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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sper版 - 我大概是一个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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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是一个天使。原本我不是很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后来有两个人把我召
唤出来的时候,愣说我是天使,于是我就欣然接受了这一称谓。反正在我居住的地方,
名正言顺之类的事情很少被严肃讨论。
在几百年以前的英格兰,天上有一些星星。赶夜路的人抬头看见了,觉得那些
一闪一闪的小窟窿挺晃眼睛的。地上有一座宫殿,宫殿里有许多间房,其中一间房里放
着一口匣子,里头是一顶皇冠。
那是寻常百姓没有机会看见的,只有小孩儿夜里做梦能见着。梦还没做完就被
膀胱涨醒的小孩儿推开窗户,就又抬头看见了星星。小孩儿觉得那是梦中皇冠上的宝石
,圆彪彪的大放光芒。小孩儿便想自己好歹也已经活了好几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敞亮
的天空。
同一片高穹下,既然有人在奔着明确的方向赶路,就有人在不明下落间做梦。
凡人一朝踏足底下那个世界,便投身个人意志的银河,一会儿逐流,一会儿沦溺,还有
人总忙着算——
在星星的平流里算,急湍里算,涡旋里算,深潭里算。
这些人被其他人称作占星师。
占星学(astrology)是专门探索天体是否对地界造成影响的一个研究领域,占星
师再根据研究成果去做一些预测。干得好了,占星师可以很有地位,甚至帮王室决定一
些大事。
没过几天,等候已久的人戴上了那顶皇冠,正式加冕,成为了不起的伊丽莎白
一世(Elizabeth I),我记得那是1558年底,或1559年初的一天。通过占星学算出那个
良辰吉日的人叫约翰·迪伊(John Dee)。后来将我召唤出来的两个人里,就有他一个。
在现如今的地球上,占星可以说是一门很尴尬的技艺,常被戴上“伪科学”的
帽子,以表示和天文学(astronomy)的区别。几百年前情况可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人
们会寻思,既然星星的亮光可以远距离传到地球上来,保不准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也能传
过来。有些花儿总跟着太阳扭脖子,这类现象难道不表示天地之间存在某种有意义的关
联吗?他们会觉得设法解开这种关联,便能在一定程度上掐住通往未知的脉门。
不过我从来不占星,和我在一块儿生活的其他同族,姑且也叫做天使吧,也不
占星。这么说吧,我们天使对预测历史的走向怀有一种无声的恐惧。我们从来不这么干
,连想都不会想一下。在这一点上,所有天使都极具共识。即便有那好奇心极强的年轻
天使,就此事询问叔伯、阿公辈的老天使,也保管会遭受冷遇。我曾经听一个年轻天使
说起他如何被撵出门外,他说老天使的眼睛原本已入浑然之境,目光蒙钝,一刹那又变
得锋锐。现在回忆起那眼神,仍感觉被咬噬。就像渺渺茫茫,空无一物的大河,忽然奔
逐而至一群围剿猎物的猛兽,平静被打破,即使当一切恢复原貌,仍能在眼角发现仓皇
的一簇光,那是被记忆扫荡后的恐惧。
我不禁揣测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辈是否曾经历过一次针对天使的种族迫
害,一次神圣历史上攘权夺利的惨烈斗争。天使们败下阵来,背负着厚重的屈辱,在秩
序天梯上被一脚踹开。起初的三天,一列列心碎的天使在绝望中徜徉,他们肩摩踵接,
降下翅膀,为天穹披罩一层沾满鲜血的帷幔。到了第四天,天使们开始迁徙,飘到远离
故土的他乡。那是一次我无从想象的逃亡之旅,伴着一曲凄戾的哀歌。从此,时间成为
我们这儿的禁忌。天使闪避过去,也拒绝未来。
说回伊丽莎白女王的新任顾问约翰·迪伊,此人当年三十一岁,相貌清癯,留
着洁白的山羊胡。他出生在一个威尔士(Welsh)家庭,在威尔士语中,Dee的意思是黑色
。自1558年接下来的近三十载,时值英国的殖民扩张时期,帝国主义的号角如疾风一般
在大西洋上啸咤,风里有大炮的味儿,马达的味儿,汗的味儿,血的味儿,还有钱的味
儿。如果你以为约翰·迪伊仍然不过躲在屋里看看星盘,算个启航日期,那可真低估他
了。这是一位年仅二十出头便曾被巴黎大学请去讲授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人。在海上争霸
的那些年里,光我听说的就有两件不小的事:第一,约翰·迪伊通过应用数学为船队制
定航道,受伊丽莎白委托确立了所谓大英帝国(British Empire)在北美部分地区的合法
殖民。第二,16世纪80年代晚期,英国海军和西班牙无敌舰队(Spanish Armada)在英吉
利海峡上打起来了。大家闹得很不愉快。在最后那场关键战役前的几个小时,约翰·迪
伊做了一场神秘法术。人们口耳相传说他改变了天气,助英军得胜。
难怪约翰·迪伊总是披着他那件法师式样的长袍。我每每看到他作法时那幅敬
虔,亢毅的神情,都感到非常可笑。我很想问问他是在哪儿弄到的那身滑稽的袍子。在
起浓雾的伦敦街道上,约翰·迪伊迈着快速的步伐,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偶尔掸起长
袍的一角,看上去就像在深不可测的海底,一只若隐若现的鲨鱼在移动它的三角形背鳍
。一位数学家,航海家,同时是占星师,所以懂天文学,实践点金术,因此也懂化学。
照说这么个人已经够复杂了,竟还对魔法入了迷。这全因为约翰·迪伊想全方位理解经
验与超验,打穿二者的壁垒。说实话,这可不像在同一个碗里打破两只鸡蛋那么简单。
照我看来,这种智性上的野心十分危险。河流底下的鹅卵石躺了上千年也永远是鹅卵石
。经验与超验之间的隔阂比北极的冰层更厚实坚硬,任何一个试图在有生之年拼尽全力
撞破冰层的人,都会像那些在冬季冒险穿越海峡的蓝鲸一般,极有可能因呼吸不畅而被
淹死。
这不得不令我怀念起地球上多数时候只能看见蜥蜴的日子。我喜欢那种古老生
物。某些种类的蜥蜴具有高饱和度的体表颜色,鲜翠欲滴,一尘不染。我喜欢它们长时
间保持静止的姿态,它们怔怔地看着你,直到你怔怔地与它们对看,动弹不得,就像一
条落在时间这张大网中的鱼。人类因为有一腔温热的血才不知满足,而蜥蜴是冷血动物
。这帮蜥蜴活着就是为了他妈的在世界上消灭自己的踪迹。
约翰·迪伊在这条追寻魔法的小巷中越闯越深,甚至逐渐疏离了自己的政治生
活和公众事业。到了1582年,他结识了一位年轻的灵媒:爱德华·凯利(Edward Kelly)
。那时候,约翰·迪伊55岁,而爱德华仅仅27岁。俩人跟随一个波兰人去了欧陆,用一
个黑曜石打磨成的球体,实践召唤天使的法门。这下终于轮到我正式登场的时候了。
那天我在做什么呢?喔,我想起来了。我正在清理房顶上的树枝。那些树枝把
房顶都铺满了, 摞得足有半个房子那么高,简直要将房梁压垮。我时不时还能发现一
些绿叶,几个果子,红色的果子。我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在我们天使存在的地方,一
切事物的源头都是隐蔽的,不叫我们看见。比如我们这儿也有湖泊,有海洋,但我们无
法分辨上游与下游。这并非因为水域的面积太大,而是我们根本无从对源头下手。正如
你们在地球上只能理解三维一般,所谓源头、发端之类的概念是超越天使世界的一个维
度。
当我收拾了一半树枝之后,坐下来稍事休息,忽而听见一些《圣经》中不连贯
的祝祷词。那些话语出自约翰·迪伊。他在使用一种古怪的人造语言,祈求天使现身,
向他显明自远古纪元便已失落的某种独一真理,某种能够弥合天主教与新教之裂隙的神
圣力量。他的声音如细雨落在我身旁的树枝和叶子上,淅沥沥地不停滚落。约翰身旁是
年轻得多的爱德华,双手在黑曜石球周围运动,掌心摊开,十指微握,仿佛他正隔着一
层空气细心擦拭它。
我发誓我不认识上帝,而且认为跟我在一块儿的那些同胞都不认识上帝。好吧
,我承认我听说过十诫什么的,但我从来没见过上帝,也从来没觉得十诫和我有任何关
系。我既不需要遵从它们,也不需要反对。在这一点上,我和地球上任何一个不可知论
者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我顺手拾起一截树枝,朝他们挥一挥,喊道:“别来找我了,我帮不上忙。”
一口气说了三四遍,因为约翰·迪伊和爱德华·凯利的表现证明他们根本没有接收到我
的讯息。这两个人用相似的方式又召唤了我很多次,只不过有时候黑曜石换成了水晶球
,或者一面大镜子。有一回,他们出现在布拉格,莅临现场的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君主
鲁道夫二世(Emperor Rudolf II )。但不管我如何重复自己的话语,约翰和爱德华始终
置若罔闻。到了后来,我才算是想明白,他们并没有找到正确的沟通形式,或者是媒介
出了问题。我之所以能够被呼召,纯粹是一起概率事件。换个方式打比方,一束光穿越
时空打到我这儿,然而却在往回折射的时候出了问题。
在欧陆流浪的后半程,约翰·迪伊的日子并不好过。与心目中的天使对话始终
不得其法,一些欧洲人开始疑心他是伊丽莎白一世派遣来的政治间谍。每天深夜,约翰
·迪伊坐在一张桌子前写日记。他的妻子简·弗洛蒙德(Jane Fromond)在房间的角落里
看书。简·弗洛蒙德和爱德华·凯利同岁,出嫁的时候只有23岁,而约翰·迪伊已经51
岁了。不过,临近这个故事的结局时,简先于约翰离世。1604年,她染上黑死病,只有
四十余岁,葬于曼彻斯特。
约翰·迪伊丝毫不曾怀疑自己崇高的目标,直到有一天。
树枝,树叶,和红色的果子又堆满了屋顶。我收拾了一半,坐下来稍事休息,
忽然闻到一种气味。不要以为天使没有感知性欲的能力,假使诚如约翰·迪伊他们认为
的那样,我的确是一个天使的话。尽管我们没有交媾、繁殖的需要,只要我们想,可以
穿进任何一个人类的鞋子,体验他们的任何一种情绪。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一览无
遗,却无从干预,如转眼烟云。
若干经文、咒语之后,爱德华·凯利,面朝约翰·迪伊,用一种庄严如赞美诗
的语调说——
“根据天使的指示,我们应当共享一切所有物,包括妻子。”
约翰 ·迪伊内心的风暴令他摇摇欲坠。为了确保躯体的平衡,他的内脏变得无
比沉重。他一方面承受着巨大的肝、肺和心脏将自己压垮的负担,一方面站在雷霆、洪
水的中心,维持着矜慎,虔恭的体态与面容。
一年后,约翰过了六十,携妻子简·弗洛蒙德返回英国。对了,还有刚刚出生
不足三个月的儿子西奥多(Theodore),人们说婴儿的面部轮廓和爱德华·凯利如出一辙
,尤其是薄薄的嘴唇,仿佛随时会说出一些黠诡的密语。他的母亲去世时,西奥多十五
六岁,正在湖中游泳。他挥洒着手臂,蹬着双腿,来到平静的湖心。他似乎听见岸边传
来熟悉的声音,正在哭喊着什么。然而西奥多的身体在深水区中被来回推搡。他想着该
不会又是哪户人家被黑死病勒紧了脖子,摔死在命运的岸边。
西奥多翻转自己的身子,浮仰在湖面上,感到一条硕大的鱼擦着他的后腰游过。
约翰·迪伊回国后,先在伦敦呆了一段时间,最终回到自己的家乡小镇莫特莱
克(Mortlake)。多年以前,约翰·迪伊在那里一手建立了同时期英国最大的图书馆。如
今,书架与书架之间以蜘蛛网勾连,许多书籍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埋葬着各类知识、秘
术和人类不熄的野心与欲望。部分小隔间已被捣毁,断裂的木板,松脱的脊梁,处处都
有被倾轧的痕迹。此地仿佛是一具被巨兽袭击、冲撞、啃咬过后留下的残骸。墙壁上点
缀着霉斑、剥落的浅坑、不具名的掌印。约翰·迪伊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仿佛身处一个
失修的手风琴箱中。他不再试图聆听所谓天使的话语,而是随着此伏彼起的呼吸不断拉
伸着记忆。时间的碎冰涌入体内,如一阵穿堂风,吹冷了他的血液。
直到夜静更阑,从南面窗户扫射进来的星光,骤然将一切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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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一种梨花压海棠我喜欢的两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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