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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232 | 1 （六）
如果说，来医院之前，我是因为极不情愿地参与洪亮频繁发起的“战斗”而导致了身心
的崩 溃，那么，此时的我该是崩溃了精神。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属于我的天堂坍塌了
。那两个为我撑起天堂的人，悠哉游哉地抽回双手，我的天堂就坍塌了。它那么容易
就坍塌了，那么快就无影无踪，仿佛一切真地只是在梦里出现过，仿佛一切只能属于梦
中的我。
我知道我不该醒来。
可是，我已经醒来了。
而且，一经醒来，所有的一切都褪去了梦里的温度，我能抓在手里的只有两把冰冷的汗
水。
田笑光用他那有力的手臂托住了我如泥一般的身体。他抱起了我，把我紧紧地贴在他的
胸口。 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将两颗滚烫的泪滴砸在我的脸上。然后，他用低沉的声
音对我说：“小欣，不管你怎么折腾，今天，只要你还有一口气，我和鲁大哥就要坚持
原则。我们要帮你剖析自己，让你看到自己的自私和虚伪。你就折腾吧，只要你还活
着，我们绝不姑息你。”
田笑光这番话应该是有温度的，否则我的心里不会猛地一热。但是，我已经不再相信什
么温 度，已经不再需要什么温度，也不希望田笑光或鲁郁夫再像从前那样一口一个“
傻丫头”地批评我、教训我。为了让他们知道，我已经收回了曾经给予他们的特权，
待我心里那一阵温热渐渐地冷却后，我闭上了眼睛，用虚弱的声音决绝地说道：“田笑
光，请不要再一厢情愿了。如果你愿意送我回家，我可以付给你百倍的酬劳。 如果你
觉得还不够，请放下我，我会请一个护工来送我回去。”
田笑光快要疯了，他把我抱得更紧了，勒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他长出一口气，低沉地
吼道：“小欣！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了，你安静一点行不行？！”
“别管她。我们这就回去。”鲁郁夫异常镇定地说，“就让她好好地表演好了，我们就
看她的表演。”
我猛地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鲁郁夫。此时的他，正把我白色的小手包和那条淡紫色
的丝巾 挎在他结实的手臂上，一把抓起床头柜上的文件袋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继续说道，“早就知道她能折腾，可怎么也没想到，能折腾出这么严重的事件。如果，
再不好好治理，她迟早会把自己折腾疯了。”
鲁郁夫的形象很可笑，他说的话又很可气。“我原本就是疯子！还用折腾成疯子吗？”
我在心 里咆哮着，人却僵在了那里。我预感到了暴风雨即将来临，虽然我并不知道，
暴风雨过后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可我知道，这场暴风雨肯定会要了我半条命。就在这个
档口，鲁郁夫发现了我在看他，并且似乎看透了我的心理，他同样瞪着我，加重了语
气，说道：“一个女人，不论她有多么漂亮，不论她有多么成功，一旦被自私和 虚伪
占据了心灵，她就是一个又丑又恶的小巫婆了。这个时候，如果我们还纵容她的不良行
为，我们就成了小巫婆的帮凶。”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鲁郁夫的样子，听着他说的“小巫婆”，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是
那种开 怀大笑，从心底发出的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着、笑着，我突然又大哭起
来，是那种放声痛哭，从心底发出的哭。我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田笑光的臂弯里，不顾
一切地哭了个痛痛快快。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我听到了叹息的声音，我听到了抽泣
的声音，然后，我听到田笑光说：“好了。哭出来就好了。丫头，我们回家。一 切都
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们，更要相信你自己。”
我终于停止了哭泣，安静得如同一只驯服的小狗。
可能因为我属狗的原因吧，从小到大，我一直比较喜欢狗狗，我喜欢狗狗的温顺，也喜
欢狗狗 的野性。在我上小学的时候，为了满足我的要求，父亲从别处抱来了一只黄色
的小型犬。虽然，它不是纯种的名犬，却也有几分帅气、几分威猛，还有几分个性。它
不像别人家的狗狗那样，一经训练就会表演好多节目，也不像别人家的狗狗那样，为
了哄主人开心可以放弃自己的尊严。它很骄傲，很自我，每当吃东西的时候，就 像一
只得到了猎物的猛兽一样，坚决不许别人靠近，不论是我、是母亲、还是父亲。
那是寒假里的一天，我用链子牵着它在外面痛痛快快地玩了一阵儿后回到家里，帮它洗
净了脚 丫，抓了一大把鸡肉条放到它的食盆里。就在它开怀饕餮的时候，我发现它脚
上的水没有擦干，我就拎着抹布去给它擦脚。我刚刚靠近它，它就愤怒了，猛地转过身
子，一边弯曲了两条前腿、弓起了腰身、翘起了小屁股，一边“呜呜”地向我发威。
这可把我气坏了，一边像它一样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一边冲它喊道：“你这个没 良心
的，刚才在外面玩时，还对我摇头摆尾呢，为了几根鸡肉条就翻脸不认人了。你是个叛
徒，是个坏人！”它不但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惭愧，反而嗤着牙、低声怒 吼着，好像
随时都会向我进攻一样。我哪里能让它得逞，不等它进攻，我猛地扑向了它，一把抱住
了它的脑袋，逮住了它的耳朵狠狠地咬了下去。它一边挣扎一边嗷 嗷地惨叫，直到把
家里的两个救兵都给喊了出来。
我和狗狗的打斗把充当救兵的父亲和母亲吓坏了，母亲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父亲则猛
地按住了狗狗的四条腿，扳住了狗狗的脑袋。当他按住了狗狗之后才发现，是我在咬狗
狗而不是狗狗在咬我，这才大声喊道：“小欣，你怎么咬狗狗啊？”
狗狗真把爸爸当成了救兵，原本已经不怎么惨叫了，听了爸爸的话再一次嗷嗷地惨叫起
来。我 专注地咬着狗狗，根本顾不得回应爸爸。不但如此，狗狗越是挣扎、越是惨叫
，我就越用力咬。直到狗狗长长地哀嚎了一声，停止了挣扎，像只绒毛狗狗一样瘫在地
上，我才松开了口，吐出嘴里沾着血迹的狗毛和口水。然后，我站直了身子，拍了拍
手，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底气十足地说：“以后，再敢跟我厉害，我还咬你， 咬掉
你的耳朵！”
见我得胜了，父亲顾不得安慰狗狗，几步就爬到了母亲的身边，连声地安慰母亲。狗狗
乖乖地趴在地上，幽怨地看着我，一副不得不服的样子。我凑近狗狗，把手指放到它的
嘴边，得意洋洋地说：“给你咬，给你咬。有胆量你就咬啊。”
父亲丢下母亲，猛地扑向了我，一把把我抱在怀里，惶恐地说：“小祖宗，行了。真咬
伤了你可怎么办啊！”
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自从我咬了狗狗的耳朵之后，它再也没有向我发过威。直到母亲
第一次病危住进医院时，家里实在没有人照顾狗狗，不得不把它送给了别人，才结束了
它那段既受宠又受气的日子。
我从来没有对父母说过，我是非常疼爱狗狗也是非常嫉妒狗狗的。尤其是狗狗被送走以
后，每当父亲和母亲说起它，惦念着它，并祈祷一般地说，希望狗狗的新主人 不要像
小欣一样，希望它的新主人是个温和体贴的孩子时，我就嫉妒得恨不得把狗狗找回来，
继续统治它。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娶了新妻子，有了谭悦，我就更 加嫉妒狗狗了
。它的命有多好啊，在最疼爱它的人去世之前就去了别人家，有了新主人。我甚至时常
在梦中见到狗狗，它一个小型犬居然长成了高高大大的巨型犬， 比以前更帅气更威风
了，帅气得让我感到自卑，威风得让我满怀畏惧。从那以后，每次梦到它，我都远远地
悄悄地看着它，悄悄地嫉妒它，再也没敢走近过它，更不 要说咬它的耳朵了。
自卑？满怀畏惧？
难道，自卑和满怀畏惧像两颗炸弹一样，已经在我的生命中潜藏了很久？洪亮的日记只
不过是 起到了导火索的作用？难道，我和那些私生子、私生女们一样，从出生的那一
天起，就注定了懦弱的本性和卑微的心理？这一连串的问题，像闷棍一样，一棍接一棍
地向我袭来，吓得我胆颤心惊，又痛得我不住地抽搐。
此时，田笑光抱着我站在医院后门的门前。医院的后门正对着露天停车场。刚才，鲁郁
夫在去 取车之前，以为我睡着了，他轻轻地对田笑光耳语道：“笑光，这丫头这回可
是遇到了大难题，我们必须得出手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事儿，否则大家要后悔一辈 子
。”田笑光轻轻地答道：“是啊。小欣和洪亮之间一直隐藏着危机，一旦爆发，后果将
不堪设想。刚才我抽空给洪亮打了电话，本想试探一下，他们之间到底发生 了什么不
愉快的事情，结果却一无所获。虽然，从洪亮的声音里，能够听得出他是有些疲惫、有
些虚弱的，但是，他的情绪很好，声音里都充满了欢喜。他从来没有 对我这样热情过
。电话接通了，不待我说什么，他就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他和谭欣已经从头开始了。他
说，谭欣绝对是第一流的女子，还说，他们一定会越来越 好。”
说到这里，田笑光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就打住了。鲁郁夫也匆匆地走开了，一边走一
边说：“我去取车。”我则像被狼牙棒猛拍了几下，疼得我剧烈地颤抖起来。
“小欣？睡着了？做噩梦了？”田笑光的声音像渔网一样，及时地把我从痛苦中打捞了
出来。
“我想，我是该从噩梦中醒来了。”我睁开了湿漉漉的眼睛，见眼前依然是血色的朦胧
，不禁向田笑光的怀里偎了偎，疲惫地说，“我这一场噩梦，做了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你知道生父是谁了？”田笑光被我的话吓着了，一脸惊恐地失声道，“你真
地知道生父是谁了？”
医院后门两旁的杨树高大挺拔，郁郁葱葱。这个晴朗的午后，阳光正透过叶子的空隙，
把一个 个耀眼的亮点儿打在杨树下的花坛上，打在地面上，也打在我和田笑光的身上
。我看了看血色的花草，一边用手指抹着田笑光胸前的亮点儿，一边无力地说：“我不
知道生父是谁，但我第一次郑重地承认了，我是一个私生女。”
“你看你瘦得，像只小猫一样。”田笑光抱紧了我，长出了一口气，岔开了话题，幽幽
地说，“这些年来，一直想和你好好谈谈，也早该和你好好谈谈。”他又长出了一口气
，自责道，“都怪我没有足够的胆量，也没有足够的气量。”
我听不懂田笑光的话，禁不住问道：“胆量和气量？什么意思？”
田笑光尴尬地笑了笑，无奈地说：“和你这样的傻丫头，有些话是没法说清楚的。”
我不再追问，重新闭上眼睛，再次向田笑光的怀里偎了偎。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
，从小到大，我这个在别人眼里美如满月、艳如朝阳、睿智又霸气且超凡脱俗的幸运儿
，其实不过是个白痴，一个穿着皇帝的新装的白痴。
真的，我就是一个白痴。
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学习、工作和做生意等内容，我的脑子里可以说是空空如也。我开
始怀疑 自己，过去的那些年，我是怎么走过来的呢？回想一下，我好像是一个被命运
推来推去的大箱子，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人生目的是什么，我的人生乐趣是什么，甚至没
有想过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想拥有怎样的人生。我是那么无条件地服从命运的安排，
不管它往我这箱子里装进一些什么，不管它把我推到哪里，我都会默默地在那里 扎根
。当它要把我推向别处时，我连一声质疑都没有，连一声“疼”都不会叫，任由它把我
这箱子里的内容掏空，再装进另外的内容，任由它把我的根须斩断，再把 我推向别处
，然后，我会在它让我落脚的地方重新扎根。
记得小时候，就是我咬了狗狗的耳朵之后，有一天，我白天喝了好多饮料，半夜里被憋
醒了。 起夜时，看到爸爸妈妈的卧室里还亮着灯，我就迷迷糊糊地走到了他们的卧室
门口。在那之前，我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说是我找不
到爸爸妈妈了，一个人在雪地里就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哭一边跑……待我醒来时，看
到自己躺在妈妈的怀里，她一边抚着我的额头，一边亲吻我的小手，一边喊着我 的名
字。见我醒来了，妈妈一把抱紧了我，连声说道：“小欣做梦了啊，不怕，不怕，有妈
妈和爸爸呢。”爸爸把妈妈的枕头抱到了我的房间，把我们两个的枕头摆 放整齐，又
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温柔地说：“小欣乖，不怕啊。今晚，让妈妈搂你睡。”从那以
后，每晚睡觉的时候，我的房门和爸爸妈妈的房门总是虚掩着。
我迷迷糊糊地来到了爸爸妈妈卧室的门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听他们两个说话。
妈妈说：“你就不要担心了。孩子从生下来就跟着我们，肯定越来越像我们。她咬狗狗
，只不过是把狗狗当成了不合作的小伙伴，这事和品性毫无关系。你看，狗狗不但不恨
她，反而跟她更好了。”
爸爸叹口气说：“人家都说，男孩儿像妈妈，女孩儿像爸爸。如果那个人品性不好，这
将来的事儿可就不好说了。”
妈妈好像有点生气了，不耐烦地说：“行了，这事就到这儿吧，以后也不要提了。”
爸爸缓和了语气，低声说：“好，不提就不提。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有点担心小欣
。”
“担心我什么呀？”听到提我的名字，我一下子精神起来了，猛地推开房门，一边大声
喊着，一边蹦蹦跳跳地跑进了他们的卧室，上了他们的床，钻到了他们两个中间。那不
知趣的狗狗也跟在我的后面冲了进来，把两只前瓜搭在床边，哼哼唧唧地乱叫。
我和狗狗的突如其来把爸爸和妈妈给吓坏了，半天都没说出话来。在那接下来的好多天
里，他 们总是惊魂未定地问我，那天晚上都听到他们说什么了，有没有生气。我总是
没所谓地回答，没有了，什么也没有听到，也没有生气。其实，我是生气了的，而且是
非常生气！因为我觉得他们比疼爱我更疼爱狗狗，因为他们嫌我咬疼了狗狗，因为他
们说我像爸爸，可我的心里一直希望我能像妈妈。
这件事，让我郁闷了好多年。直到外婆去世前，把母亲留给我的遗书交给了我，我从遗
书中知 道了我不是父亲和母亲亲生的女儿才猛地明白了，那一晚爸爸妈妈谈话的内容
和他们所担心的事情。即便是这样，我除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坚决不能像我的亲生父
亲那样品性不好，一定要做个品性好的人之外，并没有发挥我的想象没边儿没沿儿地
胡思乱想，也没有过多地想过我亲生父母的事情。
如今想来，我确实是命运的乖孩子，是任命运排布的大箱子，是一个地道的白痴。命运
让我是 私生女，我就来到了人间；命运让我被遗弃，我就认定了养育我的父亲母亲；
命运让我失去母亲再失去父亲，我就开始了独自行走；命运让我屈从了盛军，我就输给
了叶青；命运让我成了精神分裂症病人，我就时刻提醒自己我是一个特殊的病人，时
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犯病；命运让我嫁给洪亮，我就成了小白鼠；命运让我做生 意，
我就成了在酒肉朋友间周旋的商人；命运让我除了钱什么也没有，我就只知道拼命赚钱
……
“不行，我得醒来了。”想到这里，我坚定地自言自语道，“我要明明白白地走自己想
走的路。”
“什么？”田笑光诧异地看了看我，傻乎乎地说，“傻丫头，你现在的身体还很虚弱。
等回到家，休息好了再自己走。”
我 没想到，田笑光也有白痴的时候。我得意地冲他笑了笑，没有说话。这个时候，我
不想说话，我只想坚定与命运抗争的信心。我在心底呐喊道：“命运，我已经被你 摆
布了太久，该是我抗争的时候了。你不许我生孩子？我偏要生。为了能顺利地怀孕，生
产，我可以暂时放下尊严，放下自己。你就等着瞧吧，等我的孩子出生以 后，就该是
我来摆布命运的时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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