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h**y
发帖数: 1232 | 1 （四）
洪亮坚持让我的车走在前面，这是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表现出绅士风度。我上了车，摇
下车窗，向他点头笑笑，轻轻地按了一下喇叭，猛地一踩油门，我的奔驰就像骏马一样
，带着我飞奔在了逃离屈辱的路上。
就在奔驰开始飞奔的一刹那，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的心也模糊了。模模糊糊中，我看到
后面那辆宝马车的驾驶位上坐着的洪亮，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倒写的惊叹号。洪 亮的脑
袋就是惊叹号的黑点，圆圆的、黑黑的、重重的，让我感到压抑、窒息和深受讽刺的黑
点。惊叹号？是的，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洪亮是以惊叹号的方式出现 的，以惊叹号的
方式再现的，又以惊叹号的方式成了我的法定同居者，还将以惊叹号的方式成为我孩子
的父亲、成为我忠实的观众、成为我永远无法再用心去爱却也 无法就此分手的人。
我不知道我到底有多么深切地爱过他，但我是真地深切地爱过他。从我十六岁时母亲去
世至今，杨阿姨是第一个让我敢于全心全意去相信并乐于全心全意去回报的人，洪亮则
是第一个让我敢于全心全意去相信并敢于全心全意去爱的人。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我们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在为数不多的来宾面前，洪亮和我在被
迫表演“真话大冒险”时，各自所说的话。当时，洪亮非常激动，激动得连声 音都颤
抖了。他拥着我的双肩，用颤抖的声音说，感谢谭欣给了我一个家，让我结束了没有女
人的生活。感谢谭欣还将给我一个全新的世界，成功的、有尊严的、快 乐的、可以抬
起头来做人的世界。来宾们只关注了洪亮的第一句话，他们一边前仰后合地大笑，一边
不依不饶地说，结束了没有女人的生活是什么意思啊？难道，和 谭欣结婚就是为了这
个吗？洪亮一把抱紧了我，流着泪水哽咽道，女人不单指老婆，还包括母亲和女儿啊。
在场的人都被洪亮感动了，我更是被他感动得嘤嘤地哭了 起来。瞬间的安静之后，人
们又把矛头指向了我，令我只用几个字表达一下此时的心情。我止不住地哭啊哭的，哭
了半天才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只要天长地久，我只 要天长地久……
我多么希望我的爱是一个省略号，让我无怨无悔、没完没了地爱到生命终结，爱到天长
地久。我深知我是洪亮的病人，精神分裂症病人，即使我们结成了夫妻，我也 还是他
的病人，所以，我不求洪亮有多爱我，我只希望他值得我去爱，值得我去为他付出，值
得我去为他做一个母亲和一个女儿所能为他做的一切。
我的要求就是这么简单，我的爱就是这么卑微，可我却没能得到满足。
我的视线更加模糊了，我的心里却渐渐地清晰起来。过去的六年中，我像个斗士一样在
外面拼杀、赚钱，像个保姆一样在家里为洪亮洗衣做饭，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 孩儿一
样哄洪亮开心，我是那么尽职尽责，那么心甘情愿，那么满心欢喜。可是，我要的省略
号竟变成了惊叹号！那个点再也无法向下延续，无法像流水一样快乐地 奔腾，它凝固
了，凝固成架在洪亮脖子上的我的痛楚和我的绝望。
我猛地启动了雨刷器，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直到我觉得憋在胸口的那口郁结之气
被我吐了出来，我疯狂地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再下雨了！有什么意义！”
我的喊声太大了，大得吓到了自己。在我关闭雨刷器并放慢车速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知
道，我受伤了，受了严重的内伤，没有人能够诊断也没有人能够治疗的重伤。“或许，
是绝症吧？”我自言自语道，“对你来说，绝症不是要人命的病，而是让人生不如死的
病。”
电话铃响了，我知道是洪亮。我努力地做了几个深呼吸，接起电话。洪亮温柔地说：“
谭欣，你开车的样子就像你昨天晚上一样威风。不过，昨晚没有休息好，你慢一点，注
意安全。”不等我说话，他又说了一句，“亲爱的，晚上见。”
洪亮挂断了电话，我的脑袋就炸开了，脑袋里的一切都飞散而去。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仿佛被人掏空了一样。我费尽了最后的心力，在自己失控的前一刻，将车子靠边停了
下来。我的车子刚刚停稳，洪亮的车子就长长地呼啸了一声，如同猛兽一样从我的身边
蹿了过去。
不知道呆坐了多久， 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一些什么，直到一位中年、微胖的交警挡住了
阳光并轻轻地敲着车窗时，我才游魂一般抬起眼皮看了看他，无力地打开了车窗。我想
对交警解释 说，我的身体不舒服，请允许我好好地休息一下，可是几经努力我也没有
成功，因为我根本就发不出声音。交警绕到了左侧的车窗外，向我敬了个礼后，仔细地
看了 看我，当确定了我是一个急性发作的病人时，他忽地就紧张了起来。他一手紧紧
地握着对讲机，一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焦急地问我，是不是犯了心脏病，现在能不
能动，有没有随身带着急救的药，要不要帮我叫120，要不要帮我打电话给家人。
我摇了摇头，努力地对交警笑了笑，感谢他的好心。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并且吓到了
交警，他怔了一下，原地转了一圈，又重新趴在车窗上，急切地问我，是否了解自己的
身体情况，能不能确保自己没有危险，他到底怎样才能帮到我。末了，他说，要不，还
是打120吧。
我一边摇头，一边咬着牙翻看手机。当电话薄中出现田笑光的名字时，我把电话递给了
交警，示意他帮我打个电话。
交警是个睿智的人。 他接过我的电话，拨了出去，等待。重拨，再等待。再重拨，继
续等待。如此反复了几次，他急得摘下了帽子，我就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晶亮的无色
的汗珠，和我 的灵魂滴出的血滴差不多的模样。他把电话还给我，一边示意我再找一
下可以联系的人，一边重新戴上帽子，自言自语地说：“你可不能出事，一定不要出事
。我最 受不了这个了，可不要让我一生都不安。”然后，他突然严肃起来，好似下达
命令一样地说，“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这次的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我只能叫120来
帮你了。”
我又一次努力地对他笑了笑，又一次费力地翻阅电话薄，然后，我找到了鲁郁夫的号码。
我一直不知道鲁郁夫给我的电话设置了怎样的铃音，但我想，一定是有别于其他电话的
。我每次给他打电话，除去他身在飞机上之外，不论什么时间，不论他在哪 里，也不
论他在做什么，哪怕在开重要的会议，也会第一时间接听电话。当然，没有重要的事情
，我是不会在工作时间给他打私人电话的。
电话接通了，交警长出了一口 气，一边看着我，一边连声说：“不，不是，我是执勤
的交警。哦，没有，没有，你别担心。是电话的主人在行车的过程中突然感到不适，我
帮她联系能够前来帮助 她的人。好，好的。我们在解放东路中段偏西一点的位置，车
子就停在路边，车头向西。好啊，太好了。哦，对了，右手边就是建行。对，对，就是
省行这里。唉， 唉，你说要不要先叫120啊？哦，好吧，好吧，那就等你来了再说。”
收了线，把电话还给我时，交警的神情似乎略显轻松了一些。他笑着对我说：“接电话
的人说，他刚好在附近办事，十分钟内准到。”说罢，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包面 巾纸，
从里面扯出来几张，拎起一张抹着自己的脸，把其他几张塞到我的手里，把余下的半包
纸巾塞回裤袋，然后一边拍着裤袋，一边拍着车顶，叹息道，“你的样 子看起来很虚
弱，可不像这个家伙这么威猛。”
我确实很虚弱，连挑起眼皮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交警又拍了拍车顶，有些担忧地说：“
你可要挺住啊，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睡觉。你说说看，你的样子有多吓人啊。这老话说得
还真对，有多少钱也不如有个好身体。”
交警本是好心，他没话找话地自言自语，是为了帮我提起精神，免得我迷迷糊糊地昏睡
过去。他不知道，他的话没能安抚我，反而勾起了我的忧伤。我幽幽地想：是 啊，有
多少钱也不如有个好身体。如果我没有分裂症，我的孩子应该都能满地跑了。像我这样
的分裂症病人，赚多少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时，田笑光打来了电话。我提了提神，勉强地睁开眼睛，用颤抖着的手把手机关了。
是的，不用看来电显示我也知道电话是田笑光打来的，因为，我只把他一个人 的来电
铃音设置成了我最喜欢的“悲伤”。我还知道，刚才，田笑光是有意不接我的电话。我
甚至能想象得出，他听到“我”打去的电话时，得意地将双腿架到了桌 子上，一边悠
哉游哉地掂量着电话的份量，一边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的名字和照片发笑。
我一直认为，我和田笑光是累生累世的冤家，有着像乱麻一样的恩恩怨怨，也有着像乱
麻一样的不解之缘，可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他。估计，只有苍天才知道，我为什 么恨不
起来他！哪怕他对我的态度再不好，哪怕他对洪亮的态度再恶劣，哪怕是被他气得摔门
而去，许多天都不再理他，我都无法对他产生恨意。
我曾对田笑光说过，不管有多么不容易，这辈子，我一定要跟他了结了所有的恩怨。下
辈子，坚决不再遇到他。田笑光并不生气，用着不知是真忧伤还是装忧伤的口 吻说“
我是上天派来保护你的，我必须兢兢业业，尽职尽责。我希望这苍天早日塌下来，那样
的话我就不用继续执行任务了。”在场的人和我一起大笑，大家都说田 笑光是风流才
子，绝不是仗剑的侠客。大家都拜托他千万不要演这样让人肉麻的戏，否则他得掏出大
笔的银子来给大家镶上最好的假牙。田笑光从来不在意别人说什 么，他盯着我的眼睛
，镇定地说：“小欣，你可以不回答我，但你要告诉自己，你到底信不信缘。”
我能说什么呢？不管我信不信，缘就摆在这里，比如洪亮、比如田笑光、比如鲁郁夫、
比如杨阿姨、比如姜行长。
说起田笑光，说起当年他为我所做的一切，还真堪称仗剑的侠客。那时的他，清高、孤
傲，不畏强恶势力，不惧各种威胁，把我采访时拍的照片和录的音当作他手中 的宝剑
，一举击败了肖局长和黄总编，成了众所周知的大英雄。可是，就在荣升新城电视台台
长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台长的职位，主动申请到省台当了一个 小编辑。当时
，有人说田笑光怕有人打击报复，有人说田笑光是因为妻女抛弃他去了美国，无颜在新
城继续混下去，所以借了“功成名退”之名，躲到省城这茫茫的 大海里来了。
我没有问过田笑光为什么要放弃台长的职位到心城来，因为我觉得为什么都不重要，重
要的是，他距我很近，让我有安全感。
想当年，我决定嫁给洪亮之前，洪亮曾请杨阿姨和田笑光吃了一餐饭。用餐过程中，洪
亮说，他一直把杨阿姨和田笑光当作我的娘家人。今天请两位吃饭，一个是感 谢他们
在过去的岁月里，一直照顾和保护我，再则是要当着他们的面向我求婚。虽然，杨阿姨
早就知道了这餐饭的内容，可是，当洪亮向我求婚时，她还是高兴得流 出了泪水。她
掏出一对钻戒，把精致的盒子塞到我的手里，说了好多好多祝福的话。田笑光也早就知
道洪亮要向我求婚，可他既没有像杨阿姨那样高兴，也看不出不 高兴。看那镇定的样
子，他不像我的好朋友，倒真像我同胞的兄长。洪亮见田笑光没有说话，微微地笑了笑
，端起酒杯，离开座位，来到田笑光的面前。他为田笑光 斟满了酒，满怀敬意地举起
杯，真诚地说：“笑光兄，如果没有您一路上奋力保护谭欣，帮她掀倒肖局长和黄总编
，将他们绳之以法，让他们为自己的违法勾当埋 单，那就没有我洪亮和谭欣的今天。
我敬兄长一杯酒！我相信，我和谭欣会在您的祝福中相亲相爱，幸福生活的！”
田笑光看了看酒，极不配合地说：“你这番话说得不对吧？你应该感谢肖局长和黄总编
，如果不是他们为了掩盖庆达肉联的黑幕而陷害谭欣，谭欣哪里会第二次住进精神病院
？如果不是你给开出了谭欣确实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诊断，用得着我去掀翻那两个禽兽吗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你能有这样的机会，以爱情的名义……”
“笑光。”没等田笑光说完，杨阿姨摆了摆手，对他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我们
小欣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们不希望她幸福吗？”
田笑光没有看杨阿姨，他定定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小欣，你告诉我，你幸福吗
？只要你觉得幸福，我就祝福你们！”
我没有回答田笑光，所以，直到我和洪亮举行婚礼时，也没能得到他的祝福。从那时起
，洪亮对田笑光怀恨在心，他对我说，田笑光是个小人，是个伪君子，难怪他的老婆孩
子会离开他，躲到国外去。他还对我说，田笑光内心黑暗，心怀叵测，让我尽量少和他
往来，免得哪一天被他反咬一口。我非常理解洪亮的心情，所以我并没有责怪他，但我
明白地告诉他，田笑光是我唯一的亲人，希望他以后不要再说田笑光的坏话，不论什么
样的场合，不论在谁的面前。
不论洪亮有多少缺点、有多少不是，我必须承认，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只要是我郑重
警告他的话，他都会牢记在心，并遵照执行。这么多年以来，他只在“不许说田笑光坏
话”这件事上犯了一次规——是在鲁郁夫面前犯的规。为了这件事，他受到了连我都没
有想到的惩罚。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