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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原创长篇小说]伊萨卡(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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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五年七月,我和水云去海边玩了一天。本来我哪儿都没打算去,可是那天我惹她
生气了,只好陪了她一天。这件事起因如下:
星期五晚上,水云打电话找我,说她想去跳舞,想拉我同去,还说我像一块木头,正在
家里慢慢烂掉,得拿出去抖一抖。我说不去,我讨厌跳舞。其实我本来不讨厌,看见电
视里面的人跳来跳去,觉得挺好看的,是大学生活永远地重新塑造了我。现在我还能痛
苦地回忆出那个夜晚所有的细节:花好月圆,春风撩人,在大俱(大学生俱乐部)里,
女生略有羞涩,强做大方,男生略有拘谨,强作圆熟,社会闲杂人员如鱼得水,恍若主
人。舞曲一响,仿佛给全屋都放了电,大家立刻抖起来,在昏暗的大厅里,在油腻的瓷
砖地上,在众眼围观之下,慢四,快四,慢三,快三,南京小拉。舞曲一停,电门拔了
,不抖了,寻找下一个目标,被下一个目标寻找,重新排列组合,再插电,再抖,人影
鬼魅,心怀鬼胎。这个场面干净利落地粉碎了我很多关于大学关于爱情的美好遐想。如
今只要一提起跳舞,就会引起我生理上的反应,仿佛进了很脏的厕所。
我承认那天有些失态,不但说出了真实感受,还引用库切的话说,既然全地球的人都知
道,跳舞只是个借口,邀请一个女孩子跳舞只是向她发出性交的邀请,那么为什么还要
假模假式偷工减料地制造这种假象?既然双方心知肚明,直接发出邀请不就完了么?
水云听了很生气。我有些后悔,我和她还没熟到可以畅谈性交的程度,都是生理反应惹
的祸。后来我说只要不跳舞,干什么都行,多远都行,奉陪到底。她一听高兴了,说想
去大海,想穿过海湾,到对面半岛上,然后边走边玩,一直走到大洋边上没有路为止,
什么都别想,一直玩到天昏地暗。我说好,就和她去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夏天只有
那一天,那一天漫长得像整个夏天。那天很普通,普通的沙滩普通的海,然而它仿佛不
属于我们,属于另一个时空,在我们的生活之外,好像是偷来的。偷了别人的东西,总
是不容易忘掉。
那是个微凉的清晨,我从高尔夫球场方向绕去水云家。一路上古树参天,流水清响。鸟
儿刚刚醒过来,在树枝间穿梭啼叫,空灵悦耳。小河涨水了,但昨夜的水肯定要大得多
,因为岸边的草全都平帖在地上,齐刷刷地指向水流的方向。我走在河边的洼地,鞋差
点就湿透了。
我远远地看见水云在樱花树下等我。她穿着件草绿色吊带衫,露出圆润的肩膀,下面是
件灰色弹力中裤,和大腿一个形状,仿佛是在那上面画出来的。她扣着一副巨型墨镜,
扣住了半个脸,一只手撑住树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发现如果把眼睛排除在外的话
,光凭嘴、脸颊、下巴等部位,很难精确判断人的表情。等我一走近,水云摘掉墨镜,
扬起脸说:
“看出来了没有?”
我略作观察,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大,水汪汪的,脸仍然那么端正,仍然白腻,仍然好看
。一切和从前毫无二致,连雀斑都分毫不差。“看出来什么?”我迷惑不解,“你整容
啦?”
“哪儿呀。”她撇了撇嘴,却一下子高兴了,“哎,你不是哄我吧?真的看不出来?”
“我都不知道要看什么啊。”
“黑眼圈。昨晚上睡得特别不好,早上一照镜子,呀,当时吓了一跳。马上拿东西往上
抹,好像怎么都盖不住。真的没问题?”
“没有。”我笑着摇摇头。“怎么了?不行就不去了吧。”
“当然要去!”水云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昨晚我做了几个炸鱼的汉堡,把可乐什
么的放到冰箱里,就上床睡觉了。本来挺顺利的,可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又觉得还是火
腿汉堡好,因为炸鱼凉了不好吃,然后就爬起来重做。躺下以后我又想到应该泡些茶,
可乐没有茶好。刚刚起来,马上又想到茶不应该过夜。。。折腾了一圈,再躺下去就睡
不着了,越来越精神。我睡觉一直很好的。。。”她突然停住不说了,“我这人是不是
仔细得过分了?”
“有一点儿。是不是这个把他吓跑的?”
“不是。”她刷地拉下墨镜,轻飘飘地说,“跟这个没关系。”
星期天的清晨,路上的车不多。很多人要等着去教堂,不去教堂的通常也睡个懒觉,到
了十点多钟,才带着全家人,懒洋洋地驶向海边或者公园。
下了495号首都环线,上了50号高速。50号路形状笔直,像一根针扎向大海。车开始多
起来,五花八门的,有最普通的轿车,招摇过市的敞篷跑车,托着游艇的小卡车和颤颤
巍巍的房车。时不时地,总会有一辆车在我们身边刷地超过去,一只硕大的狗从车窗里
探出脑袋,柔软的长耳朵随风飘摇。
太阳就在正前方,像一只炽热欲滴的金属球。水云拿出防晒霜,在胳膊上细细地涂抹。
“早上擦得不够。没想到太阳这么厉害。”她把瓶子收好,从背包里拿出几张纸研究起
来。
我问她那是什么,她说昨晚睡不着的时候在网上查的,看看有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
太特别的,桥这边有个沙点公园(Sandy Point State Park),有一片大沙滩,不过好
像是人工铺上去的;半岛上有几条河,几个公园,还有个博物馆;大洋边上有个特别长
的岛链,没去过,听说还可以,Ocean City就在那儿。就这些。”
“好。”我点头,猛踩了一下油门,汽车闷哼一声向前冲去。
水云抱着胳膊,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在大号墨镜的衬托下,她的鼻子和嘴看起来很娇
小。
“带钓鱼竿了么?”她问。
“没有。我没有钓鱼竿。”
“不喜欢钓鱼?”
“小时候很喜欢,后来慢慢就把它忘了,不知道还喜不喜欢。”
“想不想试试?”
我摇摇头。
“男人就应该喜欢钓鱼嘛。”
“为什么?”
“有猎取精神,又专注于一个目标,还得有耐心。钓鱼就需要这些,男人不也一样么?”
“有道理啊。”我频频点头。
“本质上说打猎也是一样,有时候还需要一点勇敢,就是有点太残忍了。”
“钓鱼不是一回事么?”
“钓鱼好多了,还能接受。打猎就太过了。”
“你想钓鱼么?”
“从来没钓过。不喜欢,只是喜欢看你们男人钓。”水云对我笑了笑,“你是那种很专
注的人么?”
“算不上。一般的事儿马马虎虎,有时候也喜欢较真儿。”
“真的?”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怎么觉得你干什么都很较真呢?”
我想了一下,不置可否。水云低下头翻看她那几张纸。
“想不想钓螃蟹?这个海湾是美国最大的蓝蟹产地呢。”
“好啊。拿什么钓呢?”
“用螃蟹笼子。咱们现在就去买。”她摊开地图看了一会儿说,“在下一个出口出去。”
我们下了高速,开到一条很偏僻的乡村小道上。乡野间晨雾袅袅,清冷寂静。我们掠过
一两片水塘。水在晨光里静止不动,只有飞虫忙碌个不停,四处留下涟漪,然后吱的一
声飞走了。我们还路过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偶尔有受惊吓的野鸭从里面冲天而起,逃命
似的窜到远方。
在一个大水塘旁边,有一个座白色的木头房子,因为刚刚粉刷过,显得格外的精神。这
就是我们要找的渔具店。推门进去,里面正播放着一首乖怪里怪气的歌儿,屋子里闹哄
哄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唱歌的人一定留着浓密的大胡子。店比在外面看起来得要
大,密密实实地摆满了东西,甚至连天花板上都吊着抄网鱼竿之类的物件。而对于大部
分器具,我根本叫不出名字。我和水云转了一会儿,找不到螃蟹笼子,而店里面又没有
别人。水云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又等了一会儿,店主从后面进来了。
他个子很高,敦实得像一名拳击手,光头,胡须灰白相间。我正在想象着那个歌手的模
样,见到他不禁一惊,要不是音色和那个人差的太远,我几乎就以为是他自己唱的。
他从桌子底下抽出来两个铁笼子,大概有一尺多长,半尺高,上面涂着黑漆。“像这样
往水里一放,两边的铁网就开了,就像这样,然后这么一提,门啪嗒合上,螃蟹就出不
来啦!”
拳击手又给我们演示了一遍。螃蟹笼子捏在他巨大的手掌里,仿佛大号的火柴盒。我和
水云又买了一团棉线和几块生鸡脖子。要出门的时候,水云看中了一把放在角落里的大
号阳伞。我抢先一步付了钱,买下伞送给了她。
太阳一瞬间就升高了好多,好像就在这几分钟里,被什么力量猛然地拔了上去。我们高
速地向大海奔驰。大地越来越平整,越来越宽阔,完全是一幅沿海冲积平原的景象(华
盛顿以西仍属低缓的阿巴拉契亚丘陵地带)。我们穿过一个小镇或者是小到了不能称为
镇的一个地方:白房子、打开一半的窗户、窗前的鹅卵石、门前懒洋洋的狗、人行道旁
边的花园、孤零零的小教堂和孤零零的加油站。我打开车窗,海风迎着头吹来,夹杂着
咸味、海鸟的尖叫和莫名的躁动。我加速奔驰。大海就在前方,永远是个躁动的号召。
突然,大地没了,眼前全是水。一座铁桥如多脚的长龙从云端坠落,一头在我们眼前,
一头消失在朦胧浩渺的远方,无数蚂蚁般的汽车正在上面蠕动。切萨皮克湾(
Chesapeake Bay)到了。
桥比看起来要高。回头看去,沙点公园黄色的沙滩上人影斑驳,烧烤架上清烟升腾。我
们徐徐爬升,很快就来到半空中。在我们下面,海水蔚蓝,白帆片片,一艘大游轮刚从
桥下穿过,汽笛声清脆而辽远。我们开到了桥的最高处,在一霎那间,忽悠一下,前面
的半岛不见了,桥也不见了,我们完全悬浮在虚空之中。水云一直看着窗外,她左手食
指搭在肩头,轻轻地摩挲,好像在安慰着一个婴儿。她的样子很温柔。
我们终于下了桥,在第一个岔路向右拐,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一个小码头。在一小片浅
草地尽头,两个木桥伸到海水中,有几个人正在上面钓鱼——这场景太熟悉了,我立刻
就想起了Cayuga湖边,我家前面那个码头。我想起了恩淑。我一直在愣神,水云喊了好
几声我都没听见。
“发什么愣呢?快把笼子放下去啊!”她在桥上向我挥着手。
我打开后备箱,取出螃蟹笼子,从冰柜里拿出鸡脖子。因为一直埋在冰块里,鸡脖子已
经冻硬了。我用力把它们串在了笼子里的铁丝上。
“冻成这样了,螃蟹还能喜欢么?”
“没关系,一会儿就软了。”
我走到木桥尽头,把笼子垂直扔到海面上。笼子在水上稍作迟疑,然后笔直地沉下去了
。我把棉绳在木桩上系好,紧接着下了另一个笼子。
十点钟,阳光白花花地泻下来,海面和对岸的大陆笼罩在耀眼的反光里。没有风,空气
依然有丝丝凉意。我躺在树荫里,昏昏欲睡。有人在树林里骑马,嗒嗒的蹄声由远而近
,由近而远,最后消失不见。两只摩托艇互相追逐着从桥墩下穿过,马达声和女人的尖
叫仿佛船留下的尾迹,在水面上经久不散。草地对面,一个西班牙大家庭正在野餐,两
个中年人在炭火旁边忙得汗流浃背。四个孩子在草地上足球。有一个光着上身的小男孩
,挺着小肚子,最多三岁,总是把球踢到我们这边,然后就盯着我们一动不动。水云每
一次都站起来,把球踢回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翻身起来,提着口气在桥上走(因为水云说别把螃蟹吓跑了),想
像着螃蟹们在笼中张牙舞爪的情景。拎起绳子的一霎那,失落感陡地从水下传来。果然
,笼子里除了已经泡的发白的鸡脖子外,一无所有。我拎起另一只笼子,当然也是同样
的结果。水云很失望,撅着嘴说:
“走吧。我看这地方不行。”
公路向东走了几英里,然后笔直地向南而去。沿途人烟稀少,只有一望无际的森林,草
地和庄稼。我们来到一条河边(后来才知道这是德尔马瓦半岛上最大的河Wye River)
。河边有一个小码头,孤零零地立一座木板房子。房子已经相当老,屋檐有气无力地耷
拉着,不过招牌显然是新做的,相当地扎眼。门开着,柜台后面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
人,正在摆弄一个小箱子里的什么东西。我们进屋,她立刻抬起头来,多少有些意外。
“我们想租船去抓螃蟹。”我对她说。
“你们俩?”
“当然了。”
她咧开嘴笑了,满脸金黄色的细纹。她人高马大,长着北欧人那种宽厚的脸庞和高颧骨
,声音却极娇小细嫩,恍若青春期的小女孩。
“孩子,”她指着外面说,“看看那些人吧。他们从早干到晚,从开春忙到河水刺骨,
他们好多人在这条河上混了一辈子。他们能抓到螃蟹,你们不能。别浪费钱了。”
两个黝黑的大汉在水上奔驰,袒胸露肚,笑傲江湖。她向他们挥着手。
“那倒没关系。”我说,“划一会儿船也好。”
“那好吧,随便你们。这条河倒是真的很棒!”
办完租借手续,我们跳进一条铁皮船里。北欧女人帮我解开缆绳,我用浆在桥墩上撑了
几下,小船慢慢地漂到了河里。
码头上围着十几条同样的铁皮船。可能是昨天忘了盖雨布,或者根本就没人在乎,船里
多多少少都灌着水,有一只甚至已经沉了底儿。小船簇拥着那座小房子,构成了一幅难
以言状的萧条画面。
这的确是条很棒的河,平得像绿玻璃,要不是船在缓缓的漂移,我们几乎看不出河水在
流。河的右岸,就是我们来的方向,是一大片参差不齐的草地,左岸有很多大树,不动
声色地沿河而立,仿佛这河的守护神。树荫把河水沁得很暗,掩盖了下面无穷无尽的秘
密。
我们顺流而下,河水在此分叉。因为涨了水,河中心小岛已成沼泽。几只长腿弯嘴的水
鸟正忙着低头啄食。我们在它们身边缓缓滑过时,它们抬头看了几眼,喉咙里面挤出干
涩嘶哑的啼叫。
河水又重新汇到一起,河道忽地窄了,水流变快,两岸巨树参天宛如大伞。河道里的空
气是墨绿色的。阳光吃力地穿过树间的缝隙,呈丝缕状投在水面上,好像放着一部电影
。我和水云收了浆,任小船在这条阴暗的走廊里漂行。船偶尔陷入漩涡之中,打了一会
儿转儿,突然摆脱了,只是船尾在前,船头向后。有时候粗大的树根斜插在水中,如巨
人的胳膊从天而降,拦在我们眼前。那树根黝黑而潮湿,朝上一面长满浅绿色的苔藓,
下面垂着细丝状的不明物体,随着水流微微摆动。树林里暗的可怕,也静得吓人,连流
水的声音都听不见。
“真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水云小声说。
我默默地将船引开,绕过树根,继续向下游航行。
突然之间豁然开朗,河道呈喇叭状向外张开,水好像又不流了。森林不见了,树根不见
了,两岸是绿茸茸的草地,阳光回来了,声音回来了,鸟儿在身边掠过,头顶上是朗朗
的蓝天。我把船划到岸边,把笼子抛到水里,在一个树杈上系好线绳。
水云看着我忙活,默默无语,我也没说话。沉默是一种带有张力和惯性的东西。沉默得
太久了,嘴唇就变得异常沉重,张开嘴需要极大的勇气。
继续向下游划,河面越来越宽,一座大桥赫然拦在面前。从那座桥开始,Wye River笔
直地向西流去,一直注入切萨皮克湾。我们在附近流连了一会儿,但没有穿过大桥,按
照规定,这里就是我们能划到的最远处。
回去收笼子。我远远地看见两根绳子笔直地插在水中。往上面拽的时候,感觉沉重异常
,里面好像灌满了金属。快出水的一瞬间,手里一轻,拉上来一只空笼子,连里面的鸡
脖子都不知去向。
“海蟹不吃,河蟹却给拖走了吃。”水云笑了,“这么聪明,难怪捉不着。”
一艘机动船从身边腾腾地开过去。船上放着几只大号笼子,一张渔网,还有两只竹篓,
里面盛满了灰绿色的螃蟹,正张牙舞爪地向外爬。
我们把剩下的鸡脖子统统抛到了河里,然后掉头往回划,回到码头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我们退了船,开车上路。
穿过Wye River上的大桥,离开公路向西而去,来到一大片玉米地边上。在树林里走了
约摸一刻钟,就看见了大海。
海水似乎不深,在阳光下泛着浅绿色。在海与森林之间,有一片陡峭的草坡,下面是一
条三四米宽的沙滩,在正午的阳光下洁白而眩目。沙滩上长着成片的芦苇状水草,叶片
挺直而肥厚,风从海面上掠过来,也只是微微一抖。
海湾空旷宁静。目力所及之处,有一艘游艇在远处停着不动。那船大约有七八层楼高,
这片海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浅。
水云面对着大海,心花怒放。
“我想游泳。”
我们回到玉米地,从后备箱里拿出背包和阳伞。回到海边,我选了一片比较纯的沙滩,
把伞插好打开,水云在下面铺了一块帐篷里用的防水布。
“在哪儿换衣服呢?”水云有些发愁了,“才想起来这儿没卫生间。”
“沙滩上换吧。”我躺在阳伞下,懒洋洋地看着她说,“你看这儿根本没人来,我转过
去不看就是了。”
“那怎么行?”她摇头。
“对我不放心?要不你收了我的眼镜?没了那个东西,就算看了你也不亏吧。是个女的
都成了美女,你这样的就成天仙了。”
“嗯。那也不行。”她斜斜地看着我,眼睛里水波流动,“就算一个人都没有,也干不
出那种事来。光天化日的,心里不踏实,总要有个东西遮遮才行啊。”
“树林里怎么样?”
“还是不行,会碰见人的。”
“玉米地?”
她摇头。
“那可就没地方了。”我摊着手说。
“唉。真是的,忘了换衣服这事了。”水云双手捧着游泳衣,一脸的沮丧。
我放下CD机,站了起来。“那儿有片水草挺高的,我过去看看。”
我沿着沙滩向前走,绕过一个弯儿,山坡突然变得很陡,几乎是一面四五米高的小悬崖
,四周水草茁壮,遮天蔽日。
我把水云喊了过来。水云很高兴,她让我在入口守着,哈腰钻了进去。一会儿她出来了
,天蓝色泳衣,白胳膊白腿,风吹长发飘动,在荒草白沙之中散发着不容争辩的美丽。
水云对着我笑笑,低下头,然后一头扑到了大海里。
我回到阳伞下,打开她的背包,把吃的一样样摆出来。我先吃了一个火腿黄瓜三文治,
味儿相当地道。我打开一个玻璃饭盒,里面盛着已经切成小块的西瓜。我一面吃西瓜一
面看她游泳。
水云的泳姿相当不错,一看就知道受过正规训练,只是体力好像不行,时不时地停下来
休息。
下午两点,阳光铺天盖地,海湾里面金光闪闪。没有风,远处的游艇仍然纹丝不动,太
远了,看不清上面的情况。两只小螃蟹被海水冲上来,打了几个滚儿,挣扎着翻过来,
犹犹豫豫地爬到了我的脚边,有一只很嫩,对着我舞了舞小钳子,另一只比较老成,稍
一观察,径直溜回海里。我站起来,看了大海一眼,走到悬崖下面换上游泳裤,一纵身
跳到了海里。
水很凉爽。我没有游泳,而是向前面慢慢地走,低头一看,周围已经昏天暗地。海底的
泥太多了。我双腿用力一蹬,向水云游过去。
水云远远地看着我过来,一动不动站在水中,像只被老虎吓呆的鹿。在我触手可及的一
霎那,她突然轻灵地向前一蹬,游到远处去了。
我在水里泡了很长时间。上岸的时候,她正坐在阳伞下吃东西。
“终于觉得饿啦。”她的表情幅如释重负,好像完成了生产任务。
她把墨镜摘了,睫毛上挂着几颗颤抖的水珠。
我吁了一口气,躺在了阳伞下。油布烫得能摊鸡蛋饼,我一骨碌坐了起来,看着海湾深
处。水云还在一声不响地吃东西。
“那艘船动了。”我缓缓地说。
“真的么?”她放下三文治,用手遮住太阳,用力地向前面看,“没有啊。还在那儿呢
。”
“是在动,非常非常慢。”
“喔,那我再看看。要是有个背景就好了。。。看出来啦,是在动。你怎么能注意到这
么细的东西的?”
“因为我一直盯着它。”
“喔。”水云吃完三文治,打开一罐可乐,咚咚灌了几口,喝完歪着头问我:“你不太
喜欢交朋友吧?”
我看着海湾,想着如何回答。
“连这个问题也要想一想?”她歪着嘴笑了。
“是啊。”我说,“的确得想想。没刻意交过朋友,可是谈得来的也有几个,而且好多
年都没散。你说这算不算喜欢交朋友呢?”
“嗯。”她轻轻点头,“在这儿还有别的朋友么?”
“没有了。就你一个。”
“我也是。”她躺在油布上,闭上了眼睛,“人倒是认识了不少,手机上的联系人有好
长一串呢,可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呢。。。唉,还是无聊的要命啊!”她翻过身来,头
枕在胳膊上,眯着眼看我,“你会觉得无聊么?”
“当然啦。谁都有那种时候吧。”我也躺下来,头枕双臂。暖风从海上徐徐吹临,我开
始昏昏欲睡。
“那你怎么办呢,无聊的时候?”她晃了晃头发,懒洋洋地问。
“顺其自然,或者我就想像那是我的最后一天,没有明天了,马上就想干点什么。”我
已经进入睡眠的第一个阶段,思维飘忽但是还能控制。我们俩仿佛在梦中对话。
“我能感觉的到,你总是活在危机里面,总好像没有明天的样子。”
“我一生下来就有中年危机,觉得人生虚无,真的。”
“既然有危机感,为什么又什么事都不肯做呢?”
“你所说的事,到底是什么呢?做什么才算做呢?”
水云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嗯,你倒把我问住了。忙来忙去的,又能怎么样呢
?”她好像点了点头,因为我听见油布沙沙的响,“上过女性论坛那类的网站么?”
我晃晃脑袋,算是回答。
“不想知道女人之间都谈什么?”
“想。”我哼了一声,“可是没想过上那种地方。干嘛问这个?”
“没什么。以前无聊的时候就无聊,后来偶尔上那种网站逛逛,再后来就习惯了,现在
我还是个很有名的论坛的版主呢。”
“真看不出来嘛。好吧,你们都谈些什么?”
“女人还能谈什么?还不是那些东西:化妆品、时尚、婚外情、老公、婆婆,小三什么
的,反正不是女人就是男人那点事。对了,我们有时候也做研究呢。”
“喔?研究什么?”
“我们研究的东西么。。。”水云看了我一眼,“当然是男人。”
“喔。”
“有一次,”她声音细脆,像小鸟婉转啁啾,“我们研究了你们男人的乳头。”
“男人的乳头?”我不由自主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主要是它的用途。平时总有些姐妹很困惑,后来我干脆组织了一次集中讨论,参加的
人蛮踊跃的。”
“那结论如何?”
“结论么,”水云嫣然一笑,“那可就复杂了。论坛里面藏娇卧凤,干什么的都有。有
的也不好跟你说,总之大家一致认可的是:既然你们长了这个东西,就一定是有用的。”
“那不一定。盲肠就没什么用。”
“不一样。”水云有些得意地说,“这个我们也讨论过了,你们那个东西就算什么用都
没有,至少也能帮着区分正反面。这个可是我想出来的。”
我无声地笑了。
谈完男人的乳头,我已经不想睡了。水云坐起来,用手梳理着纠结的长发。“唉,真是
够无聊的!”她挺胸收腹坐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看着我问:
“你知不知道你那点最好?”
“随叫随到,有求必应?”
她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人最大的优点是:特别宽容。”
“是特别随便吧。我从来就是这样。”
“你不是。你并不是一般的随便,你其实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有原则的人一般都不太
宽容,所以这才最难得啊。”
“有很多事儿,只是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
“那是你啊,远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对于这个世界,你保持着一种很奇妙的中立态
度,你甚至对自己也这样。。。”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像个木头人。”
“哈!”水云定睛一想,鼓着嘴笑了,“嗯,有那么一点,不过不算坏。按说你的朋友
缘应该蛮不错的。”
“我可没几个朋友啊。”
“那正是因为你的原则。”水云坐起来,戴上墨镜,“我第一次在书店看见你,就看出
来了。我这个人啊,不太聪明,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了,可是就看人这一点来说,那可
是不用谦虚。只需一打眼,几秒钟,就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到现在基本没失误过。要是
再能说几句话,那就更没问题啦。”
我极其佩服地看着她。
水云更加得意了:“其实我小时候生活的环境特别封闭,根本没见过几个人。这可是天
生的本领,练不出来的。”
“你那儿不是大城市么?”
“是啊。可是我家一直是独门独院。我妈在大学里教书,我外公以前在美国读书,回国
后一直在那个大学当院长。我家算半个书香门第吧。我从小就住那个校园里,是个带院
子有围墙的二层楼。我后来在很多大学里面见到过那种房子:院子里有树,草地,墙上
挂着爬墙虎。我家就是那个样子。”
我闭上眼睛,脑袋里出现一系列画面。在那些院子里,生活着那样一群孩子,衣食无忧
,一帆风顺,邻居几乎都是学者科学家之类的人物。从小成绩就名列前茅,一块玩的伴
儿也都是各个班的尖子,因为好好学习将来像爸妈邻居一样当科学家简直就是天经地义
的事,根本没有别的可能性。然后就上最好的中学,上最好的大学。对于那个时代的孩
子,这几乎是想象中最完美的生活,优越,自信,健康。童年生活铸造出的气质,在水
云身上还能看到。
“难怪啊。。。”我自言自语道。
“难怪什么?”
“你身上有种东西,我一直以为是天生的。”
“是不是特别傻?以前听人说过。”
“不,很好。”
“你那时候是什么样子呢?半大小子的时候?”
“我那个时候,整天忙着打架。”
“你?真的么?”她笑了,眉毛抬高了半寸,眼睛在我脸上搜罗,“怎么长得不像啊?”
“有什么像不像的?打架又不用脸,脸是挨打的。有手有脚就行了。”
“天哪!你当过小流氓?”
“基本没有,他们是我们的敌人,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偶尔也会湿湿鞋。”
“为女孩子打过么?”
“当然。”
“那后来还打么?”
“不打了。”
“为什么?”
“上大学了,没敌人了。”
水云笑了,对着大海畅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叹了口气,伸手要走了我的CD机,戴上我
的大号耳机,躺在地上不动了。一会儿她摘掉耳机,凑到我身边,要我给她讲以前打架
的事儿,而且要先讲那些为女孩子打的。我按时间顺序给她讲,她听得很开心。
后来我讲累了,她也听累了。我们又到海里游泳,累了就上来躺着,在寂静的海湾度过
了整个下午。后来我们饿了,把剩下的东西一扫而空,然后看着太阳像个血红的灯泡一
样沉入海中,大海闪动的波光消失不见了,天空蓝得深邃无边。当我们发觉时,那艘游
艇早已不知去向。我们收起阳伞,坐在朦胧如纱的夜晚里。
a*d
发帖数: 258
2
Thanks! Enjoy reading this novel a lot. Keep it up!
b******g
发帖数: 491
3
写的不错,最近都在追着看
如果能每天都更新就更好了,呵呵,just kidding

【在 o******g 的大作中提到】
: 二零零五年七月,我和水云去海边玩了一天。本来我哪儿都没打算去,可是那天我惹她
: 生气了,只好陪了她一天。这件事起因如下:
: 星期五晚上,水云打电话找我,说她想去跳舞,想拉我同去,还说我像一块木头,正在
: 家里慢慢烂掉,得拿出去抖一抖。我说不去,我讨厌跳舞。其实我本来不讨厌,看见电
: 视里面的人跳来跳去,觉得挺好看的,是大学生活永远地重新塑造了我。现在我还能痛
: 苦地回忆出那个夜晚所有的细节:花好月圆,春风撩人,在大俱(大学生俱乐部)里,
: 女生略有羞涩,强做大方,男生略有拘谨,强作圆熟,社会闲杂人员如鱼得水,恍若主
: 人。舞曲一响,仿佛给全屋都放了电,大家立刻抖起来,在昏暗的大厅里,在油腻的瓷
: 砖地上,在众眼围观之下,慢四,快四,慢三,快三,南京小拉。舞曲一停,电门拔了
: ,不抖了,寻找下一个目标,被下一个目标寻找,重新排列组合,再插电,再抖,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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