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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392 | 1 ——人会变，不敢说心不会变。
【第一章】 这是唐朝时期少有人误入的偏僻郊外，都城南庄。 谁能想到，
这等偏远崎岖的地方，而今竟是因了那破败门上他随手题的人面桃花成了一处观光景点
。到了这边的游人，每人襟上都别了一朵娇嫩桃花，似是追梦憧憬的记号。络绎不绝的
脚步错乱，路边原本的一片浓密草地已是被踏平了。 原本的浓密草地？绛娘笑笑，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数个轮回更替，怎的还记得这般清楚。 俯身，看着自己枯
干失水的枝桠，那深色的皱褶和已被驻空的身子里边透着一股死气。什么千年桃树，什
么才子佳人相逢于此，什么见证了一场惊心动魄……听着导游的话，绛娘不屑的嗤笑。
人类啊…… 看着脚下被导游描述的凄美爱情所感动，陶醉在其中的人们，
绛娘的面上只是冷漠。 说他们愚昧轻信吧，可人类又是真的很懂得利用身边的任何
东西，你看，不过是一个不知真伪的故事，都能被这般无限的放大，套在这小屋残迹上
，生生将它变成了一点供人参观遐想的景点，还真是不放过任何可以给他们带来利益的
机会。 是啊，她不是人，所以不懂金钱财富的重要性，不懂人心怎会因为那些东西
便轻易被改变，不懂人怎会在那些繁复之中迷失本性。但她知道，金钱是一种万能的东
西，它拥有一种异样的吸引力，不管是谁，都在倾其毕生之力追求它，用着正当或不正
当的方式。从古至今，她所看到的人，皆是如此。 皆是如此……当然，也就包括他
。 “你说，你会像崔护对待那个绛娘一样，也那样对我一心一意，这辈子都只
爱我一个人，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只对我一个人好吗？” 一个甜美娇柔的声音自
身后传来，带着撒娇的柔糯味道索着男友的承诺。撒娇索诺？ 这是…沉浸在爱恋之
中的女子独有的小心思吧。 “当然！”男子的声音带了笑意，“小傻瓜，想什么呢
，除了你以外，我能和谁这么成天的呆在一起还不腻味？照我说，说不定那个崔护和绛
娘就是我们的前世呢！你看，这就是缘定三生……” 前世？绛娘心下一酸，却
终是笑了出来，若是可以，她倒是想对那说话的男子说，你可莫要这般诅咒自己，那传
说到底是传说，那美满的故事背后你根本不知道藏了什么，还有故事的结局…… 转
过身，却在看到那男子的面容后瞬时呆住—— 眉眼清澈干净，姿态昂扬，爽朗清高
。 那面上的温和浅笑，竟是与记忆之中没有一点出入…… 她看见眼前男子眸中
星芒闪烁，在那双眸子里边，她曾那么清楚的看到自己的倒影，耳畔响起千年之前他坚
定温润的声音…… “绛娘，人会变，不敢保证心不会变…但可以确定，对你的心，
定是不会轻易改变。” 她记得，桃花树下，粉白的花瓣清扬，而他长身玉立于漫天
花雨之中，面上满是认真。 他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她知道君子重诺，所以她相信
了。却不知，这世上，最难保证的，便是人心。 时光千回百转，心头影事幻重重，
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年春，茅屋竹篱，她在其中抽出嫩芽，元神化了人形倒吊在枝桠上，
抬眼便看到苦读不知春已浓的清秀书生。 那是一场命中注定吧？不然，平素埋头寒
窗极少偷闲出游的他，怎会在她刚刚能够化为人形的那一刻便出现在她的门前讨水喝？
【第二章】 时值仲春，天暖气清。 她坐在不过小臂粗细却是高到了顶端的
枝桠上，懒洋洋地晃着腿，一副纨绔少女模样。好不容易元神能够化为了人形，却忽然
发现，原来即便是能够随意走动也还是没意思，因为现下的她根本无法远离她的原身。
“真是没劲呢…”轻语喃喃，看着这都快看腻了的地方，忽然来了心思…不知倒着
看这个世界，又会是如何？ 想着，便真的倒吊在了那枝桠上边，如水的长发轻垂，
几乎碰到了地面。 这时，她忽然看到门外不远处缓缓行近的一袭青衫。说实话，当
时的她并不认为他有多好看，因为她是妖精嘛！妖精都很美，不论雌雄，化为人身之后
的容颜和人类比起来都是绰绰有余的。 她晃晃荡荡的挂在树上，不想他忽然抬眼，
她一惊，腿一松便摔落下来。 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跳起来，她低声骂了句脏话
。虽是不疼，但这被吓到之后心情却绝对不会是好的。 “从来不都只有妖精吓唬凡
人吗，娘的被一小白脸吓得从树上掉下来，还好没被它们看见，不然老子还真是丢面儿
！”看着地上刚刚摔落的位置，她愤愤的过去踩了几脚，精致的面容带了怒意，粉色衣
衫的少女挽了袖子双手叉腰，脸颊气的鼓鼓的很是可爱……嗯，当然，可爱的前提是忽
略掉那粗俗的言语。 门外，崔护缩回准备敲门的手，虽不知里边是怎么了，也没有
听清屋主人说的话，但这带了怒意的声音，却是明显显示了声音主人此刻心情并不好，
而且，而且…屋主又是个女子，再怎么样也是男女有别吧，这样擅自敲人家的门讨水，
想来甚是轻浮，绝非君子所为，不妥，不妥。 想着，便转身缓步走开，没有一丝犹
豫。 “走了？哼！什么屁事都没有，还把我吓了一跳！”院内，娇俏少女又跃
上了枝桠，看着远去的那人，心下不禁有些莫名的不快，对着那背影扬扬粉拳，“别让
老子再遇上你！” 那个时候，她还是那个顽劣粗俗，举至随意的纯真小妖，他
也还是那个书生意气，才情俊逸的纯良少年。 那是他们最初的样子。 可人生漫
漫，一路走下去，有几个人还是自己最开始的模样？到了终点再来回顾，那路上满是被
丢弃的曾经的自己。再回首，对比着看看来路时，竟是晃觉自己已是面目全非，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但就是变了。 微眯着眼睛，数着头上开了的桃花
，数来数去都是八百二十四朵。 愤愤的锤了身后敦实的树干，少女自己小腿上竟是
一阵闷痛…瘪瘪嘴，她忘了自己就是这棵树了。 “八百二十四朵，还差七十五朵，
天哪，那契机什么时候来找我啊…这深山里边真是闷死了！”少女干嚎着，精致的小脸
皱成了一个满是褶皱的白面包子。 她记得白狐婶婶告诉过她，什么时候她树上能开
满九百九十九朵桃花，她便可自由的出入那十丈软红，随心所欲的游玩人世，不用担心
自己会在哪个时候变回原形，因为，九百九十九朵的时候，她便是真正成熟的妖了。
那个时候她歪着头看着白狐婶婶，面上满是疑惑懵懂，“要开满九百九十九朵桃花，
是不是很难的事情？嗯…但是为什么是九百九十九朵，不是一千朵呢？” 白狐婶婶
只是轻笑着摇头，“这个…不难也不易，只是缺少一个契机罢了。还有，若是真的开满
了九百九十九朵，那你也得当心了，因为花满三九之时，便是你的劫数来临之日。你如
今是妖，而千朵成精，成精当然是要接受考验的，而后的每一个千年，都会有一次劫…
…” “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啊！”她不以为意，“不过一个劫嘛，那些劫难我都遭了
好多次了呢！雷劈不倒，水淹不烂，虫蛀不坏，连那顽童的小斧子都没真正伤到我一枝
一干，呵呵……婶婶，婶婶，你说我是不是命大福大呢！” 记得那时白狐婶婶只是
温和的看着她，浅笑，并不言语，只是那双黑亮的眸子里边带了一点宠溺无奈……
“小生踏青路过，想求些水喝！” 一个清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打断了少女的
思绪。 她微微眯眼，透过门，看到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是他！ 门外的崔护心
下微恼，这一带实在偏僻，竟是只有这么一户人家，而他出来散心踏青，不觉竟是走了
一天，一时也回不去，现下是委实口渴的厉害，无奈之下，也只得回来这边讨水……
吱呀一声，房门敞开，走出的是一位妙龄少女。粉色烟纱，素白衣裙，黑发垂落如水
，未施脂粉，眉目之中透出一股清雅脱俗的气韵，浅望一双秋水盈盈……崔护一时竟是
不禁看痴了。 “好看吗？”她脱口问道，接着挑眉以掩住在他直白的眼神下变得慌
乱的心。 “好…呃，不，我，这…小姐…在下无意冒犯，还望小姐见谅。”崔护飞
快垂下眸子，一副呆傻书生的样子。 看着他这副傻愣愣的样子，她也不再生气，无
意逗弄，走进小院，回头看了一眼愣在原地的他，有些好笑，“不是要喝水吗？”
他一惊，却是半晌不敢抬眸，只跟着前边的脚步走了进去。入了草堂，也只是呆坐着，
并不敢抬头打量，生怕她会认为他是轻薄之人。 她张罗着幻出茶水，托着茶盘出来
便看到了那个略微有些局促的男子。看着他这幅样子，只觉得好玩有趣，因为从不知道
，原来尘世男子会有这般表情。 不由得浅笑，她落落大方的走向他，与他的无措形
成鲜明对比。 只是轻唤一声，却不知自己此时的声音已是带了柔情似水，“相公，
请用茶。” 礼貌的接过茶杯，动作自然行云流水。可面上虽平静，心下却是带了慌
乱的，崔护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小心的捧稳了那小小的茶盏。 “我…崔
护，字殷功，博陵人士。”想着该介绍自己，脱口便是这么直接的一句。平日饱读诗书
，出口即便不成章也定不会是这般无头无脑，如今却连一句好好的话都不会说了，崔护
心下暗恼。 “哦，”她歪着头想了想，反应过来这该是男子在介绍自己，“我叫绛
娘，字阿莼，家嘛…就住这里。” 她记得，这里原本住着一个名叫绛娘的女子，她
的女儿叫做阿莼，而她一时也实在取不出名字，便想着先借用一时。 两人只淡淡说
完这两句话，便是同时沉默下来。 忽然，外边传来一阵蛙声。 崔护心下有些奇
怪，即便是暮春，也不该就有了青蛙啊，更何况这还并不是在池塘边上！ “崔护，
你听到了吗？”她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玩味，眼波流转，笑的明媚俏皮，“我听到有
蛇在吃蛤蟆的声音，嗯，不知道蛤蟆直接就这么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咳咳咳
……”崔护一下子被茶水呛到，忙放下茶杯，用袖子擦着脸，“不过一阵清浅的响动，
你怎么能分出是青蛙还是蛤蟆？怎么听得出是蛇在吃它？况且，若真是蛤蟆，人…怕是
不能这样吃吧？” “嗯，原来人不能这样吃蛤蟆啊，”绛娘半趴在桌子上，右手撑
着脸，本也没打算吃，她也不用吃那东西，只是听着外边被吞入蛇腹的蛤蟆叫声一时兴
起，随意的问问罢了，“没有人告诉过我，不过现在我记住了。” “没有人告诉过
你？”看着面上淡然的绛娘，崔护有些微微愣住，“你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
吗？没有家人吗？” “嗯，反正自我有记忆以来，便是自己住在这里的，家人嘛，
虽然没有，但是白狐婶婶经常来看看我，还有小鹰子和那边的蝠儿也会照顾我。”不以
为意的笑着，绛娘是一脸的闲散随意。 这话，在绛娘说来并没有问题，不过是介绍
着自己的白狐婶婶和小玩伴们，可是听到了崔护的耳朵里边，却是生出了悲凉。本就是
读书人，有些木讷，又是不大的年纪，喜欢将一些事情串联起来……绛娘不过无心之下
的寥寥数语，在崔护心里，却是不自觉的生成了一个故事。 故事中的女子，温婉灵
动，却是自小被家中抛弃，被丢在这山野郊外，而女子或许是幸运非凡，竟似传说之中
那被丧失幼子的母狼养大的狼女一般，被一只有了灵性的白狐哺育而活了下来，只是一
人难免孤单，便与花鸟结伴，与自然为邻…只是毕竟是自小无人教导，也不知那外边世
道的光景和外人习性……这故事倒是编的传奇，只是若是绛娘知道了，定是会一下子跳
起来大笑道，这小书呆想的倒是挺合情合理的！ “很辛苦吧？自己一个人。”想着
，崔护越发觉得自己理解的便是真的，看向绛娘的眼神里边不禁带了怜悯。 “辛苦
？没有啊…日子不就是这样的吗！除了平素无聊一点，倒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绛娘
看着面前的崔护，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累了。眯了眯眼，索性直接趴在了
桌子上闭着眼睛，道，“等到，等到桃花开到九百九十九朵，我就不用再这么无聊了，
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出去了，可以出去玩…就可以不用再守在这个地方…只是，娘的，
它到底还要多久啊…” 说着，声音慢慢变小，九娘竟是睡着了。 看着面前自言
自语完便径自睡得酣畅起来的女子，崔护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陌生人还在这里呢，还
是个男子，她还真放心他！ 不谙世事，会说脏话，举至随性…想着，她应该也是不
识字的。这个女子与他所欣赏向往的那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相比无疑是差的太多了。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她的娇憨烂漫却是他从未见过的。这个女子，身上似乎
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莫名的吸引他呢…… 忽然一阵幽淡的桃花冷香袭来，崔护不禁
恍惚，看向草堂门外的桃树，只觉得似乎它开的比之前更加艳丽了些，可是，分明不过
瞬息，那么…这是幻觉吗？再看面前女子，竟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似乎，他们今
日的相逢，只是为了完成前世一段未了的尘缘。 “嗯，我…似乎有点累了。”看着
距自己仅一拳之隔的清俊面容，绛娘有些许的恍惚，她方才竟是睡着了吗？睡着，睡着
，睡着…原来睡觉的滋味竟是这样。嗯，挺舒服的。 感觉到鼻尖温热的呼吸，看着
眼前女子如蝶翼般扑闪的睫毛和那双因刚刚醒来而带了迷蒙雾气的水眸，崔护像是触及
一块灼热烙铁般的快速后退，听到女子的喃喃也不敢应，只是在后退之时不小心撞到了
木凳，随后站在了木凳之后，老老实实的立得笔直。 揉揉眼睛，绛娘清醒之后便看
到不远处呆立着像是一株植物一样的崔护，不自觉的语气欢快起来，“呵呵，你怎么了
？该不是被我吓着了？” “我…”踌躇着，有些茫然的四顾，忽然定睛在了墙壁正
中所挂的一副对联上，眸子露出继续欣赏之意，“几多柳絮风翻雪，无数桃花水浸露…
…语句雅致，情趣不俗，这可是绛娘所作？” “当然不是，我连它这些个条纹符号
是什么都不知道。”绛娘随口答道，“不过，你既念了桃花，那说来，这些个符号是和
它有关了，那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崔护也不失望，只是淡然笑笑，摇头不语。
她的一举一动直接单纯，她口中说的便是心下想的，即便是带了些粗俗，她在他的
心中仍是宛如骄阳明媚，或许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喜欢她，看她怎样都是好的，
在有情人眼中，即便是山野村妇也可以皎然若明珠，更何况是这样般般入画的丽人？
他不言，她便随着不语，他看着她只温润浅笑，眸中带了溺宠，而她心下有些莫名悸
动，娇艳小妖竟似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不知所措。一立一坐，空气之中情愫蔓延，呼吸
间满是桃花冷香。 是她先移开了眼，随意的往外边瞟去。 “啊，花…开了！”
绛娘长大双眼，一下子不自觉的向着外边跑去，站定在这桃花树下，一朵一朵，细心数
着…… 从艳阳高照到日薄西山，她数了两遍，却始终只有九百九十六朵。 “绛
娘，你…很适合这桃花。” “嗯？”绛娘一惊回眸，竟不知他站在她身侧这么久，
笑笑，“适合？那当然，我想，你日后一定不会遇到比我适合这桃花的人！” 绛娘
的重点在于那个人字，而崔护的重点则是放在了绛娘的“我”，还有她言语之时面上带
着的明媚笑容。 “绛娘，你愿意和我走吗？”看着眼前的女子，崔护也顾不得唐突
，也顾不得她会否认为他是轻薄之人，只是痴痴的想要表达出自己的心意，问出自己心
底的渴望。 那一年，桃花树下，外人眼中木讷的只知读书的青衫少年初遇粉衣
少女，虽是初识却胜故人，一阵怜惜，一阵眷恋。心下暗潮涌动，再要开口，面上已是
染了几分的紧张。 然后，他对着面前粉色衣衫的女子，轻轻的问道，“你愿意和我
走吗？” 或许还不熟悉，或许有些荒唐，或许只是一段短暂的悸动，又或许什么都
不是，只是一时被那轻薄桃花迷了心思。可是，这就是爱情最初的模样。 那时的我
们，即便是面对外人的疑问不解，也可以骄傲的反问回去，谁能证明，我们不是在这红
尘之中待了对方几个轮回才得以迎来今生的重逢？ 只是，爱情虽美，却最是脆
弱，它禁不得太大考验，因为它注定了要被其它东西左右。
【第三章】 是夜，夜的很深了。绛娘双手环膝呆呆的坐在树下，面上是一副若
有所思的模样。 到底，还是不能和他走。 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只觉得有些
懵懂，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别的都没有印象了，只记得在那个名唤崔护的男子说要
带她走的时候，她心底呼之欲出的幸福满足，还有她恍悟过来拒绝之后他面上掩饰不住
的失落踌躇…… 但是不知为什么，再看到他皱眉的那一刻，她又脱口而出，一年之
后，不管这花是否开满了九百九十九朵，我都一定跟你走，你要记住。 回头看
看树上径自开得灿烂的桃花，绛娘站起身，面上无波无澜，声音清冷无情，只是对着面
前的树喃喃着，“你是在耍我吗？三朵，就三朵，你都不放我走，你是故意的。”
明明是清淡如水，明明是没有表情的，但周围的空气里边却是不知怎的带了眼泪咸咸的
味道。 这味道一定不是因为她，她心想着，桃花是甜的，怎么可能会带着咸味呢？
眼泪？那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她是妖啊，所谓的妖，至多不过一个能够现形的元神
而已，怎么会有泪呢？泪这种东西，可是实体。 随手抹了抹眼角，笑起来，你看你
看，果然是干的。 “嗯，我就是第一次见到人类，新鲜，就像刚刚有意识的时候第
一次看到白狐婶婶的那种心情，”绛娘轻抚着粗糙的树干，温柔的像是对待她的情人，
“也只是可惜，不能出去看看外边的样子。” “别的，就没有了。”她喃喃低语，
“什么狗屁的难过悲伤，才不属于老子呢。” 别的，就没有了。花妖，或明媚无暇
，或妖艳放肆，花妖不会惆怅。 抬眸，仰望漫天星河，绛娘将眼睛微微眯起，看着
那些星子闪烁成十字形的模样。 轻勾嘴角，嗯，挺好看的。 挺好看的，却还是
…不及你眼波流转，燃尽光华。 而另一边，陋室之中，崔护提起一支有些
旧了的毛笔，那毛笔连前边的毛都有些卷曲，可他还是舍不得丢，因为，丢了便再也买
不起新的。 衣袖轻摆，蘸墨，提笔在墙上飞快的记下那副对联，题罢，收笔，浅笑
。柳花飞舞，绒绣残吐，到底是不及女子转身回眸轻盈灵动；而桃花娇羞，花开万树，
那粉白淡雅却是抵不上她衣角流苏颜色半分。 放下手中的毛笔，复提起一支细长鼠
须，就着昏暗灯光，在前几日摘录的诗旁，一笔一划细细勾勒着。 初见还只是几根
线条，但只过了一会儿，一个身姿窈窕的素衣少女便跃然纸上，灵动欲现，一双秋水眸
似是含情又似是半点不懂世间人情。崔护停笔，只专注的看着面前的画，画中女子巧笑
倩兮，姿色天然，只是总感觉滋味少了那么几分。 将那纸轻轻抚平，用一旁的镇纸
压好，崔护吹灭了灯，缓步踱到一旁简陋的硬塌边，躺了上去，唇边含着浅笑，那闲适
满足的样子，竟似是身处金玉皇宫眠于高床软枕之上。 “绛娘，我相信，我们还会
再见的…一年，我记住了，答应我，你也不要忘记…”喃喃着，崔护进入了梦乡，唇边
弧度不减，不知他是否在梦境里边见了那秀色佳人。 而书案上，那张明丽笑颜被月
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朦胧，含笑的眸向着右边似是在看那画面旁边前些日子摘录的清淡
诗句——山桃红花满山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尽似侬愁。
…… 春去秋来不相待，终是繁花闲落。 时光如流，转眼又是一个四季
的轮回。 又是一度花开时，不过短短一年，此时的崔护却已是褪去了曾经的青涩，
换了周身气度。一身纯净白衣也能被他穿出气度不凡。 这一年，他埋头于繁重的功
课之中，日夜苦读，每每疲惫再无心思之时她便是他的动力。只是后来，她竟成了他心
上的魔……只能想念，不能相见，她是旖旎而又冰冷的折磨。无奈越发用功读书，只想
着把她暂搁脑后不敢再去撩起，而在这般刻苦之下，他的学业日夜精进，后来赶会士，
竟是获了进士及第。 只是，暂时放下并不代表忘记。 心头伊人始终难忘，原本
念书还好。现在呢？只要闲下来，便是不自主的想起她的容颜。今年已是大旱两月，春
旱，天气冷水分又不足，城中往年明媚的桃花今朝却是开的甚少。望着外边稀稀落落的
桃花，不由得想起那抹共桃花一色的身影。 崔护苦笑，是什么时候，她的笑语欢颜
竟是那般深的刻在了他的心间？明明不过一面之缘，却是成了他这一年奋发崛起的动力
。想起去年春日的城南旧事，崔护一时恍惚，感情的烈焰升腾，他克制着闭上眼睛，用
力的呼吸，再张开，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一年之期已到了吧，他要去找她！ 一
路花开如旧，寻寻觅觅，当他终于站在那茅舍门口，见一切如故，恍惚间感觉自己这一
年似乎都是这样过的。只是站在这里，只是静候听雨，只是心心念念着一个女子。
“小生踏青路过，想来求些水喝！”他重复着那日的语言，声音中带了颤意，期盼着那
梦中女子的身影。 只是，回答他的只是一片寂静。崔护心下微冷，再度开口唤了几
声，是一样的话语。 “绛娘，绛娘，你可还在？”崔护秀气的眉头微皱，“绛娘，
阿莼！” 除了微弱的回音以外，并无应答之声。 崔护忽觉一瓢冷水泼头，火热
的心凉了大半，只用了些许的力气便是推开了柴门，只见一院冷清，那一抹让天地为之
动容的颜色似乎早已不在，只有那似乎不受干旱影响，不曾凋零过的桃花依旧。他枯坐
在院中桃花树下，缤纷的花瓣落满了他雪色的衣襟，待到暮色微沉，夕阳西斜，他抬起
的眼眸似有期盼，门外却仍不见少女归来。 起身，带了些许的颓然，垂着头，恍恍
惚惚的离去。只是，不多时，却见他捡了一块木炭回来，在门上一笔一划的似在写着什
么，写罢，终于丢了木炭，看着那门只一阵失落的低笑，无力之感袭来，崔护抚额，如
玉的面上沾了墨色的炭，显得有些狼狈，他也不在意，只是再次深深的凝望了小院一眼
，收了情绪，转身离去。 当崔护的身影终于消失在了转角，绛娘忽然旋身现于
桃花树下，以不正常的缓慢速度行至门口，走到门边，她伸手轻抚着门上的字。 去
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明明知道
我不识字，还写这些东西，笨死了。”薄唇轻启，绛娘的声音带了些许的沙哑。 深
色的木门因风吹雨打而被刷出了些沟沟壑壑，一如绛娘抚于其上的枯瘦手指。暮光已淡
，须臾之间便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亮，这光洒在绛娘身上，只见她原本娇嫩的容颜不再
，现在的她，似乎是一个老妪，虽面上还是白皙，但那一条条的皱纹却是掩不住的。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绛娘的目光带了些迷蒙，收回手，垂于衣袖之中，看向
树上的九百九十八朵桃花，“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再早几天，再晚几天都好，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遇上干旱，任何花草树木的小妖都是只能听天由命，毕竟不
是精，力量不够。在这朵花开之前，她还有足够的灵力化身那灵动的娇媚女子与他相见
；在下一朵花开以后，她便可以幻化自如不再受控……可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天天等着，念着，盼着，期待着，这桃花树都快变成了相思树，就在她以为再也不会相
见的时候，他终是来了。可她却只能遥望，不能接近。不对，他们是接近了的——当他
坐在树下的那个时候。 绛娘仰头，将那太阳的最后一抹微光收入眼底，那姿态，一
如一年前他刚刚离去之时，她抬眸仰望漫天星子。 她轻轻阖上双目，感觉到今日的
晚风似乎格外轻柔，似乎，带了点滴雨露的温情——进入黑暗之前，那一抹微光和轻柔
春风是绛娘对这个世界的最后感知。
【第四章】 再醒来时，是暖阳高照。一场大雨之后，天气格外的好，万物
都有一种受到滋润的感觉。 绛娘眯着眼睛对着那日头，总觉得自己似乎丢掉了什么
，想不起又忘不掉，只有一个不虚不实的影子在心底沉浮。虽不知所思是什么，但却可
以模糊的感觉到，那是很重要的事情。翘着腿坐在枝桠上，素手芊芊拂过花瓣，绛娘不
满的嘟嘴皱眉，“既然重要的事情，老子又怎么会就这么忘了呢？” 正郁闷着，却
是忽然看到门外一个浅色衣衫的男子正朝着这边走来，踱近。 其实绛娘并不觉得他
有多好看，却是莫名的想要多看看。不远处，似乎感觉到一阵灼热目光的崔护轻轻抬眸
，绛娘一吓，便从树上摔了下来。 “娘的！怎么又摔下来了！”绛娘有些气急败坏
，脱口而出之后又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她秀眉微蹙，“又？怎么是又？以前我也摔
过吗？” “绛娘！”一个带了颤意的清润声音传来，而此时声音的主人正站在门口
，面上不知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像哭又像是在笑，有激动，有惊诧，又有不可置信。
她就那样静静的站在那里，望着他的眸子里边满是迷惘，她想，她能确定自己并未见
过他，但却无法肯定自己不认识他，因为，透过他的眸子，她仿佛看见了他心中一个寂
静的世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一颗桃树，一树桃花，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花瓣之下对着
他浅笑的自己。 “绛娘……”看着面前面带迷惘的女子，崔护觉得自己的心一点点
凉下去，一年过去，她颜色依旧，却是不会再对着他低眉浅笑，她…是忘记他了吗？或
许…本就只是一段萍水相逢的尘缘，她不记得，也是正常的吧？ “崔护。”她喃喃
着，明明不认识他，却是那般自然地轻易唤出，像是念过了几百几千次一样，只轻轻启
唇，吐出的便是这两个字。她想，这该是他的名字。 看着他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惊
喜，她的心中也升起一种莫名的满足，她笃定，他一定就是她遗失的那一部分。 傻
笑了一阵，崔护上前执起她的手，她没有拒绝。他转向桃树，从上到下，牵着她围着这
桃树一面一面的数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崔护有些暗恼，繁花朵朵，他数不清楚
。 “九百九十九朵。”绛娘忽然开口，感觉到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的一紧，她望向
他，“什么时候开出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去年，你说花还未开满三九，你必
须留下，而今已满，你可否随我离去？”这句话，他在心中排练过千次，也曾在无星无
月的夜里，化作梦呓喃喃，如今说起来，倒是一点也不别扭。 “离去？”绛娘歪头
，笑若银铃，“呵呵，我早就想出去看看，而今看来，待了那么久，这个时候终于是让
我等到了！”
【第五章】 随着崔护归去，那高高的桃花树和被掩上的那道题了字的破败木门
便真正的成为了记忆中的片段。 他待她百般体贴千般呵宠，视她如掌中珍宝，她开
始学着温言软语，为他红袖添香。 犹记得那场婚典，明明自己跟着他回来不过几日
就举行了，却是一点也不仓促。精致的石榴红衣裙，十里桃花锦绣，皆是他亲自布置，
给足了她的面子，其实她并不知道那婚典对凡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热闹好玩，
只是看到他为自己的应下喜极而泣，她的心中亦是不知为何漫起满满的甜蜜幸福。
而那场婚典之后，她成了他的妻，她终是恢复过来灵力想起了一切。 初遇，少年，
小妖……她浅笑，眉眼弯弯。 她听他在夜里轻语喃喃，感激上天，赐他良缘。
…… 打马流光，日子一天天过去。 绛娘娇媚俏皮依旧，崔护风采亦是未曾改变
。只是，他的心思慢慢开始变化，人啊，总是会喜欢去追逐天边的明月，却对身旁的美
好不甚重视。他开始关注朝事，学习由最初的兴趣变成了为官职而谋，也不再可刻意抽
空陪她，她也慢慢接受了人间思想，理解世间男子皆是想着成家立业创一番大事。
一日，她在书房不经意间看到他升迁的文书，和文书边上放着的没有收好的笔墨，
想起似乎已有一月未见他。这一月他总是很忙，忙着处理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忙着他
的升迁，忙着打通周围的大小官员。拿起桌上薄宣，是熟悉的字迹，她轻轻念道，“玉
殿传金榜，君恩赐状头。英雄三百辈，随我步瀛洲。” 语言豪迈大气，字里行间满
是壮志雄心，轻轻念着，却是晃觉现在的他离那个腼腆纯良的少年似乎越来越远了，绛
娘忽然有些无措，现在的崔护，是不是有些变了？随后摇头，即便是他真的变了，她也
还是相信至少他对她不会变。一如那次婚宴上他当着所有宾客对她许下的一诺。 他
说，“绛娘，人会变，不敢保证心不会变，但可以确定，对你的心，定是不会轻易改变
。” 当时的她，隔着红色头帕，偷偷透过了那一片喜色看向他，他目光坚定，面上
是无与伦比的认真。 想着，绛娘不禁莞尔，放下手中宣纸，小心的抚平，用镇
纸压好。那般的小心翼翼，那样轻柔的动作…就像是对待刚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细致。
曾经的一个月夜，有一个衣着简朴的男子，也这样宝贝的对待过一副画，那纸张极差
，边上还有以前摘录过的诗句，但画上女子巧笑倩兮，宛如画中仙。该是美好的，只是
那一旁句子却像是一个咒语，——花红易衰似郎意。 不知又是几年，崔护从京
兆尹到了御史大夫。 夜深了，书房中，仍是灯火明亮。绛娘捧了食盒缓步走去，看
到男子疲惫的面色，她不禁有些心疼。 “晚饭不吃，觉也不睡，你这是要成仙了？
”语气之中带了责备，绛娘将食盒中散着热气的清粥取出，“暖暖胃，别这么为难自己
。” “阿莼，很晚了，早些歇息吧，我…现在还不能睡。”浅浅笑着，放下手中公
文，崔护端起温热的粥几口喝完，似乎生怕浪费了时间。 “你啊，什么都会，却是
不会照顾好自己。”绛娘一叹，“这些什么官职的，真的比自己的身体还重要吗？”
“绛娘，我是一家之主，当然要在意这些，这样才能让你过得更好。”崔护轻叹，面
上满是无奈。 “可是我们已经过的很好了不是吗？”绛娘不解，“这样，还不行吗
？” “绛娘，我，现在有我的责任，或许不能多陪你，很抱歉，”说着，崔护眉头
微皱，似是想起了什么。踌躇半晌，还是选择开口，“不过，你一人在家，也确是无聊
，也没有孩子能够逗乐耍弄……” 闻言，绛娘的脑子里边似乎有一根弦崩坏了，一
下子炸开，孩子…… 她知道他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她，她，不能……她怎
么能？她，是妖啊！ 那夜之后，他们之间相处的更为沉默。 过了一段日子
，她想，他们之间总要有一个先开口的，毕竟，他们是夫妻，是要相携共白头的人。
走到书房门外，却听到里边有轻轻的言语…… “崔大人，若是您真能为驸马，那
今后吾辈还要仗您多多提携才是。”一大段话后，绛娘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声音里满
是近乎卑微的讨好。 “这个，还未定下，齐大人未免客气……” 熟悉到刻骨的
声音，清润温和，却是让她瞬时凉了心。 整个人都呆住，只是仍努力控制住自己不
至于发出声音。娶公主，为驸马，而仅仅为了那所谓的富贵荣华，这样的他，还是她所
爱着的那个清澈纯良的男子吗？他曾说过，他的努力，他的拼搏，只为了给她一个不惧
风雨的家……只是崔护，现在的你，真的还记得你的初衷吗？ 忽然嗅见一阵熟悉的
味道，绛娘有些僵硬的转过头，看着屋内…… “崔大人，这是千年白狐的皮毛，下
官听闻大人最近因这天寒地燥而不适，仅以此小物聊表心意……” 书房的门被
一脚踢开，崔护的面上清浅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便已愣在原处，他看着绛娘飞速奔来夺
了他手上皮裘，随后霎时安静下来，也不说话，也不做别的表示，无喜无怒无悲无欢，
就那么安静的痴对着那雪色毛忽然想起来最初见到她时，她微闭双眸，半趴在那木桌上
，喃喃着白狐婶婶的事情，想到他所深信的那个自己臆想出来的故事，崔护不禁有些慌
了心神。不论如何，也不论那攀附之心还残了多少，她毕竟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携手一生
的女子，他……毕竟还是爱她的啊！ “绛娘……”声音带了沙哑，只一句呼唤过后
便是如哏在喉，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是啊，他能说什么呢？他连她刚刚听到了多少，
现在知道了什么都不清楚，而即便是清楚明白了，他又能如何解释？ 他一直走着一
条路，以为能够给他带来美满幸福的路，却不知何时在这条路上已是逐渐迷失了自己…
… 现在的他，没有资格再和她解释。 那齐大人见着不对劲，不知何时已是悄然
退了出去，宽阔明亮的书房之内，仅余绛娘和崔护两人。 “崔护，我不会有孩子，
也不能伴你一起老去，我不会比你先死，也不需要你所想的那些锦衣玉食。于我而言，
爱是奢侈，可是却还是爱上了……”半晌，绛娘忽然开口，面上无波无澜。 “我只
想要安安静静的爱着一个也爱着我的人，不管前世今生，也不管轮回之后你还能不能再
找到我，我还能不能再认出你。但，即便是再寻不见，也没有关系，我会记得曾有一个
男子，初见青衫磊落，再遇白衣净化，我会记得桃花树下的誓言，会记得那场盛世婚宴
。” “但我一定不会念念不忘，我的执念对你无益…而若是可以寻见你，若是你还
对我有印象，我便再来伴你一次一生一世，若是寻不见，我就带着回忆过活，也足够了
…”绛娘喃喃，面上满是平静，只是那十指芊芊却是紧紧抓着那皮裘似有不甘。 “
你看，我都打算好了，我们的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都打算好了。我曾为你努力习得
诗词歌赋，开始将话说的滴水不漏，不想成为人家口中的绝代风华，只是觉得那样才刚
刚好配得上你。我知道你醉心功名，我可以助你求仁得仁，我想过，若是有天，你倦了
，我们便回那城都南庄……正好我有些想念那桃花树了，想念最开始的自己。” “
绛娘…”崔护冲上去紧紧拥住她，心下微微慌乱，他觉得，她这是在和他告别，那么决
绝，那么冷静，可他，怎么可以失去她…下巴抵在了女子的肩膀上，男子眸中带了水光
，不说其他，只低声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白狐婶婶说过，花开三九便
会遭劫，因为千朵太圆满…白狐婶婶今年要满三千年了，想着，她也是遭大劫了吧？”
绛娘似乎没有感觉，只是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脑中盘旋着从这皮毛上边感知到的白狐
婶婶的故事，“但是她的法力那般高深，她的人身那般绝色倾城，谁有本事剥了那白狐
，谁能对那娇媚女子下得去手…现在看她的皮毛却是被剥得这么完整，谁能有这样的本
事…你看，触及这片柔软绒毛，还能感觉到她的温暖呢。只是，千不该，万不该，婶婶
不该爱上那个猎户的。” 轻轻推开崔护，指尖只在他眉心一点，崔护便感觉自己再
也动弹不得。 小心的抱着那雪色毛裘，绛娘缓步走到了门口，停了很久，再回首，
那笑竟是皎洁若秋月，她面上满是俏皮，眸中却是掩不住的深切悲伤。他听到，那个笑
若繁花的女子声音轻快的对自己说，“崔护，老子真希望自己没有遇到过你，什么爱情
，什么十丈软红，都他娘的不过一次逢场作戏！”
【第六章】 当崔护垂垂老矣，白发白须的独坐在太师椅上，那个女子在他的心
里却还是娇媚若桃花。他想，或许，她本就是桃花仙子。 桃花仙子？崔护不禁轻笑
，想着她最后一番话，想着她的笑，那般娇柔俏皮，那般古怪，又那般深切的魅惑着他
的心智……她，该是妖精才是吧。 他记得她回眸浅笑，刹那芳华。 他记得她离
开之后，他寻遍海之角，天之涯，山之巅，却是再未见到那曾经触手可及的笑颜。
他记得他在大殿之上拒婚，失了那公主的面子，皇上大怒，却还是封锁消息，就连处理
也甚是宽容。皇上将他明升暗降终是成了节度使，只是说的好听是调遣，实际上不过流
放。 他记得那时他终于知道，那公主对他是真正情深。她对他说，见到他的第
一眼，是他穿着粗布青衫，自城外回来，明明是穷困模样，眸中光彩却是让天地为之逊
色，那漫天的桃花飞舞都沦为他的陪衬；第二次，也是看到他刚刚进城，换了简陋却干
净的白衣，明显的是脱离了那个穷小子的模样，却是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 她说，
那是她年少之时，难得的两次任性，溜出宫游玩，却不想两次都巧遇了他。一见未必钟
情，但二见却已是倾心。而那之后，她在宫中竟是偶遇了刚刚下朝离去的他，她四处打
探他的情况，她不在乎他已有妻子，她只是想要伴着他，想要站在他的身边…… 即
便是尊贵如公主，对着他浅笑说起这些的时候，那模样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笑道
，都说人生有八苦，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爱不得。 他闻言浅笑，似是陷入回
忆，良久，他对公主说，初见的那两次，或许正是他为绛娘情牵之始。 是始，却无
终。 是他自己亲手葬送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幸福，是他被功名利禄一时蒙了心神，看
错了自己真正的追求。 慢慢阖上双目，崔护是淡然的，终于，终于，他终于可以去
寻她了。她说过，她不会比他先死，那么，他便先去那忘川之上等着她，他想，这一次
，总会等到的吧……他，到底还欠她一个解释，还欠着她一个白首之约。 这是
后事，连绛娘也不知道的后事。 却不知道，若是绛娘知道了这些会有何感想。
只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即便她是妖，即便她拥有通天的灵力。 所以，生生世世
，她都只能是那个被情所负的女子，息于桃花树中，爱不得，苦别离。
【第七章】 再一恍神，绛娘只见眼前清眉秀目的少年从包中拿出一个小小的
精致的红色盒子，单膝跪地，“小莼，嫁给我吧，我没车，勉强有一套小户型，或许不
能给你一世富贵，人会变，不能保证心不会变，但是对你的心，我崔殷发誓，一定不会
轻易改变！” 瞬间，游人们围了过来，看着这千年桃树下边的浪漫求婚，纷纷应着
喝着笑闹着祝福着，一时间热闹非凡…… 看着女孩惊喜感动的面容，和那双隐隐含
了泪的水眸，这场景真是熟悉。崔殷，名唤崔护，字殷功，小莼，名绛娘，字阿莼……
这莫不是一个轮回？绛娘只觉得心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这般幸福的场景，为何她
却是心痛如绞？ 忽然想到，有人说过，生，就是为了死。而她，该是活得太久了。
白狐婶婶没有躲过三千年那场大劫，而她呢，该是要毁在两千年这个槛上。 看
着女孩小小的脸上满是感动的泪水，少年怜惜的为她小心擦去，动作轻柔，像是对待一
件至宝。 绛娘缓缓闭上双眸…… 踏碎时光，岁月绵长，回首，那曾经的温暖早
成了苍凉…… “啊！这桃树开花了！”人群之中，一个金色卷发的时髦女
子忽然惊奇的叫出了声。 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那原本还是一片死气的桃树，开始抽
枝发芽，那一朵朵小小的花苞此时却是以惊人的速度绽开。 刚刚接受婚戒的女孩还
没来得及收回眼泪便愣在当下，“阿殷，你看到了吗？这该不是桃树仙对我们的祝福？
” 崔殷看着这桃花树，明明是美景，他却是莫名觉得心下一阵悲凉，那种悲凉，就
像是…此生，再寻不见自己心上那颗朱砂痣，那抹明月光。这桃花开的太过炫目，就像
是人临死之前的那个微笑，想要把最后的美留给最爱的人。 桃花瓣随风纷纷轻扬，
那是一场繁盛浩大的殇，是美，是悲，亦是绝艳。那是遇上了便是终其一生也无法忘
记的幻梦之景。只是纵是绝美，最后，也还是作了那悠扬陌上尘，而有幸目睹那场神
迹般的花事的人，经年后，再回首，望那年春，竟是晃觉，除却花开不是真。
“阿殷，你发什么呆啊？是不是也觉得很神奇？”女孩笑弯了月亮眼，对着身边的少年
朗声道。 看着身边的女孩，崔殷不禁暗笑自己太过多虑，他的朱砂痣，他的明月光
，明明——就在他身边啊！ 爽朗一笑，声音里边是无限的感慨满足。 而绛娘最
后的残存意识，对这个世间最后的感知，是一个咫尺之距却又虚幻缥缈的声音……
那是他浅浅一笑，清浅一笑，“嗯，真是很神奇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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