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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WHandFriends版 - 汪曾祺:《金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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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林先生话题: 冬心话题: 童子话题: 程雪话题: 铁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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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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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龙仙客、苏伐罗吉苏伐罗,
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
他刚从杭州扫墓回来。给祖坟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
花了一笔钱。杭州官员馈赠的程仪殊不丰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坛坛罐罐,装
了半船。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
开玩笑!
他是昨天日落酉时回扬州的。刚一进门,洗了脸,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的陈聋
子就告诉他: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是托李馥馨茶叶庄的船带回来的。附有一封信
。另外还有十套《随园诗话》。金冬心当时哼了一声。
去年秋后,来求冬心先生写字画画的不多,他又买了两块大砚台,一块红丝碧端,
一块蕉叶白,手头就有些紧。进了腊月,他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叫陈聋子用乌木做了十
张方灯的架子,四面由他自己书画。自以为这主意很别致。他知道他的字画在扬州实在
不大卖得动了,——太多了,几乎家家都有。过了正月初六,就叫陈聋子搭了李馥馨的
船到南京找袁子才,托他代卖。凭子才的面子,他在南京的交往,估计不难推销出去。
他希望一张卖五十两。少说,也能卖二十两。不说别的,单是乌木灯架,也值个三两二
两的。那么,不无小补。
袁子才在小仓山房接见了陈聋子,很殷勤地询问了冬心先生的起居,最近又有什么
轰动一时的诗文,说:“灯是好灯!诗、书、画,可称三绝。先放在我这里吧。”
金冬心原以为过了元宵,袁子才就会兑了银子来。不想过了清明,还没有消息。
现在,退回来了!
袁枚的信写得很有风致:“……金陵人只解吃鸭月肃,光天白日,尚无目识字画,
安能于光烛影中别其媸妍耶?……”这个老奸巨猾!不帮我卖灯,倒给我弄来十部《诗
话》,让我替他向扬州的鹾贾打秋风!——俗!
晚上吃了一碗鸡丝面,早早就睡了。
今天一起来,很无聊。
喝了几杯苏州新到的碧萝春,念了两遍《金刚经》,趿着鞋,到小花圃里看了看。
宝珠山茶开得正好,含笑也都有了骨朵了。然而提不起多大兴致。他惦记着那十盆兰花
。他去杭州之前,瞿家花园新从福建运到十盆素心兰。那样大的一盆,每盆不愁有百十
个箭子!索价五两一盆,不贵!要是袁子才替他把灯卖出去,这十盆剑兰就会摆在他的
小花圃苇棚下的石条上。这样的兰花,除了冬心先生,谁配?然而……他踱回书斋里,
把袁枚的信摊开又看了一遍,觉得袁枚的字很讨厌,而且从字里行间嚼出一点挖苦的意
味。他想起陈聋子描绘的随园:有几颗柳树,几块石头,有一个半干的水池子,池子边
种了十来棵木芙蓉,到处是草,草里有蜈蚣……这样一个破园子,会是江宁织造的大观
园么?可笑!①此人惯会吹牛,装模作样!他顺手把《随园诗话》打开翻了几页,到处
是倚人自重,借别人的赏识,为自己吹嘘。有的诗,还算清新,然而,小聪明而已。正
如此公自道:“诗被人嫌只为多!”再看看标举的那些某夫人、某太夫人的诗,都不见
佳。哈哈,竟然对毕秋帆也揄扬了一通!毕秋帆是什么?——商人耳!郑板桥对袁子才
曾作过一句总评,说他是“斯文走狗”,不为过分!
他觉得心里痛快了一点,——不过,还是无聊。
他把陈聋子叫来,问问这些天有什么函件简帖。陈聋子捧出了一叠。金冬心拆看了
,几封,都没有什么意思,问:“还有没有?”
陈聋子把脑门子一拍,说:“有!——我差一点忘了,我把它单独放在拜匣里了:
程雪门有一张请帖,来了三天了!”“程雪门?”
“对对对!请你陪客。”
“请谁?”
“铁大人。”
“哪个铁大人?”
“新放的两淮盐务道铁保珊铁大人。”
“几时?”
“今天!中饭!平山堂!”
“你多误事!——去把帖子给我拿来!——去订一顶轿子!——你真是!——快去
!——哎哟!”
金冬心开始觉得今天有点意思了。
等着催请了两次,到第三次催请时,冬心先生换了衣履,坐上轿子,直奔平山堂。
程雪门是扬州一号大盐商,今天宴请新任盐务道,非比寻常!果然,等金冬心下了
轿,往平山堂一看,只见扬州的名流显贵都已到齐。藩臬二司、河工漕运、当地耆绅、
清客名士,济济一堂。花翎补服,辉煌耀眼;轻衣缓带,意态萧闲。程雪门已在正面榻
座上陪着铁保珊说话,一眼看见金冬心来了,站起身来,铁保珊早抢步迎了出来。
“冬心先生!久仰!久仰得很哪!”
“岂敢岂敢!臣本布衣,幸瞻丰采!铁大人从都里来,一路风霜,辛苦了!”
“请!”
“请!请!”
铁保珊拉了金冬心入座。程雪门道了一声“得罪!”自去应酬别的客人。大家只见
铁保珊倾侧着身子和金冬心谈得十分投机,金冬心不时点头拊掌,不知他们谈些什么,
不免悄悄议论。
“雪门今天请金冬心来陪铁保珊,好大的面子!”“听说是铁保珊指名要见的。”
“金冬心这时候才来,架子搭得不小!”
“看来他的字画行情要涨!”
稍顷宴齐,更衣入席。平山堂中,雁翅般摆开了五桌。正中一桌,首座自然是铁保
珊。次座是金冬心。金冬心再三谦让,铁保珊一把把他按得坐下,说:“你再谦,大家
就不好坐了!”金冬心只得从命。程雪门在这桌的主座上陪着。
今天的酒席很清淡。铁大人接连吃了几天满汉全席,实在是没有胃口,接到请帖,
说:“请我,我到!可是我只想喝一碗晚米稀粥,就一碟香油拌疙瘩丝!”程雪门说一
定照办。按扬州请客的规矩,菜单曾请铁保珊过了目。凉碟是金华竹叶腿、宁波瓦楞明
蚶、黑龙江熏鹿脯、四川叙府糟蛋、兴化醉蛏鼻、东台醉泥螺、阳澄湖醉蟹、糟鹌鹑、
糟鸭舌、高邮双黄鸭蛋、界首茶干拌荠菜、凉拌枸杞头……热菜也只是蟹白烧乌青菜、
鸭肝泥酿怀山药、鲫鱼脑烩豆腐、烩青腿子口蘑、烧鹅掌。甲鱼只用裙边。鮕花鱼不用
整条的,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眼下蒜瓣肉。车虫敖只取两块瑶柱。炒芙蓉鸡片塞牙,用大
兴安岭活捕来的飞龙剁泥、鸽蛋清。烧烤不用乳猪,用果子狸。头菜不用翅唇参燕,清
炖杨妃乳——新从江阴运到的河豚鱼。铁大人听说有河豚,说:“那得有炒萎嵩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有蒌蒿
,那才配称。”有有有!随饭的炒菜也极素净:素炒蒌蒿薹、素炒金花菜、素炒豌豆苗
、素炒紫芽姜、素炒马兰头、素炒凤尾——只有三片叶子的嫩莴苣尖、素烧黄芽白……
铁大人听了菜单(他没有看)说是“这样好,‘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他请金冬
心过目,冬心先生说:“‘一箪食,一瓢饮’,侬一介寒士,无可无不可的。”金冬心
尝了尝这一桌非时非地清淡而名贵的菜肴,又想起袁子才,想起他的《随园食单》,觉
得他把几味家常鱼肉说得天花乱坠,真是寒乞相,嘴角不禁浮起一丝冷笑。
酒过三巡,铁保珊提出寡饮无趣,要行一个酒令。他提出的这个酒令叫做“飞红令
”,各人说一句或两句古人诗词,要有“飞、红”二字,或明嵌、或暗藏,都可以。这
令不算苛。他自己先说了两句:“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有人不识出处
。旁边的人提醒他:“《红楼梦》!”这时正是《红楼梦》大行的时候,“开谈不说《
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不知出处的怕露怯,连忙说:“哦,《红楼梦》!《红
楼梦》!”下面也有说“一片花飞减却春”的,也有说“桃花乱落如红雨”的。有的说
不上来,甘愿罚酒。也有的明明说得出,为了谦抑,故意说:“我诗词上有限,认罚认
罚!”借以凑趣的。临了,到了程雪门。程雪门说了一句: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先是愕然,接着就哗然了:“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如何是红的?”
“无是理!无是理!”
“杜撰!杜撰无疑!”
“罚酒!罚酒!”
“满上!满上!喝了!喝了!”
程雪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诌出这样一句不通的诗来,正在满脸紫涨,无地自容,
忽听得金冬心放下杯箸,从容言道:“诸位莫吵。雪翁此诗有出处。这是元人咏平山堂
的诗,用于今日,正好对景。”他站起身来,朗吟出全诗: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
旧江东。
夕阳返照桃花渡,
柳絮飞来片片红。
大家,一听,全都击掌:“好诗!”
“好一个‘柳絮飞来片片红’!妙!妙极了!”
“如此尖新,却又合情合理,这定是元人之诗,非唐非宋!”“到底是冬心先生!
元朝人的诗,我们知道得太少,惭愧惭愧!”
“想不到程雪翁如此博学!佩服!佩服!”
程雪门哈哈大笑,连说:“过奖,过奖!——菜凉了,河豚要趁热!”
于是大家的筷子一齐奔向杨妃乳。
铁保珊拈须沉吟:这是元朝人的诗么?
金冬心真是捷才!出口成章,不动声色。快,而且,好!有意境……
第二天,一清早,程雪门派人给金冬心送来一千两银子。金冬心叫陈聋子告诉瞿家
花园,把十盆剑兰立刻送来。陈聋子刚要走,金冬心叫住他:“不忙。先把这十张灯收
到厢房里去。”
陈聋子提起两张灯,金冬心又叫住他:“把这个——搬走!”
他指的是堆在地下的《随园诗话》。
陈聋子抱起《诗话》,走出书斋,听见冬心先生骂道:“斯文走狗!”
陈聋子心想:他这是骂谁呢?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五日
wh
发帖数: 141625
2
发信人: qicheji (阿J), 信区: Zhejiang
标 题: 林逋先生的烦恼(我的告别帖)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un Jul 20 20:30:17 2008)
To:娇娇,
是我自己删了,文章太长的缘故,你提起来,我就贴出来吧。接下来我要潜心论文了,
大家努力灌水啊!
林先生这几天有些心神不宁。
春天了,湖边的桃花开了,林先生的心情,就变得烦闷了起来。桃花是一种妖
冶之花,桃色是一种淫荡之色,春天的西湖荡漾着尘世的暖意,在柳枝的撩拨下散发着
令人窒息的气息。不远处白堤上踏青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有时候竟然有女子的笑声从
断桥处传来,引得笼中的双鹤不停地拍打翅膀。罪恶的季节啊,这风俗是多么的轻靡啊
,林先生对自己呢喃着:“只待春来看雪天!只待春来看雪天!”
林先生知道自己又要开始长长地等待,等待冬天的到来了。冬天才是林先生的
季节。冬天的湖边,通常只有麻雀在雪上点缀出一串串脚印。 孤山上梅花开的时候,
如果再落点雪,林先生总是会让童子在山脚临湖处点上一个小火炉,热上一壶酒,然后
打开鹤笼,让心爱的双鹤飞入云霄。林先生爱看双鹤在空中盘旋,爱看双鹤在落雪的灰
蒙的空中伸展,因为他知道冬日的天格外的低,双鹤的翅膀,是不会击破白雪的包围的
。它们是属于他的,就算飞得再高再远,也会飞回笼子里面的。所以林先生可以舒心地
浮一大白,感受一番隐士生活的快乐,欣赏这一副阴沉的画轴。城中的人远远看见鹤翱
于孤山,就知道隐居在那里的林先生又在独自赏梅戏鹤了,就会感叹一声:“大隐隐于
市,林先生是真正的隐士啊。”
可是春天,林先生是不敢把鹤放出笼子的。春天的杭州,草长莺飞,连黄莺儿
都能飞得老高老高。瓦蓝的天空好像是一个无边的世界,林先生觉得双鹤是会在其中迷
失自己的方向的。林先生自己二十年没有进城,而只是在这可以望见钱塘繁华的孤山独
处,也正是为了不走得太远。这山下的诱惑,林先生在游荡江淮的几年间已经感受得太
过彻底了。正是那几年翅膀展得过高之故,林先生身上落下了不少的病根,不但从此对
床第之欢再无兴趣,而且整日的咳嗽也让林先生被一些不忠厚的人讥为“病猕猴”。
正是这个“病猕猴”的称谓,让林先生在这个春天分外地坐立不安。听说远在
汴梁的皇上已经听闻到自己的名声,最近就要派大臣来孤山访问了。这朝中大臣一访,
就表明自己隐士的地位得到了朝廷的承认,自己做隐士也就到了最高的境界,和那古书
中的许由相仿佛了。隐士而得以留名,岂不比汲汲于功名之人更为潇洒,因此林先生心
里是非常重视这一次的访问的。在这个关头,忽然有人写了首歪诗嘲讽林先生,而且这
首诗已经在杭州城传开了,林先生当然无法撄宁了。前些天童子在门口打扫的时候,闻
见在白堤上放风筝的几个少年冲着孤山林先生的草庐唱诗道:“寺里掇斋饿老鼠,林间
咳嗽病猕猴,豪民送物鹅伸颈,好客临门鳖缩头。”童子对林先生一说,林先生当晚就
有些失眠了。林先生当然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的名誉有所诋毁,尤其是在这个要紧关头
。杭州的隐士中声名在外的,无非就是号称冲悔处士的徐复和林先生两个了。那徐复不
过是个好占卜的方士,靠着一些投机取巧的本事浪得了一些虚名,文章学问是断不及林
先生的。这一点林先生颇有自信。可是这歪诗一旦传到来访大臣甚至皇上的耳中,林先
生的名誉就会大打折扣;而杭州第一隐士的名声,就可能要落到徐复这个严州人手里;
林先生孤山二十年的修炼,也就付诸东流了。西北边境辽国人不停地一再挑衅,杨家将
都只能防守无力进攻,寡妇们都上了战场,下一次皇上再有闲心想到诏封隐士就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了。
那写歪诗讥笑林先生的人,自然是许洞。这许洞,林先生向来就不放在眼里
。这几年林先生一直在学“青白眼”之术,可惜还没有达到阮籍的境界。不过林先生自
信若是遇见许洞,他是断然不会露出一点青眼的。那从吴郡来的许洞,号称能文能武,
不过也就只任过乌江县的主簿,竟然也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杭州人还居然把他当作个
人物。冬天的时候童子进城购些杂货,回来竟然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许洞的文章,这让
林先生颇对杭州人的品味有些不满。林先生只叹息自己不能丢了隐士的身份,要不然一
定要到城里让大家看看什么是真正的诗歌。童子倒是没有领会到林先生对文化恶俗化的
痛惜之情,一个劲地说许洞的好处,把林先生气得够呛,在心里不停地 念叨着“朽木
不可雕,朽木不可雕”!要不是林先生有洁癖,不能自己清理“更衣”后的污秽之物,
他简直就想马上把童子解雇了。
从那时起,林先生不再向先前那样把所成的诗篇书写在宣纸上珍藏在草庐内
了。每逢心中抑郁诗将涌出之时,林先生总是会把童子叫来磨墨,然后随意将诗草书在
废纸上,然后揉皱了扔在一边。写完诗之后林先生照例会绕着孤山走一遭,回来后庐内
的纸团定然是被童子收拾走了。后来初雪时知府李及来孤山,看见林先生做诗的风骨,
颇为惊讶地问先生为何不好好写下来留给后人,林先生望着在低空中展翅的双鹤,淡然
地说自己只是一介隐士,何尝想以诗歌闻名。不过雪霁之后,林先生的咏梅新诗已经在
杭州城广为传播了。那“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联,如今已然是杭州城
的歌女们争相传唱的了。只是偏偏有些心胸狭窄之人,非说这两句并未写出梅花之神韵
,用来描写桃李也适合。桃李?!那是多么淫荡的花啊!林先生觉得知音难觅的苦处了
。这些给林先生挑刺的人当中,许洞就是一个。林先生觉得许洞定然是和那徐复沆瀣一
气了,要不然怎么竟然想出了那么恶毒的诗歌,而且在这么重要的时刻!自己也无非闲
暇之时泛舟到西湖边各个寺庙和方丈们吃顿斋饭,城里的施主来送些蔬菜水果之时热情
迎接而已,怎么就成了老鼠猕猴?难道和知府们谈谈诗歌,就不是隐士之风了?吃点新
鲜的菜蔬,偶尔来点酒来点猪头肉,就不是文人之行了?陶渊明还做过官呢!稽康也不
是不吃肉的啊!林先生觉得人心的险恶了。隐士间也是需要友情的啊……早年在江淮飘
荡时候的故人,如今几乎没有在杭州城过日子的,孤立无援的感觉充满了林先生的忧郁
的心。

眼看就快清明了,朝廷还是没有派人来。林先生想差童子去请城内掌权的李及
李大人来喝茶,顺便打听一下情况,但是终究落不下面子。这一天吃过晚饭,林先生在
山脚凭栏沉思,望着杭州城方向炊烟袅袅,不觉伤感起来。想来自己和尘世两隔,已然
多年,那街头里巷常人的乐趣,对自己来说就像这湖里倒映的夕阳一样,美好而无法触
摸。转身起来去看笼中的双鹤,却不巧看见这雌雄双鹤正在夕阳下做着夫妻之事。林先
生打了一个嗝,从胃里泛上来的是蚕豆和丝瓜的味道,忽然觉得有些恶心,也有些迷茫
,不知道自己在草庐这么多年,到底得到了什么。双鹤么?梅花么?这双鹤,别人都说
是自己之子,可是它们的快乐,只是在它们两个之间的;那梅花,别人都说事自己之妻
,可是它本却只是冬日方才有的,故而春日里花谢后自己只不过是个独居的鳏夫,而就
算冬日花开之时,那许洞徐复之流不也是可以亵玩梅花的么?虽然自己占据了整座孤山
,可是那些俗人照样可以去灵峰,去超山,去尽情地糟践的啊!想着想着林先生的泪下
来了,梅啊梅,你就这么舍我而去了,又让我在这个尘世孤单地过上大半年。林先生一
落泪,就想写诗了。童子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林先生就回到庐里自己磨了墨,拿出了好
久没用了的宣纸,叹了口气,左手拭泪右手一气写下: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写完一声长叹,眼前摇晃着的全是去岁的梅花。林先生轻轻吟唱了一遍,刚要
把字幅收起藏好,忽然看见童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身后。林先生觉得有些窘,怕童子
看到自己的眼泪,就用手把字幅揉乱了,往地上随意一丢,傲然地往庐外走去。童子一
把拉住了林先生的衣袖,林先生有些恼怒,刚要发作,童子轻声说:
“先生已经知道李及大人离开杭州的消息了么?‘王孙去,萋萋无数’,写得
真好。刚才我出门散步,刚听人说李大人离开杭州的消息,所以想来和先生说一声。没
想到先生已经连骊歌都作好了。”
啊!林先生差一点叫出声来。天不助我!天不助我!李及这一去,朝廷不知道
何时再派人来诏封了!不过林先生还是很好地控制了情绪,对童子微笑着说:“是啊,
我早就知道了。”
童子接着说道:“大家都说李大人是好官。听说李大人走的时候没有带别的东
西,只是带了一部新的《白乐天集》,那可是林先生送的么?”
林先生心里再也忍不住了。这李及平日里来谈论诗歌,也是颇有品味之人,怎
么骨子里如此俗气,居然爱白居易那平白得乏味的诗歌,这童子跟随自己多时,居然还
以为自己会买那白乐天的诗歌!?白乐天老来还钟情于声色,怎能攀比我等隐士?当下
林先生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你最近是不是只知道扫地做饭,疏于读书了?”
童子被问得莫名其妙,红着脸摇了摇头就退了下去。林先生再也没有心思出去
散步了。庐外黄莺儿的叫声突然变得格外刺耳,真是没灵性的畜牲啊!怪不得前朝有诗
人说“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士梦,不得见皇帝”啊!林先生猛地想起自己
还有一张弹弓,是结庐前经常打鸟用的,于是就从床底翻了出来,在庐外拣了几粒石子
,准备去打它几只黄莺儿下来解解气。林先生摆好了架势,瞄准了一只叫得特别欢的,
把满腔的怒气寄托在了那一粒石子上,发了出去。不过石子落处,却没有打到那鸟儿,
却打落了几个桃花瓣。那桃花瓣飘到了林先生的面前,淫荡的香气让林先生猛地打了一
个激灵。林先生好不懊丧,正想重新摆好姿势,忽然远处听得几个少年的叫声:“猕猴
打鸟了,猕猴打鸟了!”林先生猛然醒悟,自己的名声,是和鸟紧紧相连的。那双鹤是
自己的儿子,别的鸟又怎么可以打呢?一个隐士,可以对那尘世有千般不满,可是如果
对那鸟儿都不爱怜,那就难免落得个心胸狭窄的名声了。天人合一,天人合一,这鸟自
然是上天所造的一部分啊!如果自己爱鸟之癖被人看作是“叶公好龙”之好,那么自己
和山寺里念经吃肉的和尚有什么分别了!这打鸟的事情已经被人窥见了,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啊?林先生觉得自己有些头晕,胸口也发闷起来。
当天晚上,林先生就发起了高烧,一夜都胡言乱语。童子看了很是担心,第二
天天未亮就划船去净慈寺找了一个医术高明的和尚来给林先生看病。那和尚和林先生是
多年的好友,匆忙赶到后一搭脉,对童子说:“这是心病,若是立夏前还没有贵人出现
,林先生的身体恐怕就……”
到了中午林先生的神智稍微清醒了一些,童子向他转述了和尚的话。林先生一
听,就吐了一口血出来,然后又晕了过去。等到天色已经昏暗的时候,黄莺儿的叫声又
把林先生唤醒了。林先生对童子说:“我的身体快不行了,不知道当年的病相如是不是
也是这等光景。你明日进城,去找些泥瓦匠来,我要在庐外修个墓。”
墓修得很简单,墓修好的时候才刚到谷雨。林先生的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渐
渐好了起来。墓正式成的那天,林先生挣扎着起了床,把自己最心爱的一块端砚放到了
墓中,然后才让工匠把墓封上。童子问林先生难道以后不写诗了么,林先生恨恨地说:
“城中人只知白乐天,以后我的诗歌就写在心里好了。”童子搀扶着林先生绕着孤山走
了一圈,林先生发现桃花已经谢了,精神倒马上好了几分,对童子说:“可气那恼人的
荷花就快要开了。”童子说:“先生不去看看那双鹤么?最近它们都瘦了!”

转眼天就热了起来。立夏前的一天,林先生正在墓前小坐,心中默念刚得的两
句诗歌“夜鹤晓猿时复闻,寥寥长似耿离群”,忽听得童子大叫:“先生,好消息,好
消息啊!”
林先生慢悠悠地站了起来,喝道:“什么事情大呼小叫?要知道凡事一定要从
容。”
童子没有理会林先生的教诲,继续大声说:“方才门外一个公差送来了帖子
,说是明日知州王济王大人就要代圣上来拜访先生了。”
林先生听了这个消息,倒也不再训斥童子小题大做了。接过了帖子,林先生心
中一阵狂喜,天啊,皇上还是记得自己的啊!沉默了许久,林先生说:“磨墨。”
“先生不是把端砚已经放到墓里了么?”童子问。
“哦……”林先生有些后悔当初的鲁莽了,“那你去城里买一块来吧。”
“先生又要写诗了?”童子开心地说,“需要从城里买点糕点瓜果招待王大人
么?”
林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枉你跟我那么多年,竟然还是不懂得待人接
物的分寸。我们隐逸之人,何必用这些俗物款待那些官员呢?一颗逍遥之心,才是隐士
接客之物啊!你摆满了糕点,就显得和那吴郡的许洞没什么分别了。”
童子有些不明白了,不过也不敢回话,就赶紧出门买砚台去了。
童子出门后,林先生就开始琢磨如何写文章了。明日王济一来,按照惯例,林
先生总是需要赠文一篇,代以向皇上表明自己的心迹。林先生觉得若是写古体文章的话
,那王济王大人不一定看得明白,而若是直舒胸臆,则未免让人觉得功名之心太重。思
考良久,林先生觉得应该用俪偶声律之体来写,这样既可以显示自己文字功底,又琅琅
上口确保王大人能看明白。正思索间童子已经回来了,于是林先生一抖衣袖,就开始做
文章了。
第二天一早,林先生就吩咐童子焚香清扫,然后把双鹤的笼子移到草庐门外,
等待王济的到来。没想到过了晌午,还是没有一点动静。快到了日斜时分,忽然听得白
堤上响起一阵笛声,林先生远远望去,只见一个白袍男子吹着笛子正朝草庐方向走来。
林先生的情绪一下子就落了下去,心说自己正在这里等贵人来访,哪有时间与这等慕名
而来与自己切磋诗艺的文人谈话。正郁闷间那白袍男子已然到了门口,林先生刚要转身
,那男子已经一作揖,朗声问道:“在下王济,请问阁下是否林先生?”
王济?林先生心中将信将疑,堂堂知州来访如何不穿官服?不过林先生脸上丝
毫不改平静,应道:“正是。”
王济说:“久闻先生大名,今日虽代圣上来访,在下亦效仿先生风雅,因此着
了便服,望先生谅解。”
林先生淡然道:“敝人一介草民,何尝声名在外。王大人客气了?”
当下两人进庐落座,童子过来泡上清茶。寒暄之后,林先生双手将昨日所写之
文章递于王济,王济口称“拜读”双手接过。林先生正想问王济皇上的情况,忽然王济
脸色一变,说:“在下听说先生是杭州著名隐士,那么蛰伏于草泽之士,当不屑与王侯
为友,其做文章应当用古体;若是先生希望复出为父母官,那么执着于功名之人,当全
意关注现实之用,其做文章应当修辞立诚。今先生之文,既失隐士之风,又无现实之效
,在下恐怕圣上诏封隐士之意,并不在此。”说完起身就要告辞。
林先生连忙起身,扑地一声打翻了茶碗。童子赶紧过来想帮忙,被林先生用目
光制止了。王济看都没看林先生一眼,就往外走。这时候听得门外一阵鹤鸣,王济长啸
一声,笑道:“原来先生所爱的双鹤,竟然是笼中鹤!”林先生快步走到门外,王济已
经远去了。
林先生顿足道:“这王济,分明是徐复一党,言语举止全是方士之风!”

夏天到了,皇上的诏书下来了。林先生由于“疏影横斜”而被王济以文学举
荐,皇上赐与林先生一些谷子和一些丝帛,让林先生可以吃得好些穿得好些写些好的诗
文。这隐士之名,却丝毫都没有提到。林先生用这御赐的丝帛做了一身衣裳,常常穿着
倜傥地在孤山脚下漫步。童子问林先生这身衣裳穿着有何感觉,林先生淡然地说:“皇
赐的丝帛,果然是夏日能去暑气的。”
荷花开了,荷花的暗香也开始在黄昏的西湖畔浮动。林先生觉得,这一个春
天,总算没白过。夏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召应博学鸿词杭郡金农字寿门别号冬心先生、稽留山民、龙仙客、苏伐罗吉苏伐罗,
: 早上起来觉得很无聊。
: 他刚从杭州扫墓回来。给祖坟加了加土,吩咐族侄把聚族而居的老宅子修理修理,
: 花了一笔钱。杭州官员馈赠的程仪殊不丰厚,倒是送了不少花雕和莼菜,坛坛罐罐,装
: 了半船。装莼菜的瓷罐子里多一半是西湖水。我能够老是饮花雕酒喝莼菜汤过日脚么?
: 开玩笑!
: 他是昨天日落酉时回扬州的。刚一进门,洗了脸,给他装裱字画、收拾图书的陈聋
: 子就告诉他:袁子才把十张灯退回来了。是托李馥馨茶叶庄的船带回来的。附有一封信
: 。另外还有十套《随园诗话》。金冬心当时哼了一声。
: 去年秋后,来求冬心先生写字画画的不多,他又买了两块大砚台,一块红丝碧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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