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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isureTime版 - 干燥,有风:(十二)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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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回到住所,庆丰、大忠跟我们道过晚安就上楼了。我跟路小娟相互依偎着坐在后院的野
餐桌上,天上布满了星子,亮度不一,密密麻麻,像一件钻石镶成的褂子。我用手揉着
她的头发说,刚才害怕了吧。
她点点头,又问,“你呢?”
我说,“嗯。”
我掏出一根烟点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昨晚不该跟你吵。”
我没说话,吸一口烟,烟头亮起来,烟叶燃烧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她伸出手来轻轻捏揉着我的耳朵,说,我知道你压力很大,熬过这阵子就好了。
我说,没有压力,钱还够,再不行就回去。
她没有说话。
夜慢慢凉下来,草里的虫鸣渐渐息了。
我们能听见有年轻人的说笑声,还有人在弹吉他。
坐了一会儿,我跟她说,你先回屋睡吧,我再坐会儿就回去。
她又坐了一会儿,推推我说,一起回去嘛。
我又掏出一根烟点上,说你先回,我抽完这根烟就回去。
她站起身拿着电筒回去了。
我抽完一根烟,又坐着看了一会儿星子,察觉身后的厨房里有光亮。我回头,路小娟手
里捧着一根蜡烛站在门口。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睡。
她说,我一个人害怕。
我们屋里的电是第二天中午来的。听楼里的人说,停电是因为美国的一个发电厂发生了
故障,结果引起连锁反应,造成了美国几个州和加拿大安省的大停电。
路小娟的老板让她回去上班,昨晚冰箱里坏掉的食物需要处理。
她走之后我出去买了一箱啤酒,又炒了几个家常菜,把庆丰和大忠叫下来。
我找了块布铺在后院的野餐桌上,我们三个坐在后院喝酒吃菜。
我先谢了他们昨晚的帮助。大家一起碰了酒瓶。
庆丰问,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我说,没消息,一点消息也没有。再不行我就打算回国了。
大忠问,你跟你太太商量了吗?
我说,夫唱妇随,我要走她还能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喝了一口酒,接着说,这地方我有些受够了。我不是没吃过苦的人,你说你要是工作
累,工作苦,再怎么样我咬咬牙都能忍。或者说,你要求个什么资格证,我拼了命考下
来。
现在的问题是,你根本就不知道差在哪儿,就是一堵冰冷的墙,没有门,没有窗。
他们两个都没说话。
庆丰掏出烟来扔给我一棵,然后自己点上抽起来。
你来的时候办了停薪留职吗?
我说,私人企业,哪来的停薪留职。回去再找呗。不行就回老家。我在当地还有些关系。
庆丰吸一口烟,点点头。
等到那口烟吐掉,他说,你说得也对,回国要是有出路也不必在这里死耗着。
我说你呢,没想过回去?
他笑笑说,我在国内就是一混混,家里也没什么关系,都靠自己,反正在哪儿都是瞎混
,既来之则安之。
大忠没接话,一个人在那里吃菜。
我们这顿饭一直吃到傍晚。
路小娟从厨房探个头出来,说,到处看不见人,原来你们在这儿呢。
庆丰连忙起身说,唉,不好意思,我们都没等你。
你们别客气,昨天多亏了你俩帮忙。
说着她走出来,在我身边坐下,抓过我手里的酒瓶,说,我酒量不行,就敬你们一口吧。
大家坐在一起又闲聊了一会儿。庆丰和大忠起身告辞了。
我问路小娟饿不饿,要不要我去给她炒个菜。
她说不用了,又问,你们都聊了什么。
我借着酒劲,说,聊我的回国规划呢。
她没说话,自己给自己开了瓶啤酒。
我已经吃不下了,坐在那儿抽烟。
她喝了一口酒,说,给我讲讲你是怎么规划的。
我说,回国去哪儿都行。你要回上海我们就回上海。反正也没耽误什么,就当出国旅游
了一趟。你要是想回老家也行。
我本来想说可以让我爸给我们安排工作。最后还是忍住没提。
她又喝了一口酒,用手转着无名指上的婚戒,说,浩,你觉得你是个幸运的人吗?
我懒得贫嘴,正经地问她,为什么?
她说,认识你以前的事情我不清楚,就我们认识的这几年,你觉得你是不是一直顺风顺
水?
我想了一下,说,还行吧,我是个知足的人。
路小娟的脸颊有些泛红。她说,不是说心态的问题,说客观现实。你看,毕业那会儿你
的很多同学在东奔西跑联系工作的时候你爸早早就给你安排了银行的工作。到了上海,
以咱们那个学校的排名,以你在大学的成绩,你轻轻松松就找了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办
移民,当年那么多人想尽办法出国,到你这里,大学毕业才几年,填了个表交了几分公
证而已,一年就批下来了。你觉得你是不是特别幸运。
我说,运气好也得心态好。当初我想让我爸给你介绍工作,你死活不肯。在上海找工作
确实很顺利,不过后来我工作也很努力。我这人逍遥也行奋斗也行,顺势而为。
她看着我,说,浩,我们再坚持坚持,等到你找到第一份专业工作,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我说这不是光工作的问题。我根本就不喜欢这儿。这儿空气好,人素质高,文明谦让,
商场里谁碰到谁都跟见了麻风病人似的躲得远远的,可我就喜欢国内那种闹哄哄人挤人
的感觉,空气里什么味儿都有,那才叫生活的味道。
浩,我们现在的状况会影响我们的判断。等我们生活稳定了,你上班了,我上学了,那
时候我们才能以客观的态度看待这里,才能知道我们是不是真的不喜欢这里。
我说,如果等我找到了工作,那时候我还是不喜欢这里的话,你同不同意回国?
她没有回答我,我也觉得这样的争论太孩子气。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连装睡都懒得装,不加掩饰地清喉咙。夜很黑,我什么也
看不见,可是我感觉路小娟也醒着。
这些年来,每次我想到路小娟就会想到那个晚上,想到我们俩躺在黑暗里,谁都没睡着
,谁都没说话。我记得有那么一阵子我想坐起来去外面去抽一根烟。可我忍着没有动,
我就那么躺着,时不时地咳嗽几声,路小娟在边上一动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甚至
听不到她的呼吸声。
那天晚上躺在黑暗里我就已经明白,这将会是个不平常的晚上,我和路小娟第一次遇到
这么大的分歧。我那时想,很多年以后我们肯定还会想起这个夜晚,我们会教育那些青
年情侣,两个人在一起不只是关于爱情,即使两个人远离各自的大家庭,没有一点来自
亲戚朋友熟人的影响,还是会有矛盾,还是需要妥协。但我那时也想,这只是那种人生
道路上的某段往事插曲,以后在气氛适宜的夜晚两人会常常聊起并彼此觉得满足。
所以我对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意料。
接下来,常常来路小娟超市买咖啡的的一个德国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程序员的职位,是家
三十几号人的小公司。面试了两次我顺利拿到工作,我们好好地庆祝了一番,请了大忠
和庆丰一起去唐人街吃了双龙虾套餐。
我们再没讨论回国的事情。我想说我还是想回去,这地方我不喜欢。可是看着她一份超
市的收银工作每天干得那么有激情,我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先走着看,谁知道以后呢。
离试用期结束还有一个来月的时候,我跟一个罗马尼亚程序员起了争执,我摔了一个键
盘。老板叫了大楼的保安把我拖出去。
那保安是个黑人大个子,扁扁的鼻子,身上的狐臭味很重,他从后面抱住我,说,放松
点伙计,一份工作而已。
我在街角的长凳上坐了一个下午,写字楼外面到处都是端着咖啡三五成群出来抽烟休息
的白领。我差一点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我想起我在上海的同事们。我们曾经也聚在楼
前抽烟,评论路过的时髦女郎,有时候我会给他们讲一些隐晦精致的黄色笑话,大伙儿
肆无忌惮地哄笑,说,曲浩,侬老卵。
我比平常晚了一个多小时回家。路小娟已经吃完了饭,坐立不安地在厨房里等我。我只
跟她说了一句“我明天不用去上班了”就坐下吃饭。她什么都没有问,坐在边上用筷子
把菜里的花椒一粒粒挑出来。
吃完饭我在电脑上看周星驰电影,每个细节我都默熟于心,我就跟路小娟看《老友记》
那样默默地看了一晚上。路小娟洗漱好了,说,“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
我应了一声,插上耳机接着看片。
我没有再跟她提回国的事,只是自己在网上查回国的机票,也不避她。
有天早上我给家里打电话。我妈接的电话,说我爸跟老同事聚会去了。我妈和我聊了一
会儿天气。她说家里还是热,”十八只秋老虎不过完凉不下来“。
她又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我懒得瞒她,说不干了。
她在电话那头楞了一下,说,那就再找呗,不要急,慢慢来。
我说,嗯。
我说,妈,我那天在超市看见有卖米粉的。你教下我怎么炒米粉。好久不吃有些馋了。
我妈说,上周我们单位培训了怎么发email,怎么插入图片,我等下在家炒一下,拍了
照片给你发过去。
我说,妈,不用了。你跟我讲讲我就知道了。
我妈说,米粉不能煮太烂,八成熟就要捞起来。水一定要控干,摸上去稍微有点子粘手
就可以。
我妈说,油要放够,葱姜蒜要先炒香再放米粉。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想着的都是好久没吃过的炒米粉。
中午的时候,我买了米粉回来,一到门口就听见屋里的电话在响。等我掏出钥匙打开房
门,铃声已经停了,我看一下,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家里打过来的。
国内打出来的国际长途太贵,我爸妈从来没给我打过电话。
我找出IP电话卡往回拨,卡号还没输完,电话又进来了,我接起来,是我爸的声音,“
喂喂喂”。
我看一眼桌上的闹钟,十一点四十,国内就是半夜十二点四十。
我应一声,爸。心里忐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我爸的语调倒听着轻松。
我晚上跟老同事去聚餐了,你妈妈说你打过电话了。
我说,爸,你这么晚还没睡。
他说,嗯,没事儿,喝了酒一下子睡不着,跟你聊聊。
我说,爸,我给你打过去吧。你电话费贵。
他说,也行,那我挂了。
电话又通了,我爸说,我在网上查了,全球三大同性恋游行是悉尼、旧金山和阿姆斯特
丹,没有你们多伦多。
我说,哦,没有啊。
他说,嗯,没有。
停了几秒,又说,对了,你妈说你最近找的那个工作不干了。
我说,嗯,不干了。
他说那你接下来怎么计划呢。
我说,看看吧,不行我就回去了。
他说,哦,行。你跟小娟商量过吗?
我说,也提过。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在那头吐了一口气。
我说,爸你又抽烟了啊。
他说今天碰上老同事就买了一盒。
我说抽完今晚就别抽了,好不容易才戒了。
他说,是,明天就不抽了。
我说你那边时间不早了,没什么事你早点休息我们改天再聊吧。
他说,嗯,有个事我想跟你说下。
然后他说,我这大半辈子做过聪明事也做过傻事,有高兴的事,有难过的事,但没有后
悔的事。跟你讲个诀窍。把事做到头,一条路走到头,发现不通再回头,听着耽误工夫
,可是事后不后悔,你明白吗?
我说爸我懂你的意思。
他说好那我去睡了。
我说,好,爸再见。
我依旧在路小娟起床的时候醒来,闭着眼躺在床上,一直听到她出门了才起身。简单地
吃过早餐后我就出门了。
上班这几个月我养成了每天早上一杯咖啡的习惯。我从住处出来,一直往北,穿过一大
片绿地。路口有一家咖啡店,我进去点一杯咖啡,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有几个住在
边上老人公寓的白人老头每天都会来,同我打招呼,有时候会跟我闲聊一阵,我全当作
是练口语了。看着门口的车水马龙,我在想回国了我会不会怀念这里的风景呢。
有时候我也会去社区图书馆逛逛。
有一天在书架上看见英文版的《麦田守望者》,一下子想起大学时那次赢了征文比赛的
二等奖,想起宋思远一本正经地说“大家要向曲浩同学学习,从外国名著中汲取文学养
分”,想起拿了奖金我带路小娟去吃麻辣烫,她低头伸着脖子,酱汁顺着她的嘴角淌下
,她额前的短发在眼前摆来摆去,她的脸那么白。
我把书借回家看,单词都不难,开始觉得很拗口,读得很慢,读过五六页后渐渐被作者
的少年腔吸引,越读越觉得有意思。读到后来又越读越觉得难过,开始明白那次大赛评
审的话是什么意思。
下第一场雪之前我得到一个面试机会,面试了三轮,第三次面试HR的大姐带我见这个职
位的直接上司,是个个子不高的白人,很热情,我一进屋,他就主动站起来跟我握手,
介绍自己,“我是瑞克,很高兴见到你......”。
面试我一点也不紧张,有些激动,最后说了些求职指导书上没有教的话,想索性走到路
的尽头。不通倒好,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头。
面试快结束的时候他明确表示决定聘用我,让我下周就去上班。
我出了大楼,心里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
回到家吃过晚饭,路小娟在洗碗,我说,我今天去面试了,他们要我下周一上班。
她转过头来说,很好啊。
我说,嗯,是好事。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没有庆祝。
路小娟似乎渐渐适应了她的超市工作,有的时候拿回来些快过期的折价商品,也分给邻
居一些。偶尔他们店里的几个店员会约着出去打保龄球什么的,我也会去。大家都是年
轻人,有印度人,菲律宾人,波兰人,在一起用带着各自口音的英语聊天,彼此都不介
意,种族和语言会渐渐消失,他们脸上的神情,说话的语调,能让我对应上我以前的朋
友同事小张小李小王。
早上出门上班,傍晚下班回家,周末我们也去远一点的地方逛逛。我在想这是不是就算
走上加拿大的生活正轨了。

试用期结束的那天是个周二,我到家的时候路小娟还没回来。我放下东西走到外面的小
街上。
路上没有人,人行道一直伸到街角。我看一下表,差不多是路小娟回来的时候。我站在
我们房子外,看着那街角,不想错过路小娟出现的那一瞬。
这是我的一个老游戏。
在校园的时候,每次去女生楼下传呼了路小娟,我都会退到楼门对面的自行车棚里,从
那里正好能看到对着门口的半截楼梯。路小娟就会从这楼梯上下来。你的盼望总会毫无
意外地出现。人生能有多少个绝无意外的等待,我享受这片刻等待的过程。
等了一会儿,路小娟还没出现,她最近下班的时间有些不规律,时早时晚,有时说是替
同事的班,有时是老板临时让她帮忙理货。
正是深秋,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光,黑色的枝条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组成图案,让人看得
出神。我回过神来再看那街角,路小娟已经走在小街上了。她背着双肩包,低着头,脚
步散漫,不像她平时总是急匆匆的样子。我穿过马路向她迎过去,走到很近她才抬头发
现我,一脸惊惧。我说吓着你了?她笑了一下说没想到你会在这里。
我说晚上出去吃吧我今天过了试用期。
她说好啊挺好的。
我们两个坐街车去唐人街,她把头靠在窗户上看着窗外,没有发呆,很专注地打量窗外
的街景。天已经全黑了,店面招牌上的霓虹灯都亮了起来。我们路过了她打工的超市,
路过上回吃龙虾套餐的那家饭馆。
路小娟选了一家香港人开的粤式茶餐厅。领班一直跟我们说广东话,我靠着以前学粤语
歌的那点基础能听懂个大概。路小娟指着菜单点了一桌子我没听过的菜。
我问她都吃过吗?她笑着摇摇头。
我要了一瓶啤酒,她说给我也来一瓶。
菜上来了,她每个都戳一戳,夹着吃几口,有的也不似很对胃口。
她举起啤酒说,来,喝一口,祝你越来越好。
我说你搞什么鬼点这么多没吃过的菜,我只不过是找了份工作而已,又不是中了彩票。
她说这样才特别,以后回想起来不会搞混。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摸,路小娟躺在边上。
我揉揉眼睛,她冲我一笑,看来已经醒了一阵子了。
我问她怎么没去上班。她说她刚才给老板打电话请了一天假。
我说你不舒服?
她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想歇一天。
我说要不要我请假陪你去看医生。
她说我没事躺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去上班吧,不要一过试用期就作风懒散。
在门口锁门的那一瞬,我忽然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我出去上班路小娟留在家里。走在布满
落叶的街上,空气清爽,这感觉很好。
路小娟就是那天下午走的。庆丰出门抽烟的时候看见她拖着一个皮箱上了出租车。她拿
走了她的护照、文件和一些个人物品。我俩联名账号的钱她取走了两千块。
她给我留了一封信,放在电脑键盘上。
浩,
我走了。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从去上海开始就是一个错误。或许更早。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悠然自得的样子。我喜欢你吊儿郎当却又总是无所不能。运
气也好,天赋也好,我羡慕你,崇拜你。
然而人不可能总是那么好的运气,为了生存,我们只能改变。我知道你已经作了很多努
力,看到你为了生活变得越来越忧郁,忍耐,我的心很痛。
如果我们在国内或许你完全可以继续维持你的那种不经意。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我
把你带到这个困难的境地。虽然你从来不曾责怪过我,可是我没有办法逃脱对自己的指
责。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现在是我们分开的时候了。你有了一份工作,你有了选择的条件,回国或是在这里留下
来可以取决于你自己了。
这是我写得最难的一封信。每次写完都觉得说得太多余。我已经做了决定,一切言语解
释都已经无谓。但不做解释,或许会给你更大困扰。
就这样吧。不用花费工夫来找我。

去上海后的头一年春节,路小娟的父母来了上海,和路小娟一起去他们在上海的亲戚家
过年。我回老家和父母一起待了八天。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分开,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
分开在两张床上睡过,即便是在上海飞多伦多的国际航班上度过的那晚,我们也是把座
椅中间的扶手扳起互相依偎着睡去。
我们早已经生长成彼此的一部分。
但也或许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感觉。
大多数被截肢的人在很长时间内都会觉得缺失的那部分肢体依然存在。他们会试图去迈
那条不存在的腿,用不存在的胳膊向人挥手,觉得某个实际已不存在的部位奇痒难忍。
我也常常会有这样的瞬间,原本我以为这些只是蹩脚编剧的煽情安排。这些错愕的瞬间
觉常常让我沮丧进而愤怒,就像戒烟戒不了。
我试过去找她。她打工的超市说她一个礼拜前就已经辞职了。我每过一段时间就上她以
前常去的华人论坛查她的ID。她再也没有登录过。
我没有再作更多的努力,我太了解她了。当她决定要消失时,一切挽救都没有意义。
好在我的新工作很忙,或者说我把工作弄得很忙。庆丰和大忠也给了我无尽的帮助。他
们填满我不知所措的空余时间,陪我四处游玩。
庆丰后来在一家美国牌子的车行卖车,又赶在多伦多房地产蓬勃起飞之前拿到了房地产
经纪执照。没有用很久他就俨然一份成功人士的派头。
大忠最终没有上学,他的英语一直不好,在工厂干了几年提了个小头目,管着十几个工
人,开一辆二手凌志轿车上下班。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国,或许是因为我从来就懒得改变,路小娟的离开把一切都
搅乱了,我忽然找不到需要回国的理由。
几年后有一次我休假回到老家,我们机关大院的几个曾经的小伙伴约出来聚了一次。
大家三十出头,不再青春,却还没有滑入中年。他们都留在当地,有的在银行,有的在
机关或者国企,除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手上要么握着几套房子,要么投资了店面,生活
稳定富足,普遍对自己的生活现状感到满足。吃完饭大家去了一家休闲会所,他们打起
了麻将,用土话互相调侃恣笑,叼着烟眯着眼地砌牌。我坐在边上喝着咖啡,蓝色的烟
在灯光下升腾弥漫,如梦如幻。我不禁想,如果我不认识路小娟,或许我的人生也会同
他们一样,尽一个百无一用又不惹事生非的干部子弟的本分,老老实实待在银行。如果
脑子不算太笨,酒量不算太差,在我爸退休之前混成一个小科长。我妈会给我找一个门
当户对长相中上的女孩结婚,生一个孩子丢给提前退休的母亲和保姆。孩子妈的身材在
哺乳期后再也没能恢复,她把精力放在打麻将和打扮孩子身上。我每天应酬很多,和老
婆维持一周一次的性生活,偶有外遇但不危及家庭。
人生没有假设。我说不清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现在的生活,用习惯或许更准确些。
如果路小娟不再出现,也许一切就会这么过下去。
宋思远来过一次加拿大,和他的老婆,一个高高大大声音很好听的北方姑娘,和路小娟
不是一个类型。我请他们在“红龙虾”吃饭。他老婆去洗手间的时候,他跟我说你到底
还是跟路小娟分了,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是分了,你要记恨我
吗?
他说,那是年轻时候的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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