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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阿清话题: 小钰话题: 利度话题: 石付话题: 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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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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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看了一遍,好书啊, 不知何时能再有
把握少男少女之间情窦初开的心里活动与细节描写方面, 碎石是所有作者中最强的
第1-33章大家自己找, 我把最后一章贴出来
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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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t*********d 的大作中提到】
: 重新看了一遍,好书啊, 不知何时能再有
: 把握少男少女之间情窦初开的心里活动与细节描写方面, 碎石是所有作者中最强的
: 第1-33章大家自己找, 我把最后一章贴出来

t*********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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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是探路的人吗?我听到马蹄声了。”
“从北面下来一匹马,应该……是,大人,我看见旗号了。”
符申于是站起身来,一名侍从替他披上披风,另一人递上他的配刀,撩开帐篷。符申大
步走出去的时候,早有人牵过他的战马。他跨上马,略一停顿,向北望去,白雪皑皑的
群山上,连一只鸟也见不到。他隔着厚重的青铜面具叹了口气,一拉缰绳,向营门方向
而去,他身后的数十名重甲骑兵纷纷上马,亦步亦趋的跟着。
营地里遍地都是烧毁的牢笼和烧焦的人的残骸,经过了昨天那场猛烈的风雪之后,此刻
全被掩盖在厚厚的积雪下,东一堆西一堆,乍看上去还以为此地是乱葬岗。符申打马毫
不迟疑地从这些尸体上踏过,也不管究竟是羯人的还是自己士兵的尸体。正在清理的士
兵们慌慌张张闪到一边,为符申和他的重骑队让出道来,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刚到营门,几名士兵正拉住一匹混身雪泥的马。一名士兵从马背上滚下,踉踉跄跄跑过
来,扑在地上,喘着气道:“大……大人,又、又发现一队……队……”
“有多少人?”
“大……大概二、三十人,大人,他们有少量兵器,跟我们的弟兄们交上手了!”
“哼。”符申冷冷地道:“仍是企图转移视线的疑兵。传下去,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其他搜索部队有消息吗?”
那士兵道:“还……还没有,积雪实在太厚,对方踪迹全无,目前找得到的几乎都是特
意派出来的疑兵……”
符申截断他道:“一定有踪迹!雪在卯时就已停止,他们妇孺伤残那么多,怎么跑得远
?继续派人,往更深的地方去,一定要找到他们的大部队。找不到,你们的死罪一个也
别想赦免!”
“是、是!” 那士兵惶恐地磕了几个头,不顾疲惫,转身爬上马原路返回。
重骑队中一人道:“大人,要在这里继续等吗?”
符申用马鞭轻轻敲着靴子,俄顷方道:“不。此刻大雪封山,料他们也没处容身,要想
不被冻死只有出来。记住,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就是襄城。济水已经被我们封锁死
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冒险绕道巨野泽,想办法从那里越过济水,北上东郡……传我的
命令。”
“是!”一名传令兵奔出队列,将一面令旗娴熟地插在背后。符申慢慢地道:“派出步
兵,沿着山脊一寸一寸地搜,反复地搜,大张旗鼓地搜,总之这山里就算是只耗子也别
想停下来休息,明白吗?方圆百里内的村庄全部给我扫一遍。东面的河口、山道一律封
死。这是大将军的首要命令,走掉一个,百户长以下全部枭首。去吧。”
那传令兵一一记下,领命而去。符申回头对他的重骑队道:“其余人都跟我来!这个营
地暂时放弃,所有人都跟上!传信东平,立即封锁巨野泽!”

符申带着人马向巨野泽前进时,离东平城十里的一座破山神庙里,圆真、圆空等人正围
坐在火堆前,恭恭敬敬地听道曾念经。道曾慢吞吞念了一会儿《圆觉经》,忽然道:“
外面那么冷,小钰姑娘在外面可别给冻坏了。你们都说济世渡人,谁想想办法?”
圆真等人这才发觉,本在一旁烤火的小钰,不知何时已跑到外面去了。透过破旧的窗户
,可以看见她单薄的身子缩成一团,依在山门旁,正向山脚下张望,大概正等着到山下
打探消息的小靳。
圆空道:“哎呀,我们听得太出神,竟没有留意。”赶紧跑出去,合十道:“施主,外
面天寒地冻,还是到里面烤火取暖吧。”
小钰的脸冻得发青,轻轻摇摇头,并不作答。圆空说了十几遍,她除了摇头,手指头都
没动一下。圆空没奈何,想了想,又道:“是否我们在里面谈经,搅扰施主了?阿弥陀
佛,罪过罪过。”转头对圆真等人叫道:“出来,都出来讲罢。”
圆真、圆悟、圆定跟痴灭都赶紧跑出来,道曾与痴天行却坐着不动。圆空道:“施主,
我们在外面谈经,请到里面烤火如何?”
小钰还是一动不动。痴灭被道曾打断了腿,此刻站在雪地里又寒又痛,粗着嗓门一个劲
地道:“施主里面请!里面暖和!这天气贼冷贼冷的,冻坏了可……可……咳咳……可
惜了的。”
几个和尚围着小钰说了半天,小钰忽然一动,众人心中一喜,却见她换了个姿势,把衣
服裹得更紧,继续依在门上,轻轻道:“小靳哥不回来,我就不进去。”
众和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没辙。圆真见她冷得似乎快要失去意识了,灵机一动,
伸出手靠近了小钰,缓缓发出内力。其他人当即醒悟,围成一圈,纷纷运足功力。小钰
顿时感到一团团热气袭来,不一会热气走遍全身,冻僵的身子终于渐渐热了起来。她可
不知道这么做其实极耗内力,也没见到几个大和尚不一会便出了一头了汗,淡淡地道:
“谢谢了。”继续看着通到山下的小路。圆真等人有苦说不出,但道曾既说不能让她冻
着,谁也不肯撒手,都是拼命撑着。
忽听一人道:“小钰姑娘,请到里面来吧,外面风寒,小心身子。”却是痴天行。痴灭
忙道:“喂,师弟,快点来帮一把!”
痴天行径直走到小钰身旁,并不言语,伸手将她拦腰一抱,转身就走。小钰一声惊呼,
叫道:“干什么?放我下来!”痴天行笑道:“好,进了屋就放你下来。”小钰挣扎两
下,知道无论如何挣不开,只得作罢。圆空等人莫不大惊失色。
圆空闭上眼睛,合十念经;圆真道:“天行师侄,这、这似乎不妥……”圆悟满面涨红
,叫道:“阿弥陀佛,此可谓破戒也,怎么搞的嘛……乃心不定!”圆定道:“心不定
倒也未必,然而实在不妥!所谓渡人者渡人之心也,如此着于相……阿弥陀佛!”痴灭
扯开嗓子叫道:“阿弥陀佛,师弟,我明白你的意思,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以
破戒之义救这位女施主的性命,实在无可厚非!然而……咳咳……”
话未说完,只见道曾提了根棍子出来。圆空、痴灭等人顿时吓得脸色惨白,一齐住口。
道曾道:“你们几个很闲么?就在这里跪着念念刚才我讲的经文罢。”说着与痴天行一
道进去了。
圆空等人呆了片刻,不明就理,只得老老实实跪在雪地里念经。跪了半个多时辰,其他
人还罢了,痴灭腿伤发作,痛得几欲晕死过去。正在苦撑苦熬,忽听有人气喘吁吁地从
小路上得山来,回头一看,却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的小靳。小靳见几个和尚跪在雪地里
,一个个面如死色地念经,连累也忘了,笑道:“嘿,这是干什么?闯了祸了?哈哈,
有趣有趣!”
痴灭有气无力地道:“小施主,你可……可回来了,麻烦帮个忙……”圆空忽道:“痴
灭,念经罢。”痴灭哆嗦一阵,强咽下一口气,总算没把告饶的话说出来。
小靳拍拍他肩头,笑嘻嘻地道:“痴灭和尚,还就只有你说话有趣,放心,这个忙我一
定帮!”痴灭偷偷点头,满脸感激之色。
小钰跑到门边,叫道:“小靳哥,你回来了!”
小靳忙进了屋里,搓着手道:“哎呀,冷死了冷死了!妈的,这天还真是说变就变了。
”小钰伸手来拉他,他连忙躲开,道:“别!我身上冷着呢!喂,大和尚,那些家伙跪
在雪地里干嘛?很好玩吗?”小钰也不多言,默默蹲在他身边。
道曾淡淡地道:“他们的凡俗之心太炙热,需得凉一凉。你打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有啊!妈妈的,阿清这家伙真是疯了——这家伙不知哪里找了些人,竟然趁昨天下雪
的时候硬劫了广善营!”痴天行合十道:“阿弥陀佛。”
小钰惊呼一声,双腿一软瘫在地下。小靳忙扶她起来,道:“没、没事,姓孙的王八蛋
正在大举派人追捕来着,所以那家伙至少现在还没事,是吧!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也
真够大胆的!”
小钰捂着激烈起伏的胸口,道:“都……都是我害的……如果我不出来,阿清也不必冒
险……”
小靳道:“你说什么废话?我告诉你,就算阿清不救你出来,那个王八蛋一样会下手的
!别傻了。”轻轻抱住了她的头。小钰伏在他怀里,忍不住抽泣起来。
道曾道:“孙镜发布要烧死羯人的消息,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留这些人的性命,就算卖
也好用也好,对他何尝不是好事?”
小靳在锅里舀了勺热水喝,道:“慕容氏快要攻过来了。听说襄城那边的战事也快要结
束……”他瞧了一眼小钰,斟词酌句地道:“……如今形势很不明朗,慕容氏和姚氏已
经开始在邺城等地方争斗起来,晋军也打算北上。我听人说,如果晋军真的开始北伐,
东平这地方就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要冲。慕容氏大概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正调集兵力准备
先一步占领此地。姓孙的王八蛋大概想要逃命了,临走前要做点发疯的事,不把肥水留
给外人。至于为什么要小钰,我想可能因小钰出身高贵,落在他手里……总比落在别人
手里强。”他话没说明,但道曾知道孙镜想把小钰扣为人质,甚至投降他人时的礼物,
不禁太息一声。
小钰本缩在小靳怀里,听了这话,道:“我……我去见他,求他放过阿清。”
小靳道:“傻话!阿清跑都跑了,还需要你去?别想傻事了。如今广善营的事也了了,
该想想怎么样再把你送出关外……”
小钰一把推开他,站起身来,急切地道:“不!我不走!我要去找阿清!你……你别想
骗我,广善营那么多人,阿清怎么救得过来?就算救出来了,也不知道能跑多远。你刚
才说襄城战事就要结束,是不是要被攻破了?是不是?”
小靳面色尴尬,道:“这……我哪里知道?还不是道听途说的。战事结束,也大有可能
是襄城守住了啊,你过来,我给你讲……”
小钰连退几步,退到门边,道:“不!我不听!我知道的!阿清……阿清以前就跟我说
过,襄城孤立无援,那么多人围着,我们族人根本冲不出来。她还说,什么慕容氏、姚
丞相……统统都想打我们的主意,一定守不住的!”
小靳在肚子里把多嘴的阿清骂了个底朝天,脸上兀自镇定地道:“那是她吓唬你的,傻
瓜,形势可还远没那么艰难!”
小钰摇头道:“那时我傻傻的,阿清什么话都跟我说,她只当我听不懂,怎么怎么可能
骗我?爹爹死了,娘亲也死了,大哥、二哥也死了,阿清也……也……我……我一个人
也不想活了……”说着转身就要向门前的柱头上撞去。痴天行伸手一拦,道:“施主,
生命虽然飘渺虚幻,终究也只这一世尔,何必急着重入轮回?”小钰拼命挣扎,哪里动
得了分毫,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道曾本已站起身来,闻言又一屁股坐下,合十道:“阿弥陀佛,天行,你这话很有见地
,大有我佛慈悲之心。”居然开始大加赞叹起来。小靳骂道:“臭和尚,都要出人命了
,还在这里作学问!”他使劲拉住小钰,道:“好,好,我们去找阿清好不好?谁说你
是一个人来着,我们大家不都在么……”
小钰抹一把脸,盯着小靳的眼睛,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找阿清!”
小靳转头看看道曾,心道:“阿清不知道已经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现在兵慌马乱怎么找
?这个小丫头真是……但如果不顺着她,只怕也劝不动她……妈的,我就带她四处走一
走,反正怎么也不可能找到阿清,等混一段时间,阿清有确切的消息了,那个时候是走
是留再说不迟。”当即道:“那自然是要找的……大和尚,你和你这些徒子徒孙要不要
一起找找看?”
道曾道:“阿弥陀佛,那是当然。”
小靳道:“你放心,有大和尚在一起,还怕找不到她?嘿嘿,我们等会就出发,先从这
附近找起。”
小钰道:“为什么要从这里找起?阿清不是已经走了吗?”
小靳道:“这你就不懂了。最危险的地方恰恰是最安全的,以前阿清不还把你冒险带进
东平么?所谓这个不入什么穴的……”小钰点点头道:“恩,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
这么说也有道理。”
小靳见她信了,得意洋洋,又对道曾道:“喂,大和尚,外面那些和尚跪在雪地里,一
个个面如土色,好象要冻死的泥鳅一样。等会冻僵了,我们下午可不好赶路。”道曾看
着他微笑道:“你这也算得上菩萨心肠。去叫他们进来罢。”
当天下午,一行人下了山,向东平进发。为避免被武林中人发现,道曾等人都用麻布包
住了头,鬼鬼祟祟好象麻风病人,倒也无人敢上前来细看。不过走了一阵,才发现是多
虑了。
半个月前,蓟城蒲洪之子符健突然迂回长安,自称天王大单于,扼守关中要害。他这一
变,各路诸侯的不臣之心迫不及待地纷纷显现。慕容氏和赵丞相姚弋仲为了扩大影响,
除了更加猛烈地攻击围困襄城的冉闵外,暗中拼命地收编原大赵的旧属领地。东平地处
慕容氏南下与晋军北上之间,傻子也知道,战火就要烧过来了。
这一个月来,东平城能走的人都逃走了,不能走的搅尽脑汁想办法逃。曾经耀武扬威进
入东平的什么“关东大侠”、“淮南大侠”,论财力跟萧家比起来简直是乞丐,论在东
平的势力,还不如钟老大手下一只虾。登高北望,黑沉沉的战火烟云一路压过来,大侠
们一个个忙忙似漏网之鱼,急急如丧家之犬,飞也似向江南逃去,竟而有某大侠为躲欠
客栈的钱,趁夜潜逃之不堪言事发生。东平守军,除了符申的手下外,其余大都人心惶
惶,盘算着大军压境时如何逃跑,哪里还有心思盘查?所以这一路走来,小靳反而觉得
从未有过的安全。但一直都没有任何阿清的消息,甚至连符申都似失踪了一般。
这一天,走到了东平北面的茶凉山,翻过这个山头就是巨野泽了,巨野泽边还有一个小
渡口,小靳知道渡口的位置,但是道曾小钰并不知道。小靳心中暗自盘算,想着如何骗
几人登船,大家伙趁夜冒险朔江而上,向陈留进发。反正这时候了,也没人有心思盘查
几个落难的人,说不定运气好,还能顺着济水直上洛阳,再从洛阳西进。
“阿清……”他不时想着:“那么强悍,就算打不过,跑总能跑掉,大概不会有什么危
险……再说小钰是什么郡主,不可能真为了那几百个平民百姓去送死吧?她也就是知道
那些人要为自己而死,一时冲动罢了。好啊,现在这些人被阿清救走,等她心情慢慢平
息就没事了。和尚嘛,也就是凑热闹而已,他一个废人了,还能做什么?”
皑皑白雪包裹着了无人迹的山头,一行人艰难地走着,谁也没留意小靳嘴角得意的笑容
。道曾疾步走在最前面,呜咽的山风不时撩起他披在身上的破麻布,露出斧削般消瘦的
手足。痴天行背着小钰紧跟在他身后。一大早跋涉到现在,小钰早累得俯在他背上睡着
了。痴天行不急不徐地走着,圆空、痴灭等一字儿排在后面走着,看着小钰睡着的恬静
的表情,还有痴天行自若的神色,自己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中午时分,众人走到一处山谷谷口。两侧山仞徒然变陡,直如镜面,高逾十数丈。风自
谷口呼啸而出,夹着雪泥,吹得人头都抬不起来。
小靳赶前几步,走到队列之前看了看。他认出这个谷口了,这是茶凉山最东的一个谷,
天气晴朗的话,穿过谷就能看见十几里外的巨野泽了,离谷不远就是渡口。
“不出意外的话……”小靳想:“天黑前就能赶到渡口。老天保佑,这次可真的不要再
出什么意外了!”
他闭上眼,虔诚地学着和尚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身后的痴天行咦的一声。小
靳叹道:“咦什么咦,世道艰难嘛,念声佛总不吃亏。”痴天行淡淡地道:“不是说你
。”
“什么?”
小靳眼皮一阵乱跳,睁开眼,却见圆空等几人已经飞身向前奔去。小靳叫道:“怎么了
!哎哟!”手上一沉,痴天行将小钰放入他怀中,道:“狼群!”也向谷口方向跑去。
“什、什么?喂,你们都跑了,谁来保护我们?”
痴天行头也不回地道:“不会放过来的!”
远远的谷中传来几声惨叫,接着是数十只狼的长啸声,听来让人头皮发麻。小钰一下被
惊醒了,紧紧抱住小靳道:“怎么了?有……有狼吗?”
“咦,妈的……”小靳把她挡在身后,道:“早知道这地方邪门就不念佛了!”
“哚哚、哚哚……”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正席地而坐的士兵们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暮色中,从东面的山
岗上飞驰来一骑人马。好多人紧张地握住枪杆,站起身来,但随即听见放哨的人大声道
:“传令兵!孙大人的传令兵!”
士兵们重又疲惫地坐下。有些人冻得手足僵硬,不住哈气跺脚,大声咒骂这该死的大雪
,低声抱怨倒霉的任务,做什么不好,非要追到这天寒地冻的巨野泽来,沼泽泥潭又多
,连个升火取暖的地方都没有……
传令兵奔到营前,滚落马鞍,一脚陷进泥里险些拔不出来。周围的士兵一阵幸灾乐祸的
哄笑,但待看清那人,不禁都闭了嘴。只见那人一身血污,手臂上还缠着裹伤的布条,
眼里满是血丝,不知道这样不眠不休的跑了几天了。他在两名哨兵的帮助下站直了身子
,艰难地向符申的帐篷走去。
他刚钻进帐篷,惊讶的议论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哪里的兵啊,好象是拼死冲出来的。”
“我……我认得他!他原是主父大人的手下,听说一直驻守在济水北线!”
“那么,是真的了……慕容氏已经进攻我们了吗?”
“也不一定是慕容氏,冉闵难道就不会打过来?他在邺城外屯兵三十万,打襄城才十万
呢,随便来一支队伍我们也吃不消啊!”
“是啊,就是那个自称赵丞相的姚弋仲手里也有十来万人,哎,都不是好相与的主……”
“可怕……你说我们怎么偏偏就顶在东平这地方呢?谁上谁下,都他妈的要吃我们!”
“这可不一定,咱们将军是降了晋的,我堂叔在建业,说是晋军就要北伐了。”
“哎哟,北伐就好,北伐就好!我们汉人也该收复失地了!”
“你知道个屁!打来打去,还不是我们去送死!当初要不是晋自己的王爷们乱搞,天下
能这么乱吗?那些狗屁胡人能骑在我们脖子上拉屎吗?都他妈的是些王八蛋!”
“也是……哎,又有人来了……好象是出去搜寻的张守备?”
两匹马旋风般冲进营地,马蹄溅起的雪泥飞散,周围的士兵纷纷避闪。张守备翻身下马
,把缰绳丢给哨兵,粗着嗓子道:“直娘贼,这要命的天,冷得老子……有酒没有?”
旁边一名老兵递上酒壶,他接过来咕噜咕噜喝了老大一口,长出一口气。
士兵们都围了上去,有人大声问道:“怎么样,守备大人,找到那些贱人没有?”
“找到了!”张守备一抹胡子上的酒水,打着嗝道:“呃……差点把老子冻僵了!妈的
,果然趁乱躲在东岸的灌木林里!是主力队伍,绝对错不了,十几天时间,居然又凑到
了三四百人!这些羯奴真他妈象耗子一样!”
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声,都道:“妈的,找到主力就好!早点完差,大家伙也好回家吃
顿热饭!”
“就是,依我看,男人统统砍脑袋,女人嘛统统带回去,一家一个留着用……”
“哈哈哈哈,有见地呀!”
“嘘,禁声!符大人出来了!”
符申大步走出帐篷,那传令兵紧跟在他身后。张守备忙丢了酒壶,抢上两步,躬身道:
“大人,已经找到对方的主力了!在东岸双龙湾一带,卑职发现他们的营地沿绵数里,
大概总数有五百人左右。”
“怎么增加得这么快?”符申冷冷地道:“各地剿杀羯人难道没有尽力么?”
“已经……尽力了……”张守备有些畏惧地一缩脑袋,道:“但散落在各地的羯人实在
太多,而且广善营被劫后,知道消息的羯人都不顾一切前去投奔。据卑职所知,各地这
十几天每天都捕杀一两百人,但实在……大人知道,最近军力多被调到北面战场上去,
实在是抽不出更多的人手了。”
符申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又道:“据你观察,他们的部署如何?还有多少可用之人?”
张守备道:“部署方面可以说非常混乱,毕竟大多数都是平民,并没有多少可以战斗的
军人。但人员的情况却比较复杂。劫营之初,他们的人还比较少,而且从营里劫去的人
受大雪所困,或有走散的,死伤非常严重,卑职估计,当初营里的人至少已死了十之五
六了。但随着越来越多的羯人加入,要说可用之人……卑职也不好下定论,只能说,大
约一百人左右吧。”
“那名女子呢?”
“还是没有出现。看来在广善营确实受了伤,这几天设埋伏、派遣疑兵等,应该是另有
其人。这些派出来的疑兵几乎一人幸免,如此不顾一切地自投罗网,卑职想,大概也是
出于保护她的目的。”
“左千户的人马呢?” 符申的口气越来越淡,那青铜面具后隐藏的脸仿佛已经露出了
屠杀前的狞笑。
“正向东岸集结。”张守备道:“卑职一打探到对方的藏身之所,斗胆立即向左千户大
人送出了信,请他协助防守青牛山和扶架山之间狭长的山谷通道,并且也已向正在东平
城的舒勒千户大人报信,请他加紧搜捕东平附近的羯人,封锁通往巨野泽的道路,阻断
这些人的北逃之路。事出紧急,卑职没来得急向大人禀报就自行其事,请大人降罪!”
符申慢慢点头道:“好。李千户死在广善营里,他的缺,就由你来补上罢。”说着纵身
上马,道:“听令,传令各营,立即进军!所有羯人,一个不留!”
张守备大喜,重重磕了两下头,跳起身来大声吆喝士兵上马。跟在符申身后的传令兵忙
道:“大人!东线吃紧,慕容恪的大军已经快要攻下祝阿附近的麓台了!孙大人命你马
上增援的事怎么办?”
符申冷冷地道:“这边事一了,我自然马上增兵,你先回去,替我把话传给王大人,叫
他再坚守五天,大局可定!”
那传令兵大叫道:“五天?只怕一天也撑不住!卑职出来的时候,兄弟们的箭都射光了
啊,大人,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张守备怒道:“他妈的,什么叫见死不救?符大人不是说了吗,这边事一了马上就去,
你敢怀疑符大人的话,想找死啊!”
那传令兵扑跪在泥地里,一手扯着符申坐骑的尾巴,哭道:“大人!小的死罪!但是请
大人马上增援,麓台里的兄弟们都快被慕容恪的发石车砸完了!大人!大人这可是孙将
军的命令啊!”
符申哼了一声,道:“我这里的事,难道不是孙将军的命令?来人!”
张守备冲上前去,扯了两下没扯开那人的手,当即一刀砍下,将那人的手齐腕砍断。那
人惨叫一声,抱着手翻滚到一边。周围的士兵都吓得呆了。张守备黑着脸道:“此人冲
撞符大人,来人,将他关押起来,留后再审!”
符申一夹马肚,冲出营门,喝道:“都跟我来!”他的重骑军们慌忙跳起身来,纷纷上
马,一时间人喊马嘶,营地里乱成一团。
圆空等人还未赶到,忽见一匹马自谷里飞奔而出,马上坐着两人。那马跑出几丈,猛地
长嘶一声,却是一只狼奔到马后,一口咬住它的后腿。那马后腿一蹬,将那狼远远踢出
去,但就这么一缓,几只狼也追了出来,一起扑咬住马身。那马嘶叫声中,翻倒在雪地
里,马上两人在地上滚出老远,一时站不起身来。两只狼迅速围了上去,只听其中一人
大叫道:“扑倒,扑倒!”
他身旁那人扑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那人手中握着一柄刀,绕在身旁不停舞动。那几只狼
咬死了马,向两人围上来,那舞刀之人一面大喊大叫,一面拼命挥刀,但却是毫无目的
的乱劈乱砍。明明面前没有狼,都已跑到他身后,他还不住向前砍去。
圆真一边跑一边道:“是瞎子!”猛地听见那人怒吼一声,一只狼从后一口咬住了他的
肩头。他反手一刀砍下,砍在那狼额头,那狼竟死不松口。另一只狼趁他胸前大开之际
,低身冲近,一口向他脖子咬去,忽地面前风声大作,一枚石子破空而来,正中狼头,
将它击出数丈。
圆定的轻功最好,第一个赶到,大喝声中,使一招“罗汉伏虎拳”中的“破山推”,一
拳推出,两三只狼被强劲的掌风刮得飞出老远。他跨到那两人身旁,一把将咬在那人肩
头的狼扯下来,当作齐眉棍使,顿时打破了几个狼头。其余狼见他凶狠,发出一阵嚎叫
,向谷里退去。
圆空赶到那人身前,扶起他,刚要给他裹伤,那人挣扎着道:“里面还有人!快……”
小靳护着道曾小钰赶到,几个和尚已经大叫着冲入谷里。小靳见到这么多狼的尸体,心
中砰砰乱跳,道:“是狼群……一定是大雪把狼群逼下山了!”
小钰忽然大叫道:“石付大哥?是你!”冲上去扶起那人,小靳这才看出他果然是追随
阿清而去的石付。只听石付惊道:“小钰?怎么你会在这里?”
小钰手忙脚乱地替他包扎伤口,一面道:“真的是你!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
了!阿清呢?阿清在哪里?”
石付叹了口气道:“我……我跟小姐失散了。”
小钰一怔,小靳忙道:“好了好了,找个地方再说,这里狼群围着,很好拉家常吗?这
人是谁?”将旁边一直匍匐着的人翻过来,吓了一跳,道:“大肚子?”
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已然昏死过去,肚子高高隆起,竟是个孕妇。道曾忙替她把脉。小
靳见她手腕上还套着个铁镣,更吃了老大一惊,颤声道:“这……这是从广善营里救出
来的?”
石付疲惫地点了点头。
“妈的,你们这些家伙还真是敢干呢!”
此时痴天行等人已将狼群赶散,小靳赶到山谷里,见谷里东一处西一处,到处都是尸体
,一片片雪地都被血染红了。间或也有被人用刀砍得血肉模糊的狼尸。这些尸体多是孩
子,小的只有几岁。也有几个成年人,他们的身后后往往有好多孩子的尸体,想是狼群
冲上来时,大人拼死保护着孩子。从痕迹上看,应该是从山谷的另一头逃过来的,可惜
大部分人都没能跑出谷。只有十来人被救下来,此刻聚在一团,兀自心惊胆战。他们见
这几个和尚面生,也不开口说话,直到石付过来,才一拥而上将他围住,问长问短,看
样子似乎对他甚是尊重。
石付安慰了他们一阵,安排人手掩埋尸体,几个和尚也帮着挖坑。草草掩埋后,雪又开
始下起来,众人都有些疲惫不堪,又兼有伤员,当下由小靳带头,向山下的渡口赶去。
此时渡口村里,人差不多已经跑光了。因有羯人在内,不敢去找人家,就在村口找了间
无人看守的破祠堂落脚,烧火取暖。道曾、痴天行等忙着安顿伤员和孕妇,小靳小钰则
把石付拉到一边说话。
小靳问起他们的行程,石付道:“我们正准备到巨野泽去,原也打算经过着渡口的,没
想到在谷口竟遭了狼群。这村里寥无人烟,大概也被狼群洗劫过了罢。”
小靳奇道:“为什么?大冬天跑那地方去,不给狼吃掉也给冻死了!”
石付叹了口气,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小姐可能已经到那里去了。”
小钰惊喜地道:“阿清?好啊,我们也去!”
小靳心中没由来一跳,一时不辩悲喜。石付道:“你不能去,那里太危险了。”
小钰抗声道:“为什么?我就要去!”
小靳道:“是啊,这可不是儿戏,人家石付大哥说得对,说得对的咱就要听着是不?”
正巧痴天行叫小钰过去帮忙看护孕妇,小靳推她道:“……等阿清他们脱了险,自然有
机会见的,快去快去!”小钰老大不情愿跑过去帮忙去了。
等她跑远了,小靳舒口气,掏出点干粮递给石付,自己也嚼着,问道:“阿清是不是出
什么事了?除了走投无路,我实在想不出你们又跑回巨野泽这鬼不生蛋的地方来做什么
。”
石付简单地说了劫广善营的事,又道:“小姐虽然最后一个冲出了营地,但还是被箭射
中了。在这里,肩胛下面,”他举起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刚好卡在骨头缝中。”
小靳忍不住一哆嗦,道:“那……那可伤得很重啊……”
石付道:“是啊。等到拔出来的时候,骨头都被绷断了。不仅伤药不够,也根本没时间
修养。符申的部下追了我们三天,当初救出来的两百多人就死了差不多一半。小姐拼死
撑了两天,终于彻底垮了……为了保护她,也为了剩下的那些孩子,我们安排了许多支
小队,分头向各个方向走,每支队伍大概二十来人,只求能将对方引走。他们甚至三、
五个人才有一把刀,可想而知,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小靳没有想到他们竟会如此惨烈地逃亡,背脊上寒流滚滚,道:“真可怕……那……那
你们还剩几个人啊?”石付吃了几口干粮,道:“妈的,这才叫吃的……有些事情,你
想也想不到。就在我们只剩六十几人,以然绝望的时候,突然之间,整个东平郡,邻近
的鲁郡、高平郡,甚至远在彭城郡幸存的羯人,都成群接队的前来投奔。两天之内就聚
集了七百多人。听说还有更多的人仍在路上。尽管符申命人四处搜寻,大开杀戒,仍然
没能阻止这些大多数是妇孺的人来到。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的,真的……那么
隐秘的山林,那样大的雪,那么多围困的士兵……死在路上的人应该更多吧。你说,氏
人、匈奴人,我们鲜卑人,还有你们汉人,难道真没法有一个共同的国家么?”
小靳傻傻地道:“我……我不知道,改……改朝换代的事,我……我也不清楚……”
石付嘿嘿笑道:“你要是清楚,你就是皇帝了,傻瓜。虽然我是鲜卑人,可我也敬重大
赵的高祖明皇帝石勒,只有在他的治下,天下才承平了十几年,各氏族的人才和平了那
十几年……多么短暂的十几年啊。”
“那……”小靳急切地道:“那阿清为什么又跑回巨野泽了?你怎么没跟着她?”
此时风雪更大了,祠堂的破窗户被吹得吱嘎乱响,无数雪花飞了进来。小靳冷得要死,
刚要去取点火过来,忽听“啊”的一声惨叫,似乎是那孕妇发出来的。他正发呆,小钰
飞也似跑过来,慌慌张张地叫:“要……要生了!要生了!”
小靳道:“慌个屁,快去烧点水啊这都不懂!去去去!”小钰半点主意没有,听了他的
话,又闷着头跑回去烧水。小靳见几个妇女抬着那孕妇进了里面一个房间,道曾也跟在
后面,不禁面露尴尬,道:“咦,这年头连和尚都可以接生,不得了不得了。你继续说
啊。”
石付道:“大约七日前,我们打算冒险从北面的昆宁山突围,再渡过济水,没想到被符
申料到,在半途截击。我们死伤惨重,幸亏当时突降大雪,风又大,卷起的雪遮天避日
,这才侥幸逃脱。但我和几十人一起在雪中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竟绕过了封锁,跑到
东平附近。这两天听到风声,符申命人包围巨野泽,我想应该是小姐他们到了这里,所
以又带着他们来了。”
小靳一拍大腿道:“你们既然已经逃出了包围,为什么不再往西一点,从鄄城方向出去
?过去了就可以到洛阳,我知道那边,现在应该更好走了!”
石付回头看看,那些羯人们此刻各自疲惫地歪倒在地上休息,淡淡地道:“他们不肯。”
“为什么?”小靳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们现在只是为了阿清而活着的。”石付叹道:“你也许不会明白。有个人曾经
跟我说,阿清没有劫营之前,他们躲在各地,给汉人做奴隶,都当自己是已经死了。这
样的死法太可怕,灵魂永远回不了故乡草原,仿佛行尸一般,躲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腐
烂。但是现在,他们终于又看到了草原的神鹰,就算为她而死,灵魂也必得救赎。有的
时候,人缺的只是一线希望。阿清就是这个希望所在,所以他们宁愿回去送死,也不肯
再此沦为汉人的奴隶,死在异国他乡了。”
“我也……”他揉了揉被雪风吹得有些刺涩的眼睛,道:“不想死在异乡呢。”
“小靳哥——”
小靳正靠在神龛上瞌睡,听见声音,勉强睁开眼,见小钰正端了盆水出来。她满脸细
细密密出了一层汗,神情又是焦急又是兴奋。
“小靳哥,生了生了!”
“别乱讲,我怎么会生?”小靳抹抹僵硬的脸,道:“生了个什么东西?”
小钰兴奋地道:“是个男孩子,真漂亮!我……我刚刚还亲手抱他的呢!你快来看看呀
!”不由分说拉着他进去。
那妇人还很年轻,有着阿清般长长的睫毛和笔直的鼻梁,此刻她早已昏睡过去,但仍是
痛苦难耐地紧蔟着眉头,嘴唇被咬得到处是血。一个婴儿躺在她怀抱间,小靳觉得他好
象只小老鼠。几个妇人收拾完东西,对小钰行礼后,都退了出去。
“这么说,阿清成功了。真……真不敢相信。” 小靳凝视着妇人手腕上青紫的肿痕和
紧扣的铁镣,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气馁,仿佛见到阿清跨在马上,绝尘而去,只留下模
糊的背影……
他的视线沿着铁镣滑至末端,那是大刀坎断的痕迹,切口粘滞——是把沾满鲜血、已经
钝了的刀。是阿清的刀吗……那血……是阿清的血吗……
小钰抱着那婴儿,轻轻哼着羯人的儿歌。小靳看着那小小的婴孩,轻声道:“你比老子
强。你有妈妈,还有阿清和小钰。”
小钰听了,对他嫣然一笑。火光映照在她脸上,艳丽不可方物。小靳忽然一阵眩晕,只
觉眼前之人仿佛画中仙人一样,忍不住凑上前去,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不知过了多久,小钰身子一颤,小靳猛地一惊,“哎呀”一声退开两步,呆了一下,不
敢看小钰的脸,撒丫子就往外跑。
他一口气跑到空无一人的后堂才停下,可是狂跳的心怎么也停不下来。他扶着墙壁站着
,心道:“我……我做了什么?怎……怎么能对她……她……她……哎,小靳,这次你
祸闯大了!你要完蛋了!人家是郡主,你是什么东西?妈的,小混混也敢……你这次完
蛋了吧!”
他痛骂了自己一顿,舔舔嘴唇,恩,怎么还是甜的……他走到窗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已经很深了,但雪降下来,地上也积了厚厚的雪,隐隐反着光亮,倒也不觉黑暗。大
雪降得无声无息,偶尔传来一两声树枝被雪压断的劈啪声,除此之外,万籁俱静,连前
院的人声都听不到。
小靳向巨野泽的方向看过去,湖泽在三四里外,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但阿清就在湖
的对岸。究竟是什么地方呢?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这么大的雪,这象刀子一样的雪风,
她挺得住么?
就象老天玩弄的把戏一样,有些事刻意得可笑。当自己一年前在雪地里将受伤的阿清背
回寺院时,可曾想到一年后的现在,她再一次伤重倒在雪里等死?“简直……”小靳咬
着牙想:“不把老子的努力当回事,随便浪费,真他妈的!”
他在地上找了块石头,用力向湖的方向扔去,听见它一路劈劈啪啪打落好多树枝积雪,
心中暗爽,当即找来更多的石头往外扔。
正扔得高兴,忽听身后的木门噶吱一响,有人轻轻地道:“你就那么不高兴么?”正是
小钰。
小靳一跳三尺,几乎从窗口跳出去。小钰道:“小靳哥,你慌什么?过来。”声音不大
,象平常一样温和,小靳身不由己走到她身旁。小钰的脸隐藏在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既不开口,小靳也不敢先说话。
过了好久,小钰幽幽地道:“你为什么要跑开,小靳哥?”
“我……哈哈……跑?往哪里跑……不是,为什么要跑?你看见我跑了吗?不不,不!
我我我……是在……”
“别说了!”小钰尖叫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跑,可是我并不害怕。因为……因为…
…”
她说不出来了,伸出手,抱住了小靳。小靳颤声道:“ 因……因为什么?”
“我是你的人,小靳哥,你知道吗?”
“什么……”
“从那天你告诉我,不要怕,不要怕的时候……那天你替我采来花朵,背我去看老虎的
时候……那一天,你看着我洗澡的时候……不……还要早,还要早得多……当阿清每天
晚上在我面前说起你,说起她喜欢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小靳心头砰砰乱跳,听她的声音,又有点象她当初失魂落魄时的样子,担心地道:“好
,是啊,早得多……我们先回去好不好?夜这么深了,又冷,你也该歇着了。”
小钰一个劲摇头,道:“不!小靳哥,今天晚上我想跟你说说话。我怕……怕以后都没
机会说了。”
“别……别说傻话!”
“真的。我以前一直生活在幻想里。”小钰认真地点头道:“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只要
离开这里,梦就会醒,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只要离开……你见过我们家乡的草原吗?多
么漂亮,多么壮美……只要离开这一切一切,回到家乡,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多好!”
“是啊是啊!咱们离开这里,到草原去,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我早就说了嘛,别乱想
了!”
小钰向一脸焦急的小靳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仿佛看到了草原上星星点点的野花,和那
湛蓝高远的天空。不过这个笑容很快消失了,她松开抱着小靳的手,走到窗边,望向外
面湖泽的方向,轻轻地道:“可是今天,当我看到那个小孩出生的时候,我终于明白,
原来……原来这一切并不是梦,并不是可以醒来就忘却的梦啊。”
“你别乱想了!什么小孩不小孩的?”小靳越发慌乱起来,拉着她道:“进去休息了,
这里冷得很!”
小钰使劲挣脱他的手,一指外面,道:“你还不明白吗,小靳哥?这里,有我那傻傻的
姐姐阿清。刚才石付大哥什么都跟我说了。阿清……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我
……我……”她的胸口起伏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大,道:“我是那么的想要抢走她的心
上人,甚至……差一点就成功了……
“你们汉人孔融的小孩都懂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这个道理,我却一直浑浑僵僵的
装做不明白,只知道逃啊逃啊……可是刚才我抱着那小婴儿的时候,才突然发现,原来
这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别的母亲,别的孩子……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族人们……我竟
然曾经想一个人偷偷逃走,真是太可怕了……”
小靳大声道:“有什么可怕的?你能做什么?逃走有什么可耻?真是小孩子!”
小钰摇头道:“你不明白的……小靳哥,你知道孙镜为什么要对广善营里的人赶尽杀绝
吗?他是想逼我出来,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得到我……因为我身上有个秘密……一个天大
的秘密……天下的秘密。多么可悲,我仿佛就是为了这个秘密而生下来的。只要我一日
不露面,他就绝对不会停手,直到杀光所有的羯人……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阿清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她拼了命也要去劫营。她这么做就是不想我出来,她只要我
远远地离开中原,回到草原去……真是傻瓜,她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她难道不明白,
跟那个秘密比起来,死再多的人都无足轻重吗?你说,她能做什么?你……你喜欢她,
对吧?”说着回头深深看了小靳一眼。
小靳退开两步。这不是寻常的小钰,甚至不是那个疯疯傻傻的小钰。这是一个从未见过
的人。
从未有过的肃杀之气。
小靳一时气为之竭,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只傻傻地站着,一根指头都不敢乱动。小钰看
了他一会儿,又转回头,低声道:“你别怕,也别惊异。我并非今日才想明白这些,其
实我一直在想,反反复复的想,想了好多好多天了……只是我一直在逃避,以为真的可
以一走了之,让那个秘密也随我而去,可惜……真可惜……那日在城门口,我真不该看
那张告示,只差一步,我就可以跳出这乱世了,只差那一步啊……火……”
“火……”小钰突然全身一震,又道:“火……”
“什么?火?”小靳丈二和尚摸不到头,正想凑近点看看小钰是不是犯迷糊了,突然一
惊——小钰的脸被什么光照亮了。
小钰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里,一团火亮了起来。
他转过头,向巨野泽望去,那边,湖的对岸,亮起了一点火,然后是两点、三点……无
数点火。火光渐渐变大,隐约勾勒出一座小山的轮廓。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借着
星星点点的火,连沉寂的湖似乎都活了过来,泛起长长的、密密的波光。
小靳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妈的。”
一开始的时候,天上突然多了几点火。大多数人因白天赶了一天的路,早已疲惫不堪,
倦缩在一起相互温暖着沉沉睡去,也无人留意到这星火。只有几个贪玩未睡的小孩看见
了,惊喜地挣脱父母怀抱站起来,拍手唱道:“火星星,火星星!”
“别闹了……”
话音未落,火星星骤然俯冲到眼前,“嗖嗖”数声,几只火箭插入雪中。火顺着箭杆迅
速烧上去,火光照亮了一张张惊恐的脸。
“嗖……嗖……”没等惊醒的人们回过神来,天上又射来几十支火箭,其中一支箭插入
一个沉睡的人的身体,那人哼也没哼出一声,当即死亡。这些箭箭身特别粗大,火越烧
越大,照亮了周围老大一块地方。许多人站了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火。
“进……进……进攻了!”终于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吼。这吼叫随着凄厉的雪风远
远的传了出去,正在沉睡中的四、五百人顿时乱了起来。人们纷纷爬起身,但是黑灯瞎
火,谁也不知道进攻从哪个方向过来,哪个地方又有出路,只得象无头苍蝇一样乱蹿。
很多人忙着抱起小孩、收拾包袱,有的大声喊着亲人的名字,有的人则慌乱地四处乱串
,找寻出路。在这黑暗的夜里,那几支着了火的箭成了唯一的光亮,有经验的人都知道
,这也将是屠杀开始的地方。
火光里人影晃动,远远的船上,士兵们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手中的弓拉得浑圆,焦躁地
等着符申的命令。符申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清醒过来,开始扑灭火焰的时候,
他的右手才向下一挥。
“一个也不要留。”
几名士兵正在伏利度的指挥下扑火,突然间头顶风声大作,伏利度大叫道:“闪开!”
第一批箭觅着火光而来,劈头而至,仿佛夏日骤然降临的暴雨一般,“扑扑扑”一阵响
,一瞬间便撩倒了一大片人。
伏利度挺刀拼命格挡,手臂还是中了一箭,他咬牙滚出几丈,抬起头来时,周围立着一
片箭林,几乎已没有活着的人了。他一把扯出箭,叫道:“快走!向东向东!快走!”
大多数人刚才从睡梦中惊醒,正是六神无主、又惊又乱的时候,仍旧到处乱喊乱蹿,更
多的人还在收拾包袱。只有一些打过战的老兵头脑清醒,听到伏利度的声音,纷纷站出
来,驱赶着人群向东面山头跑去。这个时候,风声大作,第二批箭又到了。这一次射击
的方位从刚才火箭的地方向前纵深了十丈,人群象割倒的麦子一般又躺倒了一大片。惨
叫声顿时此起彼伏。
此刻人们才彻底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已经被敌人看得清清楚楚。屠杀即将开始,没什么
再可以留恋的了。大人们丢下一切家当,抱着小孩,开始不顾一切向黑暗的地方跑去。
伏利度在人群后拼命叫道:“向东!上山去!快!”他的几名手下忙帮着他把人往东面
的山头引。又是两次箭雨射来,幸好人们已经跑散,而且离火箭照亮的地方越来越远,
失了准头,被射中的人少了很多。但两轮箭之间相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伏利度知道对方
已经杀近,忙组织了几十人,准备防御。
他突然想起一事,喝道:“谁见到郡主了?”大家都摇头,只有一人道:“ 早些时候
我看见伏莫隶术大人带着她往北面山头去了。”伏利度道:“快点埋好顶马桩,我去找
郡主!”
他避开拥挤的人流,向阿清去的方向跑去,刚跑上一个小土丘,前面的林子里突然传来
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伏利度心中一惊,没想到对方来得如此快,而且看样子竟是四面
八方都有埋伏。他左右一打量,伏身藏到一块岩石后,抽出长刀。转瞬间,十几骑黑衣
骑兵冲出灌木,径向人群冲去。
伏利度待马队冲过身边时,长刀一横,斩断一只马腿。那马长声嘶叫,向前扑倒,溅起
老高的雪泥。后面的马受惊,纷纷嘶叫着人立而起。伏利度趁乱砍死翻倒在地的骑手,
转身挡了两刀,又劈下一人。那人一条腿被齐根斩断,在地上发疯似乱滚乱叫,听得人
毛骨悚然。伏利度赶上一步,单刀劈下,将他脑袋砍出老远。
那些骑手本来是去偷袭别人的,此刻骤然遇袭,都有些慌乱,被伏利度趁暗又袭杀了一
人。只听有人大喝道:“就一个人!就一个人,不要慌,散开,再把他围起来!围起来
杀!”
骑手们听了他的话,纷纷安抚马匹,掉转马头,将伏利度围了起来。伏利度正跟一名骑
手打斗,那骑手使一柄长刀,居高临下砍杀,杀得伏利度竟有些顶不住。他正打算绕到
马后,突听一匹马长嘶一声,斜此里冲出来,伏利度躲闪不及,被那马顶个正着,飞出
数丈远,在地上兀自翻滚,直到翻下小丘。那骑手黑暗中看不清他掉到哪里去了,骂了
两声,转身挥刀叫道:“继续冲!符大人说了,一个也不要留!”
他领着手下向土丘下的人群冲去时,三、四支这样的骑兵队伍已经劈波斩浪般从其他方
向杀入人群。披着铠甲的高头大马在惊慌失措的人流里横冲直撞,往往将数人一起撞翻
在地,马蹄践踏之下,鲜有活口。这些骑手都拿着长刃大刀,是专门用于砍杀步兵的武
器,此刻提刀猛劈,只看见人的脑袋、肢体满天纷飞,简直如切菜斩瓜一般轻松。一时
间,喊杀声、惨叫声、哀求声、呼儿唤女之声、刀斧斩落之声、骨肉撕裂之声……不绝
于耳,一刻之前还寂静无声的巨野泽,已变成了血肉飞溅的阿鼻地狱。
有几匹马冲得快,马上的骑手只觉自己如狼入羊群一般,杀得实在带劲。渐渐地深入人
群,砍杀跑不动的,或吓傻了而不动的老弱妇孺。忽见前面骤然变得空旷,其中一人脑
子动得快,刚叫声:“有埋伏……”跨下的马惨叫一声,已直直撞上一根顶马桩,力道
之大,尖尖的木桩头刺入马腹,差点穿透马背刺出来。
那骑手滚鞍落马,被马腹狂喷而出的血冲得满头满脸。还没等他站起身,周围几把刀砍
了过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勉强挡了两刀,终究不济,被乱刀砍死。其余几匹马也同样
收扎不住撞上顶马桩,周围眼睛瞪得血红的羯人一拥而上,将落下马的骑手砍成肉泥。
后面的骑手见对方也有准备,知道遇上了久经沙场的老兵,黑暗中不敢冒险再快速穿插
。有人大声喝道:“点起火把,保持队形!”骑手们取出早准备好的火把点起来,聚集
在一起结成阵势,沿着湖边向前。羯人里的士兵们终于也聚集起来,虽然没有马,但仍
英勇无畏地向骑兵发起冲击,以求自己的人能快速撤走。
伏利度被马撞了一下,背上肋骨断了两根,好在他身体结实,从土丘上滚下来时滚入一
簇灌木里,侥幸逃生。饶是如此,他也躺了好半天,才勉强重新站起来。只听外面的杀
喊声渐渐向东移去,他知道自己的手下能对付骑兵的没有几个,对方一定已经冲过了顶
马桩。再往东就是一片开阔的土地,更没法防御骑兵,事到如今,只有拼命了。他喘了
两口气,咬牙爬出灌木,向杀喊声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到处是尸体,绝大多数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妇孺老幼,伏利度心中狂怒,待跑到顶
马桩的位置,见有四、五名骑手和他们马匹的尸体,马身上还背着弓箭。伏利度取下弓
箭,猛跑了一阵,爬上一个小丘,只见小丘下,四五十名羯人正在力战二十几名骑手。
那些骑手虽然人少,此刻仗着高度和速度的优势,占尽上风,在一干羯人之中纵横驰骋
,大刀之下不停有人被砍中,每匹马身上都沾满了血。那些羯人只有十几人是士兵,懂
得如何对付骑兵,如何在马匹冲撞之下逃生,其余的普通百姓只知道拿刀乱砍,哪里是
骑兵对手?转眼之间地上就躺了十几具尸体。好在这些骑兵平日里杀百姓杀惯了,也并
无多少拼命的决心,见这些羯人一个个不要命的冲上来,担心暗中还有顶马桩或陷阱埋
伏,不敢过于压上,只是周旋着,等后面的队伍跟上来再说。
伏利度藏身在岩石后,忍着痛,开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一名骑手背心。那骑手大叫
一声落下马,几名羯人顿时围上去冲着他猛砍。周围的骑手冲上来砍翻两名羯人,但那
人早已身首异处。伏利度又射了几箭,他本就以箭术著称,虽在暗中,仍然箭无虚发,
一会儿功夫就射下五个人。骑手们顿时慌乱起来。有人叫道:“有埋伏!有埋伏!先撤
,等符大人来!”
他这一喊,骑手们立时向后撤去。他们丈着马匹的优势,说退就退,那些羯人勉强抵挡
到现在已算侥幸,哪里还敢再追。伏利度又射了几箭,但他背上的伤毕竟很重,握弓的
手颤抖起来,到最后连弓都拉不开了,只有眼睁睁看着骑手们从小丘前跑过,向湖边跑
去。
伏利度刚松了一口气,忽听那些骑手们大声欢呼起来。他心中一紧,四下一搜索,突然
呆住了。
只见湖面上有火把燃了起来,开始时只有几支,慢慢地变成十几支,几十支……这些陆
续点燃的火把相互辉映,勾勒出两艘双层大船的轮廓。
船迅速逼近了岸,浪头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拍打起岸边的岩石。岸边的骑手们拯臂高呼:
“符大人!符大人!”
有些人兴奋得拉着马人立起来,因为真正屠杀的时刻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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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钰第一个奔出大门,闷着头向湖的方向跑去。小靳叫道:“喂!黑灯瞎火的,你去干
嘛!”他追着跑过大厅时,石付道:“怎么了?”小靳恼道:“对岸烧起来了,妈的,
到处都是火!”
大厅里躺着休息的羯人发出一阵惊呼,全都跳起身来。石付叹道:“是探路的火箭……
看来他们终于找到小姐了。我们走罢。”在两名羯人的搀扶下站起身。
小靳道:“妈的,走?往哪里走?现在去不是送死吗?你们等到天明往西走是正经!”
但无论他怎么叫嚷,羯人们充耳不闻,各自快速地收起东西,男人牵着女人,母亲带着
孩子,一个接一个走出门去。那刚生了小孩的母亲本来和孩子一起被留在屋里,但她不
住大声哀求,她的亲人们商量了一下,还是用个破门板把她抬起走了。几个壮年举起火
把在前引路,火焰在雪风中微弱地跳着,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小靳扯着嗓子叫道:“你们真的都疯了吗?啊?明知道是送死也去?送死真的那么好玩
吗?”
石付走到他身后,拍着他的肩膀道:“是啊,你才明白?”被人搀扶着也跟着出了门。
小靳见他们扶老携幼地走出祠堂破败的山门,慢慢消失在黑暗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
味,正在发呆,身后有人道:“阿弥陀佛,施主请让一让。如果施主觉得危险,请向西
行罢。”却是痴天行。他大步走过小靳,跟上石付等人。
小靳不用回头也知道还有人要跟出去,叹了口气,道:“和尚,他们……他们真的打算
死在这里?”
道曾道:“阿弥陀佛,小靳,有些事,非亲身体验不得其解也。你说的对,现在应该向
西才对,你去罢。”说着也走了出去。圆空、圆真等人对小靳合十而礼,都跟着道曾去
了。
痴灭最后一个一瘸一拐地出来。他拍拍小靳,刚要说话,小靳手一伸阻止他,恼道:“
等等,不要说!妈的……个个都当老子是局外人,怕死的孬种一样。老子也是条汉子!
滚你妈的,不要再跟老子说废话了!”说着跳下台阶,三两步跑出门去。
痴灭呆了半响,道:“只是想请你帮忙扶我一下,唉,果然是废话……”
小靳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在心中一蹿一蹿地烧,一阵猛跑,先追过了道曾,冲他喊道:
“我、我也明白!你那些废话留着教训其他人吧!”追过痴天行时,小靳一向对这个只
懂说大话的家伙不耐烦,叫道:“让你妈,滚开点!”一脚踢过去,痴天行侧身让开,
小靳生怕他还手,跑得越发地快。追到石付时叫道:“瞎老大,看清楚路!”他这般乱
闹,居然没听到一个人回嘴,心中暗爽。
再往前赶就是羯人,小靳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对方听得懂听不懂。
见到那母亲抱着孩子在门板上哭泣,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只道:“让开让开
,让大爷我先过去!送死也别猴急!嘿,妈的,拿个火把给老子!”
他举着火把冲到码头时,看见几艘小船的灯亮了起来,小钰站在船边,正跟几位船夫说
着什么。他跑近了,只见小钰浑身都是雪泥,她黑灯瞎火的跑下来,不知摔了多少跟头
。小靳心痛得要命,赶紧跑到小钰身边。
只听小钰哭着道:“我求求你们,我真的必须要到对岸去……这跟簪子是和田玉石,能
值不少钱,求求你们了,就送一趟,我们不会回来了!”
几名船夫拿着簪子就着灯火看了看,神色犹豫。小靳见了那簪子的光亮,识得是宝贝,
吓了一大跳,一把抢回来,道:“哎呀这东西根本不值钱,不要看了!我这里有钱,白
花花的银子,可不是假的,拿去!”掏了五两银子出来。
一位船夫摇头道:“不行。对面听说正在剿匪,官老爷说了,这一带封禁,谁也不许进
湖去。我们还要养家糊口呢。”
小钰道:“悄悄的过去,我只过去看一眼啊。”几个船夫一起摇头,说什么也不肯。
小靳咬咬牙,又掏出三十两,都塞在那船夫手里,道:“不要你划,老子买你们的船总
可以吧?这些钱够你买十条这种破船了,别以为老子不识货,走走!”
那几名船夫欢天喜地上岸走了,其中一人还好心地道:“小兄弟,千万等天明了再开船
,湖里有龙,邪着呢,这样的雪天……啧啧,晚上收人呢!”
小钰望着漆黑的湖面,双手抱在胸前微微颤抖,小靳扶着她肩头道:“别怕,咱们一起
走,一定可以过湖的。什么邪龙?我们船上秃头和尚一大堆,专镇邪门!”回头见羯人
们已赶到,意气风发地大声道:“好了,都上船,今晚游湖赏月,都算在大爷我的帐上
!”
伏利度跑下土丘,大声喊道:“船来了!对方的头来了!”
他的手下们正在检查尸体,看有活着的没有,听了这话都直起身子,脸上满是疲惫和惊
恐的神情。
伏利度跑近了,喘着气道:“我……我要十个人,其余的赶快走,把人都带到山林里去
,明白吗。都过来,都围过来!”
人们纷纷围了上来,伏利度拿过一支火把,就着火光,一个一个看过去,嘴里道:“他
信,禾其……你,你,还有你……伏别顺他,你也出来……你们十个,一人拿一把刀,
再备一把,出来。”
这十人站了出来,在伏利度身后排成一排,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决一死战的神情。还有
人争着要出来,伏利度看着他们,声音平和下来,道:“好了,这就够了。如果我们顶
不住,你们也别撑了,各自逃命,能活几个下来就活几个吧。走吧。”
当那些羯人向山上跑去时,伏利度对那十人道:“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拖,能拖多
久是多久。都给我埋到雪地里去,等马队过来时,只砍马腿,听好了,砍马腿!他们离
了马,黑暗中不敢过分逼近,在雪地上也走不快,能把他们拖到天亮就值了!我不想说
假话,今天晚上,我们只有拼死顶住,没有逃生的机会了。想要走了,现在还来得急,
我不会强留。”
那十个人纹丝不动,其中一人沉声道:“百户长,你要再说逃命的话,我们只有现在就
死在这里。”
伏利度道:“好!大家死在一起,草原之神必会保佑我们的灵魂!来吧,一个一个地趴
在地上。伏别顺他,帮我用雪把他们掩起来。”
他们刚在雪地里藏好身,只听路上传来雷鸣般的马蹄声,至少有一、两百名骑兵觅着雪
地里的痕迹追来。每个人都握紧了刀,知道今晚对自己来说,是最后一晚了。
最后一场血战。
骑兵们近了,马蹄踏得地面都在震动。伏利度等人隐身在一个陡坡后,这样既可以隐身
,而且马跑到这里时通常会向前跳跃一段距离,可减少一开始被马蹄踩伤的机会。伏利
度感到身旁一人在微微颤抖,低声道:“别慌……别慌……稳住……稳住……来了!”
第一批马腾空而起,高高的从众人头上掠过,落在坡下,溅起大片的雪泥。马上的骑手
手里举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十一个人苍白的脸,但他们急于赶路,根本无人注意脚下。骑
手们三匹一行地跳过陡坡,看样子训练有素。
伏利度本打算再等几批马过去后,就中而断,一直做着不要乱动的手势。没想到跳到第
四批马时,一匹马跳得不够远,落下来时正踏在一人大腿上,咯的一声,踩断了骨头。
那人大吼一声,挣扎着坐起身,一刀砍断那匹马的后腿。后面的马收不住脚,直冲过来
,“砰”的一声巨响,将那人上半身生生撞断。
但那马也翻滚在地,马上骑手摔下来,还没回过神,已被一刀劈死。伏利度大声喊道:
“砍!”
剩下的人同时发出疯狂的嚎叫,一跃而起,猫着腰往马群中钻去,提刀只往马腿上砍。
这一下变起仓促,顿时有十几匹马被砍断了腿,长声嘶叫着在地上打滚,马队立时混乱
起来。骑手们纷纷持刀砍来,但对手个个象耗子一样到处乱蹿,慌乱间说不定自己的马
就突然地一跳,歪倒下去,是以个个心惊,想要拉马远远躲开。这些羯人抱了必死的决
心,对头上砍来砍去的刀视而不见,拼了命地乱砍马腿,一时气势大胜。
但随着落马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形成地面的合围之势,羯人斩马的速度慢了下来,双方
都杀红了眼,开始了近身拼死肉搏。
伏利度战场经验丰富,动作奇快,在马匹间绕来绕去,转瞬间就放到了十几匹马,冲到
了马队中间。马上的人混乱中向他砍去,虽砍中了几刀,但都不是要害,被他拼死避过
。听身后有自己的人大声惨叫,他也顾不得了,只想趁乱多劈些马腿。
正砍得起劲,忽地头上风声大作,有一股巨大的力道直压下来。这力道既猛且快,伏利
度刚察觉到,已杀到面前,避无可避。他本能地将刀往头上一举,“啪啦”一声响,刚
刀断为数段,余力未消,震得他飞身而起,穿过马队,重重摔倒在路旁的雪中,胸口肋
骨断了数根,一时气也无法吐出来。耳中只听骑手们都大声道:“符大人!符大人!”
那符大人显然对自己的攻击信心十足,竟不再看伏利度是否已经毙命,向后纵去。好几
名羯人的惨叫几乎同时响起,但只有一声,随即归于沉寂。就有骑手叫道:“符大人神
功盖世,威震……”他话没说完,符申冷冷地道:“行了。赶快将马匹拖走,让出路来
。”
伏利度心中冰凉,只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正在此时,忽听破空之声响起,从南面传来,数名骑手放声惨叫,滚鞍落马。有人叫道
:“啊,有马过来了,难道对方还有埋伏?”
“嗖嗖嗖”的破空声不绝于耳,对方竟象是有数十人同时放箭一般,而且准头极佳,每
响一声,几乎都会有一人被射中,惨叫声中落下马来。马队再度惊惶起来。
符申喝道:“快扔了火把!”众人立时醒悟,忙将火把抛到地上。但火把一时并未熄灭
,对方的箭仍然又快又准的射过来,眨眼功夫就有十六、七人中箭落马,叫声凄厉,眼
见不活了。其余的人惊慌失措,纷纷打马,都想尽快跑入黑暗的地方。人也在推,马也
在挤,队形一片混乱。
符申怒道:“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但骑手们此刻已无暇听他的号令,各自纵马乱跑
。符申刚要回身训斥,迎面一箭射到,他反手一刀劈开来箭,入手竟有些沉。那人卯足
了劲,又是连着几箭射到,符申虽一一挡下,心中却越来越惊疑,只觉此人的力道之大
,竟似不在自己之下。
就在此时,有人暴喝一声,声若滚雷,震得一众骑手耳朵里嗡嗡作响。伏利度心中狂跳
,听出这是一直跟着阿清的伏莫隶术的声音。他身子不能动,勉强抬起头,只见夜色里
,十几骑马如飞而至。
符申喝道:“放箭!快放箭!”但队伍已乱,人人忙着躲闪,只有几个人慌慌张张搭弓
射了几箭。那十几骑丝毫没有停顿,马上的骑手骑术甚佳,在马上伏低纵高,猱身躲过
飞来的箭,转眼间就冲到了面前,直接冲到马队中间混乱的环节。没等符申的人回过神
来,几声惨叫响起,立时只见人仰马翻,队伍竟被这十几骑生生冲断。符申心中大惊,
没想到这支队伍里竟有通晓兵法战术的高手,刚要喝止手下,却见对方当先一人手持一
柄长矛,奋力冲刺,一口气竟将三人挑得高高飞起,砸到一旁的马队中去。周围的人齐
声惊呼,那人大声喝道:“我是北郡部落第一勇士伏莫隶术,谁来与我一战?”一边说
,一边长矛横扫,两名离他近的骑手刚来得急举刀格挡,“砰砰”两声,两柄刀被伏莫
隶术的长矛打出老远,两人同时喉头一痛,飞身落马,洒了一天的血雨。
周围的骑手无不听闻过伏莫隶术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屠夫本色,吓得魂飞魄散,
纷纷退避。伏莫隶术领着几人向前猛冲,追得几十名骑手飞也似地狂奔。
符申打马上前,振声高喊道:“保持队形!别乱!前面的迂回过来……”
他本待追击伏莫隶术,刚冲到队伍断开之处,忽地一股疾风扑面而来,他侧身一避,劲
风竟带得他一歪。符申这一下更是惊异,原来对方还有如此高手。他反手一刀逼开那人
,勒转马头,纵开数丈,喝道:“是谁!”
火光中,一名青年骑着匹白马昂然而立,手持一对槊。这样生死搏杀的当儿,他看着自
己,居然还露着一丝微笑。符申只看了他两眼,就知道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已讨不到任何
好处了。
这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巨野泽说大不大,可是小靳、圆空等人轮番拼命划船,也直到黎明时分才勉强看见对岸
的河滩。
小靳虽说运足功力划船,不是很累,但也出了一身一头的汗,脑袋上汗气蒸腾,这下也
体会到当年看和尚“蒸馒头”的滋味了。小钰靠在他身旁,一夜没合眼,此刻眼圈通红
,神情恍惚。小靳几次让她去睡会她都不肯,一直盯着对岸的火光。那火有一阵特别大
,特别多,小钰抓着小靳的手不住颤抖,道:“怎……怎么那么多人?怎么办?”
小靳道:“慌什么,说不定是阿清他们点的火呢?”
没过多久,那些火又迅速熄灭了,小钰又紧张得不得了。小靳没奈何,打起精神随口胡
扯,瞎编乱造,总之先哄过去再说。后半夜,又飞起了雪花,眼瞧着几艘船都要给雪埋
了。小靳气得咒天骂地,好在没有风,不然这样小的船非给吹翻了不可。
天蒙蒙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小靳打手势,叫几艘船都放慢了速度,悄无声息滑入芦
苇丛内。圆真和圆悟轻功最好,两人上了一艘小舟,先去岸上查看。足过了小半个时辰
,两人才一头大汗的回来。原来他两上岸,发现了许多羯人尸体,但顺着尸体走下去,
又有几十具骑兵和马匹尸体。从现场留下的足迹看,应该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最终
骑兵们顶不住撤退了。
小靳拍着胸脯道:“我早就说嘛,愣的怕不要命的。东平那些兵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一
个个象抽了魂一样,哪里会真的拼老命?”
小钰等人松了一口气,看来族人们还没有完全失败。这一带岸边遍布岩石,犬牙参次,
难以靠岸。众人找了好久,才寻到一处平缓之处,弃船登岸。小钰见到族人被雪半埋的
尸体,心中凄苦,想要替他们掩埋。可是尸体这么多,时间又紧迫,哪里埋得过来?众
人好一阵劝说才拉开她,几个和尚围着草草做了一会儿法事,大家伙便沿着雪地上的足
迹继续向东而行。
等走到骑兵们的尸体旁时,小靳仔细搜查了一下,发现他们的刀剑和弓等武器都已被人
搜走,看来羯人们最后是从容撤退的。小靳对石付道:“喂,石付大哥,看样子还挺有
些人手嘛,你不是说没几个可以用的人了?”
石付皱着眉头道:“奇怪,竟还能对抗骑兵,我记得只有几十个步兵了,弓箭也几乎用
完了,怎么会……难道有别的帮手出现?”
小靳道:“谁知道?应该是在前半夜动的手,后半夜下了点雪,现在足迹都看不清了。
你说他们会向哪个方向撤?”
石付毫不犹豫地道:“东面的山林。那是唯一还可以容身的地方,错不了。我们赶得快
的话,还能追上。”
众人心中多了几分信心,痴天行又在附近找到几匹跑失的马,让走不动的妇孺坐上去,
大家伙加快步伐向东走去。小钰一路上心事重重,小靳怎么逗她说话都不理睬,最多勉
强一笑,算是回答。小靳甚觉无趣,跑到队伍最前面去探路。接近中午时分,小靳发现
了新的足迹,看样子有大批人确实是往山林方向去的。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处山崖上,回首西望,脚下白茫茫的一片,十里之外的巨野
泽已变成了灰黑色。小靳还记得水牢的方位,特意爬上一块岩石,向那个方向望去,那
里此刻正被铅云笼罩,大概正在下雪吧。
老黄……是不是仍在那水牢之间徘徊?
小靳叹了口气。他现在倒宁愿还关在那水牢里,每天吃喝不愁,也不用面对这样乱七八
糟惨烈的人世。
小钰昨天晚上说的是真的吗?如果她真的有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么,孙老乌龟是绝对不
会善罢甘休的。在慕容氏就要打过来的当口,他还敢以整个营的羯人做赌注,真是舍得
下大手笔。看来小钰的秘密可不是开玩笑的……只差一步,真他妈的只差那么一步就成
功了……
但是她回来又能怎么样呢?小靳担心地偷偷打量小钰。自从昨晚她说了那些话后,不知
怎的,只觉她再也没有往日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就算眉头深缩,也看不出有丝毫犹豫
。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追上阿清,仿佛追上后要做的事,早已经定了……小靳心中隐
隐的害怕,但究竟怕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发呆的时候,众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痴天行招呼他快点跟上。小靳懒洋洋地回道:
“知道了知道了……”转身刚要走,忽觉眼角瞥到了什么。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鼓了
半天勇气才回头向湖的方向看去。
只见远远的湖边,早上登岸的地方,七、八艘大船正依次徐徐靠岸。隔着这么远的距离
,小靳仍看得清一队队士兵从容下船,在岸边排起长队。青色的旗帜随风招展,人还没
有下完,已经延绵了数里,小靳知道,那是孙镜本部的旗帜。
“嘿……还真的是个大秘密啊……”小靳由衷叹息。
痴天行又在前面催促,小靳不管他,坐下歇了一会儿,直到被吓跑的力气重新聚集起来
,才站起来喊道:“喂,你们有谁知道怎么把雪地上的足迹抹掉吗?”
当下道曾、石付带着羯人加快步伐前行,而小靳、痴天行、圆空等人则留了下来,到旁
边的林子里找来树枝,沿路抹去众人的足迹。但因为通过的人多,况且山路上除了雪,
更多的是泥泞,实在很难彻底弄干净。痴天行提议,沿着另一条山路尽量大张旗鼓地走
,希望能把对方吸引过来。
但这样势必要求引路的人有很好的轻身功夫,把对方引走后才能全身而退,而且人还不
能太少。大家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圆空、圆真、圆悟三人实行这一计划,圆定、痴
天行和小靳则留下继续抹去足迹。
计议已定,圆空等人赶到山下一条岔路口向另一边山头奔去。他们跑一段就施展轻功回
来,重新跑过,务求使足迹越多越好。小靳等人则忙着把路上泥泞的足迹用雪掩埋起来。
忙到下午,前面放哨的圆定跑了回来,叫道:“来了,来了,至少有三千多人!”
小靳等人见足迹掩盖得差不多了,便都藏身在岩石后,等着监视对方的行动。圆定道:
“这个孙将军为何如此执意赶尽杀绝?难道这些羯人的性命,比他的城池还要重要?我
听说慕容氏就要打过来了,他不去北面守城,却还赶到这里来,真是不可思议。”
小靳道:“那自然是有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反正这个王八蛋是不会善罢甘休。话说回
来,那些羯人也是一个比一个傻,大家分开了跑,说不定早脱身了,非要这般辛苦地凑
到一起。是嫌别人抓得不够利落?”
痴天行笑道:“小兄弟始终不明白气节这东西呀。虽说万事万物皆随缘而生,无有定法
,但当此乱世,气节却是各族存亡之关键所在。汉人南渡之后,我恐怕气节已衰,不知
何时才能重聚了。”
小靳歪着脑袋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汉人没了气节,才被胡人赶到江南去的了?如果
气节重聚了,又会怎样?”
痴天行道:“那自然会重入中原,收复实地。不过我观此间之势,辽东、漠北英雄辈出
,汉人想收复河山,不知道是几十年,亦或几百年后了。”
小靳虽然讨厌他的为人,对他的学识倒是颇为敬佩,听了这话,深为失望,喃喃地道:
“要几百年……可怕……不知道那时会是怎样的天下啊……对了!妈的,我想起来了!
”他突然一拍脑袋,叫道:“我们是汉人呢,怎么跑到这里帮起羯人来了?羯人不是屠
杀我们汉人吗?这……这算什么?”
连圆定都一时呆住,道:“是啊……”跟小靳两个怔怔地对视。痴天行淡淡地道:“羯
人的皇帝屠杀我们汉人,并不代表汉人就可以屠杀羯人,彼以恶对善,难道我们也要跟
着以恶对善?羯人汉人,说到底都是人,圆定师叔,你还有我相人相之分么?”
圆定满脸尴尬,忙道:“对,对!哎,贫僧一时……唉……无我相人相,无一切相,师
侄说得很是!很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连连合十念佛。
小靳心道:“什么人相我相,老子不懂!本来只是为了阿清和小钰丫头,没想到越陷越
深了,真是……”
正想着,忽见山脚下出现了孙镜的旗帜,三人忙伏低身子。只见一队队的士兵沿着山路
向上攀爬。小靳看了一会,低声道:“怎么都是步兵?只看见几个当官的骑着马。”
痴天行和圆定俱都摇头,小靳道:“正好,骑兵的话我们可不好跑……呀,到岔道了!”
下面队伍停了下来,不一会从队列里出来四匹探马,分做两队,各向两条路跑去。小靳
等人早有准备,缩身藏到岩石下面。只听探马飞快跑过,三个人都屏息静气的等。过不
多久,那两匹马又飞驰而回,有人大声道:“报!这边有不少足迹,似乎刚过去不久,
还有掩饰的痕迹!”小靳等人心中一惊,心道:“奶奶的,这些探马可不是吃素的。”
另一边的探马也跟着回来,小靳听不见他说什么,心里干着急。忽听下面有人大声吆喝
,队伍又动了起来,他忙探头出去看,只见队伍拐了个弯,从另一条道上去了。他刚想
松一口气,却见其中一支两百来人的队伍仍从这条山路走来。小靳骂道:“这个老狐狸
,还想得周到呢!我们得快走!”三人趁队伍上来之前,低着身子飞也似跑进林子里去
了。
三个人中,小靳最小,然而因得了老黄的真传,又修习“多喏阿心经”,内力反而是最
好的。虽然阿清和道曾都曾教过他轻功的法门,但毕竟初学,跑起来很是吃力。痴天行
一边陪着他跑,一边不住提醒他该如何运气。小靳知道屁股后面有追兵,学得分外卖力
,跑了一阵,终于渐渐找到感觉,可以大致跟痴天行并驾齐驱了。
三个人跑了小半个时辰,追上了前面的小钰等人,把大致情况一说,羯人们都是惊恐不
已。石付道:“他们是什么部队,骑兵吗?”
小靳道:“怪呢,这次来的全是步兵!不过正好……”
石付冷冷地道:“好什么?定是他们已经发现了小姐等人的所在,派步兵上来,就是做
好了围歼之势。肯定另有骑兵沿着其他方向迂回包围。唉,这次可能真的……”摇了摇
头。
小靳道:“真……真这么严重?”偷偷看一眼小钰,见她在一旁紧咬着下唇不说话,也
不知道听见没有。石付道:“我只求昨天晚上确实有新的帮手加入,能暂时抵挡一阵。
我们得想办法尽快找到小姐,恩……”他站起来,沉声道:“我要五个人!”
周围的羯人都朝他聚过来,有人道:“大人,你要做什么?”
石付道:“有两百人往着个方向追上来了,没有别的办法,我要留五个人往旁边的山上
走,引开敌人。谁来?”
十几个人纷纷站了出来,石付道:“不要这么多,有孩子老婆的都退回去。”这一下只
剩了三个人。石付叹道:“三个……也好,三个就够了。你们尽量往山的阳面走,要弄
得地上的雪很脏很乱,明白吗?翻过山头,就想办法自己走吧!”
那三个人应了,跟自己的族人拥抱了一下,转身就走。一些女人捂着嘴哭了起来,小钰
怔怔的看着他们奋力爬上一道坎,向山上跑去,什么话也不说。
痴天行看着他们远去,自言自语道:“不行,脚印还是太少了。”转身合十对道曾道:
“大师,若是开了杀戒,如何是好?”
道曾坦然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痴天行一笑:“诚如大师所言。大师此去走好。”说着纵身上坎,追着那几人去了。圆
定叫道:“师侄,不可枉开杀戒呀……哎哟!”头上被道曾重重敲了一下,知道自己有
什么地方又错了,不敢再开口。痴天行不答,径直去了。小靳见他如此果敢,比之道曾
还要敢作敢当,也甚是佩服。
这一下众人不敢乱走,怕留下更多的痕迹。小靳在附近转了一圈,找到个藏身的地方,
大伙排成一行,一个跟一个走到那里躲起来,小靳和圆空负责断后,小心地清扫干净脚
印。
等都藏好了,小靳凑到小钰面前轻声道:“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等一下如果找到阿清
,你一定要跟她说,让她劝大伙散了算了。这样凑到一起,不是等着人来一锅端了吗,
是不是?”
小钰看他两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小靳急道:“你到底听明白没有?
”小钰伸手摸到他的脸颊上,柔声道:“恩……你放心罢。”小靳脸一红,道:“我…
…我到前面看看……”心慌意乱地跑了。
半个时辰后,那两百人的队伍已赶到岔口。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母亲们都把自己的孩子紧紧抱住,捂着嘴,男人们则暗中握紧了刀柄。
那些人略搜查了一番,这次足迹分明,并无任何犹豫,在当官的带领下纷纷翻山而去。
等最后一名士兵的身影消失在山岗上,众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一下大家的步伐更快了,饿了就啃两口干粮,渴了抓一把雪吃,谁都不愿再有耽误。
到了晚上,天上的云反而散了,满天的星光洒下来,映得雪地隐隐生辉,倒并不黑暗。
只是走了一天,很多人已经疲惫不堪,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小钰的脚早就肿了,小靳开始搀扶她走,到后来干脆背着她,饶是如此,也渐渐掉了队
,只有一瘸一拐的痴灭还跟着。小靳累出一身的汗,兀自跟痴灭有一句没一句的开玩笑
,不让小钰紧张。只不过他越说越高兴,开始不着边际地说到市井上听来的不三不四的
笑话。小钰听不懂,痴灭听得满红耳赤,忍不住想岔开话题,小靳哪里肯依,道:“大
和尚,原来你不老实,听得懂这些,啊……肯定还听过更多的,是不是?”
痴灭道:“哪……哪里听过?阿弥陀佛,施主请……请勿妄言……”
小靳嘿嘿笑道:“哪里听过?看你那样子,也知道肯定是个花花和尚……哎呀大家都落
难到这地步了,你还装个什么劲啊?咱们兄弟谁跟谁?说来听听嘛!”
痴灭急道:“真……真的没有!谁听过谁是王八……”小靳叫道:“喂,大和尚,这可
犯了嗔戒哦!”痴灭一呆,忙合十道:“是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小靳哈哈大笑,只觉世间事最好玩的莫过于欺负和尚。正在乐不可支时,忽然一顿。痴
灭苦着脸道:“施主,请自重……”小靳猛地做一个静声的手势。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
儿,低声道:“听……好象有马的声音?仔细听……”
痴灭也学他样侧耳听,刚把头侧过去,脱口道:“不用听,看得到。”
“什么?!”
小靳抬头一看,只见身后星光照耀之下的高岗上,十几骑马鱼贯而下,正冲着自己而来
。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身旁小钰惊呼一声抱住了自己,他也吓得紧紧抱住了她,抖了
一阵,才突然想起可不是发傻的时候,四面看了一圈,道:“快快!快躲到那边石头后
去!”
小钰却猛地将他一推,急切地道:“你快躲起来吧!”说着向前跑去。小靳呆了半天,
回过神来,拼命追上去,叫道:“你疯了么,要做什么?”
小钰不答,仍向前跑,小靳一把扯住她,小钰拼命挣扎着,道:“我……我要去通告前
面的人!”小靳咬牙道:“来不急了!”
忽见痴灭一蹦一跳向前急奔,道:“你们藏起来,我去!”可惜他再怎么跳也跳不快。
小钰仍坚持要去,小靳正跟她拉扯,那群马来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了身后,这下谁都
躲不了了。
小靳心道:“娘的,拼了!”把小钰往身后一挡,马蹄声轰然雷动,十几骑马如风而至
,冲过三人身旁,并不停下,在周围不住盘旋。看样子他们已经长途奔袭了很久,好多
马都大口喷着热气。马上的骑手俱都黑衣蒙面,只露着狼一般的眼睛。没有人说话,可
是兵刃铛铛碰撞之声不绝,仿佛随时会脱鞘而出,招呼到三人身上。
小靳从未见过这般阵势,脚肚子止不住的抖,暗自运功,准备拼命,小钰突然将他一推
,走上两步,说道:“你们谁是首领?出来见我。”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然而语气却十
分坚定。小靳吓了老大一跳,上前拉住小钰,小钰不让他挡在自己面前,低声道:“别
……我有话要说。”
那群骑手似乎也对她这一举动颇感意外,纷纷拉马停了下来。有一骑白马越众而出,走
到小钰面前。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蒙面,看上去二十来岁,英气勃发。他淡淡地道:“是
我。你是谁?”
他的马又高又大,小钰使劲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说道:“我……我是谁不重要。你
们是晋人还是氏人?现在赵国族人落难在此,都是妇孺老幼,你们要杀尽管杀我这样的
,放过小孩子好吗?”
马上那男子轻轻恩了一声。他伏下身子,凑近了小钰细看。小钰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待
看清楚那男子的模样,怔了一下,迟疑了半天,方道:“我……我认得你,慕容垂,我
在父王的宴会上见过你。”
旁边马上有人大声呵斥道:“放肆!龙威将军的名字是你可以叫的么?”
慕容垂一扬手,阻止那人说话,纵身跳下马,笑道:“大赵琉殊郡主殿下,当然可以称
我的名。龙城慕容垂参见郡主。”
等小靳追上前面石付等人,羯人们听说来者是威震辽东的慕容垂,而且昨晚正是他带领
手下突袭符申,才使阿清带着部下从容撤退,顿时欢声雷动。待见慕容垂对小钰礼遇有
加,才知道她竟是比阿清身份还高的琉殊郡主,无不又惊又喜,纷纷跪倒叩拜,乱成一
团。
小靳把石付拉到一边,问道:“这个慕容垂就是那个什么辽东二虎?他怎么跑来了?”
石付道:“我没见过他,不过应该没有错。昨晚那样的形势,他能帅十几骑就击退符申
的重骑队,看来非是浪得虚名。”
小靳见小钰坐在他牵的马上,笑魇如花,旁边百姓们对他顶礼膜拜的样子,心里老大不
是滋味,道:“妈的,还不知道这家伙是友是敌呢……”
石付道:“至少现在,慕容氏还是尊赵为帝,打着勤王的旗帜南下讨伐冉闵,那就是友
。除非赵亡了,那又另当别论。”
小靳道:“这家伙说他是奉了什么大将军之命,前来东平刺探情报的,手底下也就这么
十几二十骑,能扛得住孙镜老乌龟的大军么?”
石付叹道:“不能。不过……无论如何,希望有他在,孙镜会有所顾忌……你在想什么
?”
“哦,没有……走吧走吧,黑灯瞎火,小心孙老乌龟的人也跟着上来了。”
慕容垂是趁夜出来打探孙镜军队动向的,当下带着众人翻过两个山头,在一个山腰的林
子里,终于与其他羯人回合了。石付等人失散时有五、六十人,只有不到二十人回来,
而这边更是损失了二百来人,受伤的更多。大家一面庆幸还能活着再见,一面也为亲人
横死伤心。
伏利度等人见到石付回来,都是大为高兴,十几个头目纷纷拥着他到一边问候。石付简
单说了一下逃亡的事,说到又问这边的情况。伏利度道:“我们按你的计划,向济北和
泰安郡派出了多只疑兵,然后一步步向这里潜。一开始还顺利,翻越平顶山口的时候,
甚至连兵都没遇到。可是后来,前来投奔的羯人越来越多,我们的行踪也逐渐暴露。你
也知道的,昨天夜里,符申的重骑军突然发动了偷袭,我们当时几乎已经被打垮了。幸
亏慕容垂当时正刺探了东平情报,星夜南下,被符申的骑兵队惊动,悄悄跟来,又正巧
遇到伏莫隶术和郡主,这才趁符申毫无防备之际发动突袭,符申负伤,不得不撤退了。
”他平日说话嗡声嗡气,此刻受了伤,声音小了很多。
旁边一名百户长低声道:“这也难说。我是从襄城过来的,慕容氏、姚氏名为勤王,谁
知道私下里想着什么。他们兵力有二十多万,却与冉闵的十万人对峙了三个月,一点进
展也没有。我们襄城几次冒险突围,他们眼睁睁看着冉闵的人发起进攻,谁也不肯先动
手。我看呐,勤王是假,就等着襄城一破,大赵亡了,群龙无首之下,才好争夺天下!”
其余的人纷纷点头,特别是从襄城败退下来的士兵更是对慕容氏大为不满。伏利度皱眉
道:“行了!不管怎么说,昨天如果不是慕容垂出手相助,我们早完了!现在说这些做
什么?想着明日怎么突围是正经!石付兄弟,你怎么看?”
石付道:“是啊,不管慕容氏怎么想着夺取天下,慕容垂在此,怎么说对我们也是有益
无害。能不能最终脱身,我看还得倚重他才行。说实话吧,别看现在孙镜的人似乎被我
们引开了,但巨野泽已经四面被围,早则明日,迟则后日,我们始终不得不面对对方的
进攻。今天中午的时候,至少三千名步兵乘船登岸了。”
众人都是一阵低呼。伏利度脸色苍白,道:“步兵上来了吗?那……那就是说,合围已
经完成,他们要开始逐一剿灭了!”
石付道:“是啊。所以明天对我们来说是最关键的一天了。我想,为今之计,只有靠慕
容垂的骑兵硬闯一下,必要的时候,亮出自己的身份,让孙镜能投鼠忌器……”
伏利度摇头道:“不行。慕容垂昨日就已经说明了,此次南下乃极秘密的行动,任何人
不能透露他的消息。我猜,此行慕容垂除了打探孙镜的动向外,很可能也与晋国有所联
系。毕竟现在冉闵势大,姚氏也非庸人,慕容氏要想在中原站住脚,各派势力他都不想
过早得罪。”
石付叹道:“那……那就再从长计议吧。我的打算,是用一小股兵力向东……”
他们在痛苦的商量着的时候,小靳小钰和道曾跟着几人到了不远处一个山洞前。洞口站
着铁塔般一个人,喝道:“谁?”
小钰道:“我是琉殊郡主,清河郡主在里面吗?”
那人听了大吃一惊,凑近看了看,扑通一声跪下道:“郡主,真的是你?微臣伏莫隶术
参见郡主!”
伏莫隶术原是小钰父亲燕王的手下,因长得虎背熊腰,天生神力异于常人,被燕王封为
北郡部落第一勇士。小钰小时候特别怕他,每次见到他总是躲到父亲身后。后来他奉命
出使凉州,就再未见到。此刻见了,竟是说不出的亲切,忙道:“快起来,隶术!”
伏莫隶术道:“微臣去年狼神节还在定阳见过王爷,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王爷薨的
时候,微臣不在其侧,真是罪该万死!”说着伏地放声大哭。
小钰也垂下泪来,道:“国难至此,你又何罪之有?听说你一直保护着清河郡主,很好
,我很感激。起来吧。”
伏莫隶术知道不是哭的时候,起身抹了抹脸道:“是,是,微臣糊涂了。清河郡主在里
面修养,郡主里面请。这位是……”说着看了一眼跟在后面小靳和道曾。
小钰道:“这两位是清河郡主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伏莫隶术深深一躬,道:
“多谢阁下。”小靳见到这么个大个子向自己行礼,老大不好意思,况且惦记着阿清,
随便敷衍两句,拖着道曾进了洞。
外面怕被孙镜的人发现,没有任何灯火,进了洞摸黑拐了几个弯,终于见到一堆篝火。
篝火旁有一处平坦的石头,垫着些衣物,几名侍女围在边上,见有人来,纷纷起来行礼。
小钰和小靳抢上两步,只见有个瘦弱的人躺在衣里,正是阿清。两个多月不见,她瘦得
简直不成人形,眼窝深陷下去,一张脸又黄又干,好象重病多年一般。小钰只看了一眼
,就扑到小靳怀里,她虽紧紧捂住了嘴,但肩头剧烈起伏,泪水一会就把小靳的衣服湿
透了。
小靳虽早听石付说过阿清受伤的事,但也没想到会糟成这样,心中砰砰乱跳,强忍着不
让眼泪掉下来,道:“妈的,谁他妈的十八代祖宗丧德,把她害成这样?”
伏莫隶术跟进来道:“清河郡主是在劫广善营时受了箭伤,后被追兵连夜追赶,她强撑
着带伤作战三天三夜,一个人顶住了对方四、五次突袭。微臣赶到时,郡主又受了几处
伤,失血太多,终于不支。这几日只醒过来两、三次,身体实在差得……全凭郡主的意
志才支撑到现在。”
道曾坐到阿清身旁,替她把脉,又查看了她肩头的伤势。小靳道:“和尚,怎么样?”
道曾叹道:“确实是血气虚弱。伤还是小事,她元气消耗太多,如何补起来却是大问题
。如果几天之内不想办法给她进大补之药,我看……很难熬得过去了。”
小钰捂着脸道:“不能……不能再让她在这里待下去了……带她走,带她走啊!”她扯
着伏莫隶术哭道:“为什么不带她离开,到一个能治伤的地方去?你是怎么保护她的?”
伏莫隶术跪下不停磕头,泣道:“微臣……微臣罪该万死!微臣早有此想法,可郡主不
肯丢下族人而去。昨日早上,微臣趁郡主昏睡时,斗胆带她离开,谁知她中途醒来,竟
以死相逼,微臣没有奈何,只得又将她送回……微臣死罪,请郡主责罚!”
小钰熟悉阿清的性格,早知道她必不肯一人独活,走到她身边跪下,哭道:“你怎么这
么傻,阿清?你真是……为什么这么傻呢……”
道曾一运功力就内腹如焚,几成废人,小靳一来内息也是乱七八糟,二来根本不会运功
替人疗伤,便差人把圆定找来,给阿清运气,赔补元气。但圆定平时专注佛法,功力浅
弱,只能勉强护住她的心脉,饶是如此,一个时辰后,他也累得停了手。
道曾道:“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希望圆空等人能早点找来,替她运气入海,补充元气
了。”说着和圆定两人出洞去了。小靳急得抓耳挠腮,却也无计可施。
他在阿清身旁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周围静得可怕,转头四面看看,只见不
知什么时候,小钰和那些侍女们都不见了,洞里就只剩下自己和阿清。
他不明就里,只道小钰有事出去了,当下蹲在阿清身旁,看着她消瘦的脸发呆。看了一
会儿,他轻声地道:“阿清……傻瓜……你跑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我其实……其实…
…咳咳……总之……你就是个傻瓜。
“我俩说话的时候实在太少了。以前在庙里,你要当哑巴,后来在巨野泽,你也不好好
陪我说话……再后来,你又来不辞而别……什么时候可以好好跟我说呢?你瞧你这样子
,难道非要躺下来,才可以耐心听我说?真他妈的……抱歉啊,我又说脏话了……你怎
么不起来打我一下?”
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慢慢的觉得头晕眼花,这一天实在太累,忍不住靠在石头边上
,瞧着近在咫尺的阿清长长的睫毛,越看越迷糊,不一会竟沉沉睡去。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似乎有好多只老虎正在追着自己。小靳拼了老命地乱跑,可是老虎们层出不穷
,无论山林里、草原上,甚至在深深的巨野湖里,到处都看得到张牙舞爪的老虎。小靳
边跑边想,妈的,这是怎么的了?难道是那只被我摸了屁股的死老虎要找我算帐?难道
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他跑啊跑啊,跑得快没气的时候,忽然间闯进了一个山洞。他赶紧找地方藏起来,老虎
们见不到他,在洞外吼叫了一阵,渐渐散去了。小靳松了一口气,抬头一看,咦?旁边
的石头上,躺着多日未见的阿清。
此刻四周清冽寒冷,小靳小心翼翼地叫了两声阿清,阿清便清醒了过来。她坐在身旁,
还伸出一只手,抚摩自己的脸。她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慢慢的轻轻的摸着,象风拂过一
般……他还听见阿清道:“真的是你吗,小靳?”他赶紧傻傻地点了点头。阿清笑了,
洞里仿佛一下开满了兰花,香气中人欲醉……
这个时候,有人突然走了进来。洞外的光很亮,很刺眼,小靳看不清来者的脸,可是他
知道那是小钰。他本能的往后一退。可是小钰并没有看他,只看着阿清,说道:“傻瓜
。”
阿清淡淡地道:“你不一样傻么,妹妹?”
小钰道:“你以为你远远地走开,就可以让小靳属于我么?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就可
以救下所有的族人么?”
阿清仍然淡淡地道:“是啊。你想怎么样呢?”
于是小钰也笑了,道:“阿清,真可惜,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再赢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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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靳从梦里惊醒过来时,篝火已经小了很多,洞里真的寒冷刺骨。他吓了一跳,心想可
别把阿清冻着了,刚要起来给火里添点柴,突然一顿——阿清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从盖着
的衣服里伸了出来,就放在自己脑袋旁。
小靳浑身一激灵,拉着她的手,叫道:“阿清,是你吗?你醒了的,是不是?”
但无论他怎么叫,阿清仍一动不动地沉睡。小靳握着她的手靠在自己脸上,道:“你放
心,慢慢睡吧。妈的,我不会让你死的。”起来重新烧起篝火。
正烧着,圆定和道曾又进来了。小靳知道以圆定的功力,要替阿清赔补元气实在勉强,
平生第一次合十行礼,诚挚地道:“劳烦大师了。”
圆定忙道:“没什么,没什么。”道曾看了小靳一眼,微微一笑,道:“小钰在外面山
上,你去看看她罢。”
小靳钻出洞,才发现已经是黎明时分,天开始蒙蒙亮了。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他听
见不远处羯人们聚集的地方,不停有咳嗽声、跺脚声,以及小儿哭泣声传来。可是一句
埋怨咒骂的话都没有。这些羯人从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对上天的安排早已麻木。天要让
他们到哪里,那便去吧,没什么了不得的。小靳走上两步,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看
着下面茫茫雪地里那些相互依偎着的人,忽地感慨万分,有些明白为什么阿清死也不肯
离开族人了。
既然命运无可逃避,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他想起道曾说小钰在山上,四处找了找,发现有两三行脚印向东面走去,便顺着脚印向
山上走去。走过一段悬崖时,只见远远的浓雾弥漫,想来应是巨野泽的所在。小靳看着
那片浓雾,觉得背上寒意刺骨,好象梦里追自己的那些老虎们就隐藏在里面。孙镜的队
伍,此刻真的已经被圆空、痴天行等人引走了吗?如果没有,妈的,可别就躲在这雾里!
他又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前面一块巨石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好象一只牛在呜咽一般,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小靳吓了一跳,还道是山怪出来
了?他慌忙退后,躲在一棵树后,正想往山下跑去,突然想到小钰会不会在那边,难道
被山怪吃了?他暗叫糟糕,又赶紧猫着腰,偷偷摸到那巨石后,侧起耳朵听。
奇怪,他果然听见了小钰的声音,可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慌乱,而是平和,宁静,象正与
人拉家常一般。但她说的是羯语,小靳平日里也只勉强听得懂几个词:“卖不卖”与“
多少钱”,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到底在跟谁说话呢?小靳好奇心大胜,也顾不上地上厚厚的雪,悄无声息地伏在地上
,爬了一阵,转过岩石,只见前面是一处山崖,有一个魁梧的人正伏在雪地里,正是那
什么第一勇士伏莫隶术。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可以看到他的肩头正剧烈起伏,竟然是在
痛哭,只是他用手死死捂着脸,那声音发出来才呜咽难辩。
小钰已穿回了她本族的服饰,用一张红色的方巾包着头,山风从她身后吹过,带得衣诀
飘飘,仿佛随时可能乘风而去。她用手轻轻摸到伏莫隶术的头,柔声说着话。她说两句
,伏莫隶术就突然抬起头,急切的说了几句,小钰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伏莫隶术一手
指天,几乎是绝望地喊叫着,一边说一边连连磕头。小钰退开两步,脸上的神色忽然凝
重起来。她冷冷的说了两句话,转过身去。伏莫隶术重新扑倒在地上,哭得全身都在拼
命颤抖。
他们在说什么?小靳听不懂,但看见铁塔一般的伏莫隶术哭成这个样子,他心中隐隐有
不好的预感。他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小钰,徒生一种敬畏感,只觉得此刻的她真的已经变
回高高在上的郡主,发下话来,下人莫敢不从。而自己算是什么呢?那当然……当然…
…什么也不是……
他慢慢地又倒着爬了回去,直到远离那巨石,才站起来,垂头丧气往回走。刚走到洞口
,忽听一人惊喜地叫道:“小靳兄弟,原来你在这里,可叫我好找!”却是伏利度。
小靳没好气地道:“找我干什么?”
伏利度道:“琉殊郡主正到处找你呢,快跟我来。”
小靳道:“她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她的手下,我不去。”
伏利度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郡主的话不能不听,但这位郡主的朋友他也
不敢得罪,当下尴尬地道:“这个……这个……小靳兄弟,郡主已经一夜没睡了,她似
乎想找你商量什么事,你看……这个……”
小靳叹了口气,知道阿清现在昏迷着,全部的重担都压在小钰身上,她也实在不容易。
他搔了一阵脑袋,终于道:“好罢好罢,我……我等会过去。”伏利度大喜,忙告谢而
退。
小靳心道:“那个什么第一勇士现在哭得跟个小丫头似的,我才不上去触霉头呢,得等
他下来再说。”就坐在路边一棵歪倒的树干上等,看着雾气在四周翻腾。等了差不多半
个时辰,小靳哈欠连天,正想拍屁股走他妈的,这个时候却见到伏莫隶术独自一人走了
下来。他那原本黑黑的脸,此刻白得发青,走起路来也软软的,象被抽了筋一样。
小靳心道:“怪哩,小钰那丫头到底跟这蛮牛也似的家伙说了什么,竟然可以让他如此
衰败样?”可是自问自己也没那胆子去问伏莫隶术。伏莫隶术失魂落魄地走着,突然见
到小靳在一旁,怔了半天,才拱手行礼道:“郡主请阁下前去一叙,阁下请这边。”
小靳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阁下,大是诧异,道:“哦……哦好。”向山上走去。
伏莫隶术在后远远的跟着,小靳心道:“怎么,还怕我对你们家郡主下手是怎么的?这
些贵族大家,果然麻烦得紧。”
他走到岩石旁,见小钰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山崖边向远方眺望。这两天来,她飞也似地
从娇弱的小钰重新变回高高在上的琉殊郡主,小靳每一次见到她,都会增加几分陌生的
感觉。这感觉让他既迷惑又失落,只有不停地提醒自己:“人家是郡主,是郡主……郡
主自然有郡主的身份想法。”
他站了好一会,主要原因倒不是不知道怎么跟小钰说话,而是……内心深处不知为何在
害怕,好象小钰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他拼命的想,究竟她会跟自己说什么呢?会发
生什么事呢……想了好久都不得要领,直到背后远远的有人咳嗽一声,才打断他的思路
。他回头一看,伏莫隶术做了个请的姿势,催促他快点。
小靳暗骂道:“催个屁,看老子慌乱你很得意么?不行,老子再不出去,岂不坠了咱汉
家气节?”当即搓搓冻僵的手,向小钰走去。
小钰听见了脚步声,回头见是小靳,嫣然一笑,招手道:“来,小靳哥。我有话跟你说
呢。”
小靳走近了,尽量轻松的道:“哦,什么……咳咳……妈的,好大的风……什么事呢?”
小钰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喜欢你呢?”
小靳没想到她一开口就这么直接,吓了一大跳,傻傻地道:“不……不知道……”
小钰看着他,好象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得意地道:“因为……阿清喜欢你啊。”
“……”小靳张着嘴,啥都说不出来。
小钰柔声道:“她每天夜里都在我床边,跟我讲你的事。她说你很瘦,很小,但也很结
实。那样冷的天,那样血腥的战场,你为了生计,一个人翻检死人的东西。可是你还记
得把死者掩埋。阿清说,当时她已经想就此死去了,可是看到你,竟忍不住起了偷生的
念头……多么奇怪的缘分啊。”
“是……是吗?”
“后来在庙里,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于是你就天天跟她废话。不过无论你怎样骂她,吃
饭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她的份。阿清每每说到此,总是很得意,说有好几次,她故意
从屋顶把碗扔下去,险些砸到你头上。你气得跳起老高,可是到了晚上,还是有她的饭
。阿清说,那是她这辈子吃到的最香的饭。”
小靳喃喃地道:“她……她还记得这些?”
小钰道:“是啊,还有很多呢。有一次,她一连两天都在说同一件事。她说当水匪围上
来的时候,你突然抱住她,说如果还活着,就来找她,然后把她丢进水里。傻瓜阿清,
一次一次的学着你的口气说这话,其实根本不象嘛。小靳哥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吓得脸
都白了,硬充的英雄好汉,哪象她那样神气?嘻嘻!”
小靳脸红到脖子,慌忙摇手道:“行……行了,别说了好不好?这……这种陈年旧事,
说来做什么?”
小钰掩嘴而笑,看着小靳的眼里波光流动,道:“就是这样慌张的样子……嘻嘻,嘻嘻
!”
小靳正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忽地一阵狂风从崖下刮上来,吹得小钰一趔趄,好象要向后
翻倒。小靳不假思索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拉,小钰趁势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小靳心口乱跳,道:“小……小钰……”想要抽身躲开,小钰双手紧紧抱在他腰间不放
,低声道:“别……小靳哥,再抱抱我……我怕……我怕……”
小靳只好也抱住她,道:“怕什么?”
小钰不答,头深深埋进他怀里,良久不肯放开。小靳知道伏莫隶术就在岩石后不远的地
方,要是那家伙看见自己这个小混混如此对他的主子,只怕非当场把自己丢下悬崖去不
可。想要推开,可小钰软软的身子靠在怀里,这感觉也真他妈的……如何是好?
正在心慌意乱之时,山崖下风大了起来,咧咧的响着,从北吹到南,远远近近的树林发
出哀号的声音。巨野泽的方向,那团浓雾渐渐消散了。
小靳轻声道:“雾都散了……咦,那是什么?”
小钰忽然浑身一颤,道:“小靳哥,我多么想……多么想……”
“想什么?”
小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我多么想说,如果还活着的话,就来找你。可惜,我做
不到了。”
她说完这句话,放开了小靳,退开两步。她那灼灼的目光看得小靳一时有些头晕,过了
老半天,才猛的一个激灵,颤声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小钰转身走到崖边,道:“看吧,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小靳往下看了一眼。风越刮越大,从崖下冒上来的松柏被吹得费力地弯下腰,将山崖下
那一大片开阔的山坡整个呈现在小靳眼前。随着浓雾消散,在那山坡之下,一排排长枪
露出了头,然后是一列列整齐的头盔、士兵……风刮得猛烈,一百多面青色的旗帜发出
扑啦啦的声音,隔得这么远也听得见。不到一盅茶的时间,一支五千多人的部队完全显
露了出来。在巨野泽与山林之间广阔而平坦的草甸之上,排列着二十二个方阵。中军最
厚,十四个阵列聚成一个整体,两边各四支队列向后延伸,组成突袭的阵势,最两边则
是两支轻骑兵队伍。一定是借着夜色和浓雾的掩护,他们才如此无声无息地结成阵势。
现在一切就绪,他们等待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命令。
小靳的血一下子不知跑哪里去了,脚下发软,差点一屁股坐下。他听见小钰喃喃地道:
“果然……慕容垂没有骗我。”
“慕……慕容垂?”
“昨天晚上,他的人就发现了这些士兵。”小钰道:“这里一处,山左和山后还分别有
一支骑兵。我们……已经完全被包围了。”
“怎么可能?我……我们不是布下疑兵,把他们引走了么?怎么一夜之间,突然就杀上
来了?”
“阿清太傻了……”小钰叹道:“以为只要是族人,就一定没有二心……怎么可能呢?”
“你……你是说,有内应?”
小钰点头道:“这是慕容垂提醒我的。这些天来的人她都收留下来,六、七百人,内中
怎么可能没有一两个奸细?你道这巨野泽,真的就大得可以随便藏下这么多人么?别骗
自己了……其实孙镜的人早就可以展开清剿,迟迟不动手,也只是想看看究竟能不能把
我逼出来。符申就是他养的狼崽子,追着阿清乱咬,以逼迫我现身。好了,我来了,那
就不需要再拖延了。”
“咚……咚……咚……”
“是什么?”小靳惊得一跳。
“战鼓。”
远远的战鼓开始擂起来了,缓慢,但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止。一通十二鼓,三通乃一停
顿,然后又继续擂动。随着单调而整齐的鼓声,士兵们开始一队一队的向前移动。大风
带来模糊不清的口号和隆隆的脚步声。每个方阵周围都有几匹马绕着不停的奔跑,大声
吆喝,那是当官的在统一步伐,调整方向……进攻前必不可少的举动。
小靳听见山后有人惊呼一声,然后是十几人、几十人……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所有的人
都发出惊恐慌乱的呼叫,里面有无法掩饰的绝望……立刻就有无数人失声痛哭起来。有
些人狂叫着向山后跑去,有些人高喊着发放武器,有的呼儿唤女,有的暴跳痛骂,有的
高声祈祷……还有伏利度、石付等人大声吆喝着调集人手的声音。人们纷纷嚷嚷,乱成
一团……
来不急了,小靳知道一切都完了。若算上山后山左埋伏的骑兵,对方至少有六千人,而
自己这边呢?除去妇女和孩子,把能拿刀的都算上,也不到两百人。两百来疲惫不堪伤
痕累累的百姓抵抗五千士兵?不……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抵抗了,根本就只有屠杀而已
……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见到一排排的士兵蜂拥着冲上山林,一队队骑兵纵横驰骋,一
群群的人倒在血泊之中……他扶着旁边的岩石才算站稳。
“对了……慕容垂……慕容垂!”他突然又瞪大了眼,道:“慕容垂,辽东二虎!他…
…他们慕容氏不是正在攻打襄城么?想来势力很大!我们去求慕容垂,让他去跟孙镜说
,一定可以……”
“你不知道么?”小钰不等他说完,自顾自地道:“他们想要的,其实只是一句话。”
“什……什么?”
“一个一句话就可以说完的秘密。”小钰回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的秘密。大
赵的秘密。天下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我的父亲,大赵的燕王薨在广善营里,而
广善营其余几百人都得为此陪葬……他甚至放弃了北面的防线,调集重兵,不剿灭我们
誓不罢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杀几个老弱妇孺真的那么重要么?孙镜如此不顾一切
,就是想要封杀这个秘密呀。只要有一丝风露出去,他就会成为天下豪杰的众矢之的,
区区一个慕容垂,怎么可能让他住手?别想了……”
“慕容垂昨天晚上跟我谈了一宿。他看得极准,虽然他不清楚孙镜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他知道孙镜为人阴险狡诈,又极之谨慎,这样的疯狂之举绝非一时意气用事。凭他的
力量,已经无法帮得了我们,所以……他答应了我另一件事……”
她眨眨眼,流下了一行泪。她也懒得管那行泪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流淌,微笑着对小靳道
:“阿清曾经对你说过:‘带小钰走,远远的回到草原去’这句话没有?”
小靳呆呆地摇头。
小钰笑得越发灿烂,叹道:“好啊。这话终于轮到由我说了。小靳哥,带阿清……”
她话还没说完,小靳猛地大吼一声,叫道:“别!不要说!不要说!你……你不要说出
来!”他满脸惊恐,冲上前紧紧抓住了小钰的手,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你疯
了么?”
小钰道:“疯?我才没有呢。我从来没这么清醒,小靳哥。真的,所有的事,所有的人
,都看得那么透彻……我是曾经疯过,我……我真的宁愿永远疯下去,在你的身边,被
你背着慢慢的走,那该有多好?”
她挣脱开小靳的手,随即却又抱住了他,抬起头,在他唇上深深的吻了下去。小靳感到
她火热柔软的唇,脑中一片混乱,什么都不能想,也什么都不敢想……恍然间,又回到
了那片流淌着溪水的森林,和小钰背靠背的坐着,耳边听到丁冬的流水声,高高的树冠
不停随风摇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漫长久远——小钰的唇离开了自己。他仍呆呆
的,听见小钰低声道:“如果一切可以选择,我……我宁愿……”
但她止住了,没再说下去。她没有再迟疑,直接绕过呆呆的小靳,向山下走去。
过了半天,小靳猛地回过神,大叫道:“小钰!不要去!”一转身,猛地撞进一个人的
怀里。那人纹丝不动,小靳却往后坐倒,翻了个跟头才停下来。不用看,也知道是铁塔
汉子伏莫隶术
小靳跳起来,道:“快、快!快阻止小钰,她……她……她要下去!”慌乱间也不知道
该怎么说,又要往前冲。伏莫隶术忽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拧,小靳“哎哟”一声
惨叫,顿时动弹不得。他又惊又怒,叫道:“你要做什么?”
伏莫隶术道:“郡主吩咐,要暂时把你看住,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还不快动手?”最
后一句却是对他身后两名侍卫说的。
小靳心中雪亮,小钰显然早已下定决心,而且自己知道必会阻止她,是以特别安排伏莫
隶术这样的人来下手。他知道再说也无济于事,见那两名侍卫拿着绳索走近,当即飞起
一脚,将一名侍卫踢出老远,跟着运气使劲一扭。伏莫隶术嘿的一声,险些被他挣脱手
臂。
伏莫隶术见小靳又矮又小,瘦得跟猴子似的,哪里想得到他体里真气充盈,若单论内力
,以够得上一流高手。他夹手又去捉小靳,小靳跟钟老大学了几天擒拿术,身一侧避开
,反手一斩,劈在他手腕,震得他手臂一麻。他还没来得及躲闪,小靳“嘿呀”一声怒
吼,顺势猛推,功力到处,伏莫隶术若大的身体竟被他推得一趔趄,再也立不稳,翻倒
在地。
他只觉胸口被小靳推到的地方又酸又痛,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这才明白为何小钰特别点
明一定要自己亲手拿下小靳。眼见小靳一掌打得一名侍卫踉踉跄跄向一旁歪倒,就要往
山下跑去,伏莫隶术大叫不好。他对小钰立下重誓,绝不可让任何人破坏她的计划,急
切间本能地伸手摸腰间的刀,谁知因小钰说过不可伤害小靳,他刚才为免吓倒小靳,已
解下了佩刀。他急得几欲吐血,跳起身就要舍命追下去,忽见一名侍卫腰间挂着条软鞭
,他一把抓过来,“啪啦”一甩,径向小靳抽去,此刻那不可伤害的命令也顾不得了。
小靳一门心思追赶小钰,根本没留神身后袭来的鞭,伏莫隶术生在草原,鞭子甩起来随
心所欲,简直比别人用自己的手还灵活。他手腕一沉,鞭梢弹起,正中小靳左腿。小靳
大腿一麻,向前摔倒,伏莫隶术顺势一拉,鞭梢卷起,缠上小靳脚踝,双手轮番猛扯,
拉得小靳一路扑腾着回来,不让他有机会站起身。那两名侍卫缓过了劲,不顾一切扑上
去压住小靳。
小靳两只手被人紧紧夹住,背上也压得死死的,再也动不了分毫,放声大叫道:“小钰
,不要去送死,求求你!求求你……”
伏莫隶术顺手捏了一个雪团,塞进小靳嘴里,让他闭嘴。他取下绳索,麻利地将小靳捆
起来,一面道:“得罪了,小兄弟!郡主之命,不得不如此。”
小靳眼睛里几乎瞪出血来,死死盯着伏莫隶术。伏莫隶术避开他的眼,道:“我知道你
在想什么。我们的性命,竟然托付给郡主殿下,这真是无比的羞耻。可……可是为了这
些族人,我也……也……实在没有办法。”他声音颤抖起来,接着道:“我不会让郡主
一个人去的。无论生死,我必会守护在郡主身边……你不要再挣扎了,小兄弟,清河郡
主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伏莫隶术一面说,一面捆好小靳,把他靠着岩石放着。他拍了拍小靳的肩头,垂首道:
“你很好,小兄弟,很好。我对不起王爷,对不起清河郡主,更对不起……我这就追随
郡主而去了,你……好好活着罢。”
说着转身大步而去。那两名侍卫一起向小靳跪下,磕头道:“我们也将随隶术大人而去
,请保护清河郡主!”站起身,跟着伏莫隶术而去了。
小靳全身捆得跟粽子一样,嘴里又塞着冰冷的雪团,心中凄苦更是无法可想,只觉此刻
死了也无所谓了。他发疯一般拼命挣扎,终于直直地向一边倒去,“砰”的一下撞在山
石上,当即昏死过去。
石付和伏利度正在焦头烂额地布置防御和撤退的事,一名士兵匆匆跑来,跪下道:“石
大人,伏大人,有情况!”
“什么?快点说!”石付头也不回地道。
那士兵道:“不……不知道……”
伏利度一愣,随即骂道:“你混帐!这个时候了还敢开这种玩笑,你想死吗?”
那士兵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有……有人下山去了!”
“谁?”
“小人……”那士兵已经声带哭腔:“小人不敢确定,还请两位大人亲自去看看。”
伏利度心中咯噔一下,只听身旁的石付叫道:“坏了!”他站起来就走,一下忘了自己
眼睛看不见,绊到树根,摔了老大一交。伏利度拉石付起来,他鼻子撞得鲜血直流,平
日里无论出什么事都镇定自若的神色此刻全不见了踪影,满脸张皇地只是叫:“坏了坏
了,快、快!快去!”
伏利度忙叫人来扶他,自己跟着那士兵一阵急跑,跑到林子边上。此刻那里已经围了大
群人,正向山下看去,其中一些人已经开始捂着脸痛哭起来。
那士兵拨开人群,伏利度冲到前面,只看了一眼,心里就知道完了完了——有四匹马已
经奔到了山下,当先一人的背影极之单薄,头上裹着一方红巾,不是琉殊郡主是谁?她
身后那魁梧的身影,自然是伏莫隶术了。
那士兵垂泪道:“大人,那是……是郡主吗?”
伏利度看了一阵,回过身,一巴掌扇过去,打得那士兵差点跪下去。他冷冷地道:“你
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把这些人统统给我赶回去,围在这里,等着当对方的箭靶子么?”
那士兵的脸肿起老高,泪流满面,道:“是……大人。可是郡主她……她真的……”伏
利度咣的一声拔出刀,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老子就在这里杀了你,滚!”提高声
音对周围的人道:“你们都他妈给我滚回去,在这里想送死么?滚回去!”
可是没有一个人后退,反而有更多的人围上来了。人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那渐渐远去
的红巾,都扯着嗓子喊着:“回来!快回来,郡主!”有好几个人开始往下面的林子里
钻,想要追上去。伏利度粗着嗓子大喊道:“谁敢往下,老子第一个射死他!谁!当兵
的呢?去给老子拖回来!”
十几个士兵站在一旁犹犹豫豫,伏利度喊了几声没人答应,眼见往下跑的人越来越多,
伏利度知道这些人下去必死无疑,当即取下背上的弓,叫道:“再不回来,老子真射了
!妈的……”
他血红着眼睛,当真张弓搭箭,一箭射去,跑得最远的那人大腿中箭,惨叫一声,在地
上滚出老远,白皑皑的雪地立即被染红了。
其余人都吓呆了,回头怔怔看着伏利度。伏利度道:“好啊,都走!反正都是死,老子
自己杀死你们,别便宜了汉人!”说着又搭上一箭,做势要射。
士兵们这才知道伏利度是认真的,慌忙叫道:“大、大人,别射!”忙冲下去将那几人
连扯带拽地拖回来。伏利度这才放下弓,道:“回去,都回去准备!汉人说不定马上就
要进攻了,别在这里看了!滚!”
人们纷纷往回走的时候,伏利度一个人看着那飘动的红巾渐渐远去,低声喃喃自语道:
“郡主……为什么要这么傻……”
那四匹马奔近了孙镜的部队,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径直往阵中冲去。对方士兵显然有
些不知所措,正对马匹的方阵开始混乱起来。几名十户长纵马出列,大声吆喝着,指挥
士兵迅速向两边撤开。
尽管一开始有些慌乱,中间的停了下来,两边方阵还在往外扯动,几个方阵甚至彼此交
叉冲撞。但当那四匹马冲到时,队伍还是顺利地分开长长一道口子,让他们毫无阻拦地
通过。几名举着旗帜的骑兵飞驰到最前面,替来者引路。每通过一行队伍,都有骑兵迅
速赶来,跟在后面,到最后聚集成近一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直向阵后本营奔去。
待骑兵队通过后,前面的队伍又在各自队长的指挥下迅速合拢,重新排好阵势。战鼓快
速地响了三下,略一停,又是三声,随即停止。队伍前的旗帜跟着停下来了,指挥着方
阵停下,那隆隆的脚步声过来好久才逐渐消失。天地间一时只剩下扑啦啦的风吹旗帜的
声音。
“来吧……”伏利度看着静默下来的大军,自言自语道:“让我看看天命吧。”
小半个时辰后,忽听阵营后方传来一阵鸣金之声,接着是“呜呜”的号角沉闷的声音。
正坐着休息的伏利度一跃而起,旁边几十名士兵也一起围了上来,大家紧紧握着兵刃,
拉开弓弩,都憋着一口气,往山下看去。
只见几十骑传令兵正快速穿越队伍,大声通报命令。队伍中起了不小的骚动,队长们穿
插跑动,士兵者在原地探头探脑的看,从山上望下去,好象一群嗡嗡乱窜的苍蝇。
这骚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阵中的旗帜开始纷纷移动,由前向后传递着。士兵们匆忙聚
拢,队形迅速收缩,不一会就由方阵转成长蛇阵。等到列队完成,从两翼开始,一队队
的向后跑去。
一名士兵道:“他……他们在做什么?”另一名老兵道:“做什么?你没看见旗帜的动
向吗?队伍在转向呢。”前一人道:“转向?转往哪边?”
伏利度长长的吐了口气,道:“是撤退。对方向后撤了,郡主殿下……成功了。”他脚
一软,再也撑不住身体,双膝跪下,脑袋深深埋进了雪里。
小靳直到接近中午时分,才被伏利度派来寻找的人发现。刚解开脚上的绳子,小靳跳起
来就跑,一口气冲到崖边。他呆了足有一刻,才真正确定,山崖下空空如野,对方已经
完全撤走了。
山坡下的雪地里,隐隐留着一线足迹,一直通到适才大军驻守的地方,混入被千百人践
踏过的纷乱的雪泥之中,再也辨不出来。
那是小钰最后留下的印记。
小靳生平第一次彻底体会到欲哭无泪的感觉。他咬得牙都要碎了,可是眼泪就是他妈的
不出来,心中的滔天怒火更是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几乎要将他从里
面炸开。那士兵正要过来解他手上的绳,忽听“砰”的一声,小靳双臂齐伸,那绳子被
绷得断成十数截,四面飞散,其中一截打在那士兵脸上,竟打得他眼前金星乱冒。他捂
着脸还没叫出来,肚子上又重重挨了一拳,向后飞出老远,撞在山石上昏了过去。
伏利度正在跟石付商量从哪条路往襄城好些,忽听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有人叫道:
“快拦住他,快!他发了疯了!”
伏利度回头看去,只见自己的士兵们正纷纷向山路上跑去,那里已经聚集了几十人,不
知在做什么。伏利度喊住一名士兵,皱着眉头道:“怎么回事?有人私自斗欧么?这是
什么时候,就不怕军法处置?”
那士兵道:“不、不是,大人!好象……好象是郡主带回来的那小子突然发疯,胡乱打
人!”
伏利度一怔,石付道:“小靳?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猛听得那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声,却是一名士兵高高飞起,“劈劈啪啪”一
路撞断好几棵树的树枝,最后落入人堆里,砸得人仰马翻。
伏利度道:“不好,想是郡主的事,让他想不开了……石付兄,你先琢磨着,我去看看
。”赶紧跑过去。但圈子外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里瞧。伏利度挤了
几次都挤不进去,顿时恼了,喝道:“滚开!上阵打仗没见这么主动过,看热闹却这么
有劲,都给老子滚开!”
那些士兵回头见是他,吓了一跳,知趣的让开,圈子顿时向后退去。只见场中,四五个
大汉正在围攻小靳。
原来小靳一路冲下来,见人就打,逢人就蹄,转眼间就放翻了十几个人。其余人见势不
妙,纷纷走避。士兵们既知道他是琉殊郡主的朋友,据说又是恩人,自然不敢对他动手
,只有想法拼命围住他。但他打红了眼,下手又快又狠,有几名士兵冒冒失失上去拉他
,被他反扯过去一通好打,远远地扔出去。幸好羯人通晓草原摔角之术,五六个将小靳
围起来,他动手打某一人,其余的就冲上去拉扯,不让他有机会出手,倒也暂时困住了
他。
伏利度道:“走开,都散开!”
有人道:“大人,他……他乱打人……”伏利度道:“我有话跟他说,走开!”那几人
相互看看,各自退下。
伏利度走上两步,道:“这位……”
一声闷响,伏利度肚子上已中了一拳,打得他弯下腰去。周围人齐声惊呼,立时冲上来
将两人隔开。伏利度缓过劲来,挣开扶他的人,道:“别喊,都……咳咳……都别喊了
。让开,他要打,我来陪他打!”
几名士兵挤在他面前,纷纷道:“大人,还是让小的……”伏利度一把推开,怒道:“
滚你妈的!你来,你是大人还是我是大人?都滚!”
等把手下赶开,伏利度看着小靳血红的眼睛,一边解下佩刀,一面道:“你不是要打么
?我来陪你,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
小靳并不答话,猱身上前,一拳直打,正是“罗汉伏虎拳”的第一式。伏利度识得厉害
,侧身避开,跟他撕斗在一起。他虽未曾如小靳一样认真学过一招一式,但常年在战场
上厮杀滚打,过的是真正刀口舔血的生活,格斗经验远比小靳丰富得多,且又会摔角。
小靳的“罗汉伏虎拳”虽然厉害,擒拿功夫也学了不少,但跟伏利度的蛮横打法比起来
,只能算刚刚持平。两人斗了好一阵,伏利度吃了小靳几拳,一只眼睛肿得老高,小靳
身上也挨了他几拳几脚,痛彻入骨,各自咬紧牙关死顶着。周围人见到他们如此性命相
博,都捏了一把汗。但伏利度解下兵刃,既表示要跟小靳公平决斗,各不相帮,谁要帮
他,反而是对他最大的羞辱,是以都默不作声看着,暗地里给伏利度加油。
再打一阵,小靳内息运行越来越顺畅,使出的拳也越来越有力道,伏利度每接一拳都觉
得吃力,已出了一身的汗。旁边的人见他渐露败象,都有些慌了。小靳有一拳打出,伏
利度侧身躲过,那拳头打在一棵碗口粗的树上,竟打得那树猛地晃动,树上的雪簌簌地
往下落。树下的人纷纷走避,一面心惊,这一拳要是招呼到自己身上,十个也打瘫了,
不禁对伏利度更加担心。
伏利度自己何尝不知道?他的手臂被小靳打得几乎都没力抬起来了,眼见小靳却打得愈
加带劲,知道此人的武功远胜自己。他本想就此服输,但体内羯人勇士的血早沸腾起来
,说什么也不肯投降。他留神观察,见小靳最喜欢用一招右拳直击,心中有了计较。死
扛着斗了一会,眼见小靳又是一拳打来,伏利度脚下一滑,拼着肩头挨了这一拳,抱住
了小靳的腿,使出摔交的功夫,一下将小靳扳倒在地。小靳促不及防,经验又浅,躺在
地上一时竟不知如何起身。伏利度趁他慌乱,两只手又被压在身下之机,翻到上面,以
手作刀,向小靳脖子处猛地砍去。小靳眼睁睁看着那手刀逼近,一点反应都没有,心中
只道:“完了!”
忽然间,伏利度停止了进攻,那只本来绷紧了的手一下松软下来。小靳来不及想原因,
奋力抽出手,一拳正中伏利度胸口。伏利度闷哼一声,飞起老高,还没落下地,一口血
喷射而出,在地上拖出老长一条血迹。
周围的人都叫道:“大人!”十几名士兵一起冲上来将小靳围起来。但这一次,小靳慢
慢地站起来后,不再出手。他见伏利度被人扶起来,冷冷地道:“让开。”士兵们哪里
肯应,正使着眼色,准备一起扑上去将小靳按倒,忽听伏利度喘着气道:“让……让开
!”
士兵们迟疑不决,伏利度勉力站起来,推开扶他的人,自己走上两步,分开人群,道:
“你……你赢了。”
小靳道:“为什么要让我?你不怕我杀了你?”
伏利度抹去嘴角的血,道:“不能保护郡主,已……已经是死罪了,我……我死了或许
更好……你是郡主的朋友,我愧对你。”说到这里,声音第一次哽咽了,单膝跪下,道
:“我自请一死,以谢郡主。你动手罢。”
小靳刚上前一步,周围的士兵一起跪下来,齐声大叫:“不要杀大人!要杀请杀我!”
“我们对不起郡主,早有死心,但大人还要带其他人离开,请杀我吧!”
“我来受死!”
小靳环视了一下。不知道经过多少次恶战,他们拼死才坚持到现在,一个个形容憔悴,
面色苍白,跟死人也差不了多少,有的还带着伤,肢体残疾……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
:“错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是他妈的老天。”
他不再看伏利度,转身垂着头向阿清躺的洞穴走去了。
他刚走到洞口,忽听有人拍手道:“好功夫。如果不是经验太少,十个伏利度也非你对
手。”
他抬头一看,慕容垂正站在洞口,对自己微笑。小靳此刻什么精神也没有,也不想答理
他,闷着头继续往里走。他刚走过慕容垂身边,就听他淡淡地道:“你知道我答应了琉
殊郡主什么事么?”
小靳一怔,摇了摇头。
慕容垂道:“不知道更好。她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之一,答应的事,我一定完成。此
次孙镜心满意足,包围已经撤了。我这就走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小靳呆呆地道:“好……”慕容垂不再说话,大步走下山路,喝道:“慕容公德,上马
,我们走!”
他的十几骑手下闻言纷纷上马。羯人们已经将慕容垂的人当做守护救星一般,听到他要
走,拖儿携女全都围了过来。慕容公德将慕容垂的白马牵过来,慕容垂飞身上马,看了
看周围的人,郎声道:“大家听着,孙镜已经走了,没有包围了!你们最好由此西行,
不要再贸然靠近襄城,明白吗?”
众人默默无言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乞求、悲哀,也有不解和不知所措。慕容垂回头对伏
利度和石付拱手道:“在下还有要事,就此别过。希望以后见面,还能共饮一杯,请!”
伏利度和石付还要说感激的话,慕容垂一挥手,打马就走,冲入林中。他的骑手们忙着
跟相识的人告别,纵马跟在他后面,马蹄隆隆,溅起黑色的雪泥,飞也似冲下山林。待
下了山,慕容垂勒马回首,再向山上看了一眼,沿着适才小钰留下的足迹向北奔去,不
一会翻过一个土丘,消失不见了。
“和尚,我想走了。”
小靳往火堆里丢了块柴,头枕在手臂上看着跳动的火舌发呆。因为孙镜已经撤走,小靳
让人把阿清从潮湿的洞里搬到外面帐篷中。她这一次昏迷已经超过一天,情况愈加糟糕
,气息已经非常虚弱了。圆悟给她输了四次真气,终于自己也撑不住,吐了几口血,被
人抬着出去了。圆空、痴天行等还没有回来,伏利度只好一面指挥部下准备出发的事,
一面命人火速寻找名医。小靳在阿清身旁呆坐了几个时辰,眼看夜已深了,突然不着边
际地冒出这句话。一旁的道曾从静思中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
“我要走了。如果圆空他们回来,能救活阿清,我得赶在她醒来前离开这里。”小靳看
着火堆对面那始终静静躺着的人儿,道:“等她起来,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说小钰的事。
如果她知道小钰……如果……我……我一点用都没有,什么也做不了,废物一个,留在
这里等着丢人现眼么?圆空他们怎么还没找来,真是……和尚,要不要我再去烧一缸水
,把她泡在里面啊?就象以前给她疗伤那样?”
道曾不说话。他伸出双手,在丹田处抱圆虚划,小靳以前见过,这是他练功的方式之一
。自从他受伤之后,再也不能练功,所以也久没见了。他看了一阵,道:“喂,和尚,
你听到没有啊?”
道曾不理他,站起身,开始慢吞吞打起拳来。这套拳也是他平日里常练的。小靳百无聊
赖的添柴,看他打完了一遍,又重新打过,不觉搔着脑袋道:“喂,和尚,你不是说不
能再运气了吗,怎么又在打这拳?你的伤好了?喂……怎么不说话?妈的,个个都看我
不顺眼了是吗?”
他心里说不出的毛躁,见道曾一幅平淡之极的神情,好象自己刚才说的管他屁事,顿时
毛了,跳起来叫道:“好啊,我知道你也看不起我,我走他妈的!你自己保重吧!”
他刚走到门口,忽地身后风声大作,向自己后背要害袭来。他修行“多喏阿心经”已久
,最近又苦练“罗汉伏虎拳”,身体自然已形成反应,当即单膝一跪,避过袭来的一拳
,身子旋动,一招“虎尾反转”,正中来者前胸。“砰”的一声响,道曾硬生生受了这
一拳,身子打得一跳。
小靳吓傻了,动也不敢动,道:“你……你、你、你……”
道曾闭着眼站着不动,过了半响,张开嘴哇的吐出口血。他连吐血的力都小得可怜,全
吐在自己身上,顿时将胸前一大快全染红了。
小靳跳起老高,叫道:“快……快来人……”
忽见道曾摇摇手,艰难地道:“别……别喊人……是……是我故意让你打的……咳咳…
…”
小靳奇道:“什么?”见道曾站不稳往一边歪倒,他忙上前扶着他坐下,道:“你说…
…你故意让我打的?”
道曾喘息了一阵,道:“是……你打到我的檀中穴,这一拳力道很足,把我本来混乱的
内息暂时压制住了……很好,看来你练得很对……你……你去,把阿清扶起来坐好……”
小靳道:“阿清?要做什么?”
道曾道:“她体内元气已消耗怠尽,如果……如果过了今天还没有人能给她补起来,她
……她就没救了……你打透了我的任脉,趁现在气息还未恢复,我来给她运气疗伤……”
小靳听到阿清没救了,吓得赶紧跳过去,扶她起来在道曾面前坐好。阿清一身软软的,
怎么也直不起来,他只好用手架着。道曾盘膝坐好,双掌向上,暗运玄功。过了一会,
他头上热气腾腾,左手慢慢抵上阿清背后的身柱穴,右手食指和中指沿着督脉从神道、
灵台、至阳一路往下,连封了十三处穴道。点完了穴,右手又压上左掌手背,两手一起
抵在命门上,向内运气。
小靳在一旁看着,只见阿清被封了穴道后,她那苍白的脸白得更加厉害,简直有些发黑
发青。但等道曾运了一会儿功后,她的脸开始慢慢有些血色,小靳摸到她的手也由冰块
一般寒冷变得有些暖意。她那软绵绵的身子也逐渐硬朗起来,甚至不需要小靳扶着也能
坐稳了。小靳道:“哎,好象真的有点效啊!”
道曾也满头是汗,低声道:“你把住她的虎口,也试着往内运气罢。”
小靳忙也盘膝坐好。他自己体内的内息都还乱七八糟,更是从来没试过向别人运气。但
阿清性命当前,也顾不上许多了,想起老黄曾经对自己运气的情景,使劲捏住阿清的虎
口,闭着眼,试着把全身的气都聚集到手上与阿清虎口正对着的谷合穴上来。过不多久
,谷合穴上已经热不可当,问道:“我……我的谷合穴很热啊,怎么运气给她?”道曾
道:“放罢。”
“什么放不放的?”小靳一头雾水,但道曾连说几次“放罢”,并不多言,他心里着急
,还以为自己姿势不对,正想着松开阿清重来,那手与阿清的手将离未离之际,突地觉
得谷合穴上一跳,一股内息刹时间如决堤之水般喷泻而出。小靳吓得啊呀一叫,却见阿
清浑身一震,道曾道:“这不就成了么?”
小靳大喜,忙照着这法源源不绝向阿清运气。过了小半个时辰,小靳全身累得几欲虚脱
,送的气也越来越少。但见阿清脸上开始渗出一层细细的汗,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小
靳忍不住道:“喂,你要几时才肯……”
话未说完,阿清紧闭的嘴唇赫地张开,“啊”的吐出口浊气,身子一歪倒在旁边。小靳
又是一惊,忙凑上去看她,见她虽然仍昏迷不醒,不过脸色已然红润起来,呼吸也归于
平和,就象睡着了一般。
小靳又惊又喜,道:“和尚,好象真的有效啊!和尚……”
他呆住了,只见道曾端直坐着,手还保持着刚才运功的样子,但身子好象突然小了一圈
,他的嘴、鼻子、眼睛、耳朵……各有一行血慢慢流了下来,流到脖子上,又顺着胸前
往下流去……
小靳骇得半天一动不敢动,好象只要动一根小指头,道曾也会立即倒地死去一般。就这
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跟着有人惊叫道:“大师!”他呆呆
地回过头,只见圆空、圆真等人冲了进来。圆空慌得围着道曾不住乱旋,道:“这……
这是怎么了?”圆真扑到道曾背后,一手抵在他命门穴,一手抵在至阳穴,替他运功保
住心脉。圆悟道:“小……小靳,大师怎么了?”
小靳木头一样只知道摇头。忽听有人道:“阿弥陀佛。师叔,你不明白么?七窍流血,
乃内息已散之兆。大师显然已经耗尽了内力,油尽灯枯了。”却是痴天行。
圆悟合十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道:“你……你……你是说,大师已经圆寂了?”
痴天行走过来,用根手指搭在道曾颈部扶突穴上探了一会儿,道:“圆寂虽还没有,不
过也快了。没有用的,圆真师叔,你看大师的身子,塌缩成了一团,他此刻经络全断,
你再怎么运气,也无法抵达气海。大师执意如此,何必强行唤他?小靳,大师究竟做了
什么?”
小靳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痴天行道:“恩,想来当是如此。大
师是为了救这女子才如此耗费内力。你当时是不是打到他的檀中穴了?是了,大师曾经
跟我说过,他体内内息错乱,任、督二脉断绝,无法自行运功疏导。如果有外力从檀中
穴强行介入,打透任脉,则可缓解一时,但这样一来,内息的冲撞会更加厉害,只怕终
究会震破心脉。这是非常之法,没想到大师还是用了……”
小靳傻傻地道:“那……那会死吗?”痴天行道:“阿弥陀佛。生亦何哀,死亦何……
”小靳猛地冲过来,一头将他撞出老远,冲过去使劲扇他两耳光,扯着他的衣领吼道:
“你他妈的少说两句屁话会死啊?我问你他会死吗?”
痴天行神色不变地道:“贫僧……不知道。”
小靳一天以来接二连三受到重大打击,此刻已实在疲惫不堪,他看着痴天行被自己打得
红肿的脸,看着看着,放开了他,伸手捂住脸,忍不住泪如泉涌。他拼命咬着嘴唇,不
肯哭出声,全身都在颤抖。
圆空、圆真等人全都呆若木鸡,如丧考妣,围着道曾坐成一圈,合十念经。痴灭和圆悟
两人也垂下泪来。伏利度、石付等人听到了响动,都过来看,听到这情况,全都不知所
措。几名侍女来将阿清抬走,石付道:“伏兄,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安排,你去忙吧。大
师为救小姐而自陷不测,我想在这里陪陪他。”伏利度情知自己也没啥用处,对道曾磕
了两个头,径直去了。
痴天行淡淡地道:“大师此番,正应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真谛,阿弥陀佛,善哉善
哉……小靳,你想哭就哭出声来,憋在心里,很是伤气的。”
小靳破口大骂道:“去你妈的!就是你这个死秃子在这里,老子才哭不出来!你精神好
,看得开,怎么不滚出去死了算了?”
连圆定也道:“天行师侄,少说两句罢。”
忽听有人道:“小靳……带我走罢……”却是道曾的声音。小靳又惊又喜,回头见道曾
勉强睁开两眼,正看着自己。圆空等人一齐合十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小靳扑到道曾面前,颤声道:“和……和尚,你怎么样?快……快躺下!”
道曾微微摇头,道:“走……带我走罢……”
小靳急道:“还走什么?要怎么治你,快说啊,这里这么多人,一定可以想到办法的!”
道曾又咳出血来,这下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摇头。圆空等人不知道道曾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个个不知所措,小靳急得直跺脚,忽听痴天行道:“你们不明白么?阿弥陀佛。”
小靳没有奈何,只好向痴天行道:“你……你知道?那……那就快说啊?”
好在痴天行倒一点不摆架子,直截了当地说:“大师好容易治好了清河郡主,我刚才看
清河郡主的神色,最快明天早上就能醒过来。如果她知道大师为了救她而舍弃性命,她
会做何感想?会不会又反过来想尽办法救大师?大师是方外之人,早已将生死看破,赤
条条来去,如此折腾来折腾去,又岂是大师所愿?”
小靳深知曾脾气,一听就明白,痴天行实在说到点子上去了。但他又实在不甘心,道:
“也……也许能找到名医呢?也许能治好呢,是不是?”
痴天行道:“你看看大师罢。你应能明白他的意思。”
小靳转头看看道曾,见他正看着自己,努力的点着头,目光中竟有些乞求的神情。
这是小靳从未见过的神情。
小靳一阵阵的头晕目眩。这两天来,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得简直让人无法看
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甚而至于连人都没看清楚一般,在眼前一晃,就永远消失无踪了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快撑不住了,终于长长叹一口气,颤声道:“好……和尚,我带
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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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33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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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石付命人送来一匹马,用木头搭了个简陋的椅子,把道曾缚在上面。小靳
、圆空等人与众人道别。小靳一个人在阿清的帐篷里待了良久,才垂着头出来。石付在
外面候着,听到他出来,忙问他去向。小靳一片茫然,想了半天,才道:“我要回嘉兴
去。”
石付点头道:“这样也好,晋虽然暗弱,但毕竟还是汉人的天下。那边战事也少一些。
我有些兄弟在那边,我会传信过去,让他们沿途照应一下。关于小钰的事……我想办法
跟小姐说明。”
小靳道:“石大哥,我想拜托你,阿清醒来后,别告诉她我们来过。我……我师傅不想
让她知道救她的事。你就跟阿清说在路上遇见了小钰和羯人在一起,并未见到我们。”
石付道:“大师的苦心,我很明白,放心吧。你们一切小心。”
小靳道:“该说要小心的是我。现在战事如此复杂,你们真的还是要往襄城去?”石付
叹道:“这个……我也觉得再去是冒险,但得看小姐怎么说。我这条命是小姐给的,依
命行事就是了。”小靳不知再说什么好,只拍拍他肩头,道:“保重吧。”
小靳、圆空等人护送道曾去后不久,石付在帐篷里和伏利度及几名十户长商量下一步计
划。石付建议大家先从济阴郡至东燕郡,再穿洛阳,渡河,回到并洲先安顿好百姓,再
议北上襄城的事;几个十户长则嚷着要直接杀回襄城。伏利度正犹豫不决时,忽地听到
外面欢声雷动,而且直往帐篷而来。几个人俱都诧异,正要起身查看,帐篷的门被人撩
了起来,阿清一身素装走了进来。她形容虽然仍很憔悴,但精神已经好了许多,环视一
下,笑道:“你们还在等什么?走吧,去襄城吧!”
伏利度等人怔了片刻,一齐扑倒在地,大声道:“是,郡主!”
石付也慢慢站了起来,单膝跪下道:“小姐之命,付万死不辞!”
今年的雪下得虽完,却特别的大,过了大年,更是一日紧似一日。阿清带着族人艰难跋
涉,为防孙镜继续追击,远远的绕道祝阿郡才渡过济水。然而过了黄河,刚到阿清自己
的封地清河郡,情势突然恶化。赵丞相姚弋仲与慕容氏的联军在襄城外围发动突然袭击
,击败冉闵。冉闵被迫撤回邺城,其十万大军大半被俘,但也有数千残兵向南流窜。这
一来,沿途各州郡均受到抢掠,特别是氏人和羯人,遇到残兵几乎无法幸免。
阿清与石付、伏利度等商量,觉得这些残兵既无理可讲,又难以抵御,于是率众人继续
东行,往平原郡、广川郡等方向迂回。走了一个多月,已是三月的天,春风将至了,阿
清手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各地的羯人因当初石虎的暴政,不为汉人所容,被迫逃难,
又无处可去,听到清河郡主带队要回襄城,无不景从云集,从当初广善营的两百来人,
猛增到三千多人。
阿清知道小钰的事后,只恩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然而当天晚上再次咳血。石付等人秘
密传下死命令,不得有任何人再谈到此事,到现在已成为最大的禁忌。
人增加得愈多,阿清身上的担子就愈加沉重,石付、伏利度等人自然看得出来。他们不
停派出人手探察襄城的情况,一面也找机会劝说阿清考虑考虑是否先行西归,再做打算
。但阿清一门心思只想往襄城去,谁劝也不听,而手下那些人也只听阿清的,她去哪里
,大家不用多说,自然都跟着。石付等人无可奈何,只得费尽心力,勉强维持着局面。
到了三月下旬,好消息逐渐传来,一是冉闵连着被慕容氏偷袭几次,已经完全缩回了邺
城;二是襄城那边的局势也已稳定。大家心中都是高兴异常,加快步伐向襄城赶去。
这一日清晨,阿清帅队到达漳水。她与石付等人先过了河,查看情况。石付道:“再过
去就是巨鹿了。当年项羽就是在这里渡河,破釜沉舟,在巨鹿大败秦军。沿着巨鹿的驿
道西进,再过几天就能到襄城了。”
阿清骑在马上,遥望远处苍茫的原野,甚是感慨。这一片地势平坦,只有零星的十几个
丘陵,尚未散尽的雾一条条懒散地挂在丘陵下,风里开来新鲜草木的气息。
当年项羽的三万江东子弟就是从这里出发,踏破秦军十三座营地,一举击溃二十万秦军。
阿清叹道:“以一当十,以一人当天下,项羽也是英雄豪杰呀。你看着苍茫大地上,至
今还回响着隐隐的铁蹄声……”
伏利度等都道:“郡主所言极是!”只有石付侧着耳听了一会儿,道:“这可不是项羽
军的马蹄,是真的有群马过来了!”
“什么?”阿清等人脸色大变,纵马跑上一座小丘,极目眺望,只见东南方的丘陵间,
三面深色的旗帜正在快速移动。隔得太远了,也看不清是谁的旗,但绝对不是赵国的。
伏利度看了一阵,道:“是向这边来的,错不了!”
阿清忙道:“传令下去,立即终止渡河,已经过来的百姓赶紧找地方先藏起来!”一名
士兵领命而去。
伏利度转身对跟着的骑兵喝道:“左守备,立即带你的人到西面的土丘后埋伏!禾元平
,你带其余人去北面渡口处的芦苇丛中,准备弓弩,等候我的命令!”
几名军官匆匆赶去准备,阿清与伏利度下了马,藏身在丘顶观察。过了不久,马蹄隆隆
,一支六十来人的骑兵队自一座丘陵后快速转了出来。这是一支轻骑兵队,披着暗黄色
的披风,当先一面旗上绣着一只熊。
伏利度轻声道:“郡主,是慕容氏的军队!”阿清奇道:“慕容恪打败了冉闵后,不是
已经撤兵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遇到?”伏利度道:“不清楚。他们的目标好象是渡口
,如果是路过,应该不会与我们有冲突吧?”
阿清道:“最好如此……如果我们与慕容氏再惹麻烦,可就更不好办了。” 他们藏身
的土丘是前往渡口的必经之路,伏利度道:“郡主,您还是先避一下。虽说慕容氏明里
打着勤王的旗,谁知道暗地里是怎么想的,要是有什么意外伤到您可不好了……”
阿清往后看去,见仍有几十个百姓还没来得及疏散隐蔽。眼见这支骑兵队就要赶到土丘
了,她冷冷地道:“我便那么好伤到么?我是大赵的郡主,难道连番邦小国的士兵都敢
欺我?跟我出来!”说着纵身上马,跃下土丘。伏利度暗自叫苦,只得跟着阿清跑去。
那支骑兵队见土丘上跑下两匹马,当先一人挥手止住队伍,按剑喝道:“来者是谁?”
阿清一直奔到离他五丈的距离才拉住马,昂首道:“我是大赵清河郡主,你们是什么人
?”
那人呆了一下,拱手道:“末将燕国赵无究。昨夜探马回报说漳河东岸有大批羯人准备
渡河,末将奉大将军之命,前来探察。”
伏利度见他并不参拜阿清,喝道:“放肆!见到大赵郡主为何不参拜行礼?”
赵无究还未开口,他身后一名佐将大声道:“大赵?已经没有什么大赵了!我们百户长
向你行礼,岂不是笑话?”
伏利度怒道:“大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就要冲上去,那佐将身后几名士
兵纷纷拔剑,阿清手一伸,拦住他道:“别动。你一个人想逞什么匹夫之勇?这话真假
未知,你慌什么?”伏利度抗声道:“他……他竟敢说……”阿清斩钉截铁地道:“闭
嘴!”
赵无究呵斥那名佐将道:“不得无礼。我们燕国原是赵之属国,赵国宗祀才亡,我们就
出言不逊,岂非小人行径?可退下。”那佐将抱惭而退。赵无究向阿清一拱手,道:“
请问,那些渡河的羯人是否由郡主统领?”
阿清道:“正是。我们不是军队,是逃难的人。我们希望回到襄城,不知道现在襄城的
情况如何了。”
赵无究道:“我告诉你罢。五天之前,赵车骑将军刘显已经弑君,现已带着皇帝的头颅
前往邺城。襄城降了,大赵……已经亡了。”
这句话他说得平淡,伏利度眼前一片漆黑,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过了好半天,自己也不
知道说了句什么话。赵无究道:“没有屠城。石锟带着宗亲和群臣已经南下投靠晋国,
赵的宗庙已毁,宗祀断绝,非是虚言。城里的羯人纷纷外出,现聚集在巨鹿一带。”
伏利度放声痛哭,抽出刀来,就要往脖子上去,忽地手上一震,阿清拍飞了他的刀,冷
冷地道:“哭什么?”
伏利度泪如泉涌,不成声地道:“郡……郡主……”
阿清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只道:“你回头看。”伏利度不解其意,回头看去,泪水朦胧
中,只见土丘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站满了族人,有寥寥的骑兵,也有步兵,甚至还有一些
百姓。他们担心阿清的安危,纷纷抽出了刀剑,默默无言地准备着。
阿清道:“这些人不离不弃地追随着我,因为他们相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居乐业,有
一个地方可以合家团聚,而你、我就是带领他们的人。你要再敢哭出一声,我不会让你
体面的自尽的,我会亲手杀了你这个懦夫。”
赵无究见伏利度对阿清的话没有丝毫异议,一抹脸,死咬着嘴唇,咬得鲜血直流,真的
再不发一声,不禁道:“清河郡主的威名,末将也早有所闻,今日一见,果然非凡。郡
主,末将想再问一句,你们确实不是军队么?”
阿清道:“不是!我们只想与族人回合,西归回家。”
赵无究点头道:“好。”一挥手,他身后出来一名使臣装束的人,手持节仗,郎声道:
“大将军有令,所有羯人须得到巨鹿居山坪汇集,违者以反乱罪论处!”
伏利度须发皆张,喝道:“你说什么!”那使臣面不更色,大声地重复了一遍。伏利度
怒极,仰天哈哈大笑,突然笑声嘎然而止,他手中马鞭脱手而出,正中那使臣面门,打
得他跌落下马。只听一阵急密的抽剑之声,赵无究手下十几骑飞奔出来,一下将阿清与
伏利度团团围住。
土丘上的羯人都发一声喊,一起往下冲过来,这边的骑兵们打马上前,迅速结成阵势,
那名佐将大声道:“这些人意图谋反,按大将军令,格杀勿论!”士兵们齐声呼喊。眼
看双方的激战一促即发,蓦地听见阿清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灌足内力,直吼得四野八方都是回响,离阿清近的两名骑手几乎被震得落下马来
,其余马匹纷纷人立而起,长声嘶叫,没有准备的骑兵们狼狈地拉紧缰绳,拼命安抚马。
阿清的马被吼得四肢乱颤,但是被阿清牢牢按住,动弹不得。她在马上立起来,喝道:
“谁也不许动!你们想做什么?都给我退回去!”那些羯人见她发怒,犹犹豫豫地停了
下来,不敢再动。
赵无究见对方被阿清这一声震住,忙也举手道:“都别动,退回去,退回去!佐将,约
束你的人,不得无礼!”骑兵们听他的命令,况且被阿清那一声唬住,各自退了回去。
满脸是血的使臣也被人扶着走了。
阿清道:“这命令,是你们大将军慕容恪下的?”
赵无究恭敬地道:“正是。”
阿清道:“他下令聚集我们族人,是想灭亡我族吗?”
赵无究道:“大将军之心思,末将不敢枉自猜想。但我大将军以仁义著称,我燕国也曾
为赵之属国,如此残暴之事,也只有独夫冉闵做得出来。郡主大可放心。至于召集之事
,当此乱世,你们族人生计险恶,大将军想收编,也是好事。”
阿清心中雪亮,知道慕容恪不愿自己的族人为其他势力利用,所以想自己吞了。她心意
已决,道:“好,我跟你们去。”
伏利度急道:“郡主!”
阿清头也不回地道:“传令,全体渡河,跟我一道往巨鹿与族人汇合。还不快去?”
当天晚上,已经行到离巨鹿只有十几里了,阿清命就地休息。赵无究一面谴人飞马回报
,一面安排夜晚巡逻的事,还不忘让人送来食物和酒。阿清召集十户长以上的官员二十
几人,大家挤在帐篷里喝酒。进来前,阿清命人收了他们的刀剑。
酒过三寻,当阿清说出大赵已亡的事时,所有人都呆了。人人满怀希望,历尽千难万险
,踏着无数人的尸体向襄城进发,没想到自己的祖国竟然一夜之间就亡了。这些从尸山
血海里挣扎出来的汉子此刻再也无可抑制,全都伏地痛哭。不少人跳起来大喊:“国灭
之耻,以身殉之!”摸刀剑时才发现被阿清收了,叫道:“郡主,请赐我们刀剑吧!”
阿清冷冷地道:“没有我的命令,一个都不许死!国虽亡了,族人还在,现在谁自尽谁
就是懦夫行径!听好了,明天才是最关键的一天,石付,你来说一下。”
石付躬身道:“是。目前的局势是这样,襄城投降后,冉闵收缩回邺城,姚弋仲返回洛
阳。慕容恪的大军说是走了,其实仍在附近与冉闵周旋。燕王慕容俊素来眼高志大,有
囊括天下、气吞寰宇之心,手下又有慕容恪、慕容垂等当世猛将,我敢断定,将来灭冉
闵者必是此人。慕容恪现在命人召集我族人,其心绝非想要斩草除根,相反,他是想笼
络我为其所用。但如果我们不愿服从,他可能也会起杀心,至少不能让我们为其他势力
收留。”
一名校尉道:“那该如何是好?明日要恃机刺杀他吗?”
石付摇头道:“不,明日我们没有任何动手的理由和机会,也根本不可能撼动他什么。
大家务必明白,一旦动手,则我族就要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唯有臣服一条路可以走。”
下面的军官一起大哗。那校尉站起来大声道:“石付是奸人!末将请郡主杀之以谢天下
!”其余人跟着一起大喊:“杀石付!杀石付!”
阿清身旁的伏利度脸上变色,刚要起身呵斥,阿清一伸手拦住他,对那校尉道:“你过
来。”
那校尉驱前几步,走到阿清面前单膝跪下,叩首道:“郡主!我们虽万死不足以报国,
怎可为了偷生而臣服番邦小国?石付非我族人,其心必异,请杀此奸人!”
阿清顺手丢给他一把刀,道:“好,去,你一个人先去把赵无究的人全杀了,提他的头
回来见我,我就杀石付,带你们去进攻慕容恪,如何?”
那校尉大喜,道:“末将遵命!”跳起来叫道:“兄弟们……”
阿清喝道:“混帐!你没听清我的话么?你一个人去杀,谁说其他人可以跟你去的?”
那校尉一怔,道:“可……可是他们有六十几个人……”
阿清道:“我不管。你去杀罢。”说着自顾喝酒。那校尉呆在当场,看看阿清,又看看
同样呆滞的同僚们。几名军官跪下道:“末将愿……”阿清一口截断道:“谁也不许!
你自己去,记住,一定要杀干净,一个不留。有一个漏掉的跑来杀了女人孩子,都是你
的罪过。”
那校尉呆了半天,跪下道:“末……末将不能……”
阿清道:“不能?”那校尉道:“是,末将一人之力……实在……请郡主降罪……”
阿清道:“好吧,念你忠义,刚才自愿请命那三人也跟你去。你放心,有这么多老弱妇
孺替你呐喊助威,一定能行。”
那人汗如雨下,颤声道:“还……还是不能……末将死不足惜,不能连累的郡主和族人
们……”
阿清道:“哦,你想起还有族人了?你想起还有那么多跑都跑不动的老人和孩子了?慕
容恪的大军与我们相比,可比你与这六十几名骑兵的差距大了多了去了。石付虽非我族
人,可是为我族殚精竭智,立下多少功劳,你们却在这里逞匹夫之能,坏我大事,还有
脸说忠义!”说到后面,站起身用力将酒杯一摔,酒水泼了那校尉一脸。所有人都吓得
腿肚子一哆嗦,扑地跪倒。帐篷里一时寂然无声。
阿清胸口剧烈起伏,看了他们半天,道:“大赵灭亡,谁有我的心痛?谁有我这般绝望
?要说可以自尽,我早死了千次万次!我不只国破,我的家也完了。可是我的伯伯叔叔
、父亲母亲们死的死,逃的逃,我想谁诉苦去?我不能哭,不能喊,甚至连沉默都不能
……我已经倦到了极至,痛到了极至,但我却还没有倒下,你们觉得奇怪吧?因为……
因为还有支持着我的人。”
她走到帐篷门前,掀开帘子,向外看去。星星点点的火光遍布在帐篷的四周,几千人聚
集在一起,除了偶尔有小孩哭泣或老人咳嗽之外,寂静无声。星空下,巨鹿平原上的丘
陵隐约可见,却看不见一个站立的人的身影。人人疲倦到了极点,尽管明日有不可知的
道路等着他们,他们也无暇思考,相互依偎着睡了。
这也许是最后平静的夜晚了。
“你们看看他们罢,看看罢。”阿清淡淡地道:“明天,我要笑着去面见慕容恪,请求
他让族人们离开这里,回归草原。这个世界上并非只有抗争一条路,有的时候,屈辱和
臣服,是你不得不走的一步……明天就知道了。明天……明天快些到来吧。”
第二日一早,慕容恪派人传令,要立即召见阿清。赵无究不敢怠慢,亲自向阿清呈上。
阿清的手下们见慕容恪竟敢用召见一词,都露出愤怒的神色,却无人再敢多言。阿清神
色自若,只道:“我还有一件事,想吩咐手下,请稍等片刻。”赵无究笑道:“郡主别
让末将为难便是。郡主请。”
阿清把石付拉到一边,直截了当地道:“我这两天运功,只觉体内有另一股内息,浑厚
无比,却非我所有。你老实说,谁在我昏迷的时候救了我?”
石付知道无法再瞒她,只得将道曾救她之事说了,末了道:“道大师被白马寺几位高僧
带走,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小人因答应了小靳,没有及时跟小姐说起,真是死罪。”
阿清隔了好一会才道:“小靳……他还好吗?”
石付道:“他很好。小人问起他的行程,他说将要回江南去,小人已经派人传信给劳家
,照应他们。”
阿清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她出来命伏利度管束手下,领着族人徐徐前行,自己
只带了两名校尉,与赵无究先行前往巨鹿。
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直到下午时分,蓝天碧日之下,远远的看见几十道烟从一片山
峦后伸起。赵无究道:“那里就是大将军本营所在,也是你们族人聚集之所。”
阿清笑道:“我族那些孤儿寡母、老弱病残还要劳烦大将军亲自监督,实在惭愧啊
。”赵无究尴尬地道:“大将军之意,也是就近保护,免得再糟他人屠戮……郡主请,
翻上这个山冈就是了。”
众人纵马上山时,阿清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嗡嗡声,越往上爬,这声音越大,仿佛是
风声,但更杂乱,更零碎。阿清的心不知为何跟着这声音砰砰乱跳起来。她本来一马当
先,此刻却慢慢减缓速度,让赵无究赶到了前面。
她望着逐渐逼近的山坡顶,连呼吸都急促起来。那嗡嗡声愈发响亮,似乎有几千几
万人一起喧哗,但一句也听不分明。不时有战马的嘶鸣声混杂其中,偶尔山顶上也有群
马奔驰的声音。阿清不知道面对她的将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必须面对。
赵无究已经上了山顶,回头道:“郡主,请快一点。”阿清咬咬牙,一甩马鞭,顶
着咧咧的山风直冲上顶。
眼前赫然开朗。
她所在的是一条长长的、平平的山脊,由西向东蜿蜒,对面几里外,是另一条更高
更长的山脉,由西向北延伸,山顶上压着长长厚厚的一条云带。两条山脉在西面交汇的
地方是一个不足三里宽的峡谷,而东面则是宽阔的漳水。两山一水,紧紧的夹着中间一
块狭长平坦的盆地。
放眼望去,至少有五万人就挤在盆地里,那嗡嗡声正是他们发出的。他们是衣衫褴
褛的逃难的人,拖儿携女,带着简单破烂的行李;他们是伤痕累累、肢体不全的士兵,
握着砍缺的口的刀,杵着折了枪头的枪杆;他们是死了父亲的母女,失了孩子的爹娘;
他们是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尊严……
失去了一切的亡国之人。
他们没有帐篷,没有食物,没有柴火,没有牛马,连可以躺的破席都没有。他们在肮脏
的泥地里,在到处是水洼的草地里,在毒虫恶蛇出没的土丘上……或坐或蹲或站,疲惫
而无力地仰望着蓝天,和蓝天下山顶上那些晃动的光泽。
那些光泽流动在排列于山脊之上的三万燕国铁骑身上的铠甲间,流动在无数长枪的
枪尖和大刀的刃口,流动在三万双渴求杀戮的燕国战士的眼中。
阿清向左面山脊看去,有狸猫旗、狐狸旗、云兽旗,六千土黄装束的轻骑军;向右
看去,是云旗、风旗、雨旗、月旗,三千步兵列成五排,身后是五千弓弩手。她的对面
,那山腰上,黑压压一片全是重骑兵,扬着飞熊旗、飞豹旗、飞虎旗、飞象旗……不用
猜也知道,那是慕容恪的主力所在。在这些骑兵身后,竖着七根高高的旗杆,那里应该
就是主营了。
“连阵势都不用摆,”阿清叹道:“步兵与弓弩手连支援保护的骑兵都没有。原来
你们也知道,面对的是毫无抵抗能力的百姓啊。”
赵无究脸色尴尬,正要说什么,忽见阿清的眼角慢慢流下了一行泪。他以为阿清见
到族人的惨状,心中感慨,忙道:“大军南征,已有数月,粮草辎重已尽,仓促间也无
力顾及……”
阿清手一扬,阻止他说下去,笑道:“你误会了。我是高兴——还有这么多人活着
,太好了,太好了……”
正说着,只见山坡下奔上来三匹白马,当先一人手持节仗,头戴高冠。赵无究道:
“大将军的使臣来了。”忙下马迎候。阿清坐在马上不动。那使臣奔进了,大声道:“
你是亡赵清河郡主石岚么?大将军有令,还不下马听令?”
阿清身后两名校尉大声道:“混帐!”只听一阵拔刀之声,他们三人已被十几骑围
了起来。赵无究面有难色地道:“郡主,请下马吧。”
阿清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地,两名校尉只好跟着下马。那使臣道:“跪下听令!”赵
无究眼瞧着阿清眼中杀气勃发,嘴唇都咬出了血,忙道:“大人,此人虽是亡国之人,
毕竟血统高贵,似乎不必……”
那使臣瞥他一眼,轻蔑地道:“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可速退!”赵无究躬身
退下。但那使臣也不再强要阿清下跪,大声道:“大将军令:命亡赵清河郡主石岚速往
本营参见!”
说完将手中节仗向阿清一指,不再说话,转身向山下驶去。赵无究忙道:“郡主,请跟
上!”
阿清默默上了马,回头对那两名校尉道:“你们不必在跟着我了,去跟族人们在一起吧
。”那两名校尉放声大哭,伏地不起,阿清头也不回的走了。
当下赵无究仍旧在前引路,领着阿清通过数到防守严密的防线下了山。将到羯人聚集之
地时,只见那三名使臣骑着马在前耀武扬威的跑,赶得路上的人纷纷走避,狼狈不堪。
阿清突然一勒马,翻身跳下来。赵无究生怕她有什么造反举动,一把握住了刀柄,惊道
:“你做什么?”
阿清淡淡地道:“我的族人在此休息,我不能骑马,愿走过去。”说着放开了马,大步
向人群里走去。赵无究没有奈何。他职责在身,要送阿清面见大将军,却不知为何怎么
也不敢得罪这看似弱小的女子,只得也跳下马,跟着她走。
赵无究走在羯人中,看着他们惊异胆怯的眼神,看到各种腐败的伤口、断肢,闻到各种
恶臭和血腥之气,只觉脑中一阵阵眩晕,深悔自己接了这个烫手的差事。但前面的阿清
走得既快且稳,他不敢落下,只得咬牙跟上。
走了一会儿,已经走到中心位置了,阿清忽见数百人围坐在一起,用野花、草根编着什
么。她走上前看,见那些人个个神色凄苦,好多人流泪满面,编的却是小孩最喜欢的花
环。她心中没由来的一阵剧跳,刹那间,眼前晃过了小钰戴着花环,站在灿烂阳光中浅
浅发笑的模样……她鼓了半天的勇气,才向一位老婆婆问道:“老婆婆,你们……你们
在做什么?”
那老婆婆看到她身后的燕国军人,虽然害怕,但眼前的少女却身着本族贵族服饰,便道
:“我……小人们在为琉殊郡主送行。”
“什……么?”
那老婆婆哭出声来,道:“昨天传来的消息,琉殊郡主在巨野泽为了救族人,自愿被汉
人带走。但她不愿受辱,所以恳求燕国的龙威将军慕容垂,在她即将进入东平时,用箭
射杀了他。听说,同时遇害的还有我族第一勇士伏莫隶术大人……呜……我们大赵真的
是亡了吗?连这样的好女儿都死了……我们……我们听说郡主喜欢花环,所以在这里…
…在这里替她……”她说到后来,泣不成声,周围的人都跟着一起痛哭起来。
赵无究在后面见阿清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整个人好象马上就要软倒。他吓了一跳,要
真软在这里不能面见大将军,这责任他可担当不起,忙道:“郡主!请节哀自重!”
那老婆婆听他说到“郡主”两个字,吃惊地抬起头来道:“你……你是谁?”
阿清颤抖着,捂着脸颤抖着不说话,突然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正在此时,前面一阵慌
乱的喧哗,那使臣又纵马回来,喝道:“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赶快,难道要大将军等
吗?”那老婆婆和旁边的羯人忙退得远远的。
那使臣喊了两声,阿清仍垂头不答。赵无究急道:“郡主,请节哀!请立即面见大将军
!”
那使臣恼了,纵马来到阿清身边,用节仗狠狠敲了敲她的头,喝道:“混帐!敢违抗大
将军之令,你想死吗?喂!”
当他再一仗敲下去时,忽然一紧,阿清抓住了节仗,慢慢地道:“我听见了。”
使臣扯了扯,那节仗好象被巨石掐住一般纹丝不动,他更加恼怒,大声道:“你说什么
?混……”
话音未落,阿清仰天一个字一个字的喝道:“大——赵——清——河——郡——主——
石——岚——听——见——了!”
犹如滚雷在耳边炸响,赵无究耳朵里嗡的一响,周围的人纷纷捂着耳朵避闪。那两名护
卫的马惊得人立而起,将护卫摔在地上,发狂地向旁边跑去。这一声吼叫远远地传开去
,在两山之间不住回响,连山脊上的马都被惊得乱叫,马嘶之声不绝于耳,无数士兵狼
狈地拼命安抚坐骑。
那名使臣一动不动坐在马上,过了一会儿,先是耳朵,然后是眼睛、鼻子……缓缓流出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白马背上。那马勉强站立着,终于四腿一软,带着那使臣一起翻倒
在地。
阿清随手把节仗丢到使臣的尸体上,抹去嘴角的血,道:“这下你听见了罢。”
赵无究脑袋被震得昏昏沉沉,但见到那使臣倒毙,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可善了,拼了老命
爬起身。他还没站稳,只听周围一阵悉悉唆唆的声音,四下一看,却见身边已经黑压压
跪了一片。这动作象涟漪一样快速往外扩散着,远处的人,更远处的人……纷纷转向这
边,跪下伏拜在地。突然之间,在这狭长的盆地里,自己与阿清已经变成了唯一站立着
的人。只那么一转眼的功夫,数万人全都伏在了泥水里、草丛中。在数万异族士兵虎视
眈眈的注视下,他们谁都不敢喊出什么来,可是不用说,阿清已经听见他们心里的呼喊
了。她于是面北而站,静静的看着从慕容恪的本营里冲出一队人马,向自己飞也似的跑
来。
这一次,来的是五名使臣,手持五花节仗,后面跟着八名校尉,牵着一匹黑马。这是接
应候爵之礼。
阿清整顿衣服,抹抹额头的散发。旁边有羯人冒死献上本族的长巾,她微笑着接了,裹
在头上,然后拱手向节仗致意,礼毕,方从容上马。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跪伏在地的族人
,一拉缰绳,在校尉的簇拥下跟着使臣们向山上奔去。
赵无究直到看见她驶入本营的辕门之中,才彻底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倒在地,抹着额
头的汗。突然一惊,又跳起身来,见周围的羯人阴沉的眼光盯着自己,他看得心中发毛
,手握刀柄,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原路跑回去了。
阿清在五名使臣、八名校尉的环侍下步入大营。这是一个巨大的行军帐篷,长宽十丈有
余,布置却甚是简洁,除了兵刃、弓矢,及两张巨大的地图外,并无任何装饰之物。此
刻除了幕帐四周站立的侍卫和下人,及正中案几前坐着的两人外,并无其他将领。他们
刚进帐,案前正俯首看祗报的一人迅速抬起头来,笑道:“赵清河郡主,好大的气势。”
阿清认识这个人,慕容恪,燕国文滔武略的丞相、太原王、辅国大将军。当年十七岁的
他与十三岁的慕容垂击败高句丽,来朝进贡时,年幼的阿清曾随父亲代皇上在樟林围猎
款待。比这还大的帐篷,比外面还多的军马……只不过那时自己坐在父亲的身旁,高高
在上,看慕容恪以属国之礼叩拜。而如今,身份相差何止以万里计……
慕容恪推开案上的祗报,对另一人道:“先按此行事吧。”那人领命,正要出去,慕容
恪道:“不必了,你就在这里处理。”说着站起身,活动一下双手,挥手道:“你们都
退下罢。”
使臣们和校尉各自行礼而退。慕容恪道:“郡主请坐。刚才是本王失礼了,在此还向郡
主谢过。”
阿清刚才因小钰之死而狂怒,此刻进到营里,见到统领大军的慕容恪,心中毕竟发怯,
况且身负数万人之性命前程,不敢有丝毫大意,跪下伏首道:“亡国之人,何敢受此?
适才我听闻琉殊郡主……我……我妹妹……的消息,一时失态,震死了使臣。此事乃我
一人所为,还请大将军降罪于我,不要迁怒族人。”
慕容恪道:“国之交往,唯礼而已。一个不知礼节的使臣,早该杀了,郡主替本王解决
此人,有何罪之有?请坐罢。当年樟林郊场一别,算算已有八年了。本王仍记得当年郡
主未满十岁,就猎得三只狼,一只熊,勇冠当场。现风范由存,本王甚慰。”
阿清叩首谢过,挪到一旁的案前,仍不敢坐,只长跪着,道:“是。可惜我辈只懂得狩
猎玩乐,如今已是亡国之人。大将军统帅大军,南下与天下诸侯竞鹿,意气风发,自然
不可同日而与了。”
慕容恪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呵呵笑道:“竞鹿?本王可没有魏武帝那般气势胸襟。我
们既是故人,又曾是君臣,就不绕弯子了。郡主可知本王命人召集你族人是为何吗?”
阿清道:“大将军是否想收编我族人?”
慕容恪拳头习惯性的捏紧,又松开,点头道:“不错。你们赵虽然已经亡国,但散落在
各地的族人毕竟还有很多,也有许多将领和军队尚未投降。此刻局势险恶,冉闵仍想斩
草除根,而晋国……大概也不会容得下你们。我燕国虽为鲜卑部落,但贵国高祖明皇帝
在时,曾相约为兄弟之邦,我王兄(其时燕王慕容俊尚未称帝)也早有心接纳。本王知
道郡主为了你们族人的存亡安危费尽心力,何不趁此机会带领族人,随本王一道面见王
兄?”
阿清垂下首沉默着。慕容恪知道她心中正紧张的考虑,也不催她,道:“郡主可以慢慢
考虑。本王正在起草文书,奉请王兄保留郡主之爵位,一面也好管束族人。”命人奉上
茶水,自己又与那名臣子商量去了。
茶水滚烫,升起的水雾将阿清的眼都润湿了。她闭了眼,心中一时什么都没有想。因为
——真是奇怪——她听到了风声。
草原上的风声。
咧咧的、清新的……自由的风声。
她的手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她拼命地排挤这个念头。这想法也许会要了
她的命,要了全体族人的命……是的,石付说得对,事到如今,只有归顺一条路可以走
。没有别的出路了,没有了……就算不归顺又能怎样呢?西归之路实在太过漫长遥远,
中间不仅是千山万水,还有无数诸侯草莽虎视眈眈……也许……也许根本就走不回去……
天啊……她在心里呼喊……为什么是我来做这个决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忽听慕容恪道:“清河郡主。”阿清骤然一惊,慌得跳起身来,却听慕容恪笑道:“别
慌。小心茶水。”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紧张地颤抖着,竟将案上的茶都弄翻了,
滚烫的茶水湿了她的裙角都不知道。
阿清忙道:“我……我失礼了。”
慕容恪端起茶喝了一口,笑道:“郡主过谦了。郡主是不是已经想好了答案,可否现在
就讲给本王听呢?”
归顺。阿清想。
归顺吧,我要活下去。
她转向慕容恪,深深地伏下身去,郎声道:“是。我恳求大将军恩准我族人西归故土。”
慕容恪脸上神色丝毫未变,但他端茶的手却顿住了。他身旁那人赫然起身,大声道:“
荒唐!亡国之人,还妄想乞求全身而退?臣请大将军立即诛杀此人,灭其全族!”
阿清眼前一黑,脑袋重重撞在地上。慕容恪还未说话,只听帐外有人大声道:“报!东
平守将孙镜求见大将军!”
阿清听到“孙镜”两个字,仿佛炸雷就在耳边响起,连刚才灭族的恐惧都消失了,
刹时间身体一动也不能动。慕容恪迟疑了一会,还是道:“传罢。”
帐门开了,有人一进来就匍匐在地,大声道:“小人孙镜,拜见太原王千岁,千岁
千岁千千岁!”声音又尖又细,极之难听。慕容恪笑道:“孙将军多礼了,请前面叙话
。”
孙镜并不起身,一路膝行过来,爬到阿清身边时停下,磕头道:“亡国败将,不敢
以贱身而辱太原王。小人得蒙太原王错惜,收我东平郡以为燕国之土,诚惶诚恐,仅代
东平三十万民众叩谢圣恩天德!”
慕容恪站起身来,背着手跺着步,一面道:“你能以大局为重,率东平臣民降我燕
国,王兄很是高兴。左右这两天就会有旨意下来,应该还是封你东平候爵,你大可放心
。”
孙镜重重磕了几个头,声带哭腔地道:“太原王之圣恩,小人虽万死不足以报一二
!小人对燕国之忠心,可昭日月!虽区区蝼蚁之力,也要为燕国肝脑涂地,以谢……”
“我请大将军屏去侍卫。”突然有人大声道:“我有机密要事须向大将军禀报!”
孙镜侧头一看,见身旁说话的竟然是个美貌女子,穿的还是羯人的衣服,不觉一怔
。慕容恪道:“你说什么?”
阿清坐直了身子,第一次凝视着慕容恪的眼睛,道:“我请求大将军屏去所有侍卫
下人,我有事关天下之机密要事须向大将军说明。”
慕容恪毫不犹豫地道:“好。你们都退下罢。”他身旁那名臣子急道:“不可!此
人功夫甚是了得,又心怀不臣之心,王爷岂可轻易信之?有什么机密可速速说来,若敢
戏弄将军,五马分尸。”
阿清不答,只直直地盯着慕容恪。慕容恪与她对视片刻,回头笑道:“白末宇,你
跟从本王多年,还不知道本王的脾气?这样吧,你和四名心腹侍卫留下,其余都退下。
如果有任何动静,下面有五万羯人陪葬,本王可也知足了。”
那白末宇看来也真知道慕容恪的脾气,不再迟疑,忙招呼所有侍卫跟下人都出帐去
。四名贴身侍卫上前来,就站在慕容恪身后,手握剑柄,随时准备着。
孙镜赶紧磕了三个响头,倒着向后爬。阿清突然厉声道:“此人不能下去,事情关
系的就是他!”
孙镜吃了一惊,抬起头惊疑地看着阿清。阿清转向他,冷冷地道:“你大概还不知
道我是谁吧?”
孙镜赶紧摇摇头。
阿清道:“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是大赵的清河郡主,也就是大闹广善营之人。我赵国燕
王薨在营里时,我就在他身边。你不惜一切代价捉拿的琉殊郡主,当初就是我救走的…
…”
她缓慢的,一字一句的说出来,声音镇静得让她自己都吃惊。孙镜的眼前一片模糊,耳
朵里渐渐什么话也听不见了,只听见“砰!砰!砰!”的巨响,那是心脏剧烈的跳动。
恐惧和绝望揪住了它,所以它拼命跳动,拼命跳动!
慕容恪微微一皱眉头,白末宇郎声道:“清河郡主,速速将你要说的机密要事报上来!”
阿清回过身,道:“是。大将军知道此人当初为何强行关押我赵国燕王一家么?乃是因
为……”
“太原王!”孙镜拼出老命扑上前一步,嘶声狂叫,然而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只见
更大的“啪”的一声响,阿清反手一耳光,打得孙镜腾身而起,飞出两三丈远,重重撞
在主帐的一根柱头上。他落下地来时,已是满脸满口的血,软软地趴在地上,再无一丝
力气动弹。地上到处散落着他的牙齿和血迹。
白末宇大喊:“保护王爷!”那四名侍卫同时抽出刀来,就要纵身上前砍杀阿清。阿清
仰着脖子坐着,毫不动容,眼见那四刀就要砍到她身上,慕容恪猛地喝道:“住手!退
下!”
那四名侍卫立时收手,说听就听。白末宇忙道:“住手可以,过来保护王爷!”那四名
侍卫奔到慕容恪身前站成一排。慕容恪恶狠狠地道:“走开!本王岂是怕死之人!”
白末宇抗声道:“臣身负保护王爷之责,须臾不敢或忘!”竟公然走到慕容恪面前站立。
慕容恪怔了片刻,嘿嘿一笑,摇头道:“一个亡国女子,尚且敢在本王面前殴打即将封
爵之人,本王却连自己的臣子都对付不了,哈哈,哈哈!白末宇,你真是有种!”
白末宇神色自若,道:“臣等会自然来领死罪,不过此刻却不能依了王爷。清河郡主,
你擅自殴打本国重臣,已是灭族之罪,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阿清平静道:“此人残酷折磨燕王,至其薨故,只有一个原因——他想要逼问燕王说出
传国玉玺的下落。”
这一下,白末宇的脸上都第一次露出惊恐的神色,颤声道:“你……你可知你说的是什
么吗?”
阿清道:“传国玉玺乃始皇帝传下来的立国之凭证,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我高祖明皇
帝自汉刘曜手中得到,从此称帝,天下景从。冉闵叛乱之时,我赵国燕王将其藏于邺城
昭武殿内。这个秘密,连冉闵都不知道。大将军只要打下邺城,取得玉玺,贵国大王就
可登基为帝,成为天下之主。这个秘密,是否算得是天下最大的秘密?”
慕容恪肃然点了点头。
阿清道:“大将军明白就好。我之所以在此说出来,是因为这个秘密,孙镜和他的手下
符申都已知道,所以才不顾一切要捉拿琉殊郡主,想要杀人灭口。如今大将军知道了,
该如何是好?”
慕容恪略一沉吟,道:“白末宇,符申目前何在?”
白末宇道:“是……在……臣命东平来者皆在左营歇息。”他听到阿清的话,已经深悔
刚才自己死硬没有出去,说话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
慕容恪浑若无事,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听说符申也是一等一的勇士……立即着
我帐前力士,折断他的四肢,将其拉死,其余士兵皆斩。”
白末宇躬身道:“是、是!请王爷示下,孙镜……如何处置?”
“埋了。”慕容恪头也不抬地道:“灭九族。凡广善营降卒皆从其例。”
白末宇此时狠不能飞身出帐,强作镇定地磕头行礼,站起来慢慢往外走。走到帐门时,
已经汗出如浆,不想脚下一绊,险些摔倒,慌忙掀了帘子出去。耳边似乎听见慕容恪还
在嘿嘿的笑,他放下帐门,气也来不及喘,飞也似跑去招呼力士了。
慕容恪确实在笑。他笑了一阵,皱起了眉头,道:“清河郡主,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勇猛
无畏之人。没想到赵国灭亡时,诸王群臣降的降,逃的逃,竟是两位女子挺身而出,拯
救族人,了不起,了不起。你说出这个秘密,就不怕本王也不想你再染指,把你也杀了
?”
阿清叹道:“大将军说笑了。我赵国有高祖明皇帝那样不世出的雄才,立国只有区区二
十三年,便告灭亡,而我族人更是遭到空前屠戮,几欲灭族。由极盛而极衰,这其中滋
味,大将军又哪里能够体会。我现在说恨那玉玺,想来将军也不会相信,可惜,这真的
是我的心情……我只愿剩下这些老弱妇孺能够西归故土,不要在这纷乱的中原,真的死
绝了……”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伏在地上道:“乞求大将军圣恩厚泽,饶
了我的族人。我石岚愿同传国玉玺的秘密一起长眠于此,虽万死亦不辞!”
沉默。沉默。
慕容恪一直沉默着。
阿清伏在冰冷的地上,万念俱灰,心中只想:“罢了罢了,小钰,我救不了族人,好歹
为你报了仇,这就来与你做伴了。”
忽听有人掀开了帐门,进来道:“大将军,末将听说清河郡主来了,她在……原来在此
。”却是慕容垂的声音。
慕容恪恩了一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端起茶喝了一口,嫌冷,推到一边,说道:“哦
,是你。我正在考虑如何杀她的事。”
慕容垂大吃一惊,忙单膝跪下,拱手道:“大将军,我燕国怎么说也曾是赵之属国。今
赵新亡,而杀其降者,恐怕不祥。”
慕容恪偏过头去:“杀她自然有理由。”
慕容垂抗声道:“无论什么理由,如此对待亡国臣民,皆非妥当。昔日西楚霸王就因为
坑杀二十万降卒,为天下诟病,终于乌江自刎……”
慕容恪不悦道:“龙威将军,注意你的言辞。石岚,你先退下,约束你的族人,等候发
落吧。”
阿清重重磕了两下头,站起来,垂着头倒退着出去了。慕容垂见她出去,急道:“二哥
,你真的要杀她?别跟我开玩笑了!”
慕容恪恼道:“龙威将军,注意你的言辞!”
阿清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来,心里空空荡荡,又高兴又伤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慢
慢地走下山坡,走入羯人群中。羯人们见她来了,顿时骚动起来,纷纷涌向她,跪下行
礼。她只呆呆地看着,走自己的路。前面的羯人让出道,后面却跟了越来越多的人。不
时有人跪下大声道:“末将石乘参见郡主!”
“末将屯骑校尉成定参见郡主!”
“小人御前执笔侍郎拜见郡主殿下!”
“末将助军左石天叩见郡主殿下!”
“小人……”
阿清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姓名、官职、爵位……有文官,也有武将;有的身体尚好,有的
肢体不全……她也一个也不认识,也懒得答理,继续往前走着,逐渐穿越了盆地,走到
山坡下。她的两名校尉忙赶上前来,阿清上了马,呆滞地看着身后那无数双热切盼望的
眼睛。
她的族人。
她突然大声道:“前面的都让开,我要看看孩子们!”
那些文臣武官们一怔,随即纷纷退到一边,于是阿清看见了更多双童真而热切盼望的眼
睛。这些眼睛亮得象天上的星星,一眨一眨的,一下子看得她热泪盈眶。
她想:“就让我一个人死了,多好?还有这么多孩子,多好啊。”
这么想着,阿清猛地一抽马鞭,拉得马人立而起,长嘶一声,向山坡上纵去。身后无数
人痛哭失声,叫道:“郡主,回来!回来!”阿清充耳不闻,径直跑上山去。
忽然间,传来一声沉闷的号角声,暗哑难听,在盆地上空鬼哭一般回荡。这一声还未停
息,又是一阵急密的鼓声,“咚咚咚,咚咚咚”,三鼓乃歇。
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所有的羯人心中泛起难以言表的恐惧,抬头向两边山上望去。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过了不久,响起了隐隐的兵革之声。这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明目张胆,两边山上的士兵们都动起来了!
骑兵们打着坐骑,开始一队队拉出来,在阵前小跑,急停转身,又一队队拉回去,交叉
换位,让马匹们都活动开来。步兵们在伍长的指挥下也一排跟着一排向前挺进了几十丈
,随着一面云旗到位,第一排士兵放平了长枪,建立起冲撞阵地。一群奴隶在弓弩队间
穿梭往来,忙着将火盆放到指定位置,点燃碳火,为火箭做准备……主营方向,三面龙
旗和一面火焰旗飞速爬上杆顶,过了一会儿,放下了一面龙旗,又升起一面黑旗……
黑底白边的飞虎旗帜举了起来,红底金边的飞龙旗帜举了起来,青底黄边的云兽旗帜举
了起来……长枪举了起来,长柄大刀举了起来,蛇形长矛举了起来,厚重的九环大刀也
举起来了……无数锋刃在夕阳下耀眼生辉……
有的人摘下沉重的头盔,散开一头的小辫;有的人脱去血渍斑斑的盔甲,袒露坚实粗犷
的胸背;有的人则扯去腐臭的包扎伤口的布条,炫耀那一身血淋淋的伤痕……
这些出生入死的军人们征服与屠杀的热血沸腾起来了。
猛听主营方向三声炮响,一队人马从辕门里奔了出来。这群人还没跑到重骑兵队列
之前,其中一骑突然越众而出,跨下的白马如龙,飞快地跑到山腰一处突出的崖上,将
手中的长枪高高举起。日光照在枪尖,发出耀目光芒。
燕国士兵们认出那是他们战无不胜的龙威将军、吴王慕容垂,不明白他为何在大战当前
做此举动,不觉一起停了下来。
慕容垂等所有的士兵都安静下来,方放下长枪,一弯腰,脱下了厚重的盔甲,将鹰羽头
盔也摘下,举在空中用力挥着,大声道:“我,慕容垂,乃辽东之虎!现在与赵清河郡
主比武,生死自便!若我获胜,赵国臣民一律归附我燕国,若清河郡主获胜,自行离去
!我辽东的大好男儿,不是欺负妇孺的孬种!”
此言一出,数万将士一起震臂高呼:“比武!比武!比武定生死!”一时声势浩大,震
得山峦都在颤动。一名士兵奔到阿清身前,解下刀与弓矢,双手承上。阿清只拿了弓矢
,取了一枝箭。
慕容恪身旁的白宇末闻言变色,忙叫道:“驾前武士,速将慕容垂拿下,治以……”
慕容恪淡淡地道:“慢着。传我的令,全军为龙威将军呐喊助威。”
白宇末急道:“王爷,此关键之际,不可心慈手软啊!传国……”他下死力吞回后面两
个字,看了一眼周围的军士,策马冲到慕容恪身旁,压低声音道:“……事关我燕国之
运数,千秋基业,绝不可使这些羯人走掉一人!”
慕容恪回头看他一眼,眼中有一丝得意,也有一点嘲弄。他用马鞭遥指山岗上那个举盔
高呼的人,笑道:“千秋基业,需要的是勇气与仁义。将来关乎我大燕命运的,就是那
里,你难道见不到么?”
“王爷!”
慕容恪不再看他,一拉缰绳,喝道:“传令,若龙威将军胜,荡平此地,一个不留!若
落败,军法处置!”传令官应了,正要离开,慕容恪道:“慢着,给我大声的传下去!
”说着策马冲下山坡。
他的黑骑亲卫队旋风般掠下山岗时,一名传令兵手持令旗,纵马奔驰在山脊之上。落日
的余辉从山那边照过来,映得那令旗似一团跳动的火焰。传令兵一面疾驰,一面不停地
喊道:“传——大将军令,若龙威将军胜,荡平此地,一个不留……一个不留……若落
败,军法处置……军法处置……传——大将军令……”
于是数万将士又一起高呼:“大将军千岁!大将军千岁!”
山脚下的羯人们听到了呼喊,一起站了起来。年轻的扶着年迈的,年迈的拖着年幼的,
健全的撑起受伤的,伤残的靠着待毙的。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山岗上静默不语的阿清。
所有的心都提了起来,所有的手臂都缠绕在一起。
所有的希望都压在那单薄的背上。
有许多人泪流满面,许多人痛苦绝望,许多人喃喃祈祷。但是更多的人则紧咬着牙,握
紧手中的刀,预备着那最后的一刻。
“拼了!”父亲向儿子说,丈夫向妻子说,兄弟向姐妹说。更多的人孑然一身,就向身
旁的人说。
慕容垂哈哈一笑,纵马下山,笔直地冲向羯人。羯人们迅速分开一条道,让这位曾经救
过他们,又射杀了琉殊郡主,现在又在救他们的武士通过。他迅速奔上了山岗,来到了
阿清身边。
燕国的士兵们开始大声呐喊助威,无数的铁蹄践踏着大地,无数刀与盾牌砰砰相击,马
刺和兵戈相互碰撞……仿佛从山顶滚落的闷雷,肆无忌惮地落在山下羯人的头上。
人群先是恐怖,慌乱,不知所措,麻木而近于默然。过了一会儿,在慕容氏军队雷鸣般
的呼喊之中,响起了一首羯人家乡的小曲。一开始只是一个人颤抖的哼哼声,慢慢的,
有几个人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凄凉婉转,这是当年象风一样飞驰在草原上的羯人们思念
故土的歌。
接着是十几个,几十个,成百上千个……一个接一个的,歌声仿佛涟漪荡漾开去,不到
一刻,所有的人都痴痴地唱起了这首儿时起就会唱的歌谣:
“巍巍雪山兮,赫赫天穹;大风咧咧兮,归我故土;故土遥遥兮,神鹰守顾……”
虽然和山坡上那雷鸣般的欢呼声比起来,这声音实在太过微小,不过凛冽的风从北面刮
过来,掠过各色狰狞的旗帜,掠过密密麻麻的枪林刀丛,掠过山坡下赤裸的大地,掠过
虽然战栗着,却仍站得笔直的羯人们,将它带得很远很远。于是阿清听见了。
她在马上回过头,摘下头巾,一任长发在风中尽情翻飞,向北望去。远远的黛色的山脉
顶上,望不到边的厚厚的云层向下压来。山阻隔了北归的路途,云也挡住了阿清的视线
。不过她依旧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这个笑容象一朵渐次绽放的花,越来越美丽,直至明艳到不可逼视。
慕容垂的马儿低嘶一声,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慕容垂拉着缰绳,双腿使劲夹稳坐骑,
同时自己也暗地里捏紧了拳头。
这是身经百战的战士的本能,感觉到了匪夷所思的杀气……
眼前的少女怡然北望,在身后广漠的天穹映衬下,单薄一如兰草,慕容垂背心却是一阵
阵的寒凉。什么也阻止不了她了,那一刻他已经明白,这个少女注定要飞向远方。
“你射杀了小钰,是么?”
“是。”
“我该杀了你。”
“当然。”
“她……她有遗言么?”
“没有。当时在下沿着驿道旁边的山脊驰骋,亲眼见伏莫隶术拼死杀到琉殊郡主前,将
她高高举起。琉殊郡主身着红巾,仰天大声喊道:‘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我的!’于
是在下勒马拉弓,只一箭,正中她的背心。琉殊郡主便垂下了头,在伏莫隶术怀里寂然
而去。在下赶在孙镜的士兵拿下伏莫隶术前,也射杀了他。”
“我……我……我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还是……”
阿清拼命捂住嘴,眼泪却决堤似的往下坠。她在风中静静地哭着,慕容垂也静静地在一
旁等候。过了一会儿,阿清抹去眼泪,抬起头道:“好了。”
“嗖”的一声,阿清说出手就出手,发箭的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楚,而慕容垂的反应更
加匪夷所思,一夹手竟将箭夺了下来,扯过马驮着的铁胎弓,拉得浑圆,又将这一箭射
向阿清。阿清射箭的同时已策马奔出几丈远,头也不回地反手一把抓到箭,并不迟疑,
仍是一箭向慕容垂射去。
山上山下几万人就眼睁睁地看着阿清与慕容垂两人沿着山腰飞驰,一人将箭射过去,另
一人就夹手夺过,又一箭射回去。两人对射了半天,居然一直都是那一枝箭。好几次,
箭去的速度异常迅猛,眼见阿清要被射到,羯人们都是一阵惊呼,却见阿清在马上纵越
,不知怎么又将箭抓到了手。也有几次慕容垂眼见躲避不急,燕国士兵心都提到嗓子眼
,慕容垂竟用牙齿咬住箭,仍然神色自若,继续追杀阿清。
两人追着射着,冲入一队弓弩队中,如入无人之境。弓弩手眼看着马蹄在面前飞舞,“
嗖”“嗖”的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无不惊慌失措,纷纷躲避,阵形顿时大乱。几名百
户长一面拼命呼喊,节制部下,一面也惊异无比,想不通一枝箭给这两人射得好似数十
人一起射箭一般热闹。
两人冲出了弓弩阵,又杀入长枪阵中。士兵们大为慌乱,相互推攘,长枪有些立着,有
些又横倒。这一下拼杀更加凶险,两人须一面留神引导坐骑跃过横着的长枪,一面射击
。那些士兵要跑开,慕容垂大吼道:“谁阵前逃跑,一律斩首!”士兵们只得退回本阵
,无不暗自叫苦连天。
两人拼杀到此刻,自己一点事没有,坐骑践踏之下,倒有十几人受伤,有好几人都是因
长枪横着,马匹被迫跳起时踢伤的。士兵们为了保持距离让两人经过,拼命将长枪举得
老高,两个人的箭就在一排排长枪林的缝隙间往来穿梭。
慕容垂眼见前面有一块突起的地方,当即策马踢翻两人,冲到那上面。阿清正在两排长
枪之外飞驰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再一次纵马跃起,居高临下一箭射去。这一箭力道、
时机拿捏的分毫不差,眼见阿清避无可避,就算能避开,也不能再拿到箭,慕容垂心中
突然升起一丝悔意。
阿清猱身向下,恰到好处的避开这一箭。就在箭离她远去的一瞬,阿清脚尖一挑,踢在
箭羽上,那箭顿时打着旋地向上飞去。左近的士兵们都抬头向上看,眼见那箭越飞越高
,忽然风声大作,阿清一手持弓,在马背上奋力一蹬,纵身高高跃起。
在场数万人都看到了阿清,她微微张开双臂,象展开的双翼一般,远远看去,她优雅地
、缓慢地上升着,仿佛就要凭空飞升而去——
一把抓住了羽箭!
数万人同时“哦”了一声,有的惊讶,有的惋惜,更多的是莫名的兴奋、激动,知道今
日这一战,自己终身都难以忘怀了。
阿清抓住了箭,没有丝毫犹豫,就在空中弯圆了弓。慕容垂见她身体舒展得极开,知道
这一箭必将是她今日最尽全力的一箭。他暗含一口气,也将自己的功力提升到最高境界
,准备迎击。
但奇怪的是,阿清一直保持着弯弓的姿势往下坠,却一直没有发射。慕容垂眼睁睁看着
她下落、下落,终于落到了竖立的枪林之后……
“嘣!”弓弦声急响!
慕容垂一怔,箭已经发出,他竟没有看到任何动静。只听一阵急雨般的嗒嗒嗒嗒声,当
慕容垂刚明白到那是箭高速地在枪杆之间反弹的声音,胸前一紧,箭从身旁一杆长枪上
急速反弹出来,射中了自己。
慕容垂心中一凉,却见那箭从自己衣服上弹开,落下地去。他惊疑地抬起头,隔着数排
士兵和长枪,阿清坐得笔直,一手握在胸前,慢慢展开,露出折断的箭头。
两边的人都骤然静止了下来。没有人相信这个结局,甚至好多人根本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天地间这块小小的盆地里寂然无声,连山峦上的云都停止了脚步。
停了半响,一名燕军突然越众而出,大声喊道:“羯人输了!杀死他们!杀死他们!杀
死……”
那军士狂暴的吼叫突然一顿,张大了嘴,一只手高高举起,象要抓住什么似的。身边的
人看得清楚,有一支羽箭从他后颈窝射入,穿透了脖子,巨大的力道还没有止息,将他
整个人向上提了一段距离,才陡然消失。
那人从马上翻落,在地上滚出来远,等到终于停下时,脖子处的鲜血才喷射而出。
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骑着马悠然步近的慕容垂。他手里握着他那无人可拉圆的铁胎弓,
傲然地道:“谁再往前跨一步试试。”
公元三百五十一年的春末,第一个真正纵横中原,称霸天下的草原民族,在历经了
他们历史上空前的繁盛和更加空前的屠戮之后,终于踏上了返乡西归之路。
没有人知道他们最后的归属在哪里。
他们离去的身后,更多的民族在曾经是大汉天下的中原腹地展开了更残酷激烈的争
斗。
三百五十二年,慕容恪于常山包围冉闵,将其活捉,后杀之。慕容评攻陷邺城。这一年
,前燕慕容俊称帝。
三百七十年,前燕灭亡。
三百八十四年,慕容垂的后燕建立。
三百九十六年,慕容垂病死,后燕分崩离析……
已经是秋天了,却并没有如何的秋高气爽。一连半个月,天地间不是雨沥沥,就是雾蒙
蒙,没有一天见得到日头。地比翻过的田还烂,到处是泥塘、水洼,简直叫人不知从何
下脚。
小靳牵着驮道曾的骡子,艰难地行走在泗水边上。小靳每走一步,都像是要把自己用力
从土里拉出来一般费力,兼之浑身被雨水泥浆浸透,刺骨冰寒,若非体内的内息够强,
真不知能否坚持下去。
还未走到彭城时,道曾就坚持让圆空等人离开。他说什么缘法已尽,让他们自行传播佛
法去了。圆空等人扭不过他,只得一一告辞。小靳只记得痴天行走的时候,道曾抱歉地
说没教他什么。痴天行只是淡淡地道:“已经够了。”这个不只感恩的臭秃驴!
道曾已昏迷了两天,期间只断断续续醒来几次。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小靳把能
吃的都给了道曾,可今天早上也终于吃完了。“妈的!”他恼火地想:“这欺穷的老天
爷,就是不肯放过我吗?”
接近傍晚时分,雨总算停了一歇。小靳拉着骡子爬上一座小丘。这小丘其实是泗水旁一
处陡峭的悬崖,全是裸露的岩石,虽然被雨浸湿了更冷,但总好过泥塘。小靳便系了骡
子,找了一块被风吹过稍微干燥一点的地方,让道曾躺下。
他跑到崖顶四处看看,泗水上茫茫一片,天连着河,阴云压着白水。四周一片死寂,看
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奶奶的,”小靳禁不住搔着脑袋骂道,“全他妈冲到海里去了
吗?”
他走回来,想到前面看看有没有村落,忽地一惊,只见道曾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正合十
默念着什么。小靳惊喜地道:“喂,和尚,原来你还没死透啊!”道曾睁开眼,咧嘴一
笑:“是呀,真是辛苦你了。”
小靳道:“什么辛苦不辛苦!没死就好,我们已经过了泗水,再往南就是安寿县了,呵
呵,走得很快吧?”道曾道:“真快。安寿……我们五年前曾来过呢。你还记得吧,小
靳?”
小靳在崖边扯了些草,拿来喂骡子,一面道:“怎么不记得?说起来就是气,那次多好
的机会,我们提着脑袋给人家治好了瘟疫,别人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那么大的庙宇请
我们留下当住持,嘿,你倒好,不仅不答应,连人家送盘缠都不要。真是……想起来我
就牙根痒!”
道曾笑道:“你跟我闹了一个多月才罢休呢。小小年纪,哪有那么多算计?”小靳道:
“是啊,我就是小人一个,怎么样!”道曾咳着笑了一阵,又道:“我们……离开东平
多久了?”
小靳道:“快一个月了吧?不晓得阿清那个木头脑袋,现在到了襄城没有。”道曾掐指
算了算,满有把握地道:“应该早到了。她武功很高,你不用担心。”
小靳道:“我才不担心呢。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瞧你脸还是白得发青……你在这里等
着啊,我去拾些柴火烧火,给你暖暖身子。”刚走两步,忽听道曾叫道:“小靳!”声
音中隐隐有些焦急。小靳一愣,头也不回地道:“怎么?”只听道曾在身后嘿嘿笑道:
“其实我跟你都是孤儿吧。我想是吧……咳咳……我想……”
小靳回头见他又咳出些血来,忙上前替他抹去,道:“别说。孤儿又怎么了,谁也别想
欺负得了老子。老子不去招惹他们,已经很客气了。其实你做和尚这么久了,他妈的这
身臭皮囊还没看开?谁生下来的不都一样?”
道曾突然咬牙道:“我不是和尚,我不是!”他猛地一把将小靳推倒在地,自己往后面
的石头上靠去,只觉心中火烫得快要熔化了,而身体却越来越冷,冷得快要跟背上的岩
石一样。
“我……我不是和尚!我只是生在和尚庙里,难……咳咳……难道就要注定做和尚吗?
我……我六根不净,我……我心中更是无有一时静过,又怎么会是和尚呢!咳咳……咳
咳咳……我恨!我恨!我恨谁呢?我……我不恨爹,他是谁?他跟我有关吗?没有,没
有!我不知道他!我……我恨娘,为什么要抛弃我!我更恨我师父,为什么……为什么
要教我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这些……这些叫我做人难,做鬼更难的道理!我
……我十岁那年知道事实时,为什么不干脆就死了!我恨……我恨啊!”他胸中几乎憋
出血来,想要猛力挥打什么,然而手足间已找不到一丝力气,甚至连腰也软了,靠着岩
石慢慢向下滑落。
小靳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任他骂完,方疲惫地道:“别说了。别说了……你要真的恨
,也不会活到今天了。”道曾喘息了半天,艰难地叹了口气,点点头闭了眼不再说话。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靳以为他已经睡着,正要转身去寻些柴来,忽听道曾道:“小靳,
多拾一些吧。难为你了。”
小靳不耐烦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有闲工夫说,不如多养点神,好好调理调
……”突然浑身一震,全身顿时冰凉,一时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只听道曾静静地道:“你还记得收化你父母兄弟,还有林哀师叔么?把我也化了吧。带
我……带我到昆仑山去吧,小靳,我……我想……我想和娘亲……”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良久良久,一阵岚风刮上崖顶,带来一片冷冷的水气,吹得小靳浑身一激灵。他僵硬地
回过身去,见到的是一张熟悉而凝固的浅浅的笑脸。
“和尚……”小靳喃喃地道,“我可不是孤儿。从来都不是……你他妈的也不是,知不
知道?”
a****g
发帖数: 480
7
这就是结尾了?
t*********d
发帖数: 3398
8
有点异想不到吧
主角到最后武功还是很烂, 关于前途也是很迷茫,不是什么高大全的人物, 胸无大志
. 希望他能到草
原去找阿清, 被阿清好好调教一下, 或许还能有出息
这样的结尾也算有新意,比亵渎最后两人躲在自己的完美世界来的真实自然

【在 a****g 的大作中提到】
: 这就是结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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