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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9导演手记（四）
关于“江边“：
我出生在江边，并非县里。江水没有什么暖和气儿。夏天还没过完，就先凉了。一
到入秋，若敢赤脚进水，连脑顶都会被刺透。不过那时这江里的活物倒很多，完全可以
用“富饶”来形容，就像江边的黑土。江里曾产一种大鳇鱼，长宽数米。两条装了柴油
发动机的渔船，中间下一张挂满铁钩的大网，才能兜住这种大鱼。父亲说，他少年时经
常去江边用水桶去提那大鳇鱼的籽。而到了我上初中，一两鳇鱼籽据说已卖到三千块了。
后来家里搬到县城，再去江边，我或者骑两个钟头的自行车，或者坐半个小时的大
巴，在夏日的清晨。虽然江水在蓝天白云下还是那般黑，虽然三角形的扁石子飞出仍是
一趟水漂，但这从小长大的江却越发陌生了。比如岸边那些老妪，又玩起了新花样。她
们把“油炸面”敷在罐头瓶子里，乱冢一般倒扣在江沿的鹅卵石中。江潮涨了，江潮落
了，分毫不差。一涨一落之间，便有许多寸余长大小鱼苗憋在罐头瓶里，它们或被油炸
，给老妪的孙子孙女们解馋，或被晒成鱼丁，被送到菜市场。
江边住的人狡猾，江里游的鱼们更是不傻。它们选择在江的北岸活动，再也不敢游
到南岸了。而江的北岸就是俄罗斯，以前叫苏联，有那么一年半载还叫过独联体。
斯大林曾把密密麻麻的苏联坦克摆在了江北岸，这是听父亲说的。家里的电视天天
也放关于江北岸的新闻：先是戈尔巴乔夫，然后是叶利钦，然后是普京，苏联变成了前
苏联，独联体缩成了俄罗斯。
在县里人看来，对岸住的不管是前苏联人还是俄罗斯人，统统都是“老毛子”。县
里人说，“老毛子”解体了，没有伏特加喝，也没有大列巴吃。他们完蛋啦。
据说靠近欧洲的“老毛子”好多逃到了欧洲。江对岸的“老毛子”则三三俩俩出现
在我们县里。他们带来的怀表，上面刻着马背上的红军或哥萨克骑兵，长髯长靴长马刀
，一块表换一瓶六十度的烧刀子。而一整箱六十度的烧刀子就是一件熊皮大衣。而县里
人是不穿熊皮大衣的。他们把大衣都卖到了省城，然后再烧更多的酒，换更多块怀表和
更多件熊皮大衣。
即使是这样，烧刀子也悄悄变成了掺了水的工业酒精。县里人排队办了护照，办了
签证，扛着可怕的变了形的烧刀子，搭上了过江的船。
不但要过江，还要开口岸，还要经贸通商。当时县城里最高层最奢华的办公楼，不
是县政府，而是海关大楼。我们的中学，自然也开了两门外语：英语和俄语。
江的北岸，却只是几间桦树皮裹了的小房子。你从江南岸望去，偶尔能有人出入。
他们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老毛子”。他们是二战前逃出欧洲、穿越西伯利亚平原的犹太
人。他们不会揣着红军怀表，也不贪嗜奇货可居的伏特加。他们只想待在那几间小房子
里。你用望远镜看去，房外裹着的那白桦树皮，最初是白的，风吹雨淋日晒雪蚀，就成
了灰黑色。犹太人走出小房子，往北是小山丘，是针叶林，往南则是江水。而江水的下
面，就是不敢游到江南岸的鱼们。
塔斯塔夫斯克，就着热汽腾腾的鱼锅，我讲出了这个犹太自治镇的名字。Jet则干
掉一罐啤酒。本来要拍江边的外景，可惜雪大，江风怒吼，外景没法录音，大伙只好涮
鱼锅。
这鱼不是江里的，土腥味太重。即使加了这么重的调料，也能吃出来是人工养殖的
。你们却吃得很香。我从小在江边长大，哪里还有什么江鱼。六十度的烧刀子也遍寻不
见，无论是县城还是江边儿，只好用罐装啤酒顶替。所以今夜谁都喝不醉。最后全鱼馆
老板推门进来：对不起，打烊了。
关于“界江国际大酒店”
所谓“界江”就是指这条大江。“界”当然南北两岸两国的界线。所以对“界江”
这个说法，县里有些人是颇为不满的：凭什么？江边原来不都是我们地盘么？这么一“
界”不就正式“界”给老毛子了么？
然而这些人又不敢造次，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毕竟，“界江”的石碑是县里立的
，“界江”的富贵小区，也是县里起的。
“界江国际大酒店”是县里集资兴建，由个人承包管理，自负盈亏。服务对象自然
都是些国际人物。据酒店大堂经理小朴说，酒店的客户可不止是对岸的“老毛子”，往
来江上的韩国人、日本人甚至还有国内的南方老板。
可据我们观察，这大酒店空得很，还有纪念碑和富贵小区，这些具有现代感的建筑
，在这江边小镇里，对着被冰雪封住的大江，显得格外突兀。
剧组的人悄悄跟我说：贵县这座大酒店，用来翻拍《闪灵》最适合不过。
小朴眨了眨那双地地道道大堂经理式的小眼睛：人少？这不是要过年了么。
问能不能在这儿取景。小朴说不能。我们说可以支付租费。小朴问，你们要拍什么？
我说拍电影。
小朴说那得等过完年，问他们老总，一个南方人，大老板。
我无计可施。Jet却找到网上的一段视频，宣传片，我们县成了旅游胜地，江上的
一颗明珠，画面色彩过度饱和，后期处理基本失真，活像是拍了明星照，我根本认不出
来这竟然是我们县。节目的女主持人操一口标准官方普通话，长着标准官方模样。Jet
特意指给我看：他们这片子在“界江国际大酒店”取了景。
于是我告诉小朴，我们这片子是给县里拍的，做宣传用的。
小朴笑说不信，夏天刚拍过，怎么又来拍？
我塞给小朴两盒美国番茄红素，他就信了。我们如愿取到了景。拍完后，坐在酒店
墙角重看这段宣传视频，我把iPad调成静音：山河壮丽，主持人那官方的嘴在一张一合
。如果再去掉字幕，说成是别的什么旅游县也亦无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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