须和花朵们全部收回
来了。”
“你……你……”爱思考的花猛地明白过来了——刚才那一下子,这贱女人不知用了什
么法子夺去了自己的部分魂魄,操纵了自己的身体。难怪当自己要思考时头会那么痛,
那是因为自己的魂魄正与她的在拼死争夺。没想到这贱女人看似弱不禁风,精神力竟是
如此之强!
它的精神总算把她顶出去了,估计她也不会太轻松吧!爱思考的花恨恨地想。它想要重
新展开根须,但刚才那场争斗已消耗了太多精力,它现在几乎连抬起一根根须的力气都
没有。茗在一旁喘粗气,它则不时痉挛,老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你……你激怒我了!”爱思考的花缓过劲来,一字一句地说:“贱人!你竟敢扰我魂
魄,侵我身体……我要你死!”
随着一阵急切的咯咯声,爱思考的花钻入根须内。其中一根根须迅速向上生长,眨眼功
夫便伸展到穹顶的位置。爱思考的花在那里重新露出脑袋,喝道:“你就准备等死吧!”
“我见过许多花。”茗懒懒地抬头看它:“却从未见过像你这么胆小的,哈哈,真有意
思。”
“你说什么?”爱思考的花眼睛几乎瞪出眼眶,随即又赶紧收回去——它那纤弱的花边
差点绷裂。
“你呀,明明只是朵小花,却要装得凶悍,可是又怕人知道自己的底细,所以造出朵大
花。其实那是假的,里面一点魂灵都没有,对不对?你还是不放心,又照自己的模样造
出无数朵小花,哈哈,可是却愚蠢得要命。不过这个法子倒是很有些用,我找了好久都
找不到你呢,不得已小小地骗你一下,对不住啊。”
“你……这个……贱人……”爱思考的花如果有脸的话,此刻一定青了又白,白了又红
。它发疯似地让靠近洞口的根须生长起来,发下毒誓要困死茗。就在它忙得热火朝天时
,茗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叫道:“喂,你还在这里死撑啊?你不嫌累我还嫌烦呢。快点
走了。”
“我不弄死你这个贱人,”爱思考的花眼泪哗哗地说:“我就把自己一瓣一瓣地扯死!”
“哈哈哈哈!”茗笑得打跌:“你还真是朵花呀,知道要一瓣一瓣地扯!你怎么不想一
想,为何我明明可以走出去了,却还留在这里?”
爱思考的花已经出离愤怒,话都说不出来,只顾生长。茗叹口气道:“刚才我说的话你
忘了吗?这两具神兽,可是司水的哟。”
“那又怎么样贱人!”
“你没有听见那声音吗?那石兽弹出来时我就注意到了,仔细听……靠在洞壁上听……”
爱思考的花见她把耳朵贴在洞壁上一本正经地聆听着,虽然怒火快要把自己的根都烧焦
了,还是耐不住好奇,把一部分精神集中在紧贴洞壁的根须上。
汩汩……咚……汩汩汩……
洞壁里面果然有些奇怪的响动,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切。听起来像是……
茗也竖起一根指头,两根,三根,然后郑重地说:“来了!”
咯咯咯咯,所有的根须一起竖立起来。
噗!两柱水几乎同时冲出石兽张开的大嘴,在空中砰然交汇,激起满天水雾,接着轰然
注入下面的水池中。这两条通道不知有多少年没有水流过了,岁月沉淀下的无数灰尘石
屑此刻被水猛地冲出来,四面乱射,打得洞壁啪啪作响。茗猝不及防,身上被打中好几
处,好在有水的润泽,并未划破肌肤。她忍着痛紧贴在洞壁上,避免被水冲入池中。
相比之下,爱思考的花几乎就此死了个痛快。其中一柱水直接冲到它最主要几根根须所
在的石壁上,一瞬间就夺去了它三分之二的小命。其余部分虽然侥幸避开了水的正面冲
击,然而激起的水雾弥漫开来,笼罩了绝大部分洞穴,根须们迅速变焦、枯萎,从石壁
上剥落,纷纷扬扬坠入池中。池子在两股粗大的水流冲击下如开了锅一般翻腾,残枝入
水,立即就被卷入白色的波浪中消失不见。
茗水性再好,看着如此凶猛的浪头也暗自心惊。她透过水雾寻找那朵胆小的花,找了半
天,却始终看不到它。难道它已经被水冲到,落入池子里了?茗大声喊道:“胆小的花
!过来,跟我走吧!”但水声震耳欲聋,她根本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
她冒险往下走,但刚下到第五根石柱时,巨大的浪花已经漫过了脚背。她想起水里潜伏
的东西,不禁心惊胆战,不敢潜入水中,只得折返,爬到最高的石柱上。看来用不了多
久,这里就会完全被水淹没了。
茗想着那朵饶舌而胆小的花,叹了口气,就要往洞外走,忽地有东西落在了脑袋上,伸
手一摸,竟从发丝间理出一小段根须。她忙抬头叫道:“是你吗?”却见头顶数丈高的
地方就是其中一具石兽头,没有那花的身影。茗不甘心,看了半天,灵光一闪,尽最大
声吼道:“我知道你在!出来!别以为躲在石兽头上就找不到你了!”
爱思考的花从石兽头上探出半边脸,颤巍巍地挥舞着几根小根须:“滚吧!贱人,趁水
还没有涨起来!欢呼吧,现在你变成自由的贱人了!”
茗伸出两手道:“快来,我带你出去!”
“不必了,不用!哈哈哈哈!”爱思考的花颤抖着笑道:“我在这里很安全,懂吗?水
永远涨不上来,会从你旁边的洞口流出去的,笨蛋!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给我滚,别
让我再看见你就是做好事了!”
茗又好气又好笑:“你才是个笨蛋!还记得来此的通道吗?往下走了好远,可远比这洞
要高。如果水真的涨起来,整个洞迟早会被完全淹没的。”
“……洞子里没有光!”爱思考的花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哭闹起来:“我的个爹呀,
我活不了了!哈哈哈哈……呜……怎么都是一死,我完蛋了!去他妈的,我要死得像朵
花!”
“你真是笨到家了,忘了我身体会发光么?”茗催促道:“快一点,水漫上来你可就真
的死定了!”
爱思考的花歪着头想了一阵。“你想要什么,贱人?除了道义,我可一无所有!”
“我什么东西都不要。”
“我任何人都不求!”
一块大石头从兽口中冲出,砰的一声,溅起的水打到茗的脸上。水已经漫过了第八根石
柱。茗想到进入洞穴的时候曾走上十来级台阶,大叫道:“好吧,你在上面好自为之吧
,我走了,下辈子再见!”
“再见!”爱思考的花大声吼,但茗刚一抬脚,它就歇斯底里尖叫起来:“不!不不!
女人!带我走吧我的天啊我的亲娘啊!带我离开这里!不要丢下我,我只是朵可怜的花
呜呜!”
水雾弥漫,茗全身都已湿透,她退到洞口,拧开幕的衣服,把自己的手臂抹干,伸向空
中:“来呀,我会接住你的!”
爱思考的花拼了!它飞出一根根须,吸附在洞壁上,虽然立即就被水侵蚀,不过它已经
借力飞起,展开所有的根须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象颗椰子般向下坠落。谁知用力过猛
,它一头撞到洞壁上,根须弹性实在太好,撞得向水池中央飞去。
“我的……”爱思考的花惊恐之下,舌头打了结,眼睁睁看着自己就要掠过石柱的边缘
落入沸腾的池水中,忽地一只手兜头抓下,向里扯去。爱思考的花刚发出一声欢呼,却
又发狂地尖叫起来——茗因为要抓住它,向前跑得猛了,尽管脚在石柱边收住,身体却
向外倾斜。茗双手乱挥,眼看就要彻底失去平衡落入水里,蓦地将花拿到自己眼前。爱
思考的花只见到她眼中波光一闪,脑中顿时又是一片空白,等它再度清醒过来,茗已经
和自己躺在洞口外冰冷的地上了。洞里水声滔天,从这里已可以看到白花花的浪头就快
漫过最高的石柱。
“你……你又来夺魂这一套?”
“因……因为你太蠢了。”茗伏在地上喘着气,“想不到用根须拉我们一把。”
爱思考的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女人?”
“茗。”
“我叫做崇!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你胆小得实在可爱。”
崇羞怒交集,狠狠扎进茗的肩头,茗咬牙忍痛,不发一言。崇完成植根时,后面洞口已
经开始往外渗水了,便大声对茗道:“好了,快些跑吧,让我看看你打算怎么跑出去!”
茗一手摸着洞壁,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洞壁跑,崇在她肩头到处张望,嘴里不停叫着:
“快些!我看见水涌得更凶猛了,这些肮脏的东西!啊,往左还是往右?你记得?还是
乱猜的?见鬼,洞里多黑暗呀,世界对我真是太冷酷了……又是一条岔路!路能够像生
活一样简单多好,出生、死亡……我说,你真的记得路吗?毫不犹豫地乱钻,让你看起
来更加愚蠢了……等等……这地方好像来过?”
茗刚一迟疑,扑通一下,脚踩进过膝深的水中,差点滑倒。崇大声尖叫,她死命抓住旁
边一块钟乳石才稳住身体。
“见鬼!瞧远处那亮光,你又跑回来了!”
“水漫得真快呀……嘶……”茗左边小腿被突起的岩石刮破了,她痛得丝丝地抽着冷气
。血弥漫在冰冷的水中,崇闻到了血腥味,大叫浪费。不过此刻可没心情谈吃的,它拼
命算计着:“怎么办怎么办?我数了一下,一共有五处岔路,其中一处还有三条,我们
一一走过,需要多久?刚才是沿着右首走的,这一次完全沿左首走,还是从最后一个试
着来……”
“恐怕水不会给我们那么多时间。”
“那怎么办!你说!”
茗沉吟道:“现在……就只有赌上一赌。我记得来时的路一直往下,而且有的地方坡度
还不小。你说该如何利用?”
崇想了想:“看路的高低?可是你怎么能比较得出来?每一段路都必须得走上好久才能
分辨出高下来吧?”
茗扯着它的花瓣道:“笨蛋!水啊,有水的,想想?”
崇被她扯得生痛,正要抗议,忽地醒悟,道:“啊……水会先灌满低矮的路,最后被淹
没的就是向上的路!”
“足够幸运的话,就是这样。”茗带着它转身往洞子深处走去,一面道:“但也有可能
有死路会比真正的来路更高,而且其他岔路里说不定还有更多的岔路。所以我们能靠的
其实只有运气而已。你怕吗?”
“我生得小,没有地方长胆子。”崇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们在第一个岔路等了小半个时辰,水慢慢流过茗的脚背,向左侧的路流去。茗在两条
路上不停走来走去,直到确信水至少在左侧已经流出去十几丈远,右侧仍只有两、三丈
远,便向右走。这条路没走多远就到了另一条三岔路口,茗如法炮制,选择了中间那条
路。
这条路低矮狭窄,天上地下到处是石乳,一不小心就会撞到脑袋。茗带着湿布,不停地
打湿手掌和腿部,以维持亮光,却始终不抹到头脸、身上。这样她很难看清楚前方,脑
袋好几次在石乳上撞得咚咚响。有一次撞得狠了,她伏在地上半天才爬起来,强笑道:
“呀,看到了好多星星。”
崇道:“你为何不弄点水在脸上?”茗笑而不答,继续往前爬。崇道:“你是怕水弄到
我?真是傻瓜……喂,我啊,最讲一个礼字,你既然敬我三分,我也不能不给你一点颜
色。说吧,你想要什么?我可以使你富可敌国!”
茗略一思索,正色道:“好。我想要的你现在就可以给我。”
“说吧!火里火里去,水里我不去,你说!”
“要你闭嘴。”
礼字当头的崇悲愤莫名地闭上了嘴,茗总算可以清静地寻路了。她摸索着爬了三十多丈
,却发现前面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只得折返。出到岔路口时,水已经漫过了腰,她听
见水声轰轰,比刚才更大了,也许那洞里又陆续多了几个出水口,使水涨起来的速度快
了许多。如果再往右走去试下一个岔口,出来时很可能水就已经漫过头了。她此刻也焦
急起来,忽地想到一事,叫道:“崇!你能听到风声吗?说话啊!”
崇道:“能!”
“那一边更大?”
崇伸起几根根须在空中摇晃,须臾道:“左边!”
茗立即向左跑去。光洁的石乳被水弄湿了,踩在上面很容易就会滑倒,而纵横交错的石
笋却又如利刃一般。茗飞快地跑着,摔了无数跟头,身上到处都被划破了,忍不住呻吟
道:“崇!说话呀!”
“让我说什么好?”
“替我骂骂这洞就好!”
“让我说什么好呢?”崇的声音出奇地冷静:“生死由命罢了。那个囚禁你的贱人,是
你妹妹?”
“是。我们俩是不是很像?”
崇道:“一点也不像!她狡诈狠毒,你狠毒狡诈,哪里有相似的地方?”
茗刚要笑它,脚下一滑,再一次重重摔倒。她惨叫一声,却又猛地跳起身来,崇感觉到
她浑身突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惊道:“怎么了?”
“你听到没有……有人在叫……”茗向身后黑暗的洞穴看去,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
你听……越来越近了……沙昆?还是昆沙?”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听到!”崇拼命乱晃道,“是风声,对吗?你听错了!”
洞穴深处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两个家伙一起回头,立即被冲出来的狂风刮得一跤坐倒。
风持续刮着,随风而来的还有一阵阵巨大的轰鸣,整个洞都在颤动,洞顶的尘土纷纷落
下。崇呆呆地问:“是什么?”
“也许……是很大的风吧。”
他们傻傻地又站了一会儿,忽见有片微弱的亮光在远处一晃既逝。当它再一次闪耀时,
已经近得只有几丈远了。
茗大叫一声,扭头就跑,在她身后,一股充满整个洞内空间的水无声无息地涌了上来。
水里卷着无数碎石、尘泥,好像一条巨大臃肿的怪物,艰难而无可阻挡地向前蠕动着,
那些微弱的闪光是水凝重的头部翻滚时的反光。
“快跑!快跑!”崇扯着破嗓子喊,“不然一切都完了!去他妈的!”
茗早已疲惫至极,加之惊吓无数,跑出几十丈远,双腿已经酸软得几乎迈不开,胸口憋
闷,连眼睛都模糊起来。她只是凭着本能一步步向前挪着,耳朵里听见崇叫道: “你
昏了吗?你要死了吗?天啊,求求你在死之前往左拐,水把风全往那里挤进去了……对
了,好女儿!不要让后面那团臭屎泥浆啃你的屁股!我们得更快一些…… 见鬼,这些
石乳都是吃屎长大的!让我看看……没有撞破,站起来继续跑,不要哭!”
茗突地感到双腿一阵刺骨的冰冷,顿时又清醒过来,只见泥水倾斜着涌来,迅速漫过了
膝盖。泥水里有什么东西狠狠刺了她一下,她尖叫着往前一跳,却迎面撞到一堵墙上。
“完了!没路了!哈哈哈哈!我就知道这他妈根本是场骗局!”
茗伸手上下摸索一番,发现这堵墙由无数石头垒起,石头间的缝隙很大。当此时刻,她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奋身向上爬去。谁知刚爬了两、三丈远,脑袋重重撞到洞顶,这
下真的再无路可去了!
她正惊惶地到处摸索,只听崇凑到耳边大叫道:“茗!茗!”
“什么?”
“你会活下去,对吗?”崇凝视她的眼睛,“不要忘了我!千万别忘!”
茗勉强笑道:“你以为我是鱼吗?我最多也只能在水里呆上一天而已,这样浑浊的泥水
,恐怕一个时辰都撑不下来呢……看来我们要死在一起了。”
“是吗……我的亲人都在遥远的沙漠里,你知道吗?”崇摆出回光返照的样子,“很多
很多……如果有战争,死人的人多的话,就更多了……可是只有我一个人到了这片潮湿
的土地,我是不是……做了一番伟业出来?”
茗轻轻抚摩着它那在水气中已开始枯萎的花瓣,轻轻道:“傻瓜,哪有什么伟业?我们
只是活着,然后死去罢了。”
“也许你是对的。”崇的眼睛慢慢闭上,喃喃地说:“但我……还是很……幸运……”
它突然猛地往上一耸,踩着她的额头爬到头顶,所有的根须都伸到洞顶,四处乱探。此
时泥水已经漫过茗的胸口,马上就要淹没她的脖子了。因为夹杂了太多泥浆,挤得茗呼
吸不畅,拼命仰着头,道:“你爬得再高,也只是晚死一小会儿……要不要最后吸点血
?”
就在泥水漫过她的嘴,她抢着深深呼吸时,崇猛地抽她一下,狂叫道:“有洞隙!石头
里有洞隙!快把我顶进去!快!答应我,就待在这附近,千万别离太远了,否则……”
咕咚……咚……耳朵已经浸进水里,听不清楚它的喊叫了。茗闭上眼,使尽最后的力气
,将崇死死往缝隙里塞,蓦地手里一松,崇消失不见了。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五章
: “阆风岭上的玉梅,应已开得很艳了吧。”巫镜望着廊外的一枝孤梅感慨道,“当日与
: 挚友于梅下煮茶赏雪之事,尤在眼前,世移时迁,人却在千山之外了。”说着喟然叹息
: ,把手里端的米酒一饮而尽。
: 巫劫听他喝得直打嗝,脚步蹒跚,道:“想不到你还有煮茶赏雪这等闲情。”巫镜笑笑
: 不答。他确实没心思赏花,两眼一直盯着的是院子里那只正在烤着的野羊,只是偶然看
: 到一旁的梅花,随口说来,自觉还是很风雅的——在巫劫面前可不能示弱!
: 已经烤了一个多时辰了,羊身上肥油滚滚,不时有油滴落,吱吱作响。几名奴隶跑来跑
: 去地忙着添柴,翻羊身。一名奴隶好几个月未曾沾到肉食了,闻到羊肉的香味,竟失了
: 一会儿神,手中柴火都掉了。巫镜瞧在眼里,喝道:“怎么,你也想试试被烤的滋味?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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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十章
“你怎么……突然来了?计划中不是这样安排的……”
“我从来不相信计划好的事情,能成功的事,通常都不在计划之中。”
“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任何人。”
“可是……大祭巫又怎会如此相信你的?”
“如果要我说,让一个人相信自己的法子,远比让人不信自己的法子多,你信不信?特
别是,在危急之中救下某人,要他相信就更加容易了。”
幕沉重地咽口气,决定换个话题。
“这是你的本来面目吗?”
“别瞎猜。”
“怎么突然变成了妖族人?”
“嘿嘿,既然你可以洗去源纹李代桃僵,我这又算什么?这世上有许多你不知道的事呢
。”
“不是说……你无法穿越禁制吗?”
“你不知道吗?有的时候,禁制所能封印的只是某一部分……”
“你……你是说,你并没有‘全部’到来?”
“别瞎猜。”郁避开她的眼睛,瞧向窗外,“……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你呢,我的小可
人儿?你又打算如何穿越没有尽头的卜月潭呢?”
“没有尽头?怎么可能呢!”幕强笑了一下,“没有尽头……那么,那人……在哪里?”
“那人就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给你一点提示吧:别以为潜得深就能见到,也别指望潜得
浅就能避开。它……啊,见鬼。这个名字是禁忌呢。”
“这……这是什么意思?”
“当你潜入潭内就会明白。记住,不要去找什么脸之类的,那完全是胡说八道。你要寻
找的是一面铜镜。当你拿到镜子时,千万别看。卜月潭几千年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
里面,就是因为她们都被‘寻找脸’这句谎言骗了。”
“谎言?难道……难道这一切都是谎言?”
“嘿嘿,你要这么说,可对不起千百年来艰难守护此地的祖先们。就我所知道的,人和
妖族仍然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当初的诺言,但是撒下弥天大谎的人,是巫族……他们向来
如此,从他们的祖神伏羲开始,就会耍弄权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便让整件事朝着他
们安排的道路前进了。他们以为这世间真的就无人知道呢,哈哈……嗯?你那是什么脸
色?
“你知道的可真多……我怎么觉得,你甚至知道的比大祖母还要多?你好像……”
“好像什么?”
幕自嘲地摇摇头:“我乱想的,你别笑我——我觉得你对卜月潭的了解,好像许多年前
曾亲自参与建造一样。啊……我……我乱说的,你别在意……”
郁冰冷的手慢慢摸过幕的咽喉,摸到她惊恐的脸上。
“你慌乱得像只小羊羔……可人儿,今日我心情很好,所以教你一个乖——永远不要乱
想乱猜,是为处世之道,明白吗?”
“是、是!我、我明白!”
她颤抖着,过了一会儿,竟然连颤抖都不能了——那只手将不可思议的寒冷传递给她,
以至她全身的热血都冻僵,整个人似变成块冰封住的石头一般。忽地郁一笑,轻轻一拍
她的脸,退开两步,恭敬地蹲下。
“茗大人!”门外响起侍从的声音,“晚饭已经准备好,大祭巫命小人来请大人和郁阁
下。”
幕在那一瞬恢复了意识,浑身剧震,就在她失去控制地要落下榻时,郁伸手扶住,答道
:“是,我们这就来,请大祭巫放心。”
“感受到了吗?”待侍卫退去,郁笑嘻嘻地说:“我又给了你一些力量。跟着我,你会
尝到数不清的甜头呢!做好准备吧,今晚行动。”
“今……今天?”幕头晕目眩,用力按着太阳穴,勉强道:“可……可大祭巫说今天暂
时不下去了。”
“哦,那是他说的。”郁脸上的笑容没有一丝改变:“我说,就是今晚。”
“茗,你相信我吗?”
茗从水中钻出,喘着气问道:“什么?”
“你相信我吗,茗?”大祖母坐在河边高高的岩石上,问她:“无论……任何事情?”
那时节,太阳已经落到了山谷之后,但是天仍然明亮。这片河滩有两、三里宽,被山洪
冲下来的巨石乱七八糟地堆着,碧色的河水就在岩石间弯弯曲曲地流过。夏日的阳光曝
晒了一天,此刻岩石烫得茗根本不敢碰,但大祖母在上面端坐,浑若无事。幕今天的练
习是活捉两只山豹,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座山里晃呢。
茗靠在巨石一处阳光不曾晒到的阴僻角落,梳理湿发。河风很柔和,吹得人十分受用,
但她心里却并不平静,因大祖母突兀地问出这么一句话,她实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过了
好一会儿,听大祖母询问地“嗯”了一声,她忙道:“大祖母所言,茗当然相信。”
“是吗?不见得……比如说吧,有块石头,千百年来人人都说是黑的,我却认为是白的
。但是黑色的石头是圣物,容不得半点质疑。如果我对人说是白的,就会犯弥天之罪,
可是不说,又实难安心——你说,该如何是好?”
茗咬紧了下唇。大祖母从不说无谓的话,而且几乎从未询问过自己。她向来都只下命令
,但今天……她分明有件为难的事,甚至是她十分敬畏的事,所以连带对自己都客气起
来。茗心底里雪亮,大祖母言下,是要自己严守秘密,否则是绝对不会说的。是什么事?
茗心中砰砰乱跳,可是表面上仍不慌不忙,梳完头发,着好衣裳,从容上了岸,面东慎
重地跪了,说道:“帝日在上,茗若有一丝不敬不忠之心,天诛地灭。”
大祖母道:“傻孩子,谁要你发誓来着……过来,坐在我旁边。”
茗依言静静坐在大祖母身侧,任她抚摩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只听大祖母幽幽地说
:“你已经五次潜入卜月潭了,觉得如何?说出你真实的感受。”
茗想了想,道:“水里很冷。而且……泥沙好多啊,大祖母,我觉得水好脏。”
“茗,这世上没有脏的水。脏的只是人心。你还是无法看清楚吗?”
“是……一片浑浊……”
大祖母沉默了很久,才迟疑地说:“茗,好孩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在里面摸
到什么东西的话,千万别去看,懂了吗?”
“懂了。那是脸吗?”
“不……”大祖母的声音凝重起来:“那里,也许并没有什么脸。”她站起身来,遥望
澄蓝的天幕下远处起伏的山峦,像是对茗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每当有你这样的孩子
出生,就意味着卜月潭又有什么事会发生了。然而每一个深入卜月潭的人,她们最终的
结局,真的有人知道吗?”
她叹息一声,不再言语。大热的天,茗只觉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抖起来。
“大祖母,我……我不明白。”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有一天,你会明白,命运是无法更改的。”
“沙昆……昆沙……沙……昆……”
茗靠着洞壁,因为极度害怕而浑身颤抖。水太浑浊、太寒冷了,无数残碴碎屑包围着她
,使她根本无法睁开眼睛,一动也不敢动。
“沙昆……”
这声音像是随着水而来,又仿佛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直接透入脑中。究竟是在喊谁呢
?是自己推动池子里的石头,解开封印而蹿出的魂灵吗?茗一点主意也没有,她简直无
法想象自己即将死在这样的地方。当此时刻,她脑子里却翻来覆去想起大祖母的那番话。
“命运是无法更改的。”
水仍在激烈荡漾,水里潜伏的汹涌的暗流此起彼伏,尽管她拼命贴着洞壁,仍被带得不
住晃荡,手足身体在突出的石乳上撞得生疼。洞穴深处不时有剧烈的震动,通过水一波
波传来,打得她五脏好不难受。这样的环境,更本不允许她如平常一样用龟息法闭气,
也许一个时辰……不,也许最多半个时辰,自己就要活活给憋死了。
但……如果命运真是无法更改,那么自己死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茗被水带得渐渐离开那面乱石堆砌的洞壁,想起崇刚才狂叫着让自己千万别离开。虽然
照目前的样子看,岩石已经被水浸透,它恐怕早已经死了个痛快,不过能和它死在一起
,倒也不会寂寞。于是她又摸索着往回游,手刚触到那堆乱石,只觉石头在微微颤动。
水的冲击越来越大了呢。她这么想着,抓着块突出的石头,固定身体。忽然有个什么东
西从上面沉下来,撞到她的脑袋,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段粗大的根须。
是崇留下的吧。茗握着根须,感受到它慢慢地枯萎,很有些感触。虽然只与它相处了一
天,而且直到一个时辰之前还是敌非友,但……真奇怪,茗却已经把它当做相依为命的
伙伴了。
她抚摩了一阵,脑子里突然灵光闪动:不对呀,怎么刚摸到时,好像还是新生出来的?
崇离开时并没有生出这么粗的根须,而若是从那洞里冲出来的,又怎么会这么久了还未
枯萎?
她不敢置信地往上蹿去,一直摸到洞顶,仔细搜索——真见鬼,她竟然又摸到了一段粗
大的根须。这段根须不知从哪里伸出来,已经枯萎得断成数截,但直到茗的手碰到,它
才与岩石脱离,迅速下沉。
是崇!茗突然明白过来,崇正在拼死穿越岩石,想要救自己出去,甚至不惜将根须深入
水中,给自己报信。她心中求生的欲望一下被点燃了,手足并用地到处搜索,终于在两
块巨石之间摸到了一个缝隙,崇的根正是从那里伸进来的。
那缝隙已经被崇的根须掏穿,水漫入其中,不知它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敢钻进来。茗想要
大叫:“别钻了,没用的!”却无法张开嘴。她把手使劲往缝隙里伸,但勉强只能伸进
小臂。忽地手指尖一紧,一根根须抓住了她。
茗拼命把根须往上顶,但是根须不放她,须臾,根须渐渐枯萎,掉落下来。茗的耳朵贴
在石头上,感到石头微微摇晃,大概崇正在摇动石头,想要弄个洞口出来。
茗无法阻止它,心中焦急,想了想,咬破指头,伸入缝隙里。不久,又一根根须伸入水
中,茗一把抓住它,把血抹上去。
根须顿了顿,忽地张开大口,一口咬在茗的手臂上,使劲吸血。茗手上刺痛,强忍着不
动。吸了片刻,根须非但没有在水中枯萎,反而更加粗大,石头的晃动也越来越剧烈了
。等到根须放开她时,她的整只手已经失去了知觉,渐渐体力不支,松开岩石,向下沉
去。她心道:“好了,走吧……”
她还没沉到底,蓦地腰间一紧,被根须抓住,往一旁猛推,重重撞在石壁上。茗撞得骨
头都要散了,肺里的气再也憋不住,大口大口吐出来。
正在此时,头上的水突然翻滚起来,那块巨石迅速沉下,擦着茗的身体掠过,落入洞底
,砸破数根石笋才停了下来。水先是被巨石挤开,立即又更加凶猛地往上涌。就在茗吐
完了气,就要开始吐血时,根须拦腰抱住她,拉着她迅疾上升了十来丈的距离,终于噗
的一下突出水面。
“咳咳!呃……咳咳咳!”茗扶着洞壁大口喘气,全身软绵绵的,若不是根须一直提着
她,她连漂浮的力气都没有。歇了老半天,才勉强抬起头,只见这是一个宽约半丈的笔
直的洞穴,往上十丈,小小的洞口外,阳光耀眼。
茗傻呼呼地笑了。她放心地沉沉睡去,睡梦之中隐约还听见崇破口大骂:“这他妈的什
么破地方,石头里都是水!真是不叫花活了!喂,你在干什么……你居然在那里睡觉?
真他妈有种!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
“喂,好了,起来了!马上太阳就要下山了,你再不起来,我可要死翘翘了!”
茗睁开眼睛,只见崇盘踞在一块岩石上,根须铺满了数丈方圆的地方。一只黄羊落入其
中,被根须们重重缠绕,再难脱身,正在那里惨叫。崇一边大快朵颐,一边抱怨道:“
妈的,好骚臭的羊!所以论起味道,还是人最正宗。”
茗伸个懒腰,慢慢坐起来。崇见她起身,大喜过望,叫道:“啊,你醒了!还以为你真
的死了!我听说越是贱人命越长,果不其然!”
茗笑道:“你还真见多识广。”她见幕的衣裳丢在一边,试着穿上。虽然被她撕破了一
些,倒无大碍。崇在旁边见她穿衣,心中莫名其妙有些遗憾,但随即想:“见鬼,我是
花呀!真……真是不知所谓!”
茗走到那眼洞口,往下看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依稀听到水声,看来水离洞口
还有很高的一段距离。这片山林她从未到过,也辨认不出周围有熟悉的山头,只是隐隐
觉得应该是在卜月潭那面绝壁之后。
她转身对崇道:“你可真的很厉害,居然能钻出那么大一个洞,把我救出来。”崇得意
洋洋地说:“那是,哈哈,我是谁呀?你还想得出什么褒奖之词,可劲的夸我吧!我没
啥心眼,听听只当一乐。”其实那上面本就有个洞,只是被石头挡住,再说没有茗的血
它也根本不可能撼动巨石。不过这些事跟这贱女人说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心安理得地接
受了茗的谢意。
茗抬头望天,皱起了眉头:“糟糕,太阳已经西沉了呢。”
“是啊是啊!快,快!”崇忙催她道:“快过来,女人,我们时间不多!”
茗走近它,问道:“时间不多,你要做什么?”
崇丢开血已经被吸得差不多了的羊,抬起身凑近了茗,用根根须指着自己的脸道:“你
瞧,看见那块血晶石了?”茗不客气地扯着它的花瓣仔细看,崇虽被扯得生痛,但是性
命悠关,只有强行忍下。
茗道:“血晶石?哪有什么石头。只看见你眼睛下有块难看的红斑。”
“就是它就是它!”崇高兴地叫了两声,随即又沉下脸:“难看的红斑?那可是我的身
家性命!”
“怎么样呢?”
“你……你……”崇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你可以把它弄出来吗?”
茗的手指往下一戳,崇浑身剧震,闪电般往后退开,根须乱抽,挨了一刀般尖叫道:“
轻、轻点!我他妈还没说完!”
“不是叫我弄出来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我……”崇泪流满面地说,“我想说……轻点!”
茗扯过它,轻轻地说:“让我瞧瞧……”但是崇拼命闭着眼,叫道:“不!不!你这个
臭女人一点轻重都不知道!”茗笑着说:“你的眼睛可比嘴大多了,但我怎么觉得你只
长了张嘴?所以为人处世,要学会慎言才行。”
崇顿时火冒三丈,瞪圆了眼刚要反驳,突然眼下一痛,茗用小指的指甲闪电般将血晶石
挑了出来,道:“好了。”
虽然不怎么疼痛,崇却像被抽了筋一般瘫软下去,覆盖周围的根须也纷纷收回。茗把它
捧在手中,问道:“怎么了?”
“哎呀……好难受……真他妈的……不过总算……总算跟那个贱人撇清干系了……”
“你……”茗迟疑地说:“你解除了和幕的血盟?”
“是啊……真痛快……我……我讨厌她,我讨厌……你知道的……好了,现在我累了,
一点力气也没有,哪怕……咳咳……天就快黑下来,我可能真要死个痛快了。”
茗哑然失笑道:“你又不是人,装什么咳嗽。我听说花魅只有与人结下血盟,才能在人
世生活。你解除了与幕的,是不是打算与我结血盟?傻瓜,直接说就行了,装什么可怜
呢。”
崇恼羞成怒,叫道:“是啊!怎么样?我不吸人血就活不了了,今天你可跑不掉!”说
着一口咬在茗手上。谁知茗抓住它的花瓣,把它扯起老高。崇哭叫道:“啊!痛死我了
!你这个可恶的贱人,让我死都不痛快!”
茗咬破中指,将血抹在它的眼下,那滴血迅速收敛,慢慢凝结成一颗血晶石。崇还在吼
叫,茗道:“怎么,不想的话我就收回来了。”崇所剩的根须们一起捂住脸,忍着痛把
血晶石塞进去,叫道:“谁……谁他妈不想要了?不要白不要!喝你的血至少有一个好
处,以后都不用那么怕水了!”
茗笑着把它放在肩头,拍着手道:“好了!血盟已成,你是我的花儿了。从今以后,我
与你血肉与共,你不得再吸任何别的血了,明白吗?”崇翻着白眼,说道:“谁是你的
花儿……这话真难听!你要是对我不起,我可不会奉陪!喂,你还在傻笑,我可是很严
肃的!”
茗不理它胡说八道,自己辨认方向,寻找道路,向山下走去。她突然想起一事,说道:
“有件事我觉得奇怪。”
“哦?”
“这几年来,妹妹与我朝夕相处,并无任何机会与时间离开此地,怎么会与你结血盟,
还能得到禁忌之水那样的东西?”
“具体的情况我也说不上来。实际上,我在一只铜盒里已经沉睡了三十年之久呢。之前
的主人……”说到这里,崇禁不住全身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
“没什么……太久远的事,我也记不清了。”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嘿!瞒着你对我有什么好处?”崇恼火地说:“我脑子小,装不下那么多事!我只想
提醒你,你要面对的,可远不止你妹妹一个人!”
茗点头道:“这我知道。也许比想象中的还可怕。他们怂恿幕取得我的身份,一定是想
骗她入潭,找寻什么东西……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我们……需要很强的帮手才行呢。”崇咕哝着。茗拍拍他道:“那当然!你累了,休
息一会儿吧。”
崇累了一天,解除血盟又耗费了大量精力,此刻确已倦得嘴都歪了。它含糊地说:“我
……我他妈要睡上几天了……喂,我睡着的时候,你可……可千万别死翘翘,否则我可
……”打了哈欠,慢慢闭上了眼。它的身体迅速淡去,化做一小片粉色的花瓣贴在茗的
左边肩头,旁人看去,还以为是她身上的一片文身。
这天晚上,风吹得很大,巫劫等人逆着一条山涧跋涉。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上云层很
厚,四野漆黑一片。巫镜向他的奴隶们许诺,找到出路者必有重赏。众奴隶群情激昂,
奋勇争先,直到有个冲动的家伙一脚踏空,摔死在山涧里,大家才彻底放弃了摸黑寻路
的打算。
虎贲侍卫寻到一处山洞,众人安身其间。巫镜爬了一整天,又累又怒,仍然滥饮,两口
黄汤下肚,愤愤地讥评时事。巫劫由着他去,自在旁边投箸占卜。他摸着排了一会儿,
说道:“可能会遇到一人。是凶非吉……”
“哧。”巫镜踢开锤腿的奴隶,走到他身后瞧了两眼,道:“女人!极阴而反,大吉之
兆!”
“你是如何知道的?”
“劫兄!”巫镜面红耳涨地傻笑道:“你之不善占卜,在昆仑山也算小有名气了。真不
知当初是怎么混上预备长老的,哈哈,哈哈!”
虎贲侍卫们同时按剑长身而起,对他怒目而视,巫镜毫不客气地对视回去。巫劫挥手道
:“你们都退下罢,留两人在外看守,其余都早些休息。”虎贲侍卫们不敢多言,躬身
行礼而去。奴隶们也俱都退下。
四周万籁俱寂,只间或丁冬一声,洞穴的深处隐隐有滴水声传来。巫镜就着火烤了一阵
子,慢吞吞地说:“老劫。老劫呀……”
“我还年轻。”巫劫本已要瞌睡,闻言挺直了腰,正色道。
“咳,终归比我老。关键是你心老了,摆起一幅老脸,古井不波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巫劫嘴唇动动,却发不出声。他的心骤然剧跳,依稀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劫……
你的心……真的老了……”
“比如我吧。我把你当作朋友,有什么说什么。”巫镜丢了两块柴到火堆里,掰着指头
数:“喝酒,玩乐,女人……女人没有,我不是滥交之人。当然,我承认说的话没啥意
思,可那是另一回事。你却真不够朋友,像个葫芦闷声不响,一步步把我拉进套里。”
巫劫仍不言声,但是脸上渐渐挂不住,脑袋歪到一边。
“你以为我真的相信,是九头狮鹰的怨念带你到此地的?怨恨再深,可它自己已经深深
陷入封印具之中,还怎么可能给你指点迷津?你以为我真的傻,觉得你跟我一样,对那
卜月潭毫不知情,因而好奇之心无可抑制?做人要讲良心的,老劫!我不拆穿你,你就
好意思一直瞒下去?”
巫劫为难地搔了搔脑袋:“镜,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老劫,你这可不地道啊。咱们是伙伴!你我都知道,鲆岛那些家伙是好惹的吗?我在
这里,好吃好喝好住,颐养天年,哪里不好?现下可是提着脑袋跟你干呀,你却什么都
……唉,寒心呐!真的,让天下大义之士心窝子里寒呀。”巫镜戳了戳自己的心窝,灌
口老酒,两只眼睛灯笼一样亮幽幽地盯着巫劫。
巫劫沉吟片刻,低声道:“你说得对,我来此地,其实根本就是为了寻找卜月潭。”说
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绿萝递给巫镜:“你自己看看吧。”
巫镜瞧那上面没有署名,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君可行至泸国,就近寻卜月潭者,诸事
后叙。”
“这是谁写的?诸事后叙是什么意思?”
巫劫飞快收回,道:“看来你还不太习惯八隅城君的文笔。他就喜欢这样,越是轻描淡
写的事,往往越是重要。我并非故意瞒你,只是太过骇人听闻,说出来又怕你不肯相信
。”
“你不说,我怎么信?你这叫以己度人,非君子也!”
“好吧,我说。”巫劫喝了口茶水,慢条斯理地说:“半年之前,楚国境内我族修建的
听风阁秘密送了两份消息给昊。其一是报告观察到不同寻常的云中族星槎动向,据说半
个月之内,就有多达十三次出没的记录。楚境偏远,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后来一艘传
令星槎遇上风暴坠毁,恰被我族人寻获,搜检出发回北冥琨称的密报,里面就提到了‘
卜月潭’这个名字。第二份则是转交一名妖族人传来的消息,说是在此处发现了混沌的
迹象,希望我族能留意一下。”
“妖族?”
“是的。奇怪吧,妖族竟会主动将与混沌有关的事告之我族,而且还是以秘密的方式,
似乎远在汨罗的五老会并不知情。”
“是谁?”
“他的身份亦不清楚。缙山之事后,八隅司在各地所建听风阁均缩减了规模,隐藏起来
,但那人连续三天在楚国听风阁一个隐秘的房间的墙上留下警示之语,竟无人知道他是
如何进去的。最后一天清晨,埋伏在四周的人瞧见屋檐上的露水有变,放出禁制,被一
层巨大的水盾顶回来,才知道是妖族人所为。”
巫镜听到水盾,脑海里突然闪过缙山冰湖上出现的那面无比庞大的水盾,剧烈的撞击,
那水盾上泛起涟漪,却绝无损坏……他怔怔地出了回神,巫劫没有注意到他,继续说着
,他接连几句都没听进去。
“…… 那个时候我刚离开昆仑山,准备前往东海之滨寻找鲆岛的踪迹,昊命人将此事
转述于我,建议我到此处看一下。后来我到了楚国,听听风阁的人说起你,于是决意来
寻你。镜,我想要还你尊严之心,天地可鉴。你呀,还说过什么隐居生活,招摇得满天
下都知道,早在听风阁监视之内,只不过昊与我一样,对你尚有愧疚,才放你一马的。”
巫镜恼怒道:“哼,尚有愧疚……我在缙山流血流汗,到头来却替人扛罪,你们若还没
有一丝愧疚,还配做人吗?可是你这么说我越发不明白了,难道云中族和鲆岛的人竟在
打那个卜月潭的主意?那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
巫劫斟词酌句地说:“我说过它的历史可能远超过你的想象,就在昨晚,我接到了昊送
来的信,这两个月他彻查了史官厅里的文案,发现卜月潭竟然是四千三百年前,由黄帝
命人督造。”
“什么?”
巫劫又自怀里掏信函,巫镜打着哈欠道:“老劫,你怎么像女人一样磨磨蹭蹭?你不嫌
麻烦,我还看着累呢。”
巫劫展开一卷羊皮,那上面用丝线密密缝着几行小字,巫镜凑近了才看清楚,写的是:
“记:长老励与帝会,帝命弃姬者铸潭以镇。后旬,盟于汨罗,乃定。岁旦卜月而祭之
。”
巫镜忍不住夺过来,一遍遍仔细地看,半响方咕哝道:“就这么两句?太也简略了点吧
,既不知道潭在哪里,又不明白为什么镇……连镇谁都不写。史宫们真是惜笔如金啊。”
“我倒觉得……”巫劫想要收回羊皮卷起,巫镜东躲西藏,就是不给他,“这是史官故
意忽略。也许是个禁忌,就象顷宫之事一样,记载得语焉不详。如果……”
话未说完,忽听洞外有虎贲侍卫喝道:“什么人?”随即响起数声拔剑之声。两人同时
一凛,巫劫低声道:“出去瞧瞧。”巫镜忙将羊皮丢给他。
却听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小女子孤身行走,不想迷失了道路,见到有火光,就走来了
。山林深峻,风急露重,素有虎狼出没,还望能容小女子暂留一晚。”
巫镜本已快步走向洞口,闻言一顿,低声道:“好得体之语。我在此居住这么久,还是
第一次听见有女子如此从容。是否……”
巫劫点点头。巫镜手掌上绿光闪现,画出一道符文。他捏紧拳头,走到洞口,只见数名
虎贲侍卫高举火把,围着一名女子。巫镜只瞧了她一眼,顿时胸中乱跳,慌乱中连符文
都由它散了去,心道:“荒野山林间,竟有如此……如此……见鬼,竟找不到词形容她
的美貌,果然……逆常而谬,大凶之兆!”
天黑得像锅底。雨仍然很大,冰冷刺骨,连古老的松林都有些吃不住劲,摇头晃脑,发
出暗哑的告饶声。因为还是冬天,草蔓枯干,豆大的雨点直接击打裸露的土地,泥水横
流。卜月潭边那锥形山丘的外体上,覆盖千年的尘土大片大片被水冲刷下来,其中大部
分顺着精心构造的一条条隐渠流向后面一处地沟,然后从那里排到峭壁下的一条暗河中
。但是锥形山丘表面已经塌陷了不少,所以仍有许多股水汇集在一起,在那洞口前形成
一片瀑布。泥水汹涌地灌入洞内,迫使里面打开封闭通道的工作停顿下来。
一名侍从浑身泥水地从洞里钻出来,挤过聚集在洞口搬运的人群,向冒雨站在洞外指挥
的大祭巫大声道:“积水已经漫过头顶了!”
“向里面透进去了吗?”大祭巫紧紧皱着眉头。
“看不清楚,水太浑浊了!没有办法,水流湍急,在里面根本立不住脚!”
大祭巫叹口气,沉吟片刻,说道:“先让里面的人撤出来吧。命人继续在洞口加固,不
能再继续让渗进洞去。如果明天仍然下雨的话……”他说不下去,手一挥,那侍从领命
,转身大声吆喝,命令手下扛着土包封锁洞口。
大祭巫的副手宁齐道:“要不……这个月的祭祀暂停?”
“不行!一旦停止,恐怕就无法收拾了!”
“是。属下想,是否……应该求助于汨罗?毕竟此事非比寻常,五老会不会坐视不理。”
大祭巫看着数十个火把在洞口前不停移动,风雨如梭,那些本该耀眼的火焰模糊得像一
朵朵鬼火般,随时都会烟消云散。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你来安排吧。”
“茗呢?”他踏着漫过脚背的积水往回走时问。宁齐躬身道;“适才属下已经问候过,
茗大人看来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早早就睡了。”
“让她多休息一会儿吧。她即将面对的是……唉,很艰难呢。对她的保护一定要再加强
,不能再有任何差池。”
“是。”
他们一面商讨着,一面走入灯火晦暗的营地,谁也没有发现他们谈论的人,此刻就匍匐
在锥形岩石顶端。说是锥形,其实数千年风雨侵蚀,顶端已经被磨成了一块三丈方圆的
平地。幕一瞬不瞬地监视着下方的动静,虽然火光很弱,但是暗中发生的一切她都瞧得
清清楚楚。
她心中悲喜不辨。从洗去“源”纹开始,郁不停地将寒冷输入她体内,这个身体已经愈
来愈喜爱黑暗、寒冷和潮湿,就像此刻,冰冷的雨浸入衣服,她却感到格外兴奋、舒坦
。她偷偷瞧了一眼身后的郁,觉得真是不可思议。
郁就那样静静地闭目端坐,她的身后隐隐有一片淡淡的雾气。可是幕分明看见那是无数
缕细细的水线自她身体发散开去,伸入空中……而雨就那样肆无忌惮地倾泄下来。这是
怎样可怕的力量?
但……为何她如此强大,却仍费尽周折要让自己入潭?她曾经说是因为卜月潭周围遍布
禁制的原因,可是现下,她却毫无顾忌地在这潭顶释放自己的力量,实在看不出她有什
么顾忌……难道……幕的念头跳跃不停……难道她惧怕的其实是潭水本身?
卜月潭水有什么可怕的?
忽听郁冷冷地说:“你在看什么?”
“啊……我……我看见大祭巫已经离开了,但下面还有二十几人在封堵洞口。今晚恐怕
……不好混进去了。”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
“也许能躲过洞外的人,但……我瞧见有几人进了洞。洞里狭窄,到处都是石笋,有些
地方连两人并排行走都不容易,怎么可能混得过去?”
“那么,杀了他们,就没有阻碍了。”
“等、等等!”幕一下站起身:“为何要杀他们?不是说悄悄潜入吗?杀了人的话,大
祭巫可就发现了!”
“嘿嘿,瞧你吓的。放心,我答应了你,不会无缘无故杀你族人的。”郁站起身,那些
纷飞的雨线瞬间消失,但是雨却并没有停,只是略小了些。她走到边上向下张望,拍着
幕绷紧了的背道:“我自有办法潜入。差不多是时候了,你准备好了吗?”
幕在她面前连一点企图反驳拒绝的勇气都没有,点头道:“好……好了!”
郁左手抓住她的胳膊,右手向上,静静地站着。幕忽见有一根水线扶摇直上,钻入云中
。这动作让她心中一动,暗道:“她在寻找其他的人?难道来卜月潭的,还有其他厉害
的家伙?”
须臾,远远地传来响动,似乎是松林发出的呼啸。这响动由远及近,越来越大,幕的心
跟着砰砰乱跳,突然间,啪啦啦一阵巨响,一股狂风穿越了林子,刮过营地,正面撞上
高大的锥形岩石。狂风夹带着冰冷的雨水、破折的树枝,还有在营地里掀起的大堆物事
,劈头盖脸向正在洞口封堵水流的人砸去。惨叫声顿时此起彼伏,洞外的人要么被刮倒
在地,要么被东西砸翻,无不拼命抱住了头脸。
幕身体一震,被郁拖着闪电般向下掠去,连续越过数块突出的岩石,骤然耳中嗡的一响
,脑袋顿时剧痛,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她不知道,狂风被高大的岩石挡住,正猛烈地向唯一还能宣泄的洞内灌去,好像汹涌的
洪水般将她二人卷入其中。下一瞬间,洞内的风又被反弹回来,夹带了无数的泥浆。洞
里的人先是被刮翻,撞在纵横交错的石笋上,接着被反弹的泥浆打得抬不起头来,数人
当场被撞晕过去。洞外有人顶着风嘶声叫道:“快……快出来!”
当风的呼啸声迅速低落下去时,所有的人都仓皇地往外逃去,也有人大声呼喊,抢救伤
者抬出。刚才封闭洞口的泥包和树桩被一块坠落的巨石撞开老大一处,水泻如注,直往
洞内灌去。
大祭巫赶到洞口,眼见众人惊恐的样子,心中也禁不住战栗。自大祖母遇难以来,坏事
一桩接着一桩,这样的状况别说父辈,连曾祖辈都未见过。看来沉寂多年的卜月潭,真
的要在自己这一辈变化了,不知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他正自感慨,宁齐满身泥泞地钻出洞,道:“大祭巫,洞里一片混乱,无法深入,但封
门应该还没有大碍。”
大祭巫回头环视:“管执来了没有?”有人大声回答,大祭巫道:“外围的巡逻仍然正
常吗?”
管执道:“目前为止还算正常,三名兄弟在刚才的狂风中受了点轻伤!”
大祭巫道:“洞内暂时就这样吧。现在开始,所有的人都参与到警戒中,洞里的水……
只好等天明再想办法了。”
宁齐于是强打精神,指挥众人收拾残局,救助伤者。身体紧紧贴在洞壁顶端的郁轻轻一
笑,对抱着石头兀自晕眩的幕道:“你瞧,不是很容易的事吗?”
半个时辰之后,洞外除了两三名侍卫看守外,再无动静。郁带着幕悄无声息地下了地,
向洞内走去。洞里积水严重,一开始还只是漫过脚背,走出五、六丈,已经淹过了腰。
水在横七竖八的石笋间来回波动,需要花很大的力气保持平衡。她走着走着,觉很不习
惯,起初还以为是通道里有水,后来才明白,原来前面再没有姐姐的身体为自己照明了。
“姐姐……有一天,我会变成你的样子……是吧?”她想。
再走几步,脚下一空,两人的头同时没入水中。
幕虽然潜水的本事不及茗,在水中至少也能坚持半个时辰,不过这水实在太过浑浊,一
时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任凭郁拉着她向更深处潜去。她们向下潜了十来丈,摸到了一
扇用木石封闭的门。
幕上下摸了摸,门仍然封闭得很严实,连缝隙都用桐油和蜡封仔细封住,她曾
经见过侍从们花了一天的工夫才打开此门,便扯扯郁,两人又向上游去。
等出了水面,幕大口喘着气道:“不……不行!”
“为何?”
“打不开门!”
“毫无困难。”
幕听到这句平淡的话,打了个冷战,迟疑片刻,又道:“但……但是不能打开!”
“为何?”
“听说,卜月潭内的水是几千年前注入的,不能与别的水相混,否则……也许会出大事
!”幕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只道:“一定会有大事发生,到时候恐怕你我都无法控制
。你也不想节外生枝的,对不对?”
“为何会有水进入?”郁奇怪地问。
幕叹了口气,正想着该怎样解释,忽地一惊——水不知为何剧烈震荡起来,水面随之迅
速升高。她手忙脚乱地保持着平衡,惊疑地道:“怎么?难道外面的雨又大了?”
郁无声地一笑,拉着她再度往下潜去。幕失去源纹后,体力极大下降,比之寻常人还要
不如,对这动荡的水说不出的害怕,但却更加惧怕郁,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她向下。潜了
十丈左右,蓦地身体一重,周围的水瞬间消失不见,她毫无防备,凭空跌落一丈有余,
结结实实摔在坚硬的岩石上。
幕顾不上疼痛,爬起来惊道:“怎么回事?”却见头顶一两丈高处隐隐泛起涟漪,而自
己靠着的门周围连一点水的痕迹都没有了。
幕一下醒悟,定是她操纵水整体上升,把门露出来。她既然能降下那么大的雨,把这些
水升上去也不算什么。她极力掩饰着心中的恐惧,垂头道:“这就是最后一道封门了。”
郁一手扶门,修长的手指顺着那些被桐油和蜡封住的缝隙滑动,问道:“进门后,里面
还有多远?”
“不远。说来你都不信,其实我们已经走完了通道。”幕毕恭毕敬地说:“门后有块像
屏风一般的界石,后面是几块巨大的岩石,岩石之下十丈深的地方就是卜月潭了。”
“可是我怎么觉得……里面还有很深?”
“怎么可能?我已经进去好多次了!可是这门要怎么开……”幕四处寻找开门的缝隙,
忽见一道紫色亮线闪烁,她吓了一跳,退开两步,只见郁一手抵在门上,从她的手指间
发散出数根亮线,在门粗糙的表面飞速延展,须臾勾勒出一张巨大而复杂的圆形图案。
当最后两根线各自拉出曲曲折折的轨迹,在圆的正中交汇时,郁浑身一震,叫道:“退
后!”
砰的一声巨响,门骤然向内爆裂开去,突然爆发的力量拉得毫无准备的幕跟着向前扑去
。眼前头顶无数石块方木坠下,幕骇得浑身僵硬,猛地腰间一紧,被郁扯出。那些巨石
木头砸下,向内翻滚,隆隆声良久不息,整个洞穴都被烟尘笼罩。
但是幕却没有被烟尘遮盖,因为郁张开了一道水的屏障。水屏上不时闪现淡淡的苍白色
的辉光,顶开飞溅的石块和木屑,将她俩牢牢包围起来。幕的心砰砰乱跳,问:“要是
上面的人听到了怎么办?”郁冷冷地说:“放心吧,隔着这么厚的水,传不出去。”
“但……但是天亮后,总会发现门破了的呀?还有……”
郁瞧了幕一眼,幕被她的眼光激得浑身一抖,下面的话顿时被吓得无影无踪。
“你要再多一句嘴,不仅是你,谁都不会再见到天亮,懂吗?”
等到洞内重新平静下来,她们越过倒塌的门洞,在一片漆黑中走着。一丈、两丈……一
直走出了十几丈,幕终于停了下来。
“等……等一等。”
郁收回水屏,也不说话。幕左右走了几步,伸脚到处踩踩,声音飘渺得连她自己都听不
清楚:“不对呀……怎么还没有到……”
突然,幕眼角处一闪。她转头看去,见到了一个光点。那光点在很远很远处幽幽地闪着
,照亮不了什么。她呆呆地道:“那……是什么?”
“我正想问你呢。”
幕向前跨出一步,那一瞬间,有十个光点同时闪亮起来,接着是一百个……光点从极远
处骤然扑到面前,幕骇得全身一跳,紧紧闭上眼睛。却听郁淡淡地说:“这便是卜月潭
吗?”
隔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力量加诸于身,幕才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她俩站在一条看
不到尽头的巨石砌成的走道中,墙体高宽均两丈余,每隔几丈就有一盏铜灯,静静地燃
烧着淡蓝色的火——刚才骤然闪亮的,便是这些灯火。幕怔怔地看了良久,又往后看,
仍然看不到尽头……
“这是……”
“闭嘴!”郁断喝一声,阻止幕尖叫出来。她掏出一张鹿皮,上面密密地写着些古怪的
文字。她看了片刻,剑眉一挑:“看来你虽然与你那姐姐生得一般无二,却并未获卜月
潭的首肯呢。现在开始,我们进入卜月潭的禁制了。”
第十一章
一名奴隶奉上茶水,那女子轻声谢了,从容接过。不知她摸黑在这崎岖的山林间走了多
久,衣服刮得破破烂烂,到处露出血痕,但她仍然神色自若,端着茶先闻了一下,微微
皱了皱眉头,只浅浅喝了一口,放在一旁。
巫镜暗地里挪了挪屁股,心想:“这女子可不得了,吃得出老镜的劣等茶叶!”
巫劫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对方,一早戴上头巾,不动声色地坐在阴暗处。巫镜等奴隶们把
食物和水都上齐了,手一挥,众奴隶俱都退下。他正襟危坐,道:“姑娘走了很久的山
路,一定累了。匆忙之间,随便了些,请姑娘不要介意。”
那女子笑着道:“荒野之处,能有一堆火,一捧水已经足矣。阁下太客气了。”她笑起
来,眼眸里的波光随着笑意流淌出来,慑人心魄。巫镜一时心摇神荡,竟不知身在何处
。忽听巫劫咳嗽一声,他才回过神,发现自己身体都歪到一边了,暗叫声惭愧,伏身装
做给火添柴。
那女子听到咳嗽声,往巫劫藏身的暗处看了半响,又问巫镜道:“阁下也迷了路吗?怎
会到如此偏僻之处?”
巫镜道:“哦,本人原是要到山南,走到一半,遇上暴雨,山路毁坏。带路的奴隶本想
绕道而行,谁想越走越偏僻,竟迷失了。但若非如此,也不会与姑娘相遇。我看姑娘气
度不凡,为何一个人……”
那女子道:“小女子本是这附近村落之人,今日随同祖母和妹妹进山,也是因暴雨之故
,各自走散。若非遇到阁下,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两人各自说了半天客气话,谁都不知对方的来历与去向。巫镜愈发觉得此女举止从容,
绝对不是寻常百姓,应是某位显贵之后,但瞧她穿的衣服,即便没有破损,也算不上好
……这可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正说着,一名虎贲侍卫快步进来,施礼道:“大人,属下已经找到卜月村的位置了。”
巫镜忙道:“是吗?在哪里?”却听巫劫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知道了,且退下吧。
”巫镜醒悟,飞快瞥了那女子一眼,果然见她脸上显出惊疑的神色。
他随手拈起果子吃,道:“这果子不错,姑娘尝尝?”
那女子迟疑地问:“阁下欲往卜月村?”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素来好云游四方,到了此地,听说卜月村民风淳厚,颇有上
古遗德,心生仰慕,所以想要见识一下……姑娘知道那村落?”
那姑娘沉吟不答。她似乎有些畏寒,轻轻抚摩着露出的肩头。巫镜见到她如凝脂般的肩
头上有一朵花样纹身,惟妙惟俏,忍不住咽口口水,正暗自感慨果然美人如花,忽地一
怔——那纹身好像动了一下。
那女子道:“卜月村民风刁蛮,恶贼横行,早已非常人所能忍。况且入山之路崎岖艰险
,难于登天。我劝阁下还是早回头为妙。”
巫镜给她添上热水,笑道:“姑娘好像对卜月村很熟悉呀?我等千里寻来,可不容易,
岂能半途而废?姑娘若真的热心,还望能指点一二才是。”
女子喝了几口水,神色重又从容起来。她气定神闲地看着巫镜,倒把巫镜看得老大不自
在,隐隐觉得她的眼光仿佛能看透自己。他想说点什么,那女子忽然道:“阁下究竟是
哪国人?”
“啊……嗯……本人是鲁国人。”
女子摇摇头,嫣然笑道:“阁下欺我。”
她的笑容让巫镜心中一跳,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我虽然从未出过山,但也听闻了不少事。周人最是循礼,又喜玉石。听人说,君子者
温润如玉,像阁下这般身份地位的,佩玉一定不少。然而……失礼了……阁下腰间除了
一挂玉狐外,就只有两串铜饰,岂非……”
“姑娘果然好眼力。”巫镜面不更色地说:“我其实是妖族人,来自朱提。”
这一次,那女子垂目掩嘴而笑,神色间更是不信。巫镜心道:“这小女子是真的见识广
博,还是故意诈我?我不信压服不了她!”便道:“你不相信?我身上可有源纹,只是
在背后,不方便让外人见到。”
那女子笑着说:“不把源纹露出,又怎能使用?阁下宽额高髻,举止从容,又不偏爱玉
石之物,想来……是从昆仑山来的,对吗?”
“呵呵呵。”巫镜打个哈哈道:“姑娘真是会猜,可惜这次没有猜对。我是正经的鲁国
商人。昆仑山?仰慕已久,却无缘踏足。姑娘说得肯定,难道与巫人很熟?”
“从未见过。”
巫镜摇头道:“不信。”
女子垂首沉吟半响,忽然道:“习达拉,拉撒。”
这是巫族语言里郑重问候之言,巫镜想也没想,正冠而坐道:“拉撒达……啊!”他一
下盯紧了那女子的眼睛,沉声道:“你是……”
蓦地巫镜高高跃起,嘶声惨叫。一道刺目的绿光闪动,啪啦一声巨响,散逸的符文击中
洞壁,拖拉出数道两丈来长的裂口,石屑乱飞。其中一道闪出洞口,正在洞外守护的两
名虎贲侍卫猝不及防,被冲出老远。
这些虎贲侍卫都已身经百战,骤逢大变却毫不慌乱,同时抽出兵刃,其中四人护住洞口
,其余人向内疾奔。忽地眼前一花,无数火星迎面飞来。虎贲侍卫持剑格挡,谁知这些
散碎的火星内蕴藏着极大的力道,冲在最前的数人竟吃不住劲,向后翻倒。
这些火在洞壁上迅速冷却,洞内瞬间漆黑一片。侍卫长一下醒悟过来,这些火并非妖族
的源纹攻击,而是有人将洞内的火堆掀了,炭火纷纷飞出,把他们阻在洞外。如此动作
,似乎意欲隐藏什么。他心中惊惧,以为巫劫巫镜两人俱遭毒手,正要喝令手下拼死往
里冲,忽听巫劫厉声喝道:“出去!守住洞口,谁也不许进来!”
侍卫长叫道:“大人!属下誓死不离!”
巫劫冷冷地说:“我没事,镜也无碍……你们速速退出此洞,严守四周,不得违抗!”
侍卫长忙道:“是!”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众侍卫退出洞口,立时封锁四周,将所有奴
隶严厉看管起来。侍卫长站在洞口,额头上冷汗淋淋,因为他凝神细听,却一点也听不
到洞里有任何动静。他猜大概是巫劫张开了数道禁制,是以没有声音传出,果真是这样
的话,里面发生的事一定骇人听闻……
他猜对了。巫劫在一瞬间放出了六道禁制,其中两道封锁洞口,而剩下的四道则竖在那
女子身前,替她挡住巫镜在失去意识前放出的那道攻击符文。虽然是在如此纷乱的情况
下,巫镜放出的符文仍然强悍地突破了这四道禁制,就在巫劫以为那女子必遭重创时,
她肩头却突然暴发出一片花雾,层层叠叠的根须和花死死包裹着同样失去意识的她,几
根根须闪电般抓住洞顶,向上一提,避开了符文攻击。巫劫竹竿一点,刺向花丛,竹竿
可可做响,被连点数十下,去势顿减。某个声音尖叫道: “噢!真他妈的痛!不知道
怜花惜人的家伙!我们不想争斗!”巫劫又飞速收回竹竿,耳听虎贲侍卫们冲入洞内,
但巫镜的样子此时绝不能被他人看见,是以顺势一扫,掀飞了火堆。
这几下兔起鹘落,眨眼工夫洞内就漆黑一片。巫劫凝神听去,只听到巫镜和那女子沉重
的呼吸,还有被巫镜的符文割裂的洞顶滴落的一滴滴的水声,怎么也听不到第三个人,
他略一迟疑,摸到肩头,那里有一片残破的花瓣,低声道:“原来是花魅。”
“怕、怕了吧?”崇哆嗦着说。巫劫那一下几乎打断了它两根主根,这会儿痛得只想骂
娘,但大敌当前却不能示弱。
巫劫后退一步,脚后跟踢着巫镜,用巫人的话道:“快起来,镜,快恢复神智!”
崇也拼命扯着茗的头发,凑在她耳边叫道:“起来!你发疯了,想害我们都死在这里吗
?”
巫镜最先苏醒。他捂着脑袋呻吟着撑起半边身子,道:“怎……怎么了……”巫劫沉静
地说:“快点恢复神智,你瞧你自己。”
“我怎么……啊,见鬼,我的头要裂开了……真痛……刚才那一下是什么?夺魂吗?去
他的,老子才是……啊……真痛!”
他叫了半天,摸到巫劫的竹竿,又道:“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老劫
,你又用竹竿打我?”
“……你真好记性。”巫劫拿竹竿抽了他一下:“站起来试试看。”
巫镜吃痛,本能地一收腿,突然一怔。隔了半响,洞里突然响起窸窸窣窣之声,然后是
巫镜梦魇般的声音:“我……我这是……为什么回复了原身……”
巫劫断喝道:“住嘴!快收回来笨蛋!”
正在此时,那女子虚弱的声音同时响起:“原来……你们真的是人身蛇尾的巫人。”
巫镜脑中刹时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巨大的蛇身顶着他往上猛地一蹿,咚的一声闷响,
脑袋重重地撞上了洞顶石壁,彻底昏了过去。
巫劫竹竿一横,撑住巫镜软软的身子,冷冷地说:“你是谁?刚才你用的可是夺魂之术
?”
那女子沉重地喘息着,说道:“那……那可跟你们巫人的夺魂术不同。我只是……暂时
想要借用他的身体,没想到被他顶出来了。”
“哼,若非他实在大意,根本不可能被你引诱魂魄。你究竟是什么人?若不说清楚,今
日休想活着离开。”他仍然端坐不动,可是洞内隐隐蓝光闪动,一层又一层禁制在无声
无息地展开。其中一些已经开始收拢包围,崇感到了恐惧,一边偷偷收回根须,一边凑
在茗耳边低声道:“喂,我……我可看不出他是在开玩笑!”
“我……我出此下策,实非得已,因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妄图夺占魂魄,还想要帮助?姑娘打的好主意呢。”禁制持续增加,有一个突然横在
洞顶,崇一根来不及收回的根须瞬间被囚在其中,断裂带来的痛楚让崇尖叫一声。
“我……我只想证明你们是巫人,情况紧急,别无他法了。”
“姑娘凭什么认为若我们是巫人,就一定会帮你?岂非太过武断。”
就在包围越缩越小,崇已经慌得浑身战栗时,茗突然低声问它:“那些蓝色的是什么?”
“你终于瞧见了吗?那是马上就要把我们的脑子挤出来的禁制!”
“是对付我们的?”
“是!”
“那就好了。”茗松了口气,坦然道:“依得史噶。”
巫劫眉毛一跳。洞里骤然雪亮,但只是一闪,又迅速暗淡下去。崇的眼睛被刺得生痛,
惨叫连连,可是它远不及巫劫惊诧,以至于失神地站了起来。
刚才那道光亮闪过,他精心布下的所有禁制竟然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放眼当今天下,
哪怕是大长老亲自施法,恐怕也无法如此轻易消除他的符文禁制,这小小的女子却只凭
一句话……他全身都绷紧了。
但是……他脑子动得飞快……若是强行压制禁制,照理禁制的力量会悉数反弹回来,然
而禁制如同气泡般消融在空中,并没有感到任何反弹之力。他再退一步,用竹竿护住自
己和巫镜,喝道:“你是谁?”
巫镜被这一声震动,慢慢醒转。他脑中混乱,呆呆抬头张望。忽然,漆黑的洞里微微闪
了一下光,接着又是一下,又一下……这些光点须臾汇集成一条光路,向下垂落,时断
时续,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巫镜屏住了呼吸。
渐渐的,这样的光点越来越多,巫劫看不见,却感到巫镜在颤抖,问道:“怎么?”
巫镜没有回答,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情景:洞顶的水一滴接一滴落下
,光点便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密集,飞速地勾勒出一条条让人窒息的曲线,照亮一片又
一片玉石般的肌肤……终于,那女子跨前一步,全身都散发出不可逼视的光芒。
崇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站在花的立场——这真他妈太完美了!”
茗看着目瞪口呆的巫镜,一字一句地说:“琥鹿阿达萨。”
天快要亮的时候,侍卫长终于听到巫劫的召唤,忙打起精神跑进去。只见那女子已经沉
沉睡去,巫镜蹲在阴暗的角落,不知在做什么。巫劫脱下长衣为那女子盖上,见侍卫长
进来,便道:“你拟一封信,火速传回昆仑,要求立即增派石兽和虎贲侍卫前来。”
巫劫现下仍是戴罪之身,被剥夺了一切统御之权,这十名侍卫明为保护,实际还有监视
之责。侍卫长面露难色:“大人,恕属下斗胆……理由呢?”
“一时我也不知道。”巫劫坦白地说:“但是相信大长老一定会同意的。”
“那……那属下该如何措辞?”
“信这么写:卜月潭恐生变端。”
“就这么一句?那么大人需要调用多少人手?”
巫劫淡淡一笑:“大长老自会调足够的人手。你去吧,派遣人手,先行打通道路,我们
中午再动身。”
侍卫长不用问也知道,巫劫素来以怜惜女人著称,当然是要让这女子好好休息。昨晚究
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到此刻还一头雾水,但也不敢多言,急匆匆出洞安排去了。
巫劫在那女人身旁坐了一会儿,听她呼吸平静,她肩头的花倒警惕地瞪着血红的眼睛看
着自己。巫劫感到了它的紧张,对它道:“你主人毫无惧色,你担心什么?”崇道:“
她迟钝麻木,不可当大事,我可得打起精神!”
巫劫道:“你还真是个谨慎的家伙。花魅在中原实难一见,你从哪里来的?”
崇白眼一翻:“想套我话?免谈!”
巫劫沉吟道:“我曾经深入西域沙漠一百五十里,听驼队的老人说,要再往西两百里,
有一条横贯沙漠的山脉,山中有一条风谷。谷内终年狂风大作,寸草不生。但是每年最
冷的一个月,大雪封住了两边谷口,谷里就会开满鲜艳的花朵。那场面无比壮观,仿佛
仙境。据说,内中就有花魅……”
沉寂了老半天,崇才冷冷地说:“胡说八道。根本没有那么壮观,仙境?哼!”它不说
了。
巫劫一笑,道:“你和你的主人一定会安全的,相信我。”说着起身走到巫镜身后,拍
拍他的肩,道:“好了,别难过了。”
“我……简直难以置信……我……”巫镜哽咽着道:“我竟然被……被……”
巫劫坐在他身后,说道:“虽然……嗯……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不过……不过也许她什
么都没看清楚呢。”
“你不用再说,我知道……我被看到了……”巫镜的声音如丧考妣:“竟然被一个人看
到了我的……我的……”
巫人对自己的蛇身最是看重,哪怕在同族之间,也尽量不以真身相见,更不用说暴露于
他族人的面前,那种羞辱比之周人赤身裸体被人看见还要强烈,简直难以承受,是以一
直都变幻成人的形态。茗在企图夺取巫镜魂魄时,被他远超过自己的念力顶出,但那一
瞬,巫镜因意识被诱惑,本能骤然占了上风,放出了蛇尾,才被茗认出他是巫人。
“我……我是不是该杀了她?”巫镜认真思考。
“现在看来,很遗憾,不行。”
“就因为她是那个……那个什么瑚……”
“琥鹿阿达萨,”巫劫道:“我族上古之语,确切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大致应是不可侵
犯之人。”
“不可侵犯?我管他妈的……”巫镜脑门上青筋乱冒,就要起身,却被巫劫一只手压住
,怎么也站不起来。
“镜,冷静一点。再说你不可能伤害得了她。”巫劫把昨晚被她一句话破除所有禁制的
事说了一遍,道:“那句我也不太清楚,但实在太惊人了,我想大概能破除一切针对她
的禁制。不可侵犯之人……很古老的话了。这句话曾多次出现在史册中,我以往还以为
只是某种尊称……”
“那我……”砰砰两下,巫镜弹出两支铜剑,“有不用禁制杀死她的办法……哎哟!”
巫劫不客气地在他手腕上一捏,痛得巫镜半边身子都麻了,说道:“那我也警告你一次
,至少在卜月潭之事了结前,不得碰她一根寒毛。”
“什、什么屁事!哎哟……痛得我……你这个见了女人就发疯的家伙,还有一点同族之
谊吗?”
“她说的你都没听见吗?哦,你大概正深陷羞辱之中,无暇多想,哈哈……好好,我不
对!镜君,你就听我一次吧,别想太多,这女子与我族关系非浅,不能等闲视之,你又
何必太过介意?”
“我……呜……我不能……”
“好了,听我说。”巫劫拍着他的肩头正色道:“卜月潭由黄帝设立之事,已经由她证
实了。另一方面,这也证实了她的身份。她说的其他东西你可能更感兴趣。据说卜月潭
乃我族、人、妖族三方共同设立,用以镇压某位人物。一旦此人逃遁,将对三族产生巨
大影响。”
“这种大话你也信?”
“不得不信啊。你想想,她那一句破除禁制之语,若非由我族赐与,怎可能威力如此之
大?我猜想,大概对于妖族的源,她同样有破解之法。我族、人和妖族虽然几千年来和
睦共处,要说到共同于某一件事上盟约立誓,却从未有过。四千年前……”巫劫皱紧了
眉头,“那个时候,传说后来成了神的黄帝尚在,如果真是他亲自参与,可真不得了。”
“如果真是如此大的事件,为何史册上就那么简单的两句话?我记得连商王做的关于朝
歌毁于火海的梦,史官厅里的记载都装了几车。”
“我也觉得奇怪。岂止是史册,恐怕口耳相传,到如今都应变成传说了,然而你可曾听
说过?四千年前,黄帝已经战胜各路诸侯,统领天下,我能想得起来的关于那时的传说
……就只有顷宫那件事。”他脑袋一歪,朝向巫镜。
巫镜眼珠转了两圈,重重吐出口气:“绝无可能!”
巫劫双手一摊:“同感。”
正说着,忽听那女子轻哼一声,就要醒转。巫镜发出声绝望的号叫,跳起身,飞奔出洞
去了。只听他在洞外大声咆哮,抽打奴隶,惹是生非。巫劫摇头暗笑,对那女子道:“
姑娘醒了?还未请教姑娘的名字……”
“我叫做茗。”
“好名字。姑娘看见我的脸,似乎并不怎么惊异。”
“我有一位精通医药的好朋友,说起来,他的脸要比这难看得多,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
丑陋,因为他有一颗肯为别人牺牲的心。”
“那么,真是惭愧了,我只会拖累别人而已。”
“阁下的名字呢?”
“我不是什么阁下。请就叫我劫好了。”
茗闻言一震,躬身行礼道:“原来是预备长老劫殿下。小女子失礼了。”
巫劫惊讶地道:“姑娘……”
茗抬头笑道:“殿下是否吃惊小女子的消息很灵通呢?”
“……真是可惜,你的消息很迟钝呢。”
中午时分,他们继续向山里进发。虎贲侍卫在前开路,巫劫与茗同行,不时用竹竿拉她
走过艰难的路段。但是再怎么也没有巫镜艰难。他命人用布围成个又高又大的帷幕,四
名奴隶分持四根棍子,举着帷幕走在他的四周。一路只听见他不停因看不清路而摔得山
响,鞭子抽打之声不绝于耳。茗大感奇怪,询问原因,巫劫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道
他脾气如是。
巫劫在身旁张开了禁制,一面走,一面询问卜月潭的情况。他虽已被剥夺预备长老之职
,但名声在外,茗对他的信任更增加了几分。当初巫、人、妖三族共立卜月潭,巫族长
老会还是带头之人,所以也无所谓保密可言,便将所知道的事详细道来。
根据村中所载,卜月潭于四千三百七十八年前开始建造。工程巨大得难以想象,六万人
不分昼夜地劳作,劈断山脉,凿穿暗河。为了将卜月潭上方那块奇石运入山中,单是修
建道路就花费了三年时间,砍伐巨木,填平沟谷,并请来其时尚未升入云界的夸父族巨
人搬运……历时十九年,才初具规模,于是三族共同祭祀,立下血盟,设立禁制,将某
位人物镇压在潭中。后来修建祭祀用的大殿、周遭的附属建筑以及雕刻石像等工程又断
断续续耗费了三十几年光阴,才最终完工。
是何人,因何事而被囚于此,已经完全不可考究,只知道最初捉住此人的是巫族,但巫
族大长老励却将此人交与黄帝,让他惩戒。于是黄帝命其手下十二英雄之一弃姬,亦既
今日周国之先祖督办此事。完成之后,又命其守护者与妖族立下誓盟,永世共护之。茗
的责任,便是每隔半年潜入潭内,观察是否有变化发生。
八百多年前,因已有一千多年未见任何动静,巫族率先撤毁祭坛,收回禁制,从此只剩
人与妖族在此守侯。不过对于巫族,村中人始终视其为盟友。最近一段时间,卜月潭似
乎起了变化,连她的妹妹幕都深陷其中。茗甚是焦虑,觉得有人在暗中操纵此事。
巫劫一言不发地听,缩在袖子里的手不住抚摩九头狮鹰的封印具,末了道:“姑娘尽可
放心,我已经命人禀报长老会,相信不久就会调派人手前来。如果真有什么事,共我三
族之力,一定可以对付。”
走了两个时辰左右,山路愈加崎岖险峻,巫劫听见茗已累得大口喘粗气,便命人找块平
坦的地方,稍作休整。
他来到巫镜的帷幕里,巫镜一脸紧张,问道:“她……她说了关于我的奇怪的话没有?”
“除了你,其他人都不会说奇怪的话。”巫劫坐在他的羊毛软垫上,将刚才茗所说卜月
潭之事转述一遍,问他:“你觉得如何?”
巫镜沉吟片刻,道:“原来史册中所记与黄帝会,是想说服黄帝来做此事啊。但……如
果大长老决意囚禁某人,为何会假手于他人?我族乃正神之后,奉命监戒天下,怎会授
人以柄?”
“你看得很准,这是重点。”巫劫承认,又问:“为何呢?”
“只有一种可能……”巫镜犹豫着道:“这个人也许就是黄帝手下的人……我族拿他没
有办法……”这是大不敬之语,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却又同时点了点头。
巫劫道:“那也是命数使然。黄帝之时,人族实在太强。别说黄帝本人,就算他的十二
名手下,放在任一世都是绝顶的人物。我听说其中有几人甚至跟黄帝一样,在尚未登天
之前就已经半人半神。而且那时他们打败了大神夏耕、水神共工,声望正隆,大长老此
举,定有他的考虑……”
巫镜又道:“但是,显然,我族也并不信任黄帝。这种自降身份,承认黄帝权势之举,
想来若非等闲,也不会告诉妖族。拉拢妖族结盟,我猜大概是想制约人族。”
巫劫叹道:“不错。思之真令人胆寒,是什么人物,竟然要累得三族盟誓,共同镇压?
放眼当今之世,绝不可能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他压低声音道:“我在想,鲆岛剩下的人,也许就在打卜月潭的主意,所以才会频繁出
现,云中族亦是为此而来。”
“云中族远涉千里跑到这里来,有什么用?除非是云槎到来!”
“镜,难道你忘了缙山那艘星槎?”
“嗤。”巫镜脑袋一歪:“我们还不是将它打得仓皇逃窜了?”
“讲话凭良心,这可是你说的。我当时确实卤莽了,回头想想,若非有混沌造就的冰湖
与大雾,再多来一百人恐怕也不是它的对手。”
“作战凭气势,你怎能未战先怯?它再强,不也没法射穿我的‘五芒侍冰阵’?嘿……
不跟你争了。不过你怎么就能武断,鲆岛那些家伙打的是卜月潭的主意?他们来寻什么
?几千年,什么东西都烂成泥了。”
“镇压……镇压……”巫劫摸着光光的下巴,沉思道:“不知为何,一直很在意这两个
字。你觉得呢?”
“不就是囚禁吗?有什么好想?”
“镇压和囚禁只怕差得有些远吧。你知道镇神压鬼这句话吗?你知道它是如何来的吗?”
“不知道。”巫镜双目炯炯,坦然回答。
“如果我没有记错,黄帝曾造八宝,皆为神器。其中有一件轩辕铜镜,上应天时,下合
地理;命夸父塞谷断流,乃得铜脉;劈山裂石,乃得玉脉。锻造时命雨神降下大雨洒扫
、风神鼓风炼火、蛟龙守护熔炉、雷神装炭……历十二年,方得此镜。据说黄帝对它甚
为满意,便在祭祀泰山之时,宣布赋予它‘镇神压鬼’之力。此句方得流传。”
“这……这和镇压卜月潭有什么关系?”
巫劫道:“你还不明白?上古之人行文颇为考究,惜墨如金,一字一句,皆有出处来历
。我在想,镇压……说不定黄帝就是用轩辕铜镜来压服那人,是以史册中才隐讳地写上
‘镇压’二字。若真如此,鲆岛的人想要打轩辕铜镜的主意,也就顺理成章了。”
“为什么?”巫镜恼火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今天我问了无数个为什么?”
巫劫拿竹竿敲得他脑袋可可作响:“因为你不肯用它!从齐国太史宫得到的消息,三年
多以前,鲆岛被巨浪吞没,他们向下挖掘混沌的坑道也被摧毁了。按道理,他们既然取
得了混沌,应该已经穿透了幽明黄泉,若坑道毁坏了,必然会引至黄泉内的魂灵脱出,
也许这就是他们无法再继续挖掘的原因。你想想,如果取得了镇神压鬼的轩辕铜镜,将
会如何?”
巫镜眼睛一亮,正要开口,忽听帷幕外茗的声音道:“劫殿下,时间不早了,我们继续
走吧。”一边说,一边撩开帷幕。
巫镜大叫一声,纵身上前,四支铜剑同时弹出,疾向茗刺去。突然肚子一痛,被巫劫的
竹竿结结实实击中,当即翻了个滚,去势不减,撞破帷幕另一头滚了出去。外面奴隶齐
声惊叫,茗探头进来时,巫劫已经挡在她面前,说道:“好,走吧!”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七章
: “她可能要突破到第九根石柱。”爱思考的花沉吟道。
: “怎……怎么算的呢?”
: “如果从最初开始算,就是所有的花都完好的话,第一、二、三根石柱根本不顶事,她
: 在水中就可以完全控制。用水瓢带水攻下第四、五根不成问题。加上湿衣,可以上到第
: 六根。但这只是第一次。她直接跳入水中,加水的速度相当快,第二次上来时能控制第
: 七、八根石柱。不过越往上石柱间距越大,看她样子弱不禁风,就算能爬上第八根石柱
: ,恐怕也要费不少力……”
: “已经……上到第七根了!”花儿们惊呼。
: “第九根她也许能够控制……”爱思考的花根本没听,眼望着穹顶继续盘算:“但是就

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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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古老的石阶一级连着一级,一段接着一段。向上望去,数不清的一模一样的阶梯无穷无
尽。阶梯两旁是同样古老的石壁,刻着竖形云纹、鱼纹和辨不出名字的人兽面孔,灰扑
扑,死沉沉,其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蓝幽幽的灯形同鬼火。当然,从某种角度讲,
卜月潭就是坟墓,而这里就是通向坟室的甬道。
阶梯在脚下沿伸,石壁从身旁掠过,一直向上向前,一直一直向上向前……仿佛远到天
尽头,终于收缩成一个暗淡的点。往后,同样的漫长。两、三个时辰以来,她们始终走
在甬道的中间。
幕脚下一软,扑在地上,喘息着道:“不行,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她叹了口气,也靠着石壁坐下。许多年以前,有一名妖族高手曾经详细对她讲述过卜月
潭的来历和构造,但此刻她已经试了好几种方法,仍无法破除禁制,连一点破绽之处都
看不出来,不由得心中感慨,不愧是黄帝所立之物,虽经千年风雨,仍然强悍得不像话。
她紧紧地皱着眉,正自沉思,忽觉脸上有水,她伸手一摸,是从头上流下的淡黄色的液
体。她忙不经意地背着幕抹去,心里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虽然如幕所猜想,她并非“全
部”到来,但照理也不该如此虚弱。
自从进入这个禁制以来,就再没有感受到几里之外的兄长的气息了,看来正是因为与外
界完全隔离,才导致身体迅速衰败。一旦超过十二个时辰仍无法与兄长的气息共鸣,性
命可就危险了。
更为可虑的是那两名巫人,虽然身份不明了,但郁感觉得到他们也是冲着卜月潭而来的
。她无暇抽身顾及,本打算用大雨阻扰他们的行程,却没料到被人识破,还射了她两箭
,迫使她不得不提前行动。这两箭极为凶险,此刻胸口还隐隐作痛,未能恢复。这么多
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将她伤得这么重……当然这份忧虑不能在幕面前表露出来,她
仍然正襟危坐。
幕摸着石壁上的云纹,叹道:“我都快透不过气了。这像坟墓一样的地方真让人毛骨悚
然。”
郁轻蔑地一笑:“你哪里知道真正的坟墓是怎样的……”她突然强行吞下后面的话,脸
上浑不自在。幕奇怪地道:“你知道吗?”
“别傻了。”郁转过头,看向通道的尽头,道:“难道你姐姐第一次就直截了当进入了
潭内?难道卜月潭就那么信任她?”
幕道:“她进来之前,有大祭巫带头祭祀,并且要跳月之巫蹈,当然……”她突然一震
,叫道:“啊,我怎么把这个都忘了!”
“什么?”
“月之巫蹈!也许这就是身份的标志!”
“那你还等什么?”
幕忙站起身,默想片刻,腰身一扭,开始舞蹈起来。通道虽然狭窄,好在她的舞本就是
模拟一只骘鸟在潭边戏水的动作,并不需要很大的空间。郁并不太关注她的动作,留神
注意周围的变化。突然,她眼角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转眼瞧去,却并无一物。这个时
候,幕的巫蹈跳完了。她刚放松肢体,背上突然一痛,郁厉声道: “我没喊停之前不
许停,一直舞下去!”
幕咬牙强忍着被禁忌之水抹去的源纹处隐隐的痛楚,一遍遍重复地跳。郁盯着石壁,就
在幕跳到其中一段时,石壁突地一晃,仿佛缺了一角,但只是一瞬,立即又恢复原状。
这是禁制的一处破绽,还是陷阱?通常故意显露的地方,往往会隐藏强力反制,一旦强
行突破,后果不堪设想。郁不能确认,但现在只有拼死一试了。
她在出现缺口的地方耐心等着,第三次、第四次……缺口没有再出现。一直等到第十一
次时,幕已经跳得气喘吁吁了,忽然石壁闪动,缺口显现。郁五指轮弹,五根水线自她
指间飞出,闪电般钻入缺口。缺口瞬间又封闭起来,墙体恢复原状,似乎一切平静依然
。郁吐了口长气,放下警戒的双手,正欲站直身体,突然之间,本来相隔两尺左右的墙
面,几乎抵到了鼻尖。
“退!”郁只来得及叫出这一个字,一声巨响,凸出的墙体猛然崩裂,无数石块向外激
射而出。
郁被剧烈的冲击力死死压在对面的墙体上,她面前波光闪动,水屏的圆弧被压缩得几乎
贴近她的身体。她拼尽全力保持着水屏,仍然有一块石头重重撞在胸口,几乎撞断两根
肋骨,一时连气也透不过来。
飞石的力道被郁的圆状水屏散开,在洞壁内横冲直撞。幕听到郁的呼喊时,正背对着她
,见到头顶上石屑乱飞,她本能地一扭身体,避过了正面冲击。但她体力衰弱严重,翻
转了身却站不稳,一跤摔倒。眼见又有两股力道在墙上割出半寸深的口子,咯咯咯地向
自己切来,幕双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身,心道:“完了!”
忽然腰间一紧,郁抱住了她,向旁边滚去。激射的石屑将幕的肩头刺破,那股力道几乎
擦着她的脸掠过,向前冲出二十余丈方逐渐消失。她心头怦怦乱跳,听见郁的呼吸亦是
又粗又急,过了老半天,两人才相继扶着石壁站起身。
幕束发的三枚铜环被削断了,头发散乱地垂下,肩头和腿上伤了好几处,好在都不严重
。她双手哆嗦地包扎伤口,问道:“那……那是什么?”
“…… 不知道。”郁的心比她安定不了多少,刚才那一下差点就突破了水屏,虽侥幸
顶了下来,但胸口也受了撞击,痛彻入骨。那处墙体炸开个一丈来宽的洞,洞口里漆黑
一片。她向通道深处望去,每隔三十来丈,便有同样的一处破口。明明知道这是无休无
止的循环禁制,却就是破不了,她不禁又是恼怒又是气馁,朝那洞口里扔了几块石头。
石头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被黑暗吞噬了一般。幕紧张地问:“能出去吗?”
郁摇头道:“不行。禁制还远没有破除。你没瞧出来吗?虽然速度很慢,可墙确实在恢
复中。”
幕凝神细看,果然见那破口处的墙面正凭空一点一点地生成,慢慢向中间合拢,已经恢
复的地方像从未发生过状况,与周围的墙体一般无二。
就在墙体马上要合拢之时,忽地一股风刮入通道。郁大喜,跳起来将风招入怀中。她闭
目静思,嘴角渐渐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幕小心地问:“怎么样?”
“已经知道破解之法了,不过不用我们动手。耐心等会儿吧,相信不会等太久的。”
“哦……”幕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却说不上来。她呆呆地坐了一阵,抽抽鼻子,奇
怪地问:“怎么有股血腥味?”
“你多疑了。”
幕看着郁,她却一直偏着头,不让幕直视她的眼睛。这姿势说不出的别扭,幕看了半天
,脑中忽地闪过之前站在卜月潭锥形山石上的一幕:郁一手向天,似乎正在召唤某人。
她迟疑地站起身,道:“你……你在等什么?”
“当然是别的人。”
“你……曾经跟我说,只有你一人,是不是?”
“别傻了。”郁随意地转过了头。
幕脑中一阵混乱,一丝恐惧打心底里升上来,再也挥之不去,不觉已是满头大汗。她颤
声道:“你……你还瞒着我什么事?”
“那不叫瞒,你懂吗?只不过是你不配知道而已。”郁伸展开四肢,更加惬意地靠着墙
休息,瞧也不瞧幕一眼,只道:“该你做的,做就好了。”
“我……我听过一个传说……”幕的身体由火热瞬间又变得冰冷,脸色惨白,好像全身
的血都被抽干了:“如果……用血祭祀卜月潭,就会……唤起……魂灵……”
“呀,”郁笑嘻嘻地说:“原来你也听过,那我可少了解释的麻烦了。”
“你要用谁的血!”幕猛地向她冲去,但只跨前了那么一步,一股无形的力量骤然袭来
,正面击中她的额头。她往后退了两步,瞧不见、也听不到,慢慢坐倒。可是等她稍微
清醒一些时,却发现自己凭空悬着,背脊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额头上的血慢慢流下,
将她胸前的衣服都浸湿了。
郁仍然保持着悠闲的坐姿,只是嘴角的笑意已经消失。幕挣扎两下,连一根指头都动弹
不得。她痛哭出来,眼泪一颗颗滴落尘土,渐渐将地面浸湿老大一块。
血腥味愈来愈重,幕哭着哭着,禁不住干呕起来。突然,远远的通道里闪烁了一下,随
即暗淡下去。跟着暗淡下去的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通道。
没过多久,通道远方又是一闪,跟着又是一下……闪光一道接着一道,越来越密集,伴
随着闪光的还有隐隐的轰鸣声。通道随之模糊、扭曲,既而一段一段渐渐消融在黑暗之
中。郁站起身,看着逐渐变短的通道,冷冷地说:“如果你够聪明,就最好听话。现在
死的还只是守护卜月潭的侍卫,若是你要倔下去,就等着整个卜月村为你陪葬吧。”
幕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突然觉得郁的脸无比苍白,好像死人的脸。这个时候,大祖
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闪电般掠过脑海:
“死者不入潭。”
忙了一夜,他们仍然没能把洞口封好。
宁齐满头大汗地穿过营地,一队侍从正忙着搬运,阻挡了道路,他喘着气指着一人道:
“你,过来!”那侍从忙丢了东西跑来,就要伏身行礼,宁齐一把扯过他,问道:“大
、大祭巫在哪里?”
那侍从往卜月潭方向指指,宁齐推开他,挤过搬运的人流,向前急奔,不想脚下一绊,
摔了老大一个跟头。几名侍从正要上前扶他,他跳起来,向众人咆哮道:“别搬了,去
找武器,快、快!叫所有人都到潭前来集合!”说完一瘸一拐地跑了。众侍从还没见过
他如此惊慌,相互惊恐地对视一阵,有人道:“快些,抄家伙,什么都可以!”众人纷
纷散开,各自找寻武器。
宁齐跑到卜月潭前,大祭巫正站在辆牛车前,指挥人手清理洞口前的乱石和泥泞,而侍
卫们各自散在周围警戒,一切看来似乎仍然正常。他快步走到大祭巫身旁,低声道:“
大祭巫,飞鸿已经回来了。”
“哦?”大祭巫回头看他:“怎样?”
“失踪的十几人仍然没有下落,我已经寻视过了,连一点打斗的痕迹都没有。”
“继续查。”
“是!另外,五老会似乎得到了大祖母在事发前传出的消息,已经紧急派了人手,不过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确切的消息是,那人还没有赶到。”
大祭巫眉头的皱纹深得好像用刀剑刻出的一般。他转过头去,看着幽黑的洞口不说话。
宁齐见两名侍奉茗的侍女跪在一旁,厉声质问道:“大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为何
迟至天亮才来禀报?”
那两名侍女眼睛红肿,神情委顿,被宁齐一呵斥,更是浑身战栗。其中一人颤声道:“
奴……奴婢实在不知。大人和那名汨罗来的女子在屋内谈话,早早谴了奴婢出来。奴婢
在外看她们就寝得很早,就一直在门外侍侯,未见有任何动静。谁知早上奴婢进去一看
,就……就……求大祭巫饶命!”
两人一起痛哭起来,拼命磕头,周围的人都停下手,不知所措地看着。大祭巫叹了口气
,摆手道:“算了,非尔之罪,去吧。”
待两人千恩万谢地去了,宁齐小心地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人必定有诈,茗大人很可
能已经……”
大祭巫一挥手,阻止他说下去,老半天才道:“传令下去,村里所有事情一律停下,人
手马上集中。太阳下山之前,一定要把洞口彻底封闭起来。还有,女人和孩子也要集中
,暂时下山,等这一阵过了再说。”
宁齐道:“是!”转身叫来侍卫安排。忽听大祭巫道:“阿齐,女人和孩子也要人保护
,这件事我要你亲自去办。”
宁齐愕然道:“大祭巫,现下情况危急,属下怎能擅离?”
“这是命令。”
“不行!”
一旁的侍卫吓了一跳,宁齐竟然敢如此顶撞大祭巫。宁齐也察觉自己态度太过蛮横,忙
施礼道:“大祭巫,属下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但……”
大祭巫神色自若,对侍卫们挥手道:“都去做事!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等人都退开
了,他背着手慢慢绕着宁齐跺步,沉声问道:“阿齐,对你来讲,卜月潭和村子哪一个
更重要?”
宁齐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卜月潭!我族千百年来拼死守护之地,在属下心中胜过一
切。”
大祭巫点头道:“很好。不过对于我来说,村子却更要紧。你知道卜月潭的秘密,也应
该明白即将到来的恐怕是你我都难以想像的。卜月潭已经死了,但是我族之祀无论如何
要延续下去。所以我要派你去,懂吗?带孩子们走,走得越远越好,等一切平息之后再
回来。如果我死了,下一任大祭巫的重担,就落在你肩上了。”他伸手拍拍宁齐的肩头。
宁齐急得满脸涨红,但是大祭巫的手压得他无论如何挣不起来,急道:“大祭巫!”
大祭巫将他一推,冷冷地说:“快去!存亡之际,你要再做儿女之态,我就杀了你!”
宁齐咬咬牙,道:“属下虽万死,亦不足报答大祭巫之恩!属下拜别大祭巫!”说完也
不管满地泥泞,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招呼一名侍卫,匆匆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当大祭巫正忙着指挥众人搬运木石,封闭洞口时,一名侍卫突然惊道:
“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卜月潭的锥形外体,只见那业已残破的顶端,有一团鲜红的物事
,一时谁也认不出是什么。有人犹豫地说:“是大鸟吗?”于是有侍卫虚弹弓弦,想要
惊走它,但弹了半天,那物事一动不动。有人忽然道:“好像有水流下来了……”
只见那物事下的岩石的颜色渐渐变得暗淡,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些水顺着岩壁上的缝隙
流下。有人大声问:“那是什么水?”无人能够回答。大祭巫的脸愈来愈凝重。
这个时候,忽地风卷云舒,一束阳光自云层的缝隙间投下,正照在卜月潭顶。所有人突
然爆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呼,许多人仓皇后退,好几个甚至脚下一绊,摔倒在泥泞中——
那水在阳光红得耀眼。
没有什么比鲜血更红。
大祭巫厉声道:“不许退!混账!给我站稳!”他扯过一名惊慌的侍卫,把他往前推去
,一面喝道:“不能让血流入卜月潭!快,你们几个上去把它拽下来!你们拿弓来!”
几名侍卫大声应了,从两侧往上攀爬,另有几名侍卫拿来弓矢,瞄准那物事。卜月村人
和妖族共存,是以作战方法甚是丰富,既有以源纹发动攻击的灵巧的妖族,也有强悍的
人族武士。在这样远的距离,弓矢的威力远大过源。
锥形岩石裂开了许多缝隙,他们爬得并不费劲。大祭巫注视着他们逐步逼近顶端,忽听
最先上去的那人惊呼一声,好像看到了什么至为可怕的东西。一名弓手自昨天起精神就
绷得紧紧的,听到叫声,羽箭立时脱手而出,正中那物事。其余弓手见状纷纷发箭,扑
扑扑的闷响声不绝,那物事上顷刻间已插上了六、七支箭。
爬上顶端的侍卫回过神来,拼命摇手喊道:“别!不要射,不要射,是自己人!”大祭
巫忙道:“停!注意警戒外面!”
风不知何时大起来了。劲风穿透松林,掠过营地,从众人身旁呼啸而过,却被卜月潭的
锥体和其后的山壁阻拦。一些风转而向上,另一些则在崖下旋转盘横,卷起无数碎叶枯
草。下面的人被乱风刮得睁不开眼,锥顶的几名侍卫更是不得不匍匐在岩石上,艰难地
搬动那物事。其中一人正弓着身用绳索捆绑,蓦地一阵疾风自他身后的崖壁上反弹回来
,冲得那人向前一趔趄,收不住脚,一下摔倒,顺着陡峭的岩壁向下翻滚。
众人俱是大惊,眼见已来不及救他,他拼死抓着绳索,尽量紧贴着石壁,终于一顿,停
了下来。原来是绑在那物事上的绳索绷紧了。
下面的人刚松口气,忽听锥体上有人大叫道:“快闪开!”却是那物事吃不住侍卫的重
量,也开始往下翻滚。它每在岩壁上弹一下,便留下个血红的印记,它越滚越快,印记
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那侍卫先滚到底,跳起来甩了绳索拼命往旁边跑,边跑边喊:“
躲开!”
嘭的一声闷响,那物事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高高飞起,四肢在空中张开,终于向下
面的人展现出它的本来面目——一个被剥去皮肤的血肉模糊的人。
下面的人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但当真切地看到时,那份震撼仍然无法用语言表述,四周
刹时一片死寂。直到那人重重摔在泥中,血泥四散飞溅,周围才爆发出一片狂叫声。离
得近的人拼命往外退却,躲避血泥,外面的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跟着乱嚷瞎跑,挤成一团
。有人脚下绊倒,跌入泥中,顿时身上便压了大堆跌倒的人,压得连气也出不来。一股
令人窒息的恐惧揪紧了所有人的心。
大祭巫跳上牛车,喝道:“镇静!冷静点!只是一个死人,慌什么!再有谁惊慌失措,
我必取其性命!”他喊了两遍,人群稍微镇静,仍有两人吓得浑身哆嗦,叫道:“快…
…快跑!是妖孽,吃了大祖母的妖孽!要来吃我们……”
话音未落,突然火光闪动,那人闷哼一声,飞出两三丈远,撞在锥体上,顿时昏死过去
。大祭巫把手收回袖中,目光如炬,扫过人群。他的眼光中有极大的威严,众人忙不迭
地跪下行礼,总算稍稍冷静下来。
大祭巫冷冷地说:“不管是妖孽,还是其他什么,并不重要!要紧的是守护卜月潭!既
然这份职责在我们未出生前就已订下了,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千百年来,有无数先辈
长眠在这里,好了,今天轮到我们,这是莫大的荣幸!都给我提起精神来,准备……”
突听头顶嗖的一响,尖利至极,众人正聚精会神地听大祭巫说,这声音陡然出现,仿佛
直接钻入耳朵一般,刺得人骨头酸麻。好些人放声惊呼,一起抬头,却什么也没见到。
众人瞪大了眼搜寻半天,仍一无所获,有人迟疑地说:“是风吧?”
大祭巫侧耳凝听,忽道:“来了!”
众侍卫纷纷抬头张望,但松林茂密,看不分明,只听松林里沙沙直响,有什么东西在疾
速旋转。声音时大时小,从左到右,又右到左,无有定时。突然啪啦一下,一棵松树的
中段骤然破裂,高逾十丈的粗大树身向人群砸来。众侍卫拼命向两侧跑去,但松树树冠
太大,仍有数人没来得及逃出,被砸得当场毙命。
侍卫们从泥泞中站起,浑身烂泥,露着一双双慌乱的眼睛。大祭巫厉声道:“不要慌!
对方只是一个人!退回来,守住洞口!放箭!”
洞口的管执一直在等这个命令,手指一松,一枝印有符文的箭疾向林中射去。众人见他
射击的地方空无一物,正自惊异,忽地眼前一花,箭尖穿越了一片凭空生成的透明的涟
漪,发出怪异刺耳的响声。
“中了!射中了!”离松林最近的一名侍卫惊喜地大叫,转身就要上前查看,大祭祀大
喊道:“回来!”
那侍卫一呆,蓦地眼前所有的事物剧烈晃动起来。他听见风声清越,仿若竹笛。直到死
去,他都以为自己掉入了一片水里。
其他人听见的却是一阵让人骨头发麻的唆唆声,随着这声音,那侍卫的身体周围爆发出
一片血雾,几乎将他整个人完全笼罩。眨眼工夫,血雾冲天而上,变成了血雨,劈头盖
脸向众人袭来。血雨里还有无数那人被切破的肢体和内脏碎片。
一名侍卫发出撕心裂肺的狂叫,然后是两名,三名……所有人被冲得一头一脸的血,完
全吓傻了,对大祭巫的呼喊充耳不闻。血雾消散,那名侍卫高高飞起,越过二十来丈远
的距离,撞在卜月潭的锥体上。
一个人形出现了。说是人形,因为他本应完全透明,只是沾染了无数鲜血,才隐约看出
高大的身躯。他在满场人惊恐的注视下,开始一步步向着卜月潭走来。管执怒吼一声,
又一箭射去。那人抬手接下,比顺手摘下垂柳还要从容。他将那箭又随手抛出。
箭明明向着身后的松林飞去,却被一阵旋风带得笔直地冲上天去。须臾,破空声从天而
降,一名侍卫没有任何反应,那箭从他头顶刺入,肚腹下穿出,仍然力道未减,插入泥
里,连尾羽都消失不见。
“鬼……鬼!”有人疯狂地叫喊出来。大祭巫和管执对望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样的冰
凉。
没有人注意到,锥体上那名侍卫的鲜血流下,慢慢汇入一处塌陷的洞里。
“拦……拦住他!攻击!快!”大祭巫双手一并,放出一连串巨大的火球,向那人袭去
。其他人顿时醒悟,一时间所有人的源都闪亮起来,水柱、冰箭、火球、蒺藜、木刺、
箭矢……雨点般向那人飞去。
那片鲜血人形的头部突然裂开道缝,露出了一个血淋淋微笑。
通道已经完全消失了。
幕抬起头,看到了穹顶那几块熟悉的发着微光的晶玉石。微光照亮了洞穴,郁叹了口气
:“果然很小。外面极尽宏伟,里面却如此狭小。那样的人物,一朝沦为囚徒,可什么
都是虚名了。”
这个洞穴只有数丈高,与其外部一样为锥形结构。当初洞壁也曾光洁如玉,嵌有无数珍
奇之物,璀璨生辉,如今却已灰暗一片。突出的石乳、塌陷的缺口,使穹顶看上去丑陋
不堪。那几块巨大的晶玉石也只有少许还露在外面,照得洞里森森然。
洞的中央是一口五六丈方圆的潭,四周由巨大的玄武岩牢牢围住。玄武岩石上密密麻麻
地刻着文字和图案,但岁月已久,很多已经模糊了,仍然清晰的也无人看得明白。郁走
上两步,伏在岩石边缘小心地向下张望——十丈之下,卜月潭没有光亮,没有水声,漆
黑寂静,一如死去。
“没有别的禁制了。”半响,郁松了口气:“看来岁月沧桑,这里也终于平静下来。四
千年,嘿……四千年……”她笑着摇了摇头。
幕身上的力道消失,一下扑跪在地。她伏地继续抽泣,仿佛看见一个又一个熟悉的面孔
流满鲜血,仰卧在自己头顶的岩石之外。她捏紧了拳头,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深深陷入一
桩早已策划好的阴谋中,再也别想抽身。
“姐姐……”她想:“也许我要死在这里了……你会活着出来么?我们姐妹俩终究……”
“好了!”郁的断喝打断了她的念头:“起来,你不是做梦都想下到那里面去么?不要
磨蹭了!”
幕咬咬牙,勉强撑起身,开始解开衣服。她忽地一怔——只见对面的洞壁上,不知何时
多了三个拱门一样的小洞。她随同茗下到这里已有多次,从未见过,难道以前一直有禁
制掩盖着,直到现在才打开?
郁环视四周,问她:“那三个洞通向何处?”
“不……”幕突然强行忍下“知道”两个字,顿了顿道:“那三个洞很短,只是堆放祭
祀之物所用。”郁点点头,把注意放到那几块玄武岩上刻的符文上去了。
洞是浅是深,通向何处?幕完全不知道,可是那一瞬,她突然想到了……她屏住呼吸,
不让自己露出任何怪异的神色。
“你很冷静呢。”郁忽然回头瞧她:“想明白什么事了吗?”
“是。”幕长跪在地,向她磕头道:“我愿为你做任何事情,只求能保全卜月村的女人
和孩子们。”
“哼,你这阴狠的人,什么时候会为他人着想了?算了……你放心,你要我杀,我还懒
得动手呢。此间事一完,我立刻就走,再不会回来了。”
幕道:“多谢!”她脱下了沉重的外衣,并不忙着起身,用布条将手臂、手掌、腿和脚
等处仔细地一圈一圈裹起来。末了,她走到潭前,向下张望。
“记住,是铜镜。”郁将一只皮袋系在她腰间,拍着她的肩道:“里面只会有面铜镜。
如果你摸到了,千万别去看镜面,把它放入袋内带出来就行了,明白吗?”
幕点点头。她深深吸了两口气,心中道:“姐姐,保佑我吧!”纵身跳下,噗的一声轻
响,她没入潭中。潭水勉强泛起两圈涟漪,迅速又恢复死一般的平静状态。
她迅速下沉。啊!从来没想到潭竟是如此之深,又是如此之冷。入水那一刻,她几乎忍
不住尖叫出来,冰冷的水像失去温度的血一样,又粘又稠。寒冷透体而入,一转眼的工
夫,她觉得内脏都要冻成一团了。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幕拼命划动四肢,身子也跟着翻滚、旋转,终于卸去下
坠之势,稳住了身体。她强迫自己睁开眼:四周一片浑浊,什么也看不分明。奇怪,洞
顶那几块晶玉石的光本就昏暗,按理根本照不进这浑浊的水,可是水里却依然有光,虽
然这些光也只能勉强照亮她周围几丈方圆的范围。
她试着向一边摸去。潭口只有五、六丈宽,但她游出老远都没有摸到边缘。她想起姐姐
的话:“潭内一片空无,没有边、没有底,什么都没有……”
那么,只有凭运气了。她开始漫无目的地乱晃,四肢尽量伸长,希望能碰到什么。游了
良久,一无所获,肺里的气快用完了。好在郁曾经将更加冰冷的力量传递到她体内,她
这会儿反倒不觉得冷了。
她往上蹿,正在惧怕是否会撞上无边无际的洞顶,找不到潭口溺死,谁知头一下冒出水
面,竟然还在潭的中央。郁在岩石上大声道:“怎么,找到了吗?”
幕疲惫地摇摇头,再次向下潜去。如此三番,当她第四次冒出头时,已经累得几乎抬不
起手,靠在潭边的岩石上喘息。郁道:“我告诉过你的,别刻意去找。当它不愿你寻到
时,你怎么也摸不到。”
“那……那我该怎么办?”
“继续潜下去找。”
“要不……改天再来?大……大祭巫每次都选择月最圆的时候祭祀,是不是那个时候它
才会出来?”
郁笑嘻嘻地说:“好啊。不过今天为了破除禁制而流的血就算白流了。没有关系,卜月
村的人很多呢。”
幕疲惫地把头靠在突出的石壁上,闭目半晌,深深吸了口气,身子一翻,钻入水里。郁
见她两只小腿在水面一蹬,迅速潜下,得意地点了点头。她沿着潭顶的玄武岩慢慢绕圈
,忽然又向水中看去,但是已经看不到幕了。
她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沉思良久,摸着脸颊
自言自语:“我太紧张了吧?”
她仰头向上,叹了口气:“我们都得凭运气呢……大哥。”
幕继续往下深潜。真冷啊……这是潭死去的水。原来水也可以如此彻底地死去。
她一次次以为自己已经不行了,却一次次潜得更深、更远。远处,她目光所及的地方,
永远有一团隐隐约约的影子,好像一动不动,又好像不停在翻滚、变幻……它像是活的
,却散发着死的气息。
幕觉得那影子在挑逗、引诱自己,然而不知为何却甘心情愿受它的诱惑,继续向下、向
下,几乎已忘了一切……突然,她的手碰到了一样东西。
她骇得全身一震,随即又反手抓住。她的第一反应是拼命别过头,不去看抓住的事物,
然而立即就觉得怪异:为何这东西如此之小,小得简直……像一粒碎石。
她把那东西握在手里,仔细地摸……一头尖尖的,一头却是浑圆,浑圆那头有个小眼…
…有点像……不,她不敢置信,可是她一下明白这是什么了。
她莽撞地将那东西凑到眼前,果然,是一枚已经变得灰暗的玉石兽牙饰。这东西对幕来
说再熟悉不过。卜月村已经成年的女孩子都有这样的饰物,通常挂在胸前。这是件神圣
的东西,因为只有自己中意的男子才能碰到。
幕的脑中万般念头如潮般涌动,嘴里一甜,哇地吐出口鲜血。郁轻蔑的话在耳边不住回
响:“几千年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里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里面……就是因为
她们都被‘寻找脸’这句谎言骗了……骗了……骗了……”
这是前代被吞噬之人的遗物!
她整个人都僵直,眼珠一动不动,周围却逐渐分明起来……无数的兽牙饰、玉坠、不知
名的铜环、石镯……无声无息地悬浮在浑浊的水中。这些死不去的遗骸呀!
幕一时处在极度惊恐和恶心中,神智模糊起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和肺里的气。她也看不见周围的水被血染红,那团光影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直到
胸口骤然的疼痛袭来,她才回过了神,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已看不清楚前方。她本能地
拼命向上划着手臂,蹬着腿,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失去时,哗啦一声,她钻出了水面。
她猛烈地咳着,全身几近虚脱,勉强靠在石壁上动弹不得,背脊随着咳嗽一突一突的,
好像濒死的鱼儿。郁紧张地问:“怎么样,还是没摸到吗?”
幕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这一次,郁没有再催促,任她歇息。过了片刻,幕喘着粗气道
:“为什么……要骗我们?”
“骗?”
“你说巫族……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啊,是了。怎么,你在水里发现什么了吗?”
幕摇摇头。郁无所谓地耸耸肩:“说给你听也不打紧。详细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
,当初设潭镇压某人,据说黄帝本人并不十分乐意。那人对他来说似乎很重要呢。但是
巫族的立场他亦不能不考虑,所以,这个潭……听好了——”她一字一句地说:“就像
镜子一样,对称地映着两个世界。那人既不能越禁而出,想要夺他性命的巫族人却也不
能破禁而入去杀死他。你明白吗?黄帝设立了一个完美的结界,用自己的八宝之一‘轩
辕镜’镇守此潭。那人虽然因此失去自由,却能安然度日,直至老死。事实上,他的确
做到了无疾而终……”
“我……”幕厌恶地摇着头:“我只想问,巫族为何要骗我们?”
“这个潭的秘密在黄帝登仙之前就被巫族知道了。他们当然不敢也不能挑战黄帝的威严
,只有忍气吞声。虽然说有黄帝的禁制,那人也无法逃出,但几百几千年之后,当这些
禁制都磨损消亡了,谁能保证他会不会再度出来?你们族人每半年就要举行一次祭祀,
潜入水里,我猜想巫人大概觉得此举很不妥当,若哪个潜入水中之人将轩辕镜取出,那
人就有逃遁的可能,于是他们趁黄帝离去,天下大乱,村中知情的长老意外暴毙之时,
散布了一个谎言:寻找脸。”
幕觉得寒流滚过背脊,胃里一阵紧缩,差点呕吐出来。她捂着嘴强忍恶心,过了一会儿
,勉强说道:“我……我明白了……那张脸,其实就是镜子里的自己!”
“不错,你很聪明。”郁向她优雅地一点头,一缕长发垂落眼前,她用一根指头绕着发
梢玩弄,说道:“轩辕镜有正反两面,背面能镇神伏鬼,正面能吞噬一切窥视它的人的
灵魂。真是险恶的用心啊。当你怀着寻找脸这样的信念潜入水中,摸到任何事物,都会
不由自住瞧上一瞧,确认那是不是脸。所以,你大概也知道,千百年来,并没有任何一
人看见过脸,因为看见脸的人,统统都已消失不见了。这就是巫族的谎言。”
她说起了兴致,轻蔑而好奇地看着幕,继续道:“你以为卜月潭只是一座业已荒废的坟
墓吗?哈哈,哈哈哈哈!很多人都如此认定,可惜都错了。卜月潭的秘密远超过你的想
象,它的生命……啊,如果你能明白‘生命’这个词的意思的话……”
幕拼命摇头,嘶声叫道:“我不想听!我不想再听!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
有什么关系!”
“哦?”郁扬起了眉毛:“有人机关算尽,煞费苦心,不惜谋害自己的姐姐,不就是想
与这些东西扯上关系吗?哈,现在后悔了?”她骤然沉下脸,手指一弹,幕整个人往水
里猛地一沉,又大口喘息着冒出来,在水里扑腾着。
郁淡淡地道:“下去。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但在那之前,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当幕再次潜入潭里后,郁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玉石小瓶。玉石瓶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物,
本来翠绿的石胎许多地方已经变得浑浊,呈乳白之色。瓶口封着数道符文。郁小心翼翼
地撕去符文,轻声道:“好吧,你今日……终于也可以再尝尝故乡的水了……如果你还
记得的话。”
她倒转玉石小瓶,一股墨色的水落入潭中,泛起大团黑雾,慢慢旋转着扩散开去。须臾
工夫,潭水又恢复如初了。
第十三章
郁站在潭顶,凝神静听。破败的门后,一丝水线钻入她的手心,带来地面上的情况。
一名侍从死了……三名侍从被刮上了天,摔死在锥体上,另外五人在摔上锥体前已经被
疾风切成碎屑……有人同时射出了三箭,其中一箭贯穿了兄长的身体,但这点损伤不算
什么。当大祭巫那团火球砸来时,有那么一阵,郁一度紧张得坐立不安,不过仔细想想
,尽管兄长与自己都不算“完整”地到来,不过以大祭巫那样的水准,对付起来还不至
于困难吧。毕竟,大祖母死在她手里时,她还未尽全力。
终于,郁无声地笑了。她甚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泥浆人们正将一具具尸体,
及许多尚未变成尸体但却血肉模糊的人往上拖,让血更加彻底地浸润整个锥体。
如此多的鲜血,加上刚才她倾入潭里的那瓶水,一定会将它吸引上来的,她对此深信不
疑。
正当郁凝神细听时,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恍惚了一段时间。等她清醒过来,正紧紧卡
在几根石笋中。
“这是……怎么了?”她一时懵了。她试着动了一下,结果全身都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一定有股极强的力量推倒了自己。她回头看,发现自己其实是飞越了大概五、六丈的距
离,撞断数根石笋才停在现在的位置,身体上到处流淌着浅黄色的血液。
那一下来得太过迅速猛烈,她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她挣扎着伸出
手,撑起身体。还好,骨头并没有断。她看见自己的手指间有些水迹,想来失去意识时
,自己仍本能地张开了一两道水屏。
她深深呼吸,好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她比谁都清楚卜月潭的深不可测,如果在这里昏
头涨脑,可就别想活着出去了。那一下……究竟来自何处?她勉强翻过了身体,向潭口
看去。
蓦地她浑身剧震——本已死去的潭水正在无声地沸腾,泛起无数浑浊的泡沫。这些泡沫
愈来愈多,亦愈升愈高,终于,第一批泡沫涌上了玄色岩石顶端。它们接触到石上那些
已经模糊了的纹路,瞬间全数破裂,发出咕的一声响,仿佛谁的魂灵在暗自叹息。随着
泡沫的消散,潭水看上去好像往下沉了一段距离。
但是须臾,更多的泡沫涌上来了,于是更多的魂灵在玄武岩上翻滚、叹息,然后泯灭,
消失……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卜月潭正在沸腾。水里闪耀着奇怪的光,在昏暗的洞壁
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些石笋因此而断裂,坠入水中,发出巨大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怪响
。石笋之后是刻满禁制的神兽石像。它们业已老去,年华不再,潭水沸腾,它们则瑟瑟
发抖,没等水真正漫出潭壁,便纷纷龟裂,破碎,向下坠落……洞穴在晃动、解体,卜
月潭在苏醒。
想到也许是四千三百年来第一个看见死水升上潭顶的人,郁浑身战栗,不能自已,竟而
至于怔怔地流下泪来。她知道潭水终将会突破所有的禁制,漫出那囚禁它的牢笼,而那
潭里深深埋藏的魂灵呢?是否也将……她不敢想象。
突然,在一众泡沫之中,扬起了一缕黑发。整个山体在这个时候猛地向上一跳,然后左
右横着剧烈抖动起来。郁踉跄后退,再一次摔倒在石笋间。一根断裂的石笋残片深深插
入她的身体,她却毫不理会。她的眼睛瞪得浑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处。
黑发之后,升起幕那白得让人窒息的脸庞。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抖动、破裂、坠落,
化为灰烬,然而她却一直闭着眼,神色从容,仿佛熟睡未醒,皮肤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
辉。
脸庞之后是肩膀,肩膀之后是手臂。再之后,郁见到了一面铜镜。
事情发生时,巫劫等人正穿越一条狭长的山谷。山谷两端高逾百丈,最窄处仅十丈左右
,仰头望去,只见到一线天色。虎贲侍卫在前开路,巫劫用竹竿拉着茗,巫镜则大咧咧
地伏在奴隶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呻吟抱怨。茗的肩头突然花枝招展,崇冒出头来没头
没脑地问:“喂,我们上船了吗?”
茗奇怪地看他,巫劫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这个时候,震动传来了。
大地先是上下剧烈跳动,瞬间又横着一扯。所有人尚未回过神来,已经在地上或岩壁上
摔得七荤八素。巫劫紧紧抓住茗的胳膊,大声吼道:“头顶!”
啪啦啦啦……,头顶传来开天辟地般的巨响,山谷顶端,两边的峭壁同时倾斜,断裂,
相互重重地碰撞在一起。撞击产生的气浪向下袭来,再次将惊恐得跳起来的人群冲倒,
然后沿着山壁向两侧横扫而去。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泥尘、草木夹杂着石头砸下来了。
整个山谷顿时淹没在滚滚烟尘之中。在山谷之上,晴朗的天空也在迅速失去颜色,狂风
呼啸,浓云翻滚,澄蓝变得浑浊,然后灰白,既而黯淡。只一刻工夫,太阳好像提前落
下山巅,大地陷入一片阴霾之中。
幕的一只脚踏上玄武岩石,然后是另一只。当她彻底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岩石上时,潭水
无声地落了下去,就象它无声地升起来一样迅速而突然。
山体仍然在剧烈震动,头顶不时传来砰砰巨响。这些巨响后往往伴随轰隆隆的沉闷的雷
鸣般的声音,洞壁就跟着抖动,无数碎屑落下。郁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能
够想见两边的峭壁在震动中破裂,继而一段段崩塌下来,重重地砸在卜月潭锥体之上。
当一切禁制都失效时,它们是不是打算不顾一切地埋葬此潭?
随着石笋们相继剥落,洞顶那几块晶玉石彻底露了出来。它们那被遮蔽了千年的光芒短
暂地照亮了洞穴,明亮得让郁一时间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是很快,光芒暗淡了下去。晶
玉石在振动中发出尖利的破碎声,接着与其他曾经威武的石刻、铜像一道断成数段,一
一坠落。它们砸向幕的头顶,却被幕周身无形的气息崩得四分无裂,发出哀号,溅入潭
内,发出奇异的光芒。潭水如同吞食天地的鰆兽,如此多的东西掉入其中,水位却仍没
有上升,甚至连溅起的水花都少得可怜。
突然啪啦一声响,郁头顶处的洞壁裂开一条口子,从洞底一直延伸到穹顶,深逾数丈。
这道口子周围又迅速裂开无数条细小的裂缝,咯咯之声不绝,密密麻麻的裂缝须臾便爬
满了洞穴。看来锥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郁使劲拉起残破的身体,躲避着坠落的岩石向幕跑去,大声道:“好……好了!幕,把
铜镜装入袋中吧!”
幕睁开了眼睛,瞧了郁一眼。她双手将镜子抱在胸前,抱得那样紧,好像那是她的孩子
一样。她的神智仍然有些恍惚,怔怔地说:“放……放入袋子?”
郁不知道她在水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她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心中暗急。如果
她不小心将铜镜摔坏那可不得了,即便不摔坏,落在地上,自己也没那个胆子去拣。她
小心地靠近幕,尽量耐心地说:“对,放入那个袋子里……就在你腰间的,你试着摸一
下……啊,别别!千万别松手!”
幕眼里神色变幻不定,说道:“你想要……对了,你想要这铜镜……是我拿上来的,是
我……我没有看它,我没有看,没有看……我能不能看?”
“不能!”郁尖叫道。幕被她叫得浑身颤抖,然后点头喃喃地说:“是了……不能看…
…我不能看的……”
郁侧身避开一块坠落的岩石,渐渐接近了幕,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幕将铜镜的正面靠着
自己的身体,背面虽然被她的手臂挡住一部分,仍然能见到刻的纹路。没有错,这并非
寻常的龙或凤纹,而是巨大的鲲兽。想到黄帝竟然能将几万里长的神兽鲲之魂凝于铜镜
背面,以镇压鬼神,她的心就怦怦乱跳。
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将铜镜拿到手了。郁觉得幕很不正常,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恰恰才应
是正常的。没有几个人能手持神器而魂灵不乱,更何况是这面妖镜……她决定赌一次,
如果幕无法将镜子放入袋子里——现在看来几乎是肯定的——那么自己拼死抢过,再放
入袋中。哪怕为此失去双手或是身体,那也很值。
于是她冒险从幕的背后接近她,伸手极缓极缓地解开了系在她腰间的皮袋。她还未完全
拿下袋子,幕突然转过身,吓了她一跳。却听幕怔怔地说:“我……我是不是不能放手
……”
“啊?是,是的!别怕,千万别慌!一切交给我好了!”幕浑身散发的光芒让郁的眼止
不住地流泪,她硬着头皮坚持着,把袋子举起,说道:“来,让我们试一下,看能不能
把它装进来……”
幕慢慢蹲下。缠在她脚上的布条松了,她麻木地把布条踢开,她的眼角有一丝淡淡的血
迹。郁伸出手,摸到她的手臂上,道:“好了,放松一点……慢一点……让我们试试…
…”
她引导着幕放松手臂,慢慢垂下。见鬼,这下子正面岂不是要朝上了?郁正想用袋子覆
盖,转念一想,若是幕不小心瞧上一眼,被它吞噬了,不是更……于是她强压下狂跳的
心,紧紧盯着幕的眼睛,不去看那镜面。谁知幕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两人在毁天
灭地般的震动中、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默默对视,直到幕的手臂彻底放平。镜子已经
对准了皮袋的口了。
郁摸索着将袋口套上铜镜,然后问:“装进去没有?”这句话几乎把她自己都诱惑得想
要看上一眼,但是幕仍呆呆地摇头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不能看。”
郁暗自叹了口气。她又把袋子往前套了一段,已经可以用手隔着皮袋摸到铜镜了。她感
到了铜镜的厚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说:“装进去了。但好像歪了,你觉得呢?”
幕呆了片刻,突然道:“给你!”把铜镜往前一送,险些脱手。郁吓得本能地一垂头,
啊!铜镜!她的脑子几乎要恐惧得爆裂开来,在最后一刹那,终于勉强将已经向下的视
线集中在幕的腹部。因为极度恐惧,她全身都僵了。这个时候,幕开口了。
她说:“你记不记得你发誓,会放过村子里的人。待此间事一了,永远不会回来?”
“是……”郁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对幕骤然的平静竟没有一点反应。
“可是……”幕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你曾经也说过,除了大祖母,不会伤害一个族人
。”
“那……那是……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事?”郁的身体从僵硬中慢慢恢复,神智也渐次清
醒过来。她一抬头,突地一呆,因为她见到的仍然是幕的腹部。
幕在那一瞬放开铜镜,纵身而起,在郁有任何反应之前,她的脚已经伸到了郁的面前。
郁的脑子里闪电般晃过刚才幕潜入水中时自己的那阵慌乱——真……见鬼!她脚心的两
处源纹竟然没有消去!
砰!砰!
最后时刻,郁仍然固执地抓着铜镜,不肯用手抵挡,这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只是勉强
侧过了脑袋,两枚近在咫尺的火球将她半边身体炸得粉碎。幕以手撑地,身体飞速旋转
着,连珠般放出火球,砰砰砰砰之声不绝,洞穴内顿时烟雾弥漫。
片刻,幕落下了地,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因极度消耗力量而疼痛难忍,但她却咧嘴无声
地大笑。她喘息良久,撑起身子,爬到一堆被她轰碎的石块前。轩辕镜静静地躺在其中
。其实千百年来它一直寂然不动,来来去去的只是浮躁的人心而已。
她用袋子套上轩辕镜,刨开一层碎石,就往下套一点,直到将其完全装入袋中,然后紧
紧抱在胸前。好了,这是她的了,谁也抢不去了!
她往后退,刚退出两步,蓦地一声嘶心裂肺的尖叫响起,碎石堆猛地在她面前站立了起
来。幕骇得心差点跳出咽喉,脚下一绊,摔了老大一个跟头,脑袋撞在玄武岩上,撞得
耳朵嗡嗡直响。
碎石往下哗啦啦坠落,露出了后面那个残破的人。郁左边从肩头直到腹部都已消失不见
,其余还有大片身体被火烧得焦黑。她的身体僵直着,高一步低一步地跨过了石堆。
“我……的……铜镜……我的……”
“还有人活着吗?”巫劫大声吼道:“活着的出声!”
“大人……还……还有两个兄弟在下面……属下尽力刨刨……”
烟尘弥漫,巫镜用布包着头脸,仍然被呛得两眼发黑,粗着嗓子喊:“别动!都别乱动
!妈的,别把头上那些给摇下来了!等我放出禁制再说!”
他们的头顶压着小山一般的巨石,四周一片漆黑,若不是峡谷底部狭窄,将岩石顶在半
腰,几乎要全军覆没。但碎石往下倾泻,如洪水一般,仍然将大部分人湮没,只有巫镜
和巫劫两人拼死放出禁制才顶住了冲击,保护了四五人。走在最前方的五名虎贲侍卫侥
幸逃脱,可是后面的侍卫和全部奴隶就没那么幸运了。坠落的石块绝大部分集中在峡谷
的中部,压得死死的。坍塌已经过去了一刻有余,只听到了三名侍卫的声音,而且两次
余震过后,又消失了一人。
巫镜脑袋歪着,肩膀顶着石头,身子扭曲,一只脚被岩石挤得抬起,顶在自己的胃上,
差点把隔了夜的羊肉都顶出来。背他的那名奴隶幸运地被他展开的禁制保护下来,此刻
吓得呜呜咽咽地哭。巫镜听得鬼火直冒,况且保护低贱的奴隶,真是丧尽体面,偏偏鞭
子不见了踪影,只有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再哭就把你切零碎了,塞进石头缝里去
!”
崇在一瞬间扩展出数丈方圆的根须,插入峡谷四周,将茗牢牢包起来,此刻正在有一声
没一声地哀号:“妈的……让世人怜惜花木是奢侈,难道石头也长了势力眼吗?”
茗担心地问:“你没事吧?”崇恼火地说:“你说呢?”茗拍着它的脑袋道:“你一紧
张就拼命吸我的血,肩膀痛得要命呢。”
“我不能说那是保护酬劳,但要活命总得付出点什么,是吧?”
茗从它的根须下爬出来,仰头往上看,只见巨石重重叠叠卡在峭壁之间,相互支撑,形
成一个拱型。随着山体仍然轻微的震动,不时有石块滑落。崩塌来临时,劫用力将她抛
出十几丈远,避开了最大的几块岩石,崇那盘根错节的根须有效地顶住了身后冲过来的
碎石流,如果是巨石直接砸下来,再来十个崇也顶不住。
她飞快地爬上崇的根须们,往后看去,但见原本高高的峭壁塌了一半,坠落的岩石堆了
十数丈高,将山谷完全覆盖。几名虎贲侍卫正在边上拼命挖掘。她跳下岩石,向那几人
跑去,崇收了根须,叫道:“别跑太快!这些岩石可都不结实,随时会塌陷的!你埋进
土里不要紧,我还得费力往外爬呢。”
茗跑到岩石堆前,大声喊道:“劫大人!你没事吧?”岩石内传来巫劫的声音:“还好
……你们尽快退出山谷,震动还未完全停止,这里很危险!”
虎贲侍卫纷纷道:“大人,属下誓死不离!”巫劫还要说,却听巫镜叫道:“对了,正
该如此,你们忠心可嘉,我一定褒奖!快些刨个洞口出来,这里面黑得象坟墓!女人,
你可不要乱跑!”
崇的一根根须竖在嘴边,低声道:“这家伙一心想要害你,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干脆趁
现在兵荒马乱,我们先下手?”茗瞪他两眼,使劲扯它的花瓣道:“胡说!快点帮着搬
石头!”
“真……蠢女人……”
就在崇与侍卫们奋力刨着石头时,东面又传来几声巨大的轰鸣,脚下的地也再度颤抖起
来。大家各自背靠在看上去还算稳固的岩石上,面如土色。好在这几次震动不大,并没
有新的岩石坍塌下来。隆隆的声音在低矮的云层下方翻滚,良久不息。
茗觉得心被什么东西死死地揪着,气也透不过来。卜月潭……卜月潭一定出事了,而且
还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喂,女人!”崇偷偷地在她耳边一根根须上绽放出来,说道:“你也感觉到了吗?有
可怕的东西出来了……我说,咱们还是快些逃吧!”
“不行!”
“放心好了,里面那两个家伙还有点本事,这点石头还伤不到他们。”
“不是这个。”茗摸着怦怦乱跳的胸口道:“卜月潭出事了……我必须回去。”
“嘿……你说得好像挺有责任似的,可是我跟你打赌,现在什么都不能阻止它了。”
“它?”茗转头惊诧地看向崇:“它是什么?”崇的眼睛立时一翻白,在茗抓住它的花
瓣前,一下钻入根须,出现在几丈之外,大声吆喝道:“快!快搬!啊,妈的,这块石
头好大!你们几个过来……喂!你在做什么?”
却见茗飞快地跑上散碎的岩石堆。她滑了一交,滚落下来,可是随即又跳起来,手足并
用地爬了过去。崇的根植在她的肩头,被她拉得飞跑。它慌忙对虎贲侍卫们喊道:“好
!干得不错,继续刨!刨出来后赶紧跟着来,妈的,要出人命了!”
它迅速收回所有根须,出现在茗脸旁,叫道:“你疯了!你……你根本不明白,你什么
都做不了!”
茗闷着头跑。她气喘吁吁地跑上一段陡坡,靠在棵松树上暂歇。从这里本已经可以看到
卜月潭的松林和峭壁了,但是此刻那地方烟尘笼罩,什么也看不清。崩塌声一阵紧似一
阵,“轰隆轰隆”震得人心胆俱裂,间或有耀眼的光在烟尘中闪动。大地在颤抖,天幕
重重压下,林子里无数野兽在嘶声咆哮。崇发着抖道:“我们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求求你了!”
“它!”茗大叫道。
“它……”
“是什么?”
“别逼我,我脑袋小,装不下那么多东西!”
茗揪着崇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我妹妹在里面。”
“那又怎样?就在刚才,许许多多的人都跑到石头里去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茗甩开了崇,盯着那团翻滚的烟尘:“卜月潭的禁制已经破了。
”说着她挺直了腰,继续朝前跑去。
“既然知道,你干嘛还去送死?”崇拼命挥舞根须。
“当然不!”茗边跑边喊:“我是最后的禁制,你不明白吗?算了,你脑子小,听不懂
这些。”
“呜……妈妈……”崇吓得哭起来。
“铜……镜……我的……铜……镜……”
声音嘶哑、低沉,好像咽喉里塞满了泥土,只能一丝丝地往外吐气。尽管周遭乱成一团
,这声音却无比清晰地传入幕的耳朵,一个字吐出,顿一顿;一口气断了,又接着嘶嘶
地吐出另一口气……听得她毛骨悚然。完全说不清楚的原因,让她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
了以前听过的一个传说:被迫殉葬的人,临死时拼命呼喊挣扎,会吞下泥土,塞满肚腹
……
从未有过的恐惧抓住了她,她再也没有力气了。她跌坐在地,可是后来发现连挺立腰背
的力量都没有,于是躺下,浑身战栗,无助地看着面前的那具躯体走近。她身体开始剧
烈疼痛,仿佛已经被人狠狠地扯破,撕碎……
眼见郁踉踉跄跄地走下石堆,离自己只有两三步远了,幕剩下的力气都用来紧紧抱着轩
辕镜。她绝望地闭上了眼,听那僵硬的脚步声一下、两下……完了,一切结束了……那
一刻,她竟然十分平静地等待着。但……但是脚步声却没停,三下、四下……脚步凌乱
,似乎向左而去。
幕奇怪地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只见郁早已绕过了自己,仅存的右手在前面不住摸索,一
步一绊地向前……她心中一动,屏住呼吸,偷偷向郁招了招手。郁的脑袋转来转去,对
她视而不见,继续向左走去。这个时候,又一块石像跌入潭中,爆发出眩目的橙色光芒
,幕倒抽一口冷气,因为借助光亮,她发现郁的脸前一片模糊。
说模糊,是因为……天啊,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刚才的火球就在她面前爆裂
,把她炸得面目全非,连鼻子眼睛都辨认不出来了。
原来如此!幕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她瞧不见自己了!
她心中狂喜,可是也知道当此时刻,不可再露半点行踪,是以强行压下拔腿就跑的冲动
,静静等待郁绕着玄武岩越走越远……蓦地屁股底下冰冷的石壁猛地一震,把她整个弹
了起来。头上传来剧烈的撞击声,大片石块在震动中从洞壁上剥落,向幕当头砸来。
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向前疾冲,那些石块几乎擦着她的脚跟落下。她虽死死捂住嘴没
有发一声,却仍立即听见郁嘶声道:“你……你在……哪里?幕!我……我听见……你
了……来……过来……”
幕看见她僵直地转了个弯,觅着声音向自己走来,有一道光照亮了她左边破损的身体,
依稀有些内脏还挂在体外。幕肚腹内一阵抽搐,张口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心中只
翻腾着一个念头:死也不能让她抓到!
她强迫自己不去听郁发出的吱吱咯咯的声音,环视四周,虽然洞穴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
,她还是很快认出了来时的方向,于是尽力躲避着头顶掉落的岩石跑去。眼见就要跑到
那堆石块前,突然脚腕一紧,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向后拉扯。
幕惊恐之下,伸手去抓旁边的岩石,却忘了抱着的铜镜。铜镜从怀里落下,摔在碎石中
,大半都从皮袋里露了出来。恰此时缠住她的东西猛地一收,幕的脚被高高拉起,脑袋
正冲着铜镜而去。此时要做什么都已来不及遮盖铜镜,幕脑袋一偏,右边脸结结实实撞
在镜子上,一声闷响,顿时昏死过去。
她被拽着往后移了一段距离,可脚却卡在了一堆石头中,郁狠狠往后拉,只是拉得她的
身体不住摇晃。幕在晃动中重新睁开了眼,啊……在哪里?怎么了?她模糊的想着,后
来依稀觉得右边脸上有水,便伸手摸了摸,粘粘的,像是……
幕双手一撑,反转身体,石块连珠般落入潭水,洞穴里的闪光越来越频繁,她看见了一
条长长的漆黑的东西自郁头顶伸出,越过数丈的距离缠在自己脚上。她倦缩身体,抓住
了那东西,果不出所料,这是郁的长发!
一块石头落下,就砸在郁的跟前,幕心中一动,向她头顶上方看去,见大片石头已经裂
开,摇摇欲坠。她更不犹豫,双脚连踢,啪啪啪啪疾风骤雨般的爆裂声中,郁的发丝漫
天飞舞,她发出长长的、让人心胆俱裂的咆哮声。但是幕不给她任何机会,对着她头顶
的岩石猛轰!猛轰!
一块石头砸下,接着是数十块,再接着,数十丈宽的洞壁整体脱落,向下方的郁劈头盖
脸地砸去。郁举起残破的右手遮挡,淡色光芒闪动,她放出了一、两层水屏。水屏被沉
重的岩石撞击、挤压,跳跃的光芒就在她的脸上晃个不停。尽管面目已经模糊,可是幕
看地出她已经力竭了。是的,她已经失去了方向,丧失了肢体,孤立无助,重逾万斤的
岩石却一块接着一块砸下,波光震荡,仿佛整座山都朝她塌去!终于轰的一声巨响,尘
土弥漫,郁和她的水屏消失了。待得烟尘慢慢消散,她刚才待的地方已经堆满了乱石。
这一连串攻击几乎掏空了幕的所有体力,连根小指头都动弹不得。她一度以为自己快要
死了,过了片刻,她吐出两口浊气,却又勉强坐了起来。
那堆岩石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山体的震动此刻也逐渐平息下来。由于不再有东西落入潭
中,潭里闪烁的奇怪的光消失了,洞里暗淡下来,但又并非彻底的黑暗。有些不知名的
白色光点在空中飘忽,隐隐照见四周。
她休息了一刻有余,才重新聚集起力量。伸手摸摸脸颊,发现被铜镜边的鲲兽划了老长
一道口子,好了,从此以后总算与姐姐有区别了。她不辨悲喜地干笑两声,闭着眼睛摸
到铜镜,重新将它装入皮袋里,再往出口的方向爬去。
进来的那道门早已在刚才的震动中坍塌了,岩石塞满甬道。幕试着往上爬了一段距离,
没法出去;她又用力推开岩石,想要弄出个洞来,可是一块岩石被推开了,更多的细碎
石头滑落,填补缺口,甚至还愈加凸出。幕又推又搬,忙了半天,突然一块大石滚落,
她躲避不及,左脚被砸破老大一处,再也站不稳,咕噜咕噜滚了下来。
她躺在冰冷潮湿的石头堆里,心也跟着愈来愈冰冷。真……该死!刚才那么巨大的震动
,也许整座峭壁都已经倒塌,压在了卜月潭上。如果真是那样,自己将永远被困在这该
死的坟墓中了!
两天之内,她痛快地陷害了大祖母,兴奋莫名地囚禁了姐姐,痛苦地洗去源纹,忐忑不
安做起了原以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真正做起来却无比复杂艰难的
“姐姐”,再然后,被这恐怖的女人一步步胁迫至此……变化快得让人目不暇接,突然
之间,就到了静静等死的地步了。她禁不住泪流满面。
水缓缓地流过,冰冷刺骨,幕突然觉得这样躺着真惬意。啊,真想就此静悄悄一个人死
去,没有人知道……姐姐也不知道……死在这巨大的坟墓里,大概不会寂寞吧,有那么
多,那么多的先辈们……
她舒展开四肢,已经准备接受惩罚了,忽地伸手摸了摸四周,奇怪……怎么会有水流过
?卜月潭里的水不是已经落下去了吗?
一开始,她以为是溢出的潭水,并不是很在意。可是过了一阵,水越来越多,甚至隐约
听见了汩汩的流水声。她惊疑地爬起身,一瞧四周,不知何时起竟满地的水。她顺着水
向源头摸去,发现堵在洞口的那堆石头缝隙里到处都在渗水。这些水……
幕略一迟疑,随即想到了。昨天夜里,向下的通道里灌满了雨水。这些水被郁升高了一
丈,也许那之后就一直就停留在那个高度。现在郁死了,失去控制的水溅落下来,开始
透过石缝渗入。幕的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希望:也许外面的通道堵塞得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严重,也许……用不了几天,就会有人挖穿,下到洞里。如果自己能再撑一阵……
她站起来,四处摸索着。她刨啊,摸啊,踢啊,绑在背上的铜镜无比沉重,突出的鲲兽
花纹磨破了她的肌肤,她也不管。忙了好一会儿,她停下手,因为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
情。
光点……那些飘忽的照亮洞穴的光点……卜月潭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它们究竟是
从哪里来的?。这问题一下占据了她所有的思想。她的目光追随着光点们上下跳跃,渐
渐的,她眼前所有的事物模糊起来,却有一条光的路无比清晰地突显出来,光路的末端
——或者说,它的来路——就在那三个不起眼的拱型洞口。
难道那洞里另有通道?
幕决意一试。她踉跄着翻过一堆堆岩石,绕过那几块仍旧屹立的玄武岩,向那三个洞口
走去。正走着,忽地一脚踩下去,溅起老高的水,险些滑倒。她扶着一旁歪斜的巨石,
这才发现,从洞口的石缝里渗入的水,沿着条曲折的路,绝大部分流到这里,汇集成一
片水洼。水里有一堆东西,幕状起胆子捞起来,却是自己脱下的外套。
那上面的骘鸟已经皱巴巴的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幕用它将铜镜牢牢绑在背上,正要起身
继续往前,蓦地尖叫一声,往后猛退,一交绊倒。她的脚再一次在尖利的石堆上划破,
她却瞧也不瞧上一眼。她瞪圆了眼睛看着……真见鬼!郁还没有死!
虽然压住她的那堆巨石没有丝毫动静,幕却在瞬间明白了——没有风,没有震动,但是
脚下的水正一浪接一浪地扑上岩石,向内渗去。水越浪越高,浪上岩石的水被某种力量
牵制住,竟不再往下流淌,而是聚集在岩石的缝隙之间。渐渐的,岩石堆被水包裹了起
来,有一些已经开始冻结,反射出淡蓝的幽幽的光。而地面的水却迅速减少。
幕恐惧地往后倒退着,没有错,这样力量……这样的冰寒……除了郁,还有谁能如此?
忽感背心一凉,接着又是几下,她反手一摸,是水……难道雨横着飞过来了?她转头看
去,只见远处刚渗入洞穴的水正被这力量吸引,纷纷向岩石飞去。岩石内开始隐隐响起
了咕咕的声音。
不能再等了!幕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站起来,跌跌撞撞向那三个洞口跑去。
身后骤然响起咯咯……咯拉拉的声音,夹杂着吱吱……嘶嘶……的呻吟声,好像落入陷
阱的野兽正在抵死挣扎。幕背脊上寒流滚过一层又一层,腿肚子一抽一抽的痛,可是不
能回头!不能回头!
她拼命跑,接连跳过数块巨石,脚下一滑,险些落入卜月潭中。她冒险地一脚蹬在玄武
岩上,借力向旁跳去,却重重摔入一堆碎石中。石头的棱角尖锐锋利,撞得她眼前发黑
,几乎就站不起来……不行!她一手抹去脸上的血和汗,咬着牙想:既然站不起来,就
爬吧!
“幕……幕……你在哪里……”
幕使劲咬着下唇,力道之大,咬得下唇鲜血淋漓。她爬过石堆,手臂上的伤口痛得撑不
住身体,干脆一埋头滚了下去。立时便听见郁叫道:“哈哈,哈哈,你在那里,我听见
你了……小可人儿,你在喘气,为何要跑呢?”
幕不管,爬起来往前飞奔,赶在再次摔倒之前,纵身飞扑进最左的洞内。咚的一下,幕
歪歪斜斜地顺着在外面完全看不出来的漆黑的石壁滑落,她用了最大的控制力才强迫自
己没往后仰倒,眼前金星乱闪。
“可人儿,真是遗憾呐……卜月潭似乎想把我们囚禁在此。你想要我再一次宽宏大量吗
?让我想想……很困难,对不对?可是也许我会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幕扶着洞壁走出来,耳边听见轰隆隆的声响,那堆围困郁的岩石开始隆起,
然后向四周崩塌。再试一次!她往中间那洞里钻去,然后泪流满面地退出来——冰冷的
石壁再一次拒绝了她。
“哈哈,你瞧啊,卜月潭总是拒绝你。因为你是个叛徒。”郁缓步走上了石堆。她的身
体隐藏在黑暗中,脸前却有几个光点,映出她已完全恢复了原样的脸。这张脸上挂着毫
不掩饰的嘲弄的笑容。
“你背叛了卜月潭,背弃了四千三百年的传承……这真可怕。你拿走的是它的魂魄,知
道吗?如果铜镜有嘴,也一定在哭呢,哈哈哈哈……你还想跑哪里去呢?”
“求求你……”幕虚弱地说:“让我好好的死去,行不行?”
“当然……不行。”郁遗憾地一耸肩:“一百二十年来,你是第一个毁我身体的人。损
失很大,我想要求点补偿,不过分吧?”
“你……你要做什么……”
“你猜呢?呵呵,我想你应该猜得到,对吧?你的血还是很可口的……”
幕往后退着,绊到了石头,踉跄地退入第三个洞中。她嘶声尖叫道:“不!你永远得不
到!”
她转过身,低着头猛地向前冲去,这么短的距离,自己的头重重撞在石壁上,一定会当
场死去的。郁变了脸色,闪身上前拉她,蓦地眼前火光闪动。郁暴怒之下,连水屏都不
展开,一夹手将火球拿下。这些火球的力量已经极其弱小,幕看来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
步,求死之心已决,只想阻她一阻。这个该死的小贱人!
她愤怒得脑子里都眩晕起来,耳中嗡嗡作响,一口怒气堵在胸口,就是咽不下去。她顿
了老半天,才强压怒火往里走。如果不是因为铜镜,她才不会去碰一具尸体呢,真是讨
厌……
片刻之后,洞穴里再一次回荡着郁尖利的咆哮声。
洞里,没有什么石壁!
第十四章
幕拼命跑着!
洞里漆黑一片,她身体散发出的光太弱,根本照不到左右的洞壁,看不清究竟有多大。
她只知道地面潮湿,许多地方甚至有大片的水洼,但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连绊脚的石笋
之类都没有。幕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洞内寂静得可怕,听得见自己急促的喘气声和咚
咚咚的脚步声。
洞通向哪里,前面有什么?她完全不知道,有逃生的希望吗?她也觉得渺茫,然而只要
还有路可跑,就不会停下脚步。郁的话一直在她脑海里回响:“卜月潭总是拒绝你……
因为你是个叛徒……是个叛徒……”可是为什么,这一次洞门大开,她并没有被拒绝?
跑了一刻钟左右,脚下的路渐渐斜向下方,十几丈之后,倾斜得愈加厉害,幕谨慎地放
慢了脚步。突然,她踩到了一级台阶,然后又是一级。她本能地刹住脚,伏在地上,借
助身体的光,隐隐看见前面的路已经变成了一条陡得几乎垂直的阶梯。
这段阶梯出现得突兀,若非她速度很慢,而且最上面几级阶梯还比较平缓的话,恐怕会
一脚踏空落下去。幕的心砰砰跳了一阵,四处摸摸,找到块巴掌大的石头,向下扔去。
良久,才隐隐听到咚的一声轻响。
幕决定赌一次。她仰面躺下,朝上射出了一枚火球。实际上,她现在还能放出的仅仅是
些有亮光的东西罢了。她屏住呼吸,看着火球越飞越高,十丈、二十丈……直至火球消
失都没有看到洞顶。她又向前方射出一枚,这一次,火球飞越了至少三十丈的距离,仍
然什么都没照亮!
无比巨大的空洞把她吓坏了。她决定放弃寻找其他的路,老老实实地沿着阶梯往下爬。
阶梯刚凿出来的时候还可供两人并肩往下,这么多年过去,已经被水侵蚀得只剩窄窄的
一条,有些地方甚至连脚都放不下,幕不得不冒险地向下坠落,越过几级,再抓住下面
的阶梯。
石壁上到处都在渗水,绝大部分阶梯被水冲磨得滑不留手,幕只爬了二、三十级,已累
出了一身大汗。手指因一直用力扣着岩缝,几个指甲都翻了过来,鲜血直流。她站在一
级稍大的阶梯上喘息。
忽然,有个声音隐隐传来。声音太小太弱,即便是在这死寂的洞里也听不清楚。幕以为
是自己的呼吸声,或是些微风声,并不在意。但是又爬了一阵后,这声音愈加明显,她
禁不住停下,凝神细听。
是郁吗?她不能肯定。声音似乎从下方传来,有几次她几乎能感到一阵气息从下面蹿上
来,掠过了自己。但实在太过飘渺,她连发出声音的是人还是兽都分不清楚。那么说…
…洞里并非空无一物?话说回来,如果有人跟她讲卜月潭里什么都没有,她才不信呢!
所以她并没有迟疑多久,就继续往下爬——相比之下,郁给她的恐怖远远大于黑暗。
她爬啊爬啊,不知爬了多久,还没有到底。越往下,越觉得闷热,豆大的汗珠一颗接一
颗地滴落。该死,她觉得仅存的那点力气跟着汗流出体外,真的就快要撑不住了。背上
的铜镜……太重了……她却没有生出一丝丢掉它的念头。轩辕铜镜……是的!她竟然带
走了镇压卜月潭四千多年的黄帝所造的神器!哪怕现在死了,她也不会后悔!
突然间,幕有个奇怪的感觉,仿佛正被某个人静静地凝视着。她惊恐地到处张望,漆黑
仍然从四面八方牢牢包围着她,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感觉却是那么真切,她眼皮乱跳,
脚底也痒痒起来……难道上下都有人潜伏着?
幕停顿了半响,鼓起勇气放开手,身体靠着阶梯向下飞速滑降了一段,又抓住阶梯站稳
。没有……并没有人在下方。她出了口气。石缝间一滴水滴在她脸上,她伸手抹了,顺
势抬头向上看去。
“嘿……可人儿。”
郁的脸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离她的头不到一尺的距离,双目幽幽发着光亮,轻声道:“你
是在找我吗?”
可是这一次,郁又犯了个错。其实也不能算是错,她……只是没有料到幕在极度恐惧时
发出的尖叫声有那么大,第一声叫出来,郁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在郁天旋地转地捂住耳朵时,幕全身酸软,手脚同时失去了所有力量。她毫无挣扎地向
下坠去,脚底向上,用仅剩的力气放出了一个火球。火球掠过郁,照亮了她赤裸的背脊
,白皙稚嫩得仿佛婴儿,一丁点瑕疵都没有。毫无疑问,她已重生。
幕绝望地闭上了眼。她的耳朵里刹时灌满了疾风,可是在震耳的呼啸声中,她还听见了
另一个声音……
“沙昆!”
下一瞬间,头和肩头传来剧痛,她落入了深不见底的水里。
咕咚……咕……咚……
清越的水声在幕的耳朵里来回震荡,她感到了疼痛,于是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水中
沉沉浮浮。她略动了一下,全身顿时裂开般疼痛,肺里更是火辣辣的。不知道往下沉了
多深,也不知道已经昏迷了多久,她的脑子里一片浑噩,只是本能地往上游去。须臾,
她探出了水面。
四周是如同刚才那样无边无际的黑暗,连这水面有多宽都看不出来。虽然从很高的地方
坠入水中,不过入水的姿势不错,并没有伤到经络或骨骼。她大口呼吸着,尽量舒展身
体,躺在水面,让身体能稍微恢复些体力。这些水比之卜月潭的水要清澈得多,外面漆
黑,水里却隐隐有着光亮。
她摸到背上,还好,轩辕铜镜还好好地待在袋子里。她放下了心,顺水飘流。这个时候
,她记起了落下时听到的那声呼喊:“沙昆!”
沙昆?沙昆是谁?卜月潭的主人还是敌人?她完全不知道。如果沙昆就在这附近的话,
他是友是敌?是否也想要抢夺铜镜……幕的脑子里翻江倒海,她反手紧紧抓着轩辕铜镜
,自言自语道:“不行!这是我的……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啊……”
洞穴里的风把极远处的一声尖叫带了过来,不用想也知道那是郁的声音。幕全身一紧,
翻过身拼命向前游。但她游了几下又停住了。对于郁来说,水几乎就是她的生命,刚才
她之所以在漆黑一片、无限广阔的洞穴内那么快就找到自己,只怕就是那些积水指引的
方向。现在自己整个泡在水里,难道还有可能躲过她的搜寻吗?
幕急得又向水底下潜去,然而这条暗河并不深,只游了两三丈就摸到了坚硬的河床。河
道窄的地方只有五、六丈,宽处却有二、三十丈。幕一次次潜入水底,到处摸着,希望
能找到条岔道或是洞穴什么的,然而却一次次地失望。当她第四次冒出水面时,听见郁
懒洋洋地道:“可人儿……舒坦吗?呵呵……呵呵呵呵……”
声音穿越了漫长的距离传来,在中空的洞穴里来回震荡,刹那间如有数千人同时开口说
话,忽而极远,忽又极近。恐惧加上愤怒层层压迫而来,幕这个时候却出奇地冷静。她
甚至停了下来,闭上眼静静地聆听……
她听见了一丝微弱的风声。
风抓住了她所有的感觉,向上,向前,仿佛伸出无数轻柔的触角,顺着冰冷的洞壁一路
抚摩过去……这种被人指引的感觉,从进入最左边那个洞开始就一直若有若无,渐渐地
,她的眉头舒展开了……她听清楚了风里诉说的事。
忽然,黑暗的洞穴深处亮起了一点光。那光顺水而下,来得好快,转眼工夫就划过了数
十丈距离。当离幕只有十丈时,却又减慢了脚步。一层光亮的水屏后,郁赤脚踏在水上
,如履平地般一步步徐徐走来。水声叮叮咚咚,压不住她浅浅的笑声。
“幕,你可真能折腾呢。”
“是吗?”幕挺起胸膛:“你的命也挺长的。破成那样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嘛。”
郁的脸沉了一下,随即又恢复笑容,道:“何必呢?可人儿,你是打算更加激怒我,好
让我下手快些吗?呵呵,放心好了,我的耐心一向很好,一定会让你慢慢的,尝尽人世
间最大的痛苦后才死的。”
幕叹了口气:“我说的是真话。你说了太久的谎言,连真假都分不清了。”
“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把铜镜拿过来吧。”郁干脆地说:“不要一再撩拨我的耐心。”
幕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伸手慢慢解开捆绑铜镜的衣服,忽道:“我可以选择死在哪
里吗?”
“不行。”
“那么说……怎么死也无法选择了?”
“你很聪明。”
“我恳请你呢?”
“只会让我更乐意动手。”
“真可惜……但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满足我唯一的愿望。”
“我不答应。但……说出来听听。”
“我就要死了。”幕叹道:“我得到梦想的生活,还不到一天,就要为之而死了。想想
真是悲哀……不过你说得很对,贪婪是需要那个命的。我命数使然,怨不得谁。可是至
少,我希望死得明白。你要这铜镜,究竟想做什么?”
郁沉吟一阵,方道:“好吧,反正你也逃不出我的手心,告诉你也无妨。我要用它来吸
一个人的魂魄。”
幕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哑然失笑道:“哈哈……你可真小心,连对将死之人都不肯说
出真话。吸人魂魄?鬼才相信会是这样的用途呢。”
郁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说道:“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若非吸魂,你认为还会是什
么?”
“你少骗我。现在我可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黄帝费尽心思建起卜月潭,可并非要吸人
魂魄那么简单。这个铜镜……是用来镇神压鬼的……”
“好了!”郁厉声道:“别想耍花样!你这是在问我还是在拖延时间,积蓄力量?”
“你……你可真难打交道。”幕摇了摇头,终于解完了最后一个结,双手将包着铜镜的
袋子举到胸前:“拿去吧。我如此恭敬,待会儿你动手时真该多考虑一下。”
郁裂嘴一笑。她半身沉入水里,与幕保持相当的高度。波光阑珊,映出她眼中急迫的神
色。她屏住呼吸,双手透出了水屏,来接铜镜,一面道:“嘿嘿,你可真会打主意。我
自然会……”
幕右手抓住皮袋猛地向上一提,郁只觉眼前一花,突然之间,她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近
在咫尺,正迟疑地凝视着自己。这种迟疑顷刻间变成了恐惧——铜镜的正面毫无保留地
映出了她的面目!
一道诡异的光刹那间照亮了郁,仿佛闪电击中了她,打得她全身剧烈颤抖,张大了嘴,
却一声也发不出来。她的脸扭曲得狰狞恐怖,眼珠可怕地向前突出,几乎撑破眼眶。她
用尽所有力气想要偏过头颅,然而有股无形的力量拽死死拽住了她,说什么也无法将视
线移开镜面!
砰!砰砰!啪啦!无数道水屏在她身旁展开,亮光乍起乍灭,仿佛急密的雷电,照得洞
内光影闪烁。但水屏碰到铜镜,立时消散。她拼了命地挣扎,狂怒地乱踢乱打,咧嘴撕
咬,可是无法逃脱!无法逃脱!
幕浑身战栗,闭着双眼,拼尽全力地抓着铜镜,身上的大汗出了一层又一层。郁的水屏
虽然无法穿越铜镜,然而激起的水浪仍如重锤般一浪浪击打在她身上,打得她险些背过
气去……不行!她死也要撑住!
蓦地一声惨叫,幕顿感铜镜上的力道失去。郁发出一连串惨烈的哀号,向后倒去,双手
死死捂着脸。她没入水底,既而发疯似地翻滚、纵跃,水屏密集地张开,又胡乱收回,
搅得整条河都跟着沸腾起来。
幕顺着水势向后退出老远,重新用袋子将铜镜笼上。她见水面有一些黄色的液体,呆了
片刻才明白过来——郁挖出了自己的双眼!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她飞快将铜镜系在背上,拼命向前游去,忽听水声大作,郁厉声叫
道:“幕!小贱人!我要活剥你的皮!贱人!你在哪里!”
嗖的一下,一支水箭擦着幕的身体飞过,跟着无数支水箭满洞乱射,郁的咆哮声在洞里
回响,简直震耳欲聋。幕什么都不管,只是游!游!向刚才风声传来的那片石壁游去。
她接近了!生死在此一举!她摸到石壁上,借着远处郁的水屏发出的光亮往上搜索着…
…看见了!一个仅够一人钻入的洞口,就在水面之上一尺左右的地方。郁的水箭在洞壁
里来回横扫,从那洞口传出来的风声却更明显了。
幕奋力爬上洞穴,突地一阵剧痛,一支水箭射中了左腿,几乎是擦着骨头从另一头穿过
。水箭瞬时消失,幕痛得眼前发黑,咬着牙往前一滚。啪啪啪啪,数十支水箭接踵而至
,打得洞壁乱响,其中一大块石头脱落,砸入水中。
“贱人!贱人!我抓住你了!”
幕向前爬着,一面放声大哭。她曾与四只猛虎搏斗,受的伤远比这次重,却远没有现在
这般伤心。她已经拼尽了所有的力量,绝望却一次又一次揪住她不放,为什么?为什么?
哗啦啦!洞口水声大作,一些水甚至涌了进来。幕已经打算彻底放弃了,两只手却仍然
不听使唤地继续向前爬着,爬着……
“贱人!”
“你才是死贱人!你来啊!”幕冲着身后怒吼,正要撑起来骂个痛快,双手用力往下一
按,
不料陡然按空,向前翻滚,重重撞到洞壁上,随即沿着一条通道飞也似的向下滑去。
“啪啪!”两支水箭射在她面前倾斜的洞壁上,接着又是几支。但通道弯来弯去,忽
高忽低,又极光滑,好像不久前才被水冲刷过一样。幕背顶着铜镜滑得飞快,不停射来
的水箭总是差那么一点射中。她提气大喊道:“死贱人!来呀贱人!贱……哎呀!”
一支水箭擦破了她肩头的肌肤,幕怒极反笑道:“哈哈哈哈,你给我挠痒痒吗?贱人!
”当滑过一长段笔直的通道时,幕看见了郁。她伏着身,手脚并用地爬行着,快得简直
看不清楚。黑发翻飞,她那惨白的脸上,两个模糊的眼洞仍未及恢复,仿佛传说中北冥
冰川里没有眼珠的雪妖。幕以前见到,一定吓得半死,此刻却说不出地开心,叫道:“
瞎婆子,真可惜,你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有多丑!”
她越滑越快,耳边风声呼啸,渐渐喘不过气来,方恨恨闭嘴。极速的下降,使她的心都
不知跑哪里去,脑子里却仍很清醒。她再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
“沙昆……”
“啊……”她想:“沙昆……我听见你的呼喊了!”
幕冲入那窄小的通道之中时,还一度以为要被卡在里面,待冲了一段距离后,又认为会
迎头撞在石壁上,死个干脆。通道越往下越窄,每到一个弯道都会让幕全身发毛,扑面
而来的石壁让人觉得转过弯去就是末路。
“混蛋!”她愤怒地想:“谁也别想得到铜镜!”于是滑过下一处弯道时,她借势翻转
过来,伏跪在地上。膝盖和手肘被磨出了血她也不管,两手拼命拉扯捆绑铜镜的衣服,
将铜镜解下。她脑袋向前,死死顶着铜镜。
“好!”她恶狠狠地诅咒道:“看是我的头颅撞破,还是你先破掉!如果毁在一起,那
可更加有趣……哇啊!”
她和铜镜骤然前伏,笔直地向下坠去,就在幕以为马上就要摔死而放声尖叫之时,突然
身子一重,再次冲上一段倾斜的道路。不过这一次只向前冲了不到五丈,蓦地眼前一片
雪亮,她来不及闭上眼,眼睁睁看着光滑的洞壁在面前一晃而过,下落十余丈,扑通一
声巨响,落入一池碧水之中。
幕没有任何迟疑,拼命浮出水面,四面张望,大大地张开了嘴,惊讶得一时连就要杀到
的郁都忘了。
这地方怎么凭的眼熟?!
高高的半圆的穹顶,桶状的洞穴,光洁如玉的石壁,还有一、二、三……不多不少的十
根石柱,突出于洞壁之上,盘旋而下……幕脑子里一阵眩晕,恍若梦中,忍不住开口道
:“姐……姐姐?”
没有人回答。
她在水中转了两圈,并没有见到姐姐的身影,连那应该盛开在石壁上的花也没有。她渐
渐定下心神,又起了怀疑,究竟这是不是囚禁姐姐的地方?
抬头向上看,在靠近穹顶的地方,有两尊巨大的石兽头,适才自己就是从其中一个的嘴
里掉下来的。洞壁上到处有水渍的痕迹,显示在不久之前,这里曾经被水完全淹没,但
第三根石柱旁裂开了一道口子,也许就是刚才的震动造成的,水从缝隙里流走,是以现
在的水面刚到第三根柱子下方。最上面那根石柱旁也有个洞口,不过已被坍塌的岩石塞
得死死的。水里透上来的也是白色的光,并非五彩,连水底石头的排列都不尽同。
幕松了口气,还好,不是那处洞穴。同时却也更加疑惑,为何会有几乎一模一样的两处
洞穴?难道自己找到的那处洞穴,其实也是与卜月潭暗中相连的?
姐姐……她想……如果还困在那洞里,自己一死,她该怎么办呢?她痛苦地揪着头发。
机关算尽,没想到落得害人害己的下场……
“沙昆……”
幕浑身一颤,那一瞬间,似某个人掠过身旁,向自己喊出这个名字。她四处张望,并没
有看到任何动静,但她知道,自己并非独自在此。
她忽然有个奇妙的想法。她向前伸出手,热切地道:“你……向我呼喊的你,指引我来
到这里的你呀……也想要飞向天际吗?”
一条浅浅的蓝色光带掠过了石壁,须臾,又是一条绿色的光带……幕心中没由来地激荡
,眼瞧着石壁上划过一条又一条彩色的光影,洞里一时间流光溢彩,宛若仙境。光影之
内,万千感慨,迷茫、孤寂、死亡、思乡……幕怔怔地流下泪来。
忽听郁大声道:“贱人!看你还往哪里逃?”
幕一把抹去眼泪,抬头看去,只见郁半边身体探出了石兽的嘴。她这么久才追来,一定
在某处盘桓修养,此时两只眼睛已重新长了出来。不对……幕皱着眉头仔细观察……她
的眼窝深陷,面色蜡黄,虽然仍旧摆出高高在上的从容神情,却也掩饰不住疲惫之色。
她也尽了力呢。幕得意地想。看来轩辕铜镜对她的伤害远远大于自己那次攻击,她尚未
完全恢复。可是自己呢?还不是一样筋疲力尽了……
有那么一刻,郁和幕静静地对视着,仿佛想看穿些什么。谁都清楚,到了这一步,终于
到了决生死的时候了。
“我很佩服你。”良久,郁打破沉默,开口说道:“你的韧劲远远超出我的想象,很好
,很好。”
“多谢,我就不客气地把这话当真了。”
“可是,很遗憾。”郁轻轻一跃,落在最上面的石柱上,开始一级一级向下走来:“到
最后你还是得死。不过我收回让你痛苦死去的话。我决定让你死个痛快,如何?”
“那……”幕喃喃道:“那可真要多谢了。”
“你也是个狠毒的女人呢。你明知道触怒我,村里的人可能都会送命,却毫不掩饰自己
的贪婪。我得承认,面对如此神器,没有几个人能经得起诱惑,但……你真的打算成为
族里的叛徒和罪人吗?”
幕厌恶地一挥手:“他们跟我毫无关系!自我出生开始,他们的厌憎之情就从未掩饰过
。我讨厌……我恨他们!我恨所有的人!我现在唯一后悔的是刚才没有将你彻底埋葬,
让你抓住机会恢复……啊!我只差那么一点!”
“呵呵……哈哈哈哈!”郁仰面笑了一阵,说道:“你不会明白的,你岂是差一点,你
与我相差何止道里计?我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但……我考虑了很久,你我毕竟也算
相交一场,所以我打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把铜镜老老实实交给我,就可免去痛苦,是
个很好的建议吧?”
幕由衷点头:“好建议!虽然我也看得出来,你已经大不如前了,不过,就算你油尽灯
枯,要杀我恐怕也不是难事,对不对?”
“嘿嘿……你明白就好。”
幕叹了口气:“让我想一下,行吗?”
“我觉得恐怕没有什么意义。”
“对我这个将死之人来说,哪怕一会儿呢,也是好的。”幕向她躬身行礼,恳切地说:
“我不后悔背叛大祖母,背叛族人,但对于姐姐……她是唯一还对我好的人。死去之后
,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呢。我想诚心反省一下,求求你。”
她收了傲慢之心,重新恭敬起来,郁怔了片刻,方道:“好吧。我耗得起时间。”
幕垂头静思了一会儿,抬头向上看去。穹顶之上,那些斑驳的光影交映重叠、变幻闪烁
,在她眼中渐渐行成了一行字:
唤吾之名……
以汝之血,唤吾之名……
风里的呼唤声渐渐大了起来,幕再次慎重地看看郁,发现她仍然冷冷地注视着自己,对
头顶之上的光影视若不见。她的心定下来了。
“你要的铜镜拿去吧。”幕抱起装着铜镜的皮袋,举到面前,说道:“希望能使你得偿
所愿。也望你能遵守诺言,赐我速死。”她把脸躲在皮袋之后,咬破了舌尖。
郁眼皮跳了几下,眉骨发痒,忍不住伸手揉揉。事情转折得太快太急,她倒有些无所适
从了。正如幕所猜的那样,她为了进入充满禁制的卜月潭,放弃了部分生命,又被封闭
在那段禁制通道内数个时辰,力量已经严重削弱。幕的突然攻击,及之后轩辕铜镜对她
的影响之大,超出预计。她还能保持着完整的躯体走到这里,连自己都到感惊异。所谓
对幕下手干脆一些,那也只是因为现在的力量实在太单薄,已无力再玩什么花样了。
她本强行打起精神,准备与幕最后的较量,谁知幕极干脆地就放弃了抵抗,她一面怀疑
,一面也暗自庆幸。哈,看来幕也不行了,那就来吧!时间不多,她可需要立即返回…
…郁两只手同时闪出一层不易察觉的光芒,脸上笑道:“可人儿,那可多谢你咯……”
幕瞧着她脸上笑意越来越浓,也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就在郁将要发作的前一瞬,她猛
地弯腰,在郁反应过来之前,用尽全力将铜镜向空中抛去,一面大声喊道:“沙——昆
——!”
“沙——昆!”
郁的脸白了,刹那间有太多的情况涌向她的脑子:幕不同寻常的举动,幕的喊叫……她
在叫什么?某人的名字吗?还是卜月村奇怪的等死传统?这是另一个诡计吗?她打算怎
么做?这些念头还没理出头绪,铜镜……啊,该死!包着铜镜的皮袋高高飞起,她本能
地伸手去抓,但幕向上抛时算准了距离,就差那么一点,皮袋掠过她的指尖,飞过了头
顶。
铜镜!铜镜!这两个字终于充满了她的脑海,她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那旋转飞舞的皮袋
上。她惊诧、恐惧、慌乱,她想要抓住它,可是皮袋并没有完全裹住铜镜,铜镜的一角
露了出来,而且随着旋转越来越慢,铜镜有进一步露出的迹象。
真该死!她不能……她做不到……她伸出了手,又缩回来,展开了水屏,又匆匆散去…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看得更清楚了,铜镜的正面对着自己,跳起来用手抓住吗?还
是等它落下时接住?哪一种不会伤到铜镜?哪一种不会再让自己剜眼自保?
她在权衡、在算计、在犹豫不决。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和付出相当的代价,她才走到这里
,然而当轩辕铜镜真的朝她义无返顾地飞来时,她想象中的兴奋和激动根本没有踪影,
倒是难以置信和不知所措揪住了她的心。她像是等待命运审判的人,只是茫然地伸着手
……
几丈之下,幕同样惊恐地睁大了眼,因为就在郁满门心思盯紧铜镜的时候,在她的对面
,光洁的洞壁之上,一个人迅速显现出来。
他一身灰白的长袍,连头脸都笼罩在内,只露出一双修长的眼睛。他凭空出现,长长的
袖角和袍角已经磨得很烂了,一条一条地随风飘舞。右面的袖子下,垂着一柄又宽又厚
的铜剑,剑脊上布满了古怪的云纹,整个剑身散发出幽幽的暗绿色的光芒。幕一开始以
为他的袍子上也有很浅的纹路,眨眨眼睛,才发现那其实是他身后岩石的纹路。
除了那柄剑,他……根本只是个影子!
这个时候,铜镜落下来了!郁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直到自己的手往下一沉,她的十根指
头立时抠得紧紧的,天啊!天啊!她抓住了!她抓住轩辕铜镜了!她发出了一阵战栗的
尖叫!
叫声突地戛然而止。郁觉得有些奇怪,她张张嘴,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身体好像
突然变轻了,轻得简直像要乘风飞去……是轩辕铜镜的原因?郁意识混乱,奇怪地四处
张望。
她看见了幕,这个小贱人正张大了嘴,惊恐地看着自己。哈!她一定想到死亡了吧!郁
看到她就有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想说上两句,可……见鬼,就是发不出一声。她试着
清了清喉咙,喉咙里堵着某种粘稠的东西,感觉真是熟悉,是什么呢?
她的眼角瞥了某件物事往下歪斜着,熟悉的物事……该死……真该死……她的意识愈来
愈模糊,觉得这东西与自己休戚相关,可就是说不出来……是……是……该死……喉咙
里那浓浓的东西现在开始漫出来了,是什么……真……真该……我是……怎……么……
幕捂住了嘴,骇得心都不知跳到哪里去了……那人影无声无息的一剑横劈,将郁当胸劈
成了两段!速度之快,直到半截身体歪斜,那一道深深的裂痕开始变得越来越明显,郁
的头颅仍在不停地转来转去,眼神迷惑。
终于,啪啦一声轻响,郁的身体彻底分开了!她的膝盖弯了,肌肉软了,下半截不受控
制地向前歪去,而上半截身体却向后仰倒,两只手还紧紧地拽着轩辕铜镜。砰!半截身
体坠入水中,溅起老高的浪,幕惊慌失措地爬上石柱。她知道郁还没有死,因为断裂的
地方没有血流出来。
她深吸几口气,稳住了心神,才拾阶而上,走到郁上半段身体前。郁的眼睛几乎瞪出眼
眶,她绝望地、不能置信地看着幕,嘴唇拼命动着,却没有声音,好像搁浅待毙的鱼无
助地张着嘴吐气一般。这情景让幕毛骨悚然。她伸手去拿轩辕铜镜,郁失去支撑的身体
竟然猛地一跳,双手拽得更紧了。
幕举起双手,退开一步,道:“是……这是你的,你的……你就多抱一会儿吧。”
忽听池子里有响动,幕转身看去,只见那半段身体在水里拼命游着,时而钻入水底,时
而撞上洞壁。它在水里翻腾着,寻找着,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头颅。它在石柱上顶来顶去
,却没有手臂,无法攀爬。上半截身体此刻却只是死死地抓着铜镜,完全不顾任何别的
事。幕叹了口气。
她只须放开铜镜,往前爬动一尺,就能落入水里,与身体汇合,重生……以她的能耐,
一切说不定都将改变。可惜,贪婪占据了她全部心思,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一层都想不透
。她眼中的恐惧,应该全是害怕自己夺取铜镜吧。
幕抬头向上看去,那人影飘忽在穹顶之上,光影闪烁,他的身体时隐时现。她大声叫道
:“沙昆!”
沙昆低下头看着她,开口问道:“你的名字,女人。”
“我叫做幕!你是什么,魂灵还是剑魄?”
“我乃弃姬三侍卫之一,奉命镇守卜月潭。”
“卜月潭已经死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谁也没有我清楚,因为我的身体与它融为一体,陷入死寂,已经两千年了。我的魂灵
不肯离去,盘踞于此……
“我想我明白了……那三处洞穴就是由你们三侍卫分别镇守的。我不清楚你们要守护的
是什么,可我知道,只有你,只有你向我这个背叛者敞开了门径,指引我前来。为什么
?”
沙昆长长地叹了口气。
“它曾是我的一切……所有……全部,然而我竟然无法忘怀……我的故国……云梦之乡
……我在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不能,我总做不到……自愿献祭于此,心却永不能平
静,真是可悲……”
他烦躁地在穹顶转着圈子,剑尖在石壁上刮得咯咯响,良久,慢慢地降了下来,直到脸
凑近了幕的脸。他那双穿越了数千年的眼睛与幕对视着,渐渐地,有了一丝生气。
“来呀!来吧……”幕咬破中指,把血洒在沙昆的额头。血立即就消失了。
“你可知道,唤我出来,将付出代价。”
“我可以付出生命。可是你,你,你呀!”幕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向他展开双臂:“和
我一起走吧!我听见了你的心,我感受得到!当我自卜月潭里升起时,就一直听到你的
诉说。风声徘徊,你呼唤多久了?一百年?一千年?你和我一样,想要背弃卜月潭,对
不对?四千三百多年,这个坟墓已经腐烂了,消亡了!”
她伸手捧起沙昆的脸,一字一句地道:“让我们离开吧。”
她转过身,瞧了一眼郁。郁拼命摇着头,向她伸出手,又慌乱地缩回去,继续抱紧轩辕
铜镜。幕不再说话,掰开郁已经失去了力量的手指,取走了轩辕铜镜。
沙昆的剑雨点般落下,洞里回荡着可怕的劈砍之声。水中那半段身体拼命乱蹬乱跳、狂
乱地翻滚着,搅得池水满天飞舞,哗啦啦、哗啦啦!水声替代了她的呼喊,她悲痛、愤
怒、不甘、歇斯底里,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她落入了自己的圈套,她完了!
幕背转了身,抱紧铜镜,无可抑制地颤抖。没有多久,沙昆默默地收回了铜剑。那段身
体停止了挣扎,慢慢地沉入水中。断裂之处开始溢出大量浅黄色的液体,跟水一接触,
立时沸腾起来。满洞都充满了一股令人欲呕的味道。
沙昆的身影消失了,只剩下铜剑悬在空中。幕伸出了手,它便无声地滑入她的手掌里。
“走吧。”
当她俩向石柱上攀爬而去时,没有谁再留意郁的身体。当躯体逐渐消融在水里时,有一
颗紫红色的小球露了出来。
它脱离了身体的束缚,很快向上飞起,钻入石兽口中不见了。
第十五章
“这……这就是卜月潭?”崇从茗的肩膀上支起来,惊异地问。可是茗作为卜月潭的主
人,竟然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泥泞的路上。路?如果这条粗大的血痕算做路的话,它的终点在哪里
呢?因为这条血痕在十丈外分成了数十条,散入泥泞和碎石之中,再看不分明。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每一条血痕都代表着一个人。见鬼,可真浪费呢……”崇喃喃地
说:“他们曾经通向哪里?看不出来。”
崇不知道以前的卜月潭是什么样子,所以看不出来。茗看出来了。她心中翻江倒海,除
了恐惧,还是恐惧……
他们面前是小山一样高的巨石堆。巨石之下,还能见到无数松树的残体。茗浑身战栗,
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走着,被散乱的石头树枝绊倒了好多次,身上撞破了好多处,她
却浑然不觉。崇只有硬着头皮伸出根须,权当她多长了几条腿,扶着她爬上那堆巨石。
茗在其中最高的一块石头上站直了身,长长地出了口气。
烟尘逐渐散去了。黑云之下,天翻地覆。她的目光在纷乱堆积的石头间跳跃,可是再也
见不到那些熟悉的巨大的神兽像们,那些高耸的松树,那峭壁上斑斑点点的栈道遗迹…
…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陌生的、光秃秃的山壁。“妹妹呢?”崇听见她喃喃自语:“卜月
潭在哪里?”
卜月潭后那高逾百丈的峭壁整体向下坍塌了!
坍塌下来的巨石垒起一道长长的斜坡,从崖顶一直延伸到近百丈之外的松林中,数不清
的巨大的岩石犬牙交错,相互支撑。石头倾泄下来时,如同洪水般淹没了路上一切阻拦
。站立了数千年的松林消失了,见证了卜月潭兴衰的营地也消失了,只在乱石的边缘还
存有一两棵被冲得歪歪斜斜的松树,残败不堪。卜月潭呢?
茗望啊看啊,找了很久很久,眼睛都瞪出了血,可她甚至连大致的方向都辨认不出。卜
月潭被乱石的洪流淹没,埋没之深,连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换句话说,卜月潭被完整
地抹去了。
完了!结束了!卜月潭不复存在了!四千三百年的风雨飘摇,多少代人的艰辛守护,从
此都烟消云散了!
“山崩……这么大规模的山崩!”崇由衷赞叹道,“真够厉害!我算开了眼……喂!你
怎么了?”它瞬间伸出数根根须,才撑住了茗软软的身体,仔细看时,发现她已经昏厥
过去。
“嗤。”崇歪着嘴道:“所以说女人,见不得大世面呢……”
它把茗抱好,正要转身离开,忽地抽抽鼻子,眼珠乱转起来。随风刮来了浓烈的血腥味
,这腥味撩拨着它,让它心痒难搔。它四下里瞧瞧,巫人们还未来到,而茗看样子一时
半会儿也醒不了,于是偷偷伸出了一根根须,沿着乱石向前延伸出去。
它爬啊绕啊,爬过一块块破裂的巨石,一棵棵断折的松木,有几次,岩石堆里埋着残破
的尸体。崇仔细观察一番,发现他们已经流干了血,毫无啃食的价值。但……见鬼,为
何风里的那股血腥如此的纯?难道什么地方死了很多人吗?
毫无疑问,茗的血是它尝过的最纯最鲜的,只吸那么一两口,它也足够饱了,而且答应
了茗不再吸别的血,却始终无法摆脱对腥味的迷恋……啊,哪怕看上一眼,看到许多鲜
红的血积在一起,那可多有意思?
不知不觉间,它向上攀爬了几十丈的距离,血腥味愈加浓烈,简直让它头都眩晕起来。
可是根须越来越细小,快要达到延伸长度的极限了。它暗叹一口气,决定爬过面前的一
块巨石,若仍无收获,立即回去。
它刚爬了一半,忽听岩石后有人沉痛地叹着气,好像遇到极难抉择之事。这声音难听之
极,让崇突然间想到了脖子被人掐住的鸭子——鸭子拼命喘息,想叫却叫不出来。崇听
得浑身一麻,刚想后退,那人热切地喊:“来呀,过来呀,帮我瞧一瞧啊。我……我真
是选不出来!”
崇哆哆嗦嗦地探出了头。只见那巨石之后,有一片凹进去的地方,宽约十来丈,中间横
七竖八地摆放着……崇使劲揉揉眼睛……摆放着十几具血淋淋的……啊,真他妈的!简
直都不知道是该毛骨悚然还是该热血沸腾,它开始疯狂地抓扯自己的花瓣。
那是十几具没有皮肤的光光的尸体……剥去他们皮的人站就在他们中间,正很苦恼地沉
思着。
“喂……”他小心地问,“你觉得……我穿这身皮合适吗?”
“合……合……咯咯……合……”崇的根须毫无气节地乱战。
那人浑身上下沾满血肉,竟看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提着好几张人皮,正一张一张地举到
面前细看。他的脑袋歪来歪去,露出的一双血红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他在认真苦恼
呢。
这场景让即使是见惯沙场的崇都无法忍受。它完全吓傻了,全身僵得差点枯萎,动也没
法动,收也没法收,眼睁睁看着那人走近。
那人道:“崇,你瞧,我好容易收集了十三张完整点的皮,却挑不出来哪张适合我。要
不你帮我选选?”
“这张……不太好……这张……矮了……这又瘦了……这、这不太配你……啊!啊!啊
!”
“怎么了?”那人以为人皮坏了,紧张地东看西看。
“你……你……你怎么知道……我……我的……”那人忙着挑选,没有回答。崇看着他
茫然若失的样子,突然一激灵,脱口道:“你、你是郁的大哥!”
“三哥。”那人严肃地纠正它道:“你见过大哥?”
“原来是封、封、封大人!大、大人天颜浩荡,四、四海宾……宾服,小的今日得见,
真、真是生平之、之幸事……”
“算了!”那人不耐烦地打断它:“快些,帮我选选。”说着把皮举到崇面前。风吹来
,那几张皮无力地晃荡着,可是空空的眼里什么也看不见,空空的嘴里什么也喊叫不出
来了……
“我……我真的……不知道……”崇用被吓出尿来的声音哭喊道:“我……我只是朵花
……哪里知……知道……”
那人喉咙里咕哝一声,悻悻地退开几步。他犹豫了半天,忽道:“对了!你抱着的那个
女人,细皮嫩肉的可真不错。是哪里抢来的?”
“她?郁大人已经将小人送给她了……”
“她是……”那人一怔:“幕?她不是与郁一道下去了吗?”
“啊!”崇指着那人身后一张皮大叫道:“那张真不错!真的!眉目清秀、天庭饱满,
一看就是富贵之相,与大人简直般配之极!”
那人赶紧回头,捡起来看,犹豫着道:“很配吗?可是矮了点……再说摸着也粗。我是
不是该试试……崇!你在骗我吧?”
他反手一挥,竖在岩石上的根须断成数截,崇却已不见了。那人大怒,纵身跃上岩石,
只见远远的石堆之下,崇抱着女人正拼命飞跑。
“救命!救命!”崇一边跑一边乱叫,忽然身后风声凛冽,它闪电般甩出一根根须,缠
绕在一棵尚未倾覆的松树上,猛地一拉,飞跃而起——嗖嗖几声,它一大半的根须被急
速旋转的风刃切成了碎片。
“哦!真他妈的!”崇痛得干叫,全部根须往里一收,变成个圆球,将茗包在其中,往
下滚去。它下落一段距离,在石头上一撞,弹起老高,落下后又再弹起。它就在乱石间
弹来弹去,看得乱石上的那人大觉有趣,咧嘴笑道:“这个好玩!那就多叫些人陪你玩
玩吧!”
崇弹得高兴,眼看就要弹出乱石堆,忽见前面岩石上出现了一个东西。那东西看上去有
手有脚,似乎是个人,但全身上下覆着烂泥,除了一双眼睛外,再无别的五官。崇刚觉
诧异,那泥浆人型一挥手,身后呼啦啦站起了二三十个同样的人型。它们身上还淌着泥
水,不停滴落在地。
崇的眼眶几乎绷裂,但它从那么高的山石堆上弹下来,速度快得已经根本收不住脚了。
它急切地四处乱看,瞬间选定了位置,往一块距它最远的突出的石头上奋力蹦去。
噗的一下,泥浆人们一起抬头,只见那根须缠绕起来的大圆球高高飞起,越过头顶,向
远远的林子里坠去。有个猖狂的声音长声笑道:“哈哈哈哈……泥脑袋们,慢慢乐去吧
哈哈哈哈!”
领头的泥浆人一摆首,所有的人手臂同时挥动,呼呼声中,一团团泥浆向那圆球飞去。
笑声顿时变成惨叫:“哇啊!水!你们这些吃屎的家伙!”
泥浆人手臂越挥越快,无数泥团雨点般袭去。崇的根须纷纷枯萎,被泥团打得满天飞舞
,须臾便只剩下几根主干。还没飞到林中,就与茗一起坠落下去。它尖声惨叫,可是无
人回应,眼见茗就要在坚硬的岩石间摔个粉碎,崇拼命吸了口血,在最后关头暴发出大
片根须,和茗一道重重摔在乱石堆中。
老半天,崇才从天旋地转中清醒过来。它勉强抬起头,只见血肉模糊的封站在它面前,
咧嘴笑道:“好玩。原来你还很能摔打嘛,再来试一试?”
崇软软地道:“不……不行了……”
封伸出手,拂开茗脸上的根须,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轻声道:“真美……真是完美的人
儿。她应该就是茗,卜月潭真正的看守者,对不对?”
崇哪里还敢再隐瞒一个字,点头道:“是……是……幕命小的守着她,谁想……发生了
山崩,小人只好带她出来……小人没有一点背叛主人之心,天地可鉴……”
封懒得管它,只是一遍遍地抚摩着茗的脸,喃喃地说:“可惜……真是可惜……多么好
的肌肤呀,不能为我所得。在她面前,我真像一堆难看死肉……对不对,崇?”
“啊?哦!怎……怎么可能?”崇哭丧着脸道:“大人饶了小的吧!”
封大大张开了嘴,露出一口尖利的牙,凑到茗脸前比了比,问崇:“你说,我吃了这么
漂亮的人儿,会不会遭天罚呀……你抖得根都要断了,哈哈哈哈!崇!你这个蠢货,真
是败我胃口!”
他越凑越近,气息都喷到了茗的脸上,说道:“天罚又如何?我又不是没经历过……嗯
?”
他突然一怔,因为不知何时,茗已睁开了眼,清澈的眸子里波光闪动,正一瞬不瞬地看
着自己。她在看什么?
封浑身一颤,骤然间狂风大作,崇与茗被刮得飞腾起来,再一次向下滚去。泥浆人们不
知所措地看着封乘风而起,纵到乱石堆最高处,却踉跄着摔了一跤。他又迅速爬起,嘶
声吼道:“你……你做了什么!啊!我的头……我的头好痛……你都做了些什么!”
他痛得跺了一阵脚,双手一展,立时风声凛冽,细碎的风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切得几
十丈之外的崇吱哇乱叫,拼命护着再度昏迷的茗。封冷冷地说:“女人,你竟敢侵我魂
魄,我只好切碎了你。崇,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给我滚得远远的,否则……”
话未说完,他突然浑身剧震,刹那间所有的风刃都消散得无影无踪。他茫然地回头,向
业已消失的卜月潭方向看去,颤声道:“郁……是……是你吗?”
崇听到郁这个名字,眼睛一翻,差点昏死过去,可是断裂的根须传来的痛楚又让它闭不
上眼,呆呆地看着封向乱石堆的顶端爬去。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崇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郁来了吗?为何一点旧日的
感觉都没有……忽见封在石堆里重重摔了一跤,又立即爬起。崇分明看见他那皮开肉烂
的背脊在瑟瑟发抖。
“郁……妹妹……是你吗?”封的声音越发迷糊,状如梦游,一步步向上攀爬。他爬上
了最高处,跪在地上,小心地捧起了一件物事。崇拼命睁大眼也瞧不见,那物事应该很
小。是郁?怎么可能……但封失魂落魄地捧着那物事站起来,迟疑了片刻,竟失声哭了
出来。
“妹妹……郁……呜……呜啊……郁……”
封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号叫,好像受伤的野兽,他步履蹒跚地在岩顶徘徊着,痛苦得跪下
又站起,站着又躺倒。他身上开始向外溅血,不多一会儿,血开始往下流淌。就崇的眼
光来看,那些血已经陈旧得简直象污水。
崇吓傻了,不知道他在哭什么,眼角一瞥,泥浆人们也不知所措地相互对视。见鬼,这
他妈的玩的什么花样?
“妹妹……谁害了你?是幕吗?我早告诉过你,那贱人奸诈……我……我要活剐了她…
…我一定要……对了,这里还有她的姐姐,我先剐了她,再……”
话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封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他咬紧牙关,身子向后可怕地
弯曲着,才没有退第三步。泥浆人们奇怪地看他,却见他左边肩头插上了一支箭。
封哆嗦了半天,才吐出口气,并不去扯箭,只点头叹道:“好快的箭……好犀利的箭…
…阁下就是那日袭击我妹妹的巫人吧?”
回答他的是另一支闪电般杀到的箭。封右手一长,一把抓住箭杆。他绷紧了身体,箭尖
也在剧烈颤抖,箭传来的力道与他的力量相互拉锯着。便在这时,呼啸声急,所有人都
看见又一支箭遥遥射来,直取封的胸口!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封的左手一翻,数道旋风在手腕生成,已经封住了箭的来路。崇抓
紧了所有根须——
箭当胸射入,透体而过,插入他身后的岩石中,直末至羽。封连退三步,身子一歪,险
些摔倒。他用右手撑住身体,左手紧紧攥着,护在胸口。背后的破口处,一注暗红的血
激射而出,瞬间变成了一片血雾。
崇懵了,这一箭飞得不甚快疾,连声音都没有,没想到竟强劲至斯。可是他为何没有抓
住箭身?它分明见到当箭到来时,封眼中精光闪动,握着的拳头却并没有张开。
难道因为手里握着什么东西,他宁肯受伤也不放弃?
封瞧了崇一眼,淡淡地说:“崇,告诉你的主人吧,他日我必取尔等性命。”
“等……等一下!”
崇头顶嗖嗖声不绝,数支箭接踵而至,然而猛烈的旋风刮过,它们射入了虚空中。
当巫劫和巫镜两人赶到时,茗仍然未醒。远远的绝壁之下,无数碎石尘土被旋风卷起,
直达天际,像一条难看的泥龙拔地而起,没头没脑地探进灰暗的云层中。因为隔得远,
连风声都听不到,越发让人觉得那东西不太真实。
“喂!”巫镜不高兴地问崇,“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卜月潭呢?”
“谁知道……”崇这会儿还心神不定:“我……我猜应该在这一片石头底下。”
“这些石头可都很新的样子?”
“刚刚才塌下来,下面还没有夯实呢。你要不要进去瞧瞧?”
巫镜使劲踩踩自己站的岩石,觉得比较塌实了,才继续问:“那人呢?”崇支起根须,
让茗躺着睡,巫镜看她仰着头,露出白皙纤细的脖子,脸上还有两行未干的泪痕,忽地
有种古怪的念头,想要伸手去扶着她的脑袋,让她睡得更舒适一些。这念头让他自己恶
心了半天,心想:“这个可恶的女人,羞辱我甚,此仇必报!总的说来,我喜欢的是…
…”他的断腕处一抽一抽地痛,强行压下了后面那个名字。
“他驾御风……他根本就是风。我想他是跑了。”
“我觉得……很不高兴。”巫镜于是回头对巫劫很不高兴地说:“我们一路逛过来,除
了摔进泥潭,落进石头堆里外,好像没有赶上什么大场面。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回
昆仑山?要搞点大事才行啊!大事!像缙山那样的大事,懂吗?你怎么还不射他?”
巫劫弯弓搭箭,瞄准那股旋风,却始终不放出箭,箭尖一会儿指向旋风的顶端,一会
儿又指向纷乱的石堆。巫镜的心怦怦乱跳,全身卯足了劲。过了半响,巫劫放下了弓。
“怎么了?”
“他已经离开了。”
“什么?可是我仍然感到……好强的一股力量!”
巫劫叹了口气:“你说对了,我们没赶上大场面。如果他还在,力量恐怕远远超出你我
的想象……”他掏出九头狮鹰的封印具,抚摩着上面焦黑的纹路,道:“真该死,就差
一步……”
“呼……”巫镜抹抹头上的汗:“骗人的吧?走了还有这么大的威压……你说你要一一
截杀?五个人……让我想想……”他环视四周:“现在瞧瞧,这些乡野之地也还不错,
也不是非要回昆仑去不可……”
他抱着这个念头,当天晚上在卜月村里安然入睡。第二天、第三天,他都睡得很塌实。
村里人忙着祭祀,哀悼逝去的亲人,巫劫忙着向昆仑山报告。他除了提醒巫劫别把自己
写进去外,完全不管,真正神仙之乐也。第四天的早晨,一阵阵轰隆声把他吵醒了。
他在榻上赖了很久,直到确信这些该死的轰鸣声是不会停了,才勉强爬起来。侍候他的
奴隶们几乎死光了,这让巫镜尤为愤怒。他恨恨地自己穿好衣服,刚走出门,就被眼前
的景象吓了一跳。
村头那片开阔的平地,十几艘浮空舟正在徐徐降落,张开的帆遮蔽了老大一片天空。大
多数是妖族的船,但也有一两艘挂着昆仑山的旗帜,还有两艘漆成黑色的没有任何标志
,从上面下来神色凝重的周人。巫镜从小生在昆仑山的船坞旁,同时有几十上百艘的浮
空舟降落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在这样偏僻的小村落,看见它们在大风中冒险地越
过茂密的丛林降落,却着实被震撼到了。
奇怪的是,村里的人却毫无惊讶的表情。他们在几名长老的指挥下,正一队队跑来跑去
,固定缆绳,搬运货物,与妖族人热情攀谈。
“怎么回事?”巫镜摸着僵硬的脸四处张望:“怎么……喂,你,过来!”
他唯一剩下的那名奴隶忙跑到他身前,兴奋地叫道:“大……大人!飞……飞来的船!”
巫镜狠狠给他一巴掌,怒道:“镇静,别给我丢脸!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听……听说了!”那奴隶拼命克制自己乱抖的双腿,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些船
运来东西,听说三个月之后,会有五……五百人来、来!大人,飞……飞来!”
巫镜叹了口气,知道他什么也说不清楚,挥手命他去屋里待着,一步也不许出来。他走
到那片空地前,浮空舟降落时的轰响和众人的喧闹吵得他头都痛了。幸好没找多久,就
看见巫劫和茗在一艘浮空舟前,他快步赶过去。
“喂!怎么搞的!你们背着我在做什么勾当?”
“你终于醒了?”
“他们是什么人?”巫镜虽穿着卜月村的衣服,还是小心地把自己隐藏在巫族浮空舟看
不见的暗处:“有人告发了我?”
“他们是从楚国境内赶来的。”巫劫正色道,“今天开始,会有更多的浮空舟赶来。”
“为什么?”
“因为这里地势险峻,人畜上来都很困难啊。你不是没见识过。石材,木料,铜器……”
“不是问这个!”巫镜鬼火直冒,“为何要到这破村里来?啊……原来你在这里,女人
?”他故意装出很惊异的神情。茗神色疲惫地对他一笑。
“三个月之内,将有至少五百人前来,工程浩大。我族,周人,妖族……你不知道吗?
卜月潭将被重新置于三族控制之下。”
“为什么?”巫镜越发混乱,巫劫却不再理他,继续跟那名妖族人攀谈。巫镜搔着头在
周围转了两圈,回到巫劫身边时,正听见他在跟那人说价钱的事。“怎么?我们要走了
?”他赶紧问:“我可以出一份钱,只要离开这鬼地方!”
巫劫还没回答,茗开口道:“是我。我要离开这里。”
“去哪里?”巫镜紧张地环视四周,见鬼,这女人要跑!但……现在太多人了,怎么下
手?
“我要去找我的妹妹。”茗淡淡地说:“无论走到哪里,我会寻她回来。”
“你妹妹?难道她不是被埋在卜月潭里了?见鬼,我今天怎么一直在问这问那的?”
茗抬头向西面的山脉望去,道:“我感觉得到,妹妹已经远远地离开这里了。对于卜月
潭我已经毫无办法,至少……我想她能平安归来。”
巫劫此时已经讲好了价,道:“好了,一个时辰之后动身。他们最远只能将我们送到蜀
国之西,在那里我们再找其他的浮空舟。路程中会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只要……”
“等等!”
“……能尽快赶到……”
“等一等!”巫镜高举双手站在两人中间,恼火地说:“等我说句话!什么叫‘我们’
?”
“就是因为要加上你,所以我们选择乘坐妖族的船。多出的钱你要自己掏。走吧,茗,
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茗?你的语调太轻浮了,劫!可是为什么……”
他们往村里走去,几艘浮空舟就在身后升空,巫镜扯着嗓子吼,然而只有猎猎的风声回
应他。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十章
: “你怎么……突然来了?计划中不是这样安排的……”
: “我从来不相信计划好的事情,能成功的事,通常都不在计划之中。”
: “你不相信我?”
: “我不相信任何人。”
: “可是……大祭巫又怎会如此相信你的?”
: “如果要我说,让一个人相信自己的法子,远比让人不信自己的法子多,你信不信?特
: 别是,在危急之中救下某人,要他相信就更加容易了。”
: 幕沉重地咽口气,决定换个话题。
: “这是你的本来面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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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B1-A I40 TSC 追加PP approved盗墓笔记 云顶天宫篇 第三十四 水下的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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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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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曜青城界。甲戊号船坞。
甲戊号船坞建造在曜青城外,浮空岛的最东面。事实上,它的一部分着陆通道甚至突出
于浮空岛之外。尽管并非曜青城最大的船坞,但它是专为作战准备的最前沿的船坞,承
担着大部分作战星槎的补给和修缮工作。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从船坞宽大的舱口向极远处眺望,深邃的天幕之下,还能看见一
线暗红,那是太阳洒下的最后一抹余辉。一刻之后,那一线光亮也将彻底隐去。月亮要
在子时之后才会升起。在这期间,如果出航后向下方沉降,曜青城的灯火将被岛身遮蔽
,只能依赖星光和浮空岛四周为数不多的一些小浮空岛上的航灯指引方向。这是最危险
的起降时刻。
由于大部分星槎都已返抵,船坞的十二个着陆通道已经有十个提早关闭了。冬季的夜晚
是残酷的。有五条通道贯穿浮空岛,将船坞与温暖的曜青城连接,但是在接近着陆通道
的地方,厚重的大门一旦打开,灌入的寒气仍然透人心肺。除了那些身着重甲的接收士
兵外,没有人愿意待在此地。空无一人的通道里,不时有咚咚的声音传来,负责巡逻的
赤金具正在奔跑。天可怜见的,它们也常冻得肢体僵硬,不得不靠奔跑来维持热量。
但此刻甲戊号船坞最西面的着陆通道里,灯火通明。这里是青冥号星槎的专属通道。一
百二十名的士兵正在列队,戴着轻盔的伍长跑来跑去,指挥各列士兵对齐。三十几名侍
从和十六台搬运赤金具忙着将辎重运上星槎,赤金具沉重的脚步声震得通道微微颤抖。
其中一架失足落下舷梯,砸坏了两箱小型星槎的替配件,侍从官大声怒吼。一名盔上插
着黄羽的十户长厉声下着令,一百三十架攻击型赤金具靠着着陆通道的墙排成两行,他
的几名副手一架架地检查,重点是腹部,他们会打开一扇小门,把手伸进去探查,确保
每一架的管蛹鲜活……
一些重甲士兵爬在星槎高高的着陆支架上,将一桶一桶的轻气装入舱内。这项工作很危
险,本该在部队调集之前就完成,但此次命令下得非常仓促,根据计划,一个时辰之后
,他们就必须启程。每一桶轻气塞入圆状供气道内,都会引发巨大的声响。常澜士站在
一扇侧翼上,满头大汗地指挥手下。他回头对一名传令士兵大声吼道: “什么?”
“常吉士问,还有多久?”
“至少半个时辰!”
“进度要加快……”那名传令士兵小心翼翼地提醒。脾气暴躁的常澜士立即恶狠狠地说
:“快?要多快?掉一桶下去,就会死得很快!去对常吉士说,别催我!”
青冥号星槎的常吉士武扁此时并不在同一通道内。事实上,他站在船坞之外,一处靠近
浮空岛边缘的巨岩之上。离他几丈远的地方,大地消失,一片漆黑。远远地有数盏灯火
闪烁,它们是浮空岛外围的灯塔,指引着南下的方向。
风吹得咧咧作响,武扁将厚重的毛领竖起,还是冻得脸色发青。他的副手,庶吉士武同
术道:“大人,不如进通道里去吧。部队大致要集结完成了。”
武扁摇摇头。“我喜欢这样的冷风。”他说:“一旦下到地面,哪里还去找这样的寒冷
?我想再多吹一会儿。”他手里握着一根飞煌草,这种草在浮空岛上遍地都是,一到夏
天,曜青城南面凶险的沼泽会被它完全覆盖,遥遥望去,犹如绿海。武扁在岩石边拾起
的这根早已枯黄,他仍然把玩不已。
武同术迟疑片刻,问道:“大人,此次任务如此紧急,究竟是什么?”
武扁回过头来:“你问我?事实上,我也不明白。我只知道……”
突如其来的呼啸声淹没了武扁的话,他们同时转过头去,只见一艘传令星槎飞快地掠过
突出于浮空岛之外的着陆通道的下方。一长串灯火立时闪亮起来,为它指引方向。传令
星槎盘桓了两圈,不停减速,并试着接近通道。灯火照耀下,船侧的龙纹栩栩如生。
“北冥城相大人的命令到了。”武同术说。
“我得提醒你。”武扁慎重地说:“这次任务,我们将只会接到来自帝君的命令。”
武同术脸上变色,颤声道:“帝君?为何如此……”
“不要问话,只管去做。”武扁手一扬,那根飞煌草刚刚脱离他的手掌,就被凛冽的风
卷起,打着旋向外面无垠的空中飞去。脚底下传来震动,那艘传令星槎逆着风冲入了着
陆通道中。
武同术见武扁怔怔地望着那根越飞越远的草,仍未有离开的打算,便道:“大人刚才说
,只知道……”
“哦……”武扁回过神来,把手凑到嘴前哈了口热气,慢吞吞地说:“我只知道,我们
将要南行,去向楚国。有一处伟大的地方在等着我族的战士们……做好战斗的准备吧。”
天幕尽头,那一丝亮线终于淡去了。但是周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暗淡。武扁回头仰望高
耸入云的伟大的曜青城,暗自祈祷。
尾声
“这是……郁?”一个哀痛的声音。
“郁?郁!”一个愤怒的声音。
“郁……”一个沉静的声音。
“郁!这是郁!呜呜……这就是郁!”封狂乱的哭泣声。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愤怒的声音咆哮着:“伤她的人全都得死!”
“郁,我的好妹妹……别担心……我们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去的……我们永不会死,对不
对?”哀痛的声音道。可是他立即就被沉静的声音冷冷地打断了:“你们打算再一次干
扰她的死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愤怒的声音道:“勿,你想要胡说什么?啊……我知道你要说什
么!”
“你知道就好。”勿的声音始终沉静。
“你想死吗?嗯?想死是吗?”
“是的。”
“那为什么不滚去死!”
“我说过了。”勿不得不稍微提高嗓门,“也许你没记住,或者干脆就不想记住。如果
可以的话我现在,此时此刻就想陪着郁而去。实在可惜,我还没有自私到因为自己想去
死,而让你们几个不想死的人死。再说,我曾经发下誓言,要最后一个去死,好收拣你
们的尸骨,回到故土。”
“你凭什么认为你将是最后一个死的人?”
“不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愤怒的声音怒极而笑。封大喝道:“勿,你简直狂妄至极!”
“狂妄的是你们这些偷窃生命的人。”勿突然厉声道,“狂妄的是你们的心!”
封被这句话惊得瑟瑟发抖,连退数步。
“好了!都住嘴!”哀痛的声音喝道:“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封,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我不太清楚……”封结结巴巴地说:“按照郁的计划,我们准备了很久,收
服了幕那个小贱人。卜月潭的封印大哥你也知道,死者……”他使劲摇头,甩开这句话
, “所以郁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暗处,指示幕行事。可是当幕成功地取得入潭资格时
,郁却突然发现了两名巫人进入了山中。他们的身份?我不知道。目的地吗?我也不太
……但毫无疑问,他们中至少有一人非常强悍,曾经两箭就射透了郁的雨云。我……我
也接过他的箭,射出的距离至少在三里以外,力道和准头却仍然惊人。是……很可怕的
对手。”
“巫人中……有这么厉害的人吗?”哀痛的声音沉吟着。
“有。”勿说道,“巫人中的确有一人擅长弓矢。大哥难道忘记了徐国司城荡意储曾经
被人射穿过吗?”
“啊……对,听你说过的……这个巫人好像叫做劫?他在昆仑山算是有名望的人吗?”
“不知道。”愤怒的声音老老实实回答。
“我也……”封连连摇头。
“我们离开中土已有太多年了,如今周替代了祖国,天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样子。所以
我劝大家冷静下来,重新好好审视一番,再做打算。为何要急不可耐呢?”勿诚挚地说
,“轩辕铜镜乃黄帝之神器,其出世,必将引来无数纷争。你们连当下的局势都不清楚
,又如何能安全带它出海?现下这个局面,更别说出海了……唉……”
四下里沉默了片刻。
“勿,你认为……”哀痛的声音犹豫着,“如今我们该如何夺回铜镜?”
“等待。”
“等待?”愤怒的声音又要开始咆哮。
“等待?”封嘶嘶地怪叫。
“等……等什么?”哀痛的声音问。
“铜镜既出,卜月潭崩溃,必定已牵动各方注意。关于卜月潭,相信至少妖族的五老会
和巫人的长老会知道它的重要,定会不遗余力地展开搜查。大哥请放心,我相信过不了
多久,他们就将为我们带来好消息。而在此之前,我们……只须等待。”
“好主意。我是说……好吧,就照你说的做。但我们必须先复活郁,如果拖得太久,不
仅她不能复活,恐怕我们也会……勿,你……你不会想我们死的,对吧。”
所有的人都盯着勿,愤怒的、哀求的和不知所措的目光,全都毫无保留投入他的眼中。
勿从这些眼中一一望过去,末了,厌恶地转过了身。
“开始吧。”勿叹息道,“你们这些害怕死亡,却不知生之可怕的人呐。”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第十二章
: 古老的石阶一级连着一级,一段接着一段。向上望去,数不清的一模一样的阶梯无穷无
: 尽。阶梯两旁是同样古老的石壁,刻着竖形云纹、鱼纹和辨不出名字的人兽面孔,灰扑
: 扑,死沉沉,其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盏蓝幽幽的灯形同鬼火。当然,从某种角度讲,
: 卜月潭就是坟墓,而这里就是通向坟室的甬道。
: 阶梯在脚下沿伸,石壁从身旁掠过,一直向上向前,一直一直向上向前……仿佛远到天
: 尽头,终于收缩成一个暗淡的点。往后,同样的漫长。两、三个时辰以来,她们始终走
: 在甬道的中间。
: 幕脚下一软,扑在地上,喘息着道:“不行,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 她叹了口气,也靠着石壁坐下。许多年以前,有一名妖族高手曾经详细对她讲述过卜月

f*****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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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谢谢!东找西找把第一部看了。卜月坛怎么也找不到全本的。谢谢妹子造福大众!

【在 k*****a 的大作中提到】
: 从头开始看咯...回头偶把镜弓劫和卜月潭一起转过来...
k*****a
发帖数: 7110
23
嗯,偶现在东找西找第四部中...囧...
不谢不谢~

【在 f*****n 的大作中提到】
: 谢谢!东找西找把第一部看了。卜月坛怎么也找不到全本的。谢谢妹子造福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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