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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妖刀20精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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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六折I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守城门将来说,他的脸就是铁
打的关条。况且将军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没将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众人正
折腾得不行,见典卫大人自行返回,几欲落泪,连忙飞马传报。
耿照不敢耽搁,解了匹军马迳去,抵达驿馆时,但见六扇中门大开,门内从
人齐列两旁,「典卫大人到!」「典卫大人到!」的呼喝声相连,沿阶递入,与
人威武肃穆之感。慕容来此不过数日,越浦城驿脱胎换骨,原本的散漫荡然无存,
摇身成为军纪整肃的大营,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脑袋捱鞭子才换得。
慕容柔不在大厅,改在内室召见,显是事涉机密,听的人越少越好。苍白羸
弱的镇东将军照例又在案后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闭起门户,才随口问道:「风火
连环坞之事,听说了么?」「当夜,属下人就在现场。」
将军搁下卷宗,抬起头来,双目迸出锐芒。「说下去。」
耿照遂将为崔潋月讨还公道、两度进出风火连环坞的事说了,趁机狠参了赤
炼堂一本。慕容柔自称能目虚假真实,耿照不敢冒险,这番说词在返回越浦的路
上,已反覆推敲过十数次,用的仍是之前「隐而未提不算说谎」的法子,不提雷
奋开及蚕娘,连染红霞的名字也未曾出现,把重点放在鬼先生纠集七玄同盟、火
烧连环坞一事上。
他口才不算便给,描述妖刀离垢肆虐的景况,质朴的语句与凝重的神情却意
外地具有说服力。慕容柔十指交握,枕于颔下,纵使听的是血河尸洲燃江之夜,
麾下十万兵甲、君临东海的镇东将军依旧冷漠宁定,除了偶尔眉心微蹙,可说是
不动如山。
将军的沉静不带肃杀,反而令人安心,耿照越说越见澄明,极言天罗香之主
正直单纯,缺乏心眼,才轻易受人唆摆,于废驿一役冒犯将军,继而知鬼先生居
心不良、已然翻脸云云;乃至坠江之后又遇强梁,今晨才拖命而回。正要说下去,
忽生犹豫。对抗「姑射」一事上,慕容柔与他是同一阵线,且不论鬼先生伏击将
军、欲夺赤眼的私怨,观古木鸢种种形迹,分明意在白马王朝;光凭这点,慕容
柔便与他势不两立。耿照之所以和盘托出,正为争取将军为助力,共同对付暗处
的神秘组织。然而,要说明鬼先生与古木鸢、与「姑射」的关连,却不能不提横
疏影。耿照并非没有想到这一处,只是仓促之间无有良解,原本打算以「据说那
鬼先生背后有一神秘组织指使」蒙混过去,此际却想:「若将军问我「你据何人
所说」,岂非陷入扯谎即被识破、抑或乖乖吐实的两难中?」念及姊姊安危,实
不愿她犯险,一想不对:
「停在这里,将军岂不犯疑?」他急智不在言语上头,越是想说什么,脑袋
里益发空白,额间汗珠微沁。慕容柔也不催逼,垂眸叩案,似是在消化他所提供
的庞杂情报,片刻才淡淡一笑,抬起目光。
「你可知道,我平生最痛恨的是什么?」耿照悚然一惊,背汗涔涔。「属…
…属下不知。」
「你说谎。」慕容柔嘴角微扬,神情似笑非笑。「你想的是:「将军平生最
恨,定是别人骗他。」可惜猜错了。」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将军的苍白蔑冷。
「我平生最恨,就是自己这双能辨真伪的眼睛。」权倾一方的男子伸出食中
一一指按了按眼皮,笑意轻蔑。「看穿谎言,并不能阻止人们说谎。你以为人在
面对一双丝毫能察之眼时,会变得更诚实还是更虚伪?」
耿照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怔之间,似乎抓到了他的意思,怎么也无法说出
「更诚实」这个答案。
「每个人都有不可或不愿告人之事。但不说就不是谎言了,对不?」纵使意
兴阑珊,那冷锐的目光仍瞧得耿照遍体生寒,彷佛在说:我早看穿了你那可怜的
把戏。
「倘若可以,我希望我的异能是把人的心肝剖开,直接看见里面的东西就好。」
他的口气带着一丝自嘲。「我并不在意人们对我有所隐瞒。唯有开口,才能
使我知道最多。」
「我……属下……」
「知道什么是「丝毫能察」么?」
「属……属下不知。」
「就是我连你什么时候想隐瞒都知道。」慕容神情萧索,彷佛连解释都觉无
聊。「我能知道你何时想隐瞒、打算如何隐瞒,甚至能约略明白,你所企图隐满
之事……所谓「约略」,是指在一次提问内就能让你白费心机的程度。你觉得,
我是经常发问的人么?」
将军确实寡言。多数时他宁可静听,光用眼神就能使人心惧,自行说到无话
可说为止,然而他并不常向人提问。(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唯有开口,
才能使我知道最多。不知为何,这话听来感慨比讥讽多。
「你有一项重要的线报想让我知道,又担心我问起来源,要不扯谎,要不牵
连他人,而这两件事你都不想它发生,是不?」
耿照头皮发麻,终究是心悦诚服,拱手道;「将军明监。」「你是聪明人,
这套马屁虚文就省了。」慕容不耐摆手。「说罢,我听着。是否追究来源,我自
有区处;要说几分真话几分假话,那也全在你,于我全无分别。」
「是。」耿照想了一想,小心翼翼道:「那鬼先生属于一个名叫「姑射」的
隐密组织,这个组织共有六名成员,首脑自称「古木鸢」。属下认为此番妖刀之
祸,与古木鸢、姑射息息相关。」将由横疏影处听来的情报,源源本本说了一遍,
巨细靡遗,无有阙漏。
倒不是他有多信任慕容柔,而是暗自揣想将军心思,隐瞒不如坦诚。以慕容
柔之精明,姑射的阴谋与耿照试图隐瞒的消息来源孰轻孰重,自不待言,他不会
冒险断了这条重要的情报。况且,与慕容柔相处的时间越长,越觉此人之所以轻
蔑自负,只因不耐庸碌;其锋锐难当,不过是律人一如律己。比之耿照遇过的诸
多上位之人,慕容柔出乎意料地冷静坦白,不以一己的喜恶决断。
旁人畏其如猛虎,为他办事莫不痛苦万分,耿照却觉将军之说,每每打开自
己的眼界;言语虽然刺人,其中却饶有深意,每回聆听,总能获得启发。天降慕
容柔于东海,实是姑射等阴谋家之不幸,难怪他们念兹在兹,一意取他性命。「
你觉得,」慕容柔静静听完,冷不防地开口:「古木鸢是何人?」耿照心念电转,
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不由一震。「将军的意思……此人与属下相识?」
慕容柔摇头,似是无意解释,见他满脸狐疑、苦忍着不敢抓耳挠腮的模样,
才淡然道:「此人若常在你周围,必留有形迹。你虽未必察觉,但心底深处难免
有模糊的影子,陡被一问,不定能稍稍廓清,浮上心头。但显然在你心里,并没
有像这样的一
个人。」
耿照恍然大悟。正欲寻思,却见慕容柔摇手:「此法一经说破,再不起作用。
此后所想,皆是疑心作祟的杂臆,若无充分之证据,跟栽赃嫁祸没甚两样。
监人决断要靠这种东西,不如去抓阄O」
耿照脸一红,讷讷道:「属下明白了。」
慕容柔想了一想,道:「姑射虽危险,现时还对付不了他们。隐而未现的敌
人无法消灭,但同样的,他们也无法收割成果。姑射躲在暗处设陷构筑,如鱼得
水;要想占地取利,便不得不浮出台面。这点相信古木鸢也同样清楚。」「将军
的意思是……」「他比我们急。」
慕容柔的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线,俊美而苍白的面庞透着危险的光芒。「
耿典卫,你懂不懂捕猎?」
耿照微怔。「幼时在家乡,曾与邻舍顽童上山,用陷阱捕过狐兔一类的小兽。」
「捕兔狐有什么意思,何不捕犀象狮虎、鲲鹏蛟龙?」
耿照不禁失笑。「回将军,在属下家乡的山野之间,没见过鲲鹏蛟龙等神物
;至于虎豹等凶猛大兽,须得数名有经验的猎户联手架设陷讲,方能捕捉。况且,
虎豹不比鹿麋雉鸡等野味,寻常百姓也买不起昂贵的虎皮,专司捕虎的猎人都向
相熟的员外老爷称贷,借了银两,才得张罗器械;捕到虎豹猛兽,也才知道卖与
何人……」蓦地会意,双目熠熠放光。
古木鸢意在朝廷,所网罗的手下,无不是针对七玄、七派这样的大猎物,其
背后必有强大的力量撑持。然而称贷越高,保息越重,握有如许强助,便如同借
了杀人的高利贷,若徐徐图之,光利息便能生生压垮姑射。
妖刀入世至今,虽造成许多伤亡,但死伤并不能带来利益。无论是谁在「姑
射」身上押了重注,决计无法满足于现状;这样的不满,将悉数成为姑射……不,
该说是古木鸢的压力。
「为此,他们才不得不烧了风火连环坞,做出点成绩,权作抵押。」慕容柔
冷哼道:「这一着是明棋,非是暗子。由此观之,古木鸢似已坐不住,才行险走
了这一步。」耿照知他意有所指,却不明白火烧连环坞比起妖刀的肆虐残杀,究
竟「险」在何处,是挑上家大业大的赤炼堂殊为不智,抑或毁去象征霸业的总坛
风火连环坞,从此与赤炼堂结下不解之仇?
正自思量,院外远远传来人声,一名亲兵飞步来报:「赤炼堂雷四太保已至,
正在前堂候着。」慕容柔冷笑:「你瞧,这不来了么?传!」耿照推门而出,朗
声道:「将军有令,速请四太保来见!」暗忖:「雷门鹤前来,自是为了风火连
环坞。传闻四太保与大太保不睦,那夜化狼逞凶之人……会不会是他?」打醒十
一一分精神,暗自留心。
亲兵跨刀而去,要不多时,锦衣华服、黑瘦精悍的四太保「凌风追羽」雷门
鹤穿过洞门,遥见一名黝黑少年昂然立于阶上,认出是雷奋开绘影图形、遍传水
陆码头的流影城耿照。
关于这名少年典卫的传闻,近日在越浦可说是甚器尘上,前日他与染红霞闯
赤炼堂连败三位太保之事,雷门鹤在途中已接获报告,心想:此人一意为南津崔
氏出头,火烧连环坞一事,嫌疑着实不小,当下未动声色,拱手笑道:「久仰典
卫大名,今日一见,方知传闻大谬。耿大人这般英雄少年,市井流言,岂可尽表?」
言笑间撩袍上阶,亲热地去挽耿照手臂。耿照淡淡一笑,搭着他的腕臂圈裹
袍袖,雷门鹤顿觉一股深流般的无形吸力将自己往前拉,心中冷笑:「试我来着,
好个狂妄小子!」
他一身功夫俱在腰腿之上,膝弯微屈,也不见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刹时身子
沉坠如凝,将臂上的无形吸力俱导入青砖地面。耿照若一味硬拔,除非将整座阶
台扯将起来,否则难动他分毫。
两人暗自较劲,雷门鹤丝毫不落下风,不仅游刃有余,更觉这少年的臂围之
间,隐隐有一朦胧空处,其间力有未逮,正适合长驱直入。雷门鹤商贾出身,精
打细算,遇天大的便宜不占,委实心痒,咬牙暗道:「罢!给你个教训嚐嚐,知
我赤炼堂非是无人!」臂上运劲,自耿照肘腕间突入,果然直抵中宫,无比滑顺,
发觉不对时已然不及——
少年臂间便如一只空鞘,专为这一击量身订做,神剑纵锐,却无法劈开自身
的剑鞘。雷门鹤手掌按上少年的胸膛,却连丝毫劲力也吐不出,错愕之间,对方
左手食、中一I指往他臂内的「分金穴」上轻轻一弹,震得他半身酸软,两人倏
然交错。
在旁人眼里,是四太保上前亲热拉手,耿典卫与他把臂交握,另一只手按他
背心往前一送,淡道:「四太保客气。将军久候多时,请。」
只雷门鹤心知肚明:耿照若有杀他之意,手掌一吐劲,自己绝难有幸;惊怒
不过一霎,忖道:「才去了岳宸风,又来个耿典卫,镇东将军麾下能人异士忒多,
实不容小觑。如非握有盐漕巨利,本帮焉能立足?」想起此番来意,笑容益发亲
切。耿照一试之下,则是略感失望。
他在十方转经堂的梁柱上窥看过雷门鹤,但其时碧火神功未成,看不出他的
武功深浅,只记得明姑娘赞过此人「根基不坏」,直到此际,才确定不是害死雷
奋开的青袍客。
蚕娘所授的「蚕马刀法」心诀,青袍客与之鏖战过大半夜,一模一样的路数,
不可能冒着要害受制的风险再中一回,雷门鹤必不是青袍怪人。原本便寥寥无几
的凶嫌名单,又不得不划去最前沿的一条。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书斋,案后,慕容柔正信手翻阅卷宗,并未抬头,只淡淡
道:「坐。」雷门鹤为他办差已久,算得上是合作愉快,知他不爱逢迎拍马那一
套,也不废话,拱了拱手,迳行落座。
慕容柔瞥了耿照一眼。「你也坐。」「是。」耿照捡雷门鹤对面的位子坐定,
两人隔着书案遥遥相对,但见雷门鹤笑容可掬,似未把方才交手一事放心上。
「风火连环坞出了这么大的事,够你忙的。」慕容柔垂眸叩案,轻声道:「
我已派耿典卫全权负责调查,你若有什么新线索,莫忘了照会他一声。」「小人
理会得。」雷门鹤笑道:「为免惊扰凤驾,小人会严密规范手下,说是天干物燥,
不小心引了火,才醸成灾祸C不会让他们到处胡说的。」慕容柔点头。「也是。
虽说流言难禁,总比推波助澜为好。」「这是小人分内之事,不敢使将军为
难。」
「行了,我知道了,雷老四。你回去罢。」将军低头运笔,明显就是送客之
意。耿照料不到这次会面竟如此短暂,闻言欲起,谁知雷门鹤却端坐不动,微微
一笑,抱拳拱手,,「小人还有一件事,要向将军禀报。」「喔?」慕容柳眉一
挑,神情似笑非笑。
「说。」
「风火连环坞付之一炬,敝帮折损大批好手,驻守总坛的几位太保或不幸罹
难,或下落不明,可说是元气大伤。」雷门鹤垂首道:「适逢凤跸于此,本帮五
大转运使联名请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维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后,也觉
有理。」慕容柔点头。「要当这个家,你也难做得紧。」
「是。」雷门鹤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陆上人马撤回一些,专
心维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帮于舟中起家,陆地上的买卖本非所长,要是顾此失彼,
辜负将军的栽培与期待,小人便罪该万死了。」
慕容柔笑道:「你说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说个「不」字不是?」雷门鹤慌
忙起身,长揖到地。
「将军这么说,真真折煞小人啦!将军只消吩咐一句,敝帮上下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只是总坛不幸,一夜尽付祝融,赤炼堂内外元气大伤,三川乃本帮命
脉,五大运转使所虑亦非无由,适逢凤驾驻跸,兹事体大,我等实不敢逞强斗勇,
失了本份,望将军明察。」
「你们个个都要我明察,我能装作没看见么?」
慕容柔恰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办罢。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锁得严实,
连一条流船也不能放过,你回去转告陈、曲、季、陆、张五家:既免了陆地的差
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减两,否则本座也不再回护,一切公事公办。」阖上卷宗
递过去,以眼神示意:「喏,这个交与四太保。」
耿照接过匆匆一掠,见是簿册一类,再看几眼,赫然发现其上详载了某年某
月、某条水道纵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资几何,巨细靡遗,与帐本
相彷佛。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赤炼堂的内帐。
雷门鹤面色丕变,不敢细看,双手接过高举过顶,俯首道:「小……小人明
白。小……小人该死……小人……」一时无语。堂堂东海第一大帮会的首脑、手
绾数万帮众的四太保汗流浃背,彷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写满殁辰的生死簿。
慕容柔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挥手道:「去罢!近日内切莫走远,指不定我
什么时候找你。这话也替我带给五大转运使。典卫大人,送客!」「是。」
耿照一路送雷门鹤出小院,见他转身时满脸戻气,面色黑得吓人,浑不似初
见那般游刃有余,只怕那簿册真是杀手鐧,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盘,
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顿成一腹馊水,偏又呕之不出,益发好奇起来。
谁知屋里慕容柔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把门关上。」口气像要碾碎砂
石似的,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
耿照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斗室里彷佛再也吸
不到空气,心下骇然:「难怪东海有这么多畏罪自杀的贪官蠢将!哪个犯过心虚
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他胸怀坦荡,复有碧火神功的浑厚修为,垂手静立
在一旁,气息凝敛,恍如渊渟.
片刻慕容回神,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的异采,容色稍霁,伸手将
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帧巨幅的东海道全图。那图足有两人多高,宽两丈
余,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流、城镇道路,「巨细靡遗」
犹不足以形容;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刹那间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原
来…
…东海竟如此之大!」耿照抬头观视,喃喃脱口。「不管到哪儿,我随身都
带着这幅图。」慕容柔淡淡一笑:「看惯小图,会忘记自己治理的,原来是如此
广衾的土地。东海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无数生民,全在这张图纸上;要整治一
段河湾,修筑一段城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摊开雪白修长的五指,往图
上山河一比。
「便只这一块,关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图里,大小不过米粒,弹
指揭过,几千几万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门却毫无所觉。除了惕厉自省,这张地形
图的精细也非寻常的图纸可比,用以擘划陈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烂地图比不
上的。」
这幅东海全图以墨彩绘制,图上再刷一层膏脂,不畏潮润,可以白垩或朱墨
迳行批点,不要的用湿布抹去即可。耿照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笔圈起,阿兰山更直
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红色的弧线如长蛇蜿蜒,延伸至地图的最左侧,灵
光一闪,登时明白:「这是皇后娘娘凤驾的路线!」忆起迟大人与萧老台丞舟中
闲聊,提及皇后行经的几处驻点,与图上朱迹相印证,果然分毫无错。
除了象征凤辇东行的朱红色,图上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叉叉,密密麻
麻画满地圃左侧——那里是东海道的极西边界,耿照在癣疥般的灰白痕迹间,找
到了「白
城山」三字——然后沿着横贯东海的几条大河一路漫入,彷佛漏网之鱼;越
向右边,
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数量却多了起来,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
若庭梅阶
雪。
这奇特的白色表记,必与方才雷门鹤、慕容柔所议之事有关,甚至与皇后东
行的路线同标注于一图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凭耿照想破脑袋,始终
无法了解白色记号所代表的意义,连一丝头绪也无。「这些记号代表的,是人。」
慕容柔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单手负后,另一只手却抚上图面。「
央土连年旱涝,平望都城外,十里间未有一户,可说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积攒
的一点家底,承平时尚不足以应付西山、南陵需索,况乎大变?死里逃生的老百
姓得不到赈抚,纷纷背井离乡。」
天下四道中,北关严寒,自古只有流犯戍军才去得,百姓逃难,决计不会自
蹈死地;西山道地形崎岖、土壤贫瘠,复为韩阀所把持,里外规矩森严,亦非安
身立命之处;南陵虽地大物博,农产丰富,然而风俗大异于央土,兼且封国林立,
逃难十分不易。算来算去,也只好逃来东海。
耿照万万料不到那些个垩白表记,竟是来自央土的难民,一怔之间,忍不住
咋舌道:「居然……有这么多!朝廷难道不管么?」
慕容柔冷笑。
「怎么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过一个「生」字,将他们逼到了头,指
不定要造反。任逐桑聪明绝顶,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难民喂个半饥饱,不如坚
壁清野;人饿得剩一口气,只凭求生本能,往能活人处爬去。如此平望都便得安
泰,城内歌舞昇平,不知榻外一炼狱耳。」
耿照倒抽一口凉气,不由得头皮发麻,又惊又怒。
朝廷是百姓的父母,天子更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哪有为人父母者,如此狠心
算计儿女的道理?中书大人不开仓放粮,救济受难的央土百姓,反逼得他们离乡
背井,千里迢迢逃到东海……这是什么道理!
慕容柔对此并不特别感到愤怒,颇一副「心有戚戚焉」的神气,似乎与任逐
桑易地而处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段,令耿照不寒而栗,胸中血气上涌,大声道:「
将军!依属下之见,难民的人数虽多,幸而本道富饶,若能妥善安置,于……于
朝廷亦有助益。」
东海道幅员辽阔,气候宜人,兼有渔盐之利,在镇东将军治下,这些年来仓
廪殷实、民生富裕,要安置这些难民,似也非是难事。谁知慕容柔眸光一锐,乜
得他遍体生寒,苍白的痩脸之上布满青气,眼看便要发作。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却有些摸不着脑袋:「我……说错什么了?」慕容
柔见他神色茫然,话到嘴边又硬生生顿住,只哼一声;片刻容色稍霁,漠然道:
「这些难民,一个都不能留。早先我授意雷门鹤,尽起赤炼堂水陆两道势力,不
许难民进入东海,但这帮水匪贪得无厌,不少富人在央土捧金银也换不到一斗米
粮,不得已逃入东海,赤炼堂按人头收取过路费,一人价值千金……」「将军为
何驱赶难民?」
耿照没等他说完,猛地打断,连慕容柔都不禁抬眸,罕有地一怔。少年忍着
满腔血怒,捏得双拳格格作响,即使极力压抑,口吻仍十分激动:「朝廷昏聩,
苛待难民,倒也还罢了。将军心系百姓、刚直不阿,行所当为,不惧权贵,东海
方有今日之盛!若连将军也无怜悯之心,老百姓将何去何从?您方才说了,图上
粒米,关乎万民!这白色的记号之下,代表的是多少条无辜性命,将军难道都顾
不上了么?」慕容柔由着他说完,脸色反而稍见和缓;默然片刻,才平静地开了
口。「你以为难民再多,能不能多过东海道的百姓?」「自是不能!但这又——」
「若为这帮难民牺牲东海的百姓,你以为如何?」「属……属下不明白……」
「那我说与你明白。仔细听好了。」慕容柔敛起蔑容,神情静肃。
「我是人臣,是天子的家奴,东海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不过代主人牧民罢了。
皇上要兵、要地,甚至要我的性命,一句话就够了,可惜很多人不明白。连
皇上也不明白。
「他们以为要从我手中拿回兵权领地,须有个打仗的好理由,甚至有必要在
东海打一仗。那些一辈子没上过战场的人,为皇上一纸诏书就能取回之物,想方
设法,要
在东海同我打上一仗——这正是我极力想避免的。」
耿照有些明白了。被驱赶入东海的难民,是最好的兴兵借口。他在流影城执
敬司的时日不长,却见过不少官场作派,知道「大不讳」的厉害。当日在挽香斋
中庭,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便以「讽政」为由,妄想给老胡扣大帽子;镇北将军
染苍群身为太宗皇帝的心腹,恩宠冠绝群僚,他于婴垣大山三岁不进、屯兵筑城
时,也差点落得刀锯鼎烹的下场。
慕容柔多年来不动如山,非是朝廷不为,盖因他律己之严,不同一般,实在
抓不到什么把柄,然而一与流民掺和,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招辑流亡」向来是
最典型的反迹,几万流民涌入东海,全教慕容给安置下来,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想出这条计策的人,必然十分了解慕容柔,甚至看透了他,明白以苛烈闻名
的镇东将军并不如外在所示,不会对难民无动于衷。否则撞在长镇侯郭定这种人
手里,再多也杀了,有什么好周折的?——任逐桑!在遇见任宜紫之前,耿照对
她那位「中书大人」父亲并无恶感,此人以豪商巨贾入主朝堂,素有长袖善舞的
评价,为政宽和、与人相善,相府却没甚排场,日常用度仍保有央土商人的务实
之风,似乎不是坏人。
如今想来,不由得怒满胸臆,如此玩弄百姓,算什么良相首辅!但慕容柔似
乎并不讨厌这位中书大人,对他以流民为刀剑、驱入东海的手段视如平常,提及
时不带一丝火气,彷佛中书大人所为是理所当然。这点又令耿照万分不解,慕容
却无意解释,迳说下去。
「这差使不好做,雷门鹤又不蠢,早想扔掉烫手山芋。风火连环坞被毁,正
好当作借口。」苍白的将军嘴角微扬,冷笑道:「坊间传闻,皇后佛子为我而来。
雷门鹤商人本性,趋利避险,流民这种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勾当,当然少
沾为妙,巴不得赶紧脱手,图个清静。」
耿照心中一动。「如此……难民该如何处置?」
慕容柔唇际泛起一丝谑冷。「自是由你来了,耿典卫。你是流影城的人,就
算出了事,也不能算在我头上是不?」「这……」耿照没料到他竟如此坦白,不
禁瞠目结舌
「你自骁捷营点了三百铁骑,人手尽够了。打明日起,从越浦城到阿兰山之
间,我不要看到一名衣衫滥褛的流民。」「……将军!」
「还是你认为我该把人留下,等朝廷发出讨逆的檄令?」耿照为之语塞。
「这是军令,耿典卫。做不到,我便拿军法办你,绝不宽贷!」慕容柔冷道
:「我知道萧谏纸默许难民在白城山下歇脚,拿囤仓陈米供应;青锋照邵咸尊几
次上书让我招辑流民未果,索性在边界圈地紮营,自行收容安置……若非无法可
据,我早办了这俩不知进退的东西!我奈何不了他们,你且试试奈不奈何得了你!」
耿照听他口气莫名地严峻起来,颇不寻常,心念电转之间,猛然醒悟:「将
军是提醒我,从白城山至东海、央土两道交界之处,可容难民安身!」大喜过望,
长揖到地:「属下明白!多谢将军!」
慕容柔面无表情,哼道:「听到军法处置,魂都吓飞了么?有什么好高兴的?」
取出一卷牛皮图纸交了给他。「越浦左近几处流民出没的据点,你要详细抄
录,即刻命人出发。我会派人走一趟朱雀航,给你妻子报平安。」
耿照正取朱笔在牛皮纸地图上注记,忽听出言外之意,搁笔道:「将军还有
什么差使要属下亲自办的,尽管吩咐就是。」慕容柔沉吟不语,片刻才指着身后
的巨幅地图道:「这几个地方,你也一并抄录。」指尖所向,赫然是几枚以藏青
色料抢制的小小模形,藏在山青水绿之间,几难察觉。
楔形寥寥,由上端的靖波府蜿蜒南下,来到越浦北方不足百里,压着「华眉
县」三字,旁边有个城镇标记。耿照心中一凛:「怎……怎会如此之巧!」却见
慕容柔正色道:「此事原本应由任宣去办,但他伤势未愈,不宜行远。你的武功
犹在任宣之上,亲自跑一趟,我也能稍稍放心。」
「是。」耿照强按下惊疑,面上不动声色,一一抄录了楔形记号,妥善将图
纸收好。「将军让属下去办什么事?」
「我让你,去接应一个人。」慕容柔道:「北方云都赤侯府,听说过么?」
「云都赤侯府」乃靖波府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同时也是最为神秘的一支。「
云都赤」是由西北异域传来的色目语,「刀」。昔年太祖武皇帝麾下猛将如云,

支未满百人的色目部曲,贴身护卫太祖周全,亦随他冲锋陷阵,在许多着名
的战役中
克建殊功,人不敢呼其名,皆曰「云都赤」。
云都赤统领拓跋十翼刀法超卓,素有「漠北第一刀」之称,人说「血饮十翼,
刀武人庸」,咸以为拓跋是出身不及,单以刀法论,未必没有与「刀皇」武登庸
一较高下的实力。两人若真能一战,没准今日三才五峰两榜上就非只是七人,而
是紮紮实实的八名绝顶高手了。
事实上,拓跋十翼与武登庸只一处相似,两人既不好名也不好斗。白马王朝
建立后,拓跋十翼谢绝一切封赏,孤身寻觅开宗立派、钻硏刀法的修行地,最后
在东海落脚。老上司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拓跋亦称「色目
刀侯」。
耿照在《东海名人录》中读过其人其事,点头道:「听过。据属下所知,任
典卫便出自刀侯府。」
慕容柔对他的不假思索露出满意之色。「我让云都赤侯府找寻一物,刀侯派
出座下「狂、风、飘、尘」四大弟子追踪经年,日前已有眉目。但回报消息的李
蔓狂忽然失踪,最后留下的记号在华眉县绿柳村一带。」
云都赤侯府在江湖上以神秘着称,创立之初,罕与外人往来,若非近十年一
反常态积极为镇东将军办事,与神武校场、腾霄百练等互别苗头,在北方声名益
显,只怕仍是云遮雾罩,益发不露形迹——除了「病刀」李蔓狂之外。
此人出身武儒宗脉的李字世家,在带艺投师之前,本是东海道极其罕见的用
刀奇才,年少成名,听闻拓跋十翼来东海开宗,遂投帖搦战,欲挑了这柄「血饮
十翼」的漠北名刀,踩着云都赤的盛名问鼎天下。
这场「一代新人葬旧人」的越级挑战轰动了东海,但实际的比斗却未有目证,
只因拓跋十翼的性格不喜张扬,而战斗委实结束得太快。
据说形容落拓、犹如浪人的初老汉子只用一刀,便教狂妄的天才少年心悦诚
服,反成了刀侯府的首位门徒。证诸李蔓狂日后的表现,江湖人不曾讥笑他当年
识浅,只觉刀侯之刀,当真深不可测,遂成武道的一段佳话。
能让色目刀侯座下四大弟子一齐出动,更在这张地图之上与皇后东行、灾民
流徙的表号并列,慕容柔要找的东西至关重要,决计不容小觑。他看了耿照一眼。
「你不问要找的是什么东西?」
「若有知情的必要,将军会告知属下。」耿照老实回答:「况且,将军是让
我去接应刀侯府之人,待寻到那李蔓狂,他自会将此物呈交将军。属下知不知情,
并不影响此行的结果。」
慕容柔蹙眉静听,片刻居然叹了口气,屈指轻叩桌顶,罕见地露出沉吟未决
的模样。
「你说得没错。但李蔓狂行事谨慎,心思又是一等一的精细,突然销声匿迹,
明显是出了事;刀侯府那厢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应该正寻着弥补解决之法。可惜
除了李蔓狂,云都赤府内再无才智之士,我已信不过他们的能力,李蔓狂找到、
或没找到的东西,须由你接手找寻。」
——果然是极为棘手的情况。
找一样有线索的物事不足以难倒镇东将军,除非必须在时限之内寻获。「属
下有多少时间?」耿照小心翼翼地问。「必须在三乘论法前找到。」慕容柔自嘲
似的一笑。「这下,琉璃佛子反倒帮了大忙。李蔓狂携此物南下,最后落脚绿柳
村,这是在两天前。我等了一天,又给刀侯府一天时间交代,此刻人、物俱未出
现,已然不能再等。」
两天前……与离垢出现的时间如此相近,这只是巧合,抑或同一件织络中的
线索关连?
慕容柔打断他的思绪,锐利的眼神犹如锋芒。
「小心。你现在所想,全是臆测。缺乏证据的臆测毫无意义,徒然坏事而已。」
「……是,属下明白。」
「你要找的,是一枚拇指大小、形状畸零的水晶,色泽红艳,似西域传来的
葡萄美酒,自体如夜明珠能放光芒,收在一只掩光藏形的织银袋中……」耿照用
心记忆,唯恐错漏细节,直到接下来的话语令他愕然抬头。
「……若有人谈起此物,当曰「天佛血」,据闻是天佛刺血所凝,是唯一证
明天佛存在、非是传说虚构之物。皇后娘娘将在三乘论法大会上,把这枚「天佛
血」赐给佛宗各教团推举的三乘法王,是皇上责成我等务必寻获之物!」
耿照步出驿馆,脑中兀自轰响,事如乱线纠结,每桩偏又至关重要,便能化
出五个十个分身,一时也不知该从何下手。——原来,这就是将军每日所虑!
加上庞大驳杂的军政要务,纷纷扰扰的江湖阴谋,时刻窥视、伺机出手的朝
廷政敌……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才能波澜不惊、冷静自若地坐在那张镇东将
军的宝座上,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
想到慕容柔胸有成竹的傲岸姿态,他稍冷静了些。将军相信他能办成,才会
委交此事,虽不明白根据何在,但耿照强迫自己不要怀疑,试着理出头绪。大门
外,老驿丞已换好马匹,显然他前脚才出内室,慕容已唤人备马待用,拿捏之紧,
分毫也不浪费。「……多谢老官长。」
耿照神思不属,随手接过缰绳,忽见前方街角的分茶棚下,立着一名白衫姑
娘,襦、裙是白底缀着淡灰的花蝶图样,上襦外加了件滚黑边儿的同款半袖,将
下摆缠入围腰,紧实的腰肢束出葫芦般的曲线,衬得胸脯鼓胀、梨臀浑圆,既是
青春少艾鲜滋饱水,复有成熟动人的风情。
耿照只觉此女身形十分眼熟,尤其鸭梨般的臀形极富肉感,又不失紧致,光
看便知久经锻链,绝无半分松弛;不止身段,连板着的俏脸也似曾相识,只是与
印象差距太大,耿照忍不住揉揉眼睛,确定没认错人,喜动颜色,几要开口叫唤。
白衣姑娘瞪他一眼,细圆的下巴作势别过,不待回应,当先转身。但见结实
的葫腰一拧,身侧居然纤如梨条,更无余赘;要说正面还有几分丰熟,侧影倒是
紮紮实实的少女,少妇也无这般细薄,更觉臀如险丘,绷得裙后浑圆挺凸,行进
间一扭一扭的格外诱人。
「果然是她!」
一见屁股,原本的几分犹豫云消雾散,耿照更无怀疑,将缰绳塞回老驿丞手
里:「我稍后便回,老官长多包涵。」快步追上前去。
那食店占了大片街角,外堂有十来张桌子,其后以篾帘隔出雅座。此时未及
正午,清早来贸香汤饮漱梳洗的客人多半散去,用午饭的又还没出规,
堂中只有几桌散客,连堂倌都有些意兴阑珊,客来也懒得起身。
耿照掀帘而入,见少女闭起窗牖、放落吊帘,小小的雅座包厢顿成密室,不
虞有人窃听,佩服之余,随手拉开板凳坐下,翻开桌上的粗陶杯子,笑道:「真
巧啊,绮鸳姑娘。我先请你喝茶,一会儿有事要你帮忙。」「喝你的头!」
少女狠狠瞪他,鼓着腮帮子的白皙脸蛋犹如花栗鼠,虽横霸霸的好不吓人,
不知怎的,耿照却不以为她是真的生气。
这白衫姑娘正是潜行都卫的统领绮鸳。自识她以来,耿照还不曾见过她夜行
衣以外的装扮,见她换了襦裙绣鞋,鬓边还簪珠花,打扮一如寻常少女,身畔只
差几名闺阁绣伴,便是踏青游憩、逛街买衣的模样了,心想:
「宗主待潜行都的姊姊们也非全无情义,居然还准许她们休假,换上便服出
来游玩。」好奇心起,笑问:「怎么今儿只你一人放假,没与其他的姊姊一道么?」
绮鸳几欲晕倒,俏脸「唰!」罩满严霜,只差没抬脚踹他。「放你的头!这
两日为了寻你,众姊妹无一人阖眼,日夜不息沿江搜索,只差没将三川翻了几翻
……谁人与你放假!」
篾帘忽揭,探入另一张月盘似的娇盈小脸,是他见过、在王舍院照顾楚啸舟
的少女。「绮鸳!听说你找到……」她今日仍是一身丹红,见耿照回头,才知扰
了两人说话,吐舌笑道:「典卫大人好。记得我不?我是阿缇。我只问绮鸳一句
话,马上就走。」水光潋滟的微眯眼缝越过男儿的肩头,探长粉颈笑问:「喂,
我们能回去了不?」
「挑一组精神些的回朱雀大宅待命,待会还有活儿。」绮鸳几乎是不假思索,
信口分派:「其他人回山上去。一组戒备、一组休息,另一组去替宗主身边的姊
妹。宗主若无吩咐,两个时辰后恢复正常轮值,无有例外。」又补上一句:「你
不用轮值,照顾你的楚敕使去。」
阿缇俏脸飞红,嘟囔着「哪是我的啊,胡说八道!」,仍止不住笑。外堂不
知何时已无客人,连门都闭起一扇,几名少女在堂中或站或坐,虽非夜行装扮,
一看便知是潜行都中人,个个难掩倦色,显是彻夜辛劳,已不知多久没能好好歇
息。
风火连环坞一战,漱玉节侥幸脱出战场,命潜行都倾巢而出,投入搜救的行
列。绮鸳本是潜行都最出色的行动指挥,漱玉节即刻召回,绝口不提处罚一事,
全权交由
她调动人马,务求在最短时间内找到耿照,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绮鸳在城外安排了暗哨,是以他一过城门,她立即接获线报,亲来驿馆相见。
听得二人斗口,耿照顿生歉疚,对阿缇道:「都是我不好,连累诸位姊姊夜
不能寐,真不好意思。」阿缇嗜嘻笑道:「那有什么呀,也不过就一天一夜没睡。
真正两三天没阖过眼的人,在那儿坐着哩。」
绮鸳没料到她报仇这般飞快,脸颊「唰」的一声转红,咬牙道:「嚼、嚼什
么舌根!快……快回去!当心宗主生气了,你……你……」「是……是……」阿
缇学她的结巴,咯咯笑着一溜烟跑了。诸女怕被波及,早散得一干二净,依稀听
得街上推攘窃笑的惊燕嬉语,飘入空无一人的食店。
耿照尴尬起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膝下一痛,绮鸳冷不防踢了他一下,
怒道:「麻、麻烦精!到……到你身上,都没好事!」犹不解恨,气虎虎地补了
几脚。耿照听她结巴未退,怕护身的碧火真气震伤了她的脚趾,特别着力压抑,
老老实实挨完几下,没敢还口。绮鸳与他真刀真枪交过手,心思又细,对他的能
耐了然于心,益发恼火,杏眼圆睁:「谁要你卖好了?你运功啊,你运功啊!」
耿照心虚已极,嚅嗫道:「没……没卖好……运功了运功了……唉唷,好疼
好疼。」
绮鸳瞪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生生咬住笑意,唯恐被他看出,忙撮拳掩
口,干咳两声,一本正经道:「没有就算啦。你……你有空走一趟阿兰山,宗主
说了要见你。」耿照松了口气,苦笑道:「近日怕抽不了身,我手上有几件麻烦
的差使。」说着将地图取出来。「……你替我通知巡检营的罗烨,命他点齐兵马,
在越浦到阿兰山间遇着央土流民,请他们往西界白城山处行去,自可容身。」
罗烨手下只有三百铁骑,要在这么大的范围内阻截流民,须有潜行都无孔不
入的绵密情报网配合,才不致疲于奔命。绮鸳精通战略制订,执行战术更是经验
老到,一点就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还有什么?」
「我要找人。云都赤侯府刀侯座下首徒,「病刀」李蔓狂。」耿照道:「我
马上出发往华眉县绿柳村,那是他最后落脚之处,但我想他已不在绿柳村。他身
上有样东西,我们得在两天内找回来。」
绮鸳未插口,静静攀待他的描述。
「那是一个用银袋子贮装的红色水晶,约莫拇指大小。」
「就这样?」她微微蹙眉。「叫什么名目?知道来历,要找也容易些。」
「我不能说。」耿照摇头。
「那好。」她把地图卷好,收入怀中,利落起身。「我派人沿华眉县往越浦
打听回来,看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若无所获,明早再由华眉县往北方找去。
按慕容柔的说法,李蔓狂不是在来越浦的途中出了事,就是卷带了东西逃回
老巢。」
「如此甚好!真是多谢你啦,绮鸳姑娘。」他忽然一笑,伸手抓头,模样有
些腼腆。「你真聪明,分派得这般有条有理。我方才直想破了头,只觉像大海捞
针,上哪儿去找这个人?」
绮鸳轻哼一声,并未答腔,但容色已平霁许多,又问:「你妻子……我是说
符姑娘那厢,要不先通知她?早知道早放心,也免得无谓牵挂。」
耿照脸一红。「她……我们不是……」想潜行都刺探如水银泄地,朱雀大宅
时刻都有她们的人,自己与宝宝锦儿缠绵的场景,岂能逃过这些丫头的耳目?碧
火真气的感应无比灵敏,行房之际,断不致被人无声无息看了去,但宝宝锦儿夜
夜叫得酥麻入骨、惊心动魄,却不是碧火功能阻于门墙内的。
对这些芳华正茂、春心荡漾的年轻姑娘来说,一男一女如此亲昵,又不为延
续纯血,自是倾心相爱,互许终身了。况且岳宸风死后,符赤锦忍辱卧底、于敌
榻伺机报仇的说法流传开来,众人对她的恶感渐消,不像过去那般生厌。
绮鸳也不理他,迳自掀帘行出,片刻才低道:「你要有点良心,便好生待她,
别招惹其他女子。世上忒多苦命人,几个能有好归宿?就当做好事罢。」「其他
……其他女子?」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绮鸳回头,马尾差点甩上他的脸,又是那副气鼓鼓的模样,没好气道:「你
最好让人多备马,要不让她跟在马屁股后头也不坏。她跟我半天啦,鬼影似的,
现下交给你了。」门扉「咿」的一声闭起,门外的阳光连同车马喧嚣被挤成一条
曳地刺黄。
耿照心弦触动,霍然转身,余光中但见一抹窈窕身影立于幽暗处,腰细腿长,
苍白的俏脸宛若冰雕,总之不似活物,惊喜交迸,脱口唤道:「……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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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七折绿柳迷阵,樱庭分香
旷野上,两骑并辔迎风,八只蹄子如击地面,不住刨起春泥,一离地便被远
远抛飞,倏然刮向彼方。老驿丞备的是越浦驿最好的马,专跑八百里加急,快且
有长力,越浦至华眉县本应有一日路程,耿、弦二人过午即至,还未换过新马。
弦子在食店里见了他,面上清清冷冷的没甚表情,还是如先前一般淡漠。当
夜激战,弦子奋不顾身为他挡下一击,耿照本想问她「可有受伤」,见她俏盈盈
地站得笔直,转念想:「若有恙,宗主岂能任她行走,亦步亦趋跟着绮鸳?寻常
问候,不免多余。」生生把话吞回肚里,点头微笑权作招呼,拉着她奔出食店,
交代老驿丞加备好马。
华眉在越浦北方,发达的三川船运并未泽被此一小县,辖内水道过于宽浅,
淤满沙洲苇丛,大舟进不去也出不来,居民多务农事,久而久之少壮外移,是越
浦周遭较为落后的地区,绿柳村尤为之甚。
小村本以柳条编织闻名,自水道淤积、船舶难进,村民制作的编篓编筐等卖
不到外地,渐无昔日之盛,只余夹岸的绿柳垂杨蔓生如瀑,厚甸甸地迎风微动,
彷佛沿河披挂一条长长的翠羽绿绒。便无慕容柔的命令,绿柳村也是耿照非走一
趟不可的地方。从慕容口中听闻「绿柳村」三字时,他心中骇异实难言喻,虽力
持镇定,但慕容目如鹰隼,他对将军到底看透多少实无把握。
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完成托付,以免将军生疑。
八百里加急的健马,脚程不同一般,要尾随二人而不被发现,恐非易事。他
小心翼翼在村外驻马,跃下鞍来,解了裹面的长巾,吩咐弦子:「你在这儿守着,
莫让人跟踪我。我去去便回。」
「我有话同你说。」弦子忽道。
耿照停步回头,露出诧异之色。
「我……我有保护她。」她斟酌着该怎么说才好,显然「向人解释」对她来
说异常陌生。「我有……好好保护她。我带她从密道出去。她没事,没有受伤。」
耿照一怔间,明白指的是染红霞。在他舍身前的最后一瞥,弦子读懂了他眼
中的托付,一掌击晕染红霞带离火场,甚至不惜反抗宗主——这是从没发生过的
事。漱玉节诧异地发现:这素来冷漠、对理解情感似有障碍的孩子,一旦打定主
意,竟是如此坚决,没有人可以稍稍动摇。
她独自扛着高挑的染红霞,执拗地走在阴冷湿滑的密道中,把宗主抛在身后
犹不自知,全心完成与少年的约定,那怕对此他们连一句话也没说。
耿照伸手摸她头顶,笑道:「谢谢你救了二掌院。没有你的话,后果真是不
堪设想。我先去办事,你在这儿等我,别让马儿走丢啦!」施展轻功,片刻便去
得无影无踪。
直到他消失在歪斜的茅影间,弦子仍怔怔按着头。奇怪的是:被掌心摩挲过
的发顶,并不如想像中灼热……为什么,她的脸颊这么烫?
和他有关的一切事情都好奇怪。就在这一瞬间,少女心中做出了决定。
OOO
绿柳村盛极时有千余户,而今泰半破落,十户里倒有五六户是空的,虚掩的
门扉中黑黝一片,偶尔被风吹开,冷不防露出一双混浊黄瞳,手持蒲扇的老人缩
于门后的黑翳,若非尚能抬眼,浑身已无一丝生气。
耿照想找人问路亦不可得,东转西转,见前头有幢黑瓦砖墙的大院,墙上粉
涂早已斑剥,远看直与夯土墙无异。门前一名老汉靠坐在斜背的藤编长椅中,手
握一束枯黄柳条,垂在椅畔胡乱划地,「沙沙沙」的掠起一片黄尘,动作里透着
火气,倒是生猛有力。
好不容易看到个活生生的、会坐会动的人,耿照赶紧趋前。「敢问老丈,村
中可有一养济院,专门收容鳏寡孤独?」连问几次,老汉才停下柳枝,翻起一双
怪眼:「你瞎啦?全绿柳村除了祠堂坟墓,就一座砖墙院儿,匾上不写了么?蠢
物!」耿照见他右颊抽动,右眼只开了条缝,口舌不甚灵便,「蠢物」二字没说
完,嘴角已呼噜噜地淌下灰涎,竟是个半身不遂的瘫子。所谓「养济院」,正为
照顾这种孤苦无依的残疾之人所设,耿照的家乡龙口村附近就有一座,是衙门为
那些中兴军的老兵办的,当然也有的是宗族私设,又或善人捐助。
门上的匾额残破不堪,看不出写得什么,只知是两字,首字的起笔似是「养」
字的羊字头,再加上门外瘫坐的老汉,看来确是养济院无疑。「有人在吗?」
耿照举手叩门。
门内传来空洞的回音,稍一用劲,沉重的铁梨木门扇「咿」的一声滑开,门
后竟无横闩。「里边没人啦,全都是鬼!」背后传来老汉含混不清的豪笑,带着
粗鄙与恶意:「怕死就别进去啊,蠢物!」
耿照知老人身子不便,不与他计较,犹豫不过刹那,迳自推门。门缝一开,
衰腐之气顿时涌出,一阵风吹起漫天黄叶;耿照以手遮面,跨过高槛一路走过中
庭,正要打开内堂之门,不料「匡当」一声,同样无问的门扉猛被怪风吹开,浓
烈的异味扑面而来,赫见堂中乌木层叠,竟是满满的棺材!
耿照本能后跃,身后无数黄影泼喇作响,随手一抓,飞的哪是什么黄叶?全
是冥纸!门外老汉大笑:「都说是鬼了,偏你这蠢物不信!」耿照抓落冥牒,抬
见内堂匾上刻有「义庄」二字。「义」字起笔与「养」字一模一样,因而失察,
遭老汉愚弄。正要开口,一名中年汉子跑过来,低道:「阿爷,这儿风大,咱们
回去歇息。」不由分说抱起老汉往外走。老人兀自骂骂咧咧,挥舞柳束打他头脸。
中年人乖乖由他抽打,不敢违抗。耿照一路追出,喊道:「大叔请留步!请
问养济院在什么地方?」老汉回头笑骂:「在你婊子姥姥家!你脑子不好使了,
赶着上养济院等死么?哈哈哈哈,蠢……喂!你停下做什么?快跑啊!」连抽几
下,「脚力」却一动也不动,眼睁睁看耿照从容走近,气得朝他面上吐唾。
「阿爷!」中年人低道:「别这样。人家是客,没恶意的。」「没你的死人
头!」老汉吐耿照不着,索性转头,「呸」的一声,唾在自家晚辈面上,笑容充
满恶意。「有你这么蠢的货,人还没追上,自个儿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诺诺,等他闭口了,才低道:「我跑不过他的。」不敢直视耿照,
结巴道:「养……养济院在义庄后头。你……别再追我啦。」逃命似的带阿爷离
开。即使转过街角,老汉刻薄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养济院,与停放无主之尸的义庄是同一座院落的
前后进,不知是方便抑或讽刺。他绕到大院后,果然门面较前头的义庄齐整,匾
上「养济院」的泥金字样虽已斑剥,倒是辨得清楚。
应门的是个面皮白净、十指修长的初老汉子,模样端正,颇有些读书人的习
气。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来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来代管养济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他打量耿照几眼,有
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这儿收容的都是本村与邻近村镇的孤独老人,小
兄弟在绿柳村有亲戚么?不好意思,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啦,觉得小兄弟颇眼生,
该是外地人罢?」
耿照并不想话家常,然而一切的线索就只到此间,剩下的,雷奋开在断气前
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总瓢把子藏身的「万梅庵」并非寺院,而是「华眉县」的转音。
「这是吴地的家乡话。」大太保死前凑近他耳畔,声音里带着某种恶作剧似
的得意:「总瓢把子说了,这把戏专骗没心肝的人,任凭对方如何狡猾,决计想
不到这一层。你去华眉县绿柳村,找戴家祠堂的养济院。总……总瓢把子就在那
里。」
养济院在耿照家乡那些老兵的口里,也叫「庵庐」,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
北边的土语腔调。万梅(华眉)庵指的是「华眉县绿柳村戴家的庵庐(养济院)」,
似乎也能说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万凛是不是吴地出身,印象中赤炼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
为郡望,若非雷万汉的叔伯兄弟、儿子女儿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收忒多「义子」
来壮大实力。要说邵咸尊是把青锋照变成了家业,那么,雷万凛便是将原本
只属于雷家的赤炼堂,变成广纳四方豪杰的大帮会,江湖霸业即此展开。
吴地去越浦何止百里,与雷家又无渊源,可说八竿子打不着。总瓢把子以吴
地乡音转化而成的谜语,无怪乎难倒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耿照宁可让绮鸳缜密安排,潜行都至少监视此地一个月,摸清何
人进出、都是什么底细,再决定如何行动……但时间不允许他这样做。「天佛血」
与李蔓狂消失在绿柳村一事,尚不知与总瓢把子有无牵连,但如此巧合,实
令耿照无法不担心。
万一将军看出他神情有异,对绿柳村有了别样心思,又该怎么办?(不行…
…已无法再等待了!定要将大太保身亡的消息,传与总瓢把子知晓!)那姚
先生见他神色阴晴不定,以为遇上了来捣乱的浑人,暗自摇头,正要将门扉掩上,
却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来见总瓢把子的。大太保让我,替他走这一
趟。」
这一招是刚从将军身上学来,现学现卖,新鲜热辣。无论姚先生知情与否,
陡被单刀直入一问,心头若有意念浮现,面上必定泄漏痕迹。这是千金不换的瞬
间,只有使用一次的机会。
姚先生却无异状,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要见他么?请随我来。」转身步
入廊曲,彷佛料定他不会拒绝,毋须看也知对方必定跟来。
耿照忍着诧异随他入院,见满庭早樱绽放,在风里吐着若有似无的樱蕊芬芳,
前头义庄的衰腐之气一到这里,却成了小桥流水人家。不过一墙之隔,风情却是
两样。院中并非空无一人。
沿途见老者、老娠数名,多坐在廊前晒晒太阳、编编柳条,院里四处置着编
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编鹅。一对老夫妻手里正编着一只大如籍筐的牛头,
两人四手分作两边,编得有条不紊,沿边露出密密麻麻的细篾条子,显然尚未完
工,已成形的部分却是维妙维肖,编好怕没有一头真牛大小。老人们对姚、耿二
人视而不见,无一抬头,更别提放下手里的活儿。姚先生领他走到院底,指着一
株樱树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儿。」树下不见人迹,只一团椭圆隆起,前
头竖了块刨净一边的樱木段子,泛黄的平面上却连一个字也无。——总瓢把子…
…死了?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万凛若死,大太保何苦继续保守秘密,不惜牺牲性命?除非隐蹒总瓢把子
的死讯对他的仇家伤害极大,值得不计代价封锁消息,但除了雷门鹤,旁人似又
无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么话,便说罢。」姚先生见他出神,以为是触景伤情,好言劝道:
「泉下若然有知,那人会听见的。正所谓「心诚则灵」,便是这个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耿照尽力控制表情,苦涩的声音仍然出卖了他。
「从我来此,就是这样了。我只知道里头埋的,乃是过去一位大有身份之人,
你所说的「总瓢把子」若在这里,也只能是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无依的
普通百姓,没什么大人物的。」耿照顿觉失望。难怪挑先生神情平静,波澜不惊,
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凭胡乱臆测,一口咬定坟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绿柳
村之中,还有别幢戴家祠堂开的养济院么?」
「据我所知没有。」姚先生叹了口气。「莫说别家,连明年的粮米供应也不
知接不接得上。东家那厢,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来的余钱积德行
善,回馈乡里?况且绿柳村里多是老人,少壮离乡,村里生计不易,需要接济的
可不只是孤苦无依……」
谈话被一阵熟悉的咒骂声打断,一人抱着一具枯瘦黝黑、猴儿似的干瘪身躯
走进院里,正是在义庄见过的那对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讨碗饭吃行不?饿死爷爷啦。」老汉一眼睁不开,说完
才瞥见耿照,啐了口浓痰,满脸衅笑:「你也来讨饭哪,蠢物?滚你的罢!当心
爷爷往锅里撒泡尿,给你泡碗喊粥!」抱着他的中年人赶紧带阿爷钻进灶房,连
耿照的脸也不敢多看,彷佛无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见惯,只二一人被喧譁声引得抬头,其余照做手上的活,丝毫
不为所动。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爷子没住咱们院里,倒是三天两头来吃饭。都是街
坊,能说个「不」字?耿兄弟请自便,我去灶房瞧瞧,他刚说往锅里……以前还
真有过。也难为他家的晚辈了。」匆匆拱手,撩袍钻进厨房。
耿照里里外外踅了几回,瞧不出异状,莫说戒备,猫狗都没多见一条。赤炼
堂的总瓢把子若当真隐居于此,恐怕不是「大隐隐于市」,连弃世的心都有了,
只消拽漏一点风声,随时可能送命。
他沐着飘落的樱瓣走出养济院,心下一片茫然。在这座「万梅庵」里,连一
株梅花也无。
这里真是万梅庵么?是众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总瓢把子的最
后归处?雷奋开的遗言他听得一清二楚,时时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觉
却毫不真实,彷佛大太保那强忍死兆、带着痰声笑意的低哑嗓音只是幻象,是自
己凭空妄想而来,才会在他试图与现实连结之时,就这么莫名其妙断了线。
回到村口,谁知弦子不见踪影,现场足迹、蹄印十分凌乱,树干留有利刃削
过的痕迹,自己的那匹坐骑也行踪不明。弦子之马虽在,马鞍畔的灵蛇古剑却与
伊人一并失踪。
——出事了!
他运起碧火神功,灵觉如细网般铺天盖地蔓出,听村子另一头隐有马嘶沸烈,
忙循声奔去,来到一处广场,但见边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几张方桌,板凳或立或倒,
乱成一团;多看片刻,蓦地眼前一花,视线竟尔模糊起来,彷佛有个无形漩涡将
自己往里头拉,只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马却绕着广场打转,焦躁地甩头跺步,彷佛方桌外围竖起一
道看不见的高墙,又或有什么恐怖恶兽镇守,令它难越雷池,只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
耿照提气凝神,碧火真气到处,灵台倏清,见桌椅间立着一条俏生生的身影,
腰细腿长、裙袂飘飘,臂后倒持一柄唐刀,却不是弦子是谁?她垂首凝立,不像
是失神或受伤,钢片般的腰臀肌肉绷紧,鼓出浑圆有力的线条,显是全神戒备;
频频侧首,又像难以视物,模样十分怪异。「弦子!」耿照朝她奔去,心头忽生
莫名感应,本能停步。弦子听他叫喊,目光却投往别处,耿照全身发冷:「莫非
她……她伤了双眼?」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空中忽来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
台勿近!此地设有阵局,一旦进入便难以脱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须留阵
外,不可自陷泥淖!」
须知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连一村之隔的马鸣声都能捕捉,此际却无法辨别声
音来自何处,耿照不敢大意,提气道:「尊驾何人?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江湖好
汉!」
「……原来你看不见我。」那人似是一笑,从容道:「我坐在一张桌子旁。
左手边有株槐树,茶棚距我背后约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
头发香,所在应于下风处。」
耿照一一标记槐树、茶棚与弦子之所在,只见三路交会处空空如也,哪有什
么桌凳?正要驳斥,忽觉不对:「那里也太空旷了些。以周围方桌的紧密度,的
确该有张桌子才对。」扬声道:
「我还是看不见你。但阁下所言,似非无稽。」将推想说了一遍。话还没讲
完,那不自然的空旷处突然浮出一张方桌、四条板凳,一怔之间再也说不下去,
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听出有异,道:「怎么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来啦。」
「那我呢?」那人语声一沉,可以想见他蹙眉的模样。「看得见我么?」「
看不见。」耿照长长吐了口气,摇头苦笑。「桌子是空的。你还在?」「动都没
动。茶快喝完啦,谁来添个水也好,又不知道还要坐上多久。」耿照心中一动,
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来确认方位,不定能以绳索将你拉出。」
呼的一声运劲掷出。
那人急道:「不可!」语声未落,忽见另一头弦子狼狈转身,及时将灵蛇古
剑横在胸前,飞石「铿」的一响击中木鞘,将她震退几步,细胸急遽起伏,雪白
的小脸一刹涨红,微露痛苦之色。「弦子!」
「我……我没事。」她获着眉四下张望。「我看不见你。你……你在哪里?」
「你别动!这是个迷阵,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来。」
「嗯O1—
「是了,弦子,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在村外等么?」耿照忽然想到:
那人虽自称被迷阵所困,但自始至终均不曾露面,难保不是阵主。要问明来龙去
脉,还须着落于弦子身上。
「有……有人抢马。你说要看好马的。」弦子调匀气息,脸上不自然的彤艳
红晕渐渐消褪。「我追过来,那人与马忽然不见,然后就起雾了。我在雾里走了
很久,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听见你的声音。」
「听见我的声音?」耿照一凛:「还有别人么?」弦子摇头。
耿照还未发话,那人已抢道:「喂喂,兄台!我听不见她,她自然也听不见
我。我们能听见你、与你说话,约莫因为你在阵外,不受迷阵影响。我可是什么
也没做,坐着喝茶而已,忽地云遮雾罩,便什么都瞧不见啦。我也是受害人哪!」
耿照冷道:「你既听不见姑娘说话,怎知我与她说了什么?」
那人的语气十分无奈。「你说「只听见我的声音?还有别人么」,自是对我
起了疑心,可惜我真是冤枉的。」耿照虽未全信,但那人所辩,道理上还是说得
通的,不觉放缓口气。「在下耿照,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姓风,单名一个篁字。是竹字头的篁,非帝皇之皇。」
耿照心想:「这人的名字倒也雅致,应该是读过书的人。」点头道:「风兄,
对这个阵局,你有什么指教?」
自称「风篁」的男子笑道:「指教不敢。我非本地人,虽说江湖中难免结仇,
但瞧这「只困不杀」的势头,应非冲着我与你那位弦子姑娘而来,我们是真倒了
霉,躬逢其盛,只得在这儿陪坐喝茶。」扬声道:
「喂!布阵这位兄台,我有急事待办,万不巧路过此地,才坐下想喝口茶,
就给你困住啦。有意相杀的话,尽管划下道儿来,赶快杀完我还赶着去办事。要
不,你放我出去成不成?」连喊几声不见动静,叹道:
「这也不行……那你找个人给我添水罢,还要一碟咸豆。」看来,他对茶快
喝完这件事真的很在意。耿照也想不出该如何替看不见摸不着、甚至不知在哪儿
的人添茶加水,索性不答腔,绕着偌大的广场走了一圈,小心不接近外围的方桌,
以免被卷入迷阵,然而始终看不出端倪。
他对奇门遁甲五行术数等全无涉猎,也不信世上有剪草为马、撒豆成兵之流
的异术,但以弦子反应之敏捷,刀剑加颈也未必能封住她行动,却在光天化日之
下,被困于空旷无人的广场中央;如非亲见,不免要斥为无稽。
耿照往群桌间扔了几颗石子——殷鉴不远,这回他不敢使劲——无不是消失
在半空中,连落地的声响亦不可闻,彷佛在这个被方桌围起来的广域里,声音、
形象、知觉等俱都扭曲歪斜,所见所听皆不为真。
「耿兄弟!」低沉的声音又自空中响起。「你还在么?」「我在试阵的范围
有多大。」耿照持续扔出手中的石子。「风兄,你还记得刚坐下喝茶时,茶棚四
周的景象么?」
「死都不忘啊!我已想了一天啦,为啥我偏要在这坐下喝茶?」只要扯到「
坐下喝茶」几字,风篁的反应就特别强烈。当然也可能是对在路边喝口茶歇歇腿、
居然就平白被困入迷阵一事异常恼火的缘故。「你问这个做甚?」
耿照沉吟道:「我虽在阵外,却看不见风兄,扔进去的石子也不知所踪,顾
然此阵不止困住风兄,对我也有影响。」风篁笑道:「肯定不一样。我所在之处,
伸手不见五指,天暗似将落雨,周身却是白茫茫一片,说雾还客气了,简直是烧
烟。除了桌顶茶壶,什么也看不见。」
难怪他始终关注加水的问题,还有咸豆。连唯一看得见的桌面上都无事可做,
又不知要坐多久,再这么枯坐下去,任谁都要发疯。
想到弦子也是一样的情况,耿照忙收起同情,续道:「风兄,倘若迷阵也影
响了我,我所见应该与你相同才是。我猜我之所以不见风兄,关键在迷阵而不在
我。」风墓一怔,声音里迸出一丝兴奋:「正是如此!你所见未必是假,只是被
奇门遁甲扭曲了,若与我入阵前所见相比对——」
话没说完,一团黑影横空飞出,「啪!」直挺挺摔落地面,却是一名锦衣公
子,轻裘缓带、金冠束发,左右两只织锦麟靴之上,居然还各缀有一枚龙眼大小
的珍珠,简直比女子的装扮还要考究。那人落地后全身轻搐,双眼暴凸、七孔流
血,左胸插了根细长竹篾,露出伤口的部分足有五寸,眼见不能活了。
「风兄!」耿照不知是不是他,一掠上前,右手食中一一指按那人颈侧,抬
头大声喊:「你还在不在?阵中飞出一人,是你杀的么?」
「不是!我正闲得发慌。」风篁愕然道:「谁死了?看得出武功路数么?等
……等等!耿兄,你别靠近尸体,退开些!这是圈套——」
黄影一闪,耿照心生感应,回头时双臂圈转,世间罕见的卸力奇招「白拂手」
之至,来人一轮快腿被悉数挡下,腿风却如实剑,削得耿照发飞衣裂,肌肤
迸出丝丝血线,最险的一道甚至贴颈削过,若非入肉太浅,这下便是颈断头飞的
收场。
这路「虎履剑」最可怕的从来就不是腿招,而是以腿代剑的杀人风压。黄衣
人的腿招虽被挡下,见对手毕竟不敌无形风压,两袖被割得条条碎碎,稚气未退
的俊脸浮露恨意;正要痛下杀手,陡被耿照扣住左踝,欲抽身时才发现袍襴被他
踏住,右腿收之不回,身子顿失平衡。耿照也不多费力气,松脚挥臂,随手将他
摔飞出去。
另一人及时补上,以指代剑,飕飕几声,凌厉的剑罡隐约成形,直指耿照胸
口,修为远远凌驾先前使「虎履剑」的黄衫少年。可惜这「通天剑指」耿照与沐
云色拆得烂熟,对「指天誓日」的变化了如指掌,同还以一式「指天誓日」,竟
是后发先至,于着体的瞬间易指为掌,轰得来人呕血倒飞,溅红了雪白的衣袍。
而真正的杀着这一刻才到来。
耿照及时转身,第三人已欺至面前,交叠在胸前的双掌倏然翻出,印向耿照
的胸膛!论功力身法,此人尚不及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这下更是轻飙飘
地不带劲风,就算打到身上,也会被护体真气反震回去——
这念头闪过脑海,一股莫名的阴悚忽爬上背脊,宛若蜥蛇黏附,耿照福至心
灵,佛掌一分,将来人的手掌格开;一沾上那人的手背腕臂便再也不放,刁缠着
他的手掌左右画圆,浑厚的碧火功到处,那人全无抵抗之力,眼睁睁看着双臂挪
移圈绕,最后四掌交叠,不由自主,被推着印上自己的胸膛!
这掌本无开碑之力,他却「登登登」连退几步,膝弯一软向后坐倒,怔怔地
望着自己的手掌,面上连一丝血色也无,浑身不住颤抖。「柳师兄!」「岗色!」
另两人慌忙抢至,使「通天剑指」的白衣青年似是三人中的师兄,自怀中掏
出一只红玉小瓶,倒了两枚火红药壳的补丹喂入他口中,手按那名唤「柳尚色」
的师弟背心,沉声道,,「快逆运心法,以免血脉凝结!」
柳岗色不敢开口说话,就地盘膝,运功催动药力,以争取一线生机。使快腿
的黄衣少年满面悲愤,恶狠狠地瞪着耿照,嘶声道:「奸贼,你好歹毒的心!本
宫「不堪闻剑」招中无解,你……竟打我师兄!」耿照差点气得笑出来。
「笑话!我非奇宫之人,如何能使「不堪闻剑」?他若不存害人之心,手掌
印上自己的胸膛,能中无解之招?」
少年为之语塞,忿忿取出一枚炮筒,白日里不见烟花,施放后却轰然震响,
宛若龙吟,透体震波久久不绝,彻地及远。「不管你什么来路,惹上我惊震谷,
今日休想生离!」
耿照蹙眉:「惊震谷?惊震谷……好熟悉的名字,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难
道他们不是奇宫之人?」一旁的白衣青年为师弟推血过宫,只觉血脉虽有凝瘀,
程度却异常轻微,不像中了不堪闻剑,心懐略宽,撤掌振衣,昂然负手道:
「在下龙庭山万仞色,尊驾是什么来路,竟敢杀我奇宫之人?」耿照摇摇头,
指着地上的锦衣公子之尸。「这人不是我杀的。我见他从迷阵中飞出,于是上前
查探脉搏,看是不是还能有救。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既无冤仇,杀他做甚?」
那锦衣尸乃龙庭山惊震谷的后起之秀,人称「寒雾萧光」路野色,在长老心
目中是复兴派系的重要种子之一,在场三人都要喊他一声「师兄」。黄衣少年对
路师兄无比尊敬,这名貌不惊人的黝黑少年竟声称不知其人,不觉火起:
「你这丑怪的乡巴佬!说什么浑话?我路师兄英武俊秀、才貌非凡,他的名
讳,你连提一提也不配!」耿照被一顿抢白,有些哭笑不得:「闯荡江湖,跟生
得好不好看有甚关系?」懒得缠夹,一指柳岗色:
「他没中「不堪闻剑」。适才他积聚在掌心里的阴寒内力,已悉数被我化去,
打在身上不痛不痒,没甚紧要。倒是你方才喂给他吃的丹药若太过强补,只怕不
妙。」语声方落,柳岗色「啊」的一声仰天栽倒,鼻血长流,身子不停抽搐。黄
衣少年益加悲愤:「奸贼!是你害了我柳师兄!」耿照几欲晕倒。
「怎又是我害了他?分明是你师兄的丹药!」
那剑招凌厉的白衣青年毕竟识广,明白「不堪闻剑」的极寒内力不是说化便
能化去,何况这乡下少年破他剑式,使的正是本门绝学「通天剑指」,疑心是风
云峡的伏兵,森然道:
「阁下不敢通名姓字号,一迳东拉西扯,莫非在等援军?我惊震谷倾巢而出,
早将这破落小村包围,一只麻雀也飞不出去。劝你趁早将那毛族的杂种畜生交出
来,投靠惊震谷,便以阁下的身手,本派定然不会亏待。你从此弃暗投明,也不
必再藏头露尾,如何?」
「谁藏头露尾,又不通姓名了?弃暗投明又是怎么回事?这帮人都没在听人
讲的啊!」耿照强自按捺怒气,拱手道:「在下耿照,路过此地,我那位朋友被
困在迷阵中,不得已而逗留,正想法子营救。你们路师兄是在阵中遇害,与我无
关。」三人面面相觑。
蓦地村外一声轰响,余波阵阵,正是惊震谷的号筒。三人精神大振,连误服
燥补药物的柳岗色也抹去鼻血一跃而起,三人散了开来,将耿照围在中间,摆开
接敌的架势。
「援兵已至!」黄衫少年喜上眉梢,咬牙道:「无耻奸贼,纳命来!」
(这跟援兵没关系!你们根本就搞错了对象!)
耿照一阵狂躁,无名火起,也不想再讲道理了,正欲动手揍他们一顿,身后
人声已至,数十人分作几拨,施展轻功而来。匆匆一瞥,其中至少有五名好手功
力在白衣青年之上,任两人联手已不易应付,况乎一拥而上?
强援到来,三人士气大振,不给耿照逃走的机会,齐齐上前围攻。
耿照掌劈柳岗色、硬撼黄衣少年的「虎履剑」,避过白衣青年的指尖剑芒,
忽见阵中弦子目光投来,初次与自己对上,原本苍白平静的小脸泄露一丝情绪波
动,掺杂了惊喜与关怀,登时省悟:「她……能看得见我!迷阵开了!」
阵口既开,那是要进,还是要出?
耿照没有时间犹豫,才将三人一轮合击迫退,另两道剑芒飕然飙至,几乎洞
穿肩膀,又有新血加入战团。「别出来!」耿照回头对弦子大叫,蓦地一阵窒人
风压由头顶盖落,耿照双掌朝天,「砰!」被压得身子一沉,靴锄陷地,行动顿
时受限。——不好!
来人不惟掌力强悼,变招亦快极,居高临下的坠龙之势未尽,脚尖已蹴向耿
照心口!
两人四掌相抵,耿照双臂承担对方全身的重量,根本匀不出手格挡;惊震谷
众人见状,齐呼:「弟子恭迎长老!」那人足尖勾入心口,彷佛蹴中一团又滑又
韧的鲨鱼皮,踢之不穿,只勾得耿照双脚离地,拱背斜飞,整个人倒摔入迷阵中!
「荒魔」平无碧凌空一翻,稳稳落地,看着那名黝黑少年撞翻桌凳、被少女
抱坐在怀里,「泼喇!」一振袍袖,手负于后,鹰钩鼻中微微冷哼。桌阵之间隐
有一丝云蒸扰动,彷佛炎夏午后晒热了的空气,尤其少年坠地的瞬间特别明显。
那是阵基动摇的征兆。
若说耿照以心口相就,赌的是碧火神功护体之能,换取入阵避祸的机会,那
么平无碧便是投石问路,利用这名陌生少年,探一探号称奇宫百年来「阵法第一
奇才」的底毕竞阵中那位师侄名头忒大,龙庭山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还是小
心为好。
身为惊震谷三位披绶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位,平无碧在派系里极是活跃,他的
亲传弟子路野色完全继承师尊积极进取的行事作风,因而领先群伦,掌握了毛族
杂种的逃亡路线,甚至独力追踪,最后才落得身死收场。
野色,师傅不会教你白白牺牲的。新的时代……就快要来临了。他咬牙冷笑,
清了清喉咙。「尊长驾临,不闻不问,这是你们风云峡的规矩?」连喊几声,才
听一把阴恻恻的声音自方桌间传来:「奇宫门下,没有以下犯上的「尊长」,平
长老。还是你要说这帮小丑千里追杀,与你平长老、与惊震谷无有关系?」平无
碧傲然冷笑。「聂雨色,我瞧你也是人才——」
「好了好了,我出来便是,求求你别再说了。你们惊震谷的人,到底是上哪
儿学来这么蠢的一套?」飞入迷阵的耿照,终于明白风篁所言非虚。
他清楚记得自己越过方桌的前一刻,打飞自己的那名华服老者、广场周围的
地貌景物,以及蜂拥而至的惊震谷门人……映入眼帘的,全都真实明晰,无半分
虚假。然而下一瞬间他便摔入雾里。
那雾浓如堆厚的积棉,刹时天旋地转,连时间与距离感亦都失去,若非嗅到
弦子身上那股熟悉的处子馨香,脑后枕着她稣绵的娇巧盈乳,他连「苏醒」的感
觉也抓不真切。
随着意识恢复,他听见阵外那华服老者「平长老」与人对答,却不知应答的
一方说了什么。说不定风篁听他说话也是这样——才想着,平长老便说出了「聂
雨色」三字。
——聂雨色。「天机暗覆」聂雨色!
(他是……他是沐四公子的一一师兄!)
眼前陡地一亮,浓雾瞬间消失无踪,彷佛被一气吸了个清光。
耿照举手覆额,努力适应阳光,朦胧中只见周围密密麻麻围满了惊震谷的门
人,远方茶棚的另一头,似有人端坐桌边,手里还提着茶壶,可能一下从雾中被
拉到艳阳底下不太习惯,手僵在半空忘了收回,茶壶盖「匡当」一声掉在地上。
附近的惊震谷门人怒目而视,依稀听得那人说「对不住对不住」、「别瞧我
别瞧我,我喝茶的」,赶紧弯下腰来,满地找茶壶盖子,低沉的嗓音十分耳熟,
正是那名自称「风篁」的男子,相貌却看不真切。
耿照心底始终保有一份合理的怀疑,并未放弃「风篁与阵主乃同一人」的可
能,至此才确定风篁非是摆设迷阵之人,而且真的都在喝茶。
阵中央的方桌上,一名瘦小的黑衣男子盘腿而坐,也只占了半张桌子,桌上
放着一只棋墩、两盅棋子,却无打谱或对奕的痕迹,光滑油亮的棋墩上摆满了近
一尺长的竹制算筹,耿照一眼便认出是刺入那锦衣尸路野色心口的致命之物。
痩小的聂雨色无疑是风采照人的美男子,一如指剑奇宫的传统。同样是好看
的男人,风云峡的沐四、聂一一却硬生生比惊震谷的那帮绣花枕头要好看得多。
此际益发明显,甚至令耿照有些不忍卒睹:
惊震谷的弟子注重打扮,锦衣绣带、服饰精洁,但聂雨色便只一袭黑袍,衣
料虽也结实讲究,形制却不过份华美,与旁人相比,反而显得低调而从容,自有
一股贵公子的气派;头发梳理齐整,髻子却是随手挽起,紮条黑绸带了事。他绝
不肮脏,只是无意于外表装扮,黑袍、白裤、黑鞑靴,出乎意料地与他苍白的瘦
脸十分合衬。
那是张适合鄙夷、蔑笑,毫无节制与节操地嘲弄他人的脸庞,此刻他就正在
这么做。平无碧气得发抖,但众人皆知聂雨色非常危险,绝不能因为他自行现身
便掉以轻心,无论长老或门人,谁也没敢贸然走进方桌之内。「……韩雪色呢?
叫他出来!」「我不要。」
「但凭你们几个,岂能与奇宫上下抗衡?我劝你——」
「我不听。」
「魏老儿已死,你以为龙庭山还是风云峡的天下么?」
「嗯。」
「这句话没有要你回答!」平无碧额上青筋暴跳:
「你「嗯」是什么意思!」
「……就是「嗯」。」
「聂雨色!」老人面色丕变。谁也想不到,接下来他竟仰头大笑,抬脚跨入
方桌范畴,重重踩落!
「轰!」桌阵之内,彷佛天崩地裂,耿照全身气血翻涌,痛苦的程度远比被
踢中心口更甚,彷佛被巨人抓起来用力摇晃,即将粉身碎骨,偏又无法脱离——
被撕裂的阵形空间开始扭曲,空气像被煮沸了似的不停扰动。阵中央的聂雨
色露出痛苦的表情,汗如泉涌、摇发披面,咬牙道:「平……平老儿!你……你
这是什么伎俩!」
平无碧长笑道:「再巧妙的奇门阵法都有个天生的克星,便是光天化日!这
种迷人耳目、眩惑人心的东西,本不该在白日里施行。况且阵域越大,破绽越多,
你布下这十数丈方圆的迷阵,简直是笑话!」提运内力踏出第一一步,迷阵摇摇
欲坠,聂雨色被一股无形之力压在案上,老人毎一步彷佛直接踩在他背心,跺得
他嘴角溢红。
惊震谷的不传之秘「呼雷剑印」本擅于破魔障、除心弊,是一门内修而外显
的绝学。聂雨色与平无碧毕竟有修为上的差距,加上剑印迷阵天生相克,有此结
果并不意外。
「你恐怕不知,一天之中,阳光最炽烈的并非午时,而是未、申相交。我忍
受你的无礼粗鄙,刻意等到对你最为不利的天时才动手,你死也不冤!」
平无碧目露恨火,却笑得洋洋得意,运起十成功力,最后一记「呼雷剑印」
轰然落地;碎裂声中,一阵怪风以广场为中心向外刮卷,掀尘如浪,久久不
绝。
就连身为阵法大外行的耿照也能清楚察觉,,迷阵破了!「孩儿们!」
志得意满的碧鳞绶长老举起手,品尝着胜利的滋味。自从风云峡与毛族贱种
宰制龙庭山,他们已忍得太久太久,几乎忘了何谓「尊严」。「将鳞族的叛徒碎
尸万段!至于毛族的僭位杂种,咱们将它绑回龙庭山告慰先人,再一刀刀活剐了
它!」
众门人齐声欢呼,争先恐后冲入方桌,彷佛怕跑得慢了,连聂雨色的一片肉
屑也分不到。平无碧被两侧奔过的弟子带得身形微晃,几乎站立不稳。
「呼雷剑印」是极耗内力的武功,如「不堪闻剑」一般,无法随意运使,一
击不中,恐怕没有第二次的机会。I息之间连出三记剑印,遍数惊震谷百年群英,
也罕有如此施为者。
老人眯着眼睛,欣赏胜利在望的美景,忽觉不对。(奇怪!怎地……怎地不
见聂雨色的尸首?他们砍的是什么?)念头一起,周围空气生出奇妙的扰动,彷
佛隔着热气视物,景象蒸腾不休。
——迷阵!
他猛然转身,视界被一小片白皙额头占满,接着心口剧痛,低头见一根竹筹
刺入胸膛,裹着血腻深入。平无碧摇晃身体,疼得挤不出一点气力,才明白何谓
「锥心之痛」。
「平长老,十丈方圆的「天焕三辉阵」决计不是笑话。你觉得好笑,是因为
你太无知。」瘦小的黑衣男子淡道,竹筹缓慢而持续地深入。「还有,奇宫之主
从不逃亡,命我专程等在这里,是为亡你惊震谷。经此一役,相信龙庭山上,会
有不同的想法。」
平无碧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惊恐地发现除了生命流逝,迷阵仍持续束缚他
的身体。「天焕三辉阵是钓饼。」聂雨色懒惫道:
「我在村中各处设下最简单的幻惑之阵,唯一的作用就是迷人耳目、眩惑人
心;这种阵法的威力很弱,影响又小,就算中了,感觉就像一晃神打了个盹,没
什么杀伤力。正因幻惑之阵是最根本、最基础的迷阵,退无可退,光天化日这个
罩门,对它的影响可说是微乎其微。
「根本之物不管再微弱寡少,都是力量的来源。如我风云峡一系就算只剩三
人,奇宫正位也绝不易主。你们这帮老而糊涂的蠢材,非要拿命,才能学会这么
简单的道理么?」
他手握竹筹,将老人转了个身,彷佛老人是转经筒一类,而非汩血剧颤的垂
死肉身。也许在聂雨色看来两者并无分别。
方桌——该说是「天焕三辉阵」——之间,惊震谷门人赤红双眼、彼此砍杀,
舍生忘死地战斗着。
对他们来说,眼前之人全是「聂雨色」,亟欲杀之而后快……很快的,方桌
间剩下不到十人,两两捉对厮杀,战得遍体鳞伤,似还分不出胜负,耿照认得的
仅余那名白衣青年,他阴险的师弟柳岗色则不知所踪;而黄衫少年早已身亡,四
肢扭曲如傀儡坠地,胸腹均被剑气洞穿,骨碌碌地冒着血。
就这样,平无碧眼睁睁看门人自相残杀,颤抖着断了气,死后双目犹不能瞑。
聂雨色扔猪肉似的把尸体摔上案头,从容穿过相互砍杀的人们,踱回摆放棋
墩的方桌,轻轻巧巧跃上桌顶,盘膝坐定,将算筹扫至一旁,拈棋吟道:「宫棋
布局不依经,黑白分明子数停。巡拾玉沙天汉晓,犹残织女两三星!」
「星」字方落,众人倏醒,见长老惨死、黑衣死神却在一旁托腮打谱,吓得
魂飞魄散。也不知谁起的头,人群中突然爆出一声惨叫,侥幸存活的弟子争先恐
后冲出方桌,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没命地往村外逃。
喧哗还未去远,陆地村口传来震天轰响,火光硝烟直冲天际,依稀有人形及
肢体炸上半天高,惊震谷此行的幸存者尽数罹难。
「这……这也是阵法?」耿照喃喃脱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
是火药硝石,我在村口埋好了的。」聂雨色奇怪地瞥他一眼,彷佛觉得这问题很
蠢。「阵法这么好用的话,我早开酒楼饭馆了,还在这儿瞎搅和?碍事之人都已
除去,现下,也该轮到你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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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八折 天机暗覆,问道锋狂
耿照闻言一凛,见周遭景物仍不时轻动,迸出
蝉翼摩擦似的细响,碧火真气的灵觉始终保有一丝莫名危悚,非是聂雨色说笑而
已。(迷阵……尚未撤去!)
平无碧的穿心一蹴并未伤及筋骨,疼痛过后,他把握时间调息,扶着弦子的
肩臂挣扎而起,却不敢离开脚下三寸方圆。平无碧内功不俗,同出指剑奇宫,对
五行术数等不可能毫无涉猎,在这位「天机暗覆」的奇门阵法之内亦讨不了便宜,
此刻迷阵既未解除,恐怕除了脚下,更无一处安全。
「聂二侠,」他遥向桌顶的黑衣公子一拱手,未敢失了礼数:「在下耿照,
忝为白日流影城七品典卫。贵我两家同属正道七大派,历来交好,在下与令师弟
沐四侠颇有交情,日前方于越浦城内一醉,也算自己人了。若有误会,愿与聂二
侠赔个不是,望聂二侠海量汪涵,莫与我等计较。」长揖到地,执的是晚辈之礼。
聂雨色单手托腮,眼皮翻也不翻,「啪!」拈子定星,自顾自的下将起来。
「自己人?这一地横死的,哪个不是自己人?我专杀「自己人」!」啪的一
声烈响,又一枚棋石落秤。耿照微怔:「这人好不讲理。」忽听聂雨色道:「我
问你,那匹马是不是你的?」耿照老实点头:「是在下之马。」「追着马来的小
娘皮,也是你的人?」
「是……在下的朋友。」他不能肯定聂雨色是否意有所指,「你的人」云云
不免有些尴尬,抓了抓脑袋,面上微微发热。「啪!」聂雨色再落一子,冷笑道

「既然如此,你死也不冤了。路野色那蠢货异想天开,抢你的马来冲我的阵,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怀璧都有事了,这马忒大一匹,死你个三两回
的也算公道。此其一也。
「其二,那小娘皮既来追马,又不追个全,与路野色胡搅蛮缠,双双闯入阵
中,害我不得不将这「天焕三辉阵」向外拓开一丈,以防路野色逃出。可知这一
丈之差,有天地云泥之别?」越说越怒,显然这一丈之差影响甚巨。
耿照本想道歉,但今日亲睹阵法之奇,直是大开眼界,禁不住问:「向外拓
一丈,有什么差别?」聂雨色重重一哼,怒不可遏:「阵拓一丈,害我不得不将
闲杂人等纳入阵中,又
不能都杀了,令耳目清静……丑,实在是太丑!我精研术数十余年来,临阵
施为,没发动过这么丑的「天焕三辉阵」!」机灵灵一颤,似是想起白璧蒙尘,
忍不住背脊恶寒。
「不好意思啊,都是我丑,对不住大家。那个我还有点事,可不可以……」
茶棚另一头传来「闲杂人等」的咕哝,听来颇为沮丧。
聂雨色理都不想理他,抬头射来两道狞光,冲耿照森然笑道:「你若想不死,
那也容易,只消告诉我,你是从何处学得……」
「二位不好意思打个岔,我有点急事,在这儿实在耽搁太久……」「……我
奇宫之独门绝技「通天剑指」,我可考虑放你一条……」「……两位聊得这么投
机,要不要先放小弟出去,反正是丑……」「生路……」聂雨色突然转头咆哮:
「你能不能别打岔?我正问着他哩!」
「那先放我出去啊!」风篁也火了。「我不想听还不成么?莫名其妙!」聂
雨色怒极反笑。「你就待到死吧!我偏不放。要水没有,咸豆也没有!」「是么?」
风篁大笑:「既然如此,我自己出去!」
铃声忽扬。
风未扰动,一道匹练刀光横扫而出,原本四周不时轻颤、透着虚妄的景物瞬
间凝结,似被风压夯作一团,再无尺蠖之屈,才连同视界里的一切,被暴雪般的
刀芒一分为二——
声音在刀光过后倏又出现。
聂雨色所在之处轰然迸散,棋墩、算筹、棋盅,甚至盅里或墩上的黑白碁石
……位于方桌中轴的一切俱都两分,砍破迷阵的雪浪刀华同时也砍开了行进路线
上的所有实物,无分大小精粗;本应对剖的聂雨色早已不在原处,失去阵眼与阵
主的奇门幻阵刹时崩溃。
那感觉很难形容,但耿照身子一晃,便知迷阵不复存在。肌肤表面、耳鼻穷
中彷佛残留一丝湿濡闷浸的奇异触感,然而除了汗渍血污,并无任何可感的实体。
清脆的铃声渐渐沉落,却依然动听,而发声的铜制轮铃原是来自刀首的垂饰
;无论使刀之手如何有力沉稳,也不能使驼铃无声。会在刀上饰铃,是因为太有
自信、过于光明,抑或只是无所用心,纯然喜欢那自由无依的清脆声响?
迷阵的扰动消失,耿照终于有机会看清男子的长相,才发现与先前的想像差
之千里:
风篁是一名高大结实的中年男子,全不像文士儒者,满面于思、鼻作鹰钩,
糙如磨砂的肌肤被艳阳晒成油亮的红褐色,厚发又卷又硬,根本梳不成髻,只能
随意紫在脑后。若非有双爱笑不带沧桑的眼睛,让眼神比外表起码年轻了十岁,
模样便似西北常见的走荒漠客,满身抖不落的风尘。
他披着一袭结实的长旧披风,防风的裹头长巾在颈间随意绕了几匝,束腕的
臂鞲一路缠到肘后,打着绑腿似的双股皮绳。发出惊人刀光的长刀形如新月,刀
弧却平缓得多,刀身凹凸不平,宛若铁胎,外鞘缠着厚厚的毛皮,长柄是标准的
双手带;刀首末端的铜环之上,果然吊了两只荔枝大的铜铃,铸造甚是精巧。
耿照只看一眼,便知此人有毛族血统,他们强壮得像野兽,速度、气力以及
敏捷的反应均远胜常人。据说西山韩阀麾下的劲旅「飞虎骑」专门选拔这样的人,
故尔天下无敌,威名远播。
深目高颧、行旅装扮的虯髯男子手按刀柄,忽然一笑。「我中计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计,不过是点小心机。」
广场的另一端,聂雨色重新盘膝坐上最外缘的方桌,邻桌正是平无碧的尸首,
万不得已时抓起一扔,便是现成的盾牌。试出对手的能耐,他警觉地退到安全线
外——当然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
「若非如此,你也未免藏得太深。」
黑衣公子换手托腮,另一只手撑着膝盖,饶富兴致地眺望着另一头的陌生人。
「你这下是西山问锋道狂风世家的手笔,没记错的话……嗯,叫「散回风」。
据说狂风世家之刀质朴刚健,不重套路,以一息的出刀次数区分境界,「一式散
回风」代表入门,一息间只能全力劳出一刀,二式便是连出两刀,以此类推。方
才阁下那一手,却是几式散回风?」一吸一吐曰「一息」,本指极短的时间。
而练武人之谓一息,除了计量时间速度,亦指一次提运内力之所为,直到力
竭换气为止。一息间连劳数刀虽非难事,然而刀刀皆全力施为,压缩在这么短的
时间内接连并至,刀劲相叠,也十分骇人了。
问锋道狂风世家昔日亦有「刀浪」的别名,狂风之快,尚不足形容那种明明
只与一人对敌、刀劲却叠涌而来的恐怖;一刀都接不下了,顷刻间连来数刀,谁
不丧胆?故尔称之。在金刀门柳氏崛起之前,西山夜炼、狂风俱为刀坛锋首,各
领一时风骚。风篁淡淡一笑。
「以问锋道的算法,该是六式罢?」「喔?」聂雨色不禁挑眉:
「二十年前,问锋道风老家主与柳氏金刀一战,不幸落败封道退隐,再加上
「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刀坛从此独尊西山金刀门。当年风老家主落败之招,
恰恰是「六式散回风」,适才你明显未尽全力,若决心向柳家搦战,当能重振家
声,君何流落江湖,甘心埋名?」风篁哈哈大笑。
「你绕了半天,只想挖我的底。」
他把玩着桌顶空杯,怡然笑道:「我十几岁上家道中落,家主封道归隐,我
的确有过这般想头,欲习得绝世刀艺,打败柳氏,重振狂风世家。
「幸而遇见家师,经他老人家一语破障,方知虚名荣辱,皆违道心。我若日
夜想着报仇,想着柳氏金刀,今日断不能练至六式散回风的境界,纵使胜了金刀
门,难道日后便不会被余子所败?
「聂雨色,我对你们指剑奇宫的恩怨没兴趣,我是真路过,坐下喝茶……算
了,不说这个,说了火大。你怕我泄漏今日所见,我便立个誓与你:想要风某泄
漏只字片语,须问我手中之刀!如此,你能放心了罢?」
聂雨色对他始终忌惮。
自风篁坐下,他便格外提防这名看不出深浅的汉子,还在路野色、甚至长老
平无碧之上。那「六式散回风」可说直接落实了他的怀疑,单以实力来看,此人
果然是今日最难缠的对手,威胁更胜那名内力浑厚、身怀本门绝学的耿姓少年。
奇门阵法不比拆招应敌,须预作准备。「天焕三辉阵」是他精心设计,用来
对付惊震谷一行的陷阱,量身打造、准备充分,方能收此奇效。如今阵中染血,
阵眼又经「呼雷剑印」与「六式散回风」双重破坏,早已残破不堪,他亦耗损不
少内力,再难催动阵法。凡此种种,均不利于应付强敌。
对聂雨色来说,「战」不过是手段,是拿来谈判的筹码,「和」毋宁才是真
正的目的。否则杀则杀矣,何必探他的底细?
风篁也是老江湖,利害了然于心,见聂雨色眉间稍解,明白双方已有共识,
持刀起身,潇洒抱拳:「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就此别过。聂兄,请。」转
头遥唤:「耿兄弟、弦子姑娘,咱们一道罢?路上也有伴。」聂雨色脸一沉。「
姓风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风篁摇手笑道:「欸,聂兄别误会。方才你也见了,惊什么谷的那帮子人不
由分说杀将上来,这位耿兄弟独力应付,也算是结下了梁子,他要出卖你,对他
没好处不是?再说了,他对朋友不离不弃,乃讲义气、铁静铮的汉子,让他立个
誓言绝不泄漏秘密,也就是了,聂兄大人大量,何苦相逼?」聂雨色冷笑。
「说得轻巧。这厮能使我奇宫不传之秘,却非奇宫之人,我不过要个交代罢
了。今日若易地而处,你能如此潇洒?」
风篁想了一想,笑道:「聂兄若执着于此,那也容易。」从行囊摸出一本线
装簿册,缚上皮绳石块一扔,那薄册划了偌大圆弧,表示并无挟施暗器之意,才
「啪!」落在聂雨色身前另一张桌板;掉落时皮索绷开,册子恰被石块压住,页
角连同封皮泼喇喇地迎风翻动,似有一名持刀人形不停跳动。
直到风停,赫见封面题着「敬录散回风谱」六个大字。耿照目力绝佳,书在
半空便已瞥见,不由得失声叫道:
「风兄!这……万万不可!」风篁耸肩一笑,蛮不在乎。
「家师曾说,门户之见,亦是求道的阻碍,便藏得秘笈无数,有多少练上手
眼身躯,又有多少练进了锋刃柄锷里?天下武学越练越少,大抵如是。聂兄,我
若以谱为质,能否换耿兄弟与我同去?待我手边事了,咱们约期一聚,我亲自带
上他与贵宫交代。」
耿照才知他考虑周详,心中感动:「我与风兄萍水相逢,尚说不上交情,他
却一心回护,唯恐我一人独对奇宫,不免要吃大亏。」正欲辞让,却听慕雨色哼
笑:「看来你师傅教得好啊,这桩闲事你是管定了。却未请教:令师是何方高人,
竟敢指点江湖,发下「天下武学越练越少」的豪语?」
「聂雨色,我处处相让,可不是怕了你。殊不知行走江湖,最忌辱人尊长么?」
风篁听他对恩师大有讥嘲之意,笑容一凝,眼中已无笑意,抱刀朝北面一拱
手,森然道:「我乃靖波府云都赤侯座下第1一弟子,人称「朔刀」风篁!阁下
一心求战,风某敢不奉陪!亮兵器罢!」
聂雨色冷冷一笑,拈起一根算筹,右臂平伸,直指如剑。「奇宫门下,不用
兵器!姓风的,上来受死罢。」
他在龙庭山素有「黑衣死神」之称,冷血无情,人皆惊惧,所恃绝非阵法而
已。聂雨色的修为在「风云四奇」中仅次师兄,单以剑术论,未必在少年老成、
内力造诣冠绝群伦的秋霜色之下。风篁见他摆出架势,竟是渊停岳峙,法度森严,
周身上下俱是锋者所独有的专注与执着,更无一丝破锭,胸中豪气顿生,大笑:
「好!这一路便有刀山火海,我也来会你!留神了!」
不管有无阵局,大步疾冲,披风「拨喇!」飞展如鸟翼,靴下激尘,十余丈
的距离眨眼便冲过中线,令人错生贴地翔掠之感;疾行间曳光出鞘,唰唰两道耀
眼刀芒交错旋出,第三刀却后发先至,但听铃声一动、倏又戛止,长刀已自身侧
脱手飞出,急旋如电,迳取聂雨色的人头!
问锋道刀出无悔,威力绝强,专克天下机巧。聂雨色正全心提防那霸道的「
六式散回风」,孰料实刀横里旋来,刃薄难辨,竟还先于刀气;侧身一让,堪避
过断首之厄,原本完美的体势破绽百出,而刀气又至。
「嚓」的一声算筹断去,第一道刀气倏然偏转,聂雨色手中变戏法似的生出
另一支算筹,运劲直刺,竹筹抵不住刀气剑气悍然对撞,迸成齎粉,震得虎口鲜
血长流,血珠旋被风压绞碎,酽成一空血雾;被撞散的刀气则飞窜如蛇,削得椅
凳唰唰作响,弹落遍地锐角。暗红色的血雾挥开,风篁一跃而出,刀鞘反抡,聂
雨色及时变出一支算筹,却无
挑刺格档的余裕,「嗜喇!」脆弱的竹筹迎风摧折,不及扔去,托掌迳迎,
裹着厚重毛皮的刀鞘砸入掌心,将不知何时出现的三枚算筹悉数砸断。
雄浑的劲力贯臂透体,聂雨色气血一晃,喉头顿甜,生生咬住满口腥咸,切
齿暗赞:「第四刀犹有沉劲,不愧是「六式散回风」!」说时迟那时快,风篁趁
他抓住刀鞘,冷不防猱身欺近,右手五指一并,贯中而出!
两人几已贴面,这短兵相接的第五刀贯破黑袍,指尖却空荡荡的不着边际。
风篁暗叫「不好」,那张讨人厌的苍白瘦脸自身畔倏起,宛若幽灵,胸腹间
衣布完好,哪有手刀的痕迹?(隐沦之术!)
恩师曾说过,道门中有一门移花接木、缩地腾挪的幻术,虽不是真将身子变
作他物,或速于飞空,而与戏法杂耍相似,皆为障眼法门,却不可大意轻敌。「
高手修为精深,意志坚定,这「隐沦之术」纵迷心智,不过一瞬而已,又有何用?」
他对这种外道方伎甚感厌恶,忍不住质疑。恩师淡淡一笑,神色平和。「高
手过招,胜负也只一瞬。他要欺你,本不图多。」——这家伙,从开始就没想认
真较量!(可恶!)
然「散回风」刀刀皆为全力,就算五刀落空,最末一刀仍有石破天惊之威,
当者无幸。
正欲出手,见聂雨色左手食指一弹,虎口迸出的血珠凝于半空,忽地变尖变
长,明明眨眼飞快,这一瞬却彷佛突然静止,风篁眼睁睁看那粒血珠被拉成血箭,
末端仍连于他白惨的指尖,不住地抽细抽长,最后竟成了发丝模样。
聂雨色手指一递,时间又恢复运转,血尖刺入风篁左肩,一串饱腻的血珠沿
丝透入,连那道血丝线也抽离指头,如鱼线般收卷入体,彷佛原本便是出自风篁
体内,而非从聂雨色手里射来。
异血入体,风篁全身一凝,竟动弹不得,蓄满的内力无从散去,嗤嗤几响,
刀气自肩臂破体而出,锐利的创口爆出大蓬血雾。风篁闷哼一声,嘴角溢血,奋
起余力抓住聂雨色,忽露笑容;聂雨色一时挣脱不开,面色丕变。
聂雨色的「禁血阴雷」不能算武功,也非正统术法,却是撷取两家之长合于
一炉同冶,发前人之所未发,堪称别开生面。鲜血对术法本有奇效,外来异血既
可破阵,术者自身之血亦有风助火势、借命增幅的效果。
他以左手雷诀发动禁术,将血打入风篁体内,一息之间该能完全封住其行动,
孰料风篁仍有余力,不禁暗叹:「这厮的修为果然不止「六式散回风」,最少在
七式以上!」挣脱时已慢一步,脑后异响嗡然,似是那柄旋开的薄刃长刀又转了
回来,灵台倏清,想起色目刀侯的绝技,心底凉透。——驼钤飞斩!
风篁脱手掷出的,竟是一记回旋刀!
一击不中回头取首,本是将一刀作两刀使的妙法。风篁隐瞒「七式散回风」
的修为留作后手,并未全出聂雨色的算计,然而借由「驼铃飞斩」的回旋刀
势,将一息间的杀着由六式提升至八式,却非他所能预料。「怎么算都漏了一式
啊!」
聂雨色闭目苦笑,颈背刺痒汗毛飞断,正是死兆临头,手中不知何时又滑出
一枚算筹,不管不顾,直刺风篁的胸膛,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金光飙至,撞正刀锋,长刀失了准头,自他的右肩臂斜
斜掠开,拉了道长口。聂雨色眉头微皱,迳取风篁心口,算筹将刺入的当儿,一
人及时抓住风篁的背心向后滑开,堪解洞胸之厄,正是耿照。
聂雨色冷哼一声,并指为剑、连环进招,每每从绝难想像的方位刺来,耿照
单臂遮护风篁,初时忽拳忽掌,终不敌「通天剑指」刁钻,末了亦以剑指相应。
两人进退合节,彷佛为此对练过千百回,拆得丝丝入扣,聂雨色以一式「指
鹿为马」疾刺他双眼,食中一一指才到中途,忽改道胸前「膻中穴」。耿照翻掌
欲拦,蓦地福至心灵,仰头一让,剑气贴面而过,几乎将鼻子削落。
一剑落空,耿照拉风篁踉跄后退,聂雨色剑指向地,却不进逼,嘴角泛起一
丝蔑冷,眯眼笑道:
「你是哪位长老的私传弟子?「影魔」冰无叶,还是「厘剑天魔」独无年?
山上那帮「色」字辈的废物能接我十招而不败的,可说半个也没有……原来,
是在外头藏了一个!」笑容忽凝,杀气大盛,衣发「泼喇!」一声无风自动。
风篁亦为之神夺,感应气机,不由得汗毛直竖,心下骇然:「这厮竟有如此
霸道的杀气!若全力发出一剑,须以几式散回风才能接下?」他尚余一式之力未
发,陡地挣脱耿照臂持,闪身掠出,将鲜血咬在口中,狠笑道:「姓聂的,我来
陪你玩玩!」
「散回风」本是摒除机巧、以力决胜的武学,置之死地威力反增,风篁这平
平无奇的一记手刀不带风声,穿越烟尘而不沾,于极静中倏然位移,周遭景物彷
佛顿止;明明动作快绝,轨迹却一一映现,无不分明。
聂雨色不为所动,凝力提指,地面沙尘随之冉冉上昇,指尖剑芒隐窜,气机
遥遥罩住电掣般无声飞近的披风乌影,指间压力催增,如绷弦不仗震颤,背后似
有黑翳铺天盖地而来;刀气逼入的一瞬间,剑芒便欲脱手。忽然一道人影闯入两
人当中,竟是耿照!(好……好快!)
风、聂俱都一凛,一怔之间,刀气剑芒微微一滞,耿照把握这千金不换的一
霎,铁掌双分,各自缠上剑指手刀,左旋右引,欲将两道宏大的杀人气劲偏开,
否则光是两劲相撞,产生的威力便足以震断三人心脉!
「你……坏事!」聂雨色见他弄巧成拙,不由切齿。
以他计算之精,岂不知这击两人俱是催谷内力,压缩气劲至极,以产生坚逾
金铁的破坏力,若正面撞实了,便如两只金钟交击,无论胜败若何,双方都将承
受冲击力道的反馈;以二人目下状况,绝对是两败俱伤。
聂雨色在出手的刹那间,精确估量过「散回风」的刀劲特质,有七成的把握
能后发先至,押注赌了这一把。孰料耿照横里杀出,将双方劲力引去,要改弦易
辙也来不及了,若耿照化消不了劲力,不但刀气剑芒将在他身上齐齐爆开、硬生
生炸了个血肉模糊,连风聂一一人亦不可免。
风篁发觉不妙,拼着损伤功体欲撤劲力,不料喉头一甜,嘴角溢出黑血,刀
气骤然增幅,隐隐有乱窜之象。聂雨色沉声低喝:「莫……莫再作为,都由他了!」
冒险开声的代价,当场喷出一口血雾,适才催动阵法的伤疲一齐迸发,白面
益青,剑芒随之失控。耿照夹在两人当中,被两股迫人的气芒压得口鼻溢血,勉
强靠着「白拂手」化消
压力,片刻不敢稍停。然而以他的功力,也只能以导引旋绕、化消双向的冲
击,未能化去刀气剑芒自身,两股巨力反借由螺旋之势,不住旋转增幅。
耿照只觉气血翻腾,浑身滚烫如沸,随着外在压力的增加,碧火神功也被逼
着挤出体内的所有潜力,每觉酸、热、痛、麻……再难忍受时,便有一丝劲力由
莫名处被抽出,勉强抵住左右两股不断增强的压力。
他渐渐无法保持清醒,咬牙爆汗、双目赤红,齿缝间迸出伤兽般的低咆,凭
本能与两股劲力苦苦抗衡,犹如在洪水边缘抢筑提防:每当洪流漫荡,即将淹盖
进来,碧火神功便把堤防加高尺许;不多时水位随之攀升,堤防只好继续增高…
…也不知过了多久,蓦地耿照虎吼一声,双臂一振,猛将刀气剑芒弹开,彷
佛堤防内不知不觉蓄满了水,最终高过堤外积洪,开闸的瞬间,竟将滚滚洪流冲
了开去!
唰唰两声,刀剑一一气如松开的牛筋、脱困的蛟龙,呼啸着自他臂间交错而
过,平沙扫尘,各至三丈开外,通天剑锐而及远,回风刀裂地如犁,胜负难分。
聂雨色登登登连退几步,单膝着地,面色煞白。蓦地蓝影一晃,冷锋直指咽
喉,却是一旁弦子调息复原,抽出灵蛇古剑掩杀而至。
「慢!」耿照吐气开声,挽住踉跄倒退的风篁。
弦子收剑飘退,剑尖距聂雨色的咽喉仅只分许。「黑衣死神」满脸衅笑,不
见丝毫惊慌,彷佛耿照这一喊救下的是弦子,而不是他。
弦子退回耿照身旁,慎防聂雨色再使什么手段,侧首问:「你有没怎样?」
耿照全身大汗淋漓,彷佛自水中捞起一般,活动活动臂膀,暗自提运内功,
只觉浑身力量盈满,似欲透出毛孔,自己也觉奇怪:
「没……没怎样。我觉得好极啦,似乎……似乎没这么好过。」风篁唾去一
口血污,苦笑道:「你好,我可就不好啦。合着今儿日子不对,怎地邪门的事特
别多?」见聂雨色缓缓站起,挣开扶持,挺身道:「来来来,适才有人捣乱,这
一局不算。咱们再来打过!」他吐去瘀血,运功内视,身子当无大碍,聂雨色却
是面白如纸,若第一一回合重新较量,大有优劣逆转的况味。
忽听一人道:「且慢!诸位请住手。」聂雨色啧的一声,面露不驯,彷佛觉
得十分无趣。两人自茶棚中行出,当先的是一名白衣公子,金冠束发、足蹬鳞靴,
手持一柄水磨玉摺扇,扇柄流苏上馨一枚名贵的蜜结伽罗。
这伽罗乃侧楠香木所生,多产于南境燥热的深林之中。伽南木长成后,近树
根处结有树穴,大蚁寄居其中,食石蜜而遗渍,久而久之,香木受石蜜之气而凝,
逐渐成香。香胎结成后树便枯死,称为「伽罗」,其中又以蜜结伽罗为上品。流
影城之中时常采购,耿照素知其珍。
白衣公子身后,跟着一名戴着薄罗面纱的妙龄女郎,露出面纱的半截鼻梁又
高又挺,眉眼便如远山,锺灵毓秀、难绘难描,虽未全现面目,光是这半张脸蛋
已堪称绝色。女郎生得高挑,身段曼妙自不待言,衣着亦十分华贵,尤以一根银
灿灿的鳞纹带子束腰,更衬得葫腰盈盈,不失圆熟腴润,既端雅又诱人。
耿照只觉她身形眼熟,见白衣公子手挽佳人状甚亲昵,料想是他人内眷,不
敢多瞧,一时想不起于何时何地见过。
白衣公子拉着女郎信步而来,弯腰拾起一支凤头金钗,以衣角擦净沾尘,笑
顾女郎:「喏,阿妍,多谢你的钗儿。这不是替你拿回来了么?」女郎浓睫瞬颤,
似是一笑,未见其唇抿勾画,已觉嫣然。正要伸手接过,白衣公子调皮一闪,笑
道:「别忙,我给你簪上。」轻轻往她发盘上一送,微调了调高低,怡然道:「
好看。当真好看得紧。」女郎玉靥飞红,嗔怪似的瞟了他一眼,又望向不远处的
三人,羞意更浓。耿照心想:「原来是他撒出金钗,免去聂雨色断头之厄。」适
才那一掷劲力不强,难在方位奇准,回旋刀势又快又急,却一碰便给弹开了去,
可见他手眼、巧劲皆有独到,非同凡响。
白衣公子拍去灰尘,对耿、风二人一拱手,笑道:「风篁兄、耿兄弟,今日
在此巧遇,也算有缘。江湖道上奔波,难免刀兵相向,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一一位若然不弃,便由我来做东,且饮一杯如何?」聂雨色又啧的一声,面
露不耐。
风篁盯着白衣公子好一会儿,喃喃道:「你……你是……」支吾一阵,不知
该如何开口。
以他惯见江湖、久经风浪,实不该如此失态。
然而非但耿照不觉他失礼,连聂雨色与那白衣公子也明白他何以失礼———
因为白衣公子与风篁一样,有着一张黝黑粗犷、充满异族风情的奇异面孔。那是
张绝不该出现在以「鳞族纯血」着称、君临东海之指剑奇宫内的面孔。白衣公子
年约三十,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红褐色的肌肤细腻得无一丝痘瘢,笑
起来颊畔有浅浅的梨窝,带着一丝孩子气。充满野性的轮廓,使他的眼神兼
具危险魅惑,狮鬃般的粗硬褐发明明梳理齐整,仍予人放荡不羁之感。
他的打扮与沐云色、聂雨色,甚至与惊震谷的门人近似,都是优雅风流的翩
翩佳公子,然而配上粗犷野性的长相,不知为何却不显扞格,反而更能凸显他与
众不同的英挺。耿照一眼便猜到他的身份,只是万料不到会此地遇见。
那公子盛情邀约,彷佛没想过会被拒绝,兴冲冲牵着女郎转身,欲请店家备
酒上菜;走出几步才蓦然想起,「哎呀」一声,玉骨揺扇轻击大腿,停步回头,
举扇拱手道:「瞧我,都忘了自我介绍,这是什么记性!在下龙庭山韩雪色,万
望风兄、耿兄弟一一位恕罪。」
五人入得茶棚,捡了张大桌坐定。
韩雪色居主位,与那戴着面纱的美丽女郎并肩同坐,耿照、弦子与风篁三人
于下首各据一边,风篁为示友好,将佩刀连同行囊搁置在茶舖门边。聂雨色则盘
腿坐于邻桌上自斟自饮,瞧都不瞧这里一眼,嘴角兀自挂着轻蔑的冷笑,彷佛觉
得与「敌人」同桌愚不可及。
茶铺的掌柜夥计早在聂雨色布阵前,便教韩雪色打发去躲起来了,这时才出
来招呼饮食。韩雪色随手取银锭打赏,竟未使过铜钱,出手异常阅绰,也难怪他
们尽心尽力伺候,不敢慢怠。
「云都赤侯府的大名,我是久仰了,只是难得下山,迟迟未得登门,求教于
刀侯前辈。」韩雪色双手捧起粗陶杯子。「今日见风兄豪迈慷慨、刀法超卓,方
知刀侯府侠义肝胆,更在传言之上!来,贵我两家之谊,由此杯伊始!我敬风兄。」
指剑奇宫是东海四大剑门之一,刀侯府无论声名或资历,都远不能与传承数
百年的奇宫相比,「九曜皇衣」韩雪色之名更是名传天下,剑界讲起「东海三件
衣」来,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风篁见惊震谷平无碧、乃至聂雨色等人神态倨傲,不想奇宫之主如此平易近
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再加上同是西山毛族后裔,不由大生好感,举杯道:「宫
主客气。想来风某也有不是,得罪之处,望请海涵。」仰头一饮而尽,倒转杯口,
示以无余。邻桌聂雨色阴恻恻一笑,自言自语。「虚伪啊虚伪啊,这世间怎会如
此丑陋?大家说话都跟放屁一样啊,真是令人绝望。」
风篁面颊抽动,笑容僵在脸上。韩雪色面上也不好看,回头道:「聂师兄,
你这是在同本座说话么?」聂雨色放落杯子,恭恭敬敬道:「启禀宫主,属下只
是伤春悲秋,一时有感而发,没在同谁说话。」
「那就好。不过现下有贵客在,你可以晚些再伤春悲秋么?」「属下遵命。」
盘坐在桌上的黑衣男子把头深深压进腿间,额头都贴到靴帮子上了,彷佛从
后脑勺发出的闷钝声音虽然恭顺,动作却充满恶意。耿照一口茶差点喷将出来,
所幸浑厚的碧火功及时压抑,才不致出丑露乖。身旁风篁却无独步天下的碧火神
功,「骨碌」一响,生生将热茶咽入腹中,怕连肠子都烫熟了。韩雪色尴尬一笑,
亲自执壶为众人斟满,举杯相酬。「耿兄弟年纪轻轻,修为却如此不凡,适才排
纷解斗的胆色与本领,都是一等一的高明,令人好生敬佩。流影城竟有如此人才,
怪我久未出江湖,见识忒浅。来,今日相识,豪兴遄飞,你我干一杯!」背后聂
雨色连连摇头:「可惜啊可惜啊,酒里没加蒙汗药。药倒了抓回去严刑拷打,才
知道是谁家的奸细。」耿照早有提防,陶杯就口没敢饮下,一旁风篁「噗」的一
声全喷出来,咳声连连,不住捶胸。弦子好整以暇捧杯轻啜一口,对风篁道:「
在外头别吃东西。喝茶不妨的。」
韩雪色回头。「聂师兄,怎么你很想给人下蒙汗药?」「启禀宫主,属下不
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韩雪色翻起一只空杯斟满,推在他脚边:「喏,下。」
「下什么,宫主?」
「蒙汗药。」韩雪色双手抱胸,一点都不像在说笑。聂雨色默然片刻,从腰
带间摸出个小纸包来。耿照几欲晕倒:「……他居然真的有!」聂雨色将粉末点
进热茶,正要收起,却被韩雪色叫住:「倒完,我见包里还有剩。来,别那么小
气,都下了。」
「启禀宫主,用不着这么多的。」黑衣男子难得正经地解释起来:「再多放
些,就稠得跟碗杏仁茶一样了,猪都不喝的。宫主明察。」
韩雪色抱胸冷笑,抬了抬下巴,聂雨色只好把粉末一股脑儿倒完。「启禀宫
主,全都下了。」
「很好。如果等一下你突然又想说话,记得把这杯喝了,明白不?」「……
猪都不喝……属下明白。」接下来果然清静多了。
韩雪色博学强记,甚是健谈,风篁行脚天下磨练刀法,见识亦十分广博,两
人相谈甚欢,耿照亦听得津津有味。那名唤「阿妍」的丽人始终傍着韩雪色,抬
望他的清澈眼神充满少女般的倾慕,从头至尾不发一语,端坐的姿态却十分高雅,
举止合宜,令人望而生敬。
聊了一会儿,韩雪色笑顾耿照:「耿兄弟内功如此高强,堪称炉火纯青,不
知是哪位高人的门下?」耿照心想:「定是沐四公子为我保守秘密,韩宫主迄今
不知我与琴魔前辈之渊源。」想起当夜沐云色殷殷提点,大为感动,益发审慎,
拱手道:
「在下幼年曾遇一异人,点拨过几日武功,受用至今。可惜异人并未留名,
竟令弟子无有师承,甚为遗憾,让宫主见笑了。」
他一向不擅说谎,索性用老胡编造的版本,日后韩、聂等听闻不觉云上楼之
事,前后兜拢,方无破绽。韩雪色以为他不欲言明,也不生气,抚扇笑道:「耿
兄弟本领出众,难得的是如此谦怀,令人钦佩。是了,耿兄弟既来华眉县,莫非
独孤城主便在左近?」
耿照摇头。
「敝上有命,在下暂调镇东将军府,为慕容将军办差。此番前来乃奉将军号
令,前来接应一位李姓同僚,返回越浦复命。」对面风篁眉目一动,抬起头来,
耿照微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声张。两人交换眼色,俱都了然于心。
那覆面女郎阿妍听得「将军」二字,「呀」的一声,身子微颤。韩雪色轻握
她腴润的藕臂,低问:「怎么,身子不适么?」阿妍摇摇头,细声道:「没事,
只……只是有点头晕,不碍事。」
韩雪色柔声道:「我让阿娥伺候你歇息。」阿妍一迳摇头,神态温柔而倔强。
耿照亦觉熟悉,只是仍与她曼妙的背影一般,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望了风
篁一眼,起身拱手:「韩宫主,在下尚有公务,不克久留。」取出一封
关条,双手呈上。「我与沐四公子乃至交,对奇宫之事略有耳闻,不当几位
是外人。宫主与聂一一侠若然信得过在下,不妨前来越浦一聚,越浦城外有三千
谷城铁骑驻紮,江湖人亦不敢造次,在三乘论法结束之前,诸位可安心饮上几日
几夜,既不用餐风露宿,亦可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
韩雪色从容接过,收入怀中,笑道:「只消耿兄弟答应一件事,我们今日即
刻动身,指不定明夜城中,便与耿兄弟喝个烂醉。」耿照一愣:「什么事?」
「「韩宫主」三字生份得紧,切莫再提。」韩雪色笑道:「我痴长你几岁,
忝颜僭尊,你喊我一声「韩兄」,我喊你「耿兄弟」行了。我只与自家兄弟吃酒
时,才肯醉的,与外人饮酒不过三蛊,从无例外。
耿照再不推辞,抱拳唤道:韩兄。
好!韩雪色起身把臂,两人相顾大笑。风篁也趁机告辞。
韩雪色本欲送出绿柳村,经不住耿、风劝阻,终于铺外止步,与阿妍并肩相
偕,目送三人离去。韩雪色身材颀长,腰窄膀阔,昂立便似一枚倒置的尖长角楔,
充满粗犷的野性魅力;尽管阿妍身段出挑,在他身旁却如小鸟依人,说不出的合
衬,丝毫不显突兀。
直到彼方三人一马的小点消失,她才叹了口气。韩雪色伸手去揉她眉心,阿
妍噗哧一声,轻拍他手背,红着脸低道:「别淘气。还……还有别人哩!」韩雪
色捏她尖细的下颔,拥美调笑;「这也容易,你信不信我叫他把头埋进腿间,两
个时辰都别起来?」
阿妍又羞又好笑,隐约觉得郎君不是说着玩的,不由替那阴阳怪气的黑衣男
子担心起来,轻声道:「别……人家忠心耿耿的,别这么糟蹋人。你要把人家对
你的好放在心上,莫觉得理所当然,明君与昏君之别,不外如是。」
韩雪色笑道:「是、是,我都记心里啦。」扬声道:「聂师兄,你瞧阿妍多
替你着想?还不谢谢人家!」聂雨色低头道:「多谢阿妍姑娘,救了我的龙骨。
要不一折两时辰,都成蛞蝓了。」阿妍被他逗得大乐,红着脸轻提爱郎宽阔
的胸膛,咬唇道:「你们好坏!合起来戏弄我。不睬你啦。」
韩雪色笑得片刻,见她又露愁容,低声逗她:「你说,江湖好不好玩?」「
少伤点人命,也就是啦,哪有什么好不好玩的?只要在你身边,到哪儿我都开心。」
阿妍摇摇头,半晌又蹙眉道:「那人……会不会是慕容柔派来的?他忒聪明
的人,恐怕已知我……」「嘘!」
韩雪色以指尖抚住她的嘴唇,即使隔着薄罗纱子,她的唇瓣依旧凉滑湿润,
带着令人销魂的柔软芬芳。「别瞎操心。慕容若要派人寻你,只怕越浦城外的三
千铁骑已四散而出,踏遍三川之地每个角落,绝不是打发个江湖人来。你身子乏
啦,先去歇会儿,晚些我们再上路。」
「这回……又要去哪儿?」
「去越浦看大船,吃河鲜。」韩雪色抚着她滑腻的玉手,柔声笑道:「慕容
柔要寻你,决计想不到你近在眼前。越浦地阔人稠,寻人最是不易,如今又有耿
兄弟与老四照拂,正可放怀享乐,毋须忧心。」
阿妍满面倦容,似是不愿再想,顺从地点点头。韩雪色唤来茶舖掌柜之女阿
娥,让她扶着阿妍往舖后的一座小院里歇息。他三人在镇上数日,便于院中落脚。
韩雪色出手大方,花钱如流水,买得茶铺掌柜死心塌地,莫说教闺女给阿妍
姑娘梳发穿衣,伺候日常起居,怕要睡他老婆女儿都肯双手奉上。韩、聂二人目
不斜视,以礼自持,毫无染指意图,已是天上掉下来的财神爷善心客。
韩雪色走回桌边,脚尖勾砠员凳,一屁股坐下,见聂雨色兀自赖在桌上,笑
道:「人都走了,还闹别扭?坐下呗,我给你斟茶。」聂雨色托腮抬望着舖里的
茅草顶,自言自语道,,「你学坏了,宫主,连自己的女人都骗。慕容柔若知走
脱了她,唯恐教天下人知晓,决计不敢兴兵搜查,只会派江湖人来寻。」
韩雪色笑道:「你要敢揭我的底,我真让你把茶喝了。」将那杯掺了药的冷
茶连杯子一块扔出去。反正以他花的银两,便把整间舖子烧了,掌柜眉头都不皱
一下,区区一只粗陶陈杯,爱怎么扔就怎么扔。
「宫主真小心眼。」聂雨色指着他。「怕我记仇,变个戏法把药茶弄你杯里,
索性连杯子都仍了。」
韩雪色冷笑。「难道你不记仇?」「记仇啊。」
「忒多废话!」韩雪色瞟他一眼,「唰」的一声大力挥开摺扇,却未搧摇。
「我问你,你同那风篁有甚大仇,冒险不挡那一记回旋刀,也要置他于死?
拓跋十翼虽有十多年未现江湖,可不是好惹的主。我们眼下的敌人还不够多么?」
「没仇,我又不认识他。」聂雨色淡道:
「这人做不了朋友,迟早是敌人,逮到机会能杀便杀。况且四家当中,惊震
谷实力最弱,其他三家可没这么好应付,色目刀侯座下第二弟子死于奇宫绝学,
刀侯府定然找上龙庭山。驱虎吞狼,既替老大减少一点压力,宫主也多些时间逍
遥。」韩雪色「唰!」收拢摺扇,脆响声中隐有火气。「你高兴拿自己的命开玩
笑,不用先问过我么?要是当时一掷不中,你现在有命跟我耍嘴皮?」始终笑意
疏朗的奇宫之主面色倏沉,霍然起身,一把揪住黑衣男子的衣襟,,「老头子死
了,老三也死了……你们发过誓,你们的命都是我的!你们要死之前,可有谁来
问过我!」
高大的毛族青年站起来,还比桌顶的苍白男子高出大半个头,犹如凛凛天神
揪着一名凡人小老头,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但聂雨色没有笑,淡然道:「属下的
命是宫主的,属下从没忘记。属下要死之时未必来得及请示,这点须望宫主见谅。
但属下今日并不预备死在这里。」
韩雪色「哼」的一声松开衣襟,坐下来喝闷茶。
「你拍这种马屁,以为我会原谅你?」
「宫主服了「奇鲮丹」?」聂雨色没回答他,迳问了另一个问题。韩雪色绷
着脸,肩膀垂落,片刻才没好气道:「服了,你运气好。我一见那人出手,便觉
不对,赶紧服药运功;待药力发作时,想找支趁手的暗器也没门,只来得及拔阿
妍的凤钗。就差这么一点,你现下已是无头鬼!」聂雨色耸了耸肩,一脸的不在
乎。
「奇鲮丹虽能短暂增强内力,却无益于挪钗的眼力手法,那是宫主之物,普
天之下谁也拾夺不去。此外,服丹时机的判断也至关重要,缩头畏死固然容易浪
费,托大轻敌亦不可取。比起掷钗救得属下,宫主今日最大的收获,当在「判断」
二字。」韩雪色哼了一声,容色稍霁,只是心有未甘,咕哝道:「每日仅能
一服、每服绝不能超过三枚的「奇鲮丹」,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你以为是吃花生
咸豆?
若教大师兄知晓,包管你吃不完兜着走!」
聂雨色俯首道:「还请宫主为属下隐瞒。老实说,我是真怕了他。」两人你
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齐声大笑,笑得眼角迸泪,前仰后俯。「有这么怕?」「
怕到发抖啊!」
心结化开,两人再无芥蒂,片刻韩雪色抹去眼泪,喘了口气,转头道:「是
了,那耿姓少年的来历,你怎么看?」聂雨色沉吟半晌。
「他若是奇宫内的派系培养,只幽明略、飞雨峰两家有此实力。但「影魔」
冰无叶有心计而无武功,「匣剑天魔」独无年有此能耐,却不像他的作风…
…属下有个极大胆的推想,那少年或与我风云峡有关。他的内力简直强得不像话,
我与风篁豁命一击,他竟能震开,那一霎之力须在我二人合击之上;便打娘胎练
起,也绝不短于三五十年之功,如何能够?此即是最好的证明。」韩雪色微微一
怔,恍然大悟。「你是说老头子……但老四密信当中,并未提及此人。」聂雨色
摇头。
「那耿照说了,他与老四是生死至交,老四一向妇人之仁,信中没提,正代
表有戏。我在此地稍作布置,将追兵引至他处,我们进越浦与老四会合,我能教
他乖乖吐实。」
韩雪色却有些踌踏起来。「倘若耿照真是夺舍大法所遗……」「那便再对他
施展一次。是我风云峡的,永归风云峡所有。」聂雨色淡道:「况且,取回师父
之所遗,宫主便毋须倚赖「奇鲮丹」了。此乃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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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九折世无所制,圣佛遗愓
耿照三人离开茶铺,风篁一反嬉笑怒骂,沉默地肩囊跨刀,一路无语。三人
来到僻巷,耿照率先停步,回头拱手:「未及表明身分,乃小弟的不是,望风兄
勿怪。」取出慕容手书一封,交与风篁。
云都赤侯府虽曰「侯府」,拓跋十翼却无朝廷职衔,闲云野鹤,自在逍遥,
纵有将军府的金字腰牌在身,未必能号令其弟子。慕容柔特地写了封信函,着四
人配合耿照,视同将军亲谕。
风篁细细读完,确认官防无误,双手奉还。「老弟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要
不一股脑儿说将出来?奇宫武学、惊人内力,外带将军特使……就算你说你是皇
后娘娘,怕我都不能不信。」
两人相顾莞尔,猜疑俱都云消雾散,尽在不言中。
耿照正色道:「将军说了,那物事须尽快取回,时间不多。关于李兄下落,
不知风兄可有眉目?」风篁默然片刻,叹道:「人说慕容柔丝毫能察,有鬼神莫
测之机,坦白说我是不服气的,看来今日不能不服啦。我等回报将军之后,本以
为能多争取几天的光景,不料这缓兵计半点儿屁用也没有,也就多给了一天,当
眞是什么也瞒他不过。」
「风兄的意思是……」
「我师兄非是莫名失踪,而是躲了起来。这点将军应该看出来了。」风篁见
他未露讶色,心中刺痛,肃然道:「此说或难取信于人,但我师兄李蔓狂嵚崎磊
落,是极有风骨的读书人。他的外号可不是体弱多病的意思,「病刀」也者,乃
病恶之刀,是去恶如疾,圣人其犹病诸!莫说宝血,便再珍奇百倍千倍的物事,
也决计不会私自卷逃。」
耿照道:「我观将军之意,对李兄并无疑猜,恐其遭遇不测,才派我前来接
应。诚如风兄言,将军丝毫能察,有鬼神莫测之机,小弟是亲眼见得。将军既委
请刀侯府寻宝,足见信任,这是不用说的。」
风篁本不拘小节,豪迈一笑。「那我直说了。我等接到李师兄口信,说「物
生变故,恐有大害,不敢携与大人。莫寻」。我师兄处事谨愼,他若这样说,那
捞什子鸡毛鸭血肯定有问题。」
按慕容之言,「天佛血」乃一枚水晶矿石,能有什么危害?就算上头喂有厉
害的毒物,多的是隔绝毒染的法子,当先呈与将军后再作良图,何至携物躲藏,
蒙受不白之冤?
况且,还有另一处极不自然。
「敢问风兄,」耿照沉吟道:「这口信是何人所传?将军说李兄思虑缜密,
如此重要的讯息,手信应较口传稳当。那十六字口信中,以「大人」替代将军二
字,传信显非贵府之人,否则毋须如此隐晦。」
风篁笑道:「我终于知道慕容柔为何挑你啦。老弟心细如发,绝不好欺。」
双手抱胸,蹙眉道:「这点我也觉得奇怪。传信之人是附近一名樵户,目不
识丁,据他所说,是我师兄一字一字将口信说给他听,待背得分毫无错,才给了
五两银子,让他在约定之处等我。」
当日风篁来到绿柳村附近,未见师兄,树林里钻出一名樵子模样的中年人,
神神秘秘说完口信,掉头便走。风篁岂肯轻放?翦了他的臂膀留下,发现樵子身
无武功,只是寻常百姓。
「大……大爷!这……这位英雄好汉!」樵子涕泗纵横,只差没跪下磕头:
「求求您放了我罢。小人再不走,这条命就没啦!」
风篁心想:「又没扭断胳膊,这也未免哭得太惨。堂堂男儿,忒也脓包!」
逼问之下,樵子才抽抽噎噎道:「交代小人前来的那位活神仙说了,小人印
堂发黑,命犯血光,七日内切莫与人接触,才能躲过一劫。小人在来此之前,叫
家里人都先暂避亲友处,打算回家闭门,待灾劫过了再行团聚。」
「……我师兄行走江湖,常以卜算的模样示人。」风篁道:「我只道是师兄
信口开的玩笑,当下放那人离开,在绿柳村外等了三日,始终不见师兄前来,才
将此事回报刀侯府。」
耿照只觉迷雾重重,摇头道,,「令师兄不会无端编造谎话骗人,他教樵子
疏散家人独居七日,必有蹊跷,看来一切线索,还须着落于那人身上。」
三人赶往樵子居处,方走近山坳,便听得呜呜泣声,茅草屋前遍撒纸楮,屋
前挂着尺许白麻,竟是发丧。问明孤寡,才知死的正是那名樵子,尸体尙未入殓,
暂搁于屋中一角,以草席遮覆。
风篁揭开一瞧,见他肌肤僵紫、发出臭味,怕已死了几日,头发脱落大半,
露出青白的头皮,紧闭的嘴唇干瘪缩皱,撬开一瞧,缺了几枚牙齿,牙龈虽然肿
胀,却是自然脱落,不是被人动手殿打所致。
耿照身带官方文书,那寡妇以为是衙门之人,伏地悲泣,,「官老爷啊,请
给俺作主,孩子他爹没病没痛的,怎突然就死了?定是给人害的呀!」风篁从尸
体衣中搜出银两及一小瓶药丸,见耿照以眼神相询,低道:「当日我见他面呈疸
黄、口气焦苦,发现此人有胆胀的毛病,遂以这瓶「排石丸」相赠。」
耿照明白他是扭了樵子臂膀,加上师兄编造谎言,对樵子感到歉疚,以此补
报,拔开瓶塞示之风篁。「风兄检查一下,看有无问题。」风篁嗅了嗅气味,闻
到熟悉的郁金、金钱草气味,又倾入掌中检视,摇头:「没问题,也没有服用过
的迹象。排石丸对水煎汤,不得径服,我曾详细交代。」
耿照一指尸首脱发落齿的模样。「风兄,刀剑拳掌不会造成这样的伤痕,我
能想到的只有用毒。」茅屋之中窗牖放落,闷湿而不通风,纵使丧家已打扫清洁,
空气里仍飘散着呕吐、腹泻等秽物所遗的淡淡臭气。中毒之人常有上吐下泻的症
状,益发落实了毒杀一说。
风篁拨开死者的眼皮,又用银针刺了喉咙、胸腹、指尖等几处,面色阴沉。
耿照虽不懂医理,见针尖银灿灿的无有发黑,显然喉中胃里均未染毒,不觉
陷入长考。风篁细细检査尸体一遍,确定周身并无外伤,沉吟半晌,低声道:「
该是毒杀无疑。只是这种毒物奇跪刁钻,银针验之不出,非常理能测度。须从越
浦衙门调来高明仵工,方能解开这个谜。」说着拉耿照起身,对丧家大声道:
「诸位请到屋外去!你们家大爷是中毒而死,尙不知有无残毒,未免沾染,
屋里啥东西都别碰,赶紧出去!」这几句挟内力送出,发聋振聩,众人心神激荡,
忙相扶而出。风篁紧闭窗门,唤人取来石灰,绕着茅草屋子撒了一圈,又道:
「这位是镇东将军麾下,直属七品典卫耿大人!有他给你们家大爷主持公道,
你们尽可放心。」
耿照冷不防教他给卖了,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朗声道:「为查明眞相,也
怕余毒未清,此地谁也不许接近,待越浦衙门派来仵工査验完毕,再将遗体火化,
让你等领回。」找来村中里正,吩咐封锁事宜,又取出银子安置遗孀。众人心服,
连呼「青天」。
那寡妇不住称谢,忽然想起什么,掏出一枚荔枝大小、药壳油亮的火红丸药,
抽噎道:「孩子他爹那日返家,宝贝似的捧着这红丸,说是活神仙给的丹药,须
待身畔无人、斋戒沐浴后,才得服用,吃了以后去厄解难,否极泰来。他……他
若是叫人给毒死的,定与那活神仙脱不了干系!」
耿照正欲接过,蓦听风篁低喝:「慢!都不许动,我来。」缓缓接近,一探
手将红丸收入掌中,慢慢向后退去,见屋边有一只贮满雨水的大瓮,远远避开,
回头道:「诸位都请散了罢?官府办事,百姓勿与。」里正疏散人群,丧家一一
向耿照行礼,哀哀戚戚出了山坳。
「风兄,那是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风篁示意噤声,待众人走远,将红丸掷入瓮中,轰然一响,瓦瓮炸碎开来,
破片瓮水飞溅一地,威力十分骇人。「这玩意叫「水中蜂」,是我师兄从一名江
上剧盗处收缴而来,他曾向我出示说明。」风篁解释:
「水中蜂的信引乃特殊配方,遇水则燃,威力惊人,正是水战的利器。」
耿照诧道:「李兄以此做为药物相赠,莫非这等杀器,也能治病救人?」风
篁苦笑。「我师兄说,水中蜂的信引在水里的效果,还不及在醋里,遇酸威力还
要再翻一番。」
耿照面色丕变。人的胃囊中贮有酸液,专司消化,又比醋要厉害得多。李蔓
狂诈称「水中蜂」为灵药赠予樵夫,这是赤裸裸的灭口,只是樵子不知为何竟身
染奇毒,还没来得及呑下水雷便已身亡。
「灭口」二字掠过脑海,耿照灵光一闪,忽然冒出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然
而一一将李蔓狂的怪异行径嵌入,越觉丝丝入扣,彷佛都有了解释。他将弦子拉
至一旁,附耳道:「妳回阿兰山禀报宗主,商请伊大夫前来,査验尸身到底中了
什么毒。」弦子点头,忽道:「你呢?」
耿照摇头。「我想到一件重要的事,要与风兄走一趟。」见弦子迟迟不动,
不觉微笑:「妳放心,我好得很,会照顾自己的。妳报完讯息,先回朱雀大宅等
我,我稍晚便回。」弦子点头道:「我等你。」这才转身离去。
风篁见他若有所思,凑了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发现?」
耿照沉吟道:「风兄,我猜李兄让这人闭门独居、疏散家人,又赠以「水中
蜂」火器,种种造作,与其说是灭口,不如说是「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风篁亦是老江湖,眉目一动,似是打开了另一条思路。「斩
草除根有两层意思。」耿照娓娓分析:「樵夫目不识丁,由他口传的十六个字,
完全可写于便笺上,再委请樵夫交付,如此更能取信风兄,风兄也不必在村道白
等三天。以李兄之精细,却宁可倩人口传,硬让风兄蹉跎三日,只能说这便是他
原初的目的,并非错漏所致。」「老弟的意思是……」
「我有个大胆的假设:那「天佛血」上带有某种剧毒,便似疫病一般,可以
随物传染,故李兄不能着落文字,无论写于何处,此物必经风兄之手,传于刀侯
府乃至将军手中,如此众人的下场,便如那樵夫一般。
「为传口信,李兄不得不牺牲樵夫,又唯恐樵夫与不相干之人频繁接触,致
使剧毒蔓延,才设计他闭门独居、遣散家人,并吞服那枚「水中蜂」。如此虽杀
一人,却能保住最多人的性命安全,是万不得已的计策。」
风篁听得蹙眉。「方才你我都曾碰触尸体,只是银针无毒……」暗自提运内
力,确认身体并无异状,才略宽心。耿照又道:「或许那毒素传播的方式,连李
兄也不能确定,只能想方设法断去祸延。」
「老弟方才说「斩草除根」有两层意思。」风篁浓眉一挑:「另一层的意思
是—」
「除了「阻止剧毒蔓延」,樵夫之死还有另一个作用,便是避免李兄的行踪
被人发现。」耿照道:
「风兄试想,李兄身怀蕴有剧毒的「天佛血」,毒素散播的方式尙且混沌不
知所以,接触的人自是越少越好。他与樵夫说过话之后,便不惜将其灭口,若藏
身处还与旁人牵连,岂非越杀越多,不知要牺牲多少?最好的法子,便是传讯、
藏身皆与樵夫有关,如此只须牺牲一人,便能收手。」风墓恍然大悟,击掌道:
「正是如此!」
两人追上里正村民,打听那桂姓樵子是否还有其它落脚处。寻常樵猎上山,
若遇暴雨泥泞,又或天色渐暗,往往不愿冒险摸下山去,故山间经常有自行搭建
的简陋棚舍,里头摆些过夜的用品,便如行船人暂歇的渔屋。
一名披麻的黝黑少年越众而出,面上泪痕犹未全干,大声道:「我知道,我
带你们去!」却是樵夫桂某的儿子。三人结伴上山,那少年不过十岁上下,矫健
如猿,似要发泄丧父之痛,于险僻山道间奔跃如飞,不多时便来到一处丫字形的
狭峰处,两片山壁间似有平台,是搭建棚舍的理想地点。
谁知林间焦黑一片,遍地残烬,兀自窜着余烟,「啪」的一声踩陷下去,灰
化的烬土中飘出点点炙人火星,宛若流萤。火场居间矗着几条一人多高的雪白长
柱,显是棚舍残余的屋梁,除此之外更无其它。(可恶,来晚了!)
少年瞠目结舌,无视地面闷烧,赤着脚板来回狂奔,抱头喃喃道:「没了…
…没了!阿爹的小屋没了!」突然仰头咆哮,嚎啕大哭。风篁忖道:「这孩
子倒是性情中人。」轻拍他背心,低声道:「好了好了,没事啦。」浑厚的内力
到处,少年顿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灵台倏清,心绪宁定下来,双膝一软,缓缓
扶树坐倒。
风篁将他抱离火场,安置在阴凉的树荫下,抬见耿照一手遮眉、四面远眺,
蹙眉道:「线索又断啦!这下,却还要往哪里找去?」耿照似未听闻,观察了片
刻,忽指前方一片平铲似的险峻峰连:「那是什么地方?去得了么?」却是对少
年发问。
少年回过神,只看一眼便摇头。「那儿叫「猴儿落」,又叫「插天铲」,去
不了的,没路。打猎的叔叔说那儿有熊,谁都不敢接近,要吃人的。」
两人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风篁摸那孩子头顶,笑道:「带到这儿行啦,接
下来我们自个儿走,快回你阿娘身边,路上莫贪玩。阿爷不在,你是家里的男人
啦。」
少年甩开手掌,片刻才咬牙道:「害我阿爹的人在那儿,是不是?」抬起一
双熠熠发光的眼眸,黑瘦的腮帮子绷得死紧,宛若幼狼。风篁一时无语,少年也
不等他回话,用力瞪着那片传说中连猿猴都爬不上去的险峰,彷佛将山形都镌在
眼底,才转头离开;赤脚踏着林叶的沙沙声不过一霎,片刻便不见踪影。「眼神
挺狠,合适练刀。」风篁摇头苦笑。「……就是性子倔了些。」
耿照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打量着那片刀削似的峰险,喃喃道:「离太阳下
山不到两个时辰了,不知道过不过得去?」他毕竟是在山林里跑大的孩子,明白
要攀越这等穷山峻岭,最好备齐绳索、钉钩、干粮食水、御寒衣物等,越是经验
丰富的猎户樵子、行山之人,越不敢轻忽托大。只是现下回头准备、待明日一早
再出发,怕是无此余裕。
风篁眺望山形,豪气顿生,大笑道:「我在南陵爬过比这个还要荒凉瘴疠的
龙牙大山,身上只有一柄破烂镰刀!在沙漠中险死还生的次数,更是数也数不清
啦。区区「猴儿落」,也只能难得了猴崽子。」「风兄说得是!」耿照也笑了。
两人一路披荆斩棘,朝「猴儿落」前进。风篁轻功高明、耿照皮粗肉厚,均
擅深林行走,能辨山形兽径,才攀得险峻的插天铲。要换了他人,纵使武功修为
较二人更高,缺了逢山开路的经验,恐将陷于老林深处,不知伊于胡底。
饶是如此,也爬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攀上插天铲。风篁眼尖,觅得一条较
易落脚的林道,两旁刺木丛有被利器劈砍过的痕迹,两人心知找对门径,不发一
语,加紧拨路前行。
要不多时,眼前豁然一开,密林尽处露出一面峭壁,林壁之间约有百步的空
旷平野,远远望去,峭壁上大大小小的天然岩窟错落着,牵藤攀葛,只底部一个
大窟上的挂藤悉数摘除,以参差不齐的老干壮枝扎起木排虚掩洞口,权充门扉。
野兽自无门掩之举,洞中必定是人。
耿、风二人的衣衫俱被荆棘割得条条碎碎,肌肤上血痕密布、又红又肿,脏
污汗臭便不说了,狼狈一如野人。风篁见到岩窟人居的痕迹,事情露出一丝曙光,
什么辛苦都已値得,心情略为放松,回顾耿照:
「佩服的话我就不说了。这四面都是荒山,你怎知要往最荒僻无人的「猴儿
落」寻来?这是连村里的猎户樵夫都不来的地方啊。」
耿照摇头道:「我也不能肯定。忖度李兄心思,定然希望受牵连的人越少越
好,他既烧了林间小屋,湮灭形迹线索,岂能掉头下山,往会遇到其它人的地方
走?我看四面山势,只此地最不可行。我若是他,便来此间。」
风篁沉默片刻,喟然道:「自出了这事儿,我一直担心旁人误会师兄,以为
他贪财夺宝,总是拚命为他分辩。此刻方知我对师兄的了解信任,竟还不及你。」
整了整破烂的衣襟,向他深深一揖,转身大步出林,扬声道:
「师兄,我是风篁!风篁来寻你啦!」
两人并肩而行,忽觉脚下沙沙作响,彷佛踩碎落叶,低头一瞧,见靴底眞是
枯腐一片;再看得几眼,平野之间的花草泰半凋残,连岩窟的挂藤也是干瘪黄脆,
风吹即断。明明是早春时节,严冬却彷佛躲于洞窟中,兀自摧残着左近的花树草
叶,夺走一切生机。
两人交换眼色:「是那异毒!」齐齐倒退回林间,直到不见枯黄为止,俱都
骇然。「那……那是什么东西!怎地如此厉害?」风篁不顾观瞻,忙盘膝运功一
周天,里里外外检査一遍,却不见有什么异状,从行囊中取出一瓶丸药,倒出一
把自服了,也给耿照倒了满掌。
「这丹以我师的独门秘方「铜驼苍漠散」炼制,能化解多数毒患,多服无害,
快些吃了。多吃点!」咬开水囊仰头吞了一口,急忙塞入耿照手里。耿照和水服
药,只觉那铜驼丸呑入腹中,一股甘洌清凉涌上来,药力瞬间散入血脉,通体舒
畅。
隔着低矮灌丛眺望,林被枯黄的部分与尙绿处泾渭分明,彷佛被人划了个圈
子,以洞窟为中心,方圆约七八十步内花树俱凋,竟无活物。出了这个范畴,依
旧草青叶绿,鸟啁虫鸣,全然看不出异状,饶是风篁见多识广,也没听说过这般
异质的毒物。他目光奇锐,瞥见树冠深处栖着一圑动也不动的乌影,拾石甩出,
「啾!」打落一头耳羽如角的大鵰鸮来。鵰鸮乃是猛禽,面盘特大,形如猫狸,
头部生有两支冠角似的尖长耳羽,昼伏夜出,又称「夜猫子」。
那鵰鸮大如阉鸡,羽尖都作灰白,显是一头老鸮,平日啸傲山林惯了,不想
竟于睡梦之中被飞石打落,摔得头晕眼花,鼓翅满地扑跌,一时站立不起。
风篁连翅带鸟,双手抓着往前抛,老鸮被扔进枯草圈里,摔了个跟斗,一跳
一跳的踅了几圈,摇摇脑袋,「泼喇」一声振翼飞起,高高低低地飞往岩壁间,
暂栖于一段光秃斜枝。
要说枯草圈内有毒,鵰鸮也未免太活蹦乱跳了些。两人观察片刻,才又大着
胆子走进草木凋萎的范畴内,风篁按着腰后刀柄,另一手捏着药瓶,稍有不对,
便要吞服铜驼丸祛毒。
忽听木排后透出一把痦哑的喉音:「停步!都给我退回去!」语声方落,紧
接着一阵剧嗽,似将呕出心肺,闻之亦觉痛楚。风篁微露迟疑:「师兄……师兄?」
不觉上前几步。
那人咳了一阵,厉声道:「退回去!老二,再不退后,休怪我翻脸无情!」
风篁辨清语调口吻,确定是师兄李蔓狂,大喜过望,忙拉着耿照退后几步,
扬声道:「师兄!你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内伤,还是中了毒?我随身携有师尊
的灵药,你先服些。」便要将水囊药瓶抛去。
洞中李蔓狂大喝:「休来!但凡沾着此间地面之物,俱不能留在世上。你也
一样,速速退后,直到不见枯草为止,否则我便呑下「水中蜂」,一把火将里外
烧成白地!」风篁素来敬畏师兄,忙道:「好、好!我退后便是。」拉着耿照退
出界线,提气道:「小弟已照师兄吩咐,可否现身一见?」李蔓狂不置可否,只
说:「老二,我小瞧你啦。没想是你最先寻来。」声音似非来自木排后,而是在
岩窟更深处,开口总带着嗡嗡的空洞回响。
风篁面有愧色。「师兄,不是我找的。这位是将军特使,流影城的耿照耿兄
弟,是他辨出了师兄遗留的线索,才循线至此。」
耿照踏前一步,抱拳朗声:「将军担心李兄,派小弟前来接应,并无丝毫猜
忌之意,还请李兄勿疑。敢问李兄,致使此地寸草不生,以及山下那位樵夫发脱
齿落的毒源,可是李兄手中的「天佛血」?」
李蔓狂沉默半晌,忽道:「桂进武……我是说山下那位樵子的家人可好?可
有出现发脱齿落、肌肤干枯,又或腹泻呕吐的症候?」不问樵子如何,自是知其
无幸,而「水中蜂」终未生效,否则何来发脱齿落云云?
耿照仔细回想,摇头道:「没有。他妻儿都很健康,长子还为我们引路,找
到了山上小屋,身手矫健,不像患病染毒。「天佛血」的异质毒素,可有潜伏不
发的特性?」洞窟回荡,令李蔓狂的声音倍显虚无。「这邪物并非是毒,无药可
解,没有什么潜伏不发的问题,只是不断剥夺生机,无休无止。我藏身于此不过
数日,洞外的草木虫鸟次第死去,完全没有征兆,也感觉不出异样。外头枯黄的
范围有多大了?」「约七十步左右。」耿照老实回答。
「最迟在两日内,你们将连现下的立足之处也无。」李蔓狂衰弱的声音里透
着浓浓的苦涩。风篁关心情切,急道:「师兄!此物至邪,怎能长久持有?连洞
外的草木都受影响,你的身子……」
「这是我目前还活着的唯一理由。」李蔓狂淡道:
「邪物剥夺生机,所经处一片死寂,那樵子桂进武借我小屋暂住,当时我受
了重伤,起居无法自理,桂兄照顾我数日,便已形容憔悴,肝胆病变加剧,竟成
痼疾。而我的伤势却飞快痊愈,他直呼是「活神仙」。
「我尝试将此物毁去,无奈刀剑烈火难伤,要找荒僻处遗弃,洞外的情形你
们也瞧见了,将它埋于此间,怎知不会令整座山里的活物俱都灭绝?所以我还不
能死,在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得以苟延至今,若能勘破其中玄机,苍
生有救矣。」若非亲睹这副骇人的景象,不免认为他危言耸听,此际两人却说不
出一句话来,平生所知所闻,竟无一可与这邪力相抗。万一「天佛血」的异能不
受局限,影响范围无有尽头,那么李蔓狂之言绝非夸大,此乃苍生浩劫。
耿照不知此物何来,想起绮鸳所说,欲解破谜团,须从来历下手,审愼开口。
「请恕小弟冒昧。敢问李兄,这「天佛血」却是从何处得来?」风篁接口道
:「据说央土僧团寻找此物,已有数百年的光景,无数学问僧考据典籍、费尽心
机,理出头绪若干。将军交家师四份文书,各指出一条线索,着我师兄弟四人分
头调査,我是往西北关外去的,花了三年却一无所获,差点死在沙漠里。我记得
师兄那份最是混沌,实在是看不懂,只好留给脑筋最灵光的人。」
李蔓狂道:「也没什么灵不灵光。我査访东海古剎,参酌文献,推断此物数
经战乱而未曾现世,必还在世家手中,一一筛选过后,发觉一处可疑;监视了大
半年,才于偶然间得见。」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其中耗费的才智心神、卓绝坚忍,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否则以央土僧团寻「天佛血」数百年的苦心与执着,宝物早露了行藏,怎能
留待李蔓狂发掘?耿照心想:「将军说到刀侯座下四大弟子,独对李兄青眼有加,
此人之能,果非泛泛!」忍不住问:
「保守「天佛血」的世家,愿意交出重宝么?」
李蔓狂淡然道:「以慕容之偏狭,既知此事,便派大兵包围,不惜流血杀人,
也不容他人说个「不」字。我本打算登门拜访,与何堡主力陈利害,劝他交出宝
物。何氏家大业大,于泉壤城郊坐拥华厦广间、园林盛景,一向蹈光养晦,无涉
争端。实不必怀璧贾祸……」
「等等!」耿照听得一愣,猛然插口:「李兄说的何堡主,可是啸扬堡的「
虎剑鹰刀」何负嵎?」「正是。」李蔓狂不知他心中震骇,娓娓道:「这百二十
年来,「天佛血」一直被保管在洪泽津啸扬堡何家的密室之中,不曾泄漏半点风
声。若非将军的文书指引方向,这邪物自当收藏于地底秘窖,未得祸世害人。」
李蔓狂在啸扬堡何家庄园外监视了大半年,终于见到传说中贮装佛血的织银
袋。
据佛经记载,这种奇特的布匹名唤「碧鲮绡」,为东海鳞族圣物,天佛降世
时,龙皇玄鳞谒求回复龙身之法,天佛应允,刺血为盟,以玄鳞随身的碧鲮绡贮
盛,做为交换的盟证。现存的释典中并没有天佛血出世的记录,所见均作「佛血
碧鲮」,意思是说:有幸见到天佛圣血的,也只是见着了贮装的碧缓织袋。碧鲮
销遂成为圣物天佛血的代表。
何家先祖保管佛血已逾百年,世人浑无所觉,可见其小心。何负嵎秉承祖训,
少年闯荡江湖,持虎翼飞梭于锋会夺冠,大出风头,也未有曾人疑心与天佛血有
关;于保密一道,这位何堡主该是亦步亦趋,不敢轻忽大意。
不知何故,自何负嵎接获一封书信,突然变得焦躁不安,经常彻夜禀烛,直
到天明,某夜甚至打开书斋秘道,取出贮于箱锁中的碧艘绡织袋,反复观视,才
被暗处的李蔓狂窥见,终于确定天佛血下落。
李蔓狂加紧监视,考虑了几天,决定上门痛陈利害,力劝何负嵎交出圣物,
免遭镇东将军对付。正想离开监视处,对面书斋檐上忽然出现一条人影,何负嵎
分持鹰刀虎剑,沉声道:「尊驾来信恐吓,入啸扬堡如无人之境,眞当我何家无
人了么?」不由分说,便与他动上了手。
「看来,何堡主是将李兄当作寄信之人了。原来那是封威胁恐吓的信函。」
耿照知后来雷奋开去抢虎翼飞梭,以大太保之嚣狂,不定便是他寄的信,预
告将上门夺物。无巧不巧,教何负嵎撞见了亦为图谋「宝物」而来的李蔓狂,两
事拧作一事,有理说不清。
李蔓狂叹道:「我不欲做宵小之事,无奈行如宵小,百口莫辩,若抽身离去,
此后事情就难办啦,只得留下与何堡主周旋,徐图解释。」虽未明说,但何负嵎
的武功似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犹有周旋解释的余裕。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激斗之间,一名蒙面人无声无息自书斋掠出,手中银光一闪,李蔓狂福至心
灵:「碧艘绡!」舍了何负嵎跃下檐脊。何负隅的惊骇绝不下于他,正欲反应,
背后又冒出另一名黑衣人,手中利芒一闪,他左肩鲜血喷出,却连对方如何出手
也没能看清。变生肘腋,李蔓狂不得不做出取舍,径朝盗取「天佛血」的头一名
黑衣人扑去;谁知眼前黑影微晃,也不见那人蹬腿借力,身子便如箭离弦,斜斜
飞上屋檐,恰与李蔓狂交错而过。
李蔓狂身在半空,勉强出刀,「叮」的一声不知削中何物,双足踏落地面,
檐上顿成一对一一的形势。那人才上得屋檐,袍袖一挥,何负嵎手中鹰刀啷锵坠
地,这回连李蔓狂也没能看清其出手,心中骇异:
「世间……居然有这样的武功!」刀柄一撑,整个人如飞燕般射返屋顶,持
柄掼出,刀尖直搠那人背心!
那人没料到他由下而上,刀竟来得如此飞快,一丈有余的距离眨眼便至,身
子一挪,倏然飘开。再见其身影时,李蔓狂才知他是平平滑开数尺,却不见移动
的轨迹。此夜以前,他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当属恩师拓跋十翼。师父早年创
制的绝学如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也都是讲究速度的武功,但他做梦也没想过
世上竟有如此身法,简直就像鬼魅一般。
何负嵎纵使不明所以,总算也知何人是友、何人是敌,不顾左臂伤痕,挺剑
斗上了后一名蒙面人。
那人身形矮胖,被夜行衣勒出偌大肚腩,甚是滑稽,身形步法却极灵活,毫
不显迟滞。他以一双肥呼呼的肉掌与锋利的钧天剑器「虎翼飞梭」相斗,居然攻
得多、守得少,偶尔掌剑相交,迸出连串铮錝脆响,显然指间夹有利器,坚锐不
逊于虎翼。
蒙面胖子游斗片刻,五指寞张,振腕一挥,何负嵎的胸腊突然爆出五道血箭,
所幸他身子本能一缩,并未伤及脏腑,踉跄几步,几乎跌下檐瓦。
李蔓狂本要去追天佛血,灵光一闪:「我身法不及对方,而这两人必是同党!」
转身补位,挥刀敌住那蒙面胖子,赫见他脸上蒙的不是黑巾,而是一张极其
诡异的木刻面具。
「面具?」风篁听得蹙眉,忍不住问:「什么样的面具?」洞中传来李蔓狂
嘶哑疲应的嗓音,平添几许鬼气。「那面具的模样,像是两只大雁的翅膀并在脸
上,只挖了两个眼洞,又像是人的手掌长满羽毛,羽上一丝一丝全都刻画出来,
说不出的怪异。」
耿照想起横疏影之言,浑身一震:「是「下鸿鹄」!」忙问:「另一位武功
奇高的,是不是戴着木刻的鸟形面具,身形瘦削,有几分仙风道骨;虽未持剑,
所用路数却像是剑法?」风篁露出异色:「老弟知道这伙人的来历?」
李蔓狂却道:「不是。那人便只黑巾蒙面,不高不矮,体态如寻常男子,没
甚特征。至于武功路数,说来惭愧,我连逼他出一招的能耐也无,只知身法奇诡,
如鬼如魅,是我平生仅见。」
风篁沉吟道:「也可能是作贼心虚。此人功力之高,在江湖道上定是大大有
名,一出手便漏馅啦,这才缩头缩尾,不敢以自家武功示人。」
耿照微感失望。姑射五人中,他唯一见过的只有古木鸢,那戴着并翼鬼面的
黑衣人与横疏影描述的「下鸿鹄」虽相似,毕竟没有十成的把握。
离垢刀现世、啸扬堡灭门一案,已知是姑射所为。按时间推算,这场「天佛
血」之争却还在诸事之前,其时何负嵎尙未化为刀尸,「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等十六字留书也还没镌上化为血海焦烬的啸扬堡……天佛血与妖刀之间,究
竟有何牵连?
又听李蔓狂续道:「我本想与何堡主连手,合战那戴着面具之人,逼得另一
人回头救援,以免追之不及,反倒失了「天佛血」。」
岂料这如意算盘却错得离谱,李蔓狂只与面具怪客换过两招,那黑衣人神不
知鬼不觉出现,一掌将稍事调息、正准备上前的何负嵎打得仰天瘫倒,虎剑飞脱,
整个人溜过屋瓦向下滑!
李蔓狂方避过面具怪客的连环掌势,猿臂一捞,堪堪抓住滑过的何负隅,却
被下坠之势拖得后仰,刀柄「哗啦!」贯破绿瓦,勉强稳住身形,已然无法接敌,
遑论同时应付两名敌人。
(……不好!)
正自危急,忽一阵天旋地转,彷佛中了什么迷魂药物,李蔓狂胸中烦闷、头
痛欲裂,几乎跌落地面。更怪异的是:两名不速之客也跟着跟跄,武功极高的那
个黑衣人尤其严重,先前李蔓狂总觉他身影朦胧,望之不清,此刻竟单膝跪落,
露出覆面黑巾的一双眼微微瞇起,眼角深皱如镌,初次显出老态。黑衣人随即发
现问题之所在。
他手一扬,一圑银光挟着劲风越过李蔓狂的肩头,失速向下坠落。「……天
佛血!」
李蔓狂不及细想,猛然抽刀,头下脚上向后鱼跃,凌空抓住碧验织袋,落地
前及时弃刀,以免利刃自伤,连滚两圈一跃而起,见檐上何负嵎与那矮胖的面具
怪客已双双不见,黑衣人则踩着檐头瓦当,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片刻才缓缓倒退,
倏地消失在屋脊后。
「这……是怎么回事?「天佛血」他不要了么?」耿照与风篁面面相觑。分
明胜券在握,岂能拱手让人?黑衣蒙面客的行径云遮雾罩,教人捉摸不透。
李蔓狂低声一笑,听来有些阴森。
「这一路上,他从没放弃过「天佛血」。便在此刻,我也能感觉他就在左近,
双目灼灼,正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一有机会便要出手抢夺,谁也阻止不了。」
语声方落,林中忽然惊起无数飞鸟,呱呱啼叫与扑翼声十分吓人,杂羽黄叶
簌簌落地,彷佛呼应着洞中之人的阴沉警语。
风篁按刀四顾,显然并无旁人。耿照自入林以来,碧火功的先天灵觉始终保
持高度警戒,莫说人声,连人味都未多嗅得半点;若有人能无声无息在附近窥视,
他却浑无所觉,这份修为恐怕还在古木鸢、甚至「琴魔」魏无音之上。这样的武
功要从李蔓狂手里夺回天佛血,何须隐匿窥视?
洞内突然传出窸窣声响,似有什么拖行而至,随即「喀喇」一声,木排被挪
开尺许,露出半边黑影。
「我师兄要出来了!」风篁喜动颜色,跨刀起身:「师兄!」「退后!」黑
影微微晃动,似正适应着洞外逐渐西斜的丹红,嘶哑的声音宛如野兽。「让你们
瞧瞧,那人之所以不肯离开、却又不敢靠近的原因。再退三丈,快!」
两人依言退入林道,视界顿如两扇半闭镂窗,缩至身前一片。片刻,洞中走
出一条披着连帽斗蓬的佝偻身影,双手拄了根比头顶高出尺许的长杖,杖头缚着
两条长长的白绦,迎风飘飘,成为那一身如影灰黑之中,唯二的两道明亮。
那人步履蹒跚,移动的速度极其缓慢,全身重量似都倚在杖上,若失撑持,
连站立亦有困难。斗蓬后斜佩一条三尺来长的黝黑物事,通体布缠,看不出是长
剑或直刀,然而那种后腰斜插的跨刀习惯,与风篁、甚至任宣如出一辙,兴许是
刀侯府中直传。「师……」风篁喊得一半忽然噤声,愕然片刻,喃喃道:「这人
是谁?我师兄……我师兄非是这般模样。他相貌堂堂、丰神俊朗,一向是青衫儒
服,潇洒倜傥,不是我这样的鲁汉子大老粗。」「那位不是李兄?」耿照警醒起
来,全神戒备。「刀是我师兄的刀,那是不会错的。好好一个人,怎会……变成
这样?」山风忽落,岩壁刮下无数枯叶,连悬枝上的鵰鸮也振翼惊起,不住盘旋
枭啼。那人衣发皆逆,兜帽中漏出大蓬白发,其中几绺被刮得飘卷而出,便似风
中残朽,与藤叶无异。
他抬起头,黑色兜帽下一片灰败,瘦削的面孔带着毫无光泽的死白,眉毛、
头发也是一般,只有瞳仁是妖异的酒红色。风篁惊静得说不出话来:这张脸的的
确确是师兄李蔓狂,却彷佛凭空老了四五十岁,昔日文质彬彬的青衣书生竟成深
山野伏、半人半妖的模样,猛一见时几乎无法认出。
披着漆黑斗蓬的白发妖人举起手,手上肌肤与眉发相类,同是毫无光泽的灰
白,捏着一只银灿灿的小口袋,掌心朝上,慢慢摊开五指,一团炽烈的红光骤亮,
刺目之甚,竟无法辨清形状。
耿照忍不住遮眼,谁知奇变倏生,脐间毫无预警地发出难以忍受的异热,白
光透出衣布,似将脱体,与李蔓狂手中炽红遥相呼应。耿照气血翻腾,踉跄跪地,
运功苦苦压制久未失控的「化骝珠」奇力,见李蔓狂抬起手掌,头顶盘旋鸣叫的
鵰鸮身子一颤,直挺挺坠落地面。
「我与那人半空交错的一刀,划破了碧缓绡的织袋。」生气被夺、全身白化
的刀侯首徒凝着掌中之物,苦涩一笑,嘶声道:「从那时起,沉睡袋中千年的邪
物便即苏醒,当此之世,再没有能阻止它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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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 折 离缘而聚,凝琼霜华
奇异的变化却未停止。
李蔓狂脚下的地面,正以绝难想像的速度荒芜著,原本已是枯黄壹片,枯草
却又迅速乾萎,不住发出「劈啪」轻响,露出底下的泥土地来,旋即砂化。李蔓
狂忍不住仰天大笑,夹杂剧咳的嘶薄嗓音如嚎泣般,令人不忍卒听。
「浩劫!这是天降之浩劫啊!苍天,何以独我不死?何以竟独我不死!」天
佛血似感应他的悲狂,如邪兽张牙舞爪,血光益发炽亮。几乎同时,壹道耀眼白
芒自林中迸出,风篁诧异回头,见耿照双手掩腹、神情痛苦,那惊人的光芒穿出
指缝,毫不逊于师兄手中的天佛血。
「耿……耿兄弟!这是——」风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直觉是被天佛血的邪
能所害,回头大叫:「师兄!可否先收起那物事?耿兄弟受不住啦——」驀听壹
声虎吼,少年昂然而起,脐间白芒四向扩散,如光罩般于周身流转;被白芒映照
的时间壹久,原本那种精血元气迅速凋萎的不适竟大幅消褪,不觉愕然:「难道
这白芒……竟能抵御天佛血侵蚀?」未及开口,耿照已调匀气息,大步向林外行
去!耿照的感觉比他更为强烈。
原以为化骊珠又将失控,抑或感应危机,自行脱离宿主的身体;与天佛血的
短暂共鸣后,赫然发现红光的侵蚀竟被白芒所隔,想起漱玉节曾经说过,化騸珠
乃眞龙残躯所化。天佛血是天佛刺与玄鳞的盟约之证,双方既是对等关系,化騸
珠拥有足以对抗天佛血的力量也不奇怪。
他决定冒险壹试,逕朝李蔓狂走去,小心观察红光与白芒的角力变化,提声
道:「李兄!小弟或有应对之法,请将佛血交与小弟!」所经处天佛血的侵蚀异
能戛然而止,彷彿他足底蕴有无限生机,直到靴跟离开地面,焦枯化砂的骇人景
象才又继续运转。
李蔓狂凤目倏睁,酒红色的妖瞳迸出异光,彷彿见到壹线希望,将摊开的手
掌平举向前,以天佛血对正耿照,希望找出第二个不惧妖物之人。
耿照走进二十步内,感觉化騸珠涌出的对抗之力开始造成负担。驪珠奇力极
不安定,若无相匹配的内力压制,失控乱窜尚称事小,于诛杀岳贼壹役,甚至发
生过吸走他全身内息以图自保的情况。吐出白芒的化骊珠剧烈震动著,不安定已
逾当日死斗岳辰风时,彷彿壹霎眼便会轰然炸碎。耿照被逼著从四肢百骸挤出力
量注入驪
珠,这是他于壹日十二时辰内,第er度豁尽全身之力,已较介入风、聂二人
时熟练得多,对油尽灯枯的虚疼之感益形麻木,咬牙鼓劲,终于突破十步范畴。
「退后罢!」长髮凋白的黑衣男子逆风舞袖,垂落眼瞼,低道:「你尽力了,
耿兄弟。且不论你身带的异物为何,它并没有完全抵御天佛血的能耐。除非世上
还有第二只碧鲮綃织袋,否则,便只能由我贴身收藏这枚邪物,以延缓它呑噬万
物生机。」
耿照咬牙道:「李兄……李兄须儘早……儘早就医,以免……」壹抹鼻下温
黏,赫见满手血渍。他忍著急涌的疼痛不适走近三步,浑身簌簌发抖,双手抱胸、
低头僂背,极尽艰难才勉强迈出步子,每壹步都要休息良久,彷彿走在壹场看不
见的风暴之中。
李蔓狂不觉失笑。「若非你冒著九死壹生的危险,我便要笑你虚伪了。怎麼
慕容柔麾下,还有在乎旁人死活的麼?你果然不是他的嫡系出身啊。」耿照见他
无意放下天佛血,解刀离鞘,嘶声道:「李……李兄,还……还请交出佛血,否
则,小弟要不客气啦!」
远方风篁见他亮出武器,师兄却衰如风中枯草,忧急交迸:「怎搞到兵戎相

的地步?」踏出林边,顿觉壹阵头晕眼花,五臟六腑疼痛起来,尤以脊柱为
甚,连自詡硬汉的他都难以忍受,对天佛血的威力不禁骇然,只得跟蹌倒退,奋
力提声:
「耿……耿兄弟!我师兄身体衰弱,你莫……」噁的壹声,转头呕出壹口青
黄酸水,抚胸跪地,壹时动弹不得。
李蔓狂大笑起来。「衰弱之人,如何保得天佛血!」拎起缠著白布的杖头壹
挥,大半截黑杖突然飞出,露出青锋鑑人的长直刀身。原来他手裡那桿比人还高
的直杖,竟是壹柄单锋斩马剑!
所谓「斩马剑」,与絃子的爱刀灵蛇古剑壹般,均为旧时刀制,现不通行。
唐刀或还有人用之,使斩马剑的却只此壹家,再无分号。
那刀宽约三指,长逾九尺,竖直比壹名成年男子还高,刀柄约佔了壹半,通
体平直、毫无弯曲,刀鍔仅壹圈小小方环,无怪乎装上了刀鞘,会被误认为是长
杖。刀身于近鍔处鐫有「上方禁宝」四字篆刻,而缠著白长丝絛的,正是柄末的
刀环。
李字世家乃武儒名门,昔年抢海儒宗退出歷史舞台后,李氏仍在东海、央土
王权下歷任高官,位至三公,钦赐斩马剑壹柄,名曰「上方」。李家融合刀、剑、

兵之利,成为武儒宗脉中独壹无二的壹支,李蔓狂这柄九尺长刀虽非乃祖所
遗,却继承了家族代代相传的名号,仍叫「上方」。
他持上方斩马剑于臂后,握著佛血的左手拄鞘为杖,支撑身体,长长的刀锋
闪著狞恶的青芒,霍地旋扫而出!七步外,耿照顿觉满眼刀光风压及体,只来得
及连刀带鞘往前壹架,「鏗」的壹响,整个人被砸飞了出去,落地已在壹丈开外,
起身时刀臂仍不住震颤,刀口卷起,如击铜鼎金鐘,分外凄厉。
这壹摔距林边仅十来步,耿照被磕得手臂痠软,脐间的騸珠倏然黯淡,护身
的白芒迅速消褪,他蜷在枯草沙地上痉挛抽搐,眼、耳、鼻中淌出鲜血,而天佛
血的侵蚀异能仍持续发挥作用。
李蔓狂不及收刀,随手扔去刀鞘,捏起破损的碧鲮綃织袋摁在胸口,拖刀退
回洞口,嘶声道:「老二,快把人拉回去!」风篁飞扑过来,搀著瘫软的耿照掠
回去,灌水餵药施救。
再睁眼时,但见满天星斗,周身寒凉、鸱梟啼叫,虽是林间景致,所见却与
白日不同。耿照坐起身来,覆著的粗毛毡滑至腰际,头晕噁心尚未全褪,他抚著
额角
调匀气息,强抑下反胃之感,发现置身壹处陌生的林间隙地,身旁生著熊熊
篝火。火堆对面的树影下,风篁胡乱盖著披风,头枕双臂,闭目道:
「别急著起来,多喝点水调复壹下,要不吐个没完。那玩意忒厉害,我拖著
你退出壹里开外,兀自头晕眼花,再多待片刻,几条命都不够玩。」按了按腰后,
不觉激眉:「娘的!痛死我了。莫不是败肾?」
他说得半点也不假。耿照勉强坐了会儿,突然弯腰呕出大把酸水,直到腹中
空空如也,仍撑地乾呕不止,只得乖乖躺了回去,以毛耗垫高头颈,才觉得舒服
些。
「你衣袋裡那块宝贝什麼名堂?我瞧挺厉害。虽不敌天佛血,也算难得了。」
风篁扛他至此,照拂时并未揭衣窥视,以为是贮在衣内的珠玉之类。此际见
人醒来,才忍不住好奇,探问宝物来歷.
耿照心想:「风兄磊落。要换了旁人,揭开壹看便是,何须苦等?」未敢洩
漏化骊珠之秘,只说:「是偶然得到的壹枚宝珠,有辟邪除秽之能,著实救过小
弟几回。原以为能抵御天佛血的邪力,怎知道……唉!」又问:「李兄呢?他还
好麼?」「不知道。后来便没见了,也不知情况如何。」闭目壹笑,怡然道:
「我师兄的刀法很厉害吧?你能正面接他壹记斩马剑,也不容易了。」想起
那比鞭梢还长、腾龙壹般的矫矢青锋,手臂犹有些痠麻。如此沈重、锋锐、破风
裂土的壹刀,莫说斩马,连凌空掷来的千斤石狮都能壹分为二,耿照心有餘悸,
摇头笑道:「李兄当眞厉害!随手壹剑,便能毁了壹口新刀。」
风篁叹道:「他模样忒衰弱,刀上劲力却……我不会说,总之是怪。那天佛
血到底把我师兄怎麼了?」
耿照本不知李蔓狂武功深浅,接他壹刀后,不由得想起他口中那名武功绝强
的黑衣人来。以李蔓狂的功力,在那人面前连壹合也没撑过,那该是什麼样的武
功修为?他脑中杂识纷乱,身子又极为不适,半天也没理出头绪来,益发烦躁,
喃喃道:「风兄,这下……我们该怎麼办?」
风篁默然半晌,才睁眼眺著星空,笑道:「你回去稟报将军,说说我师兄和
天佛血的事,慕容柔聪明绝顶,说不定会有法子。要是他听不懂人话,执意瞧个
究竟,你把他拉上山,我师兄会很乐意拿佛血照他壹照,替大伙儿省省事。」
耿照发现刀侯座下弟子除任宣外,无论风篁或李蔓狂,说起慕容柔时神态并

恭敬,多半直呼其名;偶尔加上「将军」二字,也是调侃意味居多,倒与多
数东海武人相类。
风篁笑道:「老弟,我说白了,要不是今儿认识你,我对慕容柔的恶感还要
再多三分。他不喜欢江湖人,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不喜欢他,礼尚往来,天公地道。」
凝思片刻,仍是摇头:「我师行事向有深意,但我实不明白,恩师本是閒云
野鹤,这些年却壹反常态,让我等为慕容效力,若非如此,大师兄何至沾上天佛
血的麻烦?任宣那小子出身官宦之家,也还罢了,我们这些江湖大老粗,壹不求
闻达二不求富贵,攀附将军做甚?官场疆场,那也不是练刀悟道的地方。」
耿照本想为将军辩解几句,听他对慕容柔并无恶意,只是不爱受拘束而已,
为免越描越黑,索性不答腔,只道:「风兄何不问壹问刀侯?他老人家的意思,
也只他老人家清楚。」
风篁摇头。「恩师闭关,我已许久未见。这几年在外奔波,都是靠书信问候。」
耿照见他神情黯然,想是将军指派的任务令他们师徒分离,不敢多问,转头
望向岩壁。「纵使带回消息,李兄的身子却该如何是好?那天佛血的威能,简直
是无物可
挡,饶是将军脑智过人,也不能与邪物对抗。若延误了李兄就医,只怕大大
不妙。」「怎会「无物可挡」?那鬼物藏在啸扬堡何家忒多年,也不见出过什麼
乱子。」「风兄的意思是……」
「碧鲮綃。那玩意正是天佛血的剋星,要不是我师兄不小心削破了袋子,今
天也不致闹到这般田地。再找壹只碧艘綃织袋,把它装起来不就结了?」风篁耸
肩壹笑,目光投向远方。「放心罢老弟,无巧不巧啊!我刚好知道上哪儿去找。」
OOO
经过壹夜,两人体力、内力恢复大半,翌日清晨起个大早,循原路下山。下
山的路比上山更难,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回到平地,赫见壹大壹小两条身影候于
入山处,正是絃子与樵子桂进武之子。
少年踞于壹只老树墩上,身子微微前倾,狼壹般的双眼紧盯著山道,直到发

二人的踪影,仍是壹动也不动,仅是挑了挑眉,洩漏壹丝丝「终于来了」的
心绪波动。「他妈的!这小子我越看越中意啊。」风篁笑顾耿照道:「比你合适
练刀。」你夸他便了,用得著损我麼?耿照苦笑。「风兄觉得小弟哪裡不合适?」
「你太婆妈。」风篁哈哈壹笑,双手叉在胸前。
「无论介入我与聂雨色的拼斗,抑或接我师兄壹击,那都是极端危险、得有
大本领的事儿。你干这些却不为争胜,只想说道理,故置人、置己于险地而不自
知。身上分明有刀,可惜你不是使刀之人。」
「身上有刀?」
「明人眼底不做暗事。」风篁笑道:
「耿老弟,我壹见你的手眼身法,就知道你是个练刀的,身负上乘刀艺,便
是使出指剑奇宫的武学,仍是刀而非是剑。老哥哥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莫生气:
教你刀法之人,把「刀」练进了你的行走坐卧日常起居,如饮水呼吸般自然,独
独没教你刀客的心思。你就像揣了黄金走在集市裡的毛孩,人人羡慕你家财万贯,
你却不知自己身怀鉅资。」
耿照本以为是指传授「无双快斩」壹事,越听越奇:老胡授艺不过短短几日,
自不能把刀「练进行走坐卧」,而他并未拜过其他师父,遑论练刀。风篁乃是刀
法的大行家,也无随口胡吹的必要,难道是他走了眼?「刀客的心思……是什麼?」
他忍不住问。
「各门各派都不壹样。」风篁收起嘻笑的神情,正色道:「像我问锋道本家
的心法,讲的是「出则无悔」,与恩师所授又不甚相同。心诀配合刀法,修练起
来事倍功半,有些门派的刀法,没有心诀甚至练不成。但你的状况极为特殊,先
有了使刀的手眼,心诀却是壹片空白,这是我闻所未闻的。」
耿照自知没什麼刀法,临敌壹路「无双快斩」使完也没别招了,勉强算上蚕
娘所授的半式「蚕马刀法」,著实乏善可陈,只能跟人比跑得快跳得高,以及用
之不竭的碧火眞气而已。
之所以拿刀较为顺手,不过是童年时陪木鸡叔叔劈柴所致。要是当年木鸡叔
叔不是对柴刀,而是对烧火棍有反应,难不成他今日便成棍棒好手了?连耿照自
己都想得摇头,壹逕苦笑。
风篁拍拍他的肩膀。「你忒爱说理,没準哪天眞给你想出道理来,便是刀法
大成之日。在此之前,若觉迷惘,不妨多想想最初练刀的心情。恩师常说:最简
单的东西之中,往往藏著最多的道理。」
两人走下山来,少年自树墩壹跃而起,盈盈俏立的絃子依旧没甚表情,白皙
标緻的瓜子脸上清冷壹片。耿照想起昨日之言,顿觉对她不起,低道:「对不住,
我说话不算话,昨儿没回去。」
絃子不置可否,见他衣衫破烂、浑身伤口,只道:「我给你带了衣服。找地
方洗净了,再上药包扎。」
「那我便不打扰二位啦。」风篁朝他挤眉弄眼,凑近道:「我去找袋子,你
同慕容说,叫他宽限些时日。最迟三日内,我上越浦寻你。」耿照微诧:「风兄
不与我壹道?寻找织袋壹事,小弟亦可帮手。」
风篁笑道:「这事你插不了手。」似有深意。任凭耿照劝说,心意却不动摇。
耿照莫可奈何,只得说了朱雀航的住址,殷嘱:「小弟在此有座宅邸,欢迎
风兄落脚。」风篁拱手道别,壹捋少年髮顶:「给我带路,找最近的酒家!」少
年甩
头避开他的手掌,狼眸壹瞪,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耿照衣衫襤褸,不好返回越浦城,所幸絃子心细,见他日落未归,料想有事,
中夜便来到他房裡. 符赤锦自寐中惊醒,兀自云鬌紊乱、小露酥胸,壹见她的模
样,心裡猜了个七七八八,俐落地拣了身衣裤靴袜扎好便囊,缚在她背后,笑道
:「去把他给我好好地带回来,知道不?」絃子跨上快马,卯时未至便已赶回绿
柳村,找到那桂姓少年带路,于入山处等候。
山脚林僻处有清溪流过,耿照觅得壹处穹窿似的小小溪湾,水流到了弯穹便
趋平缓,形成月牙状的小潭。林中阳光稀疏,由头顶叶隙零星洒落,树根附近生
满厚厚青苔,浓绿植被沿溪覆满泥土岩石,便似壹片绒毡。
耿照让絃子暂避,快手快脚褪去衣物,走入溪湾。春寒水冻分外刺骨,身上
深深浅浅的伤口壹没入冰冷的溪水中,出乎意料地不觉疼痛,只是微感刺痒,彷
彿伤痕被冰水冻结,眨眼便收了口。
溪水深不及半身,他枕著厚软的苔绿,坐于溪中礁石,仅唇上露出水面,骨
碌碌地牛饮著溪中活水,灵臺倏清,无比舒畅。清水对解除天佛血的遗害似乎十
分有
效,昨夜两人呕吐不止,也是靠饮水缓解;如今整个人浸入冰冷的溪流,才
有「重新活转过来」的感觉。
(好可怕的「天佛血」!)
若说妖刀可怕,毕竟是有形有质之物;化騮珠可怕,施以强大的内力,勉强
亦可压制……天佛血的恐怖却已超出人所能想,非是武功绝学或稀世神兵能抗,
便拥万军千乘、壹城壹国,又能拿它怎样?这等邪物若被带到三乘论法会上,自
碧鲮綃中取出之际,便是眾人身死之时,将军、佛子、皇后娘娘……无人得倖。
世间杀器,没有比这更厉害的。
央土僧团的学问僧们,知道千年以来自家人呕心沥血,寻找的是这样的东西
麼?如若不知,那麼最初让宝血的存在于文书经籍间若隐若现、撩拨人心者,所
图究竟为何?若然知晓,又是谁提议以天佛血做为三乘法王的信物?
耿照不敢再想下去。
即使谜团有如乱线,其中眞相仍被重重迷雾所包围,但从雾中散出的阴谋奸
宄之气,已浓得挥散不去,令人胆寒。古木鳶如果想在论法会上,无视层层保护
壹举
击杀镇东将军,天佛血确是相当俐落的壹著棋,派出下鸿韵抢夺,似乎合情
合理。
唯壹的意外是李蔓狂毁了碧鲮綃织袋,天佛血失去控制,不分敌我地剥夺壹
切生机,这著棋眼看不能用了。于是古木鳶放出妖刀离垢,把啸扬堡布置成妖刀
肆虐的模样,目的在转移焦点,抹去何家与天佛血之间的关连,避免其他人发现
姑射插
手的痕跡.
离垢在姑射……不,该说是古木鳶手裡,似乎总扮演类似的角色。风火连环
坞壹案,离垢旨在向七玄之主展示实力,吸引它们加入同盟,并藉由总舵焚燬,
使雷门鹤得到充分的理由,在这场眾人期待由皇后与佛子发难的清算斗争中作壁
上观,甚至在极为关键的「驱逐流民」壹事上,彻底孤立镇东将军。
壹壹削除将军身旁的助力,看来是姑射的既定策略。既然如此,是不是所有
削除将军臂助之举,都能合理怀疑有姑射的人暗中介入操作?(譬如……岳辰风。)
眾所周知,岳辰风是慕容柔身边的首席武僚,武功高绝,且不论他坏事做尽,
若有那廝在身畔,不管何时何地,要杀慕容柔将是棘手至极的事。以岳贼最后壹

所展现的实力,栖凤馆惊鸿壹瞥的「古木鳶」也好,屡屡交手的「鬼先生」
也罢,耿照都不以为有轻取岳辰风的能为。
在「除掉岳辰风」这件事上,姑射必然出了力!问题是在哪壹个环节,又是
何人做了姑射的暗桩,甚且便是姑射的壹份子?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漱玉节。
五帝窟受岳贼凌辱压迫多年,雷丹令眾人生不如死,身为宗主,漱玉节若与
姑射合作,图谋翻身,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由她蒙面参与行动,到薛老神君
喊那壹剑贯胸的杀招为「灵蛇万古唯壹珠」等事由,漱玉节背后所藏多有不可告
人,也可能受姑射挟制,顺水推舟地帮了「拔岳斩风」壹把。
自从发生阿紈之事,耿照对她的好感大减,渐不如以往信任;岳贼壹除,漱
玉节更是显露本来面目,视潜行都诸女为工具、放纵琼飞等行径,也令耿照颇有
微词。将军言犹在耳,耿照尽力不让成见阻碍判断,焚江之夜时,漱玉节确未与
鬼先生沆瀣壹气,否则染红霞绝难脱险……但如非是她,还有谁人可疑?耿照想
得头都痛了,直到脚步声来到脑后才发觉。
那是熟悉的絃子的轻盈步履,还有她身上幽幽细细的馨香。「你再等我壹下。」
他把头沈入水中,让冰冷如刀的清溪刮去颈背颅间残留的肿胀疼痛,半晌才
「泼啦」壹声冒出水面,闭目道:
「……我眞的好累。你让我壹个人再泡会儿……不会太久的。」絃子没有回
答。但耿照知道是她,宽心地枕著溪沿芳草,放鬆身体。壹阵窸窣声响,似是衣
布细细摩擦,絃子身上的处子幽香驀地馥郁起来,睁眼赫见壹条雪白浑圆的腿子
探入水中,踩散壹圈圈的涟漪,修长的曲线完美无瑕,鞋袜皆除,竟是壹丝不掛。
耿照口乾舌燥,「絃子」二字生生鲠在喉中,吐之不出。她不知何时褪去全
身衣物,撑著覆满绿草的溪岸,又将另壹条长腿探下,由侧面看来,纤细的腰枝
简直薄到了极处,益发凸显出两隻尖翘盈乳,怪的是:如此细长的身形,竟无壹
丝嶙峋骨感,白皙的肌肤无比通透;雪股往绿草茵上壹蹭,入水时不住细颤,比
杏仁豆腐还要细滑,实难想像如此纤薄、玉板儿磨出似的两瓣雪臀,怎能绵软到
如许境地?
絃子的大腿极细,只比耿照的上臂略粗,比例更是修长得不可思议,配上更
纤长笔直的小腿脛,直不似人间之物。耿照平生所识诸女,染、明皆有頎身之美,
雪艳青的壹双长腿更是勾魂夺魄的尤物,与她壹板壹眼的性格毫不相称;然而说
到「细」、「直」二字,无壹可与絃子相比。
她盈盈立在水中,雪麵包子似的饱满阴阜浮在水上——那是她平坦腹间唯壹
的隆起——仅壹小撮卷茸飘于水面,被潺潺流动的溪水耙梳荡漾,清纯中竟有股
诱人的无心之媚。
上回两人裸裎相见,是在越浦驛的无人厢房,窗门紧闭、光线幽暗,耿照只
记得她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白皙、无比紧凑的小巧肛菊,以及从她背后握住那两隻
尖细椒乳时,与外表绝不相称的酥软。直到今日他才惊觉,原来如雪梅般盈立的
絃子,竟是如此出尘美丽。
她非常适合站著,尤其是在水中。
纤细的手臂与大腿没有半分餘赘,充分锻鍊的肌肉像是最合身的丝绸舞衣,
伏贴著她宽肩长颈、挺胸拔背的完美骨架。那样的美是由内而外的,没有任何胭
脂水
粉或神织妙裁能够修饰得出来。赤身裸体的絃子毫无羞赧——或许是她还没
有学会——彷彿自溪裡浮出的山精水灵,浑身上下不带壹丝烟火气。
耿照「骨碌」呑了口唾沫,溪水未能遏制欲焰,相反的,腿间的雄性象徵昂
翘如刀,迸出肌肤的滚烫壹碰到冰冷的溪水,便化成针刺般的痛楚,竟使阳物更
加狰捧,宛如衅兽。
他对隐隐失控的欲火感到困惑。
早在风火连环坞之前,耿照就发现自己对女子胴体的异常渴望,那狂烈的需
索甚至连元阴丰厚的宝宝锦儿都承受不住。为了避免伤害到心爱的女子,他加意
抑制,却使得头疼的宿疾再度复发,自制力益发薄弱,在焚江之夜达到高峰,失
控佔有了雷冥杳。
及至被蚕娘所救,带往媚儿的行馆浸泡温泉疗伤,那种莫名爆发的欲焰又消
失不见,纵与媚儿抵死缠绵,也不曾像当夜那样失控发狂。
他曾猜想是蚕娘在自己身上做了什麼手脚,以抑下狂躁的欲焰,谁知昨日对
上天佛血,豁尽全力的结果,体内那股莫名邪火的禁制又再度被打开来,拖命下
山时
兀自不觉,此际絃子绝美的裸体近在咫尺,奔腾的欲念顿时壹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场景与感觉耿照似曾相识。
在八太保雷亭晚的密室地道中,他害怕自己侵犯絃子而保持距离。与此际不
同的是:在危机四伏的敌阵,面对前路混吨未知,只消壹念坚持,毕竟无法不顾
壹切顺从欲望。但在静謐的山溪裡,满眼翠荫绿浓,两人均是赤身裸体,他突然
觉得壹切毫不眞实,眼前艳媚到令人心惊的白皙女体彷彿不是絃子,而是寂寞了
千年的山鬼,正渴望著男子的雄躯……絃子拨著水向他走来。「絃……絃子!别
……别……」
理智只差壹线就要崩溃,他不明白情况何以至此,但絃子没给他迟疑的时间。
她面无表情,像平常那样,纤细的十指按上他的胸膛,翘起浑圆绵股,白皙
细长的大腿「哗啦!」抬出水面,就这样跨坐在他身上,怒龙被壹抹肉缝压著,
摁在他肌肉纠起的小腹上,不知是股沟或蜜唇。
絃子全身肌肤都是凉的,又滑又细,像是某种软玉,彷彿无壹丝毛孔。耿照

恐自己灼热的喷息将她吹化了,鼓跳的胸膛却摒不住呼吸,「砰砰」的撞击
声响迴盪在两人间。絃子倾耳听了片刻,露出困惑的表情,模样可爱到令他剧烈
勃起,已至疼痛的地步。
「你再不下来……」开口时连他自己都吓了壹跳。嘶哑的嗓音壹点也不像他,
跟野兽没两样。「我会……会做出很糟糕的事。你……你为什麼要……要这样?」
絃子摸著他的胸膛,彷彿在熟悉壹件陌生的兵器。细凉的指触令他抽搐似的
弹动两下,勃挺的怒龙像要将女孩儿挑起来似的向上壹昂,蛮横地挤进缝裡. 絃
子指尖壹揪,缝底儒出温温的液感——比起他嚐过的眾多女子,她连温热都显得
过于寒凉,硬是与人不同。
这异样的感觉并不让她特别惊慌。
救出染红霞的第二天,宗主找了她去。所有人都出去找他了,她也很想去,
但宗主的命令不可违——虽然她才违背过壹次。违背宗主是要受罚的。
宗主闭起门窗,壹件、壹件地褪去她的衣裳,直到壹丝不掛。她以为是要处
以鞭刑,她见过潜行都的同伴褪衣受责,打完人也差不多快死了,只是比死还惨。

让自己尽量不去想像。虽然对包括恐惧在内的情感反应迟钝,不代表她不会
恐惧。宗主像把玩某样心爱小玩意似的抚弄她的身体,捏著她的乳房在手裡掂掂
份量之类,最后让她平躺在榻上,指腹轻轻揉著她的腿心。
絃子觉得像漂浮在云端壹样,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如果这是处罚,这
样死了也好。这样的念头不止壹次掠过她的脑海。
「你,喜欢他麼?」宗主壹边揉她,边托著腮帮子吃吃笑,活像个恶作剧的
小女孩。她很少见到宗主这样,但更让她疑惑的是宗主的问题。「什麼是喜欢?」
「没关系,我已经知道啦。」宗主的指尖揉出丰沛而黏腻的浆液声响,她不
由自主地伸直了腿,紧绷的身体开始颤抖。「他这样弄过你了麼?」宗主笑问。
「没……没有。」
「没碰过你呀!」听起来有些失望。
「碰……碰过。」
「但不是这儿?」宗主壹怔,突然笑起来,指尖不怀好意地往下移,没入她
桃儿似的雪绵股间。「……难道是这儿?」
在厢房裡被他触摸的记忆又再次甦醒,她的身子像著魔似的漏出浆水来,平
坦的小腹不住痉挛,掐济著荔浆似的清澈汁液,大把大把往外喷。
她本能地捣著小肚子侧转,想改用趴卧的姿势减轻痉挛,膝头却软得撑不起
来,翘起的阴户如蚌蛤般射出水箭,比平日解手的量更多也更强劲,喷得纱帘上
都是,汲饱汁水的垂纱再吃不消,浙浙沥沥地滴了壹榻。
宗主「哎呀」壹声,吃吃地笑起来,似乎不著恼她弄脏了锦榻,把喘息不止
的絃子按回榻上,俯视少女空洞失神的眼眸,笑道:「记住,别再让他碰你的屁
股。男人腿间有根又粗又大的物事,你要让他把那物事塞进这裡. 」食指、无名
指轻轻拨开她颤抖的花唇,留著尖尖指甲的中指壹挺,毫不留情地刺进去——
男人的腿心裡,眞的有壹根又粗又大的物事。
絃子对宗主的话毫不怀疑,双手按他胸膛,又圆又软的小屁股前后滑动,活
像是骑马。耿照呻吟出声,感受黏腻的花唇在阴茎上廝磨,絃子的阴唇十分细小,
却非壹团湿热,而是鱼嘴般轮廓分明,动起来如两片兰瓣蘸了蜜在龙杵上来回涂
画,舒爽之餘,连花瓣形状都能清晰感受,又有鱼嘴吸啜的黏儒鲜活,滋味难以
言喻。
他抓住她的腰后股上,本想阻止她继续撩拨,谁知十指壹陷入两团绵软雪肉,
便再也鬆不开。黑岛女子俱有股臀鬆软的妙处,綺鸳、阿紈、琼飞乃至漱玉节自
己,无不是雪臀丰腴,又大又圆,薄身的絃子可说是其中的异数;岂料在「雪股
酥绵」上竟丝毫不让,忒薄的小屁股仍掐得满掌细滑,雪肉溢出指缝,实难想像
这腴润的手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几乎想抓著她壹提起,杵尖对正那张不住吸啜的细小鱼唇,用力往上顶—
—压抑著炽烈的淫念,耿照强迫自己不动,嘶声道:「絃……絃子!我们是朋友,
朋友……朋友不该这样的。你听我说……」
絃子执著地廝磨著他,清澈的眼眸居高临下,带著慑人的光。「我不想跟你
做朋友了。我要离开你。」这可比冷水浇下还要醒人,耿照听得壹怔,挣扎坐起。
「你
说什麼?」
「我想回到宗主身边。」絃子的口吻还是壹贯的清冷。倘若闭上眼睛,根本
想像不到两人正赤裸相拥,她不住挺著小屁股,用温热湿儒的蜜唇磨著他滚烫粗
长的阳物,只差壹步便要合为壹体。「宗主说只要怀了你的孩子,就让我回去。
可不可以请你,赶快给我壹个小孩?」
任谁听到壹名美貌少女这样说,都无法不兴奋起来。耿照硬得难以自制,双
臂壹合,将她紧紧抱在胸前,连口鼻埋进了她湿儒的髮裡亦不自知,嘶声问:「
你……你为什麼要回宗……」忽然省悟,不觉无语。她从小在黑岛长大,黑岛便
是她的故乡,嫩玉节就算不是她的亲人,在她生命裡的份量也远远大过自己。如
同他始终嚮往著在龙口村生活壹样,谁又能叫絃子不要回去?「你……你别这样。」
他咬牙苦抑欲念,身下絃子的滑动却越见舒爽。
那两片幼鱼细口似的肉唇间,噘起壹枚婴指似的肉芽,又脆又靭,又极软滑。
絃子像坐著壹粒小肉珠子摇动屁股,每壹蹭都不由自主颤抖,鼻腔裡禽著不
自觉的
轻声呜咽,生涩的动作开始变得滑顺起来。
她原本就是天份极高的良质美材,无论是练武或其他方面。「絃子,我去同
宗主说……」耿照抓著她的屁股不让摇动,絃子挣脱无用,居然以极微小的幅度
挺动小腹,加倍让勃挺的蛤珠揉著滚烫的阴茎,好教快美的感觉不致中断。「我
……唔唔……去同宗主说,你不用……不用这样……就能回……啊!」絃子没有
接口,执拗地持续动作。
因为这件事毋须回答。其实耿照心裡非常清楚,这事上他对漱玉节并没有讨
价还价的空间,阿紈的事便是最好的榜样。现下只剩最后壹念维繁理智。
「絃子……絃子!你听我说!」他捉住少女的双臂,凑近面孔,勉强正视她
的眼睛,灼热的呼吸还未融化那玉雕般的美丽人儿,自己已将昏厥过去。「潜行
都卫练有「蛇腹断」,我身上的化騮珠纵使能破解剧毒,但你壹样会死!天知道
……天知道宗主对阿紈做了什麼手脚,我们……我们别信她。这样……这样是不
行的……」絃子动弹不得,怔望了他片刻,忽然凑近樱唇,在他唇上生涩壹吻。
她的唇瓣又滑又软,但仍是湿湿凉凉的,如山精般毫不眞实。
「我没练过「蛇腹断」。宗主只教我练刀剑,还有杀人的方法。」她在他耳
边轻声道,悠断的喉音与呻吟无异。趁耿照愕然鬆手,她的吻像雨点壹样,落在
他的头颈颊畔,依然十分青涩笨拙,与在厢房时本能交缠的丁香小舌判若两人。
——我不想跟你做朋友。——我要离开你。(这……算什麼?)
耿照心中说不出的苦涩,意外成为翻覆于欲海之前的最后壹抹清明餘光。漱
玉节!你为什麼……非把壹切弄成这样不可?
回过神来,絃子正低著头,两条修长的藕臂探入水中,全神贯注的模样有著
说不出的荒诞滑稽。从杵上被纤纤玉指掐握的曼妙触感,以及尖端被贪心的小鱼
嘴大口卸住、却紧卡著进退维谷的快美判断,絃子是打算壹口气把「那物事」塞
进去,速战速决,壹了百了。
耿照又气又好笑,灵光壹闪,发现这件事的关键所在,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暗

陈仓的小笨女贼捉住,盯著她壹字壹句地问:「你为什麼,要急著回宗主身
边?为什麼不再做我的朋友了?」
絃子停止挣扎,跟他相望片刻无言以对,突然别过头去。这是她初次显露感
情——不管那是什麼. 快被欲火折腾死的耿照不敢拖延,乘胜追击:「你如果老
实告诉我,我便给你壹个孩子,让你回宗主身边!」
絃子罕见地迟疑了壹下。虽然昨晚他没按照约定返回朱雀大宅,总的来说还
是守信多于失信的。絃子决定相信他。「再不回宗主身边,有壹天我会不听她的
话。我从没不听她的话。风火连环坞那晚,我第壹次不听她的话。」「为了我?」
耿照会过意来。「……嗯。」
他忍不住想笑,看她无比正经的表情,忽觉可爱得不得了,低头去卸她柔软
的唇片。絃子猝不及防,「呜」的壹声瞪大双眼,浑身僵硬;片刻慢慢穌软,星
眸半闭,将舌尖伸进他口中吮著,彷彿非得如此,才能舒缓胸中沈甸甸的闷郁感。
两人吻得浑然忘我,耿照对她怜爱至极,压抑不住翻腾的欲念,抱著她自水

站起,掉转过去,将她上半身压上柔软的绿茵,两人四唇分开,喘息不止。
「……我给你孩子。」耿照抵著她的额头,粗浓的喘息全喷在她鼻尖颊畔,
咬牙道:「然后我会从宗主手裡,把你抢过来!你哪裡都不许去,乖乖待在我身
边,听到没有?」
絃子其实不太明白。她是壹板壹眼的性子,本想问「为什麼」,不知为何,
壹听他哑著嗓子说「把你抢过来」时,腿心裡便湿得壹塌糊涂,花浆浙浙沥沥漏
出,酥得提不起力气发问,搂他的颈子软软点头:「嗯。那你快给我孩子。」
耿照再也忍耐不住,抄起她细直的美腿,将她浑圆白皙的膝盖压上玉乳,紧
紧箝在岸边,膨大如鸭蛋的紫红龙首不费什麼力气便寻到了花浆频漏的桃源溪谷,
抵正不住开歙的小小鱼嘴,「噗!」挟著浆腻狠狠贯入!
絃子「呜」的壹声身子微仰,被他扛上肩头的两条长腿壹跳,水面上飘起丝
丝嫣红,纯洁的无瑕之证转眼随水流去,身子从此只属郎君所有。
耿照欲火太炽,絃子的泌润又太过丰沛,加上苔岸腻滑,怒龙壹排闥破关,
竟连稍停壹停亦不可得,婴臂儿粗的弯翘龙杵「唧!」直没至底,裹著浆水贯入
从未
有人履跡的处子幽径,将鸡肠似的膣管猛然撑开。絃子连叫也叫不出,纤细
的身子不住颤抖。
全身肌肤寒凉如玉的少女,只有这壹处无比火热。
耿照只觉阳物插入了壹管难以想像的滚烫湿黏,温度之高,如伤风时浑身发
烧壹般;怒龙本是浸在冰凉的溪水中,贴著她凉滑的大腿肌肤叩关,陡地插进这
又湿又热的嫩膣裡,光是极冷到极热间的转瞬变化,就令龙杵暴胀数分,捅得少
女满满
的再无壹丝空隙。
耿照搂著她奋力抽插,并非没有怜香惜玉的念头,而是根本停不下来。絃子
的身子像精锻的细薄钢片般充满弹性,几乎被折成了「匕」字形,膝盖紧紧抵著
那对盈乳,耿照每壹贯入,仍能清楚感觉她的小腹、腿根、腰背、雪股……每块
肌肉揪紧成团,剧烈地反馈力道,带来令人销魂的掐挤与紧束。
无暇变换姿势,耿照抄著她的膝弯,双手绕到她身后掐紧雪股,微屈著大腿
向上顶,「啪啪啪」的贴肉撞击盖过了静謐林间的潺潺流水,浆腻的声响中带著
浓浓的色欲,不断堆叠累积……
絃子被插得又痛又麻,这与宗主对她的轻拂细捻全然不同,即使被尖细的指
甲刺入身体,流出壹抹血丝,也比不上破瓜时撕裂般的痛楚。但她对疼痛的忍耐
力本就异于常人,欢好的刺激对她来说却太过陌生,此消彼长,很快她便被刨刮
嫩膣的酥麻快美所攫,阳具每壹贯入她便仰头「啊」的壹声,清纯的叫声分外可
人。
而她的双腿亦是壹绝。拥有美腿的女子,身量多半出挑,远观固然比例修长
十分悦目,扛到肩上时可是结结实实的两条腿子,唯有如絃子这般纤细的足脛,
入手竟不盈握,便是贴面亲吻仍觉纤美。
耿照被肩上壹跳壹跳的两腿细直美腿弄得眼热,端著玉人上前两步,将她上
身放倒在厚厚的草垫上。絃子无颈可搂,身子裡的绞扭抽搐却快把她逼疯了,双
手胡乱抓著青草,挺著纤腰不住弹动,唇缝间迸出既苦闷又清纯的「唔唔」呻吟。
耿照抓著她的足踝大大分开,絃子不知这个姿势会让玉门加倍紧缩,驀觉那
根硬物似又变大,膣户却反而变浅了,老被顶著穴裡壹块又痠又美、软麻筋似的
怪地方,壹股强烈的尿意涌现,却与小解时绝然不同,腰枝壹扳,猛然睁开眼睛,
摇头惊叫:「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
要不要
不要———!」雪股猛抬离地,宛若龙虾尾甲般剧烈弹动,两条美腿伸得笔
直,连扳平的雪趾都痉挛起来。
男儿听她没头没脑的壹阵「不要」,不觉失笑,龙杵被肉壁壹夹,猛向上提,
暴胀的肉菇顿成倒鉤壹般,牢牢嵌入,脱之不出;偏偏那嫩膣裡又油润得难以言
喻,虽夹著阳物,旋扭之时依然贴肉摩擦,如入鱼腹,不住往内呑吃。
那快感委实太过强烈,耿照几乎撑持不住,精关壹鬆,浓精喷薄而出,射得
精疲力竭、点滴不剩,趴倒在她又湿又凉的细柔胸脯上。
絃子头壹回迎接男人的阳精,只觉壹股热流泪满腿心,来得又猛又快,不知
是什麼东西,本能地要退;不料手足痠软,壹挣之下丝纹不动,滚烫的浆液已将
小小的膣户灌得满满的,温热的液感熨著蜜肉,将酥麻美人的餘韵都留在了最深
处。她忽觉安心,搂著身上的男儿,闭目细细喘息。
耿照身心俱疲,尽情发洩欲望后,竟沈沈睡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
间忽然想到:「……我身躯沈重,岂非压坏了她?」猛然睁眼,发现自己躺于草
地上,身上的汗水狼籍早被清理乾净,絃子併腿斜坐身畔,湿儒的长髮拢在胸前,
雪白的
小屁股对正自己,露出穌嫩娇红的脚掌心子。
她壹手拿著儒湿的布巾为他擦拭阳具,辨出呼吸有异,知他醒了过来,回头
道:「我给你清理壹下。都是血。」耿照满心怜爱,抚著她绵软滑腻的雪股道:
「那是你最宝贵的处子落红,女孩儿家壹生只有壹次的。」
絃子微微蹙眉。「还好只有壹次。比金创疼,有点难受。」耿照又怜又爱,
又觉好笑,轻拍她屁股壹下,坐起身来。「轮到我帮你清理啦。过来!」絃子有
些为难,低道:「还是等壹下罢。」耿照以为她破瓜时太过疼痛,以致动弹不得,
想来是自己不好,益发关怀。
絃子经不住他问,老实道:「你那个……壹直流出来,我现在不能乱动。」
果然她壹条藕臂夹在腿间,左手撝著玉蛤,沾了落红的精水不住从指缝间淌
出,化成薄浆的精液夹著丝丝瑰红,宛若血燕熬粥,衬与玉指乌茸,以及充血未
褪、半露半掩的两瓣花唇,画面无比淫艳。
他壹看便硬了,雄风转眼即复,笑著接过布巾,拉开她的小手,残餘的精水
壹失阻档,稀哩呼嚕地流了壹地。「这样,还生不生得出孩子?」絃子有些担心。
耿照忍著笑将她搂在怀裡,正色道:「不妨的。若担心生不出,咱们多做几回
便是。」絃子壹想也是,忽道:「你和她夜夜都做,她也想生孩子麼?」耿照知
她指的是宝宝锦儿,面上微红:「果然都教她们瞧了去。」本想支吾应付,又怕
说者无心,却教宝宝锦儿听去,惹她伤心便不好,想想才道:
「做这事不只为生孩子。男女间若是情投意合、情义深重,也能做这样的事。」
絃子若有所思,片刻又问:「这事既不是生孩子,那叫什麼?」耿照心中掠
过「欢好」、「交合」乃至「敦伦」,正要说明,忽然萌生恶作剧的念头,乾咳
两声,壹本正经。「这种事叫「干」。你若想生出孩子,便要让我多干你几回,
才能受孕。」絃子是受教的好孩子,本欲点头,忽又发现问题。
「怎不是我干你,而是你干我?」耿照壹时语塞,好在脑筋动得快,赶紧澄
清。「男子阳物插入女子体内才叫「干」。故只能说我干你,而不是你干我。」
絃子恍然大悟。「说你插我也行,对吧?」
耿照大乐,故作严肃道:「很是很是,絃子眞聪明。来,你再多说几遍,免
得忘记。」絃子乖巧点头,轻声覆诵:「若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
想生出孩子,我要让你多干几回。若想生出孩子……」耿照听得面红耳热,只觉
这粗鄙之词从她口中吐出,竟是说不出的诱人。絃子依言唸了几遍,忽然抬头: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干我?」
耿照满脑子的淫念被揭,正自心虚,却见絃子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勃挺的龙
杵,光是寒凉滑腻的指触便令杵径胀大分许,龙首不住弹动,滋味妙不可言。他
壹时说不出话来,即是闺阁中壹向大胆的符赤锦,也从没以这样坦率自然的口吻,直面
相对地问过他。
「嗯。」不知为何,他只想诚实回应她,不带壹丝虚矫。絃子浓睫微颤,忽
露出放心了似的表情,嘴角微微壹动。这是耿照头壹回看见她笑。「眞好。我现
在,也很想被你干。」絃子跨上他的腰际,将昂起的细细乳尖凑到他面前。玉腿
抬高的壹瞬间,耿照看见她被插得红肿的阴户红艳如壹朵带露蔷薇,散发甜腐诱
人的淫靡香气。
「……你再多干我几次,好不好?」
q***y
发帖数: 24
6


【在 l***5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九六折I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 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守城门将来说,他的脸就是铁
: 打的关条。况且将军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没将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众人正
: 折腾得不行,见典卫大人自行返回,几欲落泪,连忙飞马传报。
: 耿照不敢耽搁,解了匹军马迳去,抵达驿馆时,但见六扇中门大开,门内从
: 人齐列两旁,「典卫大人到!」「典卫大人到!」的呼喝声相连,沿阶递入,与
: 人威武肃穆之感。慕容来此不过数日,越浦城驿脱胎换骨,原本的散漫荡然无存,
: 摇身成为军纪整肃的大营,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脑袋捱鞭子才换得。
: 慕容柔不在大厅,改在内室召见,显是事涉机密,听的人越少越好。苍白羸
: 弱的镇东将军照例又在案后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闭起门户,才随口问道:「风火

m*r
发帖数: 37612
7
靠,上一级是2月份了,讲到啥全然不记得了

【在 l***5 的大作中提到】
: 第九六折I驱民为剑,刀血翼扬
: 失了金字腰牌,耿照仍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对守城门将来说,他的脸就是铁
: 打的关条。况且将军已找了他一天一夜,只差没将整座越浦城掘地刨根。众人正
: 折腾得不行,见典卫大人自行返回,几欲落泪,连忙飞马传报。
: 耿照不敢耽搁,解了匹军马迳去,抵达驿馆时,但见六扇中门大开,门内从
: 人齐列两旁,「典卫大人到!」「典卫大人到!」的呼喝声相连,沿阶递入,与
: 人威武肃穆之感。慕容来此不过数日,越浦城驿脱胎换骨,原本的散漫荡然无存,
: 摇身成为军纪整肃的大营,也不知是多少人掉脑袋捱鞭子才换得。
: 慕容柔不在大厅,改在内室召见,显是事涉机密,听的人越少越好。苍白羸
: 弱的镇东将军照例又在案后抽看公文,直到耿照闭起门户,才随口问道:「风火

f**e
发帖数: 134
8
这个天佛血听着象是放射性物质
X****r
发帖数: 3557
9
我看之前还先去复习了一下。

【在 m*r 的大作中提到】
: 靠,上一级是2月份了,讲到啥全然不记得了
a********2
发帖数: 2561
10
泪流满面顶一个先。
1 (共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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