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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帖数: 1598 | 1 12，下午两点，县城
一进县城，手机就挤进来一堆乱糟糟的：有垃圾短信，有九叔催命的，有五滚让他回电
话的，就是没有中学老师的。也不知道她中午吃没吃，跟谁吃的。本来还想着和她中午
一起海底捞呢。她想我了么。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还有一条是二姐的：“今天十五，中午回家吃饭。爸，妈，哥，还有我，一起等你。”
客运站到了。江边已是放晴，县城却还在下雪。女学生从大屁股林肯跳下来，奔向客运
站门口：雪中立着一个戴墨镜的少年。两个俄罗斯小姐用怪里怪气的中文喊了声“再见
”。
“上什么出国班，是要见网友吧。”不知道他是自言自语，还是讲给中国小妓女。
“年轻嘛。有后悔的时侯。”
小妓女推开车门，站在雪蒙蒙中，伸腰，踢腿。他停住雨刷，透过车窗和雪雾望着她。
“喂，以前是练跳舞的？”
“以前？以前和你一样，出来混的！”她甩出一记回旋踢。镜头很帅气：我仿佛看见她
黑色弹力裤在雪中划出的弧线。
13，下午两点二十，东方邨酒店贵宾套房
东方邨酒店。 以飞机为视角，手摇，跟拍，长镜头，一个点头哈腰的大堂经理，一个
在走廊拐角独自抽烟的厨师，两个在电梯门口骂骂咧咧的侍应生，一直推进五滚的房间
，烟雾缭绕，当中摆了麻将桌：五滚，九叔，还有两个在电影里头次露面，估计是所谓
省城来的。还有一个蒙被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挺尸一般，若不是露在外边一起一伏的大
肚皮，还以为是个被干掉的——不消说，也是省城来的。
九叔没给飞机好脸，往桌上敲了一张二条：“不告诉你抄近道么，咋还这老半天？我们
喝完酒，这都打好几圈了。”
五滚也跟着溜缝：“小姐整来了吧？小姐再不来，我可真输靠墙了。”
两个省城的就笑。他浑身缠风挟雪，忍了窝囊说路过老蛇那儿被拽下来喝酒了。
一个省城的因问：“老蛇？以前混俺们平房那个老蛇？”
“对，就是混你们平房的老蛇。跑这疙瘩多少年了，我给安排江边儿的。”九叔赶忙陪
笑。他心里小小地一哆嗦，像是鱼缸里鼓出个泡儿：难道老蛇跟这几个省城的有啥过节
？我该不会说错话了吧？
“我们在平房都是小辈，只听说过老蛇，都没见过，”那个省城的只是撇了张红中出去
，特写镜头给了他眼角上形状奇特的刀疤，跟着话音一跳一跳。“咱哥儿仨这回给社团
办事——给社团办事你知道吧，有些人和事儿其实根本不用赶尽杀绝，赶尽杀绝都是给
整个省城看的——也是咱们点儿背，七爷在局里的人被上面撸下去了，屁股没法擦，就
只好让咱们先跑九叔这儿来，没想到还能碰上前辈。九叔，明天安排俺仨去江边儿看看
这位老蛇？”
“中啊中啊，明天安排去江边儿。听说当年你们家七爷在省城打地盘，靠的就是老蛇。
一晃这多年过去，都是命啊。”九叔一边说一边专心盯着手里的牌，飞机知道这老头子
是探口风呢。
“前辈的事儿我们只是道听途说。九叔，你在县城都不知道，七爷现在家法可严着哩。
七爷说了，你们几个在老九那儿消停待几天，别给我整一身病回来。”省城来的刀疤眼
边笑边把目光转向了飞机，牌桌上的气氛又快活起来。
“那个，小姐我都带过来了。俩俄罗斯一韩国，地方特色。楼下等着呢。”飞机站在贵
宾套房门口，不进不出的很是尴尬。
“呦呵，楼下等着？等急了？我们可等了一晌午，穿越大半个省来点她一炮儿。”又是
这省城的刀疤眼，特写镜头，刀疤一跳一跳，似乎要变成一把刀子，从那张坑洼不平的
脸上跳脱下来，戳飞机一刀。
九叔大笑着推倒牌：“好啊，穿越大半个省来点炮儿，和了！”
四个会吃牌会碰牌会上听的畜牲，飞机心想。
“让那仨小姐去洗洗，暖和暖和身子，下面凉飕飕的跟拔冻梨似的。”九叔发话了，麻
将桌上又哄起一阵笑。三个女人正式变成三口待宰的猪羊。
14，下午两点三十，东方邨酒店洗浴部门口
两个俄罗斯小姐嘻嘻哈哈地进了女宾室去。穿越大半个省城来点你一炮儿，她们人高马
大，你这小身板可怎样对付？飞机心里的独白，他和小妓女对视的目光。
“不就用人皮搓个热水澡么？没事儿，我就是干这一行的。”小妓女笑笑，仿佛看透了
他的心思。
“你真会讲朝鲜话？”
“不会。反正他们也不会。”
“省城混的，搞不好真见过韩国妹。”
“别怕，我单眼皮儿可是真的。”
他突然抱住她，嘴唇紧紧贴着她的耳边：
“如果在四楼套房，电视底下安了摄像头。千万挡上。”
“别的房间没有吧？还摄像头，你们县缺德带冒烟儿。”
“别的房间没安。就四楼套房安了。万一出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飞机哥。”
隔着女宾室的是一卷麻布帘子，上面隐隐绰绰绣了个女人的身体。她推开帘子进去了，
只剩下女人的身体在飞机面前轻轻摇荡。他从皮夹克里掏出黑乎乎的家伙，用枪口挑开
帘子，往里张望一下，又把头缩了回去。
15，感恩节，Naperville，晚11点
“所以他拿枪出来是要救那个妓女么？”李蔷薇又开始发问。
“应该不是救人吧。真要救也用不着这时候拿枪。” 我最不喜欢和问东问西的人一起
看电影。李蔷薇恰巧就是这样一种人，她恰巧又是我女朋友。
“这片子到底要讲什么？流水账似的。”
“没错，就是流水账。一个老混混的二十四小时。”
“没意思。你还看么？师姐准备好了，我们要去排黑色星期五了。”
在这个商业至上的国度，“黑色星期五”用来特指每年11月份的第四个星期五，也就是
感恩节之后的那一天。因为圣诞节临近，黑色星期五被认为是整个圣诞抢购季的开始。
这一天的销售额往往被当作整个年终销售的晴雨表，因此各种促销打折层出不穷，是所
有商家最看重最繁忙的日子之一，也是我和李蔷薇这样账户里没几个钱却偏喜欢列出一
长票购物单的消费者玩儿命的时刻。
黑色星期五这种叫法倒有点意思。较正式的解释是在没有电子账务的时代用墨水记账，
红色表示亏损即赤字，黑色表示盈利；由于这一天商家往往人满为患而大笔进账，所以
称之为黑色星期五。而员工们则使用黑色星期五的黑色来自嘲，表示这一天会忙得要死
。可在我看来这黑色的寓意倒和眼前的夜幕最为贴切：浓稠而无所不至的黑夜，墨汁一
样倒扣在每个人的身上，每个人因肆意消费而兴奋无比的脸上。
现在是感恩节深夜十一点三十分，距离凌晨十二点——也就是黑色星期五的正式开始还
有三十分钟，距离购物中心开门营业还有七个半小时。人们早已在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
伍。好像是一大队的蚂蚁。确切地说是成群结队的工蚁，躁动不安地集结在一个掩藏着
面包渣的洞口。蚁后一声令下，整支队伍就会像链条一般逐次向洞口挺进，再纷纷以胜
利者的姿态把面包渣扛回蚁穴，献给蚁后大人。或许每个迫不及待要狠狠扫购一通的人
心中都有一只不可名状的、肥白而庞大的蚁后般的存在。
李蔷薇的师姐显然对应付长夜和这支蚂蚁般的队伍富有经验。这个家里某处存放着一张
IVF流程单的女主人准备了一大保温壶热咖啡和刚出烤箱的甜点，三张小毯子，五个厚
椅垫，还有一副扑克牌。啊哈，又是扑克。电影里流氓混混在贵宾房里打麻将，我们一
帮留学的就当天席地打扑克。这么多年书白读了，都找不到能聊七个半小时而不犯困的
话题。李蔷薇问我玩不玩。直接说不玩你们几个会扫兴兴，我就问你们玩儿什么呗。李
蔷薇说玩儿什么都行，只要热闹不困就行。原来对抗睡眠，五十四张扑克牌比谈天说地
更管用。孤独与无聊，真正意义上的双重悲哀。就像以前在国内过年：做了一大桌吃的
，然后吃，不停地用筷子和嘴巴往胃里填塞食物，然后抱着发胀的肚皮看电视或打麻将
，然后钟声敲响，发一通鬼话连篇的拜年短信，再睡眼惺忪地继续吃，继续填塞食物…
…整个年三十儿安排的如此繁忙，根本不给自己机会和家人好好聊聊。所以每回过年我
都觉得自己变成一只鸭子，或者说是这边感恩节的火鸡：无法思想，无法言语，不知道
是被剁去了头，还是肚子里填塞了一只肥白而庞大的蚁后。
关于扑克，一番虚伪的结果是我装傻充愣，在黑色星期五的夜幕下把自己形容成一个毫
无生趣的家伙，十足的书呆子，连网上最流行的大众打法都一窍不通。“你们四个刚刚
好，凑个局”，我笑着说。我的李蔷薇，你看见师姐那弟弟射向你的眼神了么？一年多
没碰过女人的眼神。你为什么不和这个二十四五鼻音浓重的家伙坐对面一伙儿呢？为什
么非要错配一下，和师姐的谢了顶的先生坐对面呢？谁能说这两男两女的搭配不会在夜
幕的掩护中投下一个性的隐喻呢？
我从双肩包里掏出了ipad，打算接着看李蔷薇那位同学拍的《正月cult十五》。
李蔷薇却笑着把ipad抢了过去：“我们打牌，你给端茶倒水。”
恼怒的一瞬。我想把装满热咖啡的保温壶一脚撂倒。以后我和这女人的生活就是由这样
无数个瞬间连缀而成的么？
倒是她得师姐——那个我一直在内心排斥的女人——显得善解人意：
“薇薇，你让他看呗。咱们坐这儿打牌，总得有个人排队占位不是？”
李蔷薇的“垫子”又回到我手里。按一下播放键，我们的飞机哥不再对女宾室的那卷麻
布帘子发呆，收好家伙，转身走向楼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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