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买买提看人间百态

boards

本页内容为未名空间相应帖子的节选和存档,一周内的贴子最多显示50字,超过一周显示500字 访问原贴
paladin版 - 《妖刀记》21
相关主题
妖刀記(116)妖刀22
妖刀23妖刀记25
妖刀记第十八卷妖刀记 卷廿六 于愿接天
妖刀20精校妖刀记 卷廿七 换巢鸾凤 上
妖刀记13卷61折:夜战三方,虚危之杖妖刀记 卷廿七 换巢鸾凤 下
New!!! 妖刀记14卷 1-2折妖刀记 28 (2)
【半梦手打】第九卷 灵界百族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金髓炼体New:妖刀第十七卷
NEW: 妖刀记19出门旅游真是扔书下架的好契机(另晒书单)
相关话题的讨论汇总
话题: 耿照话题: 咸尊话题: 罗烨话题: 芊芊话题: 典卫
进入paladin版参与讨论
1 (共1页)
l***5
发帖数: 420
1
书名:《妖刀记》21
作者:默默猴
出版:河图出版有限公司
出处:红领巾手打团
简介:「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屋舍、卷走俺妻女时,佛在何处?俺走
几千里路来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路上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面对激动哭号、满面血泪的难民,那人只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
此世无佛,救赎何在?当朝廷旁观袖手,当镇东将军闭门自固,佛的使者要如何
拯救苦难的百姓,领他们度过长夜,迎向黎明?
人物介绍:东郭御柳:身为邵咸尊的亲传弟子,东郭同时也是师傅的得力助
手,受命在三川一带是、招央土流民,送往青锋照设置在央土、东海交界的难民
营「安乐邨」安置。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妹芊芊怀有特别的情愫。
年龄:26岁身高:175 公分出身:青锋照外号:「飞花剑」
武学:道器离合剑、归里截气手、不动心掌、沧浪腿法师承:「文舞钧天」
邵咸尊身分:邵咸尊座下四大弟子之一专长:冶铁铸炼、轻功、暗器
邵咸尊:东海正道第一名士,学问精深、乐善好施,受万民景仰,与赤炼堂
总瓢靶子雷万凛形成强烈对比,人称「青善赤恶」。两人少年时齐露头角,明里
暗里不时较劲,直到雷万凛销声匿迹为止。仿佛因此而寂寞,邵咸尊专注行善,
淡出江湖,声名益高。
年龄:50岁身高:178 公分外号:「文舞钧天」
身分:青锋照之主武学:道器离合剑、归里截气手、不动心掌作品:钧天九
剑专长:冶铁铸炼嗜好:行善布施
邵芊芊:身为「东海第一大善人」的独生爱女,芊芊从九岁起便离开青峰照
的华邸大院,随父亲四处奔波,投入慈善事业。然而「与父亲丝毫不像」这点,
在少女心上投下了莫大的阴影,芊芊对自己珠圆玉润的身材十分自卑,即使在他
人眼中她是如此善良美丽。
年龄:14岁身高:158 公分三围:B87cm (F )、W60cm 、H88cm 身份:「
文舞钧天」邵咸尊之女出身:青锋照
目录:第百零一折 剑与君同,以心传心第百零二折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第百零三折 本我无相,佛映琉璃第百零四折 千夫所视,刃淬锋极第百零五折
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第百零一折剑与君同,以心传心
杵茎上传来一阵又湿又凉、仿佛什么滑软之物搔刮的异感,将他从深眠中唤
醒。有那么一瞬间,耿照想不起置身何处,茫然享受那泥鳅般的细腻舔舐,盯着
帐顶好半晌,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
如此笨拙的动作,却能带来巨大的快感,只因那丁香颗儿似的小舌太过细滑
的缘故。还有较寻常女子寒凉的体温也是。
凉凉的嘴唇、凉凉的鼻尖,凉凉的面颊与脖颈……简直像是被一尾比小指更
细长也更湿凉的小青蛇缠上了似的,教人打从尾闾一路寒上头顶,舒爽中带着说
不出的悚栗。
微微抬头,见女子伏在腿间,浓发在脑后扎成一束,垂拢于胸前,露出白皙
的长颈;额前厚厚的浏海拨向一侧,原本利落的发式因少女专心一意、吐舌勾挑
肉茎的模样,平添几许异样的香艳淫靡。
她上身仅着一件贴身的窄袖短打,漆黑的服色使纤薄的身形益显窈窕,加倍
衬出衣架子似的宽肩美背;本该扎入缠腰的衣摆却解了开来,沿着背脊向下滑,
露出白皙的窄腰裸背,薄薄的屁股蛋高高撅起,翘着桃儿似的浑圆曲线,下身竟
是一丝不挂。
褪下的黑绸襌裤、月牙白小袜,以及短靿鱼皮靴扔在榻上,一只靴儿挂在榻
缘,另一只可能掉落床底,可以想见褪下时的匆忙。
想起弦子忙不迭地剥光下身、爬上榻来为他舔舐阳物的模样,耿照不由得欲
念勃发,怒龙绷着蚯蚓般的青筋一弹一跳,差点从她凉凉的指触间挣脱开来。
发觉他醒来,弦子收起丁香小舌,不自觉地在唇上舐了舐,犹如一头将享用
鲜鱼的雪润小猫,扶着杵茎跨上他的腰际,阳物擦过滑腻的大腿内侧,微凉的肌
肤令耿照忍不住昂颈挺腰,发出舒服的低吟声,杵尖旋即被两片鲤鱼唇似的酥脂
噙住,一点、一点吞进比鱼口还要窄小的鱼腹深处。
她的阴唇还是肿的,细小的蜜缝也是。
两片嫩肉因为兴奋,以及连日来不停的交媾而剧烈充血,被龙首撑挤着突入
的模样,宛若一朵碾出红汁的鲜艳荼靡。弦子却仿佛不知疼痛,巨物侵入的瞬间
她翘臀昂首,高高支起的两条长腿左右分成「冂(Jiong )」字,可以清楚望见
粗大的阳物没入她雪嫩股间,两瓣浑圆香臀一坐到底。
少女双手按着他的腰腹,身子微向前倾,又细又直、白皙耀眼的纤长足踝支
撑着身体重心,像骑马打浪似的,悬在男儿腰股上前后摇动,滚烫的蜜壶套弄着
勃挺的男根,那种贴肉的紧凑程度与她滑顺流畅的动作毫不相称,吸啜的劲道却
以绝难想象的速度与强度不断增幅,耿照只觉腰眼又麻又酸,弦子驰骋片刻,精
关竟隐有松动的迹象。
他从没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就被推上巅峰。弦子的膣
户异常紧凑,然而又不只紧凑而已,蜜壶里非比寻常的湿热黏腻,与肌肤的细滑
寒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宛若冰火交煎,加诸于龙杵的爽利实难言喻。
此外,弦子纤薄的小屁股更是从外观上完全无法看出的致命武器。
女子下盘天生丰盈,股腹间更是娇脂堆积如沃雪,堪称全身上下最有肉、最
酥绵处。
然而弦子不仅身段薄如钢片,股腹间更是没有半分余赘;摇动腰枝时,阳物
像是被夹入极富弹性的两片百锻精钢,没有丰润的腰臀腴脂做为缓冲,紧凑的膣
管壁毫无遗漏地反馈着扭动的劲道与方向,嫩肉异常刮人。
与她欢好,往往十数下间便到了贴肉相搏的境地,为男儿带来极大的快感,
耿照全然无法、也不想思考,到后来只要一插入她的身子,便抱着又圆又弹手的
两瓣小屁股奋力挺耸,毫不留力,尽情享受那种失速坠落般的骇人爽利,将体力、
精力极尽压缩于短暂的片刻,痛痛快快射了给她。
从绿柳村返回越浦不过短短两日,两人做的次数,竟是数也数不清了。
当日在清溪边的绿草地上,耿照便要了她三五次,弦子对于疼痛的忍受度易
乎常人,况且再痛也比不过破瓜时,居然曲意承欢,渐渐领略男女交媾的滋味。
两人同乘一骑回城的路上,在鞍上又弄了两回。
弦子抱着马颈翘高雪臀,承受男子疯狂的撞击,像要被撑裂似的花唇满满插
着巨阳,缝间渗出的薄浆里都掺着细细血丝,旋被涌出的爱液冲去,弄得鞍上一
片狼籍;进城前勉强理了衣发,下马时却是耿照脚步虚浮,射到阴囊隐隐生疼的
地步,不觉心惊。
弦子的心思便如一张白纸,没什么贞操矜持的观念,既知交媾快美,想要时
便来寻耿照,无论何时何地,均能心无旁骛地放怀享受。所幸耿照身负碧火功绝
学,先天胎息源源不绝,修为又远胜过她,换了旁人,难免被这贪欢的小妖精榨
得点滴不存,至死方休。
不过,像今天这样在睡梦中被她舔醒,倒是破题儿头一次。
这到底……是谁教她的?
弦子的蛤珠虽然敏感,但她爱被粗硬的阳物贯入膣中、贴肉擦刮着娇黏肉壁
的感觉,更甚蛤顶厮磨。于骑乘上位时,不似寻常女子偏爱屈膝跪坐,而是支起
腿儿悬空放落,如打桩一般,小屁股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滚动,闭目享受巨物
进出的痛快爽利。
也亏得她手长脚长,肌力又强,方能采取如此累人的体位。
弦子疯狂摇动片刻,似有一丝疲累,然而敏感的娇躯正要攀上峰顶,对快感
的需索益发强烈,岂容消停?本能地一挺纤腰,双手向后撑住男儿的膝盖,踮起
脚尖奋力扭腰,犹如垂死前的豁命一击,挣扎得更加激烈。
「啊!好……好酸!弦……弦子……」耿照被掐挤欲狂,结实的小腹不住抽
搐,阴茎暴胀,浓精仿佛已汩至杵中,腹下一团火热。
弦子就爱他这般粗硬,摇得更起劲,身子不知不觉乱扭起来,支起的修长玉
腿并成了「儿」字,雪趾痉挛似的蜷了起来,屁股却动得更极更快,咬唇「呜呜」
哀鸣,一双尖翘浑圆的鸽乳,因乳质绵软到了极处,随着剧烈的摇动不住抛甩变
形,起伏迭若,丝毫不觉尺寸幼细,反倒丰盈诱人。
耿照还来不及思考,杵茎传来的烘热湿紧及强烈的吸啜劲道,伴随她脱缰野
马也似、不住滚动的小肚皮,三管齐下,一股酸死人的酥麻感自马眼内抽出,正
在将射未射的当儿,「咿」的一声房门忽启,一抹彤艳娇腴的金红衣影跨过门槛,
轻盈曼妙的步子来到镂花月扇之前,揭开纱帘一瞧,掩口惊呼:
「怎地……怎地又好上了?」语声娇柔甜糯,正是宝宝锦儿。
耿照早知是她,心神略分,赶紧捉住弦子的小屁股不让摇动,谁知沁着薄汗
的浑圆股肌滑不留手,一下竟抓不实,弦子的娇躯便似一管太过合身的肉套子,
紧束着怒龙宝杵一套一拔,龙首「剥」的一声脱出蜜壶。
阳精猝不及防,喷薄而出,喷上弦子的下巴鼻尖,兀自不停,「卜卜」几声
余娥喷发,沿着她白皙汗湿的小腹、肚脐、胸乳间溅出几道浓绸液痕,缓缓向下
流淌,形成一幅淫艳的画面。
弦子娇喘未止,伸手往鼻端一抹,满掌黏稠液丝,带着迷蒙的神情喃喃道:
「出……出来了……没……啊……没在里面……」小肚子里的痉挛尚未退去,
已伸手捉住半硬半软的阳物,口气活像小孩告状:
「射在外面了。你再干我一次。」
符赤锦赶紧从身后将她抱开,笑骂道:「你这样乱来,相公身子会弄坏的。
我不是让你多舔他一会儿,别忙着进去么?」耿照微略回神,不禁苦笑:「果然
是宝宝锦儿!我忒糊涂,除她以外,还能有谁?」
弦子像是做错事被逮到的小女孩,倔强地扭头闭口,竟是来个相应不理。打
从回到朱雀大宅的头一晚,弦子一声不响脱得精光赤裸、钻进小俩口的被窝起,
齐齐锦儿便知晓他二人的好事,倒没有责怪他四处留情的意思,只拿似笑非笑的
眼神瞅他,一脸的幸灾乐祸。
弦子不通人情世故,想要便要,宝宝锦儿颇识时务,大半日间都没来打扰。
耿照一来怕她委屈,二来担心二姝闹僵了不好收拾,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寳寳锦
儿轻搧他大腿一记,乜着娇媚的眼波笑啐:
「睡你的罢!没事儿别醒着。当心魂都教人给吸干啦,还没得轮回转世。我
同我的亲亲弦子聊聊。」
耿照被扇得一愣:「她俩几时这么好了?」却见符赤锦让她双手撑后,抬脚
大大分开,露出红艳艳的、软腴湿亮的花唇阴户,翘着腴臀跪在她两腿间。
「你别动,我瞧瞧。是哪个销魂洞这般刮人,差点要了相公的命。」弦子居
然乖乖顺从。
她的阴阜十分饱满,兴许是小腹太过平坦、肌束又十分结实的缘故,而阴户
的开口,则较寻常女子略高。宝宝锦儿饶富兴致地翻开她的花唇,凑近轻嗅,笑
道:「你这么香,难怪相公喜欢。可一点儿也不像骚狐狸调教出来的。」
弦子被她温热的吐息弄得有些脸红,身子轻颤,蹙眉道:
「骚狐狸是谁?」
符赤锦噗哧一笑,摇头道:「骚狐狸就是骚狐狸,谁都不是。」
柔嫩的发丝在敏感的大腿内侧轻拂,弦子呜的一声抬起腰来,纤细白皙的腿
根处绷出两条大筋。符赤锦伸出玉指枢摸,频频发出「咦,好紧啊」、「怎地这
么热」的赞叹声,仿佛在品评什么珍稀玩物,弦子被摆布得缩肩抵颔,身子不住
轻颤,雪靥酡红,鼻端不住轻哼着。
无奈天不从人愿,正当她专心研究弦子的曼妙构造之际,射在少女胸腹间的
浓精化作浆水,沿脐间的细细凹痕蜿蜒而下,淌入幼细的乌茸中。弦子的耻丘浑
圆饱满,高高隆起,精水本应阻于此间;然而她的阴户又生得特别高,高低段差
遽然陷落,精水打湿了阴毛,一下子漫过隆丘,「骨碌」地继续往下流去。
符赤锦笑道:「哪来的碍事东西?奴奴吃了它!」伸出丁香小舌一卷,竟将
精水吞下。这下连舌头都来掺和,身为地主的弦子难再置身事外,被她细舔轻舐、
勾挑拈弹一阵,腰杆都快扳断了,昂颈发出猫儿似的呜咽。
耿照又气又好笑:「你这是哪门子聊法?分明是调戏!」见宝宝锦儿翘着美
臀、专心摆弄身前的美人,浑圆饱满的雪股撑出薄纱郁金红裙,完全没意识到自
己正身处险境,不觉食指大动,冷不防地起身掀裙,牢牢抓住她丰美的雪臀。
符赤锦惊叫回头:「你、你做什么……呀!」
噗唧一声,滚烫粗硬的怒龙已裹着杏汁似的腻浆,满满地贯入她肥腴紧凑的
小穴中。
「宝宝锦儿,你的洞洞还是这般小,真真美死人了。」耿照挥戈直进,捅得
她翘臀乱摇,整个上半身平贴于榻,半张美脸都埋进了弦子异常烘热的腿心里,
随着爱郎粗暴的挺耸不住向前拱,濡得一口鼻的晶亮湿黏。
「别……别乱嚼舌根!小……小孩儿听着呢!啊、啊……」
符赤锦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翘着雪臀乱摇螓首,口里胡乱娇唤着。
弦子被她前前后后一阵乱拱,初次领略蛤珠被揉捻触摩的曼妙滋味,舒服得
眯起了眼睛,眼缝里水汪汪的,小巧挺直的琼鼻中不住逸出轻哼,纤腰一扳,身
子频频哆嗦。
另一头,耿照抱着宝宝锦儿肥美的雪臀,巨大的阳物正扎实地、快慢有序地
进出她的股间,将那小小的肉洞撑满撑圆,退出时还带着一小圈红嫩的薄薄肉膜,
依依不舍似的紧束着肉茎,宛若饱熟的花房。
资宝锦儿的膣户恰如其人,虽然无比紧凑,却是温软腴润,不似弦子那般催
刮精元。不急着射将出来,更能品尝阳物被肉壁完全包覆,进出间又暖又湿又紧、
不住被吸啜掐紧的销魂滋味。
「啊、啊……你……弄死人了……啊、啊、啊……」符赤锦双手揪着锦被,
将被上的鸳鸯织绣捏绉成一团,雪腻的手背透出淡淡的青络,细小的指节绷得发
白。
这如牝犬般翘起屁股的姿势交合极深,她被龟头上的粗棱刨得全身酥麻,雪
臀不觉越翘越高,揪着锦被的小手直往大把溢出雪肉的胸口挪去,半边肩膀都贴
在榻上,犹如怀抱婴儿,禁受不住的模样分外诱人。
弦子腿心处无人作怪,如潮快感顿止,少女缓过一口气来,睁着妙目看得片
刻,忽道:
「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干我,都没这么久的。」
耿照哭笑不得,身下的宝宝锦儿回过神来,咬牙狠笑:「小浪蹄子!你敢…
…啊……敢这般瞧不起姑奶奶!」翘着屁股磨将起来,把紧套在肉壶里的杵茎当
作轴轳,苦忍着逼疯人的快美又扭又绞之余,还不住向后挺动,一声声短促的呜
咽隐带着泣声:
「美……呜……美不美?美不……呜呜……美不美?呜呜呜呜……」
「美……美死了!」
耿照索性挺着肉茎双手扶腰,享受身前美人的疯狂迎凑:
「宝宝……好酸……好舒服!你的屁股……真是棒极啦!」
宝宝锦儿自己都酸得受不住,揪紧锦被呜呜哀鸣,恨道:「快……啊啊……
快射给我!莫教……莫教这小浪蹄子瞧扁我啦!啊啊啊啊啊啊————!」话未
说完腰眼已被拿住,耿照提着她一迳猛挑,「啪啪」的贴肉击臀声响彻斗室,符
赤锦被推得向前一扑,浪叫不止的小嘴儿贴上弦子阴户,失控的小香舌一阵乱搅,
发出无比淫靡的唧唧腻响。
弦子如遭雷殛,纤腰扳如虾弓,撑着身体的双臂却骤然脱力,整个人向后瘫
倒,大腿痉挛似的挣扎着。符赤锦的快感只怕比她更强烈,本能地抓住她的腿根,
尖尖十指几乎掐进她既绵软又富弹性的腿肌里,噙着少女的花唇呜呜大叫起来,
眼看便要攀上高峰。
耿照只觉得裹着肉柱的小穴儿似又缩小几分,连拔出都有困难,抓住她肥美
软腻的雪臀一刺到底,再也不动,肉穴深处却有一团油润的嫩肉紧紧包覆着龙首,
肉团里仿佛生满蕊状的小芽,如花冠肉齿一般,自行吸啜啮咬着男儿最敏感的尖
端;耿照紧抵着一阵急刺,挑得符赤锦忽然无声,花心里猛然一搐,终于再忍不
住,浓精汹涌而出!
就在同时,蛤珠被噙得充血膨大的弦子也越过峰顶,「唧!」一股清澈激流
自黏腻的肉缝喷出,喷得符赤锦一头一脸。耿照推着宝宝锦儿的雪臀向前趴倒,
三人叠作一处,符赤锦趴在她雪腻的细胸之上,不住娇喘。
弦子双颊酡红,茫然地睁大失神的美眸,似乎在比较这件事与「干」何者更
快美一些,喘了老半天,始终没有答案。耿照在她身上支撑的时间,远比在符赤
锦身上短得多,弦子是头一回被弄得这么久,身子泄了又泄,强烈的快感却不断
堆叠,欢悦到甚至有一丝痛苦。
被干很舒服,但这样也不错。弦子心想。
符赤锦勉力支起上身,胸前一双雪腻乳瓜沉甸甸地垂坠着,弦子只觉酥白耀
眼,喃喃道:「……好大。」
符赤锦雪靥娇红,娇喘尚未歇止,连膣里都还残留着爱郎火辣辣的刨刮余劲,
对她霎了霎眼,嫣然道:「一会儿让你摸摸,看软是不软。」弦子考虑了一下,
点头道:「好。」
符赤锦回头在爱郎颊畔一吻,低笑道:「你方才这么卖力,奴奴也不恼啦。
要不出一趟远门带一个小的回来,瞧我收拾你!」耿照留恋地厮磨着她滑腻的颈
背,嗅着混合了汗潮与弦子爱液的肌肤香气,低道:「是我不好,宝宝锦儿。我
一定好好补偿你。」
符赤锦咬着唇瓣羞涩一笑,晕红双颊,娇娇地乜他一眼,又是那股似笑非笑
的神气。「你该补偿的,可不是我。快些起来梳洗整理,一会儿人就来啦。」不
理爱郎痴缠,硬推着他起身。
「谁来?」耿照胡乱穿好衣物,套上蚴靴,即使身体里的倦意挥之不去,但
眼角瞥见一大一小两美人的娇躯,欲念又隐隐作祟,心头顿有些不安分起来。符
赤锦娇笑瞪他一眼,整衣坐起身,拎起劲装襌裤套上弦子的美腿,一点机会也不
给他。
「晚了两天的人。」她敛起打情骂俏的轻佻神气,正色道:「你得好好同她
说一说。弦子便交给我罢。」随手替他整理衣襟头发。
耿照面色微变。
「二掌院?」
符赤锦噗哧一笑,替他紧了紧腰带,摇头道:「你再喊她「二掌院」,索性
别去得了。这不是成心么?女人啊,都是要哄的。相公忒会哄宝宝,怎地对她一
点办法也没有?」
耿照也笑了,低道:「我几时哄你了?我同宝宝说的每字每句,全是真心的。」
符赤锦低头微笑,将他上上下下整理得一丝不苟,轻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胸
膛,道:「去罢。不管结果如何,我总在这儿等你。」
耿照捏了捏她温软的小手,对弦子道:「你待在这儿,要乖乖听宝宝锦儿的
话,知道么?」快步离开房间。弦子本要跟去,符赤锦一把挽住,笑道:「别走
呀,他让你在这儿陪陪我。」
弦子迟疑了一下,依言坐回床沿。
符赤锦吃吃笑着,抓着她的小手按在胸前,轻轻揉捻。
弦子捧着那对无法握实的乳瓜,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隔着衣布慢慢感受惊人
的份量。
「软不软?」符赤锦笑着问。
「软。」弦子老老实实回答,低头望着自己的胸脯。
符赤锦向那双乳鸽似的娇嫩细乳伸出魔爪,红着脸笑道:「弦子的也好软。」
弦子看看她的,再看看自己的,面无表情,忽然把手一缩,转头不声不响。
她从小便倾慕宗主的丰肌盛乳。绵软饱满、细如新雪的白皙乳瓜对小弦子来
说,有着近乎乡愁的奇异思念。她多么希望这样的一对美乳是生在自己胸前。符
赤锦不明白这些个宛转周折,但她觉得弦子并不是讨厌或嫉妒她沃腴的酥胸,才
突然掉过头去的。
在她心目中,像弦子这样单纯的孩子,应该要用更单纯的方式来面对。
她张开双臂,冷不防地将少女搂在胸前。弦子的小脸陷入软糯温香的巨乳间,
惊诧过后只轻轻挣了几下,便不再乱动,静静埋首于巨硕的峰壑起伏。
「舒不舒服?」符赤锦低垂眼帘,带笑的嗓音从胸膛里透出来,带着磁酥酥
的微震。
「嗯。」她的声音有闷的,吐息却比少妇所想来得温热,不似肌肤寒凉。
「我以前常常想,倘若我的孩子能生下来,她一定要是个女孩儿。」符赤锦
伸臂环着她,将一动也不动的少女抱得满怀,半闭的星眸仿佛没入了回忆之海,
巧致的嘴角泛起一丝细细笑纹。「我就可以天天这样抱着她,直到她长大成人。」
弦子小脸侧转,面颊仍是枕在雪腻挺凸的沃乳之上,睁大的眼眸投向虚空处,
神情若有所思。
「男孩不行么?」
符赤锦噗哧一声,却非取笑,藕臂忍不住紧了紧,仿佛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爱。
「不行。等他们再大些,就是男人啦!」她咬着樱唇坏笑道:「一个弄不好,
连亲娘都下得了手,我可不干。还是女儿好,娘亲抱到老。」像搂小猫似的抱紧
她,用柔腻的雪靥轻轻摩她发顶,口里直呼「好可爱好可爱」,忽觉腰间一紧,
却是弦子伸手抱住了她。
诧异不过一霎,符赤锦旋即露出微笑,细细拍着少女的背心,搂着她左右轻
晃,琼鼻中哼着若有似无曲不成调,却是说不出的温软动听。「以后只要你想了,」
她双眸望向空处,自顾自的笑道:「便来给我抱一抱,好不?」
弦子静静搂着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微微点了点头。
「嗯。」
◇◇◇
染红霞从来没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见面。
自从两天前符赤锦让人捎信给她,说他已经平安回来之后,染红霞心怀一宽,
居然就病倒了。
十八岁上便肩负起水月一门剑术教席的重责大任,这位二掌院无论是内外修
为,在武林人的心目中从来就是水月停轩的代表,连代掌门许缁衣都掩盖不住她
在武艺上的光华。内功、剑法练到她这份上,早已是病魔不侵,因此,当许缁衣
听二屏说师妹卧病,俏脸难得地一沉,立刻联想到她几天几夜未归的事上。
染红霞高烧不退,整整躺了一天一夜,她从八岁以后就没再这样病过了,都
快记不起伤风是什么滋味。朦胧之间,依稀有人来到榻沿,坐下轻抚着她的额头,
那手既小又凉,触感却带着长者的从容与怜爱,令人心安。
「师……师传……」
她突然想起这久违的感觉,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脚身子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伴随着身不由己的挫败感,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许多事一幕幕掠过脑海:抗
击妖刀的无力、诸位师妹的死伤,在红螺峪失身,风火连环坞与他互诉衷曲倾心
订盟,转眼又痛失所爱;才接获爱郎平安无事的消息,又想起他身边众多红颜佳
丽环绕,其中不乏邪派七玄……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冷不防地涌上胸怀,苍白憔悴的二掌院鼻头一酸,温热
的液感忽自紧闭的眼角迸出,扑簌簌地滑落面颊。师传却仅仅是为她抹去泪水,
并未出言责备,无比爱怜地抚摸她的面颊,轻声对她说话。
那令人安心的陪伴深深抚慰了她,连病痛也奇蹟似的得到痊癒,染红霞安心
睡上一觉,睁眼时高烧已退。连许缁衣也不禁露出久违的笑容,嘱咐二屏准备滋
补调养的食品,对她夜阅风火连环坞,又偕符赤锦搜寻耿照、几日未归之事只字
未提,殷殷交代她好生休养。
染红霞在榻上躺了一天,不断回忆着病中那只抚摸自己的小手。
那感觉是如此真实而抚慰人心,令她无法当作是南柯一梦,又或病中胡思乱
想所生的杂臆——事实上,此刻她最不想、也自觉最无颜面对的,大概就是师传
了。杜妆怜一生守贞,对三名入室弟子的贞节看得极重,染红霞简直不敢想象自
己失贞一事若教师传知晓,后果将是如何严重。
连大师姊许缁衣这般手腕,在师传面前说话极有份量,乍闻此事,也只能严
格禁止她与耿照继续来往,恐怕是打定了「秘而不宣」的主意,认定此结难解,
能多瞒一刻是一刻。
为何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梦见了师传?
师姊说过,师传闭关修炼的「悉断天剑」乃是一门心剑,无有招式,专修境
界,练得身剑两成、福慧俱生,心识顷刻间遨游万里,不受物我之限,堪称是剑
界至高。会不会是师传修炼到了天剑之境,千里迢迢而来,在病榻畔摸了摸我的
脸颊,坐陪了红儿一夜?
染红霞忽觉羞愧。
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剑」之一字想得如此寡少。
反正一想起他来便心烦意乱,红衣女郎定了定神,倚着软枕坐在榻上,强迫
自己把心思放到对离垢妖刀的那一战。
「青枫十三」本是一套攻守兼备的剑法,六年来染红霞心无旁骛,不断反馈
以练剑、使剑的心得感想,来增补完备这套剑法。比起十六岁时收入凝芳阁的那
部绢册所载,如今的青枫十三式更精链、更细致,威力毫无疑问地也更为强大,
对修习者的内外修为要求更高,连实力颇强的金钏银雪一时也练不上手,说是「
上乘剑法」亦不为过。
她却隐约觉得:再这样修改下去,即使套路更加精致细微,这十三式青枫剑
也不能再上层楼,得到飞跃性的突破,充其量也只是令姿势更优美,转折变化更
加流畅而已。
局限青枫十三的,正是青枫十三自身。不比繍花女红,做些精美修饰便能解
决。
「你太在意你的剑法了。」在病榻时,师传依稀这样说过:
「是人使剑法,而非剑法使人。能在每回交手中克敌致胜的,便是天下无敌
的剑法。你何必在乎它是不是「青枫十三」?」
回忆至此,染红霞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师姊曾说「连修改师尊都想看你的创见,舍不得多加一笔」,用以勉励她持
续精进。但多年来,这话却反成了染红霞的桎梏,将她剑上的慧见囚入一只名为
「青枫十三」的牢笼里,所为均不出此限。
这益发使她相信病榻边朦朦胧胧的一夕相伴并非是梦,而是练成了「悉断天
剑」的师传以心传心,思念跨越了百千里的距离来到她的梦中,一语点醒,令她
茅塞顿开。这非是她自己便能凭空想出,己所不知,岂能成梦?
红衣女郎坐在床上,闭起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
没人知道在她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除了偶尔脱体迸出的几绺剑气,端
雅秀丽的女郎便如假寐一般,连照拂她病中起居的二屏都不曾看出异样。
「二掌院,我家大人到啦。」
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在门外恭恭敬敬一揖,神情不卑不亢。染红霞闻言回神,
一颗心忽然怦怦剧跳,饱满坚挺的酥胸不住起伏,定了定神,点头道:
「多谢李总管。」长腿一踮,盈盈起身。
耿照的心跳怕是只快不慢。大宅迂回的廊曲一下突然变得极其漫长,仿佛走
也走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来到前堂,匆匆撩袍跨过朱红高槛儿,朝思暮想的窈窕
身形方映入眼帘,尚不及开口叫唤,伊人身后二姝已敛衽下拜,清脆的噪音齐声
道:「典卫大人安好。」服色一粉一翠,俱都姿容曼妙、青春动人,正是李锦屏
与方翠屏。
许缁衣以照顾病人为由,让她们俩亦步亦趋跟着师妹,须臾未离,当为避免
再发生擅闯风火连环坞那样的事。染红霞自知理屈,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二屏遂
成为她的贴身丫鬟,到哪儿都跟着她。
耿照仿佛被当头浇了盆冷水,背脊激灵灵一颤,满腔血热为之倏凝,总算他
多受磨练,不再轻易于人前表露心思,略停了停步,冲双姝一拱手:「二位姊姊
久见。」转向伊人,抱拳道:「二掌院好。」
染红霞俏脸煞白,片刻才勉力一笑,还礼道:「耿大人好。」
耿照胸中微刺,知此刻还不能放任痛楚蔓延,咬牙不泄漏半点心绪,摆手道

「三位请坐。」回头吩咐:「李总管,烦请上过新茶细点。有劳了。」见李
绥领命告退,才迈出重如千钧的步子,走向主座。
行经染红霞身畔时犹自低头,一缕魂牵梦系的淡雅馨香却钻入鼻端,仿佛被
眼角那抹绯红丽影刺痛了似的,不敢稍稍停歇。
染红霞到底是久经世面的,敛衽浅坐、颈背挺拔,健美修长的身姿透着一股
端庄高雅,足堪代表「水月停轩」四字。除了病后容色还有些白惨,看来倒是比
身为主人的耿照从容得多。
她忍着心中悸动,看了他几眼,垂眸笑道:
「见典卫大人身子安好,我便放心多啦。那夜风火连环坞烧成了白地,事后
却不见大人踪影,我担心大人的安危,与符家妹子找了几日,正自忧虑,所幸大
人吉人天相,终究平安而回。」
耿照不知该回什么话,讷讷道:「连累二掌院担忧,是在下的过错。」
染红霞闭目摇头,身子似是微微颤抖。
耿照想起宝宝锦儿的话,知是生份的「二掌院」三字刺伤了她,顿觉旁徨,
正寻思支开二屏与她说些体己话,却见染红霞起身道:「大人既然无碍,想来公
事繁忙,无暇他顾,我便先告辞啦。」
耿照听得心焦,慌忙制止:「且慢!」这下用上了碧火真气,却听「啷」的
一片脆响,原来李绥正端着茶点来到门畔,猛被雄浑的喝声震得手脚酥麻,手中
托盘摔了一地,扶门道:「小……小人一时晕了,身子……有些不适,惊扰了贵
客,还请大人见谅。」两名下人搀扶他离去,收拾门外地面狼籍,又补上了热茶
点心。
经这一乱,染红霞倒不好走了,只得重新坐下。偌大的堂上两人相对无语,
目光俱都垂落地面,李锦屏倒是神色自若,带着一抹淡淡微笑,身子坐得直挺;
一旁方翠屏甚是扭捏不安,几次想要开口,却被李锦屏笑着一乜,又将话全咽回
肚里去。耿照本想问问崔滟月,总比无话可说得好。但潜行都掌握全城武林人物
的一举一动,早知水月那厢并无崔滟月的消息。染红霞与宝宝锦儿携手找了他几
日,绮鸳、弦子都照面了几回,恐怕对潜行都也非一无所知,故作不知而开口,
对她总觉得过意不去。
犹豫之间,居然是染红霞先打破了沈默。
「这几天我同符家妹子聊了许多。」她低垂眼睑,淡淡说着,恍若置身梦中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便如莲荷一般,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好生相敬。
你要好生对待她,切莫辜负。」
耿照抬头望她,见伊人俏脸盈白、唇际泛着一丝空洞的笑容,低垂的目光却
无意相对,想象她心中的痛楚与忍受,不禁心如刀割。但许缁衣遣二屏前来,便
为监看她二人有无私情,要是泄漏了半点,往后失却这位代掌门的支持,在杜妆
怜面前染红霞不免更难立足。
他咬牙定了定神,带着一丝自戮似的狠劲,从容道:
「她已失亲人,在世上孤苦无依。我多次蒙她相救,人情是还也还不清了,
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李锦屏忽然插口:「典卫大人与符姑娘定亲了么?我家代掌门说啦,若遇典
卫大人,让我们问明佳期,敝门纵在千里之外,也要来喝这杯喜酒。」染红霞身
子微晃,白皙的柔荑握紧枣木扶手,绷得指节发青兀自不觉,身子坐得僵挺。
耿照面色铁青,却不能伸手扶一扶她,心底不住淌血,沉声道:「符姑娘近
日欲返家乡,我俩并无如此打算。烦请转告代掌门,在下若有成家之念,水月停
轩会头一个知道。」
李锦屏见他激起了意气,温婉一笑,垂首道:「婢子明白啦。」
染红霞闭目抬头,深呼吸了一口,睁眼起身,淡然道:「典卫大人若无别的
事,我们先告辞了。」提剑迳往厅外行去。方翠屏如获大赦,只来得及冲耿照微
微颔首,赶紧拽着李锦屏追上前。
门外忽闪进一抹窈窕衣影,身材秾纤合度,却是一名潜行都卫。她三两步上
前,呈过一卷便笺:「大人请过目。」耿照正忙着追染红霞,顺手收进怀里,撇
了她迳自前行,随口道:
「我一会儿看。你先下去——」
「典卫大人!」那潜行都的少女扬声娇叱,耿照愕然回头,却见她满面凝重。
「绮鸳说了,请您即刻观看。此乃十万火急之事,我等大人回话。」连染红
霞听了都忍不住扶剑停步,微蹙柳眉,面露关切。方翠屏趁机拉着李锦屏走过她
身畔,嘴里大声道:「红姊,咱们先去外头候着。里边儿闷,热也热死啦。」染
红霞颔首,一双妙目凝着耿照手中纸卷,竟未回头。
方翠屏将李锦屏拖出大厅,直到脚步声远去,依稀听得她叨叨絮絮埋怨:「
都教你给坑死啦!咱们跟来干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坏人似的……好端端的干嘛
不让人家说话?我都快待不住啦……这么无良的勾当你也干得出来,小心天打雷
劈——」李锦屏修养极佳,一路都没还口,可以想见她温婉含笑的模样。
耿照打开纸卷一瞧,面色微变,抬头道:「有多少人?」少女回答:「原本
不过五六百,后来又来了几拨,我走的时候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三两千。我
瞧罗烨顶不住啦,绮鸳让你快些去,能从城门多调些人手也好。」
耿照摇头。「我马上过去。你让绮鸳同罗烨说,不许伤害无辜百姓。」
少女欲言又止,瞥了染红霞一眼,抱拳躬身道:「是。」快步行出厅堂。
「怎么了?」染红霞望着他,口气轻轻淡淡的。
「没什么,城外有些流民聚集。我去瞧瞧便了。」
「那好。我不打扰你啦,你先忙去。」
染红霞扶剑转身,耿照旋风般追上前来,一把握住她的藕臂转了过来。两人
身子相贴,偌大的厅堂里终于再没有旁人。
「红儿!你听我说。」他气急败坏,唯恐佳人从此随风,再不复见,既心疼
又惶恐,急道:「我与宝宝锦儿相从于患难之中,不可轻易舍弃。但我对你是一
片真心,适才当着二屏的面,不得已才——」
「你对符姑娘,难道没有丝毫宝爱之心?」
染红霞定定抬望,清澈而美丽的眼眸令他为之目眩。
耿照瞠目结舌,片刻才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也爱宝宝锦儿。若是失去了
她,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我爱你却在结识她之前,此生不能与你相守,我……
我……」胸中一鲠,再也说不下去。
染红霞凝着他,突然一笑,露出温柔缱绻的神气,犹如小女孩。
「还好你说了欢喜她。」她淡淡笑道:
「我心上的男儿,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薄幸郎君,也非信口胡言、投机谄佞
的小人,我很欢喜。你知不知道,沿着江岸搜寻你的时候,有几次我都想:「若
是再找不着,我便跳将下去,也自不活了。」瞥见符家妹子的神情,我猜她也是
这么想。我俩若非伴着彼此,一早便投了江啦。」
耿照既惭愧又感动,伸臂欲将她拥入怀中,才发现她娇躯僵直,并无相就之
意。
「红儿,我……」
「我并没有不相信你。要不信,今儿我便不来了。」染红霞轻声道:「我知
晓符家妹子乃是五帝窟的出身,也知这宅子里那些来来去去的姑娘,是帝窟宗主
漱玉节的手下。符家妹子让我自己问你,为什么你要结交这些外道,但我后来一
想,才发现没有询问的必要。
「我心中爱的耿照,是个光明磊落、重情重义,又充满侠气的男子,宁可牺
牲自己,也不忍心教他人受苦。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既然决定
交这些朋友,想来必有值得结交的地方。你与这些人往来,并不是要作奸犯科、
为非作歹,是不?」
耿照点头。「我不会和歹人做朋友的。我不敢说我一定不会做错事,但我从
未存过为恶的念头,纵使不小心犯了错,也一定尽力弥补。红儿,你别离开我,
我一定往断肠湖面见杜掌门,恳求她将你许配给我。」
染红霞双颊晕红,星眸半闭,点头道:「好,你可要说到做到。」末了声音
几不可闻,羞意分外动人。耿照心旌动摇,犹如漂浮在云端,便欲将她搂个满怀,
谁知染红霞仍是推拒。
「耿郎,我不懂女红烹饪,我一生所注,就只有剑而已。」她低声说着,似
是倾诉,更像说给自己听。「就像你要关照符家妹子后半生的幸福,我纵使将来
……将来嫁与你为妻,于剑道一节,亦须向我师传交代。否则就算她老人家原谅
了我失身于你,我仍是对师传不起。」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这样说,不懂两人相爱与剑术、剑道有什么关连,索性闭
口不语,静静聆听。
「自从我心上有你,剑术便搁下啦。我有许久许久,都没想到剑了,心里…
…心里只有你。」她忍着羞意,一本正经道:「但这样是不行的。就像你不能搁
下将军的差使、搁下符家妹子,整天只陪着我,我也不能什么都不管,什么都放
下,过着只有你的日子。我的师传和师门也不许我这样,这也是师姊一直反对我
们来往的原因之一。
「但现下我不能没有剑,也不能没有你,还在找寻两全其美的法子;若有一
天,我非得在你和剑之间选一个不可,我会痛苦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真有那
么一天,能不能请你别怀疑我对你的心意,先让我专心追求自己的剑道?」
耿照愕然良久,忽然展颜一笑,不觉摇头。
「你笑什么?」染红霞有些着恼,胀红了粉颊。她掏心挖肺对他剖白,可不
是让爱郎拿来取笑的。「你……你觉得我的话很傻么?」
「怎么会!」
耿照敛起笑容,双手扶着她的香肩,正色道:「我觉得很惭愧,红儿。前几
日,有位好朋友对我说,我身上有刀但心中无刀,我还不甚服气;今日听得爱妻
一席话,才知我对刀的执着,比不上你的剑道于万一。「心中无刀」怕还客气了,
根本是浑浑噩噩。」
染红霞羞得耳根都红了,急道:「谁……谁是你的……」嘤的一声,樱唇已
被爱郎蛮横地堵住。两人在空荡荡的厅堂里忘情拥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依依
不舍地分开。
第百零二折翼爪劫余,馈子千金
身为巡检营三百铁骑的队长,罗烨一直兢兢业业,恪尽本分,一边约束手下,
一边完成典卫大人所交付的任务。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情况会在忒短的时间内,
便失控到了这般田地。
自接获绮鸳传讯,他将驻扎在巡检营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卫哨等杂役,
分作三班,按潜行都所提供的线报,不分画夜地将流民群落驱往西境。
罗烨御下铁腕,拿军法办了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之后,麾下那帮兵油子终于
明白这带疤的娃娃脸队长是个狠角。关于他面颊上的伤疤由来,也出现了各种光
怪陆离的说法,还有说他是小时候在家乡杀了人,不得已才来投军的,越传越妖,
罗烨却从不辟谣。
谷城的马军骁捷营原是东海诸军中的精锐,慕容柔治军极严,不尚个人武勇,
讲的是团体纪律。罗烨的命令一经贯彻,这支三百人的铁骑队顿时化作十二枚锋
锐犀利的箭镞,透过潜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图上的白色表号,数日间堪称成
果丰硕,几无落空;赤炼堂大半年间都无法净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罗烨次第扫
除,直到这籾盆岭为止。
三川汇流处本无「籾盆岭」的地名,「籾」字念作「申」,系指米磨粉后制
成的浓粥,引伸有磨细、榨干之意,如芝麻榨油后的渣滓亦称「麻籾」。央土风
俗,除夕祭祀先袓百神之时,须以麻籾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烧,以
征吉兆,这个仪式就叫「籾盆」。
此地约有两百多户央土百姓,他们都不是普通的难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银,
买通赤炼堂的水陆封锁线才得以进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批
流民来到这座小山头已有年余,是去岁除夕之时定居落户的,当中的长者才以「
籾盆」为名,象征族人们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籾盆岭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围也开垦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头垢
面的模样,看来便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只不过这些村民未在东海设籍,便
是翻遍臬台司衙门的地理图簿、民籍户口,也找不出这籾盆岭的两百余户来。但
他们是有缴田赋的,秋收后谷米缴给了赤炼堂,故能在此落户。
雷门鹤欲从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护,他前脚才出越浦城驿,后脚便
派人收了悬在村外的风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却逢罗烨亲领一支哨队登门,唤来村中长者道:「我等奉将
军号令,督促央土百姓归返原籍。你等尽快收拾启程,以免自误。」将耿照的吩
咐一并说了。
原本在他看来,此事于籾盆岭众人,远比其他流离失所的难民容易。
须知行旅之人,不能没有口粮饮水,以及御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
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央土流民赶往白城山,一个弄不好是要生变的,反正留下
也是死,回头也是死,进退无路,那些夹着尾巴只求一活命处的流民百姓,也可
能突然发起狂来,对长枪铁马的巡检骑队展开攻击。
但,籾盆岭的居民有足够的粮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绝境;离开辛苦经营
了年余的新家虽不免失落,起码性命无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觅地引水,
建设家园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与镇东将军的铁令对着干。
村中长者听完了他的要求,连连点头,只道:「军爷放心。请给我们几天时
间,待族人收拾细软,便往西行去,不敢给军爷添麻烦。」
岂料这一拖就是三天,籾盆岭毫无动静,罗烨驱马又至,才发现村外聚集了
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静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顿成了难民营。
「军爷!」面对罗烨质问,长老也是连天叫苦:「不是我们不肯走。你也见
了,这五百多人要与我们一块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应,未至白城山,大伙儿便
饿死啦。能否请军爷,拨点粮食给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检营自别处所驱,只是不知为何都聚集到了籾盆岭。长老之
言并非无理,只是罗烨手下三百人的粮秣均由骁捷营处支来,于鹏、邹开二位正
副统领对耿照这位将军跟前的新贵不怎么待见,粮草的供应都压在最低限度边缘,
刁难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绿柳村回来,由绮鸳那厢得知消息,随手写了张便笺,让罗烨解
去几车米粮,巡检营的弟兄一阵哗然,若非罗烨铁腕压下,怕是要生变故。
罗烨对典卫大人这纸命令,也非是没有火气:同情归同情,籾盆岭的居民不
是没有言而无信的前科,若当日手脚便给、即刻迁移,哪来的流民聚集?如今再
给米粮,助长敌势不说,对连日来辛苦值勤的巡检营弟兄,如何能够交代?
他本想面见典卫大人痛陈利害,谁知耿照回城后变得极为嗜睡,连想见上一
面都不可得。被绮鸳姑娘挡了几次,罗烨心中窝火,索性照章办事,解了营中的
备粮运往籾盆岭,其中不无赌气的味道。
情况就在今晨急转直下。
押粮的小队迟迟未归,罗烨正准备派人去寻,等到的却是潜行都的急报,说
是带头的什长章成与汛盆岭的居民发生冲突,失手伤了人,现场群情汹涌,粮队
竟被扣押下来。
谷城大营的铁骑队可不是吃斋的,训练严格,极擅群战,一伍一什并辔冲杀,
三两倍的武林人都拦不住,岂能被暴民挟制?
罗烨是心细之人,派遣粮队时也考虑到居民出尔反尔,押粮的什长章成虽是
大老粗,身手却是自队副贺新以下数一数二的,带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装,更有大
半是老兵油子,战斗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称拔尖儿,寓有探查敌情的目的在,怎
么想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罗队长,」负责传信的潜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家绮鸳姑娘说了,事态严重,烦请点齐兵马,速速赶至,她在现场严密
监控形势,待与队长会合。典卫大人那厢,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带足够的
人手前来支援。」
潜行都的报告丝毫没有夸张。
赶到籾盆岭时,村外聚集的流民多达两三千人之谱,现场黑压压一片,多是
青年少壮,晶亮的眸光宛若饥狼,十分不善。那押粮队的十二名兵士被围在村外
的一处小丘上,马匹车辆俱已被夺,靠着地势与残株石块等垒成简陋的工事,一
排明晃晃的枪尖突出木隙,以阻绝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几处斑斑血迹,地面上竖插着残羽断箭,却不知里头的弟兄伤亡如
何。
即使是像籾盆岭这么荒僻的地方,能拿来构筑防御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
处都有。罗烨见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们早有预谋,否则仓促之间押
粮队的兵士如何能筑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围着小丘蠢蠢欲动的流民,见两百多名的铁甲军列队而来,甲衣枪尖在阳光
照耀下焕发着狞恶寒光,气焰略微收敛,前列众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动,一张
张励黑肮脏的面孔直视来敌,气氛无比凝重。
罗烨一直推进到拦路的木石之前,举手喝道:「停!」骑队闻声不动,仿佛
从活生生的人马变成石雕,两百多人掖枪凝然,马蹄都未乱踏一下,望之令人生
畏。
年少的带疤队长策马上前,扬声道:「章成!可有弟兄受伤?」
押粮队的什长章成听见队长的声音,大喜过望,从工事后冒出头来,大声应
答:「不过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头儿!这帮子王八蛋要造反啦!」离得近
的流民闻言,纷纷鼓噪:
「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说什么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东蕃!」双方隔着堆石土垒叫骂起来。
罗烨唯恐场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壶里挟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
际,一声狼嚎般的刺耳尖啸飙向天际。路障之后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头
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发明,东海护军府衙门按将军大人亲绘的图纸,打造
了几万枝这种特制羽箭,除支应巡哨勤务之外,只有副统领以上的武弁能配有。
铁骑队的头盔内衬装有填毛护耳,故丝毫不为所动。
「村中李翁呢?请他出来回话!」
罗烨放箭镇住场面,一提缰绳,跨下骏马轻轻巧巧越过阻路的木石残株,朝
村前行去。
背后队副贺新低喝道:「罗头儿,当心暴民逞凶!」
罗烨勒马回头:「别动!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离流民前列尚不及
十步,村篱已近在眼前。
不多时,一名青年扶着被称作「李翁」的长老来到,罗烨没等他开口,厉声
道:
「李翁!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你要米粮,我给你米粮!你等在这里聚集
了几千人,又围困官军,垒石为砦,难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铁青,颤巍巍地几乎站立不住,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可惜年迈体
弱,距离遥远,委实听不见说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扬声道:「你说送米粮,送的是什么米粮!当百姓是
豚犬么?」把手一挥,几名身强力壮的流民推来一辆板车,车上垒满鼓胀胀的麻
袋,以粗绳缚得结实,袋上撑饱的朱漆印子虽已斑剥褪色,依稀见得「谷城」、
「护军府典曹司」等字样,正是一早从巡检营运出的食米。
青年脚踏粮车,从靴靿里拔出短匕,从最顶上的粮袋下手,连刺两层,破口
处「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叠却悄静静地毫无声息,青年转着匕首绞开麻袋,
里头装的竟是干草树枝一类,全是些不能吃的东西。
罗烨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粮队动了手脚,怒火中烧,颊畔刀疤胀得赤红,
不觉微微跳动,厉声道:「章成!这是谁干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沈默片刻,抬头大声道:「头儿,不是咱盗
卖了军粮,今儿一早搬粮装车之时,就发现不对劲,十只麻袋里,有六只装的是
草屑谷壳儿,喂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罗烨年纪虽轻,却是精明干练,一听便知是骁捷营本部典曹干的好事。东海
律令严酷,将军尤恨贪污,盗卖军粮这种杀头剥皮的勾当,等闲没人肯干;管粮
秣的典曹敢动这种手脚,自是受了顶头上司指使。
以谷壳草屑替换白米这一招,尤其阴毒。
草屑谷壳人不能食,不能称作是「粮」,然而却属于「秣」的范畴,可做马
的饲料。只要本部司曹并未贪污,清点仓廪后食米总数不变,大可推说一时不慎
装错了,也不过就是罚俸坐扣的小罪,与盗卖军粮的杀头重罪不可同日而语。
于鹏、邹开授意底下人如此胡为,说了到底,还是想让耿照下不了台。但以
秣充粮,吃苦的却是这三百名巡检营弟兄。
「狗官!」罗烨不禁握拳咬牙,须得极力克制才不致骂出声来。章成却无如
此思虑,他与什中弟兄连日辛劳、疲于奔命,还得搬自家食米供给流民;谁知十
袋里只有四袋是给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么你们吃什么,
难不成还当成袓爷爷来供?
粮食运至籾盆岭,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盘查,说要查验米粮。章成一时
气不过,与流民骂了开来,后势一发不可收拾。
「头儿!」他填了满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
「咱们弟兄累得半死,上头就给咱们吃这个!拿来分与这些个贼厮鸟,还挑
三捡四,这是什么道理?典卫大人忒爱做好人,说什么「勿伤人命」,这些人分
明就是造反,还讲什么情面!」
「噤声!」
罗烨被他一说,反倒冷静下来,知此际不宜激起民忿,转头对岭上老人道:
「李翁,这车上之粮,都是从本营的库房中解来,我等也是驻扎外地,手边
余粮不多,非是有意苛待。能不能请李翁族中诸位先行往西边去,其他人在此稍
候,待我面禀我家典卫大人后,再请他为诸位张罗。」
老人似是犹豫起来,身畔的青年却厉声道:
「你装什么好人!聚集在此之人,谁不是被你们铁骑队的逼得走投无路?若
非在籾盆岭喘口气、歇歇腿儿,指不定现下还在荒野中忍饥受寒,踽踽而行。若
非是大伙儿聚集起来,壮大了声势,你们当官的能这般好声好气说话?」流民们
不由得大声附和。
青年说得激昂,挟着老人振臂道:
「诸位!休忘了今晨这一帮东蕃来时,何其嚣张跋扈!教咱们拆穿了粮车上
的手脚,说理不过,便挺枪放箭伤人性命!这些都是慕容柔的走狗,是酷吏之鹰
犬,正所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慕容柔早有不臣之心,否则央土、东海,
俱是王土,皇上的子民岂有来不得的道理!」
「说得对!」
「东郭公子有理!」
能逃到东海境内、深入三川的,很多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年汉子,不乏在家乡
时做点小生意、甚至读过几天私塾之人,听青年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不由
得群情激愤,益发沸腾。
罗烨见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洗旧了的青袍儒服,束发高冠,中央
还镶了块盈润的小小方玉,腰悬长剑、肩负行囊,尽管面上难掩风尘仆仆之色,
却半点也不像来自央土的流民,暗忖:「此人煽动群众,必有图谋!须拿下交与
大人发落。」欲揭破其用心,扬声大喝道:
「你非央土之民,凭什么替他们发声?你谤议朝政、污蔑将军,所图不过是
鼓动来自央土的无知百姓,起身对抗朝廷,自己却躲在百姓的后头,算什么英雄
好汉!你可曾为这些央土流民,做过一丁半点?」
谁知流民却不领他的情,反倒大声鼓噪起来:「兀那狗官!东郭公子为咱们
尽心尽力,照管衣食温饱,岂是你们这帮蛮横东蕃可比!」也不知是谁起的头,
纷纷拾起石块泥巴朝罗烨掷来!
幸而双方相距甚远,土石落地离罗烨驻马处犹有一段,只惊得马匹不住跺蹄,
原地进进退退打起转儿来。
巡检营的队副贺新见情况不妙,下令:「解弓扣弦!」箭矢一搭、遥指天际,
叫道:
「罗头儿,快回来!那帮暴民要乱啦!」罗烨扯紧缰绳,口中「吁吁」有声
安抚坐骑,回见下属俱都解弓搭箭,唯恐闹出人命来,急急喝阻:「全都放下!
典卫大人有令,不许伤害百姓!」
却听岭上青年笑道:「好一头假惺惺的鹰犬!诸位乡亲且停手,莫给这帮爪
牙落了口实,以此欺压百姓……」罗烨心头正松口气,青年却长声大笑:「为免
你说我鼓动百姓、居心叵测,我只好亲自动手,来个「擒贼先擒王」啦!」最末
一字方落,笑声已挟着凛冽劲风,扑至罗烨身后!
(好快!)
罗烨以镶钉臂鞲遮护头脸,只来得及回身一架,旋被青年撞下马来!谷城铁
骑队所披的铁甲,乃是在棉絮衬里的袄上缝缀铁片,连同头盔、披膊、膝裙,一
领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防护力固然绝佳,然而一旦下马,却显得无比笨重。押粮
队一什被流民逼落马来,也只能躲在防御工事之后苦守待援,正是因为盔甲太过
沉重,难以步战突围的缘故。
那儒服青年见他坠落地面,步法变幻,竟杂着骏马乱蹄,于间不容发之际不
断出腿,踩得罗烨满地打滚,不只模样狼狈,更是险象环生。岭上流民见状,无
不鼓掌叫好:
「东郭公子好武艺!」对罗烨指指点点,笑骂频仍。
铁骑队众人弯弓搭箭,却怕误射罗头儿,何况那儒服青年身形飘闪,始终被
绕圈乱踏的马匹遮去大半,根本无法接近或瞄准,要想先射死罗头儿的爱马,休
说谁也没那个胆量,就怕马儿「砰!」一声中箭侧倒,头一个便将罗烨压成肉泥。
一时间,两百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却无人能为头
领解围。
然而青年的着急与烦躁,毫不逊于束手无策的巡检营众铁骑。
他倚仗惊人的轻身功夫,一眨眼间冲过十丈的距离,猛将罗烨撞下马来,看
似鲁莽,实则经过精密计算。不止对谷城铁骑的气力、训练、武艺质素有深刻的
了解,连铁甲的份量都估量到以「两」为单位,满拟能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
岂料这名生得一张娃娃面孔、瘦削青白的少年军蕃,竟能顶着四五十斤重的
铁甲满地打滚,不惟四只乱蹄踏不中,他平生最得意的一门「沧浪腿法」也悉数
落空,要说是运气,这厮未免太好运了些。
青年本想拔剑将他钉在地上,才发现自己已失却出手的余裕。罗烨打滚的速
度未曾放慢,犹能伸手去解铠甲系带;青年的腿势若缓,怕他立时一跃起身,只
得拼了命加紧攻击,主客已在不知不觉间易位。
片刻「铿」的一响,罗烨扯断系带,两片裙甲落地,双腿一个扫堂回旋,蹴
得缀铁裙片接连飞起,如风中丝绢,轻飘飘地卷向青年!青年精于铸造,眼力尤
佳,知这两块缀满方形铁片、镶钉无数的裙甲少则十斤,要一腿踢飞如旋叶,余
势所及飘冉而升,怕没有几百斤的腿力!心下骇然:
「走眼!料不到谷城军中,竟有这般拳腿行家!」着地一滚,堪避过旋甲断
头之厄。罗烨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嘶啦——」两声长长裂帛脆响,将双肩披膊
扯落,铁甲再去十斤,跨步飞进,挥掌攻向青年!
青年起身按剑,掌风已至面门,连忙踮步飞退,令敌势自老。
罗烨左掌落空,靴底踏地的同时,右拳倏如弹子般直捣而出!青年避无可避,
双掌往胸前圈拦,「砰!」拳掌相交,他登登登连退三步,借机退出拳掌可及的
范围;正欲反手拔剑,罗烨摘下头盔一抡,打得他双脚离地,侧向飞出一丈有余,
跌落时连滚几圈抱腹呕血,熟虾般弓腰不起,忍痛咬牙道:
「这是……翼爪无敌门的武功!你是「一生自猎」的徒弟,还是「万里寒空」
的传人?」蓦地露出一脸阴鹜狠笑,故作恍然:「哎呀!差点忘啦。不管你是黑
鹰或白鹰,都是武林公敌!」
罗烨扔去头盔,青白的痩脸上毫无表情,腮帮子咬得棱峭分明,右颊的长疤
殷红如血,如赤蜈蚣般隐隐跳动。他只有在极端愤怒时,这道破了相的疤痕才又
仿佛回到初伤,透着血芒,鼓胀欲裂。
「怎么我却不甚意外,在此煽动流民、意图造反之人,使的是青锋照嫡传的
「不动心掌」!」少年的脸庞依旧冰冷如石雕,不带一丝起伏,衬与金铁交击般
的冷冽喉音,益发令青年胆寒起来。
他一手撑地,不敢移开目光弯腰起身,「锵!」一声擎出长剑,遥指着步步
逼近的少年,坐着不住挪退,强笑道:「你既知我来历,还不快逃命去?黑鹰白
鹰恶贯满盈,俱已伏诛,他们的传人躲到了军队里隐姓埋名,如能弃恶从善,料
想家师也不会赶尽杀绝……」突然扬声大叫:
「你杀我好了!东郭纵使粉身碎骨,也不教你欺压良民!」奋力拄剑挣起,
下盘却无比虚浮,踉跄倒退几步,仰天倒入一流民怀中。罗烨回神,发现不知不
觉间竟越过警戒线,四周俱是神色不善的青壮流民,众人目中敌忾甚深,渐渐围
了上来。
人群中忽闻一声喊:「……杀了东蕃!」虽刻意捏尖嗓音,罗烨也能辨出是
那复姓东郭的青锋照弟子所发,但附近的央土流民哪还管得了这些,临界沸腾的
敌意与愤怒就像突然找到了出口,不由分说便冲了过来,场面登时失控!
(可恶!我怎地……怎地如此大意!)
孤身陷入险境的罗烨并不惧怕,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往鐡骑队的冲锋线奔去,
一来是身着铁甲跑不快,二来是这个动作将刺激流民加倍追赶过来,犹如猎犬逐
兔,乃是野兽的本能,非智性所能遏抑。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疯狂流民,罗烨稳稳倒退,将欺入三尺内的人一一摔出,
每一出手必撞飞数人,不管是自行冲撞上来,抑或被后排同伴挤得踉跄,无分彼
此,一律被他用重手法投、绊、摔、跌,以身前三尺的半圆为界,扑簌簌地倒成
了一片。铁骑队众人投鼠忌器,不敢放箭或冲锋,正自焦急,见得罗头儿拳脚功
夫如此惊人,不由得响起一片彩声。
「罗头儿,打得好!」
「他娘的,好在老子没得罪过头儿!」
「摔死这帮贼厮鸟!」
罗烨的战术充分发挥了效果。
没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士气在前列接连受挫的情况下飞快消褪,倒地不起
的同伴成了难以跨越的障碍;虽然扑倒踣地难免受伤,但与刀剑金创的怵目惊心
比起来,也远不易激发拼命的兽性与血气。
眼看混乱逐渐平息,罗烨将退至原地,忽见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持剑返回岭
上,经过押粮队据守的工事时甩手一掷,一点金光没入土石缝间,随即一声惨叫,
血泊自石垒下无声漫出。
章成悲愤而起,嘶吼道:「贼厮鸟,放箭杀俺弟兄!」飕飕飕连出三箭。土
垒前方人墙层叠,毋须瞄准,三人应声倒地,俱是背后中箭。
「章……住手!」
罗烨双目圆眦,已然阻之不及,原本缓慢退散的流民顿时炸了锅,哭叫、怒
吼、痛骂……混作一团,位于人墙前列的罗烨首当其冲,数十人咆哮涌上,要将
他撕成碎片!
罗烨连摔带投、膝顶肘撞,却挡不住疯狂收拢的人团,转瞬间便无退路;为
守住圈子不让突破,拳脚上再不能留力,骨碎惨嚎之声此起彼落,益发激起流民
狂气,前仆后继而来。
另一厢章成又射倒几人,发狂的流民却像蚂蚁般涌上土垒,押粮队的弟兄拔
刀砍倒了几波,终究被人流推倒,工事内惨叫声不绝于耳,也不知死的是哪边的
人,鲜血不住自底下汩汩如潮,堪称是人间炼狱。
巡检营失了指挥,贺新身为队副,众人只能望着他。罗头儿的身影俺没在黑
压压的暴民间再看不见,贺新把心一横,掖着枪尖长杆,大喊:「弟兄们!准备
冲锋,把罗头儿救出来!」铁骑队众被喊回了神,散成一列。忽听一声虎吼:
「且慢!」
吼声震地而来,宛若土龙翻身,头一个「且」字尚在半里外,「慢」字脱口
而出时,轰响已自脚下呼啸而过!震得众人气血一晃,几乎滚下马鞍;骏马前脚
跪地,片刻才摇头晃脑挣起。
来人冲进流民堆里,所经处人群四散瘫倒,宛若刈草,软绵绵倒地的人连声
音都没发出一点,也不见流血折臂之类,就只是倒地微微抽搐,再也动弹不得。
罗烨正闷着头挥拳蹬腿,脑袋缩在肩臂之间,已不知全身上下受了多少伤,
连疼痛也都麻木,只凭着不屈的意志苦苦支撑,蓦地周身压力一空,眼前忽亮,
见身畔流民倒了一地,一人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没事,辛苦你啦。」
罗烨摇了摇脑袋回过神,失声叫道:「典卫大人!」
来的正是耿照。
他驱马一路狂奔,跑得马儿口吐白沫折腿扑倒,索性施展轻功继续赶路,总
算在紧要关头赶到籾盆岭。为防铁骑队冲锋杀人,使情况更加不可收拾,他提运
十成功力一吼,吼得人马俱酥,及时阻止了一场血劫。
流民人数众多,点穴什么的根本来不及,耿照灵机一动,直接运起碧火神功,
抓到人就是一震;涌上来的人多了,照面运劲一吼,这些央土百姓身无武功,哪
里挡得住碧火功之威?个个被震得头晕眼花,仆地抽搐。
耿照解了罗烨之围,一拍他肩膊,内劲透体而过。
「怎么?有没受伤?」
罗烨精神大振,提劲运转一周,通体舒泰,不觉心惊:「好……好厉害的修
为!世上真有这样的功夫?」望着耿照的神情不由多了几分敬意,低道:「没事。
误了大人的差使,请大人降责。」
耿照随手撂倒几人,摇头道:「如非是你,死伤更惨。你做得够好啦。」回
头一望:
「快去收拾下队伍,莫让他们对百姓出手。」
罗烨对耿照的武功甚是服气,点头:「大人请小心。村中有人挟持长老,煽
动流民,才成这般局面。」耿照笑道:「我理会得。」言谈间双足不动,手臂却
无片刻停歇,竟无人能欺入一臂之内,仿佛变戏法似的,但凡被那双手掌碰着,
没有人不倒地的。
人对未知之物最为恐惧。前进之势一旦受阻,疯狂的流民忽然清醒,开始害
怕起这少年的怪异能力来,悄悄放慢了脚步,甚至往两旁散开,免得被推挤到了
少年身前。
耿照自己也觉奇异。
浑厚的内家真气固然好用,各门各派的武技里却决计没有这般用法。原因无
它,盖因普天之下,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内力。
时时刻刻于手掌中布满内家真力,以触碰的方式震倒对手,简直就跟焚琴煮
水、杀鹤取食没两样;瑶琴固能劈作柴烧,羽鹤也可以权充鸡鸭宰食,但以琴鹤
之昂贵珍稀,既不能长久,又何须如此浪费?
而他之所以这样做,正因此刻在他体内,内力仿佛怎么用也用不完。自耿照
修习碧火神功以来,从没发生过如此怪异的情况。
由绿柳村回来之后,尝过云雨之乐的弦子不住向他需索,并且由于她天生的
曼妙体质所致,每回与她交媾,耿照总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即泄身,初解人事的小
妖精犹未餍足,又执拗地继续求欢……
如此淫靡而频繁的耗损,理当大伤元气,耿照却一点都不觉得被掏空了身子,
每回完事总觉精神奕奕,似乎弦子的元阴较身为红岛正统纯血的宝宝锦儿更为滋
补,毋须运功转化,便能裨益其身。
与浑身上下仿佛将满溢出来的充沛精力并存的,还有异常嗜睡的怪现象。
耿照从小到大都不爱睡觉,除了幼时有头痛痼疾、睡醒后特别难当之外,体
力极强的耿照并不需要过多的睡眠。但这两天他就像着了睡魔似的,一坐下来便
打睦睡,每睡必是深眠,睡得又长又深,宛若野兽过冬。
他在出城之前已睡了个够,又与弦子、宝宝锦儿交欢取乐,双管齐下,浑身
精力撑鼓欲裂,身体深处隐约祟动,似有什么要破壳而出;等他意识到时,跨下
健马已被催得口吐白沫,不支倒地。
耿照索性弃马,施展轻功狂奔,犹如平地飞行,欲稍解浑欲鼓裂的内息压力,
谁知越跑气血越是畅旺,到后来视界里一片血红,耳膜中「怦、怦」震响,仿佛
可以听见体内血液急窜的擦刮声响。那一声虎吼,固然为解铁骑队开杀的危机,
另一方面亦是内息撑满膨胀,只差一步便要爆体而出所致。
他在蜂拥而来的流民身上毫不吝惜地消耗着真力。
拿捏分寸不致伤人,不断运使绝无停顿,张开耳目奋力及远……这些加速消
耗的细致讲究,此刻反而成为耿照抒解庞大压力的珍贵法门。他不断搜寻着、尝
试着各式各样的内息使用之法,极尽所能地、奢侈地浪费着内力,想赶在凭空涌
出的力量将身体炸裂前把它们用完。
他隔空发力,遥遥推倒几名攀爬土垒的流民,身子忽地垂直拔起,凌空中疾
转几圈,毫无规则、完全无法预测的轨迹如蓬飘萍转,就这么落在防御工事之内,
提起一人随手扔出,那人偌大的身躯连同一身铜盔铁甲飞了十余丈远,如纸片般
轻飘飘落在铁骑队的封锁线后,屁股后背连半块瘀青也无,正是什长章成。
众人不分敌我,俱都看傻了,只有几名还在攀爬土垒的流民因离得最近,反
倒不知所以,继续攀爬工事,忽地砰砰摔得一地,却是耿照借物传劲,隔着土垒
将他们悉数震落。
他一一将押粮队的弟兄掷出,提气大叫:「绮鸳!」隐于暗处的潜行都卫飞
掠而出,两两一组,敏捷利落地将人抬回封锁线内。最末一名押粮队的生还者不
幸伤了双腿,耿照单手将他扛上肩头,大步而出,头也不回地走向铁骑队;沿途
挡了路的通通一沾即飞,也不管是否有意拦阻,抑或只是来不及逃走。
他将伤者交到贺新手里,见那小兵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是个孩子,痛得
唇面皆白,伸手抚了抚他的面颊,低声道:「没事,我带你回家。」掌中丰沛的
内力不受控制,透体而入,少年眼皮一颤,还未睁眼,泪水已然迸出,淌下染满
血污的面颊,哽咽道:
「大……大人!我……」不能成声,只是流泪。
「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耿照缓缓起身,目光一扫,十几丈外的流民如遭雷殛,心里想着要退,脚上
却不能动。横亘在两道阵线之间,超过两百名以上的流民倒地呻吟不起,他们是
这两三千人中最强壮也最好事的一群,却在转瞬间被这名少年放倒,没人能让他
的脚步稍稍停歇。
在他们的眼中,这人是宛若鬼神般的存在。
岭上村篱之后,那青锋照弟子东郭御柳肝胆俱寒。自他习武以来,作梦也想
不到世上竟有如此武功,传说中的「三才五峰」七大高手,怕也不过是这样了…
…这人年纪轻轻的,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定了定神,心知「民气可用」乃是最后一记杀手鐧,身畔的李翁正叨叨絮
絮念着:「……东郭公子,老朽一早便说啦,我等是良善平民,岂能与官斗?闹
到这般田地,却要怎生是好……」语声戛然顿止,再也说不出话来。
东郭御柳臂上用劲,挟着老人,扬声道:「你等是保家卫国的军人,岂能动
手杀百姓?今日几百人都杀了,明儿这籾盆岭上,还有活口么?」流民们我看看
你、你看看我,心想明明是官军先动手,怎能怪百姓?不由得收起动摇,少数畏
事想躲的,无不受同侪斥喝,几千人重新驻足回头,大有与官军一决生死的气魄。
耿照终于看清发话之人,见罗烨微微颔首,知是祸头,低声问绮鸳道:「那
人是谁?」
绮鸳举目远眺,回答道:「他是青锋照「文舞钧天」邵咸尊座下四大弟子之
一,人称「飞花剑」东郭御柳,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气。邵咸尊派他于越浦左近招
徕流民,再送往边界的安乐邨安置。」
耿照听得蹙眉。
「这与我们做得一样之事,怎会闹到如此田地?」见罗烨神色有异,转头问

「你认识他么?」
罗烨迟疑一下,冷着脸道:「回大人的话,属下不认识。」
耿照也不多问,点了点头:「那也只好问他一问了。」缓步上前,抱拳朗道

「东郭公子!在下流影城耿照,与令师一样,也想将这些百姓送至边界安置。
贵我两方心念一同,莫非有什么误会,演变至眼下局面。公子乃是明理之人,可
否与在下一谈,化干戈为玉帛,莫要牵害无辜百姓?」
东郭御柳按剑拂袖,昂然道:
「贵我两方,所图绝不相同!敢问耿兄,此去本道西境,步行尚需十数日,
这一路你是让百姓啃树皮草根呢,还是劫掠民居?家师收留西来难民已有年余,
衣食住宿等无不钜细靡遗,思量周到,比起你镇东将军一纸命令,便要人徒步上
路,岂能一概而论!」
流民们轰然附和,连原本待在村篱之内、并未曾卷入的籾盆岭村民,也有不
少露出赞同之色。
耿照自知理屈,拱手道:「公子所言甚是。但在下是真个有心,要将诸位平
安送抵西境,能否请东郭公子移驾相商,咱们研究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
流民们鼓噪道:「你只想赚东郭公子下去。说出这等话来,当真不要脸!」
东郭御柳扶剑冷笑,索性相应不理。
贺新转头啐了一口,低道:「现下说理是这人,适才口出反乱之语的也是这
人。要是遮脸不看,还以为是两个。」
罗烨沉吟片刻,终究还是出言提醒。
「大人,那姓东郭的不是好人。属下亲眼见他打出一枚甩手箭,致使场面失
控,流民暴起。」略将前事说了。章成听得激动:「娘的!原来是这贼厮鸟使的
下作,老子捅他妈几十个窟窿!」被罗烨冷冷一瞥,才不敢再造次。
耿照出入土垒,见一名阵亡弟兄确是中了甩手箭暗算,央土流民多是普通百
姓,怎能使用暗器?经罗烨一说这才恍然,心想:「东郭掌握民气,终究须与他
一谈,以求善了。」对众人道:「他既不下来,只好由我上去了。没有我的命令,
谁也不许轻举妄动。」身形一晃,倏地掠向村篱!
敌我双方,任谁也料不到他说来就来。东郭顿觉一阵劲风扑面而止,本能要
拔出佩剑,却被一只手掌「铿!」按回,掌中雄浑无匹的真气透入经脉,半身酸
麻,连手臂也抬不起,耿照立在身前,笑道:
「东郭公子勿忧,在下孤身前来,随身也没带兵刃武器,诚意可表。所图无
它,与东郭兄坐下谈谈而已,希望事情有个圆满的解决。」流民与汛盆岭村人只
觉眼前一花,东郭公子身边便多了个人影,无不瞠目结舌,心想:这哪里还是个
人?分明就是狐仙!惊惧之甚,反倒愣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巡检营这厢,铁骑队众无不心服,大大出了口恶气。今日典卫大人与罗
头儿各露了一手,不但神技惊人、前所未见,胆色更是令人佩服。这帮兵油子在
不知不觉间认了两人,还隐隐以有这样本领高强的上司为荣。
耿照是诚心诚意想谈,东郭御柳却从未经历过这般挫败,仿佛如蝼蚁一般,
随时会被轻易捏死,不由得冷汗涔涔,颈上青筋暴露;为保性命,索性和盘托出,
咬牙低道:
「本门……本门新近购得米粮棉衣一批,正往此间运来。之……之所以将流
民集中,也是为了易于发派。得了……衣食供应,百姓便能上路。」
耿照大喜过望。
「几时会来?」
「今晨……今晨已着人去取,约莫……约莫日落便至。」东郭御柳定了定神,
总算恢复冷静,沉声道:「耿兄不妨请贵属暂退十里之外,或派人在左近监视亦
可,待我等派放了衣食,百姓明早就走——」忽然瞪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坡岭下,
仿佛见到什么可怕的物事。
那是一列载满麻袋的骡车,约有十数辆之谱,轮辙深陷地面,可见载运之重。
领头的是辆双驾的篷顶马车,驱车的黝黑汉子身材异常高大,被他魁伟的身躯一
衬,马车倒像白杨木雕成的童玩,说不出的小巧可爱。
东郭御柳喃喃道:「怎地……怎地这么快便回来了?」流民对车队似不陌生,
欢呼道:「大小姐回来啦,大小姐回来啦。」乃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感动落
泪,难以自己。耿照心想:「看来他们对于带领车队的这位「大小姐」是真心欢
喜,非是虚伪逢迎。」
粮车上大剌剌地飘着「青锋照」的旗号,流民固然欢喜不置,巡检营的弟兄
们却不由得绷紧神经,但见罗烨举手为号,末队立刻散成圈子,将车队团团包围,
不让前进。岭上流民面色丕变,用力鼓噪着:
「狗官,你们干什么?不许为难大小姐!」
「放大小姐过来!朝廷不照管我们,还有大小姐管!」
「谁敢对大小姐无礼,老子同他拼命!」
气氛沸腾的速度与热度,一瞬间压倒了先前的流血冲突,百姓们仿佛不畏铁
甲刀枪,争先恐后涌下山去,唯恐官军伤害他们那位「大小姐」。罗烨正在后队
盘查,前列的封锁线被流民一冲,立刻出现伤亡;谁都料不到在忒短的时间内,
情况便如此不可收拾。
「干什么!快退后!」章成等挺枪上马,本只想拦阻流民,谁知流民突然变
成暴民,比前度更疯狂凶狠,蜂拥着朝后队冲去。
「别为难大小姐,你们这帮军蕃!」
岭上耿照瞧得心急,提气大喝:「罗烨!不许伤害百姓……别伤害百姓!」
便要奔回,蓦地全身真力一收,仿佛贮水池底开了泄孔,所蓄之水一股脑儿往下
漏,掏得丹田内空空如也,满溢的力量全被一物吸光。
——化……化骊珠!
(可恶!偏偏在这时候……)
他身上的不明异变被东郭精确捕捉,「铿」的一声,长剑终得出鞘,波光荡
漾的青锋架上耿照脖颈。
东郭御柳不敢冒险,持剑退开两步,直至他伸臂不及处,才提声道:「山上
官军听着,速放我家小姐上来,否则取他狗命!」连喊几声,但坡下形势已乱,
谁人听他叫喊?遥见他拔剑架着大人,章成等俱都眢红了眼,哪管什么「休伤百
姓」,前队结成阵势,眼看便要冲杀上来。
耿照勉力深呼吸几口,回头道:「叫你的人别过去,我把你家小姐平安带回!」
赫见东郭的眼中血丝密布,竟是急出了杀人的狠劲,訾目道:「快叫狗爪子放人!
要不……要不我一剑劈了你!」
耿照心中懊恼:「以力服人,果不可恃。若非我仗着绝强内力孤身上来,山
下又岂会落得无人指挥?」定了定神,想起过往经验,凝聚起一丝内力摩挲珠子,
那股怪异的吸力突然消失,身体深处仍源源不绝涌出力量,虽无先前那般充盈欲
裂,总算又有了力气。
他暗提一口真气,直至运行无碍,转头对东郭道:「我负责带回小姐,你好
生节制这帮人!」无视于颈间锋刃,「泼啦!」一声长身跃起,如飞鸟般射下山
去,速度之快宛若踏顶滑行,靴底似不曾沾地!
他此际的内力尚不足以排纷解斗,一口气冲过流民人墙、铁骑阵中,穿越罗
烨所在的后队,如离弦之箭射入篷车内,连辕座上的魁伟男子也没能看真切,只
觉身畔微凉遮帘倏动,伸手却捞得轻颸一把,什么也没碰到。
耿照入得篷内,但听一声娇呼,扑面幽香细细,带着熨人的温甜,怕是由那
「大小姐」身上发出。她颤声道:「你……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快快出去!」
耿照没时间解释,只道:「为救众人,暂时委屈小姐了!」拦腰将她抱起,自篷
后电射而出,掉头往岭上奔去!
「大……大小姐!」
兴是此举太匪夷所思,所经处众人无不瞠目,一时忘了争斗。耿照横抱着「
大小姐」掠回,纵身越过村篱,正要将人放下,却听小姐急道:「不……别在这
儿!去后边!」耿照未及细想,足下不停,已抱着她自东郭身畔一掠而过。
东郭御柳正要回头,「大小姐」急急娇唤:「不许……不许看!不许动!都
不许过来!我没事!」众人奉她若神明,不敢违拗,纷纷转头停步,整座村庄仿
佛被施了定身术,更无一人稍动。
这情景既怪异又滑稽,耿照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若非岭下渐不闻杀伐声,显
然罗烨与东郭御柳各自镇住了场面,他恨不得将人一放,回头探个究竟。
思忖之间,两人冲进村后一片桃花林,耿照正欲低头,问小姐要往何方,却
听她急道:「无礼之徒!你……你也不许看我!快把眼睛闭上!」
耿照本能闭眼,碧火神功自生反应,依旧在林中穿梭自如。那「大小姐」叫
他闭目后才想到:「他目不能视,却把我抱在身前,岂非危险得很?」不由得搂
紧他的脖颈,失声惊叫,片刻始终没等到娇躯撞上桃株,睁眼抬望,暗忖:
「合着这人有天眼神通,闭与不闭,一样看得分明。」叹了口气,低声道:
「行了,你放我下来罢。这也没旁人啦。」
耿照依言将她轻放在湿软香糯的厚厚桃瓣上,才发现她的身躯异常温绵,浑
身上下柔弱无骨,便似弹松了的顶级丝棉;即使隔着薄薄纱裙,仍能感觉股肌之
腻滑。印象中除了宝宝锦儿,还不曾拥过这样的腴软。
而同样的娇腴,她个子似乎还比宝宝锦儿略小些,藕臂、大腿更富肉感,难
怪予人丰盈之感。耿照忍不住想:忒小的人儿,身上却堆满细雪般的膏腴,肉只
怕都长到奶脯上去了,剥下小衣雪峰酥颤,该是多么傲人的一幅美景!
想象驰骋间,忽听那小姐道:「你闭着眼,也能看见么?」
「看不见。」耿照忽明白此问何来,要解释碧火真气的先天感应未免麻烦,
索性道:「奔跑时听风辨位,故不会撞到树干。」反正原理近似,只是碧火神功
强上百倍千倍而已,也不算说谎。
「嗯,看不见就好。」
「我能睁开眼了么?」
「不行……还不行。」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儿,来自何处?」
「我叫耿照,是流影城七品典卫,目前暂为镇东将军办差,不是什么坏人。」
她「嗯」的一声,听来有些欣喜,又像略微放下心,叹道:「你也算是名门
出身啦,料想非是有意轻薄。」耿照一愣,心想:「我本就不是有意轻薄。」
又问:「那现在,我可以睁眼了么?」
「在你睁眼之前,有件事我要同你说。」
「姑娘请。」
她沈默半晌,似是估量着该如何启齿,片刻才道:
「我生得并不美丽。要是相貌平庸倒也还罢了,但我……有些肥胖,总之是
不好看。」
耿照只觉奇怪:「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回味起指掌间那雪呼呼的娇
腴肉感,怕是她太过苛己了。这小姐声音听来很年轻,犹有一丝少女稚气,身子
虽比「秾纤合度」略腴,决计不能说是肥胖。
他决定不胡乱插口,静静听少女说下去。
「因为天生肥……肥胖的缘故,我特别怕热……」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该
怎么说,呼吸却变得轻促,吐着芝兰般的幽幽香息。碧火功敏锐地捕捉到她微微
升高的体温,少女应是突然脸红,以致谈吐也扭捏起来。
「姑娘,你慢说无妨。」耿照忍不住问:「但,我可不可以先睁开眼睛?」
「不行。」
她的态度出乎意料地坚决。
「因为你将我劫出篷车时,我正……正在换衣裳。由于你的鲁莽,我现在衣
不蔽体,若被正眼瞧见,你便要娶我为妻啦。这么重大的事儿,你要不先听我说
完,再决定要不要睁开眼睛?」
第百零三折本我无相,佛映琉璃
耿照听得一愣。
适才他下山、闯阵、抱人而回,可说是一气呵成,快到令人不及瞬目;在幽
暗的车篷内不过短短对话两句,便即掠出,依稀见得小姐珠圆玉润的朦胧剪影,
并未留心她穿了什么。此际一回想,果然留在掌底臂间的除了薄如蝉翼的轻纱之
外,只有大把大把的雪肉,没有丝帛触感。
至于那密不透风的车篷之中,何以满溢着她温热馥郁、微带汗潮的肌肤香泽,
自是因为身上仅着轻纱,而无衣布阻隔气味的缘故。
耿照还来不及心猿意马,蓦地想起一事,不由得冷汗直流:「方才……我抱
着她一路奔行,沿途几千只眼睛,岂非将她的身子全……全瞧了去?」
须知其时妇女最重名节,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别说身子,就连挽起
袖子露出藕臂,亦不免招人非议。当日他为救采蓝而餔以阳精,采蓝苏醒之后非
但不觉感激,反因名节受损而恨上了他,盖因她出身祁州富户,从小受的闺阁教
育蒂固根深,与黄缨等贫穷人家的女孩不同。
那小姐心思甚是机敏,见他面色丕变,转念便知其所虑,笑道:「我本来也
挺担心的。不过你奔跑的速度着实太快,简直就像是一阵风似的,我连周围的景
物都看不真切,料想旁人瞧我亦是这样。」耿照放下心来,忽觉惭愧:
「明明闯祸的是我,居然还要她出言安慰。」理了理思绪,正色道:
「事急从权,真是对你不住。大小姐,依在下之见……」
「我叫芊芊。」她忽然插口。「我爹都这么叫,你也这样称呼我好了。我其
实不爱他们管我作「大小姐」。况且我本就不是大小姐,要说也是二小姐才对。」
末两句语声渐落,似有些郁郁。
耿照点头道:「芊芊姑娘,我去请村里的几位大娘过来,服侍你更衣。」
芊芊似是摇头一笑,声音又恢复原本的开朗明快。「有什么好伺候的?我车
里有衣囊,烦请你取来便是。好在你闭着眼睛都能走路,这样我既不用嫁你,你
也毋须娶个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两全其美,可喜可贺。」
她老把「胖」字挂在嘴上,可见十分在意。耿照正想开口,蓦听一声震天狂
吼,震得满林子桃瓣簌簌斜落,掉得头顶肩上都是。那野兽一般的吼声方发自林
外,沙沙沙的踏瓣疾响已飞快掠至、但闻竿芊一声娇呼,耿照猛地睁眼——
夭夭桃下,粉片纷飞。
在他身前,少女并腿斜坐单臂环胸,另一手扯着纱衣掩住腿心,上身一件滚
银边儿的粉缎肚兜,外披薄纱裁成的大袖衫,连腰带都没能携出;下半身仅着了
双雳白罗袜,除此之外,几可说是一丝不挂。她大腿极腴,充满女童般的稚气肉
感,雪股沉甸甸的浑圆丰盈,白皙的小腿也是肉呼呼的,小腿胫倒还算是匀长。
芊芊有张十分稚气的、月盘似的圆脸蛋,鼻梁挺直,清澈的眼眸分得很开,
形似杏核,又像尖细的凤片糕,微眯时该是十分媚人,她却睁得雪亮,点漆般的
乌瞳又圆又满,眸光甚是灵动;衬与两道毫不压眼、末端略向下弯的平眉,使灵
活的双眼多了分稳重。微噘的樱唇则带有一丝天真无辜的气息,格外惹人怜爱。
耿照觉得她说对一半,却又错了一半。
芊芊无疑是个丰腴的女孩儿。
便与宝宝锦儿相比,个头与年纪都更小的她仍显得肉感;膺色虽白,又不似
宝宝锦儿敷乳般的酥白,残留些许阳光气息的少女肌肤焕发光泽,洋溢青春,胜
在骄人的紧致与弹性。
而与宝宝锦儿相若,她腴润的身形另有一样旁人无法企及的好处,那就是拥
有一双极其傲人的巨硕丰乳。即使双臂掩胸,粉缎肚兜上浮现的浑圆仍教人瞠目
结舌,每只瓜实似的份量与形状,甚至比她俏美的小脸要大得多。
耿照从未见过这样巧妙融合「腴」与「美」、全无扞格的胴体,不觉微怔,
转身应变的动作为之一顿。
电光石火的一霎,聪慧的少女忽然读懂了少年眼底的孟浪浮想,雪靥涨起两
团娇红,亦不过是交睫间,旋即脱口急道:「……不要!不可以!」语声未落,
一股骇人怪力将耿照撞飞出去!
余势所及,他与来人猱身交缠,一路弹向林深处;沿途屡撞桃株仍停之不住,
林道间被强大的冲击力犁得满目疮痍,实难想象是二人所致。
耿照纵有碧火神功护体,亦撞得头晕眼花,背脊、四肢疼痛难当。那人巨大
的身躯猛然一翻,跨坐在他身上,双膝「轰!」一声夯入地面,竟有如石狮砸落,
连带将耿照的背门压陷寸许,腰际直欲断折。
耿照眼前金星一冒,脏器仿佛全挤到了一处,差点呕出腹水。来人却丝毫不
给他喘息的机会,醋钵大的拳头照准了头颅脸面,如雨点般唰唰捣落!
耿照伸臂挡了头几下,臂骨疼痛欲折,暗自心惊:「此人好强横的膂力!」
杀劫临头,体内真气自生反应,双臂再挡数记,来人拳势一缓,似是打中了什么
极坚极硬之物,指节吃痛,冷不防耿照一拳挥出,正中那人的下颚,打得他身子
后翻,凌空抛跌出去!
这一拳少说也有数百斤重,满拟将他打皮绽骨裂,当场昏死过去,岂料那人
背脊触地便即弹起,耿照只来得及起身,眼前倏黑,视界又被那巨灵铁塔般的魁
伟身形占满。
两人全不防御,咆哮着相互挥拳,犹如两头发狂的猛牛抵角冲撞,「砰砰」
的骇人殴击声不绝于耳,哪只像拳拳到肉?直若滚木陷地,金铁铿鸣,光是声响
震动都令人气血翻腾,闻之几欲呕吐。
毫无间断的互殴持续了近一盏茶的工夫,耿照得碧火神功之助,肌肉每在拳
压着体的瞬间,总能巧妙挪开分许,偏斜的体势卸去大部分的劲道,无法闪避的
则以更强的护体真气反震回去;两人看似舍生忘死地互殴,却始终有一方敌我同
伤,全然处于挨打的状态。
片刻那人终于抵受不住,膝弯一软,向后踉跄了几步,耿照全身的内力正运
转如沸,哪能说停就停?一个箭步欺进怀里,「砰!」将他打得仰天倒地,跨上
来人腰腹间,双拳如离弦弹子,飕飕飕地朝他面门轰落!
「住手!」
少女凄绝的哀唤令他及时恢复清醒,拳头击落地面,只差寸许便要将那人的
头颅捣烂。
就着额间点滴坠落的汗水瞧去,赫见大汉的五官全挤在一块,口鼻突出,像
是动物的吻部;肌肤色泽与其说是黝黑,不如说是泛着不健康的青紫,涣散的目
光有种说不出的痴呆之感。此际,那双细小的眼瞳里正布满了惶恐惊骇,连被力
量压服的模样也像动物多过人。
「别……别伤害他。」
芊芊雪润的俏丽圆脸有些白惨,樱唇全无血色,勉强扶着树干支撑身体,仍
不住轻轻发颤。适才的狂暴对撼无论对少女的身心而言,似都造成了极大的负担。
「他是我的朋友。他是担心我的安危……才会对你出手的。」说着将声音放轻放
软,仿佛哄小孩一般,柔声道:
「阿吼,别这样。这位耿照耿大哥也是我的朋友,阿吼不能同他打架。」
耿照离开他的身体站了起来,忽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熟悉感,仿佛在哪里和
某人也打过这样的一架。那如野兽撕咬般全凭本能、奋力求生的战斗十分特别,
他并不经常遭遇。是对上妖刀离垢与崔公子之时么?不是……耿照摇摇头,暂时
放弃搜寻记忆。
巨汉阿吼像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从地面上爬起来,却不敢回头面对芊芊。芊
芊定了定神,将身子藏在桃花树后——说是「藏」,只比碗口略粗些的树干根本
遮不住她丰盈的身子,梨形的浑圆腴臀一览无遗,极富肉感的雪白大腿透出薄纱
衫子,直教人想扑上去咬一口。
「好……好了,阿吼,你把我的衣囊拿到林子外头,我请耿大哥拿来便是。
你也不许看我。」
阿吼点了点头,背对着小主人,一路摸索出林,果然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来。
芊芊见他离去,这才放下了心,再也撑持不住,小手一软,整个人软软瘫倒
;耿照及时掠过去,张臂将她稳稳接住。少女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再没力气遮
掩什么,只见她胸前满满堆溢着两团山一般的酥盈雪肉,将粉色的肚兜缎面撑得
饱挺,视觉效果异常惊人。
那件兜儿是贴身穿的,平日还会再加件单衣为衬,肚兜下缘堪堪遮过脐眼,
白皙的小肚子肉呼呼的分外绵软,腴嫩的腿心夹着高高贲起的饱满耻丘,犹如新
炊的雪面馒头,上头的耻毛淡细稀疏,似是还未发育完全。
芊芊的身子不止温软,还十分易汗,连微噘的唇上都沁出细薄的汗珠,细致
的少女肌肤搂起来汗津津的无比滑溜,肚兜上露出的一小片腻润雪肌布满细汗,
锁骨埋在腴肉里,更显得小巧可爱。
她闭目休息了一会儿,面色渐渐好转。
耿照的拇指轻按她左手腕脉,碧火真气徐徐送入,芊芊「嘤」的一声挺胸睁
眼,颊畔涨起两朵酥红,整个人仿佛被扭开了什么机括,突然间活转过来,灵活
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得几转,似是前事飞快在脑海里跑了一遍,叹息道:
「来不及了,是不是?你都看见啦。这下可怎生是好?可怜你要娶一个又肥
胖、又不好看的胖姑娘回家……」樱唇忽被堵住,不禁睁大眼睛,身子微颤。
原来耿照见她说话之时尖翘的上唇更噘,形状姣美动人,说不出的细致可爱,
竟尔低头吻去。
她从小到大便是家里的明珠,阿吼这样粗莽巨汉也好,如东郭般长她许多的
师兄也罢,人人都当她是宝贝捧在手心里,一句无礼的话语都舍不得对她说,更
别提被青年男子如此强吻,那是连她作梦都不曾想过的事。
芊芊年纪幼小未经人事,樱唇陡地被攫,除了紧闭小嘴,不知该做何反应。
比起她来,耿照算是花丛老手了,含着她丰润温软的唇珠,以舌尖轻轻舔舐。芊
芊脑中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烘热难当,偏又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鼻腔里忍不住
唔唔细哼,突然腿间一阵腻滑,似是渗出浆水。
那陌生的液感自体内而来,她心知并不是汗,比平日解手时感觉更温更徐,
却更丰沛汩溢,像被人从高处抛下,心尖儿悚然一吊,不禁又慌又怕,伸手微将
他结实的胸膛推开,转头大口大口喘气。
「你就当我是有意轻薄好了,」耿照对她说:
「但不许你再说自己肥胖或丑陋。你是个很美丽、很动人的姑娘,大家都很
欢喜你。若能娶得你这样的姑娘为妻,那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世上没有男
子不愿意的。」
芊芊双颊酡红,闭目轻喘着,剧烈起伏的胸脯堪称「波涛汹涌」,衬与那张
犹带稚气的俏美圆脸,竟有股说不出的奇特魅力,仿佛直要诱人侵犯似的。「虽
然你说的话很中听,」片刻她缓过气来,睁开晶亮慧黠的眼眸直视着他,微噘的
幼嫩粉唇抿着一抹笑意:
「但轻薄女子是不可以的。你再这样,我就要当你是坏人啦。」
「……难不成我现在还是个好人?」
「是啊,你是很好心的人,该有个美貌的老婆,我实在是不忍心害你。」芊
芊叹道:「我手笨,针线活儿做得很平庸,下厨又老是弄得鸡飞狗跳;读书写字
都会一点儿,也学过几门武功,但教问起渊源,怕还辱没了我爹。身为女人,容
貌体态也没有值得夸耀的地方,要说有什么比我更糟的,也只有娶了我的人啦。」
忽然想起了什么,红着脸正色道:
「你方才亲……权且当是安慰我来着。若是再来,我可要生气啦!」
耿照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心想:明明是个小丫头,怎地说话如此老成?忍不
住问她:「芊芊,你今年几岁啦?」
「虚岁十五了。」
那就是十四岁。他笑起来。「十四嫁人有些太早,不如咱们就当作没这回事,
今天先交个朋友就好,你看如何?」
芊芊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神既有些无奈,似又带着怜悯。「这我早想过啦,
我自己也不想嫁人啊。但我爹爹很讨厌别人说谎,就算我能叫东郭师兄和阿吼帮
着我欺瞒,你手下这么多兵,还有这儿几千人的百姓,只消泄漏一点风声,难保
我爹不会追究。」
耿照暗忖:「她喊东郭御柳作「师兄」,果然是青锋照的门下。」
他听众人都叫她「大小姐」,又不像身有武艺,为她运功活络血脉时,虽然
略有些内家根柢,实在称不上高明,以为是米商粮行的千金,纯是押运粮车,不
幸卷入风波而已。此时才确定她是青锋照之人,兴许是入门不久,武功造诣平平。
转念忽觉有趣,不禁笑道:
「我以为你是小小女夫子,做什么都是一板三眼的好不正经,原来也动过欺
上瞒下的念头。」
芊芊被他逗乐了,又圆又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叹道:「要是说一句谎话便
成坏人,世上早就没好人啦。」耿照揶揄她:「你哪像是十四岁的丫头?说话这
般老气横秋。」
芊芊瞪了他一眼,嘟嘴道:「所以是虚岁十五啊,谁人与你十四?」两人哈
哈大笑。
「偶尔撒点小谎也无伤大雅。」耿照陪她笑了一会儿,正色道:
「我会约制下属,让他们把嘴巴闭上,莫要风言风语。我瞧这儿的百姓挺欢
喜你的,该也不会在背地里闲话。这样都还能传进令尊耳朵里,我便登门请罪,
向他老人家解释清楚。真要不行,把芊芊娶回家倒也挺好,这算是便宜我啦。」
芊芊俏脸酡红,微露一丝青涩羞意,低啐道:
「……巧言令色!」片刻才叹了口气,淡淡摇头。「你要知道我爹是谁,就
会后悔话说得太满。我姓邵,住在花石津邵家庄,我爹爹的名讳上咸下尊,人称
「文舞钧天」……喂喂,你的脸色怎这么白?」
阿吼取衣花费的时间,比想象中来得更久。
碧火神功的灵觉过人,耿照听见巨汉将衣囊放在林外,去取时已不见踪影,
想来此人不止样貌如兽,连速行蹑踪的本事也像虎狼,若非耿照近日内息异常畅
旺,力量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适才那场的直拳互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阿吼是我爹在河边捡来的,据说在襁褓之时,模样更像刚出生的狸猫獾犬,
越大才越像普通人。约莫是他的亲生父母被婴儿的样子吓到了,才扔进河中。」
芊芊——耿照想到她那来头奇大的父亲,额际便抽痛不止,心里仍是喊她的闺名,
刻意略去「邵」字——在林深处边着衣边闲聊,好让背对自己的耿照放心。
「他不太会说话,但心地很善良,像小孩子一样。我从小便带着他到处跑,
有他保护我,爹爹和三叔也能安心。」
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大小姐,随身不带服侍的婢女嬷嬷,反而带着一名形貌丑
陋的痴傻巨汉,怎么想都很奇怪。「那是谁来服侍你日常起居?与婢女仆妇同行,
不是比较方便么?」
「我六岁起便随爹爹四处奔波,起初多是照顾贫民,发放棉衣暑汤之类。后
来央土大灾,老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入东海,爹爹上书朝廷、将军都无有回应,
只好在边境圈地盖起「安乐撃」来,安置可怜的难民。」耿照身后传来窸窸窣窣
的穿衣声,芊芊悠然说道:
「我本来也有嬷嬷和侍婢的,要不爹爹终日忙碌,无暇分神照顾我。但后来
她们都嫌辛苦,有的累病了,有的是不习惯安乐擎的水土,等我十岁上来月……
能自个儿穿衣整理了,便打发她们回家乡去。反正阿吼能驾舟车,又能搬运重物,
照顾百姓比侍女好用多了,又听我的话。我换衣裳时便叫他转过头,他从没偷看
过。」
耿照知她说的是「来月事」,省起对方是陌生男子,这才赶紧改口,心想:
「只有这时才觉得她还是小女孩。」但十岁便已来潮,难怪发育得如此傲人。
号称「虚岁十五」的邵芊芊,身体出落得丰美完熟,足可生儿育女了,却还
是想镇日东奔西跑,赈济难民,既不像同龄的怀春少女,也没半点待字闺中的模
样。耿照不禁暗暗纳罕,只觉邵咸尊果非常人,才得教养出如此特别的女儿。
「好了,咱们出去罢。」
耿照回过头去,不禁双目一亮:
芊芊换上一袭齐胸襦裙,高高的裙边系在胸上,以遮掩她丰腴的腰臀曲线。
那上襦是淡蓝薄纱,领、袖缀着宽边的深底碎蓝花;下裳是同色的深底蓝花
裙,胸上先系一条蓝纱带子固定裙裳,再系一条月牙白的宽绸结带做为装饰,从
上到下是三分浅蓝七分深蓝,不但看上去瘦了几分,下身的比例似也更加修长,
平添遐想的空间。
只是被齐胸襦裙一裹,除了脸蛋手掌,就只露出锁骨以下的小半片腴白奶脯,
其余遮得密不透风,打扮得斯文规矩,不愧是「文舞钧天」邵咸尊的独生女,任
谁来看都无法稍置一词。
齐胸襦裙本是央土仕女之间时兴的装束,搭配罗袜绣鞋,更是美丽。但芊芊
裙内另着白绸襌裤,脚上套了双软缎靴子,显是为了行动方便,有几分旅装的利
落,益发显得娇俏可喜,青春洋溢。也难怪她在车内要将这些褪下,被车篷一闷,
这身打扮的确很热。
她被耿照瞧得浑身不自在,红着脸叹道:「好啦好啦,别再瞧啦。你今日瞧
了忒多回,都不止「日行一善」了,有必要这般积德么?」料想她对外貌的自卑
是经年累月所致,恐非三言两语能消解,耿照也不与她争辩,淡然笑道:「天快
黑了,咱们出去罢。」
两人相偕而出,这才惊觉整座籾盆岭悄无声息,适才的人声鼎沸直如梦中,
半点也不真实。
耿照警觉起来,风中却无一丝危机感应,桃香吹送,沁人心脾,无比宁定。
数千流民随意席地或站或卧,出神似的静静聆听,连远方巡检营的弟兄也垂落枪
尖,虽在罗烨的约束下列着队形,已无丝毫杀伐之气。
村篱边上,只有一人昂然而立,身姿挺拔,披着的一袭连帽斗蓬本是白的,
现已灰黄陈旧,风霜历历,却丝毫无损于背影的出尘。
那人肩负行囊,手持木杖,杖头悬着一只破旧的油葫芦,颈间挂着一串木珠
;打着绑腿、趿着蒲鞋,模样像是行脚商人,但普通的行脚商再怎么舌灿莲花,
也不能教几千人同时席地坐下听他说话。
耿、邵行出时,那人似乎刚说到一个段落,流民们鸦雀无声,或眺望天际、
或低头沈思,无不露出心弦触动的神情。
忽听一名粗豪汉子振臂嚷道:「你说佛这么好,大水冲倒俺的屋舍、卷走俺
的老婆儿女时,佛在何处?俺们走了几千里路来到东海,慕容柔却要赶我们回去,
回家乡那片沼地!光是回头走这几千里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佛又何在?」
那人摇头道:「佛不在。」众人哗然。
那粗鲁汉子一点也没有驳倒他的喜悦,霍然起身,大声道:「佛既不在,念
佛做甚?你这不是骗人么?混蛋!」咆哮着挥舞拳头,若非旁人拉住,怕已冲上
去痛揍那人。
耿照暗提内力,待情况生变,便要上前搭救。那人站在竹篱外,身畔多是籾
盆岭的村民,几个看不过去的悄悄劝他:「你走吧!这儿的每个人都是吃过苦的,
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你还来说这些做甚?」
那人不为所动,指着莽汉子道:「佛虽不在,但你妻儿在。」
莽汉一愣。「你说什么?你……你听见了什么?有谁说了俺婆娘的下落?」
他在洪水中失了妻儿,仅以身免,连屋舍都被恶水冲去,点滴不留,遑论尸体。
此时听他一说,不由得萌起一线希望。
那人却道:「你妻儿一直在你身边,哪儿都没去。此刻依旧在,只是你看不
见而已。」莽汉会过意来,皆目欲裂:「直娘贼!我肏你祖宗十八代!」挣脱拦
阻冲上前来,一拳将那人打倒在地!
耿照正欲出手,忽觉有些不对,那人已爬了起来,一抹嘴角,淡然道:
「你乃央土道坤平郡人氏,父祖与人佃地,到你这代好不容易才有了私田。
过廿五才娶亲,育有一子一女,你妻子十分温婉,纵使你偶尔酒醉,对她动手打
骂,她也从不抱怨;侍奉公婆尤其尽心,你父亲卧病前常抱怨你不孝顺,还好娶
有贤妻,老怀略宽……是也不是?」
莽汉一愣,第二拳再也挥不下去。
「你……你是何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摇了摇头。
「我不认识你。我说了,你的妻儿都在你身边。」低声凑近:
「婉儿她娘要我转告你:你对她够好了,莫要再自责。嫁给你为妻,她一生
都不后悔。」
莽汉身子簌簌发抖,双膝一软,频频以额头撞地,嚎啕大哭道:「阿妤、阿
妤!是俺对不你住!俺没用,你跟孩子,俺一个也没保住!阿妤!阿妤!」哭得
撕心裂肺,撞出一地殷红,他蛮力本就惊人,旁人怎么拉也拉不住。
耿照蓦觉臂上一阵温湿,袖管被一只腴软小手抓住,回见芊芊眼眶泛红,忍
泪低道:
「他……他是真的爱他的妻子啊!人活于世,怎能如此痛悔?这又要怎生继
续下去?」耿照取帕子递给她,不知该如何劝解,无言地握住她的小手。芊芊一
边低头拭泪,另一只手却紧紧反握。两人携手并肩,俱都无话。
那人跪在莽汉身前,低声道:「你别这样。」
莽汉突然抬头,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大师!是俺浑,有眼不识泰山!
俺信了,俺信有佛了!你让阿妤,同俺说一说话,两句……不,再一句就好!俺
这辈子给你做牛做马,给你做牛做马!」频频磕头,闻之无不凄恻。
那人仍是摇头。
「佛不在。」见莽汉犹挂一脸血泪、神色错愕,众人也都不解,遂起身道:
「佛不在木雕偶像之内,不在庙宇厅堂之中,穷人也好、富人也罢,任花费银钱
钜万,也不能唤佛现身一见,更遑论在大水冲来之际,普救性命身家。」
人群中有人叫道:「既然如此,佛在哪里?咱们还信佛做甚?」
那人道:「佛是花,佛是草,佛是日升月落,是山川是星海,本就无处不在。
若要见佛,只能修习佛法。」又有人问:「见了佛又怎的?能如你一般,与死去
的亲人说话么?」
那人道:「修习佛法能得神通,能解脱轮回,死后往西天极乐……这些好处,
诸位可能此生都不能修到,我不能欺骗各位。然而业力随身,所种的善因将得善
果,恶因亦得恶果,不惟今生今世,甚至前世来生,以及诸位身边的亲人,都在
这个轮回之中层层相因,直到诸位修成正果,脱出轮回为止。」低头对莽汉道:
「你妻儿之死,以及你之独生,轮回之中早已注定,凡此种种皆因前由,乃
至于后。你妻儿与你的因果并不会断在这里,你修佛法不只是修自己,也为她们
而修。如此,你可愿意?」
莽汉一抹眼泪,跪地而起。
「愿意!但俺目不识丁、身无分文,却要怎生修法?」
那人道:「修行法门有八万四千种,众生皆可成佛,鸟兽虫鱼不识字亦无钱,
佛也未曾舍弃。我教你最简单的修行法门,只消心诚一念,口诵「南无阿弥陀佛」。
你思念妻女之时念,心觉迷惘时也念;睡前诵念,醒时诵念,行走坐卧均可为之,
如此即可成佛。」
「就……就这么简单?」莽汉简直不敢相信。
「就这么简单。」
那人轻抚他头顶,淡然道:
「毋须捐献金银修庙建佛,不用供养僧侣,不必考虑自身所做功德的多寡,
只消对阿弥陀佛本愿怀有信心,诚心立誓发愿即可。」取下颈间木珠,在风中慢
慢捻起,口诵「南无阿弥陀佛」,声音庄严,令人起敬。
周围村人与流民深受感动,不觉随声附和。这个念佛法门对姿势、所在等全
无规范,心念一动,便能朗朗上口,感染力极强;要不多时,全场数千人俱都念
起了佛号来,嗡嗡响动的声音宛若吟唱,伴着夕阳西斜,气氛庄严肃穆,闻者无
不动容。
那人满布尘埃的破旧斗蓬在耿照看来,仿佛笼罩着一层圣光,淡淡的晕胧超
脱凡俗,也不知是不是余晖映照所致。与李蔓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斗蓬截然不
同,那人的连帽白斗蓬仿佛是光明的化身,自脏污的外表下迸出耀眼的光华,坦
率淡然,抚慰了流民心中压抑多时的凄楚绝望。
「这人……」芊芊喃喃说道:「是佛的化身么?我在东海道,从没见过这样
的僧人。」
流民们诚心念佛,将心中的思念、祈祷、希望与忧伤全寄托于简单庄严的佛
号,随风远远送出,渐渐已毋须旁人引导。那人将木珠挂上颈间,拄杖转身,逆
着光朝耿邵二人处行来,直到走入身前丈余,耿照才得看清他的面貌。那是一张
俊美得令人摒息、比女子还要凄绝艳丽的面孔。
他近日间见过的俊美男子可多了,聂雨色、韩雪色不说,就连惊震谷的平无
碧、路野色等,也绝对说得是「美男子」,然而与眼前之人相比,简直是天地云
泥之别。男子生得一双绝艳的细长凤目,鼻梁细而直挺,嘴唇很薄,抿着的线条
却带着魅惑般的弧度,若非他低垂脸帘的神情充满慈悲怜悯,耳边还回荡着适才
庄严的佛号宣诵,只能说这张脸孔美丽到近乎妖异的程度,令人本能地想要避开。
芊芊一瞬间露出迷惘之色,握着他的软腴小手却不由一紧,低声喃喃道:「
这人……生得好怪。像……像女人似的。」
那人在他俩身前停步,低道:「外貌的美丑,只不过是皮相。就像女施主对
自己的容貌体态甚是不喜,在旁人眼中,你却是美丽高贵,可爱可亲。执着皮相,
岂非是庸人自扰?」
芊芊与他是初见,两人在此之前,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那人却准确无误地说
中她心底之事,不由心惊:「难道……他真的能听见有情无情众生的声音?然而
世上,哪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
那人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今日幸而有你。要是换得他人统兵,只怕
此刻籾盆岭下,已是血流成河,绝难善了。慕容将军近日所为最明智者,便是起
用了耿典卫。」
耿照见识过慕容柔的读心异术,此人所展现的能耐,还未盖过初见慕容柔时,
尚不足已撼动少年典卫。他直视对方那双美丽无瑕的眼睛,微将芊芊遮护在身后,
沉声道:
「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适才对流民所说,我很佩服,改日还想与阁下请教。」
那人笑而不答,只说:「我要走啦。烦请典卫大人转告将军,这三川地界上
的流窜灾民,请放他们一条生路,莫要一意驱赶,我担保他们在三乘论法大会之
前决计不会惹事。请将军好生准备,两日之后,论法大会将在莲觉寺召开。请。」
说着拄杖迈步,迳往丘后桃林行去。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虽隐约猜得此人的身份,却觉匪夷所思,岂肯失之交臂?
急道:
「大师请留步!若无宝号,实难与将军交代!大师……」
忽听一声朗笑,一人自坡岭下信步拾级而来,怡然道:「无知少年!殊不知
如此举重若轻、老妪亦解的佛法造诣,更胜大报国寺的学问僧么?遍数东洲,也
只一名琉璃佛子!」
芊芊喜动颜色,唤道:「……爹!」
无论东海武林,乃至天下五道,「文舞钧天」邵咸尊都是令人无法忽视的名
号。若问当今江湖之人,谁可代表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不管是列七人榜、五人榜,
甚且是三人榜,邵咸尊都不可能被遗漏。
众所周知:萧老台丞年事已高,雷总舵主失踪既久,杜掌门又闭关不出;鹤
着衣虽为百观共主,但天门自来是一盘散沙,徒众良莠不齐,几位副掌教各怀异
心,自家人都未必肯买他的帐,况乎外人?只有邵咸尊善泽广被,声望日隆,他
若有心争取,距离「东海正道第一人」的位置,也不过是三两步之遥。
耿照是闻名已久,今日识得芊芊,更对教养出这般女儿的人满怀好奇,只见
这位邵家主看似四十许人,身材颀长、十分清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生
得面如冠玉,凤目隆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五绺长须迎风轻拂,甚是潇洒飘逸。
邵咸尊名动天下,身家钜万,装束却与一般读书人没什么差别,头戴儒巾,
冠后曳着两条长长的飘带,一身洗旧的青袍布鞋,外披一件半袖长褙子;腰悬长
剑,连文人间风行赏玩的摺扇也没拿一柄,左肩后背了只蓝布包袱,敢情还是自
带行囊,连仆从都不用。
若说那被称为「琉璃佛子」的兜帽僧人是妖异之美,容貌浑不似人间之物,
那么邵咸尊便是血肉凡躯,相貌倒十分符合常情的清癯秀雅,可以想见年轻之时,
定然倾倒过无数名门淑女。
耿照心想:「难怪芊芊对外貌如此介意。无论脸形或体态,她与父亲半点也
不相像。」
邵咸尊缓步而来,并未施展轻功,想来是对「琉璃佛子」心怀敬意,未敢贸
然唐突。那人揭开兜帽,露出一颗浑圆秀致的光头,顶上戒疤宛然,果是一名出
家众。他对耿照合什顶礼,以邵咸尊也能听见的声音道:
「此番东来,朝野之间耳语不断,为防多生事端,除了镇东将军之外,我不
与任何官衙或武林门派接触。适才诸语,烦请典卫大人为我带到。贫僧告辞了。」
不顾邵之既来,自顾自的往林间走去,片刻便不见踪影。
耿照见他步履稳健轻盈,却说不准有无武功。佛子片言抚慰千人之能,早已
超越武功的范畴,就算一点武功也不会,也丝毫不影响他的胸襟与智慧。
他那番话是明白告诉邵咸尊:为免镇柬将军生疑,也不让青锋照惹上麻烦,
除了直属将军的耿照,以及流离失所的央土难民之外,他不与任何人接触,以杜
绝谣言。由此观之:耿照先前的推断与事实相去不远,琉璃佛下的迟来虽造成人
心之惶惶,为将军增加不少麻烦,但他本人似乎并未特别针对慕容柔,所关切者
仅止流民而已。
邵咸尊上得小丘,拈须喟然道:「不愧是央土名僧,念兹在兹,全是百姓。
若是执意结交,显得我小气啦。」凤目一睨,语气转冷:
「芊芊,我不是让你待在越浦,别在外头乱跑么?连爹的话也不听了?」
芊芊身子一颤,掌中冷汗湿滑,小声道:「不是。我只是替东郭师兄购买粮
食棉衣,见情况紧急,才让阿吼赶过来,不是不听爹的话。原本是想……衣粮送
到便回去的。」
邵咸尊「嗯」的一声,晶亮的眸光往下一扫,芊芊才想起还握着耿照的手,
赶紧松开,红着脸低头轻扭衣角,不敢与父亲的目光相触。耿照硬着头皮,抱拳
道:「在下流影城耿照,见过邵家主。」
邵咸尊拱手还礼,淡然道:「耿典卫鼎鼎大名,在下亦有耳闻。据说典卫大
人夜闯赤炼堂、火烧连环坞,连败「陷网鲸鲵」等三位太保,震动三川。如此英
雄,想必独孤城主也欣慰得紧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耿照却听得惊心动魄,苦笑道:「不敢瞒家主,风火连
环坞真不是在下烧的。」
邵咸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一笑。
「老实说,我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风火连环坞还轮不到你来烧。你下令「
勿伤百姓」之事,我已听说了,我这里没有给赤炼堂或镇东将军府的东西,若是
七大派的盟友,倒有粗茶淡饭款待。
「青锋照的规矩是日落而食,酉时开饭,逾时不候。芊芊,我们走。」说着
转身迈步,单手负后,连头也未回,慢慢走下坡去。芊芊似有些惊奇,幼嫩的玉
指往唇上一比,做了个「心照不宣」的表请,红着脸低头而过,快步追上父亲。
◇◇◇
这一天真的非常漫长。
汛盆岭上点起了油灯,驻扎在远处的巡检营也堆燃筹火,杂烨派一支小队将
伤患送回驻地,却将伙头、杂役连同营帐等露宿装备全拉了过来,两百四十名铁
骑队就地扎营,排班监视着岭上的一举一动,直到青锋照依言派发衣粮、解散流
民为止。
耿照在帅营里就着火把写了封密函,转述琉璃佛子所言,并表示自己处理完
汛盆岭之事,即刻入城面见将军,让绮鸳派人严密保护,务必送交慕容柔之手。
罗烨分派完任务,掀帐而入,「啪!」一声并腿按刀,站得直挺挺的:
「启禀典卫大人!弟兄们列队完毕,正等大人讲话。」
耿照摇头道:「不必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夜还很长。」罗烨对等在一
旁的贺新点了点头,手抱头盔的壮年队副行了个军礼,颔首道:「那属下先去了,
大人早些歇息。头儿,我走啦。」
巡检营死了三名弟兄,除了被甩手镖打死的那位,还有两人是伤重不治,其
中包括耿照救出的那名娃娃兵。东海军旅规定严格,部队死了人,直属长官是要
写文书报告的,耿照非是建制内的人员,自是由罗烨来写。
离酉时足足一刻有余,耿照把玩着那枚金镖,见罗烨伏在案上振笔疾书,开
口问道:「你的拳脚功夫很俊啊!能不能告诉我师承?」见他搁笔欲起,挥手道
:「坐下罢。只是闲聊而已。」
罗烨面无表情重新提笔,忽道:「大人问的是军令,还是闲聊?」
耿照不觉失笑。「是闲聊你便不肯说了罢?无妨,那也是闲聊。」
罗烨振笔疾书,眼不离纸,片刻才自顾自道:「教我武功那人,在江湖上仇
家满布,少壮时杀过很多人,有个外号叫「一生自猎」,不过我也是听说而已。
我遇到他时,他已不杀人了,不过是头醉猫,很少醒着。后来,那姓邵的找到了
他,把他给杀了。就这样。」
耿照听得一凛。「这么说来,他与你师门有仇?」
罗烨头也没抬。「不算什么师门。我那时是个小乞丐,与醉猫同住一间城隍
庙,偷鸡摸狗两人分食,他教我些快偷快抢的法子,免得捱饿。江湖的事我懂一
些,多杀人的,终究要被他人所杀,这也没什么。但那姓邵的手段很卑鄙。」
「什么意思?」耿照不由得挑眉。
「他找了醉猫的师弟把他骗出去,我猜是要拷问武功秘笈。老东西很硬气,
吃足苦头也不肯说,末了才被杀了示众。」
耿照恍然大悟。
后来,罗烨为了替那人报仇,杀死那个师弟叛徒,不得已划破面颊逃到军队
里来栖身……故事就这么兜拢起来了,与巡检营中传得真真假假的耳语。对罗烨
来说,他的醉猫师传早有身死收场的觉悟,人在江湖,终究如此;唯一的仇人便
是那名出卖他的师弟,而非主持正义的邵咸尊。
只是他「手段很卑鄙」。罗烨是这么说的。
耿照将金镖小心收进腰带里,从胡床上站起来。虽然距赴约的时间剩不到一
刻,但暖暖身也好。
「罗头儿,你今日与东郭那场打得很帅啊,要是拳腿的劲力再松一点就更好
啦。你有一百斤的气力,要是硬使了一百斤,打在敌人身上至多是一百斤;要是
只用五十斤,打在敌人身上,有时候会变两百斤。」
罗烨突然停笔,浓眉紧蹙,似是被触动了什么,两眼掠过一抹精光。
果不其然。他的醉猫师传离开得太早,或许是清醒的时间不多,没能为他打
下足够的根基。耿照观察他与东郭交手时,发现罗烨的外功极其刚猛,力量惊人,
那是他自己下的苦功,然而在内力巧劲的运用上却是门外汉,要不打倒东郭,应
该更不花力气才是。
「你要不……打我试试?」耿照一笑,摆出了「白拂手」的架势。
罗烨双目放光,起身褪去身上的兜甲,活动活动筋骨,指节拗得喀喇作响。
「大人这是军令,还是闲聊?」
「是军令。」耿照收起笑容,冷冷说道:
「你尽力支持一刻,至少要打中我一拳。」
以大人的实力,这可真是个刁人的任务。
罗烨不觉冷笑,蓦地跨步猱身双腿飞旋,鹰掠般扫向耿照的脖颈!
第百零四折千夫所视,刃淬锋极
这一蹴几乎命中耿照。
耿照的碧火真气从没像此刻这般丰沛充盈、浑欲鼓出,影响之所及,先天灵
觉益发敏锐,护体气劲更是强横到前所未有的境地,周身如覆重甲;偏偏野兽般
的反应只强不弱,「薜荔鬼手」又是拳脚功夫里的绝学,再加上近日连续几战累
积下来的宝贵经验,「尽力支持一刻,至少打中一拳」云云,并非徒逞口快,而
是耿照审慎计算过双方的实力差距之后,所订定出来的实战目标——为了激发罗
烨的潜能,此一目标应是略微高出他的实力。
然而,罗烨一起脚便几乎扫中耿照的颈侧,不仅招式快绝,腿劲更是刚猛难
当。卸下四十余斤的缀片甲衣,罗烨的速度较之白日并无显着差异,而是生出某
种微妙的滞空之感——
耿照及时以「白拂手」化开飞腿,顺势将他「投」了出去。罗烨的身子如陀
螺般凌空打了几转,竟是不住旋升;下一瞬突然向下俯冲,仿佛背上生出一双看
不见的翅膀,十指钩爪,抓向耿照脑门!
(这是……「鹰」!)
巡检营的娃娃脸队长化身猛禽,一轮连攻十数合,劲风扯得桌顶油灯格格震
响,任凭耿照如何推转挪移,他始终「盘旋」于帐中穹顶,也非足不沾地或攀援
椽桷,而是趋避如鹰翔隼掠,快而不绝。
而他拳腿互易的攻击方式,亦十分刁钻难防。
须知「拳脚」虽列一门,原理大相迳庭,但凡精通徒手击技者,不是练拳便
是练腿,必有一专,如薜荔鬼手对腿招的涉猎就不如手上功夫,至多是配合上盘
的身法而已。罗烨却兼擅二门,举手投足任意转换,战圈忽长忽短,令防御的一
方抓不准攻击范畴。
动手已过盏茶工夫,耿照竟是挡的多、攻的少,原地频转,应付来自四面八
方、包含上中下三路的诡异攻势。
「……来得好!」棋逢对手,典卫大人抖擞精神,白拂手逆缠顺引,连绵不
绝,每一着均留劲三分,凝而未发,渐渐织成一张无形气网,用的正是得自明栈
雪的「洗丝手」心法。
这一下融合佛门、七玄两大绝学,便是明栈雪、刁研空亲来,也只各识一半,
以沛莫能御的碧火真气一体调和,居然丝丝入扣。
罗烨左右扑击一阵,顿觉身法迟滞,千钧腿力扫出,尚未及体,已有三成力
道反馈,如在深水中抬腿,蓦然省觉:「不好!」抽身欲退,耿照双臂一圈一拦,
将他隔空扯落!
罗烨着地一滚,连起身都觉沈重,仿佛周身缠满无形铁索,不觉骇然:「这
是什么武功!」踏地振臂,犹如罟中之鹰,便要扯着罗网重回天际!
耿照不慌不忙,双掌虚引,带着他的身子滴溜溜转动,苍鹰与丝网越缠越紧,
早已无由脱出;冷不防罗烨指作鹰喙,尖利的指劲叼破气缚,猛然穿出,啄中耿
照的瞬息间易钩为拳,正中胸膛!
碧火神功的护体气劲发在意先,这拳仍是慢了分许,拳劲在胸前一滞,碰触
衣衫的瞬间,所带旋劲、透劲俱被化去,只是两人相距太短,仍是扎扎实实击中。
拳头掼胸,肌下浑厚的内息扩散,带开所剩不多的蛮劲,罗烨只觉仿佛打着整卷
的棉被筒,见耿照登登退了几步,奋力挣起,喘息道:
「一……一刻钟了么?」
耿照调匀气息,笑道:「还不到。这一下叫什么名目?」
罗烨喘过气来,又恢复一张白脸,冷道:「叫「毛血洒平芜」。鹰王便入罟
网,尚有一搏的尊严,乃是险中求胜之招。」耿照竖起拇指赞道:「好!」想了
一想,又道:「你师传是很用心栽培你的,我原以为你根基不足,方才一试,才
知非是如此。只是你的内功太刚,单使拳或使腿足堪应付,若想任意转换以收奇
袭之效,需有刚柔并济的心诀。」
罗烨沈默片刻。
「我使的拳和腿是两人的功夫,不是一个人的。」
耿照已猜到了七八分,点头道:
「罗头儿,我对刚柔转换的法门有点粗浅心得,这都是无主的,也没有门派
传承的问题。如若不弃你便先瞧瞧,有空我们再来切磋。」拈笔写了两百来字的
大白话,俱是他自行悟出的白拂手心诀。
耿照读书有限,勉强算得是「粗通文墨」而已,也无意写什么漂亮文章,但
求达意。放落笔杆吹干墨迹,见罗烨写到一半的文书字迹齐整,赧然道:「我字
不怎么好看,先凑合罢。」将纸张压在砚底。
豆焰摇曳下,罗烨拈起纸头,不觉瞧得出神,连典卫大人离开都没发现。
◇◇◇
籾盆岭上的气氛也很低迷。白天的流血冲突牺牲了十四名流民,多是见芊芊
的运粮车队受阻、由坡上赶来相救,冲撞巡检营前队的封锁线所致。尸体以草席
掩着在村口一字排开,耿照走进村庄时,没有一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带敌意的;
佛子的诵佛涤心安慰了众人,却似乎无法消弭仇恨。若非忌惮那鬼神般的惊人武
功,难保不会有人朝他丢掷石块。
耿照面露不忍,而心中更多的是自责,想起自己代表着镇东将军,未敢失态,
咬牙定了定神,大步走入村庄里。
即使贵为青锋照的家主、几已是「东海正道第一人」的邵咸尊,在籾盆岭的
晚餐也是在屋外搭起的爿座野篷下吃的。篷里仅一张陈旧的枣木四方桌、两条长
板凳,邵咸尊与女儿并肩据着其中一条,对面空着的一条显然是留给客人的。
「你迟到了。我们没等你。」邵咸尊自顾自吃着,筷子遥遥虚点。「典卫大
人自便。」芊芊悄悄抬头冲他一笑,起身为他添饭,摆上一副干净的食具,乖巧
的模样格外讨人喜欢。
桌上除了小半盆白米饭,只两碟山蔬、一碗水煮咸肉。经盐腌脱水、再曝晒
或烟燻而成的肉脯,本就是行旅间常见的干粮,多半是撕着就水吃,或以麻油蒜
苗爆炒,也是一道鲜美的佳肴。如这般添水蒸煮的烹调方式,耿照今日还是初见。
「肉脯炒着香,但这儿连油都没有,柴火也都省着用,鲜少拿来燠爆热炒。」
邵咸尊率先挟了一筷在自己碗里,权作是邀人品尝的善意。「我教他们用水蒸煮,
多放点水,少放些肉,就蒸出来的汤汁能多吃几碗饭。这儿也没盐,肉汤还能给
别的菜蔬调味。」
耿照听得默然,也挟了一筷就口。
腌肉的盐味连同肉鲜都给蒸出来,肉脯自身的干柴硬涩又未全褪,杂以泡了
水的软烂口感,实在说不上美味。邵咸尊却不觉难以下咽,挟菜扒饭的动作始终
没停过,自顾自道:
「这道菜肴配白米饭不好吃。精米太甜太细,水蒸肉脯便显得粗口啦,配糙
米或晒干的炒米挺合适,能吃出肉鲜。典卫大人兴许不知,若非小女押了这列粮
车来,今晚我们吃不上白米。」
芊芊见耿照面色凝重,饭菜也吃了那一筷,细细挟了肉脯山蔬在净碗中拌好,
放在邵咸尊碗中,柔声道:「阿爹,多吃些菜。吃饱了有精神。」邵咸尊嗯的一
声,直到将碗中白饭吃完,都没再开口。
饭后芊芊收拾碗筷,给两人点了茶。邵咸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轻按嘴角,抬
头望着耿照。
「典卫大人,这儿的人并不听我的。他们现下,已不信什么人了。这些人打
入东海地界,便教官差、赤炼堂、臬台司衙层层剥削,好不容易虎口余生,末了
镇东将军府一纸命令,赤炼堂拔旗走人,比赋税还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给了,
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不说,未来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处。」
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
耿照本想如是说,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沈默。
经历过下午的混乱,他终于了解其中困难。官与民的立场何止不同?说到了
底,根本是南辕北辙,即使极力小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条人命。
赤炼堂横征暴歛,决计不会为流民着想,天知道数年来在东海道的荒野之中,
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这是人间惨事,其中斑斑血泪,无法以「将军的思量」
轻易揭过。
有邵咸尊这样的富人,愿意在央土、东海交界设「安乐邨」安置流民,已经
是耿照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将军在这事上不但做出让步,更直接承担风
险,不能再期望更多。芊芊的父亲对流民、甚至对东海来说非常重要,但耿照不
相信他。
他从腰带里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邵家主,这只金镖至少要为我队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负责。」他定定望着邵
咸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微妙变化。「算上籾盆岭这厢,
便不止这个数儿。若无这只镖,说不定能多五六个人平安活着。我队里没有用这
种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间还有谁能使这样的暗器?」
邵咸尊肩头动了动,似想去拿,耿照手按金镖,更不稍动,意思已经很明白
了。邵咸尊清癯的俊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色极不好看。
芊芊洗好了碗盘,正踩着轻快的步子哼着歌儿走进篷里,被两人之间凝重的
气氛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父亲寒声逍:「唤你东郭帅兄来。快!」芊
芊娇躯微颤,快步离去,不多时便领了东郭御柳前来。
染郭解下头冠、卷起袖子,儒袍被汗浈浸透,原来前头正在卸粮凊点,一一
将棉衣食米配给流民,才赶得及明早启行。他一见桌上金镖,脸色不变,邵咸尊
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发严峻。
东郭御柳「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错,请师尊降责!」
邵咸尊看也不看一眼,脸面依旧青得怕人。
「你错在哪里?」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战间,见土垒中有细刃寒光,以为是箭镞,唯恐官
军放箭伤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准,料想不致伤人,纯是威吓而已。
其后爆发流血冲突,却是弟子始料未及。」
邵咸尊冷哼。
「这么说来,煽动百姓对抗官军,也有你一份?」
东郭低头道:「弟子自来三川,所遇官军也好,赤炼堂帮众也罢,无不是欺
善怕恶、驱民以死的匪类,实不知有典卫大人这般磊落英豪。依过往经验,弟子
以为只消团结民众,固守此间,官军不过是想趁机劫掠而已,见流民难欺自会退
去,非是有意与朝廷对抗。」
邵咸尊不为所动,凤目微闭,咬牙道:「三条人命啊,痴儿。任你说得再入
情入理,却要如何抵还三条性命?」东郭不敢应答,伏首叩地。
片刻邵咸尊睁开眼睛,沉声道:「你最大的错误,便是私铸了这只镖。为师
教你的武功剑法,难道还不够你用么?如非身怀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举,
甚且铸下大错!你身上还有多少物什,都交出来罢。」东郭不敢违拗,从怀里掏
出四枚金镖,双手呈交师尊。
耿照知道铸炼房的规矩。
铁料昂贵取得不易,控管十分严格,库房领料时有专人秤量记录,不问铸造
的结果,成品废料均须过秤,于簿册上注记核销。邵家二爷邵香蒲乃东海有名的
铁算盘,青锋照的铁料一向由他负责,可见其严密。
东郭御柳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铸剑铁胎中一点一点撙节而来,连邵咸尊也
没见过。
他掂了掂掌心,见五镖份量相若,形状更是浑如一致,紧绷的面色略见和缓,
叹道:「不知不觉,你也有这般手艺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说着五指紧
握,将金镖捏作一处,五枚精钢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间化成畸零纸
团。
「本门弟子东郭御柳听了!」邵咸尊神情一冷,厉声道:「你立心不正,致
使三条人命无辜牺牲,我罚你终生不得执锤持剑,闭门思过十年,不许踏出花石
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东郭御柳脸色大变,浑身颤抖,连一旁始终未曾插口的芊芊亦俏脸煞白,急
道:「爹爹!」只喊了一声,欲言又止,不敢再说。
邵家庭训严格,尊长说话,晚辈只能恭敬聆听,最忌插口;况且执行门规戒
律,掌门说话的份量更是大过了天,狡辩只会加重责罚。东郭面如死灰,垂首道
:「弟子无话可说。谢掌门人不杀之恩。」
邵咸尊转头道:「典卫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长年奔波,此间亦还有用得他处,
在下先取他一条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闭门思过,再废去武功,以示惩戒。典卫大
人若然信不过青锋照、信不过在下,届时不妨走一趟花石津,亲眼见证。」袍袖
一拂,东郭御柳闷哼瘫倒,面露痛苦之色,左边身子微微抽搐。
耿照想起邵咸尊的成名绝技,脱口道:「这是……「归理截气手」!」握住
东郭左腕一运气,果然整条手臂经脉尽塞,再无法导行真气,于练武之人形同残
废。
这路手法乃邵咸尊自创,依「气凝聚处,理在其中」的原理逆转行功,于一
拂间截断气脉,与「道器离合剑」并称邵咸尊两大创制,近二十年来名动天下,
甚且盖过了青锋照原本的武学。「文舞钧天」因此得享宗师大名,卓然立于东海
七大派顶峰。
耿照初听「闭门思过十年」,并不觉如何严重,殊不知在青锋照的戒律规条
内,「不得执锤持剑」即是废去武功的意思,仅次于处死的「不赦」之罪,乃一
等一的重责。
东郭御柳浑身颤抖,想推开他也没力气,勉强仆跌在地,叩首道:「多谢…
…多谢师尊,弟……弟子恭领责罚。」
邵咸尊叹了口气,转头对耿照道:「典卫大人,没别的事情,我先带他下去
服药了。「归理截气手」毕竟过于霸道,是我年轻时的鲁莽灭裂之作,若未妥善
调理,恐于寿元有碍。芊芊,你与典卫大人坐会儿,戌时送客,不可过亥。」也
不多看耿照一眼,搀着东郭胁腋低道:
「走罢。当是教训,下次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了。」
东郭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错了。」随师父踉跄而去。行进间
回头一瞥,见小师妹满面关怀,不觉露出一丝惨澹笑容;望向耿照的眼神则十分
复杂,怨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芊芊见耿照沈默不语,以为他为东郭断臂一事过意不去,温言抚慰:「我爹
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东郭师兄既做错了事,本就该受罚的,这也不是
因为你。唉,我难得见爹这般生气,但他肯为师兄施药调理,心里该是原谅了他。」
耿照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这「归理截气手」造成的伤害,难道真的无
法治疗痊癒,尽复如初?」
芊芊摇头道:「爹爹说指剑奇宫有无解之招,咱们青锋照也有。他年轻时心
高气傲,颇有与「不堪闻剑」一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创制出这路手法,教师兄
们等闲不许用,以免铸下大错,无可挽回。」耿照心想:
「芊芊天真纯良,必不欺我。除非邵咸尊连女儿都骗,否则没有与徒弟合演
一出戏来虚应故事的道理。」
他适才试探东郭的左臂,连绵密的碧火真气也渡不进一丝半点,的是中了「
归理截气手」无疑。况且邵咸尊创制这套武功时,无法预知十数年后将以之欺人,
故意制造「此招无解」的烟幕。将军曾谆谆告诫他,不得妄作猜臆,以免影响判
断,反致目亡目。
「你是不是觉得,邵家主的惩罚重了些?」耿照为转移思路,随口问她。
芊芊先是摇摇头,片刻才道:「我爹为人处事很公平的,他既如此裁断,定
然有他的道理。要我说,至多是打打板子罢?也不是偏袒我师兄,纵使教他抵命,
那些枉死的人也活不转来啦!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为活着的人多多造福,岂不甚
好?」说着叹了口气,起身笑道:
「说到造福,我要去忙啦。这些粮食棉衣若不连夜发完,明儿肯定走不了,
典卫大人可要跳脚啦。」
耿照笑道:「其实典卫大人脾气也不是那么坏,不常跳脚的。」
芊芊噗哧一声,掩口道:「是么?我瞧他挺急躁,冲到车里拿人,还不给人
家穿衣裳。」红着脸咯咯轻笑,似有些害羞,又觉得那画面实在有趣。
耿照忍不住促狭:「我那儿是下了封口令,不怕有人瞎说。你同你东郭师兄
提了么?他要卖了你怎办?」
「不会。东郭师兄一向疼我,我说了不想嫁人,请他别跟爹爹说。师兄肯定
帮我的。」轻叹一声,茫然摇头。「我真是不懂你们男人。他能造这样好的剑,
技艺在诸位师兄里也是有数的,干嘛去私铸那种伤人的暗器?本门之中也没有使
暗青子的武功啊。」
耿照本想说「兵如其人」,兵器恰反映了铸造者的心思,但芊芊与她师兄感
情甚笃,只怕听得刺耳,笑道:「也不一定。我以前在铸炼房时,也常打些无关
紧要的物事,有时是想试试自己的工夫,有时只是为了好玩。」
芊芊一拍小脑袋瓜子,吐舌道:「我都忘啦,你是白日流影城出身的,自也
会打铁。」耿照抚臂笑道:「我本来就是铁匠,工夫可不含糊。改天有空给你打
个小玩意儿。你喜欢刀还是剑?箭镞或马蹬也行的。」
「我要马蹬做甚?不如打个马嚼子,送给典卫大人衔着。」乌亮的圆瞳滴溜
溜一转,抿嘴道:「这样。我要一面小镜子,一照我的脸蛋,便能瞧见不胖的模
样。我梦想这一天都快十年啦。」
她越是爱开自己的玩笑,耿照越觉心疼:分明是个美丽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怎不多爱自己一些?料想迂腐的安慰她也听烦了,索性一拍胸脯:「客倌这件托
付,委实太有眼光。小店除了马蹬马嚼子以外,就属小镜子最出名啦,谁来都要
买一件,送礼自用两相宜啊。」
芊芊笑得直打跌,频频拭泪:「哎呀惨了,你在流影城肯定不是待铸炼房的,
我瞧着像掌柜。」两人躲在一旁弯腰捧腹笑够了,才敢往人群聚集处走去。
◇◇◇
邵咸尊既说了「戌时送客」,耿照也不敢久待。
离去时,芊芊正在前头忙着,虽贵为家主明珠,她却拿丝带缚紧了袖口,亲
持量米用的斗斛、一杓一杓舀入布袋,秤与流民;只有往棉布口袋里添米的,没
见她从里头舀出来过。领了口袋的难民无不欢天喜地,满布脏污阴霾的面上终于
绽露初阳,人人笑得开怀。
芊芊不嫌他们污秽难闻,流民们分得出是真心相待或虚情假意,没有人不喜
欢她的。
只是她的体质极是易汗,被篝火与人群一闷,额颈间沁出汗来,连噘起的唇
上都布满细密的汗珠,雪白酥盈的胸脯上晶亮一片,肩臂处敷乳般的肌色贴着水
渍透出薄衫,湿濡的发丝黏着面颊口唇,宛若出水芙蓉。
邵芊芊生得细致腴润,模样算是极标致的了,但远不是耿照见过最美丽的女
子——尽管号称「虚岁十五」的芊芊发育得异常早熟,身子已是不折不扣的女人
了,那双傲人的圆硕乳瓜即为铁证,但脸蛋怎么看都还是小女孩,只比「女童」
略好些,与她丰熟的胴体形成极大的反差。
耿照却觉为流民发放米粮的少女极为耀眼,美丽得令人摒息。
虽然容貌体态全无相似处,芊芊总让他想起家乡的姊姊耿萦,她们都有着一
副体贴善良的好心肠,总是将身边所有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沐春风。要是姊姊
在这里,也一定喜欢芊芊吧?他心里想。
回到营帐里,罗烨兀自盯着那张纸头,姿势与他离去之时一模一样,耿照不
觉失笑:
「罗头儿,你该不会一坐两个时辰吧?」罗烨回过神来,起身行礼,神情似
有一丝迷惘:「大人……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突然省觉,约莫也觉荒谬,绷
紧青瘦的腮帮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紧皱的两道粗浓刀眉略见纡解,
神情倒是友善许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大头文章啦。我没念过几天书,合着是误人子弟。」
拉着他连说带比划,将白拂手卸劲推移、刚柔转折的心得与他分享,罗烨恍然而
觉,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两人边说——其实都是耿照说罗烨听——边打,起先还斯斯文文作势比划,
末了发劲点落,真的动起手来。
最后一场,帐里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罗烨扫倒,自己却被打出帐
外,撞倒巡戍卫兵。
贺新抱着头盔从邻帐钻出,大声道:「头儿!这是……典卫大人?」附近几
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却见典卫大人随后走出,拍拍手掌灰尘,颊上有一小块乌
青拳印,罗头儿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由发愣。
「没事、没事!」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颧上的破皮,怡然笑道:
「我正同你们罗头儿聊天哩。诸位休息,诸位休息,都别醒着。」
罗烨低头啐了口血唾,扔去手里沾着血迹的头盔,目恶如饥鹰。谁都看得出
典卫大人脸上那块印子是哪里来的,想起白日里与东郭的那场蹄间恶斗,果然罗
头儿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习惯。
「再来!」
他连说话间连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声浊哑,仿佛肺里开了洞。
「……明日再来。」耿照动了动牙床,确定没有脱臼。罗烨发起狂来狠揍了
他几拳,碧火真气尽卸致命的内家拳劲,却不能教几百斤蛮力凭空消失,自莲觉
寺遭遇聂冥途后,他很久没让人揍成这样了。
「你现在该做的,是呼吸吐纳,调匀真气。明儿胜算大些。」
「……好!」罗烨吐去满口残红,狠狠点头,拾起头盔踉跄入帐。耿照快步
追了进去,口里叨絮着「我有一部调息功法很厉害的,不如我教你」之类。章成
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转头对贺新道:「副头儿,你不……进去劝劝?
万一再要打起来,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长,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贺新「哼」的一声抱盔转身,连理都不想理他。
后来这事传开,居然大大提升了罗烨在巡检营里的地位。士兵们见识过典卫
大人孤身撂倒两百多人的能耐,一致认为敢单挑他的罗头儿非常带种,「居然没
被打死」这点尤其令人激赏。
当然耳语流传,难免不尽不实。此事过了月余,队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
大人方说「明日」二字,罗头儿一声断喝:「日你娘亲!」挥舞头盔扑将上去,
两人又血战数千余合,战至惺惺相惜,才决定歇手睡觉……
原本谣言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罗头儿化成了一
头青眼大白雕,被典卫大人喷出剑光射下地来;对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两百多
人,这说法似乎不是太难想象,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罗头儿带种啊!」一名老兵回忆起来,不由得啧啧称奇,仿佛意犹未尽:
「那股狠劲儿……啧啧,差点没把典卫大人的耳朵啄下来,想着都心寒哪!」
「你那晚不是给抬回巡检营养伤了么?连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说巡检营,越浦城里都听得见!激烈啊—
—」
「去你妈的!」
这则军中逸闻最后就到这里为止,但伤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专程找了他
去,皱眉道:「听说你在野地驻营时,喷剑光射下一头大雕?如无必要,以后切
莫轻易显露武功,身带军职,处事须更加谨慎。」耿照莫名其妙,只得点头:
「属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个大早,帐外罗烨早已整装佩刀,正指挥手下拔营。
「籾盆岭的情形如何,有无动静?」他见罗烨脸上瘀肿消褪大半,暗赞「明
玉圆通劲」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圆通劲本是道门常见的导引心法,各地道观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习,修
身养气、以求延年的练气士或老百姓也练,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门各派都不一
样,总之流传甚广。当日老胡试出阿傻身负圆通之劲,并未深究其来历,原因即
在于此。然而阿傻所学的圆通劲内功,乃是明栈雪撷取《通明转化篇》精要,专
为培养阿傻为鼎炉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袓孙收留之后,修玉善又曾悉心指点,
补以铸月一脉的阴柔功诀,此法更臻完备。
耿照传授阿傻《通明转化篇》正文时,也从阿傻处学得此功,因源出明栈雪、
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圆通劲」呼之。明玉圆通劲不如碧火功攻防一体、
里外浑无罅隙,也没有突破心魔关后的惊人成长,但于固本培元一节,却与碧火
神功一脉相承,最适合拿来调息恢复;持之以恒,对完善功体也极有帮助,质性
温和,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罗烨学自翼爪无敌门的武功极为刚猛,耿照虽不知这个门派有什么独门的调
剂心诀,然而至刚易折、孤阳不生,却是玄功不易的法则。他以白拂手的运劲手
法,再加上明玉圆通劲的导引心诀,做为罗烨纯阳功体的辅助;量不必多,只消
种下一枚阴柔涵养的种子,刚力便有了缓冲,四肢百骸与内功真力自会达成新的
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须强求。
果然罗烨经过一夜运功调息,青白的瘦脸上似多了几分血色,瘀青消褪,破
皮收口,这都是体内真气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籾盆岭
:「流民都走光啦。看样子是夜里零零星星启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没注意
到是什么时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两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净净,只
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携幼,肩囊担筐,如蚁列般迤逦而下。
籾盆岭诸人本有迁徙的准备,如非东郭煽动,按长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
迁到边境另行觅地建村,从此摆脱赤炼堂的狼贪鹰掠。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两天而
已,准备理当更加充足。
谁知迁徙的队伍一路行来,怎么看都像灾民流亡,没半点几分迁村的模样。
耿照独自拍马上前,沿途经过的每个村民都沈默地抬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
髫稚儿也罢,每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这个逼迫他们二度背井的身影
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难受,是不是?」
邵咸尊跨马迎面而来,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双骑将要交错时,邵
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马缰为止。他回过神,低道:「……家主好。」
晨风吹拂,对面鞍上的青锋照之主五绺长须飘飘,腰畔露出乌檀剑柄,原本
出尘的身姿意外地显露一丝英气。
「典卫大人,不瞒你说,我就是不想让人用这种眼光瞧我,才努力做个善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
「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满满,那也是相当美人、尝过便难再忘的滋味。但,
我更害怕这种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这般眼光看我。正所谓「千夫所指,
无疾而终」,约莫如是。」
耿照一时语塞,而身畔行人不绝,抬望而来的每道视线仿佛都在呼应邵咸尊
的话语,令人遍体生寒。「你的将军非是普通人,心如铁石,杀伐决断,在他心
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阔的蓝图,值得将军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中年书生的微笑。「为此之故,我从未放弃过劝服将
军,请他拯救这些苦难的央土百姓;总有一天,我的企盼与老百姓的呼号,说不
定会高过将军心目中的蓝图,苍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会改变,我想你已看够了,这辈子都
不会忘记。看来我们回程是同路,典卫大人。带着你的人上路罢,该干什么便干
什么去,没什么好蹉跎的。」扯着他的马辔掉头,一夹马肚,放手缓缓前行,仍
是与耿照比肩相邻。
邵咸尊的坐骑是为芊芊拉车的两马之一,昨夜他施展轻功而来,并未乘驾,
故解下一头当作脚力。篷车只剩一匹马拉着,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
车,
拉着马儿徒步行走,将赶车的辕座让与芊芊。
耿照偶然回头,芊芊眯着眼冲他一笑,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开
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头的阴霾沮丧,不觉对她微笑颔首,权作招呼。芊芊益发笑
得甜美,鼻中轻哼起歌儿来,显是心情大好。
至于东郭御的身影柳始终没见,不过篷车遮帘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头
来,想来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车篷让给了师兄。毕竟「归理截气手」是一门霸道
的武功,东郭左臂的筋脉俱废,纵有国手等级的邵咸尊亲施针药,断无一夜间便
恢复元气的道理。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两人一路上
聊了许多,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论起时事、针砭人
物,俱都颇有见地,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却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始终对他怀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正好引邵
咸尊说话,希望从中听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见,仍无丝毫异状。邵咸尊似乎真
是个律己严于律它、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洁身近癖的人,他与慕容
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但偏偏又南辕北辙:
邵咸尊忧谗畏讥,不容别人稍置一词;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但对于他自己
想做的事,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别人怎么说。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东海时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势,邵咸尊尽管健谈,却
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
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
人选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却是谁也没能亲口
问过他。
「我不信有妖刀。」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拈须怡然道:
「典卫大人切莫误会,三十年前,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想起妖刀可
怖,迄今午夜梦回仍不时惊起,难以成眠。敢问典卫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摇头道:「我没见过,不敢说有没有。」
「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龙复生?」
耿照仍是摇头。
「也不敢说。」
邵咸尊淡然一笑。「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真龙屡屡附身于同一人…
…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
耿照摇头。「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邵咸尊拈须道:「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过是传说而已,
未足采信;真正祸乱东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头一回妖刀现
世是奇,第二回出现妖刀,肯定是计!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斫断几柄锐利
刀器,意义何在?」
耿照听得连连点头,击掌道:「说得好!」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要比
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但要论「务实」二字,却只有这位邵家主
说到了耿照心坎里。遍数所历,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余
人,见识多不如邵咸尊。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
面对光怪陆离的妖刀事件,说不定也是个脚踏实地、说一是一的好伙伴。恐怕也
只有同样是打铁出身的青锋照,在思维上才能如此务实,不流于虚妄飘渺。
邵咸尊倒是反应不大,淡淡策马前行,忽瞥了耿照的手掌一眼,剑眉微挑:
「典卫大人有双使刀的手。能否借在下一观?」耿照不怕他动什么手脚,将右掌
伸去。邵咸尊看了几眼,叹道:「可惜了。你的刀法造诣十分可观,可以没有一
口足堪匹配的好刀。」
神术刀被离垢毁得彻底,在登险峰插天铲时又弄坏了随身所佩,耿照只得先
从府库挑了一口厚背折铁刀傍身。他是打铁铸炼的能手,眼光锐利,自知不是什
么利器,胜在用料扎实,能抵得住他全力一砍,不致摧折,苦笑着摇头:「我原
有一口宝刀,可惜被妖刀所毁。」略将当夜遭遇离垢之事说了。
邵咸尊听完,忽然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过。「典卫大人是行家,且看这一
柄刃器如何?」耿照见那乌檀握柄甚长,本以为是剑,接过时双掌微微一沉,不
觉微凛:
「这份量……是刀!」果然鞘底斜向一边,纳的是刀头而非剑尖。
「文舞钧天」邵咸尊乃是东海……不,是天下五道首屈一指的锻铸宗师,耿
照不敢失了礼数,勒缰驻马一跃而下,双手捧鞘高举过顶,冲马上的邵咸尊深深
一揖,执的是晚辈之礼。
「有僭了。」
锵啷一响清泓出鞘,寒光映目的刹那间,但觉颈背颔间汗毛直竖,一股秋风
肃杀之气迎面而来,神术虽有绽放豪光之异,论杀气冷锐却远远不及此锋。
耿照将刀身缓缓抽出,锋上的龙吟久久不绝;然而锋刃全出之际,清亮的嗡
嗡震响倏然消失,连那股慑人的霜凛肃杀亦随之不见,仿佛适才的逼人不过是南
柯一梦,日下但见单锋一柄,平凡无奇,就是霜亮些而已。
(好……好奇特的一柄刀!)
「这刀初成时,我以为是失败之作。不过,此刀从粗形、锻造、淬火,到磨
砺,本就不在预期之内,就像喝到微醺时突然写字吟诗或弹琴制乐,偶得上佳绝
品一般,我也是一时兴起执锤上砧,竟造出了这柄奇刃。」邵咸尊笑道:
「你可能发现了,它会「藏锋」。」
「藏锋?」
「正是。」邵咸尊抚须道:「还记得你那把宝刀是怎么断的么?那妖刀离垢
纵使添加异质,使其耐得高热,终究是人为之物,那样的剑器我也造过一柄,如
何能将另一柄利刃斫成两段,自己却丝毫未损?」
耿照正自沉吟,忽想起「映日朱阳」正是他的作品,离垢妖刀的出现、崔滟
月脐中的火元之精,乃至原剑主「檐香阶雪」锺允惨遭夺剑灭口的悬案……皆与
那映日朱阳脱不了干系,忍着问个究竟的冲动还刀入鞘,呈与邵咸尊。
「还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却未伸手,捋须笑道:「因为你的刀,不懂得藏锋。自它诞生以来,
便以十成的锋锐与敌相争,每交手一回,便折损些许锋刃;自身虽仍是十分,但
这个锋锐度的总量却不住下滑。到了磨刀石也救之不回的田地,便是末日来临。」
这道理与武功相似,并不难明白。若每次出手都用劲十成,就算打中敌手,
自身也不免承受反震?是以武学中极少有教人全力施为、不留后着的打法,多半
是垂死一击与敌同归,才得如此决绝。
道理虽好,毕竟刀剑不是活物,不能劲出七成自缩三分,邵咸尊所说未免太
过玄奥,半点也不真实。
他笑而不答,下马走近一截约碗口粗细、横在道旁的梧桐残株,抚须道:「
此刀奇妙之处,典卫大人一试便知。留神!」也不见他起脚抬腿,袍襴忽动,残
株「呼」的一声朝耿照飞来,连不远处的芊芊都忍不住惊呼:
「小……小心!」
比起罗烨的千钧扫腿,邵咸尊无声无息的一下何止高明数倍?耿照瞧得分明,
心想:「他让我试刀来着。」再无疑义,「唰!」抽刀反掠,残株一分为二,分
落他身畔两头。
邵咸尊负手前行,边回头笑道:「手感记住了么?」冷不防地反足一蹴,一
枚石磨大小的路石挟着骇人风压,撞向耿照的脸面!
碧火真气在他动念的一霎已生感应,对旁人是偷袭,对耿照却不是。
他心生犹豫:「万一伤了刀刃——」正欲闪躲,想起背后是芊芊的篷车,咬
牙拔刀,「嘶」的一声裂帛轻响,巨石如泥塑般自两耳飞过,谁知削得太薄太快,
两片裂石仍朝篷车直飞,竟不稍停!
耿照回身横劈,刃挟劲风,这一刀不只将两片裂石拦腰削断,余势所及,更
把分成四片的岩石扫向一旁,轰轰轰地撞碎在一处。握刀的手停在半空中,刀锋
不住嗡嗡震响,耿照凝着蜓翼般的刃口,面露惊奇之色。
——世间,竟有如此锻物!
适才他出得三刀,每一刀的刀刃手感均不同,虽是极端细致的变化,若非精
通淬钢特性,等闲不易察觉;但就是这样的微妙差异,仿佛连换数把不同的刀,
每一下都是针对来物性质之不同,做出最省力又最有效的打击——
残株虽重,半腐的木质却较镔铁柔软,耿照一刀劈出,刀刃丝纹不动,以钢
铁之坚迎向木质之软,光靠残株的重量与速度,便足以使它压着刃口自行分断。
而巨石坚硬,重量却更重,正是刀刃的克星,耿照劲力凝于刃口,以速度尽
催镔铁之利,务求一刀两断;刀更稳更凝,竟不带风,仿佛将通体坚锐凝于一根
蚕丝的粗细、甚至更细更微,以致石不能挡,应声两分。
第三刀耿照不止要粉碎石头,更欲改变其方向,刀便如!束浸水布棍,拦腰
轰飞顽石,却借由急颤卸去反震之力,免伤锋刃。三刀之间,此刀的质性接连转
换成斧刀、薄刃快刀、厚背折铁刀以及百炼缅刀四种截然不同的刀器,次序井然,
如有神通。
耿照一转念,登时明白其中关键,直说便是一个「韧」字,半点也不玄妙。
邵咸尊在这把刀上,打出了超越其他铸炼师所知的柔韧度,将「坚」与「韧」这
两种在镔铁之中不断相互拉扯、干涉的属性扩延至极,从而给了使刀之人最大的
发挥空间。
「我明白「藏锋」的意思了。」
耿照再度入鞘,双手捧还,是发自内心的由衷佩服。「家主只开了七成锋,
剩下三成须由刀者补足,要锐要钝、要快要沉,收发全然由心。」而短开锋本就
能延长刀剑的寿命,否则钢质越磨越损,总有消钝老脆之日。
「孺子可教也!我身边几名得意的弟子之中,没一个有你的悟性。「藏锋」
二字诀窍,我本以为要带进棺材里了。」邵咸尊连连点头,难得露出满意笑容,
仍未伸手取刀;视线越过耿照肩头,与某个红着小脸频频傻笑的少女偶一接触,
忽叹了口气,对耿照正色道:
「此刀之锐,端看刀者的能为,须有绝顶之刀客,才能试出它的极限。只可
惜我青锋照浸淫剑术,并无出色的刀者。典卫大人如若不弃,可否为邵某试刀?」
第百零五折颠鸾锦榻,如不胜衣
当今江湖,能得一柄「文舞钧天」邵咸尊亲铸的兵器,不惟象征身份、地位,
乃至财富,更是对剑术与人格的至高肯定,乃是用剑之人梦寐以求的事。邵咸尊
的话说得婉转,意思却再也明白不过。但那怕只是「借来试用」,这仍是一份耿
照收受不起的大礼。
他自小便不贪图他人的物事,纵使爱这刀浑圆天成的锻造技艺,也没有占为
己有的想法,双手捧鞘,摇头正色道:「邵家主,我年轻识浅,武功不过初窥门
径,要说能为家主试刀之人,在我之前不知有几千几百,无论如何,总轮不到在
下僭越。这把刀,还是请家主另择高明罢。」
邵咸尊眯起凤眼,拈须微笑:「好!谦冲自牧,不役于物,典卫大人好修养。」
接过刀来,叹了口气。
「可惜啊,这刀本为悼念一位故人,才由花石津携来越浦,原也没想怎的,
适才与典卫大人谈得投机,想来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教我将此刀携与大人。可惜
敝帚难入典卫大人法眼。」
这要是教旁人听见,「耿典卫」这三字在江湖上从此算是臭了。连邵咸尊亲
铸的刀剑都看不上,已不能说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还差不多。耿照被
挤兑得面上微红,只得转移话题:
「家主欲追悼的,不知是哪一位前辈高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他与我斗了大半辈子,恩仇都算不清楚啦。兴许人老了,
益发念旧,这些年来江湖道上少了这一号人物,不免无趣,故多做善事,少惹风
波。」突然扬声:
「你听见啦。不是爹小气,舍不得给,实是人家看不上。」却是对芊芊所说。
芊芊爬下车,从父亲手上接过刀了,将耿照拉到一旁。
「喏,你拿着。」
耿照苦笑。「我现下在将军手底办差,拿别人的东西,恐有贪渎之嫌。慕容
将军若拿军法办我,可不是打打板子就能了事。」
芊芊一本正经地点头。「将军顾虑极有道理,老百姓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
镇东将军律己甚严,是东海百姓的福气。」耿照听她说得老气横秋,哭笑不得:
「你倒是将军的知己。」却见芊芊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道:
「况且,有谁说这刀送你了?我爹说啦,就请典卫大人试试刀而已,用了再
说说哪里需要改进之类,刀还是青锋照的,又不是不用还。」笑容未变,凑近道
:「你要是再不收下,我便同我爹说昨儿的事。」
「你————!」耿照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居然让个小女孩给威胁了,堂
堂七品带刀典卫的面上难免挂不住。「芊芊,这刀是怎么了?你非让我拿它不可!
总有个理由罢。」
芊芊见父亲微露不耐,唯恐他变卦,有些气急败坏起来:「这是我爹……算
啦,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定了定神,压低声音:「总之收下便是。我又不会
害你。」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体温蒸出汗泽,馥郁的潮润不住逸出香肌,也不
知是着急抑或其他。
要再带个小新娘回去,这回怕连宝宝锦儿也饶不了他。
况且,邵咸尊身上牵着太多悬而未解的谜团和线索,芊芊固然娇俏可喜,讨
人喜欢……眼下就别添乱了罢。把邵咸尊的独生女娶回家?光想便头痛不已,只
得乖乖收下刀来。
芊芊可开心了,笑得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哼着歌蹦蹦跳跳回到车上。耿照双
手捧着刀对邵咸尊一揖:「蒙家主不弃,在下有僭了。」将刀系好,上马与他并
辔而行。邵咸尊很是满意,捋须笑道:「这柄刀虽已命名,也只我父女二人知晓,
不算什么正式的名字。我于用刀一道所知有限,况乎命名,不知典卫大人有何想
法?」
耿照沉吟片刻。
「不如就叫「藏锋」罢。此刀最令人惊艳,便是此处。」
「如此甚好。」邵咸尊笑道:
「我会在越浦待一阵子,待典卫大人公余之时,再行登门请教使用此刀的心
得。故人若闻「藏锋」二字,不免有戚戚之叹。」
耿照正想找机会问映日朱阳与锺允的事,顺便打听火元之精的来历,这下算
是歪打正着,连忙应允。听他又提起赠刀故人,灵光一闪,不觉凛起:「莫非,
这刀是专为总瓢把子所造?人说青锋赤炼,势同水火,雷总把子与邵家主是死对
头,何故为他锻造刀器?难道……他们私底下一直有来往?」
适才邵咸尊说那人「与我斗了大半辈子」,遍数东海武林,也只雷万凛堪住。
两人一个是江湖市井无不敬仰的正义象征,一个则是黑白两道人人惊惧的武林枭
雄,论身份、地位、影响力,的确有「平生斗罢惟知己」的况味。
耿照注意到他用了「悼念」的字眼。邵咸尊知道雷万凛已死了么?这多年来
在赤炼堂内吵得风风火火、连雷门鹤也不敢确定的惊天之秘,身为总瓢把子死对
头的邵咸尊不但知道,而且还专门为他铸了把刀,以纪念这个使江湖变得寂寞的
「老朋友」?
此一念头虽荒谬,但瞧邵咸尊的反应,耿照却越觉得似有其事,小心翼翼刺
探:
「那位应为刀主的前辈不知葬于何处?家主如不介意,在下想同往凭吊,瞻
仰前辈高人的遗风。」邵咸尊笑而不答,再不曾回应这个话题。
一行人进了越浦,阿吼形貌丑陋,邵咸尊唯恐他吓着街上百姓,命他披上连
帽斗蓬,将那张半人半兽似的面孔与泛青的肌肤俱都遮起。车内还载着元气未复
的东郭御柳,邵咸尊让他们迳往城僻处投店。
临别之际,芊芊眸里露出一丝不舍,耿照拍拍腰间「藏锋」的刀鞘,笑道:
「过两天我再去瞧你。」她红着小脸微微颔首,细声道:
「爹,我们先去啦。」
「嗯,凡事自个儿小心。」
耿照与邵咸尊到了越浦驿,命人传报将军,说是青锋照邵家主求见,耿照在
大门外陪着邵咸尊等候。过了一会儿门房匆匆回报:「将军说今儿没空,请家主
早回。典卫大人请速速入内,将军正在书斋里等候。」
耿照神色尴尬,邵咸尊却不甚介怀,怡然道:「我早说了,将军不会见我的。
但教我还在越浦一日,天天都上门找他。行所当为,岂惧险阻?成功只须一回,
就算被拒于门外百回千回,便又如何?典卫大人,请。」抱拳施礼,转身大笑离
去。耿照看着他洒脱的背影,便是加意提防,仍不禁有些心折,暗忖道:
「此人若真是表里如一,并无伪诈,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愿是我以小人
之念度君子之腹,误会了芊芊她爹,唉!」
他从绿柳村赶回当日,已将李蔓狂与天佛血之事一五一十向慕容报告,连推
测戴着木刻羽面的黑衣人为「下鸿鹄」一节也没漏掉。慕容柔沈思良久,忽然抬
头,露出一抹促狭似的冷笑。
「把那四份文书交给刀侯府的人是我,你难道没想过,这一切都是我的阴谋?」
「属下到此刻为止,都没有排除这个可能。」耿照老实回答:
「然而天佛血的邪能不分敌我,不管想拿来害什么人,都不应该挑选三乘论
法大会这种场合。与会的达官显要若有差池,将军首当其冲,必遭朝廷究责问罪
;若以此杀人,跟发大兵包围莲觉寺没什么差别,将军大可不必如此麻烦。」说
着突然一怔,欲言又止。
这细微的变化当然逃不过慕容柔之眼。他皱起好看的柳眉,叩案道:
「说下去。」
「属下不敢说。」
「很好,几日不见,你长进多了。我替你说。」
慕容柔淡淡一笑,似对少年通过试验一事甚感欣慰,连眼前如此棘手的状况,
都没能打坏他的好心情。
「既然非是我的阴谋,那便是交付文书、责成办事的人了。普天之下,能使
唤镇东将军之人,只有皇城之内,卓于八荒六合五道四海之上的一尊……你没说
是对的。谤议九五至尊,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他叹了口气。
「陛下不会知道什么是天佛血。能说动他下旨的,也就那几个人。」
耿照眉目一动,静待他说下去。「皇上笃信佛法,琉璃佛子在皇上心目中地
位甚高,又是大报国寺的学问僧出身,嫌疑极大。皇后娘娘虽与皇上感情不睦,
但礼佛虔诚,于朝野间颇受爱戴,皇上既批准她前来东海,再顺她的意思以佛血
敕封法王,似也合情合理。」
耿照是亲眼见过天佛血剥夺生机的能耐的,终于忍不住插口。「启禀将军,
以天佛血的邪异,一旦自碧鲮绡袋中取出,恐怕无人能幸。以此观之,佛子与皇
后娘娘的嫌疑不攻自破,他们若是策划阴谋之人,甚且只是阴谋者的同党,也没
有以身同殉的必要。这么做未免太过危险。」
「说得好。」慕容柔满意点头。「所以目前看来嫌疑最大的,便是事发时远
在平望都的任逐桑。他对皇上一向恭顺,可以说是有求必应,皇上想要什么、干
什么,甚至是挥霍什么,任逐桑决计不会说个「不」字。
「但他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企图,让它看起来似乎是皇上自己的决定,然而最
终受益的还是他任逐桑。这三人若要杀我,怕还是为了迎合皇上的意思,但琉璃
佛子迄今还没有干政的举措,而皇后一向心慈,不致令会上忒多人与我陪葬;只
有任逐桑是商人,只要利多于弊,杀人于他不过是买卖的手段,既不喜欢也不讨
厌,可以毫无感觉地予以实行。」
慕容对任逐桑的评价,证诸他「驱民入东海」的方针,可说是一针见血。耿
照忽然想到:袁皇后不在栖凤馆,会不会是任逐桑已预知论法大会之上,将有绝
世邪物天佛血出现,才偷龙转凤,把女儿悄悄换掉?
若此刻栖凤馆中,连任宜紫、任逐流亦都不见,那么几乎可以确定:唆使皇
上将那四份文书交给慕容、责成搜寻天佛血的幕后主使,便是中书大人任逐桑无
疑。
「怎么?」慕容柔见他神情有异,忍不住问:
「你想到了什么?」
耿照闻言一凛,瞬间做出了判断,定了定神,正色道:「属下是想,倘若任
大人是幕后的阴谋主使,那么在论法大会上取出佛血,连皇后娘娘也不免受害。
所谓「虎毒不食子」,便是阴谋奸宄,真能……真能做到如此地步?」这本是循
着他最初的思路而说,不过是略去了后半截,严格说来并不能算是说谎。
皇后不在栖凤馆一事,很难判断慕容知悉之后,将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置。耿
照的原意,至少要等发现琉璃佛子的行踪、论法大会更无其他变数时,再斟酌是
否要告知慕容。要是将军此际一听,勃然大怒,大张旗鼓地搜寻娘娘的下落,只
怕后果不可收拾。
谁知慕容只是微微一笑,淡然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任逐桑最是可疑,
但现在在我心中,他并不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耿照都听糊涂了。
如果不是任逐桑,也不可能是袁皇后,难道将军怀疑的人竟是琉璃佛子?更
令他在意的是:慕容柔对如何处置李蔓狂——或者该说是天佛血——并没有多说
什么,以将军睿智,不能放任如此邪物在东海不管,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心有定见,
有了对付佛血的办法。
慕容柔既无意明说,耿照也问不出来,匆匆告退,倏忽便过了两日。
耿照进了书斋,正欲向将军报告籾盆岭之事,赫见慕容柔眉头紧锁,眼角鱼
纹深刻,竟似整夜未眠;比之前两日所见,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琉璃佛子是
说两日后么?」将军蹙眉道:「你确定没听错?」
「属下确定。」
「那就糟了。」慕容柔面色铁青,屈指轻叩桌案,沉声道:「我这两日多次
求见皇后娘娘,始终未获接见,娘娘是有意避开我。只是情况紧急,若要取得天
佛血,却非皇后娘娘不可。」
耿照本以为他发现皇后是个冒牌货,岂料越听越奇,忍不住问:「为什么非
要皇后娘娘不可?难道……娘娘有什么能够抵挡邪能的异术?」
慕容柔咬牙片刻,似是努力抑下烦躁,才得开口。自耿照识得他以来,从未
见将军如此。
「碧鲮绡,」慕容柔望着他,双目炯炯放光。「是东海鳞族的重宝,即使在
龙皇统治的时代,其数量也非常稀少,是龙皇的表记。依史书记载,玉螭王朝是
不用玉玺的,鳞族认为玉石金银都不足以象征龙皇的大能,遂以碧鲮绡做为玉螭
王朝统治的象征。」
能被用作皇权的象征,可见数量极稀。因此隔绝天佛血这样恐怖的邪物,也
只能用上一只小袋子,实在没有多余的碧鲮绡能将邪物层层包裹,以绝后患。
「玉螭朝亡后,世间的碧鲮绡织物仅余一件,被保存在自居鳞族正统的指剑
奇宫里。至金貔朝时,央土朝廷大兵压境,逼奇宫献物求和,方才退兵,此物从
此便流落央土,成为央土皇权的战利品,收藏在宫禁宝库的深处。
「异族火烧白玉京时,宫城之内无数重宝付之一炬,只有这件宝物丝毫无损,
因为碧鲮绡天生异质,拥有不惧火烧的特性,有一名小太监靠着它,逃过了烈火
焚城的大劫,一路向东逃去,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遇上独孤阀的勤王军。后来本
朝肇兴,这宝物便成了平望都新宫的收藏。」
耿照奇道:「如此说来,宝物现在皇后娘娘处?」暗忖:真是如此,今晚少
不得要夜闯栖凤馆,从任宜紫手下将此物抢了过来。反正他的腰牌还失落在她手
里,迟早是要走一趟的。
「没那么简单。」谁知慕容柔仍是摇头,沉声道:「后来先帝孝明皇帝继位,
为防门阀作乱、动摇根本,锐意削藩,头一个要对付的便是西山韩嵩。韩嵩明白
朝廷用心,以退为进,要求送质子到东海,袭了指剑奇宫受封的一等侯爵,料想
朝廷必办不到,以此刁难。」
此事原本极是难办,须知鳞族、毛族乃是世仇,韩阀的质子是血统纯正的毛
族后裔,怎能坐上纯血鳞族的奇宫大位?岂料陶元峥博通史册,深知这件宝物与
奇宫的渊源,开出条件:若奇宫接受韩阀的质子,人质抵达龙庭山之日,便是宝
物重回奇宫之时!
奇宫各系反复商讨,终于抵不住圣物回归的诱惑,接受了朝廷的条件。「韩
雪色被送到龙庭山的那一天,这件以碧鲮绡织成的鳞族圣袍终于重新踏上故土。」
慕容柔娓娓道:
「此事对指剑奇宫意义重大。韩雪色成年之后,为宣示自己是朝廷承认的奇
宫法统,是堂堂的世袭一等侯,遂以此袍为号,自称「九曜皇衣」!」
耿照浑身一震,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件宝衣在韩兄……韩宫主手里?」
「正是。」慕容柔皱眉道:
「欲取此衣,就算发大军包围指剑奇宫,也未必能得手;诱之以利、动之以
情,那更是绝无可能之事。魏无音新丧,韩雪色顿失支柱,情况不会太好,就算
他有十枚虎胆,也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出借九曜宝衣,授人以柄。」
耿照强抑下说出「韩宫主便在城中」的冲动,一来九曜皇衣如此贵重,韩雪
色匆匆出行,未必会带在身上;就算有,韩雪色也未必肯出借。若教将军知晓,
还容得他说个「不」字?一声令下三千铁骑围得铁桶也似,局面恐难收拾。
况且将军言犹未尽,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这条不行,还有另一条路。
当年陶元峥送出九曜宝衣时,为防鳞族心生妄想,又做起王霸雄图的美梦来,刻
意扣下一部份,令此衣不得完全,提醒鳞族谁才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天下之主,让
他们脑子清醒清醒。」
耿照恍然大悟。
「而这一部份,便在皇后娘娘身上?」
「正是。」慕容柔淡然道:「人会不会造反,跟一件衣裳并无关连,指剑奇
宫之中笨蛋不多,都知眼下是谁的时代。陶元峥死后,任逐桑在平望都崛起,先
帝看中了他女儿,欲将央土商权也握在手里,授意他将女儿过继给大学士袁建南,
这是用来堵读书人的嘴的。
「袁皇后还是小小女孩儿时,先帝爷很欢喜她,夸她禀性纯良、温婉心慈,
遂作主订了这门亲,解下碧鲮绡织的腰带替她系上,说:「你是朕的儿媳妇,此
事就这么定啦,绝不更改。你且随你的养父母到东海去,那儿也是朕的故乡。时
候到了,朕自会派人接你回来。」」
「腰……腰带?」
耿照微微皱眉,心上似是掠过什么,却一下抓不真切。
「嗯。」慕容柔仿佛陷入回忆里,凤目微闭,喃喃说着,不觉露出一丝笑容。
「陶元峥从九曜皇衣上取下的,是一条腰带。先帝爷说了,宝衣是人家的先人所
遗,慎终追远,意义何其之大!任意解裂,如同掘人祖坟,便是良民也教逼反啦,
况乎鳞族?只让陶元峥取下腰带,不容再辩。
「先帝很欢喜那根带儿,到哪儿都系着。他上朝时连黄袍都不穿,穿的是厚
厚的茧绸紫袍,以倡节约。耐不住那些老学究整天叨念什么「不成体统」,就把
那条银灿灿的鳞纹带子系上腰。
「我还记得先帝爷私下笑说:「这碧鲮绡够贵重了罢?也好让他们都歇歇。
他日我们陈兵北关时,我再变卖此带,换得万金,购异族之首!」」
◇◇◇
耿照在城中发足狂奔着。后来慕容与他说了什么,其实他并未听清,脑袋里
仿佛五雷交轰,原本散乱无关的碎片突然一下组合了起来,向他宣示着一个极其
惊人的事实。
还有一场即将爆发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阻止的流血冲突。
最后还是慕容将他唤回了现实。
目如鹰隼的镇东将军只看了他一眼,便仿佛读出他心头的千丝万缕,耿照从
没像此刻一般,打心底认为慕容真的通晓读心之术,才能了解那些他还来不及整
理、更遑论说出的真相碎片。
「明日便要召开三乘论法大会。如你所见,对天佛血我已束手无策。」慕容
柔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你有办法,对吧?你知道某些我不知道的事,
譬如有什么地方可以取得碧鲮绡。」
耿照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那就赶快去。」慕容交代他:
「取得碧鲮绡后,别去找李蔓狂,立刻回来。」
「为……为什么?」耿照有些错愕。
「倘若那名武功高绝的黑衣人始终监视着李蔓狂,你的碧鲮绡不过是方便他
取走天佛血而已。你还不明白么?一直保护着天佛血、不使它落入阴谋家手中的
非是李蔓狂,而是天佛血自身!」慕容柔沉声道:
「快找到碧鲮绡,最好连持有之人一并带来,你无法分身两处,唯一的方法
就是将需要保护的人集中,以免中了调虎离山计。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只能赌一
赌:阴谋家是比较想要天佛血,还是比较想要我的命?」
他赶到泊于码头边的映月舰,才知沐云色已不在船上,至于是何时离开的、
是暂离还是不再回来,水月门下那些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显然沐云色之离
舰,是刻意隐匿了行藏的,益发落实了耿照的揣想。
「典卫大人,」方翠屏见他神色紧张,不理会一旁李锦屏频用手肘轻碰她,
认真道:
「要不我替你通报一声,与代掌门问一问?想来沐四公子若不回来,好歹也
要同代掌门打声招呼的。要不……我帮你叫下红姊?」看来她对那天在朱雀大宅
当眼线、阻了他俩互诉心曲之事十分过意不去,一有机会便想补偿他,免得心里
不好过。
李锦屏急了,眼皮子一动,温温婉婉笑道:「大人,代掌门吩咐了,在三乘
论法大会之前,代掌门与二掌院都要斋戒净身,不见外客的。还请大人不要为难
我们。」
方翠屏柳眉一挑,怪道:「差这点时间么?方才明明……哎呀你这死丫头片
子!无端端的,踩我做甚?疼……疼死啦!」李锦屏没理她,冲耿照一敛衽,袅
袅娜娜地行了个礼,垂眸道:「婢子们告退啦。典卫大人请。」拉着方翠屏退回
甲板,命舵工收起浮桥。
耿照心念一动,大叫:「论法大会你们也去么?」李锦屏笑笑没答腔,方翠
屏边跳脚边道:「去呀,本门祖师乃比丘尼,也算佛门一脉。代掌门说做人不能
忘本,三乘论法那是一定要去的。」突然像小麻雀般往旁边一跳,指着李锦屏道

「死丫头!你再踩我试试的,本小姐同你没完。」李锦屏无奈微笑,满脸无
辜。
耿照扬声叫道:「二位姊姊!烦请代转二掌院,明日三乘论法会上,我若迟
未到场,请她为我照看将军!」方翠屏眼睛一亮,笑道:「这忙我能帮!」没等
李锦屏反应过来,一溜烟地跑了。
离开泊港,耿照强抑下焦虑着急,返回朱雀航静静等待。绮鸳已吩咐下去,
潜行都的探子眼下正搜着越浦的大街小巷,寻找目标的踪影。越浦是个巨大的商
都,要在其中找三两个人,可比在旷野中搜寻流民困难得多,然而时间紧迫,也
没有其他的办法可想,只能把人手全撒下去,尽可能地找寻。
沐云色的行踪掌控本身就有着致命的盲点。
他自入越浦以来,始终借住在映月舰上,即使偶尔离舰溜达,总是一两时辰
内便回,而且次数着实不多。潜行都须掌握全城武林人士进出的情报,人力的负
担原本就相当吃紧,再加上耿照坠江失踪的那两天还得抽调人手前往搜救,沐四
公子既是耿照的知交好友,亦非监控的重点,便与水月众妹划作一个责任区分,
没有特别监视他离舰期间的去处及举措。
如今想来,沐云色接到命令前来越浦,除了等待与师兄们会合,同时也负责
安排接应事宜,连在明处的好友耿照,以及暗处监视的潜行都亦未察觉。奇宫门
人皆负诡智,且办事的能为手腕非同凡响,由此可见一斑。
耿照在榻上盘膝调息,将「藏锋」横在膝上,等了一夜。
直到寅时已过、窗外天蒙蒙亮时,绮鸳才急急推门而入,低道:
「找到了!」
耿照猛然睁开眼。
「是谁?在哪?」
「沐四公子,在城北一家小旅店。与一名黑衣男子说话,依外貌推断,应是
你说的那位二师兄聂雨色。」
看来他们会合了。耿照浓眉一挑:「韩宫主跟另外一位姑娘呢?」
「没看到人。」绮鸳面色有些凝重。「要等天大亮才能派人混进去翻查簿册。
自慕容柔入驻越浦,城中形同宵禁,下半夜投宿极不寻常,一定会引起聂二、沐
四的怀疑。」
「不妨,我自去一趟便了。另外一位有消息么?」「没有。」
——那就是准备动手了。
形势已迫在眉睫,府外早已备好快马,耿照提着藏锋刀跨上鞍,在城内街道
放足狂奔。所幸越浦居民习于晏起,寅时刚过,路上少有行人,耿照纵马狂奔,
远远见得那间旅店亮着灯火,店招都还未挂起,门外篷遮下仅一桌坐得有人,服
色一黑一白,正是聂、沐二人。
耿照急急勒马,滚下鞍来。两人均是耳目灵便之辈,早已起身。
沐云色一见是他,面色丕变,急道:「耿兄……」末了那个「弟」却说不出
口,瞥了师兄一眼,额间冷汗涔涔。聂雨色一看他的模样,什么也不必问了,心
里有底,冷哼:「一会儿找你算帐!」双手负后,迳迎上前去。
「聂兄、沐兄!」耿照急道:「韩宫主何在?小弟有急事求见。」
聂雨色懒惫一笑,哼道:「急什么?一会儿你要想不见都不成。」拢于袖中
的双手各握住一根算筹,还没来得及动作,忽听「铿」的一声清亮龙吟,一柄脱
鞘长力已架上颈项,冷冽的刀锋还未触及肌膺,汗毛已根根竖起。他此生所遇刀
剑,从未有如此寒锐者。
耿照本无与他动手之意,只是碧火真气(
a*o
发帖数: 19981
2
耿照本无与他动手之意,只是碧火真气充盈欲裂,全身的气机感应便如一面绷紧至
极的皮鼓,聂雨色一动杀念,迸出的一丝杀气撞在鼓面上,居然迸出惊天巨响。感应杀
意,耿照想也不想,“藏锋”应手而出,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对聂雨色幻剑相向;然而
一与他眼神交会,耿照便知这刀出得没错,若慢得片刻,教聂雨色抬先发动奇门术数的
玄妙神技,怕现在就是自己躺在地下了。
聂雨色平生只有他暗算人,还从未遭人暗算,耿照这刀不但快绝,而且不容一丝犹
豫蹯躇,否则决计不能抢在他前头,只能认为耿照一开始便是存心来找麻烦,然道:“
不简单哪,典卫大人。你这副老实巴交的假面具,算是骗倒我了。插某今日这个跟头栽
得不小。”
耿照没时间与他多说,急道:“聂兄!韩宫主在哪?”
旁沐云色完全被搞糊涂了,弄不惮要暗算人的二师兄,怎地一照面便被人给制住了
,料想耿照不是无故上门寻仇凶之人,连忙劝解:“耿兄弟!我师兄对你些些误会,能
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莫与他计较?”
耿照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长刀一架,转头喝道:“沐兄!韩宫主在哪里?”
訾目欲现,狰拧的模样连沐云色都踌躇起来,暗忖:“莫非他想来个‘先下手为强
’,以免宫主讨回师父所遗?这……耿兄弟分明不是这种人啊!”却听耿照吼道:“沐
四公子!韩宫主有危险了,还请速速告之宫主下落,以免镶成大错!”
聂雨色叫道:“老四,别上当!”已然来不及了,沐云色心念一动,目光射向一幢
粉墙大院。耿照会过意来,想起他们在绿柳村时也是投宿民居,以掩人耳目,“铿!”
一声长刀入鞘,身形微晃,急向大院掠去!
艏雨色气急败坏,猱身追上前,一掌劈向耿照背心!几乎在同时,懊恼的沐云巴也
飞跃而来,急唤道:“耿兄弟留步!”
耿照冷不防转身,双掌轰出,聂、沐二人各接一掌,蓦觉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莫
说抵挡,连扭身缩退也来不及,两人被轰得倒飞出去,齐齐呕血,落地时已在三丈开外
,聂雨色登登登地连退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欲起时却不由得膝弯一软,单脚跪地;
沐云色的修为毕竟不及师兄,退了几步仍停不住,一跤坐倒,抚胸勉强调息。
耿照心急之下没抓准劲道,低头瞧广瞧手掌,似乎不解怎会如此雄劲,抬头歉然道
:“二位……得罪了!小弟不是有意的。”提刀跃过墙头,箭一般劲射而出,沿着廊庑
发足狂奔,不住挥动右臂,一路“砰、砰、砰”地拍开窗格,人喊:“韩宫主、韩宫主
!”心头忽生感应,迳奔向廊底明间,隔空出掌,“砰!”两扇门扉猛然弹开,房中一
人坐在铺了绸巾的八角桌畔,生得英挺黝黑、身材颀长,此际却是披头散发,身上仅着
一件雪白中单,脚上的厚底白靴亦是随息趿茗,揆忧有些狼狈,正是奇宫之主韩雪色。
另一人持刀架在他颈上,一身斗蓬征喽满布,竟是风皇!
门扇祷开,镂花的锦榻月门内传来一声惊叫,耿照大步跨入,见那女郎阿妍缩在榻
里,用锦被遮掩身子,兴许是太过咨怕,一双小脚自被下露出犹自不觉,但见玉足纤纤
,趾尖拢敛,十枚玉赖儿似的细圆趾甲泛着盈润珠光,虽未涂抹蔻丹,却是天生的粉樱
色,可爱得直想教人轻咬一口。
她整个人缩在锦被里,被上露出两枚精致的锁骨,赤裸的肩膀线条圆涧细腻,衬与
修长的粉颈,恍若一场美丽的失足。其时天光微亮,许多人犹在睡梦之中,见韩雪色的
模样,亦知风篁闯入时,两人兀自拥被缱绻,阿妍自不会戴着面纱,白着一张肤光致致
、巴掌大小的瓜子脸,无助地望着情郎,眼底除了惊惧,还有掩不住的焦急关心。
这是耿照头一回看见她的真面目。
阿妍的眼睛、鼻子、嘴唇自然是极美的,但要说什么地方特别出色,却又说不上来
,然而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是美丽无瑕,全然无可挑剔,即使在多识绝色的耿照眼里,
她的容貌亦是世间少有,与明、横等稀世尤物相比不仅毫不逊色,若论气质高雅风华慑
人,阿妍恐怕还在二姝之上。
耿照已知先前对她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两人在绿柳村的确不是初见。但脸蛋今儿
却是头一回见得,不知为何仍有一股熟悉之感,她的五官轮廓似乎也在什么地方看过,
有点像却又不是太相像。耿照略微一怔,顿时醒悟:“她们毕竟是姊妹,面孔五官有些
近似,也是合情合理。”
韩、风二人一见是他来,面色俱都沉落,竟是不约而同。
韩雪色自不愿这样尴尬的场面多一人得见,而风篁怕的是耿照插手,所图又生变故
,自嘲似的淡淡一笑,沉声道:“马贼、骆驼盗什么的我可杀得多了,今日方知做歹事
被人撞破,居然是这般滋味。耿兄弟不愧是镇东将军手下的红人哪,这越浦城里的一举
一动,全逃不过你的耳目。”
耿照听他直将自己当成了特务头子,亦不禁苦笑,摇头道:“风兄取笑了。我若真
个是耳目灵通,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风篁一听,更确定他是来阻而非来帮的,淡道:“耿兄弟,我答应陪你上龙庭山之
事,永不变卦,我是交定你这个朋友啦。但为了抑制邪物,也为我师兄,今日我非取那
物事不可。”冲榻里的阿妍一伸手:“对不住了,阿妍姑娘。请即交出,否则休怪我刀
拿不稳,失手伤了韩宫主!”
韩雪色不顾利刃加颈,沉声低喝道:“阿妍,莫听他的!这厮投鼠忌器,才不敢妄
动!”风篁手中“寻真”微颤,畸零错落的铁胎边缘已在他颈上割出一道血痕,冷道:
“韩宫主!若是逼急了,我是真会杀人的。你还是莫说话为好。”
阿妍见他流血,“呜”的一声掩口轻颤,眼眶中泪水不住打转,似是六神无主。耿
照急道:“风兄有话好说!请先把刀放下。小弟与风兄一般,也是来讨一样东西的。风
兄若信得过我,此事权且交由我处理罢。”风篁坚毅的嘴角紧抿着,平日玩世不恭的轻
佻模样点滴不存,目光森冷,沉默地摇了摇头;刀柄微抬,韩雪色不由昂颈,面露痛苦
之色。
“拿来!”他目中迸出精光,声如焦雷暴绽。
榻上的阿妍身无武功,被吼声震得身子一晃,俏脸煞白。
耿照看得明白:以风篁的武功,大可点了韩雪色的穴道,自行取了物事离去,反正
阿妍姑娘一点武功也不懂,完全阻止不了他。问题是阿妍的衣物全都解在榻上,只怕锦
被底下娇躯裸裎,竟是一丝不挂;一幅纱裙兀自被她压在身下,从被缘漏出一小片,而
葡萄青色的锦缎肚兜揉得绉了,就这么孤伶伶地被扔在榻尾,榻上的垫褥东一块西一块
的湿濡水渍,可以想见交欢之时的激烈缠绵。
阿妍毕竟知道轻重,风篁闯入时她才从高潮的余韵中稍稍回神,身子兀自微微痉挛
,咬着牙将“那物事”捏成一团,藏进被南里,以免被贼人夺去。
谁知风篁是老江湖,余光一扫榻上狼籍,便知东西被她藏起来了。他出身师承俱是
名门,向以侠客自居,今日上门夺物已是万般无奈,断不能欺负女子软弱,冒犯她的清
白。
三人各有所忌,居然就这么僵持了半天。
耿照劝不下风篁,正自着急,背后脚步声又至,却是聂沐二少调息略复,匆忙赶来
。“宫主!”沐云色一跃而入,见宫主只着单衣,阿妍姑娘显是赤身露体,不禁大是尴
尬。韩雪色面色更沉,喝道:“都出去!”
“这……”沐云色犹豫不决,目光不由自主投向二师兄。韩雪色益发恼怒,暴喝道
:“出去!”聂雨色面无表情,拽着师弟退出房门,手里头扣着两枚尖利算筹,脑中一
霎间转过无数心思,从中筛捡着摆脱困境的良策。
关键是耿照。他若站在奇宫这一方,风篁便是彻底孤立;若然是来帮那姓风的,亦
可以挟为人质,用来交换宫主……他凝着少年宽阔的背门,静静等他表态。耿照定了定
神,居然转向韩雪色。“韩兄,我想向你商借一样物事。此次关乎万民生死,倘若失救
,东海将陷浩劫矣!届时,无论韩兄或阿妍姑娘亦不能幸,望兄切莫拒绝。”
韩雪色与风篁同感惊奇,没想到他要商借的物主居然不是阿妍。
风篁眉头紧蹙,弄不清他所图为何,几度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选择了沉默。韩雪色
淡道:“耿兄弟欲借何物?别说是为了拯救黎民,那怕只是你想看一看、随手把玩把玩
,只要我拿得出来,没有不肯借的。”
耿照大喜,拱手道:“多谢韩兄!小弟要借的,乃是贵宫至宝,九曜皇衣!”“什
么?”门外沐云色闻言失声,还待说话,却被聂雨色拉住。
韩雪色亦是一怔,片刻才摇头苦笑。“如果是这个,为兄便爱莫能助了。”风篁一
听耿照之言,便知他也是为镇住天佛血而来,只是不明白九曜皇衣跟佛血有甚关连,见
韩雪色推得轻巧,冷笑道:“前头话说得忒满,一句‘爱莫能助’便想随意打发,你当
别人是傻瓜么?”韩雪色哼的一声,摊开双臂,斜乜着拿刀架他脖颈的沧桑男子。
“风篁兄,你看我身上,像不像穿着九曜皇衣的模样?”风篁为之语塞。“九曜皇
衣乃奇宫至宝,”他转向耿照,怡然道:“我离开得匆忙,说穿了就是避难,来不及带
走。便是来得及我也不带。要保护皇衣不致失落,世上没有比龙庭山更安全的地方,此
其一也;其二,若卷走了九曜皇衣,下山追杀我的就不只是惊震谷一系,奇宫必定倾巢
而出!所以,并非是我不借,实是没得借。”
那就没办法了。如果有其他可能性,耿照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他整了整衣襟,转向榻上的阿妍,并不言语,突然双膝跪地、俯首叩头,行的是朝
觐的大礼。韩雪色面色微变,与屋外的聂雨色互换眼神,心知这个天大的秘密已然泄漏
,就不知慕容柔知道了多少,将会采取什么行动。
阿妍的表情反倒没这么错愕,带着一丝放松似的释然,仿佛早已习惯受人跪拜,拥
被坐起身来,挺腰收腿;明明狼狈的模样丝毫未变,却突然生出一股高贵的气质,让人
自然而然地低下头来,莫敢迎视。“起来罢,典卫大人。”她叹了口气,垂眸道:“将
军大人知道了么?”
耿照未敢起身,一迳摇头。
“启禀……此事将军不知。属下并没有向将军禀报。”
阿妍眸中掠过一丝讶色,旋即点了点头。
“那我可要多谢你啦。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我以为我已经够小心的了。”耿
照不敢欺她,老实回答:“我在栖凤馆中见过娘……见过阿妍姑娘的身影,在绿柳村时
便觉眼熟。直到将军说起了腰带之事,属下才联想在一处。”阿妍露出恍然之色,抿嘴
道:“我想起来啦。叔叔同我说过,当晚你是去见横疏影罢?他说你武功很好,又有正
义感,是个人才,要是独孤天威容不下你,让我带你回京,金吾卫和禁宫中正缺你这样
的好手。”
耿照没想到会在这里被抖出私情,面红耳赤,所幸阿妍识得大体,并未点明,为他
保留了私隐与体面。他定了定神,俯首道:“阿妍姑娘,属下斗胆,向姑娘商借腰带。
这带能压镇一样邪物,属下亲眼见得邪能,所经处生机灭绝,无人可挡;若无碧鲮绡克
制,恐将生灵涂炭。”
阿妍毕竟心慈,听得不忍,叹息道:“人人都说这带儿珍贵,我从小将它系在腰间
,觉如缭铐枷锁一般,似有千钧沉重。它引我找到意中人,又将我从他身畔带走,聚少
离多,委实不祥。”韩雪色听得心疼蹙眉,低唤道:“阿妍!”
她展颜一笑,眉间愁云俱都挥散,露出前所未有的湛然清朗,满目深情,柔声轻道
:“韩郎,能再与你相见,有过几日甜蜜聚首,这是上天眷爱,我已无求。你的江湖路
我走不惯的,到哪儿都拖累你,正如这根带儿,终不免将我带离你身边。这因缘是上天
注定,丝毫不能强求。”从被甬里伸出一只欺霜赛雪的匀细棵臂,纤纤五指间握着一团
银灿灿的物事,正是她系在腰间的鳞纹带子。
“典卫大人,这带儿我便交给你啦。望你用于苍生,勿使不祥。”她淡淡一笑,美
丽的脸庞透着光华,不知是窗外天光已亮、透入窗棂,抑或其他。“你带回这条鲮绡织
带,将军便知我在此间,那是瞒不住的了。”
耿照对她甚是过意不去,俯首道:“为保护姑娘的安全,请与属下一同返回。”阿
妍笑了笑,当是默许,美眸凝睇,望向情郎,柔声道:“我走之后,望你万千珍重,爱
惜自己一如爱我。”韩雪色心痛如绞,咬牙道:“我发过誓绝不教你再回平望都。今生
今世直到终末,你都要在我身边。”
阿妍再也忍耐不住,眸中一霎盈满泪水,豆大的晶莹泪珠连滚都不滚,迳跌出眶来
,苦笑着摇头,忽然“嘤”的一声闭目咬牙,身子向后倒,竟晕厥过去。“阿妍姑娘!
”耿照急忙上前,料不到韩雪色突然发难,拼着让铁胎刀刃削过颈侧,起身欲揽玉人,
颈血激射而出。
风篁本无伤人之意,忙撤刀急唤:“韩宫——”蓦地韩雪色身形顿挫,霍然转身双
掌齐出,正中风篁胸膛,淼得“寻真”倏然脱手,偌大的身躯倒飞出去,重重撞上粉壁!
(第二十一卷完)
a*o
发帖数: 19981
3
小猪你自宫一下,让两段连起来。
1 (共1页)
进入paladin版参与讨论
相关主题
出门旅游真是扔书下架的好契机(另晒书单)妖刀记13卷61折:夜战三方,虚危之杖
第九十七章 陈知县终于lù底了New!!! 妖刀记14卷 1-2折
第九十九章被老丈人告了【半梦手打】第九卷 灵界百族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金髓炼体
第一百章 老爷虽然品行不端…NEW: 妖刀记19
妖刀記(116)妖刀22
妖刀23妖刀记25
妖刀记第十八卷妖刀记 卷廿六 于愿接天
妖刀20精校妖刀记 卷廿七 换巢鸾凤 上
相关话题的讨论汇总
话题: 耿照话题: 咸尊话题: 罗烨话题: 芊芊话题: 典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