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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ladin版 - 潜龙在渊 (update to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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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题: 刘协话题: 荀彧话题: 伏寿话题: 董承话题: 满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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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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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短太监文?
l***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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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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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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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在渊(18)
2011-05-27 09:14:25
张绣与贾诩离开以后,荀彧又重新拿起书,给天子讲了一个时辰的经学。不过讲者心不
在焉,听者心神不宁,两个人都没把心思放在治经上。
荀彧告辞天子,离开司空府,立刻赶到了许都卫,要听取最新进展。他答应让满宠放手
来干,但心中始终不够踏实。尤其是一想到皇帝刚才对着贾诩的愤怒神情,让荀彧内心
深处生出一丝复杂的愧疚。他如此匆忙地赶来许都卫,未尝不是为了能用诸多琐事压抑
住这种软弱情绪。
“现在许都的情势,已然平靖无虞。”
满宠向荀彧一字一句地汇报,语调平常,甚至还带着些许的遗憾。经历了大半夜的
折腾,他非但不疲惫,而且双目神采奕奕,仿佛参加了一次酣畅淋漓的围猎的猎手。昨
夜的勾心斗角与杀戮,简直就是滋养毒花的肥美养料。
“主事者呢?”荀彧最关心这个。
“种辑、吴硕、王服三人伏诛,车骑将军下狱,协从人等或擒或杀,无一漏网。”
“董妃如何?”
满宠难得地停顿了一下:“已死。”
荀彧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他愤怒地拍案而起:“她是天子之妃,孕有龙种,你们怎
么敢……”
满宠不慌不忙道:“事实已经查清。董承同谋王服,意图挟持皇妃潜逃,我军追及
将其击毙。可惜皇妃受惊太大,以致崩漏过甚,药石罔效。”
听到“罔效”二字,荀彧的右手微微抖动了一下。他盯着满宠的双眼道:“你确定
这是一次意外?没隐藏别的东西?”
“故弘农王刘辩之妻唐夫人可为证人。她目击到了一切。”
荀彧重新坐了回去。他对于满宠的话将信将疑,但又无可奈何。如果他成心要隐瞒
的话,会隐瞒得滴水不漏。无论是论朝职还是幕职,荀彧都是满宠的上级。但荀彧知道
,许都卫真正的主官,是一个叫做靖安曹的地方,而这个曹与其他曹不同,最高长官不
叫曹掾,而是叫做军师祭酒。
整个曹营,只有一位军师祭酒。
满宠把整理得一丝不乱的竹简与帛书推到荀彧面前:“关于此次叛乱的全部经过,
我们已经整理好了,请荀令君过目。”
许都卫负责的是许都的治安,可以收押犯人却无权审判,这种涉及到高层叛乱的事
情,一般都应该都归尚书台来处理。
在荀彧看来,这无异于要尚书台给许都卫擦屁股。可以想象,次日上朝以后,这个
消息将会引发多么大的震撼。光是整治洛阳系旧臣,就要花一番手脚,哪些需要趁机处
理掉,哪些可以争取到曹公这边来,都要花心思去琢磨,别不要说还有孔融那个啰嗦的
老家伙。
这些事情不难,只是烦。真正难的是董承的处置,稍有不慎,便会被周围虎视眈眈
的诸侯们拿住把柄,打起清君侧的旗号,政治上便会很被动。
满宠似乎看出了荀彧的为难,他把其中的一份薄薄帛书又朝前推了推,动作尽可能
地轻柔,似乎不太愿意沾手。
“这是专门录下的车骑将军供词。是杨修亲自执笔。在下以为,审董一案,非此人
不足为荀令君您分忧。”
这已经不能够算是暗示了。荀彧意外地看了满宠一眼:“看不出你们已经和解了
,他不记恨你了?”
“外举不避仇。”满宠简单地回答。
凭借杨彪之子的身份,杨修主审可以最大限度地消弭洛阳系的不满。这确实是一
个绝妙的安排。
但荀彧知道,这背后的事情绝没那么简单。杨家甘愿与仇敌联手,也要置董承于
死地,这其中动机,可堪玩味。究竟杨家是为了重夺洛阳系主导地位,还是已经接受了
现实,推出家中年轻才俊来示好于曹公,以保全家族。这些因果纠葛,需要细细揣摩,
方能品出其中味道。
荀彧蓦然想起一个说法。当初杨彪入狱被满宠严刑拷打之事,有风传是董承在暗中
举发的缘故。想到这里,荀彧盯着满宠,似乎想从这个人的满脸麻点中看出些许端倪。
荀彧知道,许都有许多条隐藏于案几之下的暗流,并不流经尚书台这种高高在上的地方。
“主审之人,陛下自会钦点,”荀彧不轻不重地点了一句。满宠听到“陛下”二字
,随口说道:“陛下刚才也派人来,取走了一份抄件。”
荀彧“嗯”了一声,他想起在讲学的半途,那个叫冷寿光的中黄门离开了一阵。既
然他想知道真相,就让他知道吧,了解双方实力的绝对差距,有助于认清现实。
“听说陛下对此事很愤怒?”
荀彧点点头。天子龙涎赐老臣,这破天荒的事还不知史书上会怎么记录。
满宠歪了歪头,上下臼齿轻轻磨动了一下:“以陛下脾性,倒是少有的失态。从
前陛下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这种事情,谁遇着了都很难泰然处之。”
荀彧不愿意就这个话题继续讨论下去,因为那势必会牵扯出立场问题,让他的矛
盾感加剧。荀彧把宽大的袍袖舒展开来,举臂在半空拂了两下,表示自己要走了。许都
卫这里的空气实在太阴冷了,只跪了一阵子他便觉得骨头里都挂了霜。
这时满宠又请示了最后一个问题:“杨俊故意诱使我军转向汝南,他参与叛乱一
事,无可置疑。当如何处置?”
对了,还有这个人呢。荀彧沉思片刻:“暂时先不动他——许都昨夜的血,已经
流的足够多了。”
“还请荀令君详为示下。”满宠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他儿子杨平身死一事,我看不出在董承的计划里有任何用处。他如此安排,必然
另有图谋——伯宁,你早就知道答案,又何必问我?莫非许都卫以为,我之才器不堪为
曹公效命么?”
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却重逾千斤。满宠连忙低下头去,口称不敢。这位尚书令平
日里和和气气,偶尔露出峥嵘来,竟是青锋直进,楯不能当。即便心志坚定如满宠,一
瞬间也被这温玉所化的锋锐所刺穿。
“这些供词我会派人来取走,届时自有庙堂殿议,伯宁你安心整顿许都城就是。”
荀彧说完,整了整扭曲的绶带,迈步离开。当走到门口时,荀彧忽然又想起来什
么,回头问道:
“张绣入城这件事,是你的主意还是郭祭酒的设计?”
“是贾诩贾大人。”满宠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面部肌肉罕有地抖动了一下。荀彧
不知道这是一种尊敬、畏惧还是两者兼有。
荀彧步出许都卫的同时,刘协刚刚步入司空府的后院。
此时的天子有些魂不守舍。董承败亡地如此干净利落,实在大出他的意料;而贾诩
那副无耻嘴脸,更令刘协感到愤怒。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行将溺水的人,眼看有一只
手伸下来把他拉上船,突然又被踹入水中。
在荀彧离开以后,刘协指派冷寿光去找满宠,很快就拿到了董承叛乱的详细记录。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许都卫就完成了这厚厚的一摞报告,说明他们早有了准备。读完报告
,刘协不得不承认,在满宠与贾诩的联手之下,董承的计划破绽百出,从一开始就没有
成功的可能。
让刘协意外的是,在报告里他看到了杨修的名字。父亲杨彪亲自把天子送进许都,
然后儿子杨修把天子忠臣的阴谋粉碎,这是一对多么奇怪的父子。

更令他震惊的是,董妃居然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他与这女子其实毫无感情,但一想
到无辜的她成为董承的陪葬,带着自己兄长的血肉凄惨死去,还是忍不住悲戚万分。
想到这里,刘协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真正的刘协,不擅长应对这种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总是下意识要去逃避。所以
当他知道董承即将发动政变时,内心深处对于有人替他承担这些艰巨责任而松了一口气
。现在董承没了,他必须自己面对这个难题——这大概才是刘协愤怒的根源。
伏寿一直陪在刘协身旁,用手臂搀着刘协,十指紧扣。他们走过环门,这时从走廊
的对面传来几声孩童的呼喊,曹丕、曹彰与曹植三个人一路打闹着走过来。
“陛下回宫,闲人退避”在前头领路的冷寿光大声喊道。三个小孩子都停下脚步,
曹丕拽了拽曹彰与曹植的衣角,低着头退到一侧。刘协走过他们,微微侧头,忽然发现
曹丕正偷偷抬起头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奇异的光芒。
“我记得你还有个兄长,几年前去世了吧?”刘协忽然问。
曹丕没料到天子会主动和他讲话,眼神里的异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
纪不符的沉郁。
“蒙陛下垂询。臣兄长没于宛城。”
“感觉如何?”刘协问。在一旁的伏寿有些惊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主动与外臣
说话。
曹丕对这个问题有些愤怒,他昂起头来,声调提高了几分:“臣时年十岁,也在军
中,亲见乱军争杀。若非臣趁乱夺马而逃,只怕早与我兄长同死。陛下问臣感觉若何,
臣只能回答:有如利刃加身,万箭攒心。”
刘协僵硬地笑了笑:“杀你兄长之人,适才就在司空府外,替你父亲破解了大危难
,成了大功臣。你当如何处之?”

曹丕一怔:“陛下说的是……张绣?”刘协点点头。曹丕拳头陡然攥紧,随即又放
了下去:“父亲曾有嘱咐,外事自有荀先生处置,国家之事,我一个小孩子不宜置喙。”
刘协没料到他会这么说,伏寿在一旁笑道:“不愧是大族子弟,谈吐得法。”曹丕
得了称赞,露出欣喜神色,努力把胸膛挺得更直了些。曹植在一旁打了个呵欠,扯着曹
丕袖子:“哥哥,咱们不是去偷酒喝么?”曹丕瞪了他一眼,忽然旁边传来哗啦一声,
众人去看,却是曹彰耐不住,先偷偷翻墙出去,中途跌下来了。
曹丕连忙躬身道:“吾弟失仪,请陛下恕罪。”刘协已经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趣,
挥挥手,让他们自己去玩。曹丕抬起头,一直目送着他们离开,这才转过身去,冲曹彰
大吼起来。
告别了曹家三兄弟,刘协回到“寝殿”。冷寿光将床铺铺好,检查了一下炉子中的
火炭,倒退着离开屋子,把门掩好。
伏寿服侍刘协脱下袍子,然后坐在铜镜前散开云鬓,把裹得严严实实的皇后衣装一
一解开,露出里面的彩凤心衣。光洁的裸背一下子袒露在刘协面前,屋子里仿佛亮了几
分。两条钩肩慵懒地斜搭在她圆润的肩头,随时可能滑落。
伏寿在铜镜里看到刘协木然盯着自己的裸背,不由得面色有些绯红。她转念间忽然
想起什么事情,回头笑道:
“陛下,你可觉得那曹家老大刚才有什么异样?”
刘协道:“是有些奇怪,别人都会极力避免与我对视,可他却似乎一直想抬起头来
。小孩子的好奇心?”伏寿抿嘴笑道:“他已经不算是小孩子了。何况他看的可不是陛
下,而是臣妾啊。”
刘协一怔,旋即想到,其实伏寿年纪也不大,只比曹丕大个五、六岁而已。这年纪
的男孩子,对年长的女性怀有憧憬倒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这孩子连皇后都敢流露
倾慕,胆识倒是不输乃父。
“到底是上过沙场的,与他的两个兄弟大不一样。”
正想间,伏寿微微低下头,玉唇轻轻把蜡烛吹熄,柔声道:“陛下,可以就寝了。”
两个人从榻的两侧钻进被子,被子里已经被细心的冷寿光搁了两方温石,所以一点
也不冷。伏寿朝刘协的方向挪了挪,把头贴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一条颀长的腿有意无
意地搭在他的双腿之间,绵软滚烫的身子自然而然也靠了过来。
这一次两人之间再无间隙,刘协可以充分感受到女性肌肤的滑嫩与柔腻。白日里那
位端庄贤淑的皇后,此时却如同一匹伏在暗处的女兽,蓄势待发。刘协感觉嗓子有些发
干,正欲开口要讨些水来,却不防一对红唇迎了上来,他下意识地要抬起手来挡住,指
尖却不小心陷入一大团丰腴之中,然后被微微弹起。
刘协自从来到许都之后,震惊、忧虑、恐惧、迷茫和沮丧接踵而来,整个人一直被
极度压抑着。此时这大胆的撩拨,在他紧绷的精神防线上弹开了小小的一个缺口。几乎
就在一瞬间,如泰山般的巨大压力令堤坝崩塌,转化成了狂暴的洪流肆意宣泄,把他与
他怀中的女子裹挟在一起。
开始的时候,如羽化登仙般快乐。刘协感觉自己正握着一支如椽巨笔,在一张白洁
绵软的左伯纸上挥毫作画。笔端蘸饱了浓墨,挥洒间汁液四溅,在光滑的纸面上留下斑
斑印记。纸边娇羞地微微卷起,似要抗拒,却被强势地压直铺平,任凭长而坚硬的笔杆
运转自如,横、撇、竖、捺、勾,回、每一划的笔势,都那么苍劲有力,力透纸背。
可就在酣畅淋漓的书写中,却有一粒微小的洇晕在慢慢扩大。这洇晕初时不起眼,
却逐渐洇透了整个纸面,将这一篇精彩绝伦的书法破坏无遗……
“不对!”
刘协一声大喊,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眼神迷离的伏寿以为已经到了时刻,香笺微
翘,正欲迎接最后重重的收笔,可原本充实的身体却霎时一空。她不由得闷闷地呢喃一
声,睁开迷离的双眼,看到刘协正从自己的躯体滚下来,刚才的狂野荡然无存。
“陛下,怎么了?”伏寿的声音慵懒妩媚,还带着一丝不满。
“不对,这不对。”刘协神经质地自言自语了两句,忽然抓住伏寿赤裸的肩膀:
“董承的计划,是你们出卖给曹操的,对不对?”
伏寿没料到在这个柔情蜜意的时刻,他居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她慢慢蜷曲起双
腿,娇躯上浮起的酡红仍未消退,可脸上的迷醉已经消失。
“陛下你为何这么说?”
“我早该想到!”刘协大声道,“整个许都,知道我身份的人,只有你、唐姬、
杨彪和我父亲,而恰恰是你们这几个人,没有参与到董承的计划中来。这是巧合吗?”

面对刘协突如其来的质疑,伏寿没有急于回答,而是把粘在额头的几缕头发撩开。
刘协继续说:“所有不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死了;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
活着!唯一参与计划而又活下来的人,恰恰又是杨彪的儿子。难怪你一直对董承隐瞒着
我的身份,你和杨彪,一开始与董承根本就不是一路!”
“陛下您是何时发觉的呢?”伏寿冷冷地问道。她不再是刚才那柔情万种的娇娃,
恢复到了女策士的冰冷。
刘协道:“就在刚才!”
“就在‘刚才’?”伏寿嘴角微翘,语带讽刺。刘协尴尬地打了个磕绊,这才意识到两
个人还是裸裎相对,这样的对话对于刚刚欢好的男女来说,未免太过古怪了。刘协拿起
被子遮挡住伏寿,自己胡乱抓起龙袍围在下身,站到了床榻边。
“我开始以为,许都内忠于汉室的反曹势力虽然弱小,但很团结。可我错了!从寝
殿大火之后,你一直操纵我来鼓励董承起事,而你非但没有任何配合,反而让我远离他
的计划。等到他发动计划,你们就派遣杨修去向曹氏出卖——杨修,是你们刺向董承后
背的那把刀!你们到底为了什么?就为了争权夺利?”
伏寿轻叹一声,把被子裹得再紧了一点点:“陛下你虽然性子软弱,眼光倒是不差
。同胞兄弟,果然都不是废物。”
“这么说你承认是你们出卖了董承?”
“是,但绝不是陛下您说的争权夺利。”伏寿紧皱眉头,“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
,我本来想稍后再向您解释的。”
“哦,又有我所不知道的谋划了。”刘协嘲弄地插嘴。
“董承必须死。他是汉室最危险的一个不安定因素。这个人太过自负,目空一切
,除了他们那一小撮人谁都看不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轻佻莽撞的家伙会把我们
都带入死地。”
“这也不能成为你们出卖一位汉室忠臣的理由!”
伏寿猛然靠近刘协,咬牙切齿:“醒醒吧!这不是你一团和气的河内,这是许都
!你当汉室复兴只是一场忠臣的游戏吗?这是一场战争!而且我们处于绝对的劣势。没
办法!只有最无耻、最卑鄙、最聪明的人才能活下来,我们必须无比谨慎地移动每一步
棋,一次失着,就会万劫不复。在这种没有退路的战争里,董承那愚蠢自负的忠诚,只
会成为负担!”
刘协被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住了,张了张嘴,居然无法反驳。
“你知道杨家为何要出卖董承么?”伏寿喘息了一下,继续说道,“洛阳系当初
的首领,是杨彪杨大人。可是董承却在暗中策谋,刻意把杨大人与袁绍的姻亲关系与许
都安危联系到一起,结果导致杨大人入狱,几乎死在里面,董承则堂而皇之地以洛阳系
领袖而自居。争权夺利的,到底是谁?”
“也许他是有别的用意。”
“是的,他有!董承复兴汉室的法子,就是把他们那一撮人都拔擢上高位,密谋
一次简单的宫廷政变,一劳永逸。为此,他不惜得罪以杨家为首的世家大族。”
刘协哑口无言。他长在河内名门司马家,对这些大族的实力知之甚详。那些家族
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根基却极为牢固与广泛。若无当地名阀支持,别说县丞郡守,就
连一州刺史也未必坐得长久。
“就连曹操、袁绍,都要极力拉拢这些世家。董承却愚蠢到以为同时得罪了曹氏
与大族,靠几个精英逆转局面。把汉室绑在他的马车上,早晚是倾覆之局!”
“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必坐视他们被曹氏诛灭啊。你刚才也说了,汉室太弱
小了,需要每一点细微的力量。董承积攒下来的势力,难道不可惜?”
伏寿的脸上浮现出坚毅的神色:“有董承的汉室,既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扳倒曹操
,又容易招惹曹家的警惕,就像是一条破船,偏要高悬红灯去闯强军的水寨。我们必须
切除不稳的肌瘤,把姿态放得极低。这一次事败,汉室明面上的势力一扫而光,曹操才
会觉得我们根本不配做威胁,以退为进,我们才有空间扳回局面。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这道理陛下你该知道。”
刘协摇摇头,他承认伏寿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些残酷的法则。
“这个皇帝我当不来,对不起。我没办法和你们一样,把人当成棋子一样随意舍
弃。你们这么搞法,跟曹操又有什么不同?”刘协说。
伏寿眼圈突然一红,她昂起下巴凛然道:“只有枭雄才是奸雄的对手,这都是陛
下生前说过的话。除掉董承的计划,是陛下亲自拟定,从秘发衣带诏开始,就已经发动
了。我们只是遵照执行,履行他的遗志罢了。”
“又是这样!每次都是他的生前遗志!难道害死董妃和他亲生骨肉,也是他生前的
意思吗?”刘协愤怒地喊道。
“那是个意外。”伏寿蹙起眉头,“我们没有预料到,董承居然在起事之前,没有
把他女儿疏散出许都。大概是他太自信,根本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
“那你刚才和我呢?难道也是我兄长的意思吗?”
伏寿的身体陡然变得冰冷,她咬着嘴唇:“是的,这正是陛下的意思。你以为我真
的那么贱,在丈夫死后几天就跟别的男人欢好?”
刘协意识到自己说的太过分了,他咳嗽一声,想表示歉意。可伏寿已经转过身去,
背对着他,语调冰冷:
“看来陛下您果然只适合在河内打猎游玩,许都对您来说太残酷了。陛下他看错了
人,明天我们会想办法把您弄出许都,以后汉室如何,就与您无关了。”
刘协呆立在原地,这时他才感觉到屋子里彻骨的寒冷。
PS:接下来要出趟大差,暂时没时间更新了,请几天假……
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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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潜龙在渊(19)
许都这一日的朝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不光洛阳系官员和中立官员都到齐了
,就连曹公在许都的人都一个不缺。他们各自揣着心思,跟自己信得过的人轻声细语,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疑和忐忑。
昨天晚上许都的动静,大家都听见了,只是恪于宵禁都不敢出门去打听。到了今天
早上,各式各样的猜测与流言飞速地在城散布开来,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孙策带着武
陵蛮军飞进许都;有的说张鲁的信徒设下法阵;甚至还有传闻说吕布根本没死,昨天晚
上那恐怖的马蹄声,就是他麾下那支陷陈营在肆意冲撞。

不过所有的流言,结局都是曹公获得了胜利。
否则此时站在皇帝身边的,该是董承,而不是荀彧。
赵彦站在群臣之中,肩膀微微颤抖,面色十分苍白。他昨天晚上从狗洞逃离董府,
一口气跑回家里,用被子蒙住头嚎啕大哭了一场,哭到几乎吐出血来。

到了今天早上他步出府门的时候,已全不见昨夜的惊慌与悲痛,整个人像是被炉火
烧得炽热又猛然浸入冰水中淬炼了一般。当他从陈群那里听到董妃已经去世的消息时,
眉毛连动都没动。

“少君,我已哭净了后半生的懦弱,可以全身心地去完成你的嘱托了。”

赵彦在心中向着她起誓。

他抬起头,向高高在上的皇帝望去,发现今天的皇帝与往常不同。刘协颓然跪坐在
案几之后,右手有气无力地斜撑着身体,眉宇之间缭绕着愁苦灰败的气息。

不是病容,而是愁容,那种心事极重、几乎要压垮精神的愁容。

“车骑将军如此轻易就覆亡,陛下如此失望,也是难免的吧?”赵彦心想,但他马
上记起董妃的叮嘱,不免又多看了几眼,这时才发现到底那里不对劲。

原本与皇帝形影不离的伏后,居然缺席了。

赵彦记得自从到了许都以后,皇帝经常生病,所以几乎每一次觐见臣子,都要有伏
后陪伴侍候,为此没少惹董妃嫉妒。可是今日如此重大的朝会,伏后怎么不来呢?

有问题。

赵彦在脑海里拼命思索,似乎有一根极其模糊的丝线游动四周,能感应得到,却难
以切实捕捉。忽然一只大手拍在他肩膀上,让赵彦的思绪一下子散乱开来。

“彦威,你今天怎么回事?”

赵彦回头,原来是孔融,连忙低头行礼“少府大人,我偶感风寒,身体有些不适…
…”

“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孔融压低声音问。赵彦点点头,没说什么,孔融愤愤道
:“这个老糊涂,居然独断专行,这么大的事居然都不与我商量。”

赵彦道:“车骑将军想来是怕累及大人吧。”

孔融道:“他这个人我最了解,好大喜功,又看不起别人,总以为自己肚子里那点
货色能治国平天下,如今看到了?”

赵彦对孔融的说辞有些不满,忍不住反击道:“少府大人难道认为车骑将军做错了?

孔融冷笑:“他做对做错,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荀彧和满宠轻轻一巴掌拍下去,
拍了个烟消云散。他这是把汉室当自己的赌资往盘中押注呀。赌赢了,就是霍光;赌输
了,就是李固——左右他都不吃亏。如今好了,他成全了忠臣之义,陛下倒要给他殉葬
。”

说完他重重地跺了跺脚,似乎十分愤恨。赵彦听完,心中一震。孔融这番话,让他
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本虚无飘渺的那根线头,终于被捏住了。这位孤高的少府大人,似
乎比想象中要有头脑得多。

两人正谈着,忽然上面一声金缶脆响,朝议正式开始。

皇帝和大臣们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议的仪程以后,满宠率先站出来,请求奏事。刘协
懒洋洋地抬手准了。满宠便把昨晚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

满宠的声音阴森森的,而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在朗读前朝旧事。在汇报中,
一些细节被刻意掩饰,但整个事情的全貌还是被勾勒得很清楚。

很多人看到满宠站出来,都大为惊讶。要知道,董承“叛乱”是件大事,一般应由
皇帝向臣下颁旨说明,或者由尚书令代为宣布结果,以安群臣之心。如今居然是一个小
小的许都令站出来,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汇报,这其中的味道,颇值得思索。

“哼,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他倒有心思。”孔融在人群里撇了撇嘴。

董承叛乱一起,任何人都会联想到汉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这两者被有心人联
系起来,诛杀董承就成了对汉室宣战,政治上会很不利。

荀彧让满宠打破惯例,自下向上汇报,明摆着就是想把汉室从这起事件里摘出来。
是的,汉室对这起叛乱事先毫不知情,一直到许都卫消弭乱象,主动报告,皇帝方才“
欣闻”。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两者之间的区别可是相当之大。

而且满宠的许都令身份,暗示这不过是起治安事件,幕府不会扩大打击面,追究其
他洛阳系官员的责任。

这样一来,汉室既不会被董承牵连,曹操的敌人也拿不到任何话柄,还顺便安抚了
朝廷官员,一举三得——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术,谁也学不来。

在这个朝廷里混的,都不是傻瓜。大多数人在愣怔片刻之后,都解读出了幕府释放
出的善意。有些人如释重负,有些人面无表情。孔融忍不住喟叹道:“这个家伙,如果
把这些心思都用在汉室上,那该是另一番气象呀。”赵彦却没接下去,而是死死盯着满
宠,不放过他说的任何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帮助他完成董妃的嘱托。

满宠的汇报很快就结束了,然后谦恭地退了回去。荀彧向皇帝询问意见,刘协无精
打采地摆了摆袖子,冷寿光乖巧地递来一杯药汤,他接过杯子慢慢啜饮,意思是我不管
了,你们随意。

荀彧知道皇帝情绪不高,他不知昨晚龙榻上那半幅没写完的书法,还以为陛下仍旧
在为董承之事郁闷。这件事荀彧无法劝慰,只求皇帝不要失了心疯站出来说傻话,一切
都好办。

群臣此时都在议论纷纷。满宠的报告里除了提及董承一党的下场以外,还透露说有
一位汉室良臣,赴许勤王,都在猜测到底是谁。

荀彧站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宣宣威侯建忠将军张绣、宣义将军贾诩
觐见。”

这两个名字在群臣中炸响,除了事先知情的几个人,其他人人面色都是大变。

曹操与张绣之间的仇恨谁人不知,可如今张绣居然厚着脸皮跑来许都,还帮着曹操
干掉了董承,这其中转变,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一直到张绣和贾诩登入殿内,大臣们
才想起来,在张绣身后,还有那么一个可怕的老头子。

贾诩的宣义将军印绶,早在长安就缴还朝廷了。现在荀彧宣这个号,无疑是对他在
平叛中扮演角色的肯定。

荀彧、满宠、张绣、贾诩,董承居然要面对这么多对手,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殿
中的大部分人,都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一时间殿内变得极其安静,百多双眼睛都集中在
他们两个人身上。

张绣走在前面,昂首挺胸。他昨夜退出城之后,约束人马后退三十里,然后换上布
衣,单骑再入许都,得到了荀彧的亲切接见,安排他今日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贾诩还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走几步就要喘上一喘,似乎随时可能倒在地上。
可没人觉得这很可笑,有些洛阳系的老臣清楚地记得,这个老东西在长安时给人一种行
将就木的错觉,可他们许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却仍旧活得很硬朗。

两个人一快一慢,相继步入殿内。

刘协抬眼看了看他们,注意到贾诩胸前那口龙涎,好似还没擦掉,仍有洇记。他现
在心乱如麻,也无从去想贾诩这么做是嘲弄还是尊敬。

张绣和贾诩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礼。他们还没站起来,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童
声。

“杀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

这一下声令群臣悚然,连刘协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朝外面看去。只见外面有一个小
孩子,身披白色麻衣,腰系草绳,右手还举着一根铭旌木杆朝着这里走来。那铭旌比他
个头还高,只能半举半扛,十分吃力。守卫皇城的卫兵们纷纷退开数步,谁都不敢阻拦。

“二公子?”荀彧低声惊呼了一声。

来的正是曹丕。他独身一人,身穿丧服,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荀彧看看张绣,后
者还在笑,但五官已经开始扭曲。荀彧暗叫不好,张绣这样的投诚者,最为敏感,任何
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不安。这时曹丕跑过来,无疑对他是最大的一个刺激。

荀彧快步走下台,上前搀住曹丕胳膊低声道:“公子,此地乃朝中议事之所,无诏
带钩擅入,是要有大麻烦了。你擅闯朝殿,已是祸事不小,再不退去,只怕你父亲会不
高兴。”

曹丕把目光扫了一眼张绣和贾诩,对荀彧道:“荀先生,我自有分寸,只问几句话
就走。”

“胡闹!天子就在上头,岂容你一个小孩子随意僭越。难道你想篡位不成?”

荀彧喝道,他真的有点光火了。曹丕这孩子平日里很懂礼数,举止无不规矩,怎么
今天像是中了邪一样。

曹丕看了看刘协,发现伏寿没在旁边,有些失望。他咬牙道:“荀先生,此是我曹
家之事。您事后无论如何责罚,丕儿绝不怨恨——但现在,请让我问清楚。”

“不行,我不允许。”

“死的是我大哥,又不是你大哥!”曹丕突然高声叫道,猛地甩脱荀彧手臂,冲上
前去。年轻人的身体行动迅捷,动作灵敏,长期案牍工作的荀彧拦阻不及,竟被他冲了
过去。
曹丕小小的身躯跑到整个殿中,来到张绣面前,把手里的铭旌重重戳在地上:“张
将军,吾兄曹昂可是死于您手?”
张绣到底是一代豪雄,既然话已经说开了,他便单腿跪地,双手抱拳道:“大公子
身中六箭三刀,皆出自我军士之手。虽非在下亲自动手,却也责无旁贷。”

曹丕没有继续质问,转向贾诩:“贾先生,您可是杀兄之谋主?”贾诩掩袖咳了一
声,也长跪谢道:“是老夫一力谋划,要害曹公。”

“我当日也在宛城,若落入你等手里,自然也免不了一死,是么?”

“不错,老夫原想是讲你父子上人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贾诩话一出口,殿内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曹丕,不知道这孩子将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倘若他一棍打在张绣身上,这事到底该怎么收场?倘若他一棍把贾诩竟打死了,天下
又会如何传闻。

此时无论荀彧还是刘协;无论孔融还是赵彦,都屏息宁气,盯着曹丕手里的动作。

曹丕忽然把绑着铭旌的木杆复又举起来,绰在手中有如一杆长枪,半空虚点着张绣
的咽喉:“吾兄曹昂的魂魄,如今便寄寓在这铭旌之上,看着我,看着你们!你们还有
何话说?”

没等二人回答,曹丕竟大哭起来,哭得双目赤红,声音嘶哑。他一摆木杆,道:“
我当日若非蒙受天眷,也与我兄长一起战死。可见天不绝我曹氏,留我一条性命,正是
为了报仇!”

话音刚落,木杆闪电般朝着张绣戳去。张绣闭目不动,曹丕手里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父亲曾说,君子不以愤致怒,不以私废公。张将军、贾先生,你们昔日与父亲为敌
,是各为其主,不曾留手理所当然。今日你等主动来投,我却不能因私仇而坏了国家之
事。”

说完曹丕把木杆撤了回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荀彧心中一松,心想这孩子总算还
识大体。不料曹丕突然又把铭旌举起来,对准了殿内一人,厉声道:“可是你,你明知
张、贾与父亲素有大仇,却在许都空虚之时引兵入城,任凭敌兵在司空府周围游荡。倘
若那二人心怀歹意,我全家岂不是早被杀得干干净净?你身为许都卫,竟把主公亲眷置
于险地,如此轻佻行事,该当何罪?”

他指着的人,正是满宠。

所有人都没想到,曹丕居然要针对的人,是满宠。满宠对这个转折也颇为意外,他
皮肉略动,乖乖跪倒在地,一言不发。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荀彧虽然不喜欢满宠,但不得不站出来劝道:“二公子,此策自然是有了十分把握
,方才实行。”

曹丕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手中更递进数寸:“十分把握?这次有十分,下次呢?谁
来担保他每次把大敌引入父亲腹心,都是诚信投靠之人?一次失误,我曹氏就是灭顶之
灾!依我看,这许都令的罪过,大过张、贾!”

荀彧哑然,曹丕这话论理倒也没错。可是,他不能任由曹丕当众批评满宠,这会引
发混乱。他伸手过去拦住曹丕,从他手里接过铭旌木杆,沉声道:“二公子,赏罚自有
尚书台与群卿议定,你虽是曹司空之子,朝中却无品级。再闹下去,我要请廷尉来处置
你了!”

曹丕恨恨瞪了满宠一眼,悻悻撤回手来。荀彧唯恐他又闹出什么事来,催促他离开
。曹丕又望了一眼刘协,转身离开,边走还边大声道:“来人呐,小爷擅闯朝堂,当监
禁十日,以儆效尤!”

谁敢抓曹司空的二公子,那些卫兵面面相觑。一直到荀彧弹弹手指,这才有几个胆
子大的卫兵凑上去,曹丕配合地伸出双臂,任凭他们取粗绳来缚住,被带出殿外。曹丕
忽然又扯着嗓子喊道:“荀先生,我回不去了,兄长的铭旌,记得插回到他坟上。”

荀彧手里攥着这玩意,有些哭笑不得。

高高在上的刘协望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想到昨天在司空府里,陡然一凛。难道说,
自己昨天随口说的那一句话,竟然让曹丕这孩子想了这么多道道出来。这孩子小小年纪
,怎么心机就如此深重。

可若说心机,他这么大闹朝议,不见得是什么深思熟虑的结果。

刘协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难道他只是为了在伏寿面前表现一把?

想到这里,略微有了点头绪。他也是这年纪过来的,知道年轻人最爱在心仪的女性
面前炫耀。他就曾经为了给一个女子展现骑术,双手不抓缰绳飞马而走,结果重重摔了
一跤。

曹丕这一系列举动,看似轻率幼稚,却是会被时人称颂的义士品德。即使伏寿今日
不在场,这种行为很快也会传到她耳朵里,然后会对这公私分明、亲仇明辩的少年平添
更多好感,多赞他一句吧。

到底还是个孩子,刘协心想,随即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可没什么资格嘲笑曹丕
。昨天他一时冲动信口胡言,伏寿再也没理过他,早上也没陪着上朝。他到现在也不知
道,伏寿最后那句要把他送回河内的话,到底是气话还是……

“陛下,朝议可否继续进行?”荀彧连问了数遍,刘协才反应过来。他连忙跪直身
躯,示意继续进行。

刘协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下面的赵彦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那一双眼睛有若鹰
隼,无比精确地捕捉皇帝任何一处细微的肌肉牵动,并牢牢记在心中。在接下来漫长的
日子里,这些影像将会在赵彦的记忆里反复比对,分析,直到找出最深处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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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龙在渊 20
虽然有曹丕意外的搅局,但当日朝议本身并无任何悬念,只是简单地通报了董承叛
乱的经过,宣布了张绣军的正式合流。除此以外,没有涉及到任何奖惩赏罚——毕竟这
是汉室的小朝廷,真正的决策,还得要曹公的司空府来决定才行。

孔融照例站出来唱起了反调,要求荀彧和满宠不得轻慢罪臣,须按三公仪轨予以礼
遇。这个要求照例被忽视了。孔融又要求亲自参加审讯,这也被荀彧婉拒。

散朝之后,孔融追上司徒赵温,把他拦到了宫门前。杨彪已倒,董承败亡,如今洛
阳系的最高领袖,就是这一位赵温。赵温的资历,比朝中任何人谁都老。

“董承已败,子柔你有何打算?”孔融直言不讳地问道。

赵温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心力憔悴地回答:“事已至此,荀令君已答应不追究其他
人责任。汉室薪火,能留一点是一点吧。”

孔融知道赵温这个人忠心是有的,但是缺乏魄力和主见,要不然也不会贵为三公,
却没多少人把他当回事。他看看左右无人,搀着白发苍苍的赵温走到一处僻静之地:“
子柔,杨公、董公虽不在,朝中还得有人与曹公相持才行。不然曹氏得寸进尺,乘势进
逼,再无回旋之地啊。”
“现在你还想引火烧身?”赵温瞪大了眼睛。

孔融不满道:“您当年面斥李傕的勇气,如今都跑到哪里去了?”赵温面色有些尴
尬,他几次想挣开孔融,却被后者死死拽住。

“听着,子柔,我不是让你现在拿起剑来去刺杀曹操,而是希望你帮我做一件事,
一件小事。”

可惜这句话丝毫不能平复赵温的惊疑,孔融这张大嘴巴尽人皆知,他说的大事,可
能是小事——比如酿酒;他说的小事,反而可能是要掉脑袋的大事。孔融看到他不信任
的眼神,反而笑了:

“你知道么?我听说,荀令君在给陛下上经学,讲的是《尚书》咸有一德章。”

赵温挣扎的动作停住了,他皱起了眉头:“咸有一德?”

“咸有一德。”

“可是这章不是早已散佚了么?”赵温也是个治经典的人,这些常识都知道。

“谁让咱们的荀令君,骨子里也是古文一派呢……”孔融眯起眼睛。

自汉兴以来,经学分为今文、古文两派。汉初博士皆用今文,至刘歆争立古文经传
于学官,从此今、古相攻如仇,纷争不断。光武以来,两派争端越演越烈,无论乡野大
儒还是朝廷高官,就连皇帝也经常被牵涉这两派的争斗之中,学术歧见,有甚于父仇,

一直到郑玄出世,他虽师从马融,古文派出身,却融汇今、古之长,锻成“郑学”
,争论才稍微平息。可始终有那么一批死硬分子,坚持不肯妥协。
《咸有一德》属于古文尚书篇章,郑玄曾公开宣布是篇散佚,可许多古文派儒生拒
绝承认,认为郑玄这是对古文派的背叛。他们为证明郑玄错了,纷纷有篇章献出,然则
真伪难辨。

荀彧向皇帝宣讲这所谓的《咸有一德》,显然是想在学术上重新确立古文一派的优
势,压倒郑学和今文派——这些人不光想从政治上取得优势,学术上都不肯放过。

“但这又能怎么样呢?”赵温反问。这是乱世,沉甸甸的长矛,一次可以刺穿十几
卷经书。

孔融拍拍他的肩膀,一脸神秘莫测:“当初我为北海相的时候,特地把郑师接回高
密安居。他身边追随的弟子,干材可不少。子柔你只消上书提议,征召这些儒生前来许
都便好。”

“文举你不是打算靠这些读书人造反吧?”

孔融仰天大笑:“我又不像董承那么蠢,但咱们既然有心扶助汉室,总不能什么都
不做吧?随手洒些种子在山石之间,能不能钻透岩缝,顶翻石板,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了。”

赵温还是不明白孔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孔融看起来也不打算向他说明,反而换过
一个话题:

“你还记得弥正平那个年轻人吗?”

“哦,那个骂了曹公,被赶到荆州的家伙?”

“他在南边干的不错。”

孔融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赵温总算听出来了,这是孔融在向他展示实力,这位孤
高的名士,也并非没有自己的羽翼和外援,洛阳系在如此劣势之下,只能与孔融联手求
存。

“文举啊,我知道了,回头我去找董芬、恒范几位商议一下。”

“要快。”孔融说,“不然满宠和贾诩这一大一小两个毒物,会把你们一个一个慢
慢都咬死。”


刘协退朝以后,直接回了司空府,远远地就听到喝叱声。他凑近了一看,看到卞夫
人手持藤条,一下下抽打着曹丕,曹丕赤裸着上半身,咬紧牙关跪在地上,脊背上已经
出现许多道血痕。

看来荀彧到底还是没下狠手,直接让卫兵把他绑回家来了。

卞夫人看到皇帝来了,连忙放下藤条,走过来咕咚跪倒在地,连声请罪。刘协看看
曹丕,觉得这小子还真是条汉子,至少敢说敢干,为了在女人面前炫耀,连朝堂都敢闯
过去,可比自己强多了。

“他也是痛惜兄长夭亡,人之常情。你还是不必责罚了。”刘协说。曹丕为难的是
张绣、贾诩与满宠,这三个人他都不喜欢,所以他对曹丕没有多少愤懑之心。

卞夫人愤愤道:“不罚不足以记住教训!”“陛下您不知道,他为了能偷偷溜出去
,居然让彰儿和植儿替他守在后门,替他掩饰。自己犯错也就罢了,还要拖累兄弟,这
长大了怎么得了?小过不惩,会积成大祸,臣妾可不想他以后害死自己兄弟。”

“兄弟一心,岂不是国家之福?”刘协生硬地笑了笑,一下又想起了自己素未谋面
的兄弟,又联想到伏寿绝望的眼神,心中一酸。”

墙头很快出现两个小脑袋,曹丕朝那边望了望,焦急地努起嘴拼命摆头,两个脑袋
迅速消失了。曹丕如释重负,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卞夫人装作没看见,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陛下,今日唐夫人要为弘农王祭
祈除晦,还要等着您去主持。”

“哦?”

“伏后已先期筹备,她们会在那里等您。”

刘协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弘农王的祠堂,是他在许都第一个落脚点。如今唐姬和
伏寿借祭祀的名义,让他过去,难道伏寿真的打算把他弄回河内去吗?

自己走了以后,她们该怎么办?汉室又该怎么办?可以想象,皇帝突然失踪的许都
,又会是一场轩然大波。

到底是该走还是不该走,刘协自己心中也是矛盾异常。的确,他对这些冷酷的权谋
之争无比厌恶,正如伏寿说的那样,许都这地方,只有最无耻、最卑鄙、最聪明的人才
能活下来,绝不适合他的风格。可是就这么走了,汉室就会万劫不复,他从此就要背负
着“汉统断绝”的罪名,渡过余生。

冷寿光已经挽好了马车,请刘协上车。刘协心乱如麻,机械地爬上车,根本没觉察
到马车何时开始移动,更没觉察到周围逐渐多了十几名随从。

不用问,这不是许都卫的人就是虎豹骑,他们绝不会让皇帝轻车简从地离开许都。

在这严密护卫之下,马车一路隆隆地出了城,来到弘农王的祠堂之前。刘协下了车
,犹豫了一下,朝祠堂走去。护卫队为首的队官想跟着过去,却被冷寿光拦住了。

“孙校尉,请留步。祭仪事肃,外人不得惊扰。”

孙礼没有再坚持,默默地后退一步,吩咐部下把祠堂周围团团围住。他暗地里松
了一口气,那个记住自己名字的女人此时正在祠堂里,他可不想再面对她咄咄逼人的视
线。
奇怪的是,冷寿光身为随侍黄门,却没跟进去,反而站到孙礼旁边,目送着皇帝
孤独地步入祠堂。
“陛下说他想在自己兄弟灵前静一静,你懂的,他最近心情不好。”冷寿光解释
道。
孙礼面无表情地回答:“您不必跟我解释,我只是奉命护卫,其他的事都不管。”
冷寿光呵呵一笑,随口说道:“孙校尉这一次击杀许下第一高手王服,可是不得
了的功绩呀。”

孙礼皱起眉头,真正杀死王服的是唐姬,但对外公布的消息是说王服死于追兵。因
此他既不能解释,也不好否认,只得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冷寿光感受到了对方的冷淡
,不再说什么,只是同情地笑了笑。这个可怜的家伙还不知道,击杀王服的消息传扬出
去,将意味着什么。

他们江湖上的事,这些军革哪里会懂。

刘协一进祠堂,陡然感觉到一阵凉意。他还未来得及环顾四周,背后的大门吱呀一
声就被关上了,眼前霎时一片黑暗。

忽然一阵劲风迎面袭来,刘协下意识地举手挡格,恰好将一只凌厉的拳头架住。那
拳头稍微退缩半寸,手指箕张,又攻向他的右路。
刘协毕竟是河内山野长大的,对搏击之术颇有了解。他在黑暗中不能视物,就凭借
细微的脚步声与风声,与对手你来我往,拳打脚踢,一时间居然打了一个平手。数十回
合以后,对方拳路一变,比刚才速度快了不只一倍,让刘协应接不暇。

黑暗中只听到砰砰数声,刘协小腹、左肩、膝弯与太阳穴先后被击中,打得他眼冒
金星,一下子摔倒在地,脊梁重重撞在冰凉的石板上。

“站起来!”

对手喝道,这是个女人的声音。刘协听着有些耳熟,他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想
去分辨声音的来源。他的下巴突然被一记飞腿踢中,又一次屈辱地仰面倒地。

“妹妹,可以了。”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刘协听出来这是伏寿,那么那个打人的,莫非是唐姬?她可真
是好身手。

蜡烛被重新点亮,刘协费力地抬头望去,看到伏寿与唐姬并肩而立,在她们身后立
着两块牌位,一块是弘农王刘辩的,一块是当今皇帝刘协的,后者既无庙号也无谥号,
在名字上头只写着“天子”二字。

伏寿面无表情,唐姬秀丽的面孔上却写满了失望与愤怒。

“懦夫!”

唐姬愤怒地瞪视着刘协,又要出脚去踢。伏寿却拦住了她,疲惫而冷漠地说道:“
何必跟一个河内的公子过不去,他已不是我们的陛下了。”

“哼,既然不是皇帝,那我便可以痛痛快快打他一顿!”

唐姬不依不饶地冲过来,揪住刘协衣襟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知道昨天晚上发
生了什么吗?”
刘协大口喘着气,先是点头,然后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唐姬更加恼怒,她的嘴
唇气得发颤:“昨天晚上,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救命恩人死去,什么都不能做,不能说,
还要跟追捕他的人虚以委蛇,连保全他的尸身都做不到;然后我又要眼睁睁看着陛下的
亲身骨肉孤苦无助地死去。周围全是曹操的人,他们冷着心肠,不许救治,让董妃就那
样慢慢死去。她临死前想要握住我的手,我都不敢伸过去——那种绝望、痛苦到要发疯
的感觉,你体会得到么!”

刘协瞪大了眼睛,这在满宠的报告里可没有提及过。

“董妃怀的是陛下骨肉,我见死不救,是为不忠;王服于我有大恩,我却恩将仇报
,是为不义。我们做这些不忠不义之事,你可知为了什么?”

“为,为了汉室。”刘协被唐姬掐住脖子,呼吸开始困难。

“呸!你也配说这两个字!”唐姬松开刘协,一掌拍在他胸膛上,让他倒退了数步
,重重地靠在柱子旁。她的眼中,已经饱涵着泪水。

“你除了会假惺惺地讲些大道理,展示一下你那廉价的善心,还做过什么?我的这
些牺牲,姐姐的那些牺牲,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一群蠢女人十恶不赦的丑态吗?!!”
面对唐姬的质问,刘协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够了,做正事。”伏寿说。唐姬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转身从台子上取下那两块灵
位,把它们搁在刘协面前,冷冷道:

“姐姐和张宇说的对,你一点都不像陛下。真正的陛下冷酷无情,却心怀高远,那
是大仁德,你和他,终究只是皮相仿佛罢了。”

伏寿指着牌位道:“这里祠堂有一条地道。你离开以后,我会举火将这里焚烧,
与陛下殉死。请你在离开之前,向两位先帝叩头请罪,九泉之下我们相见,也好有个交
代。”

“如果我想继续留下来呢?”刘协问。

他的回答似乎早在伏寿意料之中,她从头上取下铁簪,也搁在地上:“那你必须要
证明给我们看,你能够抛弃那些愚蠢懦弱的想法,为了汉室可以做任何事。”

“怎么证明?”

“杀死我,然后告诉荀彧,我就是宫中策应董承之人。”

刘协的脸色急剧变得苍白,伏寿的表情告诉他,这不是玩笑。他背靠着柱子,感觉
身体比刚才挨打还要疼痛,手心与脖颈后开始沁出汗水,旋即变得冰凉一片。他仿佛又
回到那片树林,用弓箭对准了那头母鹿。母鹿用深邃的眼光看着他,等着他松开弓弦的
一刻。在击碎母鹿的心脏之前,恐怕他自己的心脏会因过于剧烈的跳动而爆裂开来。
这时,祠堂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唐姬皱起眉头,这外头都已
经被虎豹骑围住,本该不会有人来打扰。她抓起铁簪夹在手指之间,警惕地问道:

“何人敢闯弘农王的祠堂?”

“哎呀哎呀,赌钱这种事,讲究的是起手无回。咱们一起押的大注,如今尚未开盅
,怎么你们就要擅自撤铺呢?”

杨修笑眯眯地走过来,右手还把玩着骰子。那三个骰子灵活地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滚
来滚去,一个都不曾掉落。
k**n
发帖数: 3989
6
忠于汉室是为什么?
就为这两个字吗?
这本书如果没有什么伏笔,就挺无味的。。还不如那些解释为寒门与高门斗争,经学学
派斗争说得通。
还女人太强势。。就是虐主。。
h**k
发帖数: 3368
7
短命的秦朝之后,四百年都是汉朝,大家都还没有习惯于改朝换代,所以大多数人认为
忠于汉室是理所当然的。

【在 k**n 的大作中提到】
: 忠于汉室是为什么?
: 就为这两个字吗?
: 这本书如果没有什么伏笔,就挺无味的。。还不如那些解释为寒门与高门斗争,经学学
: 派斗争说得通。
: 还女人太强势。。就是虐主。。

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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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看到现在觉得远不如陇西,后面就是杨修福寿跟曹公搞呗,男主打酱油。

【在 k**n 的大作中提到】
: 忠于汉室是为什么?
: 就为这两个字吗?
: 这本书如果没有什么伏笔,就挺无味的。。还不如那些解释为寒门与高门斗争,经学学
: 派斗争说得通。
: 还女人太强势。。就是虐主。。

l*******s
发帖数: 3562
9
还有司马懿的伏线千里呢

【在 B*G 的大作中提到】
: 看到现在觉得远不如陇西,后面就是杨修福寿跟曹公搞呗,男主打酱油。
B*G
发帖数: 13438
10
totally forgot~

【在 l*******s 的大作中提到】
: 还有司马懿的伏线千里呢
l***5
发帖数: 420
11
亲王又出差采风遁了

【在 l*******s 的大作中提到】
: 还有司马懿的伏线千里呢
i**********5
发帖数: 467
12
忠于汉室是为什么?
汉朝的时候,大家何须到外国谋生?那么伟大的国家存在了几百年以后,总有几个愿意
忠于它的人吧。
w**w
发帖数: 5391
13
潜龙在渊(21)
刘协看着杨修,露出厌恶的神情。他已经知道,在董承这件事里,这位杨彪家的公子起
了决定性的作用——或者换句话说,是他出卖了董承,换取到了曹氏的信赖。
“你们别多心,你们别多心,是荀令君派我过来看看。”杨修说。
伏寿和唐姬对视一眼,董承的覆亡果然还是不能彻底打消曹氏的疑心,就连拜祭兄弟都
要派个人来监视,好在这个人是杨修。
“德祖,这个人没有成为帝王的器量,我们是在浪费时间。”伏寿指着刘协说。杨修没
有回答,而是缓缓把视线从伏寿、唐姬身上扫到刘协,表情似笑非笑。如果说满宠是一
条阴冷的毒蛇,那么杨修就像是一头狡黠的狐狸,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旁人永远难以把
握他视线的焦点,看透他的心思。
杨修把骰子丢到两位帝王的牌位旁,走过去亲热地扯住刘协的袖子:“陛下,我能不能
跟你私下里谈谈?”刘协还没回答,便被他扯到祠堂的另外一侧。杨修看了眼远处的伏
、唐二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似地叹了口气:“女人嘛,总是这样,做事偏激,容
易情绪化,有时候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孔子怎么说来着?惟小人与女子难养
也。”
刘协对这种自来熟的口气有些不适应,他有些局促地挪开一点脚步。杨修咧开嘴笑道:
“那些女人总是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把你幻想成是真正的皇帝,指望你和陛下一样杀
伐果决。我却不会这么蠢,在我眼里,你只是个扮成皇帝的俳优。”
面对杨修毫无掩饰的评论,刘协沮丧地垂下双肩:“你们说的对,也许我真的没有成为
中兴之主的资质。我太软弱了。”
杨修眉头轻抬:“软弱?错了!你若是把不忍杀生的信念贯彻到底,那也是一种坚定。
”他竖起修长的指头,在刘协面前轻轻摆动两下,用教训的口气道:“我告诉你,真正
的软弱,是不知道自己意欲何为,首鼠两端,浑浑噩噩。”
刘协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杨修道:“比如吕布吕奉先,你觉得他软
弱么?”
“飞将军的勇名,我在河内可是听了太多。”
“可他这么多年,到底做了什么有意义的事情,你能说得出来么?”
“呃……”
杨修早知道他会迟疑,指头轻轻在虚空中点了点:
“究竟是佐董卓篡汉还是扶王允兴汉,他不知道;究竟是夺曹公兖州以取中原,还是占
刘备徐州以行割据,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安居袁氏兄弟麾下做个名将,还是收服张邈、
张杨,成为一代霸主,他还是不知道。吕布来中原这几年来,仗是打了不少,却没有一
个明确目标,抓到什么就是什么。他忽而是忠臣,忽而是逆臣,忽而是名将,忽而又是
军阀——这种缺少定见的人,空有匹夫之勇和西凉大众,没有半点信念与规划。才是真
正的软弱!”
这个观点却是刘协从未听过的,他正欲开口询问,杨修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你道汉室何以衰微至斯?是忠臣无能、能臣不忠,还是桓帝昏庸、灵帝暗弱?错了,
这些只是表征。汉室自和帝以来已有百年,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个大号的吕布。一大
堆幼帝,好几家外戚,再加上层出不穷的宦官与族党,朝政就在这几极之间来回摆动。
再坚固的房屋,也经不起如此折腾。”
杨修很像是一个经塾的先生,背起手来对唯一的一个学生循循善诱。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个坚定不移
的领导者,他的意志必须硬逾金铁。我猜那些蠢女人会跟你絮叨,说什么要冷酷无情、
要舍弃道德与节操。我告诉你,这些全是废话。你若是陡然变得和先帝一样,我反而会
担心——你今天变,明天可能也会变,变,就是变数,这绝不是我们想要的。”
刘协被这一连串铿锵激烈的言辞打懵了,他忍不住反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又错了!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你想要什么。”杨修伸出手来,按在自己胸口,五指
慢慢屈张,做出一个掏心的动作:“把你自己潜藏的欲念,从这里揪出来,然后贯彻到
底。这就是你的责任。先帝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勉强你也学
不来。只是你要记住一点,今日你做出抉择,从此便要一条路走下去,走到黑,走到尽
头。没有让你改弦易张重新再来的机会。
刘协盯着杨修,心中跌宕起伏。这个人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有着如此清晰
的思路和信念,他的言论句句听起来都离经叛道,但却蛊惑人心,像一把犀利的直刀挑
开皮肉,直刺心肺。
而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呢?
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牵黄狗出蔡城修黄老之道怡养天年?是出世?还是入世?
是兴复汉室?还是做一个隐士?
刘协发现,杨修早就把他看透了。在来许都之前,他就是一个“吕布”,根本没有明确
的人生目标,只求安稳过日子。真刘协的死亡,赋予了自己一个沉重的责任,同时也给
了自己一个清晰的奋斗目标。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可以留下来,但我不希望你们只把我当成一个傀儡,
瞒着我做事。”
杨修哈哈大笑,轻松地晃动手腕,仿佛这是一件可笑的事情:“那些蠢女人总是藏着掖
着的,生怕被人抖落出全部家底,太小家子气了;我父亲老了,脑筋已不大好用。我一
直在劝他们,若要让你担当这么严重的责任,不坦承一点是不公平的。下注嘛,自然是
要双方相当,才有赌头。”
“我只想知道,你们凭什么与曹氏对抗?”
一直到现在,刘协才有机会把自己心中疑问一吐为快。之前伏寿总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
谈,只推说时机成熟自然知道。他无论如何推想,都难以想象出以如今汉室之力,既无
兵将,也无资财,靠着这几个嫔妃寡妇、废臣假帝,该如何才能打破这副曹氏枷锁,一
飞冲天。
杨修似乎早预料到他有此一问,慢条斯理道:“你听过倚天萝么?”
“没有……”
“这是一种生长在武陵五溪之地的一种树藤,纠缠于大树,随木而长,依枝攀缘,食其
汁液,绞其甘髓,待得大木枯死,藤萝便可在残骸之上连天接地。汉室就是这倚天萝,
自身太过孱弱,惟有依附于一个有力诸侯之上,暗中寄生滋养,以图大计。”
“可藤萝毕竟是藤萝,如何能撼动参天大树?”
“藤萝与大树本是同生共长,等到这树势参天之时,藤萝已与它根茎勾连,干脉一体,
届时即便大树想要分离藤萝,也为时晚矣。”
刘协疑惑道:“这说来容易,如何能做到?”
杨修再度摆动手指:“又错了。这件事我们已经在做了。汉室在曹氏阵营里的力量,比
你想象中更多。虽然这些如今只是种子,但早晚会成为汉室藤萝的枝蔓,紧紧地缠在曹
氏这棵大树之上——这些事情自有我在宫外打理,你的职责,就是演好皇帝这个角色,
把曹氏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为这些种子的腾挪生长留出余地。”
这时刘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是为了兄弟血脉,伏、唐二人是为了自己夫君,杨大人是为了汉室忠诚,那你呢?
你又是为什么才选择这么一条凶险之路;你从心里揪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杨修看了眼远处的汉帝灵位,微微抬起下巴:“很简单,我杨修是个聪明人。而当今之
世,比我聪明的只有三个人。一个还没回许都,一个已经离开许都,还有一个,就是你
的兄弟——真正的刘协。倘若我能做成他未能完成的事情,等于是打败了一个比自己聪
明的人,这是何等快意之事呵。”
……梦魇如期而至。
屠杀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时辰,死亡人数超过了一万,而且数字一直在增加。

数万名老百姓们不分男女老幼都跪在泗水河边,黑压压地一大片,远远望去就好
象是一道由人组成的河堤。
大约一千名身穿黑色甲胄的士兵从靠近泗水河岸的人群边缘开始工作。他们分
成三人一组,持矛者负责用锋利的长矛捅入俘虏的心脏、咽喉、眼睛或者其他致命的部
位——军令要求尽量对准心脏进行穿刺,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武器的磨损;而其他
两个人则在简短地检查死者的状况后,把尸体就近丢入波涛汹涌的河水里。
在人群的另外一端,还有一千名士兵把长矛横过来,把人群缓慢地往泗水方向驱
赶。这样持矛者可以永远在最靠近河岸的地方行刑,从而减少抬尸士兵的劳动量。
整个杀戮过程进行得有条不紊,没有混乱,也没有嘈杂,一切都在沉默地进行着,整个
河边只听得到长矛刺入人身的“噗哧”声和随之而来的呻吟,最后是“扑通”一声水声
,意味着又一具尸体已经处理完毕。
俘虏们最开始的时候还发出惊恐的呼喊,恳求士兵能够放过他们,但随着屠杀的进行,
这种徒劳无功的呼喊逐渐平息了。一方面是因为死者越来越多,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幸
存者们已经失去了全部希望,他们只是用空洞的眼神麻木地望着士兵们继续工作,彷佛
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整个屠杀现场陷入一片可怖的安静中,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流沙坑
,将一切生命以及因生命而生的恐惧和惊惶都吞噬一空。
当被刺穿心脏的死者倒在地上的时候,鲜血从伤口潺潺流出来,将身下的黄土洇成红色
。空气中很快就弥漫起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在河风吹拂下,这种味道扩散得更加广阔,
即使在几里以外也可以嗅得到。甚至流经此地的泗水也被丢入江中的大量尸体染红,看
上去好像是一条红色的绸带,紧紧缠绕在齐鲁大地的咽喉上。
士兵们默默地作着自己的工作,没人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和心理活动——也没有人
会在乎。他们准确地把长矛捅入俘虏左胸的第二和第三根肋骨之间,用力一拧,再猛然
拔出,用缠在腰间的粗布擦干矛头血迹,等到同伴们确认俘虏已经死亡后,立刻转向另
外一个。
这几乎可以算作是一种单调的活动,生命在此时已经失去了本身所赋予的沉重感
,变得和阳光下的雪花一样,轻易消逝,而且无关痛痒。
“这是最后几组了。”
一名持矛者舒展一下自己的胳膊,肌肉隐隐作痛。他今天已经杀掉了五十人,光
是矛尖就更换了六次。他数了数眼前已经大大缩水的人群,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俘虏
了。
“赶紧一口气干完吧,我可不想继续在这个鬼地方呆着。”
同伴嘟囔道,同时吃力地拖起一名身体尚存余温的死者,把他一脚踢下泗水
河。持矛者把视线转向下一名牺牲者,这是一名成年男子,大约二十多岁,可头发已经
是花白一片,瘦弱黝黑的脸庞上蒙着一层尘土和汗水,看上去无比颓丧,唯有那一双细
长的眼睛还保留着几分人类特有的光芒。
一般来说,成年男性很少会被如此处理,他们是宝贵的劳动力和后备士兵。
不过这一次的命令非常坚决,不留活口,一个也不留,于是这些行刑的普通士兵也只有
遵从的份。
“啧啧,可惜,本来他也许会成为咱们中的一员呢。”持矛者端详了一下牺牲者的脸,
感慨了一声,然后举起了长矛。牺牲者顺从地盘腿坐在地上,背部朝着泗水方向,挺直
了胸膛。不知为什么,持矛者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舒服。
“如果要怨恨的话,就去找那些下命令的大人物吧。”
持矛者握紧矛杆,眯起眼睛,微微抖动矛尖以确定了心脏的位置,双臂和腰间的肌肉开
始蓄积力量。
就在他即将开始突刺的时候,远处的小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士兵一时间
似乎想转头去看,但立刻决定还是先将手里的工作做完。这一瞬间的犹豫使得矛尖和牺
牲者的心脏之间产生了微妙的偏差。
士兵并不知道,他这一个细微举动,竟成了之后一系列大事件的导火索,几乎改变了整
个历史的进程。
“噗!”
长矛长驱直入。牺牲者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极为强烈的痛楚,瞳孔骤然放大,将远方出
现在山冈上的杏黄色大纛牢牢地印在瞳孔里。
那是一个大大的“曹”字。
持矛者用力抽出长矛,牺牲者的身体接着这股力道沉沉向后面倒去,直接跌落到泗水之
中,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也好,这倒省了我们的力气。”持矛者的同伴朝河流探了探头,带着庆幸的口气说。
已经有太多尸体被丢进河里,导致泗水下游一处拐角的狭窄河道被堵塞,这个人的尸体
也会被水流带去那里,变成人肉堤坝的一部分。
持矛者拿出已经几乎被血迹濡湿的粗布,用力擦了擦矛尖还未曾凝固的鲜血,迈向
下一个牺牲者……
……他忽然“唰”地睁开眼睛,轻轻摆动一下头颅,试图要把这噩梦去除。可是那股血
腥,仍旧从他胸前那触目惊心的疤痕里顽强地散发出来。
“他,我们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掀开帐子说。
“王越先生,我们去哪里?”
“许都。我的弟弟被曹贼杀死了,我要去报仇。”王越握紧了刀柄。那个叫做“他”的
年轻人点点头,脸色苍白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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