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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se版 - 亲爱的肚肚(2016年12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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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日
经过十二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总算回到了银川。肚肚小朋友和刘大人吃了不
少苦头,肚肚一夜都在肚子里闹腾,刘大人则几乎没有合眼。等回到家中时,
岳母大人已经蒸好了热腾腾的包子等待我们。我们都很感慨。一年之间,很多
事情都变了。我是嘴笨的人,不知道如何劝慰。岳父大人生病了,她要去医院
照顾,所以等刘大人终于在温暖熟悉的床上入睡后,她就急匆匆走了。
下午去了妇幼医院。除了两个月前曾托人情在解放军总医院做过一次大排畸检
查外, 北京所有公立医院的大门一直向我们关闭着。我们错过了两次重要的产
检,加之在昌平公园门口和另一家小私立医院里量血压时,大夫都表示刘大人
血压超低,一度只有50/80mm贡柱,所以心里都搁着一块大石头。等刘大人酣睡
了四个小时后,我们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检查。当然我也不期望银
川的医生会有好脸色,然而检查结果显示一切OK,血压也在正常范围内
(75/129)。这几个月提心吊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有一瞬间,我心里充满
感激,也饱含着骄傲——我们的肚肚一直在健康地生长。
回的时候,我们走得很慢很慢,路上行人很少(和北京比起来,简直可以称之
为人迹罕至了),西坠的太阳依偎着天际隐隐绰绰的云层,它的光芒遮不住,
一束赶着又一束,散射到大街上,落满黄叶的隔离带间,妇女们裹起的头巾
上,或者空旷而安静的清真寺圆圆的塔肚和尖尖的顶端,给这塞北小城抹上了
一层幽远的神性。
我不属于任何城市,我在心里想。但这偏远的小城,注定将与我们的肚肚小朋
友息息相关。
12月2日
去看了刘大人的姥姥,一个独居的老者,因为怕我们会花钱买东西,特意打了
几个电话,一再嘱咐不准买任何礼品,水果也不准。
去年我回银川,要去看她,她给刘大人表示不用来看她,因为知道我一定会买
东西,不愿意我们破费。她一个人住,其实很愿意有人来陪陪她,说说话儿。
去年我疯狂投资,还从她那里拿了几万块养老钱,说好年底双倍奉还,后来全
赔了进去,她那么省吃俭用,存几万块钱谈何容易?但她并没有怪罪我,知道
我并不是故意要弄成这个样子,见了其它亲戚,也总说我心好。
我在江湖上混,其实算不上心好,有时候甚至冷酷无情,损我者大有人在。但
世上总有单纯良善、掏心掏肺的人,每每看他们真诚平静的眼睛,就愧疚的
很,也会幡然明白,世上的种种争强好胜,都是弯路。
刘大人有一个非常亲近的大姨,最近专程从厦门赶回来,替我们准备生产前的
种种杂事。听我们要去看姥姥,提前做好了刘大人最喜欢吃的酸菜羊肉。酸菜
是姥姥自己腌的,羊肉是正宗的滩羊肉,一顿狼吞虎咽之后,我问刘大人还有
什么想要吃的?她表示吃了大姨做的酸菜羊肉,世上再无美味了。
我们又谈起在北京吃过的那些美味,她深深怀疑是不是去错了地方。
12月3日
我们曾经无数次走过的那条小巷变得生疏了。
从刘大人姥姥家往回走时,夜色已经笼罩了整座小城。所有晚班公交都要等好
久,但我们还是等到了一辆。晃晃悠悠行了一半,刘大人提议提前下车,我们
就踏着夜色,慢慢往回走,我们的头顶上,是一轮弯弯的月牙。
小的时候,姥姥(我自己的姥姥)曾说过一个谜语:“初三初四生下,十四十
五长大,二十七八得了病,三十初一要了命。”答案是月亮。那时候我大约不
明白月圆月缺只是平常的宇宙规律使然,天真地以为那遥远的星球,和无数脆
弱的生灵一样,还没有好好活过,就逝去了,不免惋惜。到后来读鲁迅的文
章,先生说古人看见月缺花残黯然泪下,是可恕的。意思是那时候自然科学不
发达,大家都以为月缺就是月逝,不丢人。但现在大家都知道月亮上死寂一
片,并不温存,如果还生出愁肠,就是矫情,要惹人讨厌,不可恕了。
其实古人对月伤怀,哪里是因为科学不发达,错以为月亮死掉了?鲁迅举这等
例子,也是好不容易天真了一回。
但我并不伤怀,所以也谈不上可恕不可恕。我只是习惯于向遥远的地方张望,
并偶尔有些好奇。多年前在这小城里,我曾有一些肝胆相照的朋友,现在他们
还住在这城里,可是我们之间,和这生疏起来的小巷一样,冷清了下去,肃杀
了下去,即使见面,也徒生感慨,并无情谊了。这也许是好的,老死不相往
来,才是和平之道。
12月4日
晚上和岳父母一起吃饭,结账的时候,发现收银员拿银行卡在终端机上按了一
下,就完事了,不用输密码,也不用签字授权,着实吓了一跳,问了半天,才
知道是银行认为输密码很浪费时间,就自作主张替大伙儿弄了个不用输密码的
闪付功能,300元以下的小额消费随便刷,每天限额2000。
这事儿其实就两个意思:一, 别人拿了你的银行卡,无论偷的捡的,每天可以
在任何一家商场或者饭店消费2000元。你发现卡丢了,挂失。挂失之前的损失
怪你,挂失之后的银行承担(银行不是傻子,你一旦挂失,账户马上就会冻
结,它半毛钱的责任都不用承担),如果你是个二百五,卡丢了也不知道,或
者知道了也懒得放在心上,那么某一个幸福的人每天都会拿你的卡去滋润2000
块。二,你这么尊贵的客户,知道你时间宝贵,钱多人傻, 所以不用你张口,
银行就替你把事办了。中国这么多人,总有几个人要丢卡的吧,何况小偷们日
子也不好过,总要给他们一点方便。
和银联的宽宏慈悲之心相比,我们一再叫嚣要把小偷坏蛋赶尽杀绝的作派实在
的可耻得很。据说商汤没有得志之前,曾去旷野里散步,发现有个聪明人造了
一张大网,只要鸟雀飞到网中,则四面都会合围,无论大小,一个都不能逃
出。这人很得意,向商汤炫耀,商汤却觉得太残忍了,说何必赶尽杀绝呢!就
把网的三面全部拿开,只留一面给那些不想活了的用以自戕。商汤对待鸟雀心
肠很好,所以各诸侯觉得值得托付,就归顺于他,成就了商朝的霸业。
百度上一查,原来银联2012年就推出了闪付业务, 而且现在所有的银联卡都有
闪付功能。我之孤陋寡闻一至于此!怪不得中国的银行每家都富得大街上每个
人都想去抢一把,看看人家这气魄!
12月5日
傍晚的公园里行人寥寥,成群的喜鹊在已经枯败的草地上跳跃,湖面结了薄薄
的冰,两只毛皮脏乱的小狗蜷卧在落尽叶子的沙柳树下,在我们缓缓走近又离
开的一小段时间内,其中一只靠在前爪上的脑袋上睁开了两只乞怜的眼睛。
对岸白色塑像的头顶栖息着一只寂寞的黑鸟——它的脑袋藏在膆子下面,远远
看去,仿佛一把生铁铸成的水壶。
天气暖和的时候,公园深处会有人卖葫芦,然而我们错过了好时节,所以空手
而回。我并不想让她继续作画,天气冷了,而且颜料对胎儿不太安全,但之前
答应了一个朋友,总要做到才好。
按我的意思,网上买一个就可以,但刘大人总是吹毛求疵,总是要亲眼见了才
放心,幸好听说小区附近的早市上还有,我们决定改天去碰碰运气。
我们给肚肚小朋友买了部分玩具,希望他/她能够喜欢。
12月6日
去办准生证,一连三次都没成功。第一次没带照片,第二次没开门,第三次门
开了,但办事的人没在。
我们仍然感谢了居委会笑嘻嘻的大妈,迎着风往回走。我没有生气,刘大人自
然更不会生气,对我来说,这是进步,对她,是习惯。
“我们有的是时间。”她说。
12月7日
在跑了四次之后,我们总算办好了准生证(感谢伟大的党和毛主席)。办证的
大妈恭喜了我们,然后对着我说:“担子又重了呀!”
从常理来看,是的。除了要挣钱买奶粉,更要半夜里哄娃睡觉,说不定还要洗
尿布(简直是一定的)、要忍受无缘无故的哭闹、怕饿着、冻着、忽然发烧、
长痱子、翻身时压着、等长大了,又要担心坏人偷抢、同学欺负,还要时不时
去参加家长会,还要赔他/她弄坏的同桌或其它同学的小东西,还要这、那的,
总之对做父亲的人而言,大妈们心里生出同情,有些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但反过来想想,如果不生小孩,男人的一生,就幸福了吗?
我看未必。
幸福的男人总是相似的,不幸的男人多半没有娃。
或者说,不幸的男人,多半不是累的。
下午坐公交车回家,碰到一个歇斯底里的司机,一路上横冲真撞,狂按喇叭,
有人抱怨两声,就遭到恶声辱骂。我怕刘大人颠着,原没心思计较这样人,但
心里渐渐生出些难受。这样一个男人,何其不幸呢。他感觉痛苦,却不敢辞掉
工作,他也许更适合去养一群猪或者当个屠夫,那样的话,他感觉不爽,就不
用费口舌或者通过暴怒来损害自己肝脏,直接拿刀砍上去,杀掉一个活物,也
不用担心犯法被关起来,还有银子收入,何其之美?可是他不敢,他老了,没
力气,或者也没胆量拿刀子,他更不能忍受别人讥笑:看呀,好好一份差事不
干,去养猪了!他进也不敢,退也不敢,这也不爽,那也不爽,与他有没有娃
有几毛钱关系?
男人的担子,不值得旁人担忧,而养育子女,看着他/她从无到有,从小到大,
从一无所知,到渐渐成熟,天地间的精灵,是人力能创造出来的最伟大的作
品,任何其它形式的乐趣,都无法比拟,如此大乐趣,为什么很少有人认可
呢?实在奇怪得很。
王安石说“祖宗不足法”,大妈们的担心,又何足道哉?
12月8日
我们的房子因为装修时间太短,不敢住进去,幸好刘大人大姨有一所旧房子出
租到期,租户搬了出去,就暂借给我们住,实在是雪中送炭。我们从北京回来
之前,岳母大人就新铺了地板革,又添置了些家具锅碗瓢盆之类,等我和刘大
人擦干净玻璃,已经像模像样,可以住了。于是我们又开始了吓人的搬家之
旅,自然免不了又要辛苦岳母,大包小包,长枪短炮,桌子椅子,直直弄了一
下午,总算安顿了下来。然而发生了一个意外,岳母大人往楼上搬箱子时不小
心撞到了刘大人,刚好撞到肚子上,虽然没有大碍,把人差点吓死。撞了后肚
肚动了一会,然后就没动静了,一直到我们洗完澡,坐床上看书,才又轻轻动
了几下。
我难过得想哭,好在刘大人一再表示没有不适的感觉,才略略心安。说来好
笑,我大约很多年没有哭过了,今日为了这点小小撞击,竟心疼得要掉眼泪,
等娃出生了,岂不是要宠坏的节奏?
12月9日
银川平均气温比北京要暖和,但早晚似乎更冷一些,而且风力遒劲,打到脸
上,有如刀割。冷兵器时代,披坚执锐的男人们常在这里展开大规模征伐杀
戮,一千年前,党项族首领李元昊曾一度称雄西部边陲,北宋王朝朝夕不安,
派了很多兵马抗击也没有结果,包括当时的大才子范仲淹,历史书上把范先生
吹上了天,编了很多黄继光董存瑞式的段子来粉饰他,然而范仲淹对夏用兵数
次,按柏杨的考证,其实没有一次成功,完全靠水军掩人耳目沽名钓誉。当然
无论是非功过,男人们在这里发生过的惨烈战事,与今日吹来我们脸上的风,
都带足寒意。北宋灭亡之后,岳飞与金作战,那首妇孺皆知的《满江红》
里“踏破贺兰山阙”一句所指贺兰山便在银川不远的地方,我年轻的时候认识
几个伪诗人,就常常跑到贺兰山去寻找灵感,诗人无聊,但山川有灵,气候也
非常独特,适宜种植葡萄,所产葡萄酒醇厚甘澧,在国际上颇有惊人手笔。
我是人世间一个冷眼看客,又遇见银川街头上的冷风,就生出些说不清楚的陌
生,好在银川懒得管别人这些神神叨叨。早上要去买菜,菜市场就在我们的楼
底下,从窗子里探头出去,就能看到街道两边的菜摊,忙碌的人们都穿了棉袄
大衣,猛一看去,像一群憨态可掬的狗熊,就这样还不足以抵御寒冷,每个摊
位上都点燃了轻便小煤炉,风一吹过,那火就呼啦啦飘起来,远远望着,几乎
是温暖的。
等走到街上,才明白那火微不足道,而且那人们,也并不怎么可爱,于是匆匆
买好菜,低了头,飞跑了回去,再不理会窗外事。
12月10日
下午收到了彭大侠从远方寄来的橙子,个个壮实饱满,红通通,亮晶晶,像是
一箱子太阳,迫不及待切了一个,满嘴生津,齿颊生香,想着那风一样的男
子,也有这样精致的心思,禁不住开怀不已。而南方的风物人情,和那一份真
诚,比这橙子,要更滋润人的心。
我生命里遇到过两个彭大侠,一个像郭靖,一个活脱脱就是风,春风,一万里
烂漫江山留不住的春风。这么多年,我有幸和他们一直保持着淡如水的情谊,
是我这荒诞人生中的一大乐事。
起初我劝他不必费心,那么远,而且邮资不便宜,他说不是寄我,主要是想让
我们的肚肚小朋友尝尝鲜, 果子都是亲自种,亲手摘的。我听了这样描述,几
乎有些嫉妒。我也收过不少朋友礼物,但这一件,分外厚重了——是我们的肚
肚小朋友收到的第一件朋友礼物(他也许要长到很大很大,才能明白这情谊的
份量。)
在这之前,老三老四,也都给肚肚准备过礼物,他还未出生,就被大家爱着,
这也许就是人生中一件真正幸福的事吧。
12月13日
翻刘大人的书柜,发现一堆插图小人书,除了她最爱的《红楼梦》,竟也有风
尘侠女吕四娘等武侠传奇,倒很出乎意料。我小时候看过写吕四娘的小说,那
时候爱得要命,当成宝贝,不想一晃这么多年,早不记得其中情节,就忍不住
翻了开去,看了十几张,那个青少年时期就深深刻在我脑海中的神一样的吕四
娘形象,莫名其妙就坍塌了,像一尊土坯雕像,忽然被什么弄成了一堆稀泥,
一塌糊涂,令我看不下去。
事实上,从前多少美好,都变得不忍直视了?
我也常想,人的成长过程,其实就是不断否定昨日自我的过程。我并不喜欢从
前的自己,也知道多年后的自己一样会讨厌今日之我,但那是好的,我想。未
来总要好过当下,才值得走向未来,如果未来和今日一样,或者比今日更不
如,那未来有什么用呢?
然而我们一致认为这些小人书应该珍藏下来。也许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的
肚肚小朋友也会非常喜欢,并借此窥见我们的过去久远的一斑。或者,在某一
日,我们必须对自己的一生做出总结的时候,我们仍然会坦然的认可它们——
我们并不怎么美好的过往。
12月14日
见到了父母,风尘仆仆从小县城赶来,带了老家的土鸡和羊羔,也给肚肚带了
手缝的棉衣棉被,棉花是亲手洗过的,针脚细密,摸上去温润踏实,有如母亲
的心。
和父亲仍然没有什么话说,现在的我,几乎反对他的所有意见,他也不赞同肚
肚这个乳名,说寓意不美。
但我们还是谈到了从前,我感慨说肚肚比我幸福,有这么多好看的衣服,而
我,五六岁的时候,还没件像样的裤子。他们沉默了一小会,然后有些心虚地
说那时候大家都穷的很,能活下来都不容易呢。
我没有抱怨他们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出来,我其实还想说点别的,比如我寂寞
的童年、比如很小就离开他们去外婆家放羊、比如我不仅没有像样的裤子,其
实连一个拥抱的记忆也从来不曾有过、比如其它类似感慨。
也许十年前我确实对父母充满抱怨,但现在不了。从前我总是嫌自己什么都没
有,现在我不知道除了保护好小家庭,还有什么是生命里必须或不可放下的了
——十年前他还是天真烂漫的亚瑟,十年后,他成了牛虻。
我隔着肚皮给肚肚介绍爷爷奶奶,他们都大笑,说我异想天开,又说三四岁也
未必能认得爷爷奶奶,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然而我们的肚肚欢快地动了几下。我知道,那真的就是他/她打招呼的方式,只
是大人们总不相信罢了。
12月15日
之前我认为自己是路盲,很有些自卑。谈恋爱的时候,如果出去玩,一定是刘
大人选择路线、指挥行程,有一次吵架,她历数我的罪状,其一就是从来找不
到回去的路,等同白痴。
前几年在北京来来去去,都住在老大家里,每次出门,他都要嘲笑我的迷糊,
这加深了我的自卑,以为自己没有救了。
等我挣开老大的窝,开始独自北漂时,老大忧心忡忡,认为我一定会丢掉,或
者被拐卖,然而事实情况相反,我从来没有迷路过,除了要感谢伟大的高德地
图,也让我对自己辨识方向的能力有了全新的看法。
今天带父母去另一座县城里办事,很偏远,我只去过一两次,地图软件也有些
晕乎,但竟然没有出差错,不像路痴的典型病症,更加深了我对自己并非天生
蠢笨的认识。
回的时候,我们都累了,父母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不再问这问那,我终于可以
闭上嘴巴,看看车窗外不断飞驰的千篇一律的人和高低错落的建筑,我也有意
识地提问自己车辆行进的方向和我是否符合路痴标准等问题,答案很简单:我很
正常。
如果我曾经在刘大人眼里是绝对路痴,那仅仅是因为我太懒,也是因为有所依
靠,知道有人熟悉路线,所以不愿费心去注意的缘故——这也可以解释给老大
听。
另外一个原因是:我花在手机上的时间太多,以至于没有时间去系统识记任何一
段路程——检验一个人是否因为是路痴而无路可走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他到底
把时间花在了哪里。
这也可以解释人生本身,我想。
12月16日
去看刘大人奶奶的路上,碰到一头小毛驴,被拴在一辆破烂的三轮车上,它看
上去还没有在山野上尽情奔驰过,也未曾干过什么农活,它的毛皮脏乱无比,
窄窄面颊上显出的迷茫盖过了悲苦,但尖尖的耳朵直竖着,像是无言的挑战。
三轮车上血迹斑斑,车厢一侧是打开的,斜斜挂着另一头毛驴还冒着热气的
皮,它的血肉和骨头堆在同伴的脚下。
生死和杀戮,与我只有一步之遥。
刘大人知道我的心意,就说要么你掏钱买下这条驴子咱们养着,要么咱们继续
赶路。
当尼采扑上去抱住一匹跪倒在尘埃里任人鞭打的老马而痛哭流涕时,他除了疯
掉,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除了继续赶路,还有什么办法呢?
12月17日
父母来的时候,我不想和他们交流任何事情,送走他们之后,却一直和刘大人
在谈论他们,她认为我的父母老实憨厚,甚至有些幽默,而我认为他们教条刻
板,不通人情世故,严重阻碍现代文明的发展方向,代表我假象中应该被打倒
的封建旧势力。
当我们喋喋不休谈论他们的种种古怪规矩、不合时宜的饮食方式、对现代私有
制度的绝对蔑视等代沟问题时,我的父母正坐在长途大巴上回家去。我从北京
回来时,给父亲买了一顶时尚帽子,然而前几天搬家,忘在了老房子,所以他
依旧戴着过气的蓝布帽子,前面有长长的帽舌,在他的额头上遮出了一片暗
区。从背后看去,脑后的头发则白透了,像是冬天山野里的白草。当我在他身
后慢慢凝视他时,我忽然意识到,生命力是有踪迹可寻的,也是有颜色可以测
量的。生命力有如原油,愈是浓黑,力量愈强。它绝不静止,从每一根头发的
末梢往外流淌,经年累月永不停息,直到全部流逝。物理上说黑色并不是一种
单纯的颜色,当夜幕中没有任何光线时,我们的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这种
纯粹的空虚通过眼睛表现在我们的意识中就是黑色。那么,是不是说,我们茂
密的生命力,浓的化不开的青春,也只是繁华惊艳的空虚呢?我走在后面,望
着父母亲的后背,心里无端生出苍凉,我知道,他们的一切都不可逆转——苍
老下去的心灵、已永远丧失的家长地位、长年累月的孤独、再也无力打开的新
的社会圈子、和从来没有人知道的人生真相。他们并不理解这个飞速变化的世
界,也没有动力去理解。他们的一生多么简单啊,然而,这种要命的简单让他
们满足。他们见了我们新装修的房子,看了儿媳妇和正在肚子里健康成长的孙
子,心满意足,就觉得好了好了,很好了,想不出来人生还有啥别的需要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人生还需要什么,但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世界,我的忧虑,也
许不关乎我们需要什么,相反,只是一种黑色的空虚罢了。
12月18日
我们偶尔也吵架(结婚之前要更厉害些),但每次都是我投降,第一,和女流之
辈吵架,非大丈夫所为;第二,每次她情绪波动,肚肚小朋友就在肚子里踢起
来,我怕怕的,又想能低头认错多半是成就大事的人,而我,很明显就是那种
乐于给老婆赔不是的武学奇才,因此这事并不难办。
这会儿她要求我马上滚过去,所以日志只能草草对付了,肚肚要理解我啊。
12月19日
刘大人不喜欢北京的原因之一是出行不便,没个不堵的时候,然而银川的公交
车照样拥堵(雾霾照样严重),给老幼孕残让座的情况也并不像她一再标榜的那
么普遍,所以我对银川颇有些意见,虽然离不开,却很谈不上喜欢。
下午陪她去做产检, 虽然是工作日,也算不上高峰期,公交车上却挤得满满
的,插个脚也不容易。之前我们赶公交,司机见着孕妇都会喊一嗓子,叫青壮
年让座的,然而今日人多,司机大约也是烦得很,就没有吱声。我正想厚脸皮
请旁边的中年大叔帮忙让座,然而他将头扭了开去,津津有味地欣赏起窗外凌
乱的小摊铺来。我讨了没趣,想暗暗说几句脏话又怕被暴打,没个法子。这时
靠近车门处一位老太太站了起来,冲我们喊“来来来,到这里坐吧!”刘大人
见是老人家,没法子坐下去,就摇头表示不用,但老人家一再坚持,非要让给
她,满车的人都看着我们,连旁边的大叔也将头转了过来,我心想老人家虽然
需要保护,但看上去身子骨还健壮,相比之下,刘大人腆个大肚子,车又不
稳,确实更需要一个座位,就道了谢,扶了老婆,穿过整整半车厢的人,坐了
那位子。
那老太太双手扶着栏杆,颤巍巍站了好几站。
我自己算不得什么好人,之前也没有让过几次座,即便有让,也是碍于众目睽
睽,实在躲不过才让,所以没什么资格指责那些青壮年无视老幼病孕的行为,
但这半年来,陪刘大人来来往往,辛苦奔波,对让座这事,颇有一些感触,在
这里记录下来,希望能提醒自己,连我这种素质平常的人,也曾得过他人的帮
助和善意。
据我观察,主动让座的,女性远高于男性,其中年长女性(不算老得站不住
的)最有人文情怀。她们不仅愿意让座,也愿意搭讪,而且多半要问是男是女
的问题。但我们脸皮还不至巨厚,让年长妇女让座,多少有些难为情,所以很
少凑她们旁边。乘公共交通工具出行的中年妇女,是给我们让座最多的,她们
大多衣着得体,气质优雅,而且让座后不攀谈,安静地站着,仿佛她们的所作
所为,只是平常生活规则的一部分,我们如果感谢,她们也只报以客气。其次
是学生模样的女生(大学阶段的除外),这个阶段的女生,脸上都充满朝气,
衣着整齐,发型好看,神态或有些羞涩,但态度真诚,绝不攀谈或询问。
只有非常少的男士主动让座。
如果我们的肚肚是一名男士,我希望他能成为少数中的一个。
12月20日
岳父大人身体欠安,下午岳母大人叫我去医院打印病历。从住处到医院,不过
三四站路,但因为天气寒冷,而且医生的态度还要更冷一些,所以去医院的步
伐沉重而且艰难,如果是一个心大的人,大约只是去交二十块钱,打印一沓纸
而已,对我这种心大不起来的,一遇到熙熙攘攘的人脸上都挂着悲苦和慌乱,
穿着蓝白相间的衣服,脸上也没个颜色,身上也散出异味,心里就烦乱得没法
对付。
这世界上有几件事,我实在讨厌得很,第一就是去医院,其次是上班。比起上
班,去医院要更冷酷一些,上班用以压抑控制人的思想,属于钝刀子杀人,而
医院用以打击毁灭人的意志,三下五除二,就把你放倒了。你的那些高冷、梦
想、因为无知而产生的轻狂、以及理想和信仰,在一张张病情报告单面前,都
轻薄得不值一提。
我活到这小把年级,对人生的体验,还很浅陋,也许还不够资格给孩子提什么
好建议,诸葛亮给娃写《诫子书》,要他们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也许有
些画蛇添足,或者,淡泊宁静,就够了。至于明德大志,高远前程,比起平安
健康,终究还是二流境界。
12月21日
冬至的街头上燃起了一簇簇焰火,那是寄往另一个世界的幽思。另一个世界里
住着我们逝去的祖先,他们没钱花了,这个世界的人们就要孝敬一下,但因为
这个世界的人们很忙,不方便天天去讨老祖宗的欢心,同时也为了劝诫祖先继
续保持艰苦奋斗的革命作风,不要铺张浪费,所以选了几个固定的日期,统一
发晌,和毛主席大搞全民大锅饭的出发点是一样的。
冬至要吃饺子,如果不吃,会在冬天冻掉耳朵。然而宁南一带并没有这样习
俗,所以我们老家的人们能侥幸保住耳朵,大约是因为他们在清明和大年夜烧
的纸钱不少,才得了先人的庇佑。
我从未见过自己的祖父,记事之前奶奶也死掉了,所以对祖先并没有印象。小
时候每逢上坟,总是要去白雪皑皑的大山里头,大山里柴禾茂密,灌木丛生,
常有野兔从脚边突然弹出来,闪电一样消失地无影无踪,也有野鸡呼啦啦从头
顶树叉上飞起来,背翼修长妙曼,色彩斑斓,我们就欢呼追逐,却总逮不住,
那时候不免心里焦躁,今日想来,逮不住才好,如果逮住,不过也是煮掉吃
了,至好也就留几根羽毛炫耀,哪有让它们优雅飞走有意思呢?
我的逝去的祖先分埋在三、四个地方,都请过先生查风点穴,据说能出宰相,
可惜至今没见灵验,而皇家王朝已换作社会主义了。
我已经很多年没去祖先的坟茔了,祖先变成了一个遥远不可触摸的概念。而今
日街边跪倒的别人家的孝子贤孙,他们说说笑笑,开心得很,也许是另一种时
尚,也许只是给我们的一点暗示:人生代代无穷已,生活年年不相似。
12月22日
我们在大街上散步,风很慢,空气里隐隐约约飘荡着煤炭的味道,远处照例响
着粗犷而含糊的民族音乐,刘大人穿着套头棉大衣,我戴着她的帽子。帽子上
镶满红色斑点和蓝色条纹,戴在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头上,多少有些吓人,但
幸好人很少,没人在乎我的形象。
她要我讲在宜昌认识的那些人,因为昨天收到了蔚阿姨寄给肚肚的礼物——一
大箱好吃的,她很奇怪为什么给我寄礼物的都是宜昌人,我不知道怎么讲,我
在宜昌只呆过两个礼拜,其实没认识几个人,那时候的同事,除了彭华斌,也
好几年都没见了,换作古时候,也许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相逢,所以他们的礼
物,实在珍贵的很,是我不曾预料到的。
我只好给她讲人其实和动物一样,各有各的特定的气味,有些人气味相若,即
使茫茫人海中打个照面也成得了盆友,有些人则不然,就算从小识得,却总隔
着肚皮。
人确实是有气味的,我有一些回族同学,曾告诉我汉人爱吃猪肉,身上都有一
股猪的臭味。我很以为那并不是民族主义者的偏见和污蔑,因为我也能闻见回
族同学身上的羊膻味和牛屎味。
西方营养学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you are what you eat”,字面意思就
是“吃啥像啥”。
身上有猪臭味的人很难和身上有牛屎味的人成为盆友,就好比爱抽烟的人和不
抽烟的人很难婚姻幸福一个道理——你真愿意和一个烟灰缸过一辈子?
一个回族老妇人迎面走了过来,僵直的胳膊和手伸向了我们——她可能没有闻
到我身上的猪臭味。我遇见过无数乞丐,也听闻过很多骗局,但现在的我,已
经不在意他们的来头了,我掏了一块钱放到她手里,她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
些什么,我猜她的意思不会是“你是猪吗?为什么这么臭?”所以我们继续向
前走,并为那一块钱的慈善而自豪不已。
12月23日
我们现在住在一所老房子里,除了一组沙发、电视柜和灶具,其它家具装饰差
不多都是旧的,楼层也低,菜市场就在楼下,很适合刘大人,出行方便,也不
担心甲醛,但因为房锁也是老式的,不太灵光,本来要换,因为比较忙,也就
凑和着用,渐渐忘了。
今天我们从外面办事回来,这锁忽然犯起病来,横竖打不开,我疑心家里进了
小偷,从里面反锁了,刘大人以为不会,光天化日之下,估计没什么人会如此
大胆,况且阳台上装了护栏,小偷要进家门,只能从大门进来,而且只能把锁
扣掉,不至于一点损毁痕迹也没有。我是安全感很差的人,虽然觉得她说得在
理,心里总不踏实,又担心现在的盗贼不仅花样繁多,心肠也很歹毒,像盗跖
那样讲究圣勇义智仁的古人,现在肯定一个也没有了,就拿拳头在门上猛擂,
并大喝大叫,希望把小贼们吓走,以防他们跳出来伤人。这一顿响,没弄开我
们的门,却把隔壁的门擂开了,一个小老太太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满脸敌意地
盯着我们。
我最近忙,头发也没仔细梳过,估计有些爆炸,被当作坏人,是情理之中的
事,但刘大人斯斯文文,又有身孕, 又不像被绑架的模样,所以那小老太太一
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采取什么行动,就凝固在那里盯着我们,一半身子在门
里,一半在门外,门里暖气热腾腾,门外则寒气逼人,而且阴郁,以前王朔写
过一部小说《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我听名字好像没啥意思,也没时间看,但
估计和这小老太太这样的处境有些同工之妙。
被人当作小偷,是一件很不爽快的事情,然而我们的锁就是不给面子,弄了快
半个小时,仍然没个动静。那小老太太大约腿脚有些撑不住,终于把整个身子
迈了出来,冷冷地看着我们七上八下的样子,我恼火起来,就瞪着她的眼睛,
问她看什么看,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忙忙折回身去,把门严严实实合上
了。
我们实在没办法,准备叫开锁公司的人来时,那锁却莫名其妙开了,仿佛某个
魔法一瞬间解掉了。
心理学上好像说过一个现象,有些人这也不舒服,那也不舒服,等医生来了,
却一切都好好的,以至医生认为患者说谎,迷信的人以为疾病见了克星,就会
装死。等离开医生,它们又会猖狂起来。
还有一个现象,你把家里翻个底朝天要找某样东西——一把钥匙或者一个螺丝
刀,可是那家伙像是凭空消失了,等你绝望了准备放弃,却忽然发现它就摆在
身旁的桌子上。
我们进了门,一切完好如初,于是我们放了心,两个人自然而然谈起了隔壁的
邻居,我没有和隔壁交好的习惯,而且冷冷盯着别人看,有些没教养,但刘大
人认为这才是好邻居,如果真有小偷撬锁,她一定会报警或喊人,远比那些只
会在猫眼里偷窥的人们好上一万倍。
我认为老婆是对的。
12月24日
之前我曾寻求一个生了二胎的同事有关孕期的注意事项,她建议该干啥就干
啥,但一定要控制体重。我怕这怕哪,单单不怕刘大人增肥,就忘了同事教
诲,挖空心思给她弄吃的,结果她暴涨了30斤,而且有了双下巴。
这结果除了她不满意,大家都很满意,认为我对待媳妇不错,是个靠得住的男
人。
我们偶尔看看孟非主持的节目,常有人上节目抱怨身体太重,成了黄脸婆,被
老公嫌弃的,刘大人就很担心,认为天下男人必然都是嫌肥爱瘦,要恩将仇报
的,就算我一再拍胸膛表示自己是例外,也不能减轻她的忧虑,后来我们就不
太看视频节目,拿散步作消遣了。
散步的好处,除了减肥、有利于生产,还在于我们可以放下手机,做比较深入
地交流——这是在家里难以做到的,在家里我们也有交流,但总要被其它事情
分心,而我在做其它事情时,更愿意保持沉默。
然而她外出越来越不便了,路上会有磕绊,行人也没有几个愿意礼让,如果碰
到小学生,我需要把两只胳膊完全伸开,以防他们突然从什么地方飞出来。即
使走得很慢,肚皮也会突然发紧或疼起来,如果一边走一边说话,就喘得厉
害,加上空气也有污染,嗓子里会生痰,因为冷,也咳嗽。
但我们还是出去。有时候我会想到从前,那些来来去去,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
荏苒岁月,会有些迷惑,会突然感到惊骇:上帝啊,我手里的,这一切,都是
真的吗?
我听不到答案,但她在我身边,摸得着,看得见,所以,我几乎认定我是幸福
的。
平安夜,祈愿一切都安好妥帖。
12月25日
上几周我们看过一期节目,有个父亲因为太爱女儿,所以希望她永远不要结
婚,也禁止家里任何人谈到诸如“男朋友”、“结婚”、“嫁人”之类的词语
和话题,女儿很苦恼,但父亲认为女儿是自己的工艺品,永远无法接受其他人
来分享,当听到女儿给节目主持人讲自己其实有个心仪的对象,甚至一起去看
过电影,也拉过手之后,他就痛苦地失去了说话功能,表示宁愿看着自己百年
后,女儿孤苦一人,也绝不愿意看到她嫁给别人。刘大人就气得骂起来,说这
男人是个老变态。
晚上的时候,岳父大人打电话过来,絮絮叨叨,问刘大人圣诞节怎么过的,吃
了什么,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吸氧(肚肚小朋友不知道怎么搞得,把脐带绕
脖子上了,医生担心小家伙缺氧,推荐我去买了氧气袋),我在旁边听着,不
觉有些黯然,知道在岳父那里,总没办法真正放手让女儿跟了人去。想起被刘
大人骂为老变态的男人,其实和岳父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男人们一片可怜的
苦心,只是岳父为人谦逊低调,不愿言说罢了。
上学的时候,有个女同学断言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一直想和她辩
白:等她经历过有情有义的男人,一定会后悔说那种话。陈年旧事,没必要
提,而男人,从古至今,仅分了两种:好男人和王八蛋老变态。
具体是哪一种,怎么说呢。
看节目时,我给她说如果肚肚是女儿,只怕我也会变成那种老变态。
她总是觉得该生个儿子,想着会讨我父母喜欢,也遂了我的心愿。其实我的父
母也还算开明,不会太多干涉我的生活,我也从不曾重男轻女过,也许心里更
喜欢女儿,只是清楚舍不得打骂,会宠坏,会不忍心嫁给别人,如果是儿子,
男人之间的事,就要好办些。
当人们给我讲冥冥中自有天意时,我总生出厌倦,但有些事情,真的是天意,
比如我们亲爱的肚肚。
12月26日
妇幼保健院建据说是银川最好的产科医院。我们在这里建的档案,但直到今天
才在这里做了一次B超检查,人很多,清一色大肚子孕妇,刘大人一下子就淹没
在人群中了,科室里不准男人进去,我只好坐凳子上拿书装样子,远远看她穿
花拂柳,走到科室最里边去。她系着鲜艳的红丝巾,在经过每一个人身旁时,
都下意识用双手护住腹部,有一瞬间,我觉得她比所有人都单薄,可又比所有
的人都勇敢。我望着她的背影,所有的记忆一股脑涌了过来,从四面八方击打
我的血管和心脏,仿佛一场风暴,用无处逃避的长鞭,深沉而决绝的,来自无
限高远长空的意志击打着我。我们经历了这世上多么艰难的孕育啊,有多少言
辞和悲伤深埋在沉默的路上了,又有多少沉默掩盖了苍白的言辞和说不破的悲
伤。
但我们一路走到了这里,那些不好的事都过去了,新的、更好的、代表爱的正
在发生。
如果我必须告诉你一个秘密
最好的时机已近过去了
这是之前我给刘大人写的,现在,我想说:
感谢你
和这无尽岁月
12月27日
我们离开北京的时候,曾答应要给蔚阿姨和屈兄弟画葫芦,不想回来后却找不
着个宽松时间,所以一直搁着,没能完工,幸好顾客也是好朋友,知道我们的
困境,并不催促。
忙了约一个月,该买的物事也差不多少了,肚肚小盆友的衣服玩具塞满了整个
屋子,小床也安好了,时间不紧不慢迈它的步子,它不等,不催,也不管我
们,不经意这一年又快结束了,而我们手头真正要紧的事,一件都没有进展。
其中远远落后于日程的,就有葫芦画。
今天她总算完成了初绘,我劝她明天再弄,但她好不容易找到感觉,说什么也
不愿停下来。我知道她脾气,也不敢太劝,只有给她补充了氧气,算是支持。
我没啥见识,但也知道作画写诗不是什么过日子的好营生,她偏偏又是那种不
爱理朝政的主儿,我很担心弄不好有一天她得让我去要饭了,幸好我们吃得不
算多,肚肚估计也不会那么快就变吃货,所以我们要假装很敬业,把葫芦画
好。
2016/12/28
给刘大人吸了两袋氧气之后,她的鼻子完蛋了,两个鼻孔没有一个能通气的,
昨天竟然擤出血来,把我吓一跳,寻思与氧气有关系,上网一查,有人说氧气
袋是橡胶制成的,商家一般会在氧气袋里抹上滑石粉,以免积压太久,两面粘
连,而滑石粉这玩意是细微颗粒,容易粘连在呼吸道内,甚至还可能造成更坏
的结果——江湖凶险,步步都是坑呐。
网上也有专家支招,说用清水冲洗几次,把滑石粉带出来,就安全了。这几
年,我的学习能力和实践动手能力有大幅提高,像这等粗活,自然不用教都
会,一顿洗刷,事情就差不多了,下午去街对面的医院充氧,那小护士见氧气
袋崭新崭新的,问我对它做了什么,我是老实人,又想着为人父母,第一要待
人以诚以信,就把水洗的事告诉了她,不想她太年轻,竟从未听过水洗袋子这
等奇事,表示要请求一下领导,我一听这玩艺都要请示,这一段时日已渐渐麻
木起来的,对中国病入膏肓的医疗体系的绝望再一次爆发了,就忘了为人父母
的使命,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几个分贝,然而小护士懒得计较我这撒泼找事的
行径,面色平静地拨通了某个上司的电话,她的上司年经应该不轻,但也没听
过用水清洗袋子的奇事,很担忧会爆炸,就给了命令:绝对不行。
我们只好回家去。路上我对刘大人讲,如果我不告诉那护士我洗过氧气袋不就
没事了吗?她安慰我,认为不吸也不要紧,又建议我第二天再去试试运气。
其实呢,我并不是要生小护士的气,她只是谋一份差事罢了,并不需要什么济
世救人的大情怀,我担心的,只是我们的肚肚小朋友,他要来的这个世界,充
满了种种装腔作势的系统,种种不懂装懂的上司,种种要靠谎言才能维持的面
子,而我没有力量让孩子过上其它生活——不为迷雾遮掩的自然的生活。
什么时候,工业文明能真正配得上文明二字呢?
12月29日
她梦见几只长翅膀的蚂蚁不停在飞。
12月30日
我们这一个月买这买那,银子花得让人心尖都疼,前几天整理网购包装盒,捆
了三四大捆,搁在阳台上,把光线堵得死死的,几乎和北京的雾霾一个效果。
今天从外面回来,恰好碰到一个 一个收破烂的,一脸质朴,问价钱,5毛一
斤!而且可上门收取。于是招呼上楼,用小秤秤了,不多不少30公斤。我心想
可以请刘大人去吃一顿馆子了,正在窃喜,那收破烂的老头却拿了一张20的人
民币让我找,我见过很多老人家数学不好(当然也见过年轻人买拖鞋一双15嫌
贵,非要两双35买的——如果我说这里说的是刘大人,有人信吗?)就要拿计
算器给他缕缕,老人家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一公斤5毛,30斤是15公斤,共
15元,给了我20,不是应该再找他5元吗?
我明明记得他告诉我是5毛一斤的,怎么会变成公斤?他表示在他们这一行,说
斤就指公斤,而且他天天来这小区,声望非常好,建议我去四处打听,如果给
别人高了,两倍还我。我见他说得斩钉截铁,就疑心自己没见过世面,在收破
烂这行,明显是个白痴,不懂行规,于是默默找了零,送他出门去。
阳台上明亮了很多。我正要招呼刘大人来体会,突然听见那收破烂的老头和一
个老太太在楼下争论起来,老太太说她8毛一公斤,老头说他一元两斤,我听这
架势,应该是要打价格战了,马上跑下去质问那老头为什么要骗我说5毛一斤?
他满脸的质朴突然变得狰狞起来,指着那老太太说,他们的行规就是把斤当成
公斤,不信让我问老太太,老太太估计被绕糊涂了,就说反正他是8毛一公斤,
别人他管不得。
我忍不住动了怒气,骂了几声,见那老头恶狠狠叉起腰来,担心这人会扑过来
打我,不免会影响刘大人心情,又想,不过15块钱,也不算什么大损失,就上
楼关了门,认输认亏。
我的母亲常常教育我不能忘本,要善待穷人和劳动人民,对待收破烂的、看门
房的,都要客客气气,至少不能骄纵。但现在的我,也要当爸爸了,该用什么
样的理念来教育孩子,要他们如何对待收破烂的、卖菜的,显然也要与时俱进
了。在极权条件下,人的贪欲被严格压制,也许会让那些没本事害人,但也没
能力办事的人看上去善良一些,一旦社会环境改变,人的面目马上也会随之变
化。人的道德层次,也许与职位、地位、面相没有什么关系。孩子们需要明
白,尊敬他人,并不是尊敬所有的人。除了那些学识、才华、德操都能经得起
推敲的,其它人,大可不必认真,不管那人是你的老师、上司、权威,也不管
他是农民或者收破烂的。
亲爱的肚肚(2016年卷)
后记
2016年过去了,这一年是我经过的这些年来,最刻骨铭心的一年,也是最惊心
动魄的一年。这一年里我完成了两次身份的改变,第一次是在三月份成了丈
夫,第二次是在四月份成了准爸爸。这也许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次身份改
变。
我一直在思考自己,这是这么多年里我一直在认真做的事。我并不十分清楚我
在这世界上的目的,也不清楚这世界的目的,我只是觉得我来得不是那么随
便,总要弄点事情出来,总要留点什么东西下去,才是对的。
结婚之后不久,我就去了北京,期间聚少离多,她心情不好,状态不好,和家
里人也闹了矛盾,苦闷得很,又怀了身孕,前期反应强烈,我没个主意,只有
抽周末回去看看,算是一点点安慰。她知道我的苦处,答应要好好等我回来。
怀孕之后,我一直撺掇她辞职,一来她身体不太好,孕早期很吃苦头,二来工
作中总要接触到这样那样的辐射,使我们惶惶不安。岳父母自然非常反对, 因
为她在银川的工作还算不错,老一辈人,最讨厌频繁换工作,我自己对待工作
三心二意,他们碍于面子,不加干涉,但听见宝贝女儿也要学我这种吊儿郎当
的行径,非常生气,几乎要雷霆大怒。
我只好给他们各写了一封信,分析了一下利弊,也作了承诺,要努力工作,也
要好好学习。加上刘大人的坚持,也只好随了我们。
在给岳父母写信之前,我大约有十几年没有写过信了(工作上的邮件往来,只
能算是工作的一种延伸吧),不想写了后,岳父母都接受了我的提议,甚至赞
赏我劝说的方式,让我很有些得意。
6月下旬的时候,我赶回银川去见刘大人,期间谈到要给我们的宝贝准备见面礼
物的事,她认为好好爱就是最好的礼物,而我认为好好爱有些空泛了,总要拿
出一些细节,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有意思。
返京的车上,我一直在想着礼物的事。我小时候没得过什么礼物,所以知道小
孩子有这种心理需要,尤其是与众不同的礼物,或者意义非凡的礼物。
我能给孩子一个什么样的礼物呢?
我想到给岳父母写信之后,他们不仅感到愉快,也很吃惊,因为很多年以来,
他们也没有收到过别人的信件,这事对他们来讲,是比较有意义的。
也正是他们收到信件后的体验,使我下决心要给孩子写一部成长日志,要在孩
子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送给他/她,当作成年礼物(而不再是见面礼物)。
想到在接下来的十八年里,每一天我都要给孩子写点东西,让我的心生出勃勃
不可阻拦的力量,那一刻,我就知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我写下去,因为这
就是我表达爱的方式。
我的日志,也许会短到一个字,也许会长一些,孩子在读的时候,也许会感觉
枯燥无聊,也许会嘲笑我的迂腐,但我的爱,我希望,能透过这迂腐的方式,
和岁月一起,沉积在文字里,带给他/她温暖,带给他/她力量。
以此为2016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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