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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WHandFriends版 - 郭沫若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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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嫂嫂话题: 他們话题: 夫人话题: 好象话题: 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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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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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叶罗提之墓
作者:郭沫若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
金色的顶针。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每年春秋二季全家上山去扫墓的时候。
叶罗提的母亲和嫂嫂们因为脚太小了,在山路的崎岖上行步是很艰难的。
他为要亲近她的手,遇着上坡下坡,过溪过涧,便挨次地去牵引她们。
牵到她的手上的时候,他要加紧地握着她,加紧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
软的掌中。
——“嫂嫂,你当心些呀。”
——“多谢你呀,弟弟。”
(啊,崎岖的山路可惜还嫌少了呀!)
这样的幸福在叶罗提十三岁以后便消失了,他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进了省城的中学。
(感谢上帝呀,嫂嫂已经生了儿子了。)
年暑假回家从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儿子,他的手背总爱擦着她的手心。
那一种刹那的如象电气一样的温柔的感触!
——“嫂嫂,孩子又撤尿了。”
——“哦呀,又打湿了叔叔的衣裳。”
嫂嫂用自己的手中去替他揩拭的时候,他故意要表示谦逊,紧握着她的手和她争执。
叶罗提读了不少的小说了。
堂兄不在家,他到嫂嫂房里闲谈的时候,嫂嫂要叫他说书。
他起初说些《伊索寓言》,说些《天方夜谭》,渐渐地渐渐他说到《茄茵小传》,
说到《茶花女遗事》,说到《撒喀逊劫后英雄略》了。
说到爱情浓密的地方,嫂嫂也不怪他。
有一次嫂嫂在做针线的时候,他又看见嫂嫂的顶针。
——“嫂嫂,你的顶针真是发亮呢。”
——“我当心地用了好几年,眼子都穿了许多了。”
——“嫂嫂,你肯把这个顶针给我吗?”
——“你真痴,男子家要顶针来做什么呢?”
——“你给我罢,嫂嫂。”
嫂嫂瞪着眼睛看他,看了一会又把头埋下去了:
——“好,我便给你。但你要还我一个新的。”
“我远远地听着你的脚步声音便晓得你来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跃得不能忍耐。”
“你的声音怎那么中听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样的。”
“从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现在渐渐软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在说不贞的女子的
话,我的耳朵便要发烧了。”
“我怕睡了谈梦话唤出了你的名字来。”
“我恨我比你多活了十几年呀!”
“我不知道怎样,总想喊你的名字。”
叶罗提从他嫂嫂的口中,渐渐地渐渐地听出了这些话来了。
十年后的春天,同是在后园里的竹林下面。
嫂嫂怀着第三次的孕身,叶罗提也从中学毕了业了。
十五夜的满月高朗地照着他们。
——“我希望这回的小孩子能够象你呢。”
——“怎么会象得起来呢?”
——“古人说:心里想着什么,生的孩子便要象什么的。”
——“真个象了,你倒要遭不白之冤呢。”
——“唉,人的心总爱猜疑到那些上去。……你今晚上怎么总不爱说话呢?你要走
了,你还有什么对我说的吗?”
——“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但是,……你假如是肯的时候,我只想,……”
——“你想什么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给我……”
——“给你做什么?”
——“给我……亲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么?连这一点也不肯吗?……”
两人沉默着了。
——“你明天是定要走的吗?”
——“不能不走了。”
——“怎么呢?”
——“考期已经近了。”
——“啊,还要进什么大学呢?”
——“不是愿意进,是受着逼迫呀!”
——“受着什么人逼迫?”
——“世间上的一切都好象在逼迫着我,我自己也在逼迫着我,我好象遭了饥荒的
一样。”
——“你去了也好,不过……唉,我们……怕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两人又沉默着了。
嫂嫂象要想说什么话,但又停止着没有说出口来。
——“你想要说什么?怎么想说又不说呢?”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说了,脸色在月光之下晕红起来,红到
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给叶罗提。
叶罗提跪在地下捧着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来。嫂嫂立着把左手紧掴着他
的有肩,把头垂着半面。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他也是紧闭着的。他们都在战栗,在感
着热的交流,在暖蒸蒸地发些微汗,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喘息的声音。……
如此十五分钟过后,嫂嫂扶着叶罗提起来,紧紧拥抱着他的颈子,颤声地说道:
——“啊啊,我比从前更爱你了。”
叶罗提被猛烈的呛喀喀醒转来的时候,顶针已经不在他口里了。
他在那天晚上接着他堂兄从家里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
在产褥中死了!死的临时还在思念着他,谵语中竟说他回到了家里。
他读完了信,索性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一面喝,一面泪涔涔地把嫂嫂的顶针在灯
下玩弄。他时而把眼睛闭着,眼泪便一点一滴地排落进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时候,索性把顶针丢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看护妇把手伸去替他省脉,意识昏迷的他却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看护妇又把手伸前去插体温表在他的右胁窝下,他又在叫道:
——“啊,多谢你呀,嫂嫂。”
他病不两天,终竟被嫂嫂的手把他牵引去了。
医生的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曾知道他的真
正的死因。
               1924年10月16日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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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嫂嫂纯出意淫,人物如纸,不真实。最后还要意淫她死,成全作者一段自私的单相思。
文品低俗……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叶罗提之墓
: 作者:郭沫若
: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
: 金色的顶针。
: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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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http://www.oklink.net/a/0008/0824/41.htm
万引
作者:郭沫若
那是一本日本文译的de Vigny的《Chatterton》。
松野(Matsuno)不久才接到他的朋友写了一封信来,说是这篇戏剧异常称心,所
写的是一位十八世纪的英国的薄命诗人,Chtterton便是诗人的名字。Chatterton在十
八岁的时候,做了一首诗出了大名,但他不久便藏匿了。他把姓名隐去,藏匿在伦敦市
上一位大腹贾Bell家里。他藏匿的原因,一来是想逃名,二来是想静谧地从事创作。他
借了一位商人的钱,写了一张契约,逾期不还时商人有告发他,投他入监狱的权利;但
在期限内身死时,商人可以把他的尸首卖给外科医生去解剖的。期限看看临头了,他要
做诗文来卖稿。但他为稿费而做诗文,他的诗文总不能满意,做了又毁了。他最后没法
只得写了一封信去求他的父执伦敦市长保护。市长到Bell家里来了,反对Chatterton的
诗人生活,说他那首出名的诗有人在报纸上骂他是剽窃。市长替他写了一封信,介绍他
到一家人家去当僮仆。诗人愤怒了,把他的诗稿全盘投在炉中,大叫道:
——“啊,替一般傲慢的忘恩汉写出的崇高的诗想哟!在火焰中把身体净化,随着
我一同升天呀!”
诗人叫着,把一切的诗稿焚毁了,服了鸦片自杀了。
Bell的夫人Kitty,这是位贞淑的一儿一女的年少的母亲,她当时才二十二岁,她
和诗人却隐隐生了恋爱。她看见Chatterton自杀了,她也坠楼身殉了。……
松野的友人盛称这部悲剧的杰出,替他介绍了一个梗概。他为这内容所打动了。加
以他自己也正想写一篇悲剧,想把中国的诗人杜甫来做酒杯,浇他自己的块垒。他在一
部杂书上看见杜甫是吃牛肉胀死了的。因而想到杜甫的穷困,总是好久没有米粮下锅,
肠胃早在饥饿状态之下衰弱了的。偶尔邻人送了两斤牛肉来,他欢喜过望多吃了一些,
所以竟至胀死了。他的医学常识很补助了他。他知道饥饿久了的肠胃,进食时只能渐渐
摄用软食,固形物是不能立地多用的。他要写这篇剧,但没有写剧的经验,他存心想读
些名剧来做模范。
他有这两种动机,所以他今天吃了中饭,特地走到市内图书馆里去了。他在图书馆
里面找不出《Chatterton》来,只找到一本Edmond Rotstand的《Cyrano de
Bergerac》。这也是写的一位薄命诗人,最后是被人暗杀了的。他跑马观花地把这部诗
剧读了一遍,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所凝视着的题材和这部诗剧的贵族性不合,他所求
的表现也不是这种华美的外观,他读了一遍虽然觉得是佳作,但总不能慰适地贴在他的
心上。他所得的观感也就很淡漠了。
他的胃脏催他回家吃晚饭了,他才从图书馆里出来。当他走过一家大书店门首的时
候,他又想进书店里去立读片时。书店里楼下是卖的杂货,二层楼上才卖的是书籍。他
走上楼时,看见他喜欢的一位好看的仕女在梯旁读书,他便招呼她,但她没有抬起头来。
他走上楼去了。楼上四壁都是书橱,纵横还放着许多书架书摊。这儿真是一座迷宫!不
必说各书的内容都是一座上了七重封锁的宫殿,要想游历遍这些宫殿,世间上还没有这
样全能全智的人;就在这座迷宫里面,要想读遍各书的书名乃至辨别科目的分类的,也
要费一番智力了。松野在这书店里是走熟了的,他走到一座书架前,那是新刊的文学书
类。
——《吃死刑的女人》——《吸血鬼》——《饥饿》——《白石之上》——《凡斯
哥牧歌调》——《大饥》……都是最新时代的文艺阵线上的战士所布出的八阵图,单看
这些书名已有引人入胜的魔力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他总要受两种苦痛:一方面是他小小的自我要被这些文艺的战士
所投出的巨弹打成粉碎;他方面是他羞涩的钱囊比这时再感着羞涩的时候没有。松野并
没有什么嗜好,假使喜欢读书和喜欢买书也可以算是嗜好时,他就算有这两种了。他喜
欢读书,但他没有钱来供他购买。书籍是伟大的精神的产物,连书籍也成了商人所垄断
的商品,这是社会上最伤心的现象了。书籍是伟大的饥饿的食粮,连书籍也没有钱来购
买,这在知识欲开了闸的,如象松野一样的人,是最感痛苦没有的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如象游魂一样,飞到这本书的序文上去涉猎一两行,又飞到那
本书的结尾上去拣读两三句。这本书里也象伸出了一只手来拉他,那本书里也象伸出了
一只手来拉他,结局还是贫穷的力量大,帮着他把这些手都摆掉了。
松野立在书架之前翻阅了一些新书,最后他翻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啊,《Chatterton》!”他从书架上把它取了下来。那三十二开的小本子,假如
他穿的是西装时,连外包里都是可以统进去的。他拿到手里先把最后的价钱看了,价钱
还不贵,只要六角钱,但是他哪儿来这六角钱呢?他穿的和服的衣袖里,左边是一枝铅
笔和一个抄本,右边是两张一角钱的纸票。这两张纸票是他出门时他夫人给他的。一张
是来回坐电车的车费,一张是怕他回家过迟,好吃两碗白水面聊当晚饭的面钱。他为节
省这两角钱,来回没有坐电车,连面也没有吃。这两角钱剩回家去,也可博得他夫人小
小一点欢喜,这在他是比坐电车的安逸,和吃白水面的快感还要希望的。他只有这两角
钱,哪能换得这一位薄命诗人呢?
在平时遇着没钱买书的时候,他便厚着脸皮立读。但他今天发现了一件新的事实了。
欧美的书,最新流行的装订是不加裁截。这种装订的起源大约是因为书太行销了,连裁
截的余暇也没有罢。但是及到成为了一种流行,便成了一种新式的残缺美了。这种流行
也渐渐传到了东洋来,《Chatterton》这书便是没有加裁截的新装订,所以松野拿着这
本书便想立读也不能办到了。
“啊,狡猾的书贾!(他心里这样想)原来这样的一种时髦,是预防我们贫穷人来
立读的呀!”
他得了这个发现,但失望地暗笑了一下,把书本插回原处了。他又如象游魂一样飘
飘忽忽走到了法文书栏旁边。他照着作家的名次,在V字汇找出一部de Vigny的剧作全
集,价格更贵了,要一圆六角钱。他只把价钱翻来看了一下,就好象鸡雏啄着了一个石
子一样,把书又依然放回原处去了。
他飘飘忽忽要想下楼回家了,但又走到初次立过的书架前,把《Chatterton》又拿
到手里。这回有一种危险的观念羼进他的脑里来了。
“诗人Chatterton不是偷了商人的贤淑的妻室吗?啊,是的。一切的商品都是赃物,
我们是可以夺取的。”
他把书拿着,向左右看了一下,虽是没有人看见,但总觉得世界骤然变狭隘了的一
样。他想把书揣进怀里,但他的心脏加速地跳起来了,脸上觉得发烧,他的手痉挛着只
把书紧紧按在胸上,他拿着书又走到法文书籍栏前。这儿四顾没有人,他大胆地把书揣
进怀了!跳,跳,跳,心脏愈见跳,他努力镇静着怀着赃物走下楼去,楼梯好象受着地
震一样。楼下读着书的仕女抬起头来向他微笑,他也吃了一惊,好象他的行为是被她看
穿了。
“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在恐惧些什么呢?我在畏缩些什么呢?”
他自己一面这样辩护着,匆匆走出店门,回顾身后没有人追来,他才落了一口气。
“阿,但是,我这做的是什么事情呢?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怎么才做出这样
下贱的事!我矜持了半生的道义不是完全破产了吗?”
他急于想躲藏,街道上的天地太宽阔了,他没有这样的胆量在光明的路上走着。电
车来了,他一跳便跳上车去,他这时候节省钱的意志消灭了,只要人许他坐电车,他就
出五块钱也很情愿一样。他跳上了车,车里的人又太多了!他们都是正大光明的人,你
怎么能够羼入这个社会里?你衣襟里怀着的是什么?你眼睛为什么不敢正视人?你脸上
为什么在发烧?你的心脏为什么在跳?……严烈的声音在他的心耳里吼着,他在电车里
坐得不能安稳,但他自己又辩护着说:
“我这不是革命的行为吗?我夺回的是天下的公物,是十九世纪的一位法国诗人做
的一部悲剧,诗人做剧是供我们读。总不是供后代的商人来榨取我们的罢。我怕什么?
我有什么畏缩的必要呢?”
他用力抬起头来,在电车中环顾。但是别人的眼睛,不看他的好象在轻蔑他的一样,
看着他的更好象在责骂他的一样,他的一切的动作都不自然,连呼吸也不自然,全身的
血液循环也失掉了规制了。他在车里忍耐不住,刚好坐了一区又跳下车来。他拣着侧巷
走去,拣着贫民窟的通道走去。愈狭隘愈好,愈偏僻愈好,他不敢过分占领了宽大的空
间。他只是想把身子缩小,地上有眼时,他或者可以钻进去了。
——“松野君!松野君!”
他从海岸上从F医科大学后门经过的时候,有人从门内叫他。他吃惊地把头抬起来,
才看见他的朋友中国留学生的M。
——“M君,许久不见了。你今晚怎出学校得这样迟?是什么时候了?”
——“刚才打了六点钟。我因为在耗子身上找寻Weil氏病的Spirochaeta①,所以
稍微搅迟了。你近来寻着职业没有?”
①作者原注:螺旋体菌。这种韦尔氏病又名鼠咬病,在中国也有。往年认为因被鼠
咬而受传染,近年已被证明被狗咬也能受传染。
——“还是赋闲着在。我到图书馆里去来。”
——“在从事什么著作吗?”
——“唉,我想写一个剧本,想把你们中国的诗人杜甫吃牛肉胀死了的事情来做题
材。”
——“咳!杜甫是吃牛肉胀死的吗?”
——“我是在一部杂书上看来的。”
——“唔,怕是Ptomainesvergiftung②罢?”
②作者原注:腐肉中毒。
——“我的解释不是这样,我以为杜甫的肠胃是在饥饿状态之下,他饿得快要死了,
突然有人送他几斤牛肉,他饱吃了一场,一定是肠穿孔的缘故死了的。”
——“哈哈,不错。Darmsperforation im Hungerzustand!③”
③作者原注:饥饿状态下的肠穿孔!
——“所以我想:杜甫虽是胀死了的,实在是饿死了的。”
——“自然,自然。但这里有什么Thema①吗?”
①作者原注:问题。
——“这里有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便是你们中国的社会为什么要把那么一位伟大
的诗人饿死呢?”
——“哈哈,就和日本的社会要饿死你一样啦!”
——“笑话,笑话。”
在黄昏之中两人一面走着,一面畅谈,这个意外的邂逅暂时把松野的苦难救了。但
他们走到了要分手的地方了。M向松野说道:
——“请致意你的夫人,改天再来看你的小孩子们。”
M这句通常的客套话,又在松野心中唤起一个难题来了。他怀着偷来的书回家去怎
好对他夫人说话呢?假如直承是偷来的,他的妻素来是尊敬他的人,岂不是因为这一次
失着,连她也要和自己一样陷入不可名状的苦境里吗?他夫人的性情他是很知道的,她
是再不肯做亏人的事情的人。平常不怕就是家贫,她是从不肯拖欠,想方设计把每月每
日的生活总要弥缝下去。她现在和他问过着贫苦的生活,并没有什么怨言,把她全部的
青春为他抛弃了,正因为爱他,尊敬他的人格;但他今天所做的是什么事情呢?偷盗!
偷盗!扒手!这是怎样深沉的堕落哟!这好对他的女人直陈吗?这不使她失望?这不等
于宣布她的死刑?这不是他们十几年来的家庭生活的一个大破绽吗、堕落!堕落!堕落!
我怎么这样轻易地便犯了这样不可救药的罪恶呢?他想把他怀中的赃物抛去,但是抛去
了,罪恶便消去了吗?他又想假如不向他的妻直陈时,他自结婚以来对于他的夫人不曾
欺骗过一次,他们的家计虽然贫,但他们的生活还能维持着清贫的幸福的,正因为他们
夫妇之间彼此全无秘密,两人是互相信赖,彻底信赖的原故。偷了人还不得不欺骗自己
的妻子,这连环不解的罪恶的孳乳哟!它的代价又是多么高贵的呢!“啊,六角钱便出
卖了自己的人格,更出卖了自己的家庭!我这是怎么弄起的呢?我穷到这样没志气了吗?
我穷到这样没志气了吗?
他反复筹思着,但他对于他自己的行为又辩护起来。他相信他的夫人定会不能了解
他,他决计不向她说出真话。他连骗他夫人的话都想好了,便是说《Chatterton》这本
书是中国留学生的M送他的。——不错,只有这样的好,家庭的幸福可以不会破,我的
这回小小的欺诳也是情有可原。欺诳不有时是必要的吗?得了肺结核的人医生要欺诳他,
孩儿问他从何处生出来的时候母亲要欺诳他,难道这也是罪过吗?不错,天下的事情有
经必有权,我这回才算体验着了。
他得着骗他夫人的口实了,便大胆地向他住家走去。
他的住家离F医科大学的后门并不很远,是在堆垃圾的旁边的一家平屋。他家里除
灶房而外总共只有两间房子,一间四席半,一间六席。在这两间房子里住着他的一家人,
夫妇两人和四个男孩子。为首的一个孩子是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得的,已经十一岁了。以
下是两岁递减的等差级数。算他认识的医学士颇不乏人,他在四五年前也就采取了根本
的节育手段了。
他回到他家里时,他的妻子们正在厨陪里吃饭。该子们见了他回来,都各各欢呼着
把饭碗放了。黑黝黝的冷麦饭,咸萝菔一盘,煮番薯一碗,孩子们也是吃得上好的,他
忍不着涔出了眼泪来。他夫人问他吃面没有,他答说没有吃。他夫人说没菜,要替他煮
两个鸡蛋。他推却着不要,从衣襟中把《Chatterton》取了出来。
——“你这是哪儿来的书呢?”他的夫人接着问他,他到这时候怎么也说不出骗她
的话来,只得嗫嚅着说:
——“从书店里拿来的。”
——“你是贳的账吗?”
——“不是。”
——“是借钱买的吗?”
——“不是。”
——“啊!(他的妻惊愕着把眼睛睁起了)你是做了万引来的吗?”
——“啊!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把书给我看罢……只管六角钱!总共只管
六角钱,再穷也并不是买不起,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了呢?”
——“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呢!万一穿破了怎么见人?前科犯都要推在你的身上,这
怎么偿还得清?你怎么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做了一次是要做二次的,就只有做第一次顶难,你把这顶难的一
次做出了!……”
松野被他女人这样抢白着,他弄得一点也不敢作声。他女人的发作,他是早在意料
中的,但在他的孩子面前这样不隐晦地抢白他,他渐渐感觉着一种忿怒了。但是他不是
想在他孩子们面前文过,也不是因为自尊心爱了亏损,而是怕他的孩子们受了不良的暗
示。“我纵使成了十恶不善的坏人,我不愿我的儿子们也跟着我学坏!”他心里这样想
着,听见他女人又重重叠叠他说出“万引”来。他禁不住恨声地回答道:
——“我就做了不名誉的事情也损不到你的体面!”
他的夫人不再开口了。他把书夺回了去。连饭也不吃,走到他六席间的一张矮桌旁
边跌坐起来,翻开《Chtterton》的头一篇阅读。一种不愉快的沉默支配着他的全家,
就好象暴风雨要来时的阴霾一样,压得令人窒息。他夫人不理他,他对于她的恨意也逐
渐增殖起来:
“Dormestic①的保守派!我这革命的行为岂是你所能了解的吗?哼!哼!六角钱
不多!我每回买书要向你要钱的时候,不怕就是一角半钱一本的旧杂志,有哪一次你不
向我诉一番苦,背一番家计的预算呢?我是够了!我做扒手就算是堕落,也是你使我堕
落了的。你现在要在我头上来作践了!……”
①作者原注:家庭的。
他这样对他的女人抱着不平,他的脑袋中弥漫着烟雾,他读的书连一个字也不曾入
眼!
“陶渊明衔着邻人的饭回家去养他的孙子,这不也是一种扒手行为吗?但是我们谁
个能够说他不好,能够说他是偷盗?我现在就偷了这本书回来,我的初心是想在创作上
得些观摩,我的创作又是想卖些稿费来供养妻子,我做了扒手,究竟为的是什么人呢?
啊,上帝哟!上帝哟!你假如是有眼睛,你也该宽宥我的罢。我失业以来三个月了,现
在我要想以作家的资格来供家养口,我没钱买书,难道别人有书尽可以置诸高阁,我也
不能取阅吗?天下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他自己哀怜起他自己来,又连眼泪也流出了。
松野他本是一位私立大学的文科出身,三个月以前他在F市上一家报馆里当三面记
事的主任。他因为早染了些社会主义的色彩,和编辑主任冲突,终竟被解职了。他解职
以后便赋闲了三个月,这之内东奔西走,处处去找事情,但在现在日本国内万事都在紧
缩期中,事情却终不容易找着。以前的微薄的积蓄,他的夫人是留来为儿子们的教育用
度,决不曾挪用过的,现在也早挪用得快要干净了。他没法,才决心想走入作家的生活
里。但他这番的新生活还是未知数。他不久前做过一篇小说,是写他失业的事情的,寄
给东京的一位文坛上的朋友,这位朋友说他的文章不合时宜,在有产者的文坛中卖不出
去,在无产者的文坛中也拿不到多少报酬。他劝他出马不要把路走错,即使要写写社会
问题,最好是借一件历史的衣裳来缓冲一下。他又对他说,东京的文坛近来欢迎历史的
作品,而且关于中国的好象尤其欢迎,因为这样时可以满足两重exotic①的欲望——时
间的和空间的。他想把杜甫的故事来写一篇剧本,实际上便是听从了他这位朋友的忠告
了。他对于编剧本没有什么经验,加以又是古事,不好随意乱写,所以他总想读些名剧
做规矩准绳,正如他朋友所说,免得出马便走错路径。但他在这样踌蹰时,他的家计却
一天一天地逼迫拢来了。亏他的夫人挖肉补疮,东撙西节地还能勉强维持着。他想到他
夫人的苦心上来,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对不起她,他刚才恼恨她的话,更太不近乎人情了。
他悔痛起来。
①作者原注:外来的。
“我到底是蠢,为什么仅仅因为六角钱,便卖掉了我的良心,卖掉了我家庭的幸福
呢!可怜我的女人,可怜我的儿子,因为我偶尔的错误,使他们在人群中也不能抬头。
我的恶影响更不知要贻害我的儿们到怎样的地步!《Chatterton》哟,你是恶魔,我好
象浮士德一样,把一条魔犬引进家里来了!”
他忏悔着想去向他的夫人赔罪,想个善后的方法,但他的脑中总还有几分梗塞,不
好容易放下势子去向他夫人赔礼。开张着的《Chaatterton》呈在他的面前,就好象地
狱的魔口一样,每个字都好象在吐出火焰,火焰中现出重重叠叠的“万引——万引——
万引”的字样。他把这书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了。
在他跪坐在短桌前这样萦回思索的时候,他的夫人在厨房里始终没有作声,孩子们
也好象直觉着一种家难临头的光景,沉默着吃着番薯、萝菔、麦饭。
他夫人最后走到他面前来,反转先向他赔了一礼,说她刚才的话过分了,望他不要
介意。她把手上的一个戒指脱下来向他说:
——“这个戒指是你给我的,我无论怎么困难,我还不曾拿它去进过当铺。今天没
有法子,没有什么东西可当了,请你原谅,只好请你把这个戒指拿去当了罢。你把那本
书一同拿到书店里去,补给他六角钱,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这样,我们彼此觉得心里
好过些。”
松野听着他女人这一席话,他眼泪涌出来了,他昏蒙的脑筋顿时清醒了起来。一个
很简单的救济法,他自己惊怪他不知道怎么总也不会想出。他这时候突然被他夫人提醒
了。他把书拿到手里,立刻站起身来。戒指他没有受。他说:书他再不想看了,他要拿
去放还原处。摹仿他人的文章也就和偷这本书是一样,他要自出心裁来画他的杜甫,把
他自己的心血来苏生这位死人,他决不愿仰仗de Vigny的一丝半毫的辅助。他的杜甫已
经在他心中复活着了,杜甫感着肉体上的饥饿贪吃牛肉,就和他感着精神上的饥饿贪读
书籍一样,杜甫被牛肉胀死了,但他幸得和但丁一样,有Beatrice救了他。
他说着便匆匆跑出去了,坐上电车一直坐到书店门口,店里已经是灯光煌煌的了。
他的书并不藏在衣襟里,只是握在手中。他走上楼去仍把原书放在原有的书架上。他这
件事情就好象大海里起了一个水泡一样,散后便永无痕迹了。
他的身子真轻巧,他什么顾虑也没有,什么忌惮也没有,他和燕子一样飞下楼来。
在他走出店门的时候,看见东方的天上一颗清白的大星在向他微笑。
             1924年9月18日夜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叶罗提之墓
: 作者:郭沫若
: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
: 金色的顶针。
: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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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日式的感觉。标题万引就是日语;他偷书后妻子跟他说:
“这个戒指是你给我的,我无论怎么困难,我还不曾拿它去进过当铺。今天没
有法子,没有什么东西可当了,请你原谅,只好请你把这个戒指拿去当了罢。你把那本
书一同拿到书店里去,补给他六角钱,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这样,我们彼此觉得心里
好过些。”
这段话(尤其“请你原谅”)也非常日式。郭沫若当时的老婆好像的确是日本人。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http://www.oklink.net/a/0008/0824/41.htm
: 万引
: 作者:郭沫若
: 那是一本日本文译的de Vigny的《Chatterton》。
: 松野(Matsuno)不久才接到他的朋友写了一封信来,说是这篇戏剧异常称心,所
: 写的是一位十八世纪的英国的薄命诗人,Chtterton便是诗人的名字。Chatterton在十
: 八岁的时候,做了一首诗出了大名,但他不久便藏匿了。他把姓名隐去,藏匿在伦敦市
: 上一位大腹贾Bell家里。他藏匿的原因,一来是想逃名,二来是想静谧地从事创作。他
: 借了一位商人的钱,写了一张契约,逾期不还时商人有告发他,投他入监狱的权利;但
: 在期限内身死时,商人可以把他的尸首卖给外科医生去解剖的。期限看看临头了,他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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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之归去来(散文)
郭沫若


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离东京市不远,只隔一条名叫江户川的小河。只消走得十来分钟的路
去搭乘电车,再费半个钟头光景便可以达到东京的心脏地带。但是,是完全在乡下的。
一条坐北向南的长可四丈、宽约丈半的长方形的房子,正整地是一个“一”字形,
中间隔成了五六间房间,有书斋,有客厅,有茶室,有厨房,有儿女们的用功室,是所
谓“麻雀虽小而肝胆俱全”的。
房子前面有一带凉棚,用朱藤爬着。再前面是一面菜园兼花圃的空地,比房子所占
的面积更还宽得一些。在这空地处,像黑人的夹嘶音乐般地种植有好些花木,蔷薇花旁
边长着紫苏,大莲花下面结着朝天椒,正中的一簇牡丹周围种着牛蒡,蘘荷花和番茄结
着邻里……这样一个毫无秩序的情形,在专门的园艺家或有园丁的人看来自然会笑。但
这可笑的成绩我都须得声明,都是妻儿们的劳力所产生出的成果,我这个“闲士惰夫”
是没有丝毫的贡献参加在里面的。
园子周围有稀疏的竹篱,西南两面的篱外都是稻田,为图儿女们进出的方便,把西
南角上的篱栅打开了一角,可以通到外面的田塍。东侧是一家姓S的日本人,丈夫在东
京的某处会社里任事,夫人和我家里来往熟了,也把中间隔着的篱栅,在那中央处锯开
了一个通道来。那儿是有桂花树和梅树等罩覆着的,不注意时很不易看出。但在两个月
以前,在那通道才锯开不久的时候,有一位刑士走来,他却一眼便看透了。“哦,和邻
家都打通啦!”他带着一个不介意的神情说。我那时暗暗地惊叹过,我觉得他们受过特
别训练的人是不同,好像一进人家,便要先留意那家主人的逃路。
屋后逼紧着是一道木板墙,大门开在墙的东北角上。门外是地主的菜圃,有一条甬
道通向菜圃过边的公路。那儿是可以通汽车的,因为附近有一家铁管工场,时常有运搬
铁管或铁材的卡车奔驰,这是扰乱村中和平空气的唯一的公路。公路对边有松林蓊郁着
的浅山,是这村里人的公共墓地。
我的女人的养鸡癖仍然和往年一样,她养着几只鸡,在园子的东南角上替它们起了
一座用铁丝网网就的鸡笼,笼中有一座望楼式的小屋,高出地面在三尺以上,是鸡们的
寝室。鸡屋和园门正对着,不过中间隔着有好些树木,非在冬天从门外是不容易看透的。
七月尾上一只勒葛洪种的白母鸡抱了,在后面浅山下住着的H木匠的老板娘走来借
了去,要抱鸡子。
不久,在中学和小学读书的儿女们放了暑假,他们的母亲把他们带到近出的海岸去
洗海水澡去了。这意思是要锻炼他们的身体,免得到冬天来容易伤风,容易生出别的病
痛。他们的母亲实际是到更偏僻的地方去做着同样的家庭劳役,和别人避暑的意义自然
不同。我本来也是可以同去的:因为这一无长物的家并值不得看守,唯一值得系念的几
只鸡,拿来卖掉或者杀掉,都是不成问题的。但在我有成为问题的事,便是在我一移动
到了新的地方便要受新的刑士们的“保护”——日本型士很客气把监视两个字是用保护
来代替的。——这可使妻儿们连洗澡都不能够自由了。所以我宁肯留在家里过着自炊生
活,暂时离开他们,使他们乐得享点精神上的愉快,我也可以利用这个时期来做些活计。
他们在海岸上住了不足一个月,在八月尾上便回来了。九月一号中、小学一齐开学
,儿女们又照常过着他们的通学生活了。大的两个进的中学是在东京,要为他们准备早
饭和中午的“便当”,要让他们搭电车去不至迟到,他们的母亲是须得在五点前后起床
的。
在九月十号的上午,H老板娘把那只白母鸡抱回来了。老板娘已经不在浅山下住,
据说是每月五块钱的房费,积欠了九个月,被房主人赶走了,现在是住在村子的东头。
母鸡借去了五个礼拜,反像长小了好些。翅子和脚都被剪扎着,拴在凉棚柱下,付
着。
那时是我亲自把那马丹·勒葛洪解放了,放回了笼子里去了。
鸡们相别五个礼拜,彼此都不认识了。旧有的三只母鸡和一只雄鸡都要啄它,就连
在几天前才添的两只母鸡,自己还在受着旧鸡们欺负的,也来欺负起它来。可怜这位重
返故乡的白母鸡,却失掉了自由,只好钻进笼里打横着的一只酱油桶里去躲着。
第二天下午,我偶然走到鸡笼边去时,那只白母鸡便不看见了。我以为是躲藏在那
上面的小屋里的,没有介意。我告诉安娜时,因她也说一定是在那小屋里躲着的。本来
只要走进鸡笼去,把那小屋检查一下便可水落石出的,但那只雄鸡是一匹好斗的军鸡,
把笼子保守得就像一座难攻不破的碉堡。只要你一进笼去,它便要猛烈地向你飞扑、啄
你。因此就要去取鸡蛋,都只好在夜间去偷营劫寨的。
到了第三天下无,那只母鸡仍然没有出现,我们以为怕是被啄死在鸡屋里了。安娜
把那雄鸡诱出了笼来,走进笼去检查时,那只母鸡是连影子也没有的。
这鸡的失踪,是几时和怎样,自然便成了问题。我的意见是:那鸡才送回来的十号
的晚上,不知道飞上那小屋里去,伏在地上被鼬鼠衔去了。安娜和儿女们都不以为然。
他们说:鼬鼠是只吸血的,并不会把鸡衔去;纵使衔去了,笼里和附近也会略见些血迹
。安娜以她那女性的特别锐敏的第六感断定是被人偷了。她说,来过一次,定然还要来
二次;鸡可以偷,别的东西也可以偷的。自从发现了鸡的失踪的十二号起,她是特别地
操心,晚间要把园门上锁,鸡的小屋待鸡息定后也要亲自去关闭了。

今天是九月十四号。
早晨在五点半钟的事后,把朝南的第一扇雨户打开,饱和着蘘荷花香的潮气带着新
鲜的凉味向人扑来。西南角上的一株拳曲着的古怪的梅树,在那下面丛集着的碧叶白花
的蘘荷,含着花苞正待开放的木芙蓉,园中的一切其它物象都还含着睡意。
突然有一只白鸡映进了我的眼里来,在那东南角上的铁网笼里,有开着金色花朵的
丝瓜藤罩着的地方。
(该不是失掉了的那只鸡回来了?)
这样的话在脑神经中枢中刚好形成了的时候已经发出了声来。
——“博,你去看,鸡笼里有只白鸡啦,怕是那只鸡回来了。”我向着邻室里开着
雨户的二儿说。
——“那不会的,在前原是有一匹的。”阿博毫不踌躇地回答着,想来是他早已看
见了那只白鸡。
——“旧的一匹带黄色,毛不大顺啦。”我仍然主张着我的揣测。
接着四女淑子也从蚊帐里钻出来了,她跑到我的跟前来。
——“那儿?白鸡?”她一面用两只小手在搓着自己的眼睛,一面问。待她把鸡看
准了,她又说出阿博说过的同样的话,“不会的,白鸡是有一匹的。”
小儿女们对于我的怀疑谁都采取着反对的意见,没人想去看看。我自己仍然继续着
在开放雨户。
面孔上涂着些煤烟的安娜,蓬着一个头,赤着一双脚,从后面西北角上的厨房里绕
到前庭来了。她一直向着鸡笼走去,她自然是已经听见了我们的谈话的。她走多笼子外
面,立着沉吟了一会。
——“是的吗?”我站在廊沿上远远问着。
她似乎没有回答,或者也怕回答的声音太低,没有达到我这半聋的耳鼓里。但她走
转来了,走到我们近旁时她含着惊异地说:“真的是那只母鸡!”
这惊异的浪子便扩大起来了,儿女们都争先恐后地要去看鸡。
鸡自然是被人偷去又送转来的,来路自然是篱栅上的那两处切口了。但妻儿们在园
子中检查的结果,也没找出什么新的脚印来。
一家人围坐在厨房里的地板上吃早饭的时候,话题的中心也就是这鸡的归来。鸡被
偷去了又会送回,这自然是一个惊异;但竟有这样的人做出这样可惊异的事,尤其是等
于一个奇迹。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奇迹呢。……
——“一定是那H木匠干的,”我说,“那老板娘把鸡借去了很久,大约是那H不愿
意送还,所以等到那老板娘送还了的一晚上又偷了去。那鸡笼不是他做的吗?路径,他
是熟悉的啦。大约是偷了回去,夫妻之间便起了风波,所以在昨天晚上又才偷偷地送回
来了。”安娜极端反对我这个意见,她说:“那H老板娘是讲义理的人。”
——“是的啦,唯其是讲义理的人,所以才送转来。”
——“分明知道是我们的鸡又来偷,他们绝对不会这样做。”
——“H老板娘做不出,我想那木匠是能够做出的。他现在不是很穷吗?”
安娜始终替他们辩护,说他们目前虽然穷,从前也还富裕过。他们是桦太岛的人,
在东京大地震后的那一年才迁徙来的,以为可以揽一大批工作,找一笔大钱,但结果是
把算盘打错了。
吃过了早饭后,大的四个孩子都各自上学去了。安娜一面收拾着碗盏,一面对我说
:“你去看那鸡,那好像不是我们的。勒葛洪种的鸡冠是要大些的。”
但我把岁半的洪儿抱着要走去的事后,她叮咛着说:“不要把上面的小屋门打开,
不要放出别的鸡来,我回头要去找H老板娘来认那只鸡。”
她要去找H老板娘来,我是很赞成的。因为她可以请她来认认识鸡,我也可以在她
的面孔上读读我的问题的答案。
我从园子中对角地通过,同时也留意着地面上的脚迹,的确是辨别不出新旧来。
小巧的母鸡照样在笼子里悠然地渔着食,羽毛和白鹤一样洁白而平顺,冠子和鸡冠
花一样猩红,耳下的一部分带着一层粉白色,表示出勒葛洪种的特征,只是头顶上的一
部分未免深屑得一点,而且也不偏在一边。这鸡大约不是纯种吧?但这究竟是不是原有
的鸡,我也无从断定。因为旧有的鸡我并没有仔细地检验过,就是H老板娘抱来的一匹
我也是模糊印象的了。
不一会安娜也走到了笼边来。她总说那鸡不是原有的鸡,无论怎样要去找H老板娘
您来认一下。她说:“我是很不放心的,气味太恶。”
我觉得她这不免又是一种奇异的心里。鸡的被人送回,和送回这鸡来的是什么人,在她
都不大成为问题:她的心里的焦点是放在有人在夜间两次进过我们的园子这一点上。她
似乎以为在那鸡的背后还隐伏着什么凶兆的一样。他是感受着一种漠然的恐怖,怕的更
有人要在夜里来袭击。
在鸡笼前面把鸿儿递给了她,我各自走上东侧的檐廊,我的所谓书斋。

不知道是几时出去了的安娜,背着鸿儿回来,从书斋东侧的玻璃窗外走过。后面跟
着那位矮小的H老板娘。老板娘看见了我,把她那矮小的身子鞠躬到只剩得两尺高的光
景。在那三角形的营养不良的枯索的面孔上堆出了一脸的苍白色的笑容,那门牙和犬齿
都缺了的光牙龈从唇间泄露着。我一看见了她这笑容,立即感觉到我的猜疑是错了。她
这态度和往常是毫无二致的。假使鸡真是她的丈夫偷去,又由她送了转来,她的笑容断
不会有那样的天真,她的态度断不会有那样的平静。问题又窜入迷宫了。
她们一直向鸡笼方面走去,在那儿端详了好一会又才走了转来。据说鸡是原物,丝
毫的差异也没有。
她们从藤架下走过,到西手的南缘上去用茶去了。不一会邻家的S夫人也从桂花树
下的篱栅切口踱了过来。这人似乎是有副肾疾患的,时常带着一个乌黑的面孔,瘦削得
也可惊人。
三种女人的声音在南缘上谈论了起来,所论的当然不外是鸡的问题,但在我重听的
耳里,辨别不出她们所说的是什么。S夫人的声音带着鼻音,好像是包含有食物在口里
的一样,这样的声音是尤其难于辨悉的,但出其不意的就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几次“朝鲜
人”的三个字。
——啊,朝鲜人!我在心里这样叫着,好像在暗途中突然见到了光明的一样。
由一九二三年的大地震所溃灭了的东京,经营了十年,近来更加把范围扩大,一跃
而成为日本人所夸大的“世界第二”的大都市了。皮相的观察者会极口地称赞日本人的
建设能力,会形容他们的东京是从火中再生出的凤凰。但是使这凤凰再生了的火,却是
在大地震当时被日本人大屠杀过一次的朝鲜人,这要算是出乎意外的一中反语。八九万
朝鲜工人在日晒雨淋中把东京恢复了,否,把“大东京”产生了。但他们所得的报酬是
什么呢?两个字的嘉奖,便是——“失业”。
他们大多是三十上下的壮年,是朝鲜地方上的小农或者中等地主的儿子。他们的产
业田园被人剥夺了,弄得无路可走,才跑到东京。再从东京一失业下来,便只好成为放
浪奴隶,东流奚落地随着有工做的地分向四处的乡下移动。像我住着的这个地方和扩大
了的东京仅隔一衣带水,虽是县分不同的乡下,事实上已成为了东京的郊外。为要作为
大东京的尾闾邻近的市镇是有无数的住家逐次新建着的。因此也就有不少的朝鲜人流到
这儿来了。
朝鲜人所做的工作都是些面土的粗工,从附近的土山运出土来去填平村镇附近的田
畴或沼泽,这是一举两得的工事:因为低地填平了,土山也铲平了,两者都成为适宜于
建筑家屋的基址。土是用四轮的木板车搬运的,车台放在四个轮子上,台上放着四合板
的木框。木框放在车台上便成为车箱,一把车台放斜时,便带着土壤一齐滑下。车路是
轻便铁轨,大抵一架车是由两个工人在后面推送。离我的住居后面不远便是取土的土山
,在有工事的时候,每逢晴天的清早在我们还未起床之前,便已听着那运土车在轨道上
滚动着的骨隆骨隆的声音。那声音要到天黑时才能止息。每天的工作时间平均当在十小
时以上。我有时也每抱着孩子到那工事场去看他们做工。土山的表层挖去了一丈以上,
在壁立的断面下有一两个人把先把脚底挖空,那上面一丈以上的土层便仗着自己的重量
崩溃下来。十几架运土的空车骨隆骨隆地由铁轨上辇回来,二三十个辇车的工人一齐执
着铁铲把土壤铲上车去,把车盛满了,又在车后把两手两足拉长一齐推送起去。就那样
一天推送到晚。用旧式的文字来形容时是说他们在做着牛马,其实是连牛马也不如的。
他们有他们的工头,大抵是朝鲜人,在开着“饭场”,做工的便在那儿寄食。他们
在东京做工时,一天本有八角钱的工钱,工头要扣两角,每天的食费要扣两角,剩下的
只有两三角。这是有工作时的话。假使没工作时,食费要另出,出不起的可以向工头借
或赊欠,结果是大多数的工人都等于卖了身的奴隶。流到乡下来,工钱和工作的机会更
少,奴隶化的机会便更多了。
他们在“饭场”里所用的粮食是很可怜的,每天只有两三顿稀粥,里面和着些菜头
和菜叶,那便是他们的常食。他们并不是食欲不进的病人,否,宁是年富力强而劳动剧
烈的壮夫,他们每天吃吃稀粥,有时或连稀粥也不能进口,那是可以满足的吗?
——“是的,朝鲜人!”
当我听到S夫人说着朝鲜人的声音,在我心中便浮起了一个幻想来。一位才到村上
来的朝鲜人在“饭场”里受着伙伴们的怂恿,同时也是受着自己的食欲的鞭挞,在十号
的夜间出来偷鸡,恰巧闯进了我们的园子来,便把那只没有飞上小屋的母鸡偷去了。待
他回到饭场,向伙计们谈到他所闯入了的地方时,伙伴中在村上住得久些的自然会知道
是我们的园子。那伙伴会告诉他:“兄弟,你所闯入的是中国人的园子啦,他是和我们
一样时常受日本警察凌辱的人啦。”就靠着那样的几句话,那只母鸡没有顿时被杀,而
且由那位拿去的人在第四天夜里又送转来了。这没有顿时送还而隔了两三天的原故也是
很容易说明的。大约是那几天太疲倦了,在夜里没有牺牲睡眠的余力,不则便是食欲和
义理作战,战了两三天终究是义理得了胜利。
那只母鸡的去而复返,除此而外没有可以解释的第二种的可能。

在两位女客谈论了半个钟头的光景走了之后,安娜抱着孩子走到我的面前来。我问
她们是谈论了些什么事情,不出所料地是她说:“S夫人疑是‘朝鲜拐子’偷去的,村
上的‘朝鲜拐子’惯做这样偷鸡摸狗的事。”
同时她又向我告诉了一件朝鲜吃人的流言,也是那S夫人在刚才告诉她的。
说是在东京市的边区M地方,有由乡下带着草药进市做行商的女子走到了一处朝鲜
人的合宿处。那儿的“朝鲜拐子”把女子诱上去强迫着轮奸了,还把她杀了,煮来大开
五荤。适逢其会有一位饭场老板,他们的工头,走去,被他们邀请也一同吃了。那工头
往茅房里去,才突然发现那粪坑里有一个女人的头和手脚,才知道他们所吃的是人肉。
他便立即向警察告了密,事情也就穿了。
这样的流言,当然和东京大地震时朝鲜人杀人放火的风说一样,是些无稽之谈。但
这儿也有构成这流言而且使人相信的充分理由。朝鲜人的田地房廊被人剥夺了,弄得来
离乡背井地在剥夺者的手下当奴隶,每天可有可无的两三角钱的血汗钱,要想拿来供家
样口是不可能的。他们受教育的机会自然也是被剥夺了的,他们没有所谓高等的教养,
然而他们和剥夺者中的任何大学教授,任何德行高迈的教育家、宗教家等等,是一样的
人,一样的动物,一样地有食欲和性欲的。这食欲和性欲的要求,这普及于压迫者与被
压迫者之间的要求,便是构成那流言的主要的原因。
释迦牟尼也要吃东西,孔二先生也要生儿子,在日本放浪着的几万朝鲜人的奴隶,
破不只是偷偷鸡、播播风说的种子便可以了事的。
1933年9月26日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叶罗提之墓
: 作者:郭沫若
: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
: 金色的顶针。
: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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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万引,更喜欢这篇。他写得的确很细致,从心理描写到人物环境等等。万引是主角
偷书又还书。这篇是被偷又(arguably)被还,两篇倒是相映成趣。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http://www.leshan.cn/GB/436/568/621/622/43125.html
: 鸡之归去来(散文)
: 郭沫若
:
: 一
: 我现在所住的地方离东京市不远,只隔一条名叫江户川的小河。只消走得十来分钟的路
: 去搭乘电车,再费半个钟头光景便可以达到东京的心脏地带。但是,是完全在乡下的。
: 一条坐北向南的长可四丈、宽约丈半的长方形的房子,正整地是一个“一”字形,
: 中间隔成了五六间房间,有书斋,有客厅,有茶室,有厨房,有儿女们的用功室,是所
: 谓“麻雀虽小而肝胆俱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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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millionbook.com/mj/g/guomoruo/000/005.htm
残春
作者:郭沫若

壁上的时钟敲打着四下了。
博多湾水映在太阳光下,就好象一面极大的分光图,划分出无限层彩色。几只雪白
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我对着这种风光,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载酒的遗事,恨不得携
酒两瓶,坐在那明帆之下尽量倾饮了。
正在我凝视海景的时候,楼下有人扣门,不多一刻,晓芙走上楼来,说是有位从大
贩来的朋友来访问我。我想我倒有两位同学在那儿的高等工业学校读书。一位姓黎的已
经回了国,还有一位姓贺的我们素常没通过往来,怕是他来访问我来了。不然,便会是
日本人。
我随同晓芙下楼,远远瞥见来人的面孔,他才不是贺君,但是他那粉白色的皮肤,
平滑无表情的相貌,好象是我们祖先传来的一种烙印一样,早使我知道他是我们黄帝子
孙了。并且他的颜面细长,他的隆准占据中央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疆域。他洋服的高领上
又还露出一半自由无领的蝤蛴,所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好象一只白色的山羊。待我
走到门前,他递一张名片给我。我拿到手里一看,恰巧才是“白羊”两字,倒使我几乎
失声而笑了。
白羊君和我相见后,他立在门次便问我说道:
——“你我虽是不曾见过面,但是我是久已认得你的人。你的同学黎君,是你从前
在国内的同学,他常常谈及你。”
几年来不曾听见过四川人谈话了,听着白羊君的声音,不免隐隐起了一种恋乡的情
趣。他又接着说道:
——“我是今年才毕业的,我和一位同学贺君,他也是你从前在国内的同学,同路
回国。”
——“贺君也毕了业吗?”
——“他还没有毕业,他因为死了父亲,要回去奔丧。他素来就有些神经病,最近
听得他父亲死耗,他更好象疯了的一般,见到人就磕头,就痛哭流涕,我们真是把他没
法。此次我和他同船回国,他坐三等,我坐二等,我时常走去看顾他。我们到了门司,
我因为要买些东西,上岸去了,留他一个人在船上。等我回船的时候,我才晓得他跳了
水。”
——“什么?跳了水?”我吃惊地反问了一声。
白羊君接着说道:“倒幸好有几位水手救起了他,用捞钩把他钩出了水来。我回船
的时候,正看见他们在岸上行人工呼吸,使他吐水,他倒渐渐地苏醒转来了。水手们向
我说,他跳水的时候,脱了头上的帽子,高举在空中画圈,口中叫了三声万岁,便扑通
一声跳下海里去了。”白羊君说到他跳水的光景还用同样的手法身势来形容,就好象逼
真地亲眼见过的一样。
——“但是船医来检验时,说是他热度甚高,神经非常兴奋,不能再继续航海,在
路上恐不免更有意外之虞。因此我才决计把他抬进就近的一家小病院里去。我的行李通
同放在船上,我也没有工夫去取,便同他一齐进了病院了。入院已经三天,他总是高烧
不退,每天总在摄氏四十度上下,说是尿里又有蛋白质,怕是肺炎、胃脏炎,群炎并发
了。所以他是命在垂危。我在门司又不熟,很想找几位朋友来帮忙。明治专门学校的季
君我认得他,我不久要写信去。他昨天晚上又说起来,说是‘能得见你一面,便死也甘
心’,所以我今天才特地跑来找你。”
白羊君好容易才把来意说明了,我便请他同我上楼去坐。因为往门司的火车要六点
多钟才有,我们更留着白羊君吃了晚饭再同去,晓芙便往灶下去弄饭去了。
好象下了一阵骤雨,突然晴明了的夏空一样,白羊君一上楼把他刚才的焦的,忘在
脑后去了。他走到窗边去看望海景,极口赞美我的楼房。他又踱去踱来,看我房中的壁
画,看我壁次的图书。
他问我:“听说你还有两位儿子,怎么不见呢?”
我答道:“邻家的妈妈把他们引到海上去玩耍去了。”
我问他:“何以竟能找得到我的住所?”
他答道:“是你的一位同学告诉我的。我从博多驿下车的时候,听说这儿在开工业
博览会,我是学工的人,我便先去看博览会来,在第二会场门首无意之间才遇着你一位
同学,我和他同过船,所以认得。是他告诉了我,我照着他画的路图找了来。你这房子
不是南北向吗、你那门前正有一眼水井,一座神社,并且我看见你楼上的桌椅,我就晓
得是我们中国人的住所了。①不是你同学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会到你学校去问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人一般不用桌椅。
同他打了一阵闲话,我告了失陪,也往楼下去帮晓芙弄饭去了。

六点半钟的火车已到,晓芙携着一个儿子,抱着一个儿子,在车站上送行。车开时
,大的一个儿子,要想跟我同去,便号哭起来,两只脚儿在月台上蹴着如象踏水车一般
。我便跳下车去,抱着他接吻了一回,又跳上车去。车已经开远了,母子三人的身影还
广立在月台上不动。我向着他们不知道挥了多少回数的手,等到火车转了一个大弯,他
们的影子才看不见了。火车已飞到海岸上来,太阳已西下,一天都是鲜红的霞血,一海
都是赤色的葡萄之泪。我回头过来,看见白羊君脱帽在手,还在向车站方面挥举,我禁
不住想起贺君跳海的光景来。
——可怜的是贺君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跳海,跳海的时候,为什么又要脱帽三
呼万岁。那好象在这现实之外有什么眼不能见的“存在”在诱引他,他好象Odysseus听
着Siren的歌声一样。
——我和我的女人,今宵的分离,要算是破题儿第一夜了。我的儿子们今晚睡的时
候,看见我没有回家,明朝醒来的时候,又看见我不在屋里,怕会疑我是被什么怪物捉
了去呢。
——万一他是死了的时候,那他真是可怜:远远来到海外,最终只是求得一死!……
——但是死又有什么要紧呢?死在国内,死在国外,死在爱人的怀中,死在荒天旷
野里,同是闭着眼睛、走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那又有什么可怜不可怜呢?我将来是
想死的时候,我想跳进火山口里去,怕是最痛快的一个死法。
——他那悲壮的态度,他那凯旋将军的态度!不知道他愿不愿意火葬?我觉得火葬
怯是最单纯,最简便,最干净的了。
——儿子们怕已经回家了,他们问去,看见一楼空洞,他们会是何等地寂寞呢?……
默默地坐在火车中,种种想念杂然而来。白羊君坐在我面前痉挛着嘴唇微笑,他看
见我在看他,便向我打起话来。
他说:“贺君真是有趣的人,他说过他自己是‘龙王’呢!”
——“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去年暑假的时候了,我们都是住在海岸上的。贺君有一天早晨在海边上
捉了一个小鱼回来,养在一个大碗里面。他养了不多一刻,又拿到海里去放了。他跑来
向我们指天画地地说,说他自己是龙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鱼,原来是条龙子。他把他这
条龙子一放下了海去,四海的鱼鳞都来朝贺来了。我们听了好笑。”
——“恐怕他在说笑话罢?”
——“不,他诸如此类疯癫识倒的事情还很多。他是有名的吝啬家,但是他却肯出
不少钱去买许多幅画,装饰得一房间都是。他又每每任意停一两礼拜的课,我们以为他
病了,走去看他时,他才在关着门画画。”
——“他这很象是位天才的行径呢!”我惊异地说了,又问道:“他画的画究竟怎
么样?”
白羊君说道:“我也不晓得它的好歹,不过他总也有些特长,他无论走到什么名胜
地方去,他便要捡些石子和蚌壳回来,在书案上摆出那地方的形势来做装饰。”
白羊君愈是谈出贺君的逸事来,我愈觉得他好象是一位值得惊异的人。我们从前在
中国同学的时候,他在下面的几班,我们不幸也把他当着弱小的低能儿看了。我们这些
只晓得穿衣吃饭的自动木偶!为什么偏会把异于常人的天才,当成狂人、低能儿、怪物
呢?世间上为什么不多多产出一些狂人怪物来哟?
火车已经停过好几站了。电灯已经发了光。车中人不甚多,上下车的人也很少,但
是纸烟的烟雾,却是充满了四隅。乘车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层油糊,有的一人占着两人的
座位,侧身一倒便横卧起来;有的点着头儿如象在滚西瓜一样。车外的赤色的世界已渐
渐转入虚无里去了。

“Moji!Moji!”①
①作考原注:“门司!门司!”
门司到了,月台上叫站的声音分外雄势。
门司在九州北端,是九州诸铁道的终点。若把九州比成一片网脉叶,南北纵走诸铁
道就譬比是叶脉,门司便是叶柄的结托处,便是诸叶脉的总汇处。坐车北上的人到此都
要下车,要往日本本岛的,或往朝鲜的,都要再由海路向下关或釜山出发。
木履的交响曲!这要算是日本停车场下车时特有的现象了。坚硬的木履踏在水门汀
的月台上,汇成一片杂乱的噪音,就好象有许多马蹄的声响。八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时候
,每到一处停车场都要听得这种声响,我当时以为日本帝国真不愧是军国主义的楷模,
各地停车场竟都有若干马队驻扎。
我同白羊君下了车,被这一片音涛,把我们冲到改札口②去。驿壁上的挂钟,长短
两计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个正九十度的直角了。
②日语车票谓之“札”,改札口即车站的检票口。
出了驿站,白羊君引我走了许多大街和侧巷,彼此都没有话说。最后走到一处人家
门首,白羊君停了步,说是到了;我注意一看,是家上下两层的木造街房,与其说是病
院,宁可说是下宿①。只有门外挂着的一道辉煌的长铜牌,上面百黑漆的“养生医院”
四个字。
①作者原注:日本的普通客栈。
贺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楼下,是间六铺席子的房间②正中挂着一盏电灯,灯上罩看
一张紫铜色包单,映射得室中光景异常惨淡。一种病室特有的奇臭,热气、石炭酸气、
酒精气、汗气、油纸气……种种奇气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护妇一人跪在枕
畔,好象在替他省脉。我们进去时,她点头行了一礼,请我们往邻接的侧室里去。
②作者原注:日本庄房以席面计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
侧室是三铺席子的长条房间,正中也有一盏电灯,靠街窗下有张小小的矮桌,上面
陈设有镜匣和其他杯瓶之类。房中有脂粉的浓香。我们屏息一会,看护妇走过来了。她
是中等身材,纤巧的面庞。
——“这是S姑娘。”
——“这是我的朋友爱牟君。”
白羊君替我们介绍了,随着便问贺君的病状。她跪在席上,把两手叠在膝头,低声
地说:
——“今天好得多了。体温渐渐平复了。刚才检查过一次,只不过七度二分③,今
早是三十八度,以后怕只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只是精神还有些兴奋。刚才才用了催眠
药,睡下去了。”
③作者原注:摄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简略语。
她说话的时候,爱把她的头偏在一边,又时时爱把她的眉头皱成“八”字。她的眼
睛很灵活,晕着粉红的两颊,表示出一段处子的夸耀。
我说道:“那真托福极了!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传染病,那就不容
易望好呢。”
——“真的呢。——倒是对不住你先生,你先生特地远来,他才服了睡药。”
——“病人总得要保持安静才好。……”
白羊君插口说道:“S姑娘!你不晓得,我这位朋友,他是未来的doctor①他是医
科大学生呢!”
①小作者原注:医生。
——“哦,爱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我真
喜欢学医的人。你们学医的人真好!”
我说:“没有什么好处,只是杀人不偿命罢了。”
——“啊啦!”她好象注意到她的声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哪
有……哪有那样的事情呢。”

辞出医院,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过了。上楼,通过一条长长的暗
道,才走进了白羊的寝室。扭开电灯时,一间四铺半的小房现出。两人都有些倦意,白
羊君便命旅馆的女仆开了两床铺陈,房间太窄,几乎不能容下。
我们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谈了些贺君的往事,随后他的话头渐渐转到S姑娘身上
去了。他说他喜欢S姑娘,说她本色;说她是没有父母兄弟的孤人;说她是生在美国,
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国的;说她是由日本领事馆派人送回国的,回日本时才三岁,由她
叔母养大,从十五岁起便学做看护妇,已经做了三年了;说她常常说是肺尖不好,怕会
得痨症而死。……他说了许多话,听到后来我渐渐模糊,渐渐不能辨别了。
门司市北有座尖锐的高峰,名叫笔立山,一轮明月,正高高现在山头,如象向着天
空倒打一个惊叹的符号(!)一样。我和S姑娘徐徐步上山去,俯瞰门司全市,鱼鳞般
的屋瓦,反射着银灰色的光辉。赤间关海峡与昼间繁凑的景象迥然改观,几只无烟的船
舶,如象梦中的鸥骛一般,浮在水上。灯火明迷的彦岛与下关海市也隐隐可见。山东北
露出一片明镜般的海面来,那便是濑户内海的西端了。山头有森森的古木,有好事者树
立的一道木牌,横写春“天下奇观在此”数字。有茶亭酒店供游人休息之所。
我和S姑娘登上山顶,在山后向着濑户内海的一座茶亭内坐下,对面坐下。卖茶的
妈妈已经就了寝,山上一个人也没有。除去四山林木萧萧之声,什么声息也没有。S姑
娘的面庞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分外现出一种苍白的颜色,从山下登上山顶时,彼此始终
无言,便是坐在茶亭之中,也是相对默默。
最后她终于耐不过岑寂,把她花蕾般的嘴唇破了:“爱牟先生,你是学医的人,医
治肺结核病,到底有什么好的方法没有?”她说时声音微微有些震颤。
——“你未必便有那种病症,你还要宽心些才好呢。”
——“我一定是有的。我夜来每肯出盗汗,我身体渐渐消瘦,我时常无端地感觉倦
怠,食欲又不进。并且每月的……”说到此处她忍着不说了。我揣想她必定是想说月经
不调,但是我也不便追问。我听了她说的这些症候,都是肺结核初期所必有的,更加以
她那腺病质的体格,她是得了这种难治的病症断然无疑。但是我也不忍断言,使她失望
,只得说道:
——“怕是神经衰弱罢,你还该求个高明的医生替你诊察。”
——“我的父母听说都是得的这种病症死的,是死在桑佛朗西司戈。我父母死时,
我才满三岁,父母的样子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一些影子,记得我那时候住过的房屋,
比日本的要宏壮得许多。这种病症的体质,听说是有遗传性的。我自然不埋怨我的父母
,我就得……早死,我也好……少受些这人世的风波。”她说着说着,便掩泣起来,我
也有些伤感,无法安慰她的哀愁。沉默了半晌她又说道:
——“我们这些人,真是有些难解,譬如佛家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个
我们明明知道,但是我们对于生的执念,却是日深一日。就譬如我们嗑葡萄酒一样,明
明知道醉后的苦楚,但是总不想停杯!……爱牟先生!你直说罢!你说,象我这样的废
人,到底还有生存的价值没有呢?……”
——“好姑娘,你不要过于感伤了。我不是对着你奉承,象你这样从幼小而来便能
自食其力的,我们对于你,倒是惭愧无地呢!你就使有什么病症,总该请位高明的医生
诊察的好,不要空自担忧,反转有害身体呢。”
——“那么,爱牟先生,你就替我诊察一下怎么样?”
——“我还是未成林的笋子①呢!”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庸医力“竹薮”。
——“啊啦,你不要客气了!”说着便缓缓地袒出她的上半身来,走到我的身畔。
她的肉体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亸着的两肩,就好象一颗剥了壳的荔枝,胸上的两个
乳房微微向上,就好象两朵未开苞的蔷蔽花蕾。我忙立起身来让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对
双子星,圆睁着望着我。我擦暖我的两手,正要去诊打她的肺尖,白羊君气喘吁吁地跑
来,向我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爱牟!爱牟!你还在这儿逗留!你的夫人把你两个孩儿杀
了!”
我听了魂不附体地一溜烟便跑回我博多湾上的住家。我才跑到门首,一地都是幽静
的月光,我看见门下倒睡着我的大儿,身上没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鲜血。我浑身战栗着
把他抱了起来。我又回头看见门前井边,倒睡着我第二的一个小儿,身上也是没有衣裳
,全胸部也都是血液,只是四肢还微微有些蠕动,我又战栗着把他抱了起来。我抱着两
个死儿,在月光之下,四处窜走。
——“啊啊!啊啊!我纵使有罪,你杀我就是了!为什么要杀我这两个无辜的儿子
?啊啊!啊啊!这种惨剧是人所能经受的吗?我为什么不疯了去!死了去哟!”
我一面跑,一面乱叫,最后我看见我的女人散着头发,披着白色寝衣,跨在楼头的
扶栏上,向我骂道:
——“你这等于零的人!你这零小数点以下的人!你把我们母子丢了,你把我们的
两个儿子杀了,你还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样子吗?你想死,你就死罢!上天叫我来诛
除你这无赖之徒!”
说着,她便把手中血淋淋的短刀向我投来,我抱着我的两个儿子,一齐倒在地上。
——
惊醒转来,我依然还在抽气,我浑身都是汗水,白羊君的鼾声,邻室人的鼾声,远
远有汽笛和车轮的声响。我拿白羊君枕畔的表来看时,已经四点三十分钟了。我睡着清
理我的梦境,依然是明明显显地没有些儿模糊。啊!这简直是Medea的悲剧了!我再也
不能久留,我明朝定要回去!定要回去!

旅舍门前横着一道与海相通的深广的石濠,濠水作深青色。几乎要与两岸齐平了。
濠中有木船数艘,满载石炭,徐徐在水上来往。清冷的朝气还在市中荡漾;我和白羊君
用了早膳之后,要往病院里走去。病院在濠的彼岸,我们沿着石濠走,渡过濠上石桥时
,遇着几位卖花的老妈妈,我便买了几枝白色的花墓蒲和红蔷薇,白羊君买了一束剪春
罗。
走进病室的时候贺君便向我致谢,从被中伸出一只手来,求我握手。他说,他早听
见S在讲,知道我昨晚来了。很说了些对不起的话,我把白菖蒲交给他,他接着把玩了
一阵,叫我把来插在一个玻璃药瓶内。白羊君把蔷薇和剪春罗,拿到邻室里去了。
我问贺君的病状,他说已经完全脱体,只是四肢无力,再也不能起床。我看他的神
气也很安闲,再不象有什么危险的症状了。
白羊君走过侧室去的时候,只听得S姑娘的声音说道:
——“哦,送来那么多的好花!等我摘朵蔷薇来簪在髻上罢!”
她不摘剪春罗,偏要摘取蔷薇,我心中隐隐感受着一种胜利的愉快。
他们都走过来了。S姑娘好象才梳好了头,她的髻上,果然簪着一朵红蔷薇。她向
我道了早安,把三种花分插在两个玻璃瓶内,呈出种非常愉快的脸色。Medea的悲剧却
始终在我心中来往,我不知道她昨晚上做的是什么梦。我看见君已经复元,此处已用不
着我久于停留。我也不敢久于停留了。我便向白羊君说,我要乘十点钟的火车回去。他
们听了都好象出乎意外。
白丰君说:“你可多住一两天不妨罢?”
S姑娘说:“怎么才来就要走呢?”
我推诿着学校有课,并且在六月底有试验,所以不能久留。他们总苦苦劝我再住一
两天,倒是贺君替我解围,我终得脱身走了。
午前十点钟,白羊君送我上了火车,彼此诀别了。我感觉得遗留了什么东西在门司
的一样,心里总有些依依难舍。但是我一心又早想回去看我的妻儿。火车行动中,我时
时把手伸出窗外,在空气中作舟揖的运动,想替火车加些速度。好容易火车到了,我便
飞也似地跑回家去,但是我的女人和两个儿子,都是安然无恙。我把昨夜的梦境告诉我
女人听时,她笑着,说是我自己虚了心。她这个批评连我自己也不能否定。
回家后第三天上,白羊君写了一封信来,信里面还装着三片蔷薇花瓣。他说,自我
走后,蔷薇花儿渐渐谢了,白菖蒲花也渐渐枯了,蔷薇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了下来,S
姑娘教他送几片来替我作最后的决别。他又说,贺君已能行步,再隔一两日便要起身回
国了,我们只好回国后再见。我读了白羊君的来信,不觉起了一种伤感的情趣。我把蔷
薇花片夹在我爱读的Shelley诗集中,我随手写了一张简单的明片寄往门司去:
谢了的蔷薇花儿,
一片两片三片,
我们别来才不过三两天,
你怎么便这般憔悴?
啊,我愿那如花的人儿,
不也要这般的憔悴!
1922年4月1日脱稿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叶罗提之墓
: 作者:郭沫若
: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
: 金色的顶针。
: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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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她的眼睛很灵活,晕着粉红的两颊,表示出一段处子的夸耀”时就感到郭沫若的
色了。再往后读果然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春梦。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http://www.millionbook.com/mj/g/guomoruo/000/005.htm
: 残春
: 作者:郭沫若
: 一
: 壁上的时钟敲打着四下了。
: 博多湾水映在太阳光下,就好象一面极大的分光图,划分出无限层彩色。几只雪白
: 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我对着这种风光,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载酒的遗事,恨不得携
: 酒两瓶,坐在那明帆之下尽量倾饮了。
: 正在我凝视海景的时候,楼下有人扣门,不多一刻,晓芙走上楼来,说是有位从大
: 贩来的朋友来访问我。我想我倒有两位同学在那儿的高等工业学校读书。一位姓黎的已

wh
发帖数: 141625
9
http://www.millionbook.com/mj/g/guomoruo/xln/001.htm
行路难
上篇

称名寺内疏落的松林中,漏出些倦了的蝉声来,一切物象都在午慵中垂着眼睑了。
寺旁有座小小的别墅风的人家,四周的篱栅上盘络着无数的朝颜①。朝颜的花朵全
部已萎谢了,有的垂头丧气地还依恋着故枝,有的横陈在篱栅下,沉默着就了永久的安
息。
①作者原注:牵牛花,日本称为“朝颜”。
篱内是一个方庭,围着正中的一栋小小的居室。浅黄的沙地上长着些发一样的稀疏
的青草。篱次的一列长青树,是新和故山离别了的,树梢已被剪短了,只带着些消瘦的
疏枝。短短的树影倒向西方,已经是将近正午的时分了。近处的雄鸡,一声——两声地
,在悠长地叫着。
篱栅的东北角上一座小小的柴房,柴房旁边露天地放着一驾四轮黑漆的褓母车,已
经是一二十年前的旧物。车上有个岁半光景的婴儿不住声地啼哭。他的声音好象有些什
么要求,又好象有些什么哀诉的样子。
褓母车旁边更有两个较大的男孩在沙地上游戏着。沙地上掘就两条浅沟,这便是火
车的轨道了,两个小儿各拿着一个竹筒,口作汽笛的声音,一个向着东行,一个向着西
行,一个在说:“到亚美利加!到亚美利加!”一个在说:“到上海!到上海!”
崔巍的一尊铜佛从称名寺中俯瞰进来,他看着这啼哭着的和游戏着的儿童,在那黝
黑的口边浮着永恒的微笑。
在这时候爱牟从南向的园门口走进园里来了。孩子们看着他,嬉戏着的立地停止了
嬉戏,欢声地报道着他的回来;啼哭着的也把哭声止着,伸出两只小小的手儿向他“饽
馅,饽馅”②地叫着。
②作者原注:日语:“面包,面包”。
平常他出街的时候,大抵是要给孩子们买些糖食回来的,但他今天却把这件事情忘
了。他默默地走到东首的廊缘上坐着。他的夫人把正中的两扇纸门①推开,现出一房的
散乱的行李。他瞥眼看见了,眉头更吃紧地蹙拢起来了。
①作者原注:日本称为“障子”。
——“呵,你回来了,爸爸,事情办好了吗?”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他听着了他夫人的很清脆地喊着他的声音,他的心头却只
是不住地责嚷:
“怎么这样地高兴呢!出门的时候原说不要穿洋服去,是你总要叫我穿洋服,穿着
洋服,戴了一顶破了的草帽,又乐得被人作践了一场!”
他在心里只是这样地责难他的夫人,但也忍着没有说出口来。他说出口来的是:
——“唔,办好了。押金停一下总会送来了。”
——“行李我也收拾得有点样子了,动用的带去,不动用的我看还是送进当铺里去
罢。”
——“又要进什么当铺呢!纵横是不再来的。”
——“说不定你还要来买书呢。”
——“买书!谁个还要来哟!我恨死了这福冈,恨死了这福冈!”
他的夫人一时沉默着了。她是晓得他的脾气的,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神气,又
晓得他在外面过了什么没趣回来,她也不愿再和他理辩了。她沉默了一会,只得接着又
说:
——“那么,你息一下便请往运送店去罢,不用的行李便交给运送店运去,先送到
长崎,等我们回上海的时候再取出来一路带回去。还有你那张书桌呢,便带去也是没有
用的,佛儿那驾褓母车也坏得不能再用了——佛儿那孩子真是唣人,我把他捆在那褓母
车上,自从你走后他就哭起了。——你往运送店去的时候顺便叫位买旧货的来,好罢?
——佛儿,你不要哭了,妈妈手空了便来抱你下来玩。”
“哼,玩!你以为他是想下来玩吗?……呵,他是感觉着漂流的不安呀!”他心里
这样反驳着他的夫人,但他一点也没有作声。她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敢再去纠缠他,
又各自去整理行李去了。
孩子们,也都失望了,看见他全不瞅睬,大的两个各自去搏戏起来,小的一个更加
伤心地在轿车上哭着。

爱牟自从四月初间从上海跑到日本来以后,他又在博多湾上,他住过五六年的地方
,同他妻儿们同居起来。头一个月他因为从上海友人处借了一二百块钱来,勉勉强强地
算把一切的拖欠和开销支付下去。待到五月尾上来,二十块钱的房钱,他便无法交出了
,他译了一部书寄回国去想卖稿费,但只能办到抽版税的办法,因为朋友们把他所译的
书弄成了丛书之一了。上海的C书局凡关于丛书的契约,照例是只能抽取版税的。六月
初间他又替上海的T书局做过一篇《王阳明全集》的序文,他满以为多少总可以弄得几
个钱,但谁知也成了画饼了。于是乎六月尾间终竟受了房主人的放逐!他那时候真可怜
,七八月间拖着一家五口,竟在海外替人守过两个月的当铺的仓库。这称名寺旁的住家
是八月以后他才搬过来的。他在八月下旬得到了一笔稿费,才得脱离了守仓库的生活。
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他搬到这新居里来刚好才一个月呢。
今天清早,在他刚好吃过早饭之后,早班的邮差跟他送了一封信来。这是上海的友
人报告他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他接到这封信后,和他的夫人商议了一回。
——“上海有信来了,长江的轮船还在通行呢。”
——“那么你究竟去不去呢,W地方?”
——“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他们找了我两回了。”
——“但到现在也还没有接到正式聘书,去怕也是不好去的罢?”
——“真是两难,他们有一封信无一封信的催我到校任课,但到现在还没有接到聘
书。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弄什么把戏。”
——“我看还是不去的好罢?总不能说不接聘书便能去任课的事情。”
——“那么怎么办呢,我们以后的生活?这房子毕竟太贵了。”
——“原是太贵,我起初便不赞成的,你总要搬来。”
——“以往的事情不要再说罢。房金是先付了的,今天二十九了,下一个月我们还
是住,还是不住呢?”
——“住是不能再住的了。上海又在打仗,我们的钱总要节省点子用才好。我看我
们不如到乡下去洗温泉去。乡下偏僻的温泉地方,生活程度并不贵,怕比这儿还要便宜
些。同时也可以把身体保养好。我看你这一向的身子更加不行了,天天吵头痛,夜里又
不能睡觉。我看我们还是去洗温泉去罢。在乡下僻静些,或许也好做文章。”
——“唔,这样也好,换个新鲜的地方可以得些新鲜的经验。那么我们到哪儿去呢
?别府去好吗?”
——“别府?那怎么去得?那儿是有钱人去的!”
——“那么这福冈附近还有什么温泉呢?二日市我去过,并不好。”
——“有是有的。如象武雄,如象古汤,都是比较便宜的温泉。做生意的人、农民
们,时常往这些地方去,大约总不会贵的。”
——“离这儿有多远呢?”
——“我倒不十分清楚,我们去买张地图来看看罢。”
——“好极。你去买地图,等我来写回信。W地方我只消写封信去拒绝了就行了。”
他们就这样商议定了之后,他的夫人领着三个孩子去买了两张地图,他便写好了一
封辞职的信。他的信是寄交国内W地方的S大学的。原来那S大学的学生有一部分很敬仰
他,在七八月间要求他们的校长写过一封信来,聘他去当文学教授。这S大学在三年前
已经是聘请过他一次的,他那时因为自己连大学也还没有毕业,不便跑去当别人的先生
,所以便早早辞掉了。这一次他正在苦厄的时候,又承受着这样几年不改的未知朋友们
对于他的爱情,他于情理两面都觉得不好再辞,所以在他接到S校长来信之后,他便立
地写了一封应允的信回国去了。但不料不久之间S大学便起了风潮,把校长更换了。他
的回信去后,等了许久竟不见有聘书寄来。他很在怀疑,而S大学的学生又写了好几封
信来催他去上课,学校里也打了两次电来。——这到底是怎么的呢?弄得他有些莫名其
妙了。起初没钱的时候,要想动身也不能动身。在八月尾上有了钱了,但他还在犹豫的
时候,江浙战事已经起来了。
——“这始终是去不成的,去不成的!”
他已经决定了不去就事的心,但不料到九月中旬S大学又来了一通催教授上课的油
印信,他由这封信,知道他仍是被认为教授之一人,而同时因战事的影响,国内的教授
定也还有许多未能到校的。战事的消息,在日本报上一天紧似一天。他在福冈是无从得
见中国报的,终至不能不疑心到长江的轮船都已经停开了。
今天是九月二十九日,长江轮船还在通行的回信到这时候才刚好寄来。愆期也未免
太久了,纵横是没有接到聘书的,倒不如未受聘而辞聘!

他夫人买回来的,是两张佐贺县的地图。原来武雄和古汤温泉都是在佐贺县境内,
这佐贺是福冈的邻县,往长崎回中国时是必须经由的地方。
地图后面关于名胜地方,都有些简略的指南。武雄虽然近在火车站旁边,相隔不远
处更还有嬉野温泉,但这两处地方,指南上都写得非常繁华;写武雄说是有八千余人,
浴场分出数等;写嬉野竟说有四十余家的旅馆林立,还有新兴的温泉公司。这样的地方
也不免有几分贵族性,这不是他们所敢觊觎的了。
再看古汤。古汤在佐贺县治之北,川上江上游的群山之间。沿川上江而上不到古汤
处可一里许①,还有所谓熊川温泉,这儿的人口不出四十户。指南上又盛称这两处地方
的风光如何秀丽,人心如何古朴,生活如何简易,这便把他们的趣向决定了。
①作者原注:合华里七里余。
他们决定到古汤,或者熊川;假使他想避孩子们的搅扰时,他们还可以分居,这样
,他在群山之中便可以静静地从事写作了。
往古汤的计划商量好后,新生的事件便是退房租和收拾行李的两项事情。
他们的房子是仅仅在三礼拜前租好的,因为房子的结构比较清幽,租借时竟接受了
很苛刻的条件。房主人说他们的孩子多,又说他们是中国人,因此一定要他们找店保,
押一百五十块钱的押租,房金先付,每月三十五圆,无论住满一天,或者住满一月,都
是一样。要接受这样苛刻的条件,他的夫人始终不赞成,但爱牟就好象暴发户一样,终
敌不过自己的一点孩子气的虚荣,把房子祖下了。他受金钱的蹂躏是太受够了,他如今
有了几百块钱,他要报金钱的仇,他要把金钱来蹂躏了。
新居就在当铺的邻近,他迁居后每遇着当铺主人,心里免不得还要这样说:
“当铺的老板哟,你们有钱的人们哟,你看我也还住得起三十五块钱一个月的房子
呢!”
他这种孩子气的虚荣心,现在不能不受到报复了。今天已经是九月二十九,再多住
两天便不能不多给一个月的房钱。于是乎他们到古汤的行期就不能不急转直下地定在明
天。
——“房主人那里你去退垫罢,我在家里收拾行李呢。”
——“好,我去。我要去交信,也还要去买些原稿纸来才行。帽子也还没有呢。没
有时候了,我就去罢。”
——“好的,你穿洋服去好些。”
——“费事得很。”
——“费一点事也不要紧,你的和服太坏,生意人会不把你当人。”
他听他夫人的话,把他唯一的一套夏服来穿上了,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
绒裤。但是一顶草帽已经被他第三的一个幼儿踏破了,戴在头上总要隙出一个口来,他
没有法子,只得从里面用些纸和浆糊来糊着,倒还勉强可以敷衍过去。
——“房主人住在什么地方呢?”
——“是市上××町的一家卖蚊帐的商店,是一位将近五十的寡母,有两个儿子和
你是上下年纪的。”
——“好,我就去了。”

他乘着电车走进市里,先把一封挂号信交了。他找着了那家蚊帐店了,但他踌蹰着
不敢进去。他是怕和商人打交道的人,那种虚伪的应酬话使他最难得应酬。他在走进蚊
帐店之前,不免要先起一次腹稿。
“我们这回因为身体不好,要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回来。对不住得很,我们住的
房子只好退租。明天就要动身了,方便的时候,请把那一百五十块钱的押金还给我们。”
他把这一番简单的话,用日本话来在心里说了又说;他努力想把它说娓婉些,说圆
满些,但总觉得有些不好措辞。在这篇腹槁还没有十分打定之前,他又只得往别处的纸
店里去买原稿纸去了。
原稿纸买了五百张。他自己心里想,“在山里住它一个月,能把这五百张原稿纸写
完,也就是很好的成绩了。我这回定要大写,我计划着的一篇《洁光》定要在这回写作
出来!”
他想着想着,不觉又走到蚊帐店前面来了。时间已经不能再使他迟延,他就好象为
受试验而上课堂的学生一样,走进了蚊帐店里的帐房。
坐店的一位老妇人和一位俊秀的男子立起来表示欢迎。他看那妇人时,正是五十上
下的年纪,面庞是很肥白的,眼堂轮着一带黑圈,一头的浓发黑得异常脂腻。
爱牟把帽子脱了,向他们鞠了一躬,但他一抬起头来,看见他的帽子就和一顶狮子
盔一样,已经隙着一个大口了。他自己的脸觉得有几分热起来,他只格格不吐地向着那
老妇人先把自己介绍:
——“我,我是称名寺旁边的,租借着你们的房子的人……”
想要掩着破帽子的丑,极力把来藏在背后。
——“是爱……爱牟先生吗?请坐!请坐!”
——“不,不坐了,不要客气,近来生意还好吗?”
一“托庇呢,檀那①不过檀那是晓得的,我们是靠蚊子吃饭的人,蚊子一没有了,
我们便要改行了。我们到冬天来是卖毛毯绒毯,还要望檀那照顾呢。”
①作者原注:佛经上称施主的梵语,日本一般用作“老爷”。
他和那老妇人敷敷衍衍地讲了几句客气话,但不得不迫到题目上来了,他说,很突
兀地说:
——“我们明天要动身,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
——“哦,太太和少爷们都同去吗?”
——“是的,一家都同去。所以我觉得很对不住你们。我们住的房子就想在今天退
垫。”
他这两句话却几乎是一气呵成地说出了。但他刚好把“退垫”说出的时候,啊,那
是多么灵妙的符咒哟!那好象有什么神话上的呼风唤雨的魔力一样,在那老妇人脸上顿
然唤起了一天的暗云来。她把她伟大的臀部,噔的一声坐了下去。两只眼睛在冰冷之中
燃着怒火。
——“早晓得是这样,我们是不租给你们的!我们的房子原是想招长租。……”
——“对不住你们呢,但我们是漂流着的人,身子又不好,也没办法。”
——“真个是没办法呢!要走,我们也不好把你们强留。留也留不住,就和我们留
不住蚊子一样啦!”
“哼哼,你这老娼妇!你竟把我当成了蚊子了吗?”爱牟在心里愤恨着,但说出口
来的是:
——“那么,我们那笔数——押金,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请你送来。”
——“晓得了。”
“哼哼,你这老东西!”爱牟又在心里生气了。“你不过比我多有得几个臭钱,你
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呢?我租你的房子并没有缺少你分文,你怎么能够把我这样作践
呢?吓!吓!”
他愤激得连话也不能说出来了,在蚊帐店里立着转不过圜来。商店的母子两人埋着
头各自去做他们的事情去了,他只好象一只落水鸡一样向店外逃走出去。一走出店门,
他把那顶破了的帽子投在地上,恶狠狠地踏成了一个坦平。
——“啊,你这混帐东西!”

他乘着电车从市上回来的时候,正是他的孩子们在园里游戏着的时候,他的最小的
一个婴儿在轿车上哀哭着的时候。
他坐在东首的廊缘上,和他的夫人谈说了几句,便忿闷地尽坐在那儿,他把姿势固
定了,就跟得了神经病的患者一样,连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睛是凝视着地面的,嘴唇是
翘着的,本是凹陷着的两颊愈见凹陷了,本是苍白的脸色愈见苍白了,两只手紧紧地交
在胸上。
他这时候又在失悔他的造次了。
“啊啊!我为什么要到日本来!来了,便单为房子的事情也受了不少的闷气了。S
大学的事情我为什么急急于便要辞退!辞退了,我又不能不在这受瘟气的国度里久住了
!啊,洗什么温泉哟!洗什么温泉哟!究竟有几个血汗钱在你的身上?拢总只有四五百
块钱的家资,吃不上两三个月不是便要讨口了吗?固定的收入没有分文,要全靠着做文
字来卖钱,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多么扫脸的事情哟!啊啊!……”
他凝视着的眼眶,竟被灼热的眼泪汹涌起来了。凡这十几年来,前前后后在日本所
受的闷气,都集中了起来。他不能不把他可怜的妻儿作为仇入的代替,把他的怨毒一齐
向他们身上放射了。
——“哭!哭什么哟!哭死了也没人把饽馅给你!”
小小的婴儿依然在轿车上啼哭。但他那可怜的哭声终竟把他触怒了:
——“饽馅!饽馅!就是你们这些小东西要吃什么饽馅了!你们使我在上海受死了
气,又来日本受气!我没有你们,不是东倒西歪随处都可以过活的吗?我便饿死冻死也
不会跑到日本来!啊啊!你们这些脚镣手铐!你们这些脚镣手铐哟!你们足足把我锁死
了!你们这些肉弹子,肉弹子哟!你们一个个打破我青年时代的好梦。你们都是吃人的
小魔王,卖人肉的小屠户,你们赤裸裸地把我暴露在血惨惨的现实里,你们割我的肉去
卖钱,吸我的血去卖钱,都是为着你们要吃饽馅,饽馅,饽馅!啊,我简直是你们的肉
馒头呀!你们还要哭,哭什么,哭什么,哭什么哟!”
他恶狠狠地把哭着的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哭得愈见悲哀,他脑中的怒气却好象蒸
汽寻比了空穴一佯渐渐地轻淡起来了。
这是他的一种怪癖。他每逢在外面受着不愉快的感情回来的时候,他狂乱着的怒火
总要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仇人。自己磨牙吮血地在他们身上凌虐。但待到骨肉狼藉了,他
的报仇的欲望稍稍得了满足时,他的脑筋会渐渐清醒起来;而他在这时候每每要现出一
个极端的飞跃:便是他要从极端的憎恨一跃而为极端的爱怜。这在旁人看来无论怎么也
是不很自然的行为,但在他却要感受着一种不得不然的冲动。这种冲动现在又飞跃起来
了。
他把婴儿痛骂了一场,婴儿是哭得愈见悲哀的,连两个游戏着的孩子也骇得呆立着
了。
啊,这样怪可怜的凄切的哭声!
这好象在暴风雨之后,从远远的海岸上吹送来的晚潮,这好象在夜深人静中,一只
孤鸿从暗黑的云头彻响出的哀叫。这分明是从远方来的,但又十分清莹。啊,这单调的
悲啼,这淡白的哭声,这是怎样动人的,令人不得不流眼泪的律吕哟!这分明是有什么
要求,分明是有什么哀诉。
饽馅,饽馅,饽馅……浮浪,浮浪,浮浪……浮浪的不安,饽馅的缺乏……
——“啊,佛儿呀!佛儿呀!你不要哭,不要哭!你爹爹错了。”
他是完全软化了。从廊缘上跳下沙地来,把轿车中缚束着的婴儿抱起了。
他在婴儿的额上亲着一个很长的接吻,一珠珠的眼泪滴落在婴儿的发上。婴儿的哭
声虽然止息了,但时时还听着抽咽的声音。
——“到上海去!到上海去!”
——“到亚美利加去!到亚美利加去!”
两个大的孩子又在雪白的秋阳中,淡黄的沙地上游戏起来了。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叶罗提之墓
: 作者:郭沫若
: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 嫂嫂的手就象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象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
: 金色的顶针。
: 竹笋已经伸高了,箨叶落在地上,被轻暖的春风吹弄作响。
: 嫂嫂很有几分慵倦的样子。——到底是在思索什么呢?
: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们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 他的心机就好象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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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
中篇 漂流插曲
第一章 末日
——“啊,好香!桂花的香气啦!”
——“是的,桂花。今年开得不多。”
——“怪不得刚才走过的时候没有闻着。”
——“你先生是回国吗?”
——“是,但先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
——“那是再好也没有。是工科?”
——“不是,是医科。”
——“啊,那在福冈是住了许久的了?”
——“是的,我住了六七年。”
——“哦,哦,六七年!你先生这一回去,总还有许多回忆留在这儿的了。”
——“唉,我留在这儿的回忆?……怕只有今天我要走的时候,和你老人家一同闻
着桂花罢?”
——“吓吓,好说,好说,多谢得很,多谢得很!”
爱牟到车站旁边一家运送店去把交涉办好后,和着一位老头儿拉着一只空车,默默
地从箱崎神社旁边经过。这儿在前本是他爱游的地方,但在三个月以前被房主逼出箱崎
以后,他就不曾来过了。
一阵桂花的清香从神苑里飘扬出来,这便引起了他们两人的话绪。
两人一路走着,一路谈着,走不上四五分钟的光景,已经到了称名寺前,爱牟的三
个孩子又在那大佛莲台下的草墩上游戏着了。
孩子们看见他,便远远叫着。
——“那三位小将是你先生的相公吗?”
——“是的。”
——“你真好福气。”
——“啊,我倒觉得没有法子呢,儿子太多了又没有钱。”
——“哪里,哪里,儿子是不妨多的,愈多愈好。我们没有钱的人连儿子也没有,
那才叫没有法子呢。我也有五个。大女儿出了阁了,三个月前已经得了一个孙儿。三儿
二儿在帮人,小的两个和尚还在小学念书。”
老人说的时候,很有由衷的喜悦和夸耀的神气;但在爱牟心里却生出了些轻淡的哀
愁来。
——“你老人家一天做几点钟的工呢?”
——“我干了二十年了,每天清早七点钟上工,晚上七点钟下工,刚刚做了一个对
时。我二十年来没有缺过一天呢,哈哈哈……”
谈着已经走到了家里。
爱牟把老头儿领上屋里来,一位独眼的旧货商已经在庭园中检看轿车了。
“啊,来得真快!
这位旧货商在他们去年四月回国的时候也曾买过他的东西。那时最值价的是一架风
琴,一百五十块钱买来还没用上半年,卖的时候仅仅卖了六十块钱。其余的东西大都是
和送了给他的一样。他尝过这么一回甜味,在爱牟往车站时在道去通知了他,他便飞也
似的乘着脚踏车跑来了。
爱牟和运脚在房里捆起行李来,他们一面做工作,一面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谈话。
——“你老人家一天大概有多少工钱呢?”
——“没有一定,要看店里的生意说话,多的时候也有,少的时候也有。大概平均
每天有得两块钱的光景。”
——“啊,有两块钱,也就很好了。”
——“是啦,勉勉强强可以过得去呢。”
他听了老头儿的话,想起他在上海时候的生活来,他那时不怕在整天整日地做工,
有时候竟连坐电车的钱也有好久缺乏过的。他想到这些上来,觉得他自己的身价连这位
运送店的老脚夫也还不如。这位老脚夫假如知道了他的生活的内幕时,他刚才为他生的
哀愁,恐怕要转移到老人的心里去了。
他们在收拾行李的时候,爱牟夫人和旧货商在一边商议价钱。
旧货商把轿车检查了多少遍数,但总迟疑着不肯说话。爱牟夫人催着他:
——“你究竟肯出多少钱呢?我这里事忙。”
——“唉……”他把这一声拖得很长,但还是不肯还价。最后他走上房里来看了书
桌,书桌是把四脚切短了的一张方台。
“你这里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呢?”
——“就留着两样了,别的都送了人。”
——“那么,唉,是只有这两件的时候,……唉,我只能出……唉……一块五角钱
。”
——“多少?”
——“一块五角钱!”
——“哈哈!”
爱牟夫人笑了一声,在旁边听着的爱牟也发起了笑来。
——“笑话,笑话!……”——“前回把褓母车送进当铺也还当了四块钱呢。”但
这下半截的话他却没有说出口来。
——“要晓得啦”旧货商又带着解释的语气说起来了,“东西太旧了,弄到我手里
不收拾是不能用的。就收拾好了,有钱的人不肯用旧东西,没钱的人又用不起。”
——“你假如肯卖便宜点怕谁也会用罢!”爱牟夫人这时有点子生气,“你们这些
人太打算盘了!买人家的东西的时候总要图便宜,卖给人家的时候又总想敲竹杠。你是
看穿了我们的脚跟,以为我们纵横是带不走的。我告诉你:如果只能卖一块五角钱倒不
如送给朋友!”
——“你们用的不是旧货吗?去年是没有看见过的。”
——“是的,是旧货呢。我们不瞒你:我们去年在上海买成二十块钱。是要买新的
,在日本怕至少要管一百块。你把价钱认清楚罢!”
——“吓吓,吓吓吓。”旧货商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好象有点怀疑,又好象有点讥
讪的样子。
爱牟夫人撇开了他,走进房里来了。
爱牟和她两人又才纯粹地用起中国话来:
——“怎么办呢?卖给他吗?”
——“一块五角钱,未免太难为情了,这位老头儿说他才得了一位外孙,我们倒不
如送给他。”
——“唔,那倒好。你问他要不要罢。”
爱牟向着老头儿发问:“我们那架褓母车和这张书桌,想送给你老人家,你要不要
?”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要的时候千万不要客气。你是听着的,共总只管一块五角钱的东西。”
——“哪里,哪里!一百块呢!你们这样的情份就一千块也买不出呀!”
——“还有呢,你老人家。”爱牟夫人插说着。“我们还有一匹母兔,几只小鸡,
小鸡已经四个月了。杀又不忍杀,卖又不好卖,我们也送给你罢。”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你老人家要的时候,今晚上来拿。睡了好捉些。”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这儿还有一只金鱼呢!”爱牟起身从厨房里提了一个铅桶来。
——“那也送给他老人家,连铅桶一道。”
——“吓吓,那怎么好!那怎么好!”
朴实的老人只是欢喜着点头,他连感谢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好象要流出眼泪
的光景。
独眼的旧货商呆呆地立着看了一会,他把两只手缩在怀里无声无息地各自走了。
第二章 活的蚊麈
夜气渐渐深了。他们使孩子们睡好之后,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两个人幽然欲睡地对
坐起来。
他的夫人做错了一件事情。她先前在收拾寝具的时候,把必用的蚊帐收拾在不用的
一捆被卷里去了。她以为天气已经凉了下来,山里一定没有什么蚊子,蚊帐带去也不中
用了,所以她就把它先送到了长崎。但在这儿,他们今天晚上还不能不再用一次,她却
完全忘记了。要叫孩子们睡的时候,这个错误才突然被觉察到,但已经来不及了。
家里可以作为蚊帐的代用品的没有一件东西了,假使那张方桌还在,把孩子们睡在
桌下,把张包单来罩在桌上,也还可以敷衍过去,但是方桌已经送给运脚去了。假使有
几口衣箱把来围在四周,上面罩它一张被面,也还可以作为抵御蚊阵的金城,但这些衣
箱哪儿会有呢?
蚊子一阵一阵地飞来攻袭,孩子们怎么也不能安稳。抵御的工具没有了,他们两人
只好进行肉搏战了。拼一个不睡,替孩子们作有生命的蚊麈。
一个蚊麈幽幽地说:“太早了也不行,太迟了也不行呢。”
——“什么事情呢?”又一个蚊麈幽幽地回问。
——“就是我们搬家的事情啦。”
是的,他们搬家,前回搬迟了的时候被人赶走了,这回搬早了的时候又讨了一场没
趣。有钱人的威风真是不好干犯,他们哪把人当成人在看待呢?
那回他们受人赶走的情形,好象苦睡中的迷梦一样,又迷迷离离地浮上了心来。
那回是住在箱崎村的网屋町上。他们的房子比较还宏敞,前面临着海湾,后面还控
着一个花园。在花园里面他们种了些剪春罗、阿乃摩内①、玉簪花、郁金香一类的草花
。他在四五月间译了一本关于社会主义的书籍,本想寄回国去卖钱,但被朋友们弄成丛
书去了,卖钱的计划发生了龃龉。于是到五月尾上竟不名一钱,二十块钱的房金终竟交
不出了。房主人便时常来催促他们,他们只得推到来月。来月初间他又应了一家书局的
请求,做了一篇关于王阳明的东西,他以为这回总多少可以拿得几个稿费了;但他所等
的稿费,一天不来,两天不来,看看又要等到月底了。
①作者原注:Anemone,白头翁或名秋牡丹。
房主人来催的度数更频繁了,起初来的是女的,说话也还和软。那时候只是要钱,
但还没有什么逐客的意思。待到后来逐客的意思渐渐显明了,有一次来催的女主人说:
房子已经卖了,买主是一位病人,到这暑天想到海岸上来保养,所以他们想早把房子空
出来。又有一次来说的却又不同,她说买主是附近的铁道会社的医师,想早把这儿空出
来办事。来催一次,所借口的事情大概不同。那天也是二十九了,六月看看便要过完了
。他们不仅五月份的房钱不能交出,连六月份的房钱一文也交不出。这天来催的不是女
主人,是男主人了。他一来便破了脸皮,无论如何要叫他们立刻搬走。他的女人要求他
再宽延几天,说不久就有钱来、要把房金付好之后才好搬。她这样地央求他,但他总不
肯答应。他说:房钱当作施舍了的一样,总要教他们搬。最后是邻家来解和,才宽限了
三天,假使三天之后再不搬时,他就要请执达吏来强迫了。
“啊啊,我平生再没有遇见过这样伤心的事!”
他那回没法只得把一部《歌德全集》——这是他带在身边的唯一的值钱的书一在一
家相熟的当铺里去当了五块钱,他决意不想再在福冈居住了。
——“到唐津去罢!到唐津去!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去!”
他拿着五块钱的纸币,让他夫人在家里收拾行李,他一个人便跑到了唐津。这唐津
也是在佐贺县内,因为是唐朝时候日本的遣唐使和留学生所出入的门户,所以叫做唐津
。这儿在暑天来有海水浴场的设备,是北九州避暑地方的冠冕。他平时早就想到这儿来
凭吊一回,但总没有机会,这回他受了逼迫,不能不在这异邦找一个比较可以疗慰乡愁
的地方来做做暂时的巢穴了。
天气已经渐渐酷暑起来了。在炎天烈日之下,他在唐津海岸上跑了好几个周转。房
子是很多的,但都是有钱人的别庄,而且在一两月以前已经早被人预租了。他仓仓皇皇
地跑了好些时,但总找不着什么门径。最后他在一家门首,遇着一位卖菜的老妪,一担
菜篮里面只剩着些萎缩了的萝菔。
他想这种卖菜的人是惯走人家的,一定可以问得一些路子。他便走去问她时,那位
妈妈果然把他引到一家门口去了。一个很大的院落,进门就有好几段阶坎,他听着老妈
子的怂恿,便走进院去。庭园真是很冠冕的,门次还有司阁的人守门,司阍的人不在,
他便一直向正房走去。那儿又是一道“玄关”①他声张了一下,房里走出了一位主妇,
很殷勤地跪着和他接洽。他把来意说明了,因为天气太热,他不住地把草帽来招展。主
妇看见他那样的情形,便去拿了一把团扇来叫他扇,他扇着,很起了一股玉兰水的清香。
①作音原注:屋内靠正门的一块地方。
——“唉,是的。那儿是空着三栋房间。”
主妇娓婉地说着,指着从庭树中现出的靠墙的一座“离座敷”②。那儿的确是有三
间,就和我们中国式的船房一样。
②作者原注:正房附近的别构。
——“那是我们‘隐居’③住的地方。她周年四季住在那儿,一个人燃火煮饭,一
个人扫地洗衣,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乐趣。我们这边不怕就很宽敞,楼上还空了好几间房
间,请她过来她总不肯过来。我们这边的女仆她也不肯用,年纪老了的人真是和小孩子
一样不好说话呢。她昨天才往横滨去了。我有一位妹子在横滨,去岁九月受了震灾,她
便想去看她,是我们把她挡着了,路又远,年纪又老,但她总要去看她,结果在昨天动
身去了。……你先生一向是住在福冈的吗?……哦,医学士!那是很好的。是先生一个
人来住,还是有家装眷呢?……那很热闹啦,我们家里都是喜欢热闹的。我也有三个孩
子呢。……好的,房子纵横是空着的,不过主人到海边上去了,要等他回来才能作主。
先生是住在哪家旅馆里的?……哦,今天就要回福冈吗?也不要紧,我写信通知你好了
。你请留一个通信的地址。”
③作者原注:日本人年老了,把家业传给了子女之后,无论男女部叫做“隐居”。
主妇夫人很流利地,很清脆地说着,真好象黄莺儿在花丛里清啭的一样,把爱牟说
得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了。他看见这夫人的很华丽的服装,他看见正房中很眩目的陈
设,逼得他怎么也不得不把他自己的家庭来比较一下。他自己的夫人,不是在斗气的时
候,时常埋怨他说只把她当成了“女工兼娼妓”的吗?一家五口除有一两件见客的衣裳
外,平常的穿着只是和叫花子的差不多,这怎么能够和她们同住在一道?“这儿的房金
就算不贵,——其实还是问题,——这儿的人就算不作践我们,——其实还是问题,我
们的一些无知的小儿怎么可以置放在这种贫富的悬殊之下,使他们意识着自己的寒酸呢
!这是罪过,罪过!……但是假如不定在这儿,今天要算是空跑一场。空跑倒还不要紧
,三天以后要有执达吏来赶走呢。啊,两难,两难!……”
当他正在这样狐疑的时候,女主人拿来了一技纤巧的自来水笔,一帖好写情书的五
色信笺。
——“你请把住址留下来罢。”
——“好的。”
他一面写,女主人一面念:
——“Fukuoka Shigai,Hakozaki,Amiyacho,Kuwaki Umizo.”
这在他写的汉字是:
“福冈市外 箱崎 网屋町 桑木海藏”
他仓猝之间在写姓名的时候,竟写了“桑木海藏”四个字,这是他临时假造出的一
个日本人的姓名,即使回信当然是交不到的。他又回想起来,只得暗自嗟叹道:
“糟了!糟了!今天又算白走了一天!”
他告辞着要走了,但在院子门口突然走进了一位中年男子来,穿着柳条花纹的浴衣
,蓄着德国皇帝式的摩天胡子。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他是军人,他手里还携着一条白质
黑花“坡因陀”种的猎犬。
主妇叫道:“好了,好了,主人回来了。”
她留着爱牟再停一些时。
男子走近玄关来了,主妇便介绍了一番。男子的比猎犬还要狞猛的眼睛,把他身上
打量了一遍。
——“唔,贵国呢?是上海?还是朝鲜?”
“哦,这位豪杰把我看穿了。丢脸大吉!丢脸大吉!好!”爱牟在心里懊恼着。
——“我是中国留学生。”
——“哦,支那人吗?”主妇的口中平地发出了一声惊雷。
“啊!这真是倒霉呀!倒霉呀!”爱牟心里这样想着,说不出话来。
——“你要找房子住,这儿恐怕找不出来。我们空着的房子是要留来放乒乓台的。”
“啊,滚蛋罢!真是倒霉呀!倒霉呀!自己拣得的,又来受了一场作践。”他一跑
又跑到海岸上去窜走起来。一腔都是愤恨,他一面走着,一面只是反悔。他悔他不该来
。他也悔他不该假冒了一个日本式的姓名,把一个“虚假”捏在那一位阔夫人的手里去
了。日本人本来是看不起中国人的,又乐得她在奚落之上更加奚落。
“啊,我如能够把那张信笺拿得回来呀!啊!但是,那怎么拿得回来呢?那怎么拿
得回来呢?啊,那种反掌的炎凉!”
他一面跑着,一面怀恨,脑里炽热得什么似的。海风不断地吹送些细沫来打在他的
面上,但他觉得就好象有什么人在当面唾他。海边上赤裸裸地洗着海水澡的一些男女的
嘻笑声,也就好象是对于他的嘲笑一样。那嘲笑的声音中就好象在说:
“支那人哟,支那人哟,漂泊着的支那人哟,你在四处找房子住吗?这儿你是找不
出的!在这样暑热的天气你找什么房子呢?我们都到海边上避暑来了,我们的房子是狗
在替我们守着呢!”
他实在不能忍耐,他想折回福冈去了。
“啊,这儿是遣唐使西渡我国时的旧津。不知道那时候的日本使臣和入唐的留学生
,在我们中国曾经有没有受过象我们现在所受的虐待。我记得那阿部仲麻吕到了我们中
国,不是改名为晁文卿了吗?他回日本的时候,有破了船的谣传,好象是诗人李白还做
过诗来吊过他呢。钱起也好象有一首送和尚回日本的诗。我想那时候的日本留学生,总
断不会象我们现在一样连一椽蔽风雨的地方也都找不到罢?我们住在这儿随时有几个刑
事侦伺,我们单听着‘支那人’三字的发音,便觉得头皮有点吃紧。啊啊,我们这到底
受的是什么待遇呢?”
“日本人哟!日本人哟!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哟!我们中国究竟何负于你们,你们
要这样把我们轻视?你们单是在说这‘支那人’三个字的时候便已经表示尽了你们极端
的恶意。你们说‘支’字的时候故意要把鼻头皱起来,你们说‘那’字的时候要把鼻音
拉作一个长顿。啊,你们究竟意识到这‘支那’二字的起源吗?在‘秦’朝的时候,你
们还是蛮子,你们或许还在南洋吃椰子呢!”
“啊,你忘恩负义的日本人!你要知道我假冒你们的名字并不是羡慕你们的文明,
我假冒你们的名字是防你们的暗算呢!你们的帝国主义是成功了,可是你们的良心是死
了。你们动辄爱说我们。‘误解’了你们,你们动辄爱说别人对于你们的正当防御是。
‘不逞’,啊,你们夜郎自大的日本人哟!你们的精神究竟有多少深刻,值得别人‘误
解’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你们别要把别人当成愚人呢!你们悔改了罢!你们悔改
了罢!不怕我娶的是你们日本女儿,你们如不悔改时我始终是排斥你们的,便是我的女
人也始终是排斥你们的!……”
他从海岸上又折向街头来,在一只街角上又遇着刚才那位卖菜的老妪。
——“房子租定了吗?”
——“多谢你,他们是不租的。”
——“啊,那真窘呢,空着为什么不租呢?再早几天也还有好几家房子,但是在昨
天前天都祖出去了。你现在要往哪儿去呢?”
——“想回福冈去了。”
——“就要回福冈了吗?远远跑来一趟又空跑回去,真是替你过意不去。”
——“多谢你,房子找不着也没办法呢。”
当他们在对谈的时候,一位劳动者擦身走过,卖菜的叫着他,说起爱牟要找房子的
事情来。
——“要大的呢,还是要小的呢?”工人说。
——“大小都不论,我家里有两个大人,三个孩子。”
——“那么我倒有一家新房子,我是想招长租的,所以还留着没有租出去,你跟我
去看一看罢。”
他听见是新房子早欢喜得出乎望外了。他很感谢那位卖菜的老妪,很想送她几角钱
,但他又怕把她的好意玷污了。他索性只多道谢了几声,便跟着工人去看新房子。
一围蒙茸的竹薮中开出一条小径来,工人从这儿走进去了。一面走一面说着:“房
子便在这里面了。但是竹薮并不甚深,从外面看去,却谁也看不见有什么房子。”他心
里早有几分怀疑了。小径走了一个转折,果然显出了一家新屋。但是这全屋的体积怕只
有一丈见方的光景。孤独的一间房子,好象一只鸟笼。——假如这个形容是太夸大了时
,可以说抵得过一张旧式的中国床,抵得过日本平常人家的一间柴房。什么也没有,连
厨房也都是露天的。
“这怎么能够容得下五个人呢?”他心里这样想着,但听工人在说,每月还要十五
块钱的租金。他觉得这未免又太滑稽了。
“啊,你没有看见我身上穿的这一套西装吗?”
他那回也穿的是他那草绿色的哔叽上衣,雪白的法兰绒裤。
——“那回唐津的那位阔妇人起初怕是看上了我那套西装的。”
——“但是这回可不灵了。”
——“这回怕是帽子误了事。”
两只活蚊麈还是幽幽地在电灯光下对话。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买一顶帽子呢?”
——“不好买得。买夏季的太迟,买秋季的又太早了。”
——“嗳,什么事情都是一样,太迟了也不行,太早了也不行。”
嗡嗡嗡嗡……
啪的一声又打死了一个蚊子。
第三章 流氓的情绪
他一面走,一面计算起他的儿们随着他漂流过的次数。
六岁的大儿……十九次。
四岁的二儿……十次。
岁半的三儿……七次。
中国人的父亲,日本人的母亲,生来便是没有故乡的流氓!他的舌尖轻率地把这“
流氓”两个字卷出了。豁然间显露了一个新颖的启示。
……流氓……流氓……流氓……
这是一个多么中听的音乐的谐调,这是一个多么优美的诗的修辞哟!
淡白如水的,公平如水的,流动如水的,不为特权阶级所齿的,无私无业的亡民!
啊,这把平民的尊严,平民的刚健,平民的勤勉,平民的辛艰,都尽态地表现出来了。
……流氓……流氓……流氓……
有闲有产的坐食的人门,你们那腐烂了的良心,麻木了的美感,闭锁了的智性,岂
能了解得这“流氓”二字的美妙吗?
……流氓……流氓……流氓……
啊,你这尊贵的平民的王冠,我要把你来加在我自己的头上,加在我妻儿们的头上。
啊,流罢,流罢,不断地流罢,坦白地流罢。没有后顾的忧虑,没有腐化的危机。
山谷中奔波着的响泉,直流向晨光中的大海……
——“呜呜呜呜呜呜……”
——“哦,火车到了,快走快走!”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http://www.millionbook.com/mj/g/guomoruo/xln/001.htm
: 行路难
: 上篇
: 一
: 称名寺内疏落的松林中,漏出些倦了的蝉声来,一切物象都在午慵中垂着眼睑了。
: 寺旁有座小小的别墅风的人家,四周的篱栅上盘络着无数的朝颜①。朝颜的花朵全
: 部已萎谢了,有的垂头丧气地还依恋着故枝,有的横陈在篱栅下,沉默着就了永久的安
: 息。
: ①作者原注:牵牛花,日本称为“朝颜”。
: 篱内是一个方庭,围着正中的一栋小小的居室。浅黄的沙地上长着些发一样的稀疏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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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http://www.millionbook.net/mj/g/guomoruo/xln/003.htm
行路难
下篇

夕陽照在川上江上,浩浩的清泉在皚皚的白石間揚著歡迎的聲浪奔騰而來。戴著青
翠的寒林、鮮紅的石蒜、金黃的柿子的兩岸高山,也一進一退在向人點頭微笑。
一部汽車沿著江的北岸徐徐而上。僅能容得兩部汽車并肩而過的山路,一面臨江,
一面依著崖壁。崖頭處處有清泉迸出,在細澗中潺湲;澗里的什蓍_著一片鮮潤的紅花
,便是遭人忌厭的紫色的薊團也表現著一种淵深的淨美。白色的或粉紅色的萩花,櫻桃
實般的茨子,紅得惊人的山楂,時而從崖上低垂下來,在汽車頭上愛撫。
這是山中人回山的時候了。有的牽著空馬車,有的肩著囊袋,靜悠悠地好象在夢中
行走著。
汽車的喇叭聲從背面把他們的清夢惊醒了,他們忽然倉皇起來,忙著向路邊避讓。
等待汽車過后,司机向他們道謝几聲,夢境又依然繼續著了。
這部汽車里除司机和助手之外坐著兩位大人和三個孩子,車前車后,車左車右,捆
載著大小十一件行李。一部汽車好象一匹有角的野牛,又好象有翅而不能飛的鴕鳥。
車外的風光如象万花鏡一樣迎接著車里的人,他們的贊聲應著江里的水聲沒有須臾
斷息。
“……花……花……花……柿子呀……柿子呀……亞馬1……亞馬……亞馬……”
1作者原注:日語:山。
這是孩子們的聲音。
“……啊,那石蒜花我有十年不看見了……我也有七八年呢……是柿子熟的時候…
…是栗子熟的時候……這是我最愛的秋天!”
這是大人們的聲音。
一切的景物在大人們的心中如象遇著親人,在小儿們的心中如象遇著新友。他們的
心中雖然各有深湹牟煌几惺苤[寵的滿意了。
汽車愈走愈遠,隨著車輪的振動,小小的嬰儿已經熟睡。
車里的人便是愛牟的一家五口,他們此刻是直指溫泉地方行進著的。
八個月前他們因為生活的逼迫不能不兩地分居,他的夫人要攜著三個儿子回到東洋
,讓他一人獨留在上海。臨行的時候他送他們上船,那時也是一家五口聚集在一個車中
,小小的嬰儿也因為經不住車輪的振動而被催眠,在他母親怀中熟睡著。那時的情景和
現在不正是如象一張乾板印出的兩張照片一樣嗎?但是兩個時期的心境是怎樣的懸殊喲
!那時是生离,這時是歡聚。那時是絕望的分手,這時有蔥寵的希望留在后頭。——啊
,人生的幸福不原在自己的追求嗎?
這樣清淨的山,這樣清淨的水,這樣清淨的人。這儿的光就好象在碧玉中含蓄著的
一樣,這儿便是幸福自己。啊,山野性成的小鳥,為什么要迷入樊唬磕臼癁橛训镊缏梗
瑸槭裁匆`入上苑呢?
既自以心為形役,
奚惆悵而獨悲?
悟已住之不諫,
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
覺今是而昨非。
千數百年前一位詩人的心聲,不知不覺地從愛牟口中流瀉出來了。
在這樣的窮鄉僻境中,有得几畝田園,几椽茅屋,自己种些蔬菜,養些雞犬,种些
稻粱,有暇的時候寫些田園的牧歌,刊也好,不刊也好,用名也好,不用名也好,浮上
口來的時候便調好聲音朗誦,使儿子們在旁邊諦听。儿子們喜歡讀書的時候,便教他們
,不喜歡的時候便听他們去游戲。這樣的時候,有什么不安?有什么煩亂呢?人類的文
化不見得便全不進行,就不進行也是于世無損。但這每代每代的新制的詩歌,難道不是
真正的文化的活体嗎?畫家不一定要生在巴黎,音樂家不一定要生在德意志,牧童的一
只蘆笛不見得便敵不上悲多汶的管弦樂的動人,波斯人的地氈,黑人的泥丸,才是近代
的未來派立体派的模范呢!
“啊,小鳥是用不著鼎食的,麋鹿是用不著袞衣的。”
他沉沒在這樣的感興里的時候,司机掉過頭來問道:
——“是往熊川溫泉的嗎?”
——“是的,往熊川溫泉。”
山間的平地略略開曠起來,山路兩旁現出了一帶田疇。田中的禾稻已經半熟,青青
的蕎麥開著白色的小花。
——清,啟爾林!……
——清,啟爾林!……
草間的秋虫在調動著它們的管弦,准備著夜間的演奏了。
一團茅屋現在路旁,司机把車頭右轉,徐徐折進村去。
黃昏已在村里蔓延,村上矮矮的茅屋在跪著舉行晚丁R磺卸际悄镜裰械某领o。只
那川上江中的浩浩的流泉在村后隱鳴,從太古以來收集著四山的流泉想來打破這沉靜的
木雕,但終不見有成功的希望,好象已經生出了空自費力的覺悟,隱隱含著忿怒了。
汽車咆哮了几聲就停在一家赭紅色的茅店前面。這家茅店在這村里怕是最古的人家
。茅草的屋頂一年一年地增補,現在已經有三四尺厚了,最下屋的黑色的舊草象已經化
成了石炭。但是和二千年前的洛陽少年到現在也還號著“賈生”的一樣,這座至少有三
四百年高壽的旅店的招牌依然還叫著“新屋”呢。
行人下車了。
剛好睡醒了的嬰儿睜開了惊异的眼睛。

愛牟們一家五口离開稱名寺旁的賃居走向箱崎車站的時候,已經是九月三十日的午
后了。
由稱名寺到車站只有四五分鐘的距离,剩下的几個小行李,他們便自行搬摺勰惨
皇痔崃艘豢谛∑は洌贿叺募缟蠐藘蓚4蟮膬蓚泻⒁蝗颂崃艘粋“K
姆蛉怂鶍攵吃诒成希瑑芍皇忠哺鞲魈崃艘粋K麄冏咭魂囉窒⒁魂嚕奈宸昼姷穆烦
膛伦呱狭怂奈迨昼姷墓饩啊br />
——“這儿怕不會再來了。”
——“啊,桂花的香气真好呀!”
他們走到箱崎神社的時候,一群鴿子從神社的廟頭飛上天
孩子們唱起來了。
Hato bobbo,hato bobbo,
Mame yaru zo!1
1作者原注:日本的儿歌,意思是:“乖乖鴿子,乖乖鴿子,給你一點豆子!”
這是生長在日本的小孩子們慣愛唱的儿歌。雖然他們不心一定有豆子給它,但一看
見了鴿子的時候總是要這樣唱的。
——“孩子們有好久不到這儿來了呢。”
——“足足有三個月了。”
——“前前后后在這儿也住了五六年,我們這些沒有故鄉的孩儿,他們長大了的時
候,怕還是把這儿當做故鄉來回憶的罷?”
——“那時他們是只能記得這一群鴿子呢。”
送行的人一個也沒有,森森的長松間盤旋著的皎皎的白鴿,好象在向他們惜別,在
向這些漂泊的儿童惜別。
他們荏荏苒苒地走了好一陣,听著二點十分鐘的下行車鳴著汽笛了,又才匆匆地跑
上了車站。
——“買三等票呢,還是買二等?”
——“買二等罷,小行李可以全都帶上車,坐三等時要過磅,价錢終怕是一樣。”
他們買了二等車的兩張整票,一張半票,左提右摯地搬了好几次,好容易才坐上了
火車。
——“啊,好了!肩頭都背痛了。”
愛牟夫人長歎了一口气,上了車后立地把孩子放了下來。
朗豁的二等車里面只有一對中年的夫婦和三個女儿,看他們華奢而不能脫俗的服裝
,立地可以知道他們不是大阪地方的工厂主,便是長崎地方的商人。那三位艷裝的女儿
是在車座上高臥著的。
“啊,他們也是三個!”
愛牟一上車便發現了這個對照。但是他一回顧到他自己一家人的衣裳的粗糙和行李
的狼藉上來,覺得那對夫婦在對自己加以白眼。他的心中立地忐忑起來了。
“啊,我不應該打錯了算盤!打錯了算盤!”他失悔著坐錯了二等,但已經坐上了
車,也只得將錯就錯了。他故意矜持著想保持著平靜的面容,想表示他的精神是超越在
一切的物質上面。
“哈,你們不要鄙視我們的衣裳罷,我也有套漂亮的夏服呢,不過沒有穿來罷了。”
他的草綠色的嗶嚿弦潞桶咨姆ㄌm絨褲的确沒有穿在身上,他是怕在車上把他這
件唯一的官衫糟蹋了。
他靜坐著愈見矜持,但他心里卻愈見動悸。他想借些舉動來遮掩,時而掉移座位,
時而去開窗,時而指著窗外景色對他大的兩個孩子說明,時而又去抱他第三的孩子。但
他在這樣的動作里面還是不斷地在橫著眼睛去偷看那對中年夫婦。
“啊,我自己怎么這樣軟弱喲!我的工夫還赶不上我這几個孩子!”
他的几個孩子的确是平靜到可以嫉妒的地步。他們自從上了車便跪在車座上貪看著
車外的景色。他們歡呼著,歌唱著,意見不一致時又爭論著。他們的意識中沒有什么漂
流,沒有什么貧富,沒有什么彼此。他們小小的精神在隨著新鮮的世界盤旋,他們是消
滅在大自然的溫暖的怀抱里,他們是和自然一樣地盲目的,無意識的。他們就是自然自
身,他們完全是旁若無人。他們的舉動和他們的聲音,偶爾有過于放縱的時候,他們的
父親,愛牟,竟忍不住要去干涉了。
愛牟一面羡慕著他的孩子,一面又去留心他的夫人,他覺得她今天的气色比平常更
紅潤了好些。這是當然的,她心里著實是歡喜呢。費了兩天一夜的工夫把一個家庭收拾
了,今天平平安安地一家人坐上了火車,這是使她不得不安心的第一點。再說,她近來
也漂流慣了,走就走呀,還有什么無用的感傷,無用的回顧呢?但她這一層意思,愛牟
卻不曾了解。
“啊,她是認真在喜歡的嗎?有什么可以喜歡的呢?別人去洗溫泉是為靜養,我們
去洗溫泉是做工作。我們不做工作,在兩個月后就沒飯吃,有什么可喜的呢?她昨天累
了一天,昨天晚上一點也沒有睡,她是和我一樣興奮著的罷?啊,她那病的興奮著的紅
色。……”
他把他夫人的喜色竟作為病態解釋了。當他正在這樣作想的時候,他的夫人從一個
包裹里拿出了一只鋁制的小鍋來,這使他惊駭得出乎意外。
“啊啊,這是二等呢,怎么那樣不避人喲!”
他急忙顧盼了那對有錢人的夫婦一下,但那男的正展著一張英文報在面前,女的背
轉身看著窗外,兩人象在私議著什么的光景。
“他們沒有看見倒還好一點。”
他便赶緊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夫人赶快把鍋來藏起。但他的夫人卻沒有懂得,反轉
從鍋里取出了一只煮熟了的雞蛋來遞了給他。他當然是擺著頭不要了。
“啊,沒有法子!沒有法子!”
孩子們卻吃得上好起來了,雪一樣的蛋白含著有紅心的蛋黃,這使他也吞了好几次
的口水。
他們今天清早只吃了些昨晚剩下的冷飯,忙了大半天,中午不消說也是不曾開火的
。這些雞蛋是他的夫人昨晚煮熟在那儿,預備在車中做點心的。
“啊,沒有法子!沒有法子!”
一灘一灘的口水盡往下流,他自己責備著他的偽善起來了。但他又不肯自己負責,
他在心里只是加勁地咒罵著那對有錢的商人。
“噯,就是你這對暴發戶作惡!是你們把社會腐蝕了,使社會生出了貧乏病來,大
膽的人變成了強盜,小膽的人便變成了偽善者。是你們把我害了的,把我害了的!”
他想著想著,又把口水吞了几次。
“好!讀書罷,你在看英文,我也懂德文呢!”
他從衣包中取出一本Ernst Toller的劇本《Die Wandlung》來了。隨手翻開第一篇
,故意放出聲音低低地哦念:
Zerdribche den Kelch aus blitzenden Kristallen,Von dem die Wunder
perlenteuend filllen,Wie Bluetenstaubaus dunkelroten Tulpen,……1
1作者原注:(大意)
把燦爛的水晶杯傾倒,
惊异象真珠股高貴地零落,
有如花粉墜自絳色的郁金香,
……
他們乘的火車是直往九州南端的鹿儿島的。要往佐賀,不能不在鳥栖驛下車,車長
來報告換車的地方,鳥栖市就在前站了。
愛牟夫人又忙著用腰帶來把幼儿背在背上。
——“不要背,東西喊‘紅帽子’1來拿罷。”
1作者原注:指搬叻颉⒛_夫。
——“怕沒有‘紅帽子’呢。”
愛牟夫人結局沒有听他的話。有錢人的夫婦白眼看著他們,他恨他手里提著的包裹
不能立刻變成兩個炸彈。
烏栖市到了,原來是有“紅帽子”的,愛牟終竟招呼了兩個來替他搬了行李。
“有錢人喲!你看看我罷!我能使用兩個‘紅帽了’呢!”
這回的二等車上人是很多的,人多的時候容易遮丑,這使愛牟心中生出些余裕來了。
無力的秋陽晒在窗外的田園和山岭上面,總好象有几分憂郁的樣子。
他的儿子們因為剛才的興奮過了余,這回卻是沉默著了,一种蒼涼的菜色在小小的
臉儿上浮漾。
“啊,我這几個可怜的孩子們!他們不知道感触了些什么?我們的生活實在是不安
,實在是危險,我們是帶著死神在漂泊呀。……在這一兩個月內做不出文章來,以后的
生活怎堪設想呀!……啊,危險,危險!……”
他又在感傷著了。
他的精神所采取的總是這樣的一种路徑。注意力分散在外界的時候,不是和小儿一
樣無謂地歡喜,便是和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樣,無謂地猜忌;注意力一收回到自己的時候
,他又執拗地悲觀著自己的生活上來。他的生活其實又何曾有多大危險呢?他的能力并
不是沒有方法去求他生活的安全,但他總是害著洁癖。他要詛咒資產階級的人,不愿和
他們合作,而他的物質欲望又不見得比常人輕淡。他所詛咒的資產階級,豈是一朝一夕
地所能推翻的嗎,資產階級不能推翻,他又不能低首下心地去干,所以他的生活只好長
此漂流,他的精神只好長此波動了。
將近六點鐘的時候,他們到了佐賀。在車站上雇了一部汽車,連人帶行李一直坐往
佐賀市北的熊川溫泉。山水是久別后的重逢,時候又正是夕陽時分,這是一服無上的鎮
靜劑呢。這使愛牟的精神變成了小儿。他坐在汽車中一路的感想把生活問題几乎忘到九
霄云外去了。
他從人為的社會中回到自然來了。他的清興是很蔥寵的。但是文章不是工厂里出品
的東西,他的清興究竟可以支持到几時呢?他攜著一家人來,只帶著一兩月的盤費,他
布的是“背水陣”,貸借生活在后面壓迫著的威力,想到山里來做些文章,山神有靈,
能夠使他不再“焚麥裂荷,抗塵走俗”嗎?

他們在新屋旅社前下了車,他從他夫人手中把幼儿接過來,抱著在旅社前的菜圃中
嘶了一次小便。菜圃邊上有些黃白的菊花,還有些可怜的纖弱的“科時摩司”在沉靜的
黃昏中微笑。
愛牟夫人領著兩個大的孩子走進店里去了。愛牟卻抱著幼儿向湍聲淙淙處走去,走
上三二十步便走出村來。川上江在村外流著,狹窄的溪面上,一半是深碧的流泉,一半
是龐大的白石。离村口不遠有一家擺渡的人家,一位十二三歲的女儿在一只渡船上擺渡
。渡船上沒有篙竿,也沒有槳楫,只是在半人高處有一根橫河的鐵纜。女儿拉著纜索,
一手二手地把渡船移動。愛牟立著數她換手的次數,剛好數到一百次,船頭已經掉向對
岸了。
“啊,這要算是紀元以上的風光!”
折回旅店的時候,他看見店主人所派定的房間是兩間臨街的樓下。房屋前面有几株
古衫,一曲小小的魚池,但是魚池里面的水早已干了。
室內的壁柱也都是赭紅色的,縱橫無盡地走著虫蛀的路紋,就好象很古的壁畫。略
略把手一伸,樓頂便可以摩到。
——“這在我們中國時會說是關帝廟呢。”
——“關帝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嗎?是《三國演義》上的一員名將。他在我們中國是當著軍神武圣
看待的,四處都有他的廟宇,而且廟宇總都是紅色的呢。”
他接著便說出了一段“秉燭待旦”的故事來。
——“你今晚上也應該‘秉燭’才行啊!”愛牟夫人說著便微笑起來。
——“用不著呢,有電燈。”
兩間房屋的里面确有一盞通用的電燈。
他們把行李安置好了,把臨街的前房當著寢室,后房當著書齋。一只白皮箱上蒙好
一層包單,愛牟夫人說:“好,這便是你的書桌!”
房錢是六塊錢一天,伙食一切通通在內,他們便定了一個新生活的規程。頂要緊的
一條是每天至少要寫三千字的文章。
10月1日以后,他們的“新生活”便要開始了。
新生活日記
十月一日:
晨六時起床,赴溫泉,泉在川上江邊,男女同浴。
浴場對岸山木蔥蘢,耳畔湍聲怒吼。
七時朝食。
食后出游,由旅舍東走,乘拉索船渡川上江,沿江北行,紅萩、白芒、石蒜、敗醯
、薊團、紅手愰_滿溪澗。
山路甚平坦,惟臨溪一面全無欄杆,溪邊古木森森,甚形險佟br />
儿輩皆大歡喜
,佛儿尤异常態,在途中時跑時跌,頑不听命。伊母解帶系其腰,儿殊大不愉懌。小小
嬰儿不該多此傲骨。
秋陽杲杲,晒頭作痛。曉芙脫佛儿絨衣复頭蔽日,狀如埃及婦人。
沿川行可二里許,遇一側溪由間道穿入,樹枝障人。大磬古在澗中零亂。水清見底
,聲徹如翡翠。石洁而平瑩,脫衣裸臥其上,身被日光曝射,又倒臥水中。
澗中閒游可二小時,曉芙腹痛催歸,歸時在路旁小店中用茶,買鮮柿十二枚。佛儿
思睡,負之行,未几,在背上睡去矣。
傍晚入浴時,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愛,著浴衣,乳峰墳起。
是日無為,得紀行詩二十韻。
解脫衣履,仰臥大石,水聲(王從)(王從),青天一碧。
頭上驕陽,曝我過熾,妻戴儿衣,女古埃及。
涉足入水,涼意徹骨,倒臥水中,冷不可敵。
妻儿与我,石上追逐,如此樂土,悔來未速。
溪邊有柿,金黃已熟,攀折一枝,澀不可食。
緬怀柳州,愚溪古跡,如在當年,与之面矚。
山水惠人,原無厚薄,柳州被滴,未為非福。
我若有資,買山筑屋,長老此間,不念塵濁。
奈何秋老,子多樹弱,枝已萎垂,葉將腐落。
烈烈陽威,猛不可避,樂意難淳,水聲轉咽。
——游小副川歸路中作此
十月二日:
晨起一人赴浴。
曉芙仍提議分居,以諸儿相攪,不能作文故也。十時頃沿川上江北上,至古湯溫泉
,為時已一點過矣。古湯溫泉在屋中,無甚幽趣。附近地勢散漫,人家亦繁,遠不逮熊
川之雅靜。分居之議作罷。
是日無為。
十月三日:
朝浴,午前讀Synge戲曲三篇。
午后二時出游,登山拾栗,得《采栗謠》三首:
(一)上山采栗,栗熟茨深。栗刺手指,茨刺足心。
一滴一粒,血染刺針。
(二)下山數栗,栗不盈斗;欲食不可,秋風怒吼。
儿尚無衣,安能顧口!
(三)衣不厭暖,食不厭甘。富也食栗,猶慊肉單。
焉知貧賤,血以御寒?
晚飯后抱佛儿至渡頭,坐石听水。未几,曉芙偕和博二儿來,二儿在石上追逐,指
石之大者為非洲,為美國,為中華,石磺在小儿心中變成一幅世界。
夜入浴,吃燒栗數粒,草《日之夕矣》一詩。
日之夕矣,新月在天,抱我幼子,步至溪邊。
溪邊有石,臨彼深潭,水中倒映,隔岸高山。
高山蓊郁,深潭碧青,靜坐危石,隱听湍鳴。
湍鳴浩浩,天地森寥,瞑目凝想,造化盈消。
造物造余,每多憂悸,得茲靜樂,不薄余錫。
俄而妻至,二子追隨,子指亂石,定名歐非。
歐非不遠,世界如拳,仰見熒惑,出自山巔。
山巔有樹,影已零亂,妻曰速歸,子曰漸緩。
緩亦無從,速亦無庸,如彼星月,羈旅太空。
十月四日:
朝來腹瀉,告曉芙,曉芙亦爾,食生魚片過多之故耶?素不喜食生魚,自入山中來
兼食倍常,殊可怪也。
久未閱報,今日定《A新聞》一份,國內戰事仍未終結,來月恐仍無歸國希望。
午后三時頃出游,渡江南上,田中見一水臼,用粗大橫木作杠竿,一端置杵臼,一
端鑿成匙形,引山泉流入匙腹中,腹滿則匙下,傾水人田中,水傾后匙歸原狀,則他端
木杵在臼中春擊一回。如此一上一下,邉由跣斡鼐彙o表,麥數脈搏以計時刻,上下
一次略等脈搏二十六次,一分鐘間尚不能舂擊三次也。
田園生活万事都如此悠閒,生活之欲望不奢則物質之要求自薄。在我自身如果最低
生活有所保證,我亦可以力盡我能以貢獻于社會。在我并無奢求,若有村醪,何須醇酒?
此意与曉芙談及,伊亦贊予,惟此最低生活之保證不易得耳。
歸途摘白茶花數枝。
十月五日:
倦怠,倦怠,倦怠!
倦怠病又來相扰矣。數日來毫無作文興趣,每日三千字之規定迄未實行,長此下去
,豈能久持耶?
清晨曉芙在枕畔以移家事相告,伊欲移住“貸間”1,自炊時可以節省。
1作者原注:出租的房間。
伊欺我不能作文耳!
前有餓鬼臨門,后有牛刀架頸,如此狀態,誰能作文?
況复腦如是冥冥,耳如是薨薨,情感如是焦涸,心緒如是不宁,我縱使是造文机器
,已頹妃如斯,宁可不稍加休潤耶?
今日未赴浴,以后將永不赴浴,每日如此亦可節省兩角小洋。
節省,節省,節省!万事都是錢。錢就是命!
《新生活日記》自十月六日以后便成了白紙了。他為生活所迫,每日不能不作若干
字的散文,但是他自入山里來,他的環境通是詩,他所計划著的小說和散文終竟不能寫
出。
他為什么定要寫散文呢?他來此四五日,不也做了三首詩嗎?
是的,他也做了三首詩,但他這詩能夠把生活怎么樣呢?中同人買詩,是和散文一
樣照著字數計算的。他的三首詩合計不上四百字,不說他那樣的詩,中國現在不會有人
要,即使有人要,并且以最高价格一千字五圓來買他,也還不上兩塊錢,這還不夠他的
一天旅費的三分之一呢!所以他的夫人要逼他搬家,也是情理所當然的事情。而他被他
夫人這一逼,倒也逼出一篇散文來了。
芳塢喲!我到這里來已經五天了。這儿真是偏僻,是你所夢想不到的地方。這儿除
了有電燈,有汽車,有我這個雜亂的腦筋而外,一切都是晉唐時代。我在這儿住了五天
,我的精神在這几天中就好象退回了好几個世紀。澗邊的溫泉池,男女同浴……單寫這
几個字你可以想象出這儿的古風了罷?我每天偕著妻儿在附近的岩間水涯散步,晉唐詩
人的詞句不知不覺地要從我口中流溢出來。我竟做了几首很古怪的詩,我現在把五天的
所謂《新生活日記》撕下來寄給你,請你看看,我怕你要替新文學悲觀呢。但是芳塢喲
!我在此地倒解釋了一個新舊的論爭了。國內的新文學為什么不滿意于舊人?舊人們為
什么要力守故壘?……這其中的原故,芳塢喲,我以為怕都是生活的關系罷。我們國內
除几個大都市沾受著近代文明的恩惠外,大多數的同胞都還過的是中世紀以上的生活。
這种生活是靜止的,是悠閒的,它的律呂很平勻,它的法度很規准,這种生活的表現自
然不得不成為韻文,不得不成為律詩。六朝的文人為什么連散体的文章都要駢行,我据
我這几天的生活經驗來判斷,我知道他們并不是故意矜持,故意矯揉的了。他們也是出
于一种自然的要求,与他們的生活合拍,他們的生活是靜止的,是詩的,所以他們自不
得不采取規整的韻律以表現他們的感情。而我們目下的新舊之爭也正表示著一种生活交
流的現象。新人求与近代的生活合拍,故不得不打破典型;舊人的生活仍不失為中世紀
以上的古風,所以力守舊壘。要想打破舊式詩文的格調,怕只有徹底改造舊式的生活才
能力到吧。
我到此地來本是想寫出我早就規划著的一部長篇創作其實我到日本來的初心也是為
的這事。但我在福岡住了半年,我的計划沒有實現。我為生活所迫,不能不貪圖便宜,
譯了兩本書,但請你不要責備我為什么要貪圖便宜。芳塢喲,我的家庭生活的繁瑣,你
是知道的了。我的家政全靠曉芙一人主持,要燒飯,要洗衣,要哺乳,要掃除,要縫補
,要應酬,一家五日的生活,每天每天都不能不靠她負責。一個善良的靈魂消磨在這樣
無聊的事務里,我在這個生活圈內,我豈能泰然晏居,從事于名山事業嗎?幼儿小便來
了不得不嘶,飯煮焦了不得不去熄火,小儿們的淘气,天寒天熱的憂愁,這是多么瑣碎
,多么惱亂神經的事喲?但是每天每天不能不在我眼前開演,我也不能不動我的手足去
幫助她經營。我在這樣的狀態之下,能夠有閒工夫從事創作嗎?啊,芳塢喲!譬如背著
小儿燒著火,叫你一面去寫小說,你除非是遍体有孫悟空的毫毛,恐怕怎么也不能把身
子分掉罷?你哪有感興會來?哪有思想會磅礡呢?芳塢喲,你是曉得的:翻譯一事比較
不要這些東西,無論在什么環境之中,提起筆來我總可以寫,所以我偷了這點便宜,終
于花費了半年的光陰。——啊,芳塢喲!我這半年的光陰要算是白費的!囚在焕锏柠W
鵡學學人話去求媚主人,食餌雖然有了,但他的精神是怎樣渴慕著山林,他的自我是怎
樣在鉸骼的鐵鎖之下苦悶著、掙扎著、忿恨著呢?
然而也好,我因此竟走到這儿來了,我把S大學的事情辭掉之后,布著背水陣走到
了這儿來,我在這儿原想在一兩月之內把我的計划實現。我全家住在旅館里,每日的耗
費總共六圓。我前月得來的稿費還盡可以支持兩個月。芳塢喲!自到日本半年,我實在
疲倦了,曉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經衰弱症愈見增劇,她也早成了歇斯底里了。我們
在這儿可以從家庭生活的繁瑣中逃了出來,可以暫時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暫時由柴火煤
煙殘湯剩水离開。她得些儿安息,我更可以得著兩倍的安息。我可以不必幫助她受苦,
我也可以不必看著她受苦。芳塢喲,看著別人受苦,比自己受苦還要難過呢。譬如我們
立在危崖上俯瞰著一只在惡浪中膊著的難船,我們的惻隱之心是不是比在船里的人還要
惊惶百倍呢?我得到了這點安息,我的自我可以漸漸蘇活轉來,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暢所
欲言。生活就在兩個月之后逼迫著我,但有什么呢?我每個月只要做得上四五万字,便
可以從面包堆里浮泛起來。我受著面包的逼迫,不能久貪安閒,我一定可以寫,可以長
寫,這是我布出的一种背水陣。芳塢喲,你看我這回可不可以成功呢?啊啊!但是,人
的生活,一成了慣性之后是怎么這樣地難以改革的喲!我的計划已經失敗了,我們生了
內訌了!
我們初到這儿來的時候,彼此都覺得很安适,我們終日暢游,把生活忘到了腦后了
。擔住上了四五天來,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沒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
更愁著國內的戰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賣,她在今天早晨放下決心又要去過自炊生
活了。啊啊,算了罷,算了罷!我的一切計划都已成為水泡!繁瑣的家庭生活的悲劇又
不得不每時每刻地開演在我的面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著一只待著沉沒的破船
打爛。啊,算了罷,算了罷!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從崖頭跳到破船上去隨著他們自
盡!……
他就在10月5日的晚上,在電燈光下替他的友人寫了這么一封長信。他的妻儿們都
睡了,他寫著寫著便感傷起來,忍不住地涌出了眼淚。
淚水滴落在信箋上,字跡有好几處都弄模糊了。他的心尖戰栗得什么似的,手指也
戰栗得什么似的,他沒有把信寫全,便把筆丟了。
他這封沒有寫全的信不消說也沒有付郵。

夫婦兩人乘著第三的一個幼儿在貪著午睡的時候,從旅館的后門各自拿著器物遷到
村邊的一家臨水的人家。他們就如同螞蟻一樣,吡艘槐椋诌一遍,在午后的憂郁的秋
陽光中往返地奔走。
——“那邊的老頭子在說,這村里從旅館里搬家出去是最招人厭的。”愛牟夫人一
面收拾著行李,一面訴說。
——“哼,你才曉得嗎?不僅這儿,無論在什么地方也是遭人厭的呢。”愛牟的語
气含著些報复的意思。
——“所以說,我勸你留在這里啦。”
“留在這里做人質嗎?”但他沒有說出口來。
兩人都不說話了,又在無言地如象螞蟻一樣地邉印br />
村里的空气仍然和木質的
雕刻一樣,他們的小小的邉右矝]有生出什么波紋,注意到他們的几乎沒有。
兩個大的孩子從江邊耍倦了回來,看見他們的父母又在搬邧|西,他們便連連發問:
——“往哪儿去呢?上海?福岡?……唔?唔?……”
大人們好象有些怕人的光景,默默地做些眼色來制止他們。他們也默不作聲息了。
螞蟻一樣的邉永^續了二十分鐘。
川上江水在熊川村的東北匯成一個深潭,對岸的山木最顯出蔥蘢多趣的姿態。他們
的新居便在這儿深潭的環抱處了。
新居是東西相連的兩間樓房,中間只隔了一排紙糊的活動門壁1門上糊著的字屏已
經黃垢了,字跡和詩句都很鄙俗。因為久無人居,又因為茅檐過低,蓊郁的霉气充滿著
一樓。
1作者原注:這种活動紙糊門壁,日語稱為“胡史馬”,怕是“糊紙門”的音變。
這儿是美丑交戰的戰場呢。樓內的布置和塵霉,借著低低的茅檐作為對于自然和日
光的防御戰線。
行李已經搬妥當了,愛牟夫人往“新屋”去作最后的通知。
愛牟一人留在樓上,打量布置的方法。
東首一間東北兩面都是開放著的,并且接近樓門,這是便于做廚房的了,西首一間
只北面開放著,他把當作書桌用的皮箱安放在這儿的北窗下,就做了他的書齋。“書桌
”安放好了,他跪坐在桌旁,把頭望樓外仰望。樓下有一圈小圃,在西北角上一只露天
的尿缸,房主人的老媽子把衣袂向后一翻,弓起背便在那儿撒起尿來。
“噯噯!噯暖!”
他長歎了兩聲把頭低下去了。
愛牟夫人領著孩子們走上樓來。
她怕旅館主人的不高興,等把行李偷偷地搬好后,才去作了最后的通知。但是她的
憂慮顯然是消去了。
——“哦,東西已經收拾好了嗎?新屋的主人并沒有多心呢。他們听說我們搬了家
,非常的后悔,他們說:‘他們館子里也可以听我們自炊,隨便哪間房間都肯租給我們
,他們請我們轉去。’但我說:‘這邊的交涉已經辦好,住得一兩禮拜后看情況我們再
搬來。’他們后悔得什么似的呢。”
——“這儿的人究竟是古朴。”
——“他們那里在賣鹽賣米,我便照顧了他們。等我下樓去准備夜飯,米快要送來
了。這儿沒有水,要到河里去洗碗呢。佛儿,佛儿,你暫時到你爹爹那里去。”
她把孩子交給愛牟,把帶來的一些碗盞鍋碟通同拿著走下樓去了。
“到底何苦呢?到底何苦呢?”
樓下的老媽子送了一盤柿子來做贄見禮,這柿子是剛才上樓時,愛牟看見一位六十
歲光景的老頭儿才從樹上摘下來的。老媽子一口的嗡鼻音,使他聯想起梅毒第三期的患
者。但他把柿子接受著了。
柿子來了,孩子們都吵嚷起來,他尋出一把小刀來,便和著三個小儿坐在樓頭剝食。
——“啊,那儿是渡船了!那儿是渡船了!”
——“有趣呀!真個有趣呀!”
——“呵,人在山半腰跑呢!”
——“唔,唔,我曉得的喲,我們前几天走過的路。哦,媽媽在那河邊上洗碗。”
孩子們是最寬容的,他們就搬到這儿來,也覺得什么都有趣味。他們沒有經濟的打
算,也沒有故作的刁難。他們是泛美主義者。在他們心中的印象一切都是新鮮的,一切
都是有趣的。他們的世界是包藏在黃金色里的世界。他們的世界是光,是光,是光,是
色彩,色彩,色彩……
電燈已經來了。五個人圍著了一張小小的飯台。吃飯的菜是一鍋煮著蘿菔葉的“味
噌”1湯,愛牟夫人說:
1作者原注:日本常用的一种用大豆做的醬,多用以早飯作湯吃。
——“今晚上買不出菜來,就將就這一鍋吃罷。一切事情明天就可以弄順序了。鉛
桶可惜沒有帶來,還要買一只鉛桶呢,說是要過河去走四五里路的光景才有。……這儿
鄉間真怪,連雞蛋也買不出,听說這几天什么地方在開邉訒ū毁I去了。”
“曉得了嗎?都是你自尋苦惱!”愛牟心里這樣想著,但也沒有說出口來。
——“唦,吃飯罷!一個禮拜沒有吃自己煮的飯了!”愛牟夫人端著飯碗的時候,
十分高興地這么說了一聲。
吃飯的時候愛牟几乎全沒有作聲息,只听他的夫人一個人在說。
他的夫人說:象這樣自炊,一天連房飯在內也用不上兩塊錢,一個月可以節省一百
多塊錢了。不消說是吃不成好菜,但在這鄉里使了錢也吃不出什么來,不如把錢留著,
等回上海去的時候使用。
她又說:孩子們听他們在外邊去玩耍,佛儿不睡的時候她可以背在背上做事,總要
想法子來不至于攪扰他,使他可以安心做文章。下邊的主人她也多給了他們些錢,孩子
們在樓下耍也是不要緊的了。
她這樣說著,話頭漸漸轉到樓下的主人來了。
樓下的主人是兩對夫婦,一對老的,一對小的。老的一對夫婦是六十上下的年紀了
,他們并沒有子息,只在十五六年前抱養了一位十歲大的女儿,在去年上春這位女儿才
招贅了一個丈夫。這兩對夫婦是不同鍋灶的,小的一對夫婦就象用人一樣,做農事,做
苦工,吃的是些菜根菜葉。好吃的東西都是一對老儿享用了。兩老儿殺了一只雞,連一
根骨頭也不給他們的養儿養女。
這對養儿養女都是很忠厚的人,女的一位尤其是愛牟夫人所稱贊的“朴素的結晶”
。她的臉是黃黃的,眼是笑眯眯的。受著虐待,她也沒有什么,她說兩老已經老了,只
是等待時日。她經常穿著件藍布的衣裳,打粗打雜,上山下地,什么都能,一天到晚就
給啞子一樣,沒有作聲息的時候。
愛牟夫人就是喜歡了這位“朴素的結晶”。原來遷房子的事情,她在三四天以前便
和這位“結晶”議定了。
愛牟夫人把這些事情對愛牟說了一遍,又忍不住發起笑來。她說:“樓下的老頭儿
不知道還在想什么!剛才煮飯的時候,看見他在研乳缽,里面是些芝麻和些鰻魚一樣的
脊骨。我問他這些脊骨是什么?他說是‘螞母喜’1的骨頭,吃了壯陽的。我嘲笑了他
一陣來。”
1作者原注:蝮蛇。
“真是沒事做!”愛牟滿不高興了,他的洁癖嫌他的夫人只是去探討這些“臭聞”
。“這才淵博啦!就給糞坑里的蛆虫一樣!……你平常說把你當成‘女工兼娼妓’,這
回總說不得了!”這樣的話在他的嘴唇上滾來滾去,但也終竟沒有說出口來。
兩個房間里,就只有東首的有一盞沒有燈罩的電燈,飯吃過后,愛牟夫人忙把食台
收拾好了,兩個大的孩子便立地把些儿童畫報來占領著了。
——“你們走開!走開!好讓爹爹寫文章!”
——“我現在寫得出什么文章呢?寫文章!讓他們去看罷!”
他悶在心里的一天怒火終竟發作了起來,他的腳步急湊著,暴挺挺地在西首的暗室
里不住地打著盤旋。他的夫人也很知趣,便不再作聲息了。
盤旋,盤旋,盤旋,暴發的溪水激著了岩石了,發生了一個漩渦,又發生了一個漩
渦。盤旋,盤旋,盤旋,電火在腦中鏖戰,鼻孔里噴著的气息如象兩條火柱一般。
“哼!你平時說我把你當成‘女工兼娼妓’,這回總是你自討了!你還要望我寫文
章嗎?哼!哼!……”
他在房中盤旋著走來走去,誰也不敢去挨近他。他的孩子們縮小著在電燈下面啞坐
,他的夫人把幼儿背著在東室里收拾好了廚房,又到西室里來舖設寢具。她把孩子們的
衣裳脫了,默默地照拂著他們睡了。
盤旋著尋不出發泄的机會來,他只好象把話從口里拋出來的一樣,說出這樣的几句
:“我明天要走!無論到對河的小村里去也好,到古湯去也好,這儿我是不能住的!”
盤旋著的把這句話投擲了,突然轉過東室里來了。他在食台旁邊坐了一下。他又起
去拿了鋼筆和日記本來,他要用分身術了。
他把他的一天的生活回顧了一遍,低下頭去在日記本上寫著:
“十月六日:”
但只寫了這四個字便再也寫不下去了。他的肚腹突然絞痛起來,痛到他不能忍耐的
地步了。
“這是怎么的呢?”他把筆丟了,倒在被上睡著。這時候他的夫人和幼儿都睡了。
他在被上只是輾轉反側地呻吟,又不斷地嘔气。
“這是怎么的呢?”痛得不能忍耐,他又起床來靜坐。他的夫人本來是沒有睡熟的
,只以為他還在發气,屏息著沒有作聲,但到這時候看見他要想下樓的光景,她便呼止
著他了。
——“你怎么的呀?”
——“我肚痛,想瀉,想吐。”他話還沒有落腳便向火缽里吐了起來,愛牟夫人急
忙起床來把一個面盆來替他做了便器。他大吐了,又大瀉了。
——“啊,該不是霍亂症罷!”
——“是怎么的呢?該不是晚飯吃坏了?”
——“不會有那么快,(這時候他的良心不愿意把他的病推給他的夫人了)……怕
是柿子吃坏了,剛才和小孩子們一共吃了七個。”
吐瀉定了一些又倒在床上去睡。一只開水壺還是熱的,愛牟夫人替他用布包好把來
抱在腹上。肚里還是痛,又瀉,又吐。
——“啊,該不是霍亂症罷?”
——“不發燒嗎?”
——“還不。”
——“你睡,你睡!”
他睡著,把眼睛閉起,害霍亂病死了的尸首的慘狀顯現到他的腦里來了。枯槁了的
手臉,縮皺著的皮膚,青藍的顏色,還有血紅的爛腐了的腸壁,這些是他在醫科大學生
的時代,在kolle Hetsch合著的《細菌學》上看見過的,他又想起Maxim Gorky的父親
正是得了霍亂症死的。Gorky他在自敘傳的小說《童年》里面寫著的死尸情況也很鮮明
地浮現起來。他在自己的心中便突然起了一個疑問:“假如我使在這儿病死了呢?……
偏僻的山村中,死了一個流浪的詩人!這有什么!這有什么!”但他一想到他無家可歸
的一妻三子,一想到他僅僅留積著的四百元的家資,他不禁又迸出眼淚來了。
他的夫人生起火來在炒吃剩著的晚飯,炒熱了包好起來,替他把開水壺換了。炒過
的熱飯十分舒服地在腹上燙著,疼痛的程度漸漸減輕下來,吐瀉也定了。——“感謝上
帝喲,我害的僅僅是急性胃腸加達儿。”
第二天他靜睡了半天,早飯沒有吃,午飯也沒有吃。
他睡在床上,听著流水的湍聲,听著山鳥的怪鳴,他的想念和他的胃腸一樣,是空
洞如洗的了。
隔岸的高山低頭到檐前來,好象在安慰他的一樣。
樓下的老頭儿在屋后的沙灘上釣魚,釣竿舉了几次,最后終于釣了一匹很長的魚來
。是什么魚呢?他想起他小時在家塾里讀書的時候,課完了到塾后的溪邊去釣魚,魚大
時連釣竿也拖去了的時候都有。但這個輕淡的回憶在他的神經上沒有生出什么反響。
他的夫人和小孩子們伴守了他半天,他們讀著《伊索寓言》,時而又唱歌。
他要走的心事消滅得無形無影了。
田地里的百合花賽得過所羅門的榮華。
伴守了他半天的他的夫人和孩子們看到他沒有什么變動了,午飯過后便留他一人在
家,都過河去買家具去了。
去了有半個時辰的光景,突然下起大雨來。
愛牟著起急來了,他想他們定然還在路上。他想下樓去借兩把雨傘去迎接他們,但
他立起身來,頭腦昏暈,再也不能走動。
他又不高興起來了。
“是怎么無意義的勞動喲!充其量只節省得百把塊錢罷了!”
但連這百把塊錢也不能不節省的苦楚,他也不能為他的女人免掉,這使他自己更難
乎為情。
“啊,還是自己的無能,使她疑我不能創作。”
他愈想愈著急起來,他又立起身來想著手寫他早就計划著的小說。
雨不久也住了,他爬到他皮箱代替的“書桌”前盤膝坐定。但等他抬頭一看,看見
了樓下的那個尿缸。他不高興地掉過頭來,又看見滿壁黃垢丑惡的字跡。
“啊啊,這儿不行!”他把紙筆移到東室里的飯台上去。狼藉著的食用器具,一個
個都好象生了毒刺一樣,刺著他的眼睛。樓外東北角上的那根柿子樹也好象是仇人,他
連看也不想看了。
“啊啊,這儿也不行。”
就好象找不出巢來生蛋的牝雞一樣,他想走的心事又潮涌上來。但要走,他又不能
夠安心地把妻子离開。离開了又要挂念,仍然是做不出東西。覺得走也不行。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的心理把他夾攻起來,他把一只木杆的鋼筆撇成兩斷,又倒
在床上去癱睡起來了。
“哼!哼!早曉得是這樣,倒不如不來的好些呢!”
兩個大的孩子嘻嘻哈哈地扛著一只鉛桶走上樓來。愛牟夫人背著幼儿在后面跟著,
手里拿著一把雨傘。
——“下雨的時候我們已經到了松梅村了,但怕還要下雨,終竟買了一只雨傘回來
。”
愛牟夫人說著,把鉛桶里面盛的糧食取了出來,是些紅豆、沙糖、醬油、牛肉……
——“今天晚上可以吃些好菜了。”
眾人都各歡天喜地的,只有睡著的愛牟總是一言不發。
他的夫人問他,“怎么樣了?”
他滿不高興地答著一句:“不怎么樣。”
他們知道他的解气又發了,便都沉默起來。
“啊,罪過!罪過!”
他自己明明知道他不該破滅了他妻儿們的樂意,但他怎么也抬不起他沉抑著的愁眉。
“寫不出東西來,兩個月以后就沒有飯吃,有什么可以歡喜的呢?”
長不過兩丈,寬不過丈半的一室之中,除去一張皮箱做的“書桌”外,席地的舖著
兩床睡褥。兩個大人一個睡在南邊,一個睡在北邊,中間順次地挾著三個孩子。
電燈熄滅了。幼儿嘴里包含著什么的哀哭聲,時時向夜空中劈入。
女人的帶著哀訴的聲音:“銜著奶子也要哭。你不要這樣苦我呢!你不要這樣苦我
呢!”
男子的暴躁的聲音突然回答出來:“誰在苦你呢?你不要說那些話來頂我!”
女人嗚咽起來了。
不快的沉默繼續了兩三分鐘。
男的突然又暴叫起來了:“你不要哭,不要哭!哭什么呢!我明天一定走!到福岡
去也可以,到上海去也可以!”
女人帶著哭聲的自語:“我總之苦到死就算了結,……只會想著自己的好!”
——“到底是哪一個才只會想著自己的好呢?要吃飯呢!”
不快的沉默長久支配著了。
樓外的川上江中的溪水不分晝夜地流。流到平坦處匯成一個小小的深潭,但還是不
斷地流。流到走不通的路徑上來又激起暴怒的湍鳴,張牙噴沫地作獅子奮速。走通了,
又稍稍遇著平坦處了,依然還是在流。過了一個急湍,又是一個深潭;過了一個深潭,
又是一個急湍。它為什么要這樣奔波呢?它那晝夜不停的吼聲是什么意義呢?它不是在
追求坦途、達到大海嗎?它在追求坦途的時候總不得不奔流,它在奔流的時候總不會沒
有坦途。啊啊,奔流喲!奔流喲!一時的停頓是不可貪戀的,崎嶇的道路是不能回避的
。把頭去沖,把血去沖,把全身的力量去沖,把全靈魂的抵擋去沖。崔巍的高山是可以
沖斷的呢,無理的長堤是可以沖決的呢。帶著一切的支流一道沖去,受著一切的雨露一
道沖去,混著一切的沙泥一道沖去,養著一切的鱗介一道沖去。任人們在你身上濯襟,
任人們在你身上灌足,任人們在你身上布网,任人們在你身上通航,你不要躊躕,你不
要介意。太陽是灼熱的,但只能蒸損你的皮膚;冰霜是嚴烈的,但不能凍結你的肺腑。
你看那滔滔的揚子江!你看那滾滾的尼羅河!你看那蜜西西比!你看那萊茵!它們終于
各自努力著達到了坦途,浩浩蕩蕩地流向了汪洋的大海了!太平洋上的高歌,在歡迎著
一切努力猛進的流水。流罷,流罷,徑水不和渭水爭清,黃河不同長江比濁,大海里面
一切都是清流,一切都有淨化的時候。流罷,流罷,大海雖遠,但總有流到的一天!
1924年10月15日脫稿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http://www.millionbook.com/mj/g/guomoruo/xln/002.htm
: 行路难
: 中篇 漂流插曲
: 第一章 末日
: ——“啊,好香!桂花的香气啦!”
: ——“是的,桂花。今年开得不多。”
: ——“怪不得刚才走过的时候没有闻着。”
: ——“你先生是回国吗?”
: ——“是,但先想到温泉地方去保养一下。”
: ——“那是再好也没有。是工科?”

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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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的窘困写得很真实,让人心有戚戚。日本阔太太一听说支那人就翻脸,“那种反
掌的炎凉”的确辛酸。不过前一个房东把他比作蚊子倒未必有恶意吧?她是卖蚊帐的,
前面说“我们是靠蚊子吃饭的人,蚊子一没有了,我们便要改行了”,后面再说“真个
是没办法呢!要走,我们也不好把你们强留。留也留不住,就和我们留不住蚊子一样啦
!”,我觉得对蚊子对人都没有侮辱之意……提早退租而不没收押金,这也非常宽待啊
。看到最后那个下篇,觉得他过于敏感自尊了,不断猜疑别人怎么看不起他。
这里又色了:“傍晚入浴時,有二少女同池,一粉白可愛,著浴衣,乳峰墳起。”
爱牟不知道是不是日语?有什么意思?
好玩的是他每天写三千字,靠稿酬吃饭,倒像现在的网络写手。现在的写手标准可能是
每天四千。对他们这种抒情写手来说倒不难,看他这么汪洋恣肆。我看到后来一目十行
了,好水,可以精简掉一半……

【在 wh 的大作中提到】
: http://www.millionbook.net/mj/g/guomoruo/xln/003.htm
: 行路难
: 下篇
: 一
: 夕陽照在川上江上,浩浩的清泉在皚皚的白石間揚著歡迎的聲浪奔騰而來。戴著青
: 翠的寒林、鮮紅的石蒜、金黃的柿子的兩岸高山,也一進一退在向人點頭微笑。
: 一部汽車沿著江的北岸徐徐而上。僅能容得兩部汽車并肩而過的山路,一面臨江,
: 一面依著崖壁。崖頭處處有清泉迸出,在細澗中潺湲;澗里的什蓍_著一片鮮潤的紅花
: ,便是遭人忌厭的紫色的薊團也表現著一种淵深的淨美。白色的或粉紅色的萩花,櫻桃
: 實般的茨子,紅得惊人的山楂,時而從崖上低垂下來,在汽車頭上愛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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